------------ 作品正文卷 ------------ 第1章 妆娘 太兴县,王家。 脸儿圆圆、身段富态的王太太向来都是个弥勒佛,不说话都先带三分笑,这会儿却急得一张肉肉的脸都快皱成了苦瓜。 今儿是七月初三,宜嫁娶。 苏县丞的妹妹要出嫁,嫁的是本县的举人老爷,还请了王家前去吃酒,本是大大的喜事。 因为王太太高堂尚在、儿女双全,再加上生得富态,本县稍有些名头的人家嫁女都爱请王太太前去为新娘子梳妆。苏县丞早早就预定了王太太这日留出空来,后者也欣然答应了。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王太太心情过于激动,到了这天清早,王太太起床时被自己绊了一跤,摔得不轻,这会儿正歪在塌上哎哟哎哟叫呢,床都下不得,哪里还能去做什么梳头娘子。 只是县丞大人的面子不可不给,这时间也未免太巧了些,此时派人去解释,只怕一时间也难以找到其他合适的梳头娘子,万一县丞大人怪罪下来,王家又没个有功名的子弟,只怕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王太太愁眉苦脸的,连自家老爷一会去吃酒的衣衫都懒得挑了,拉着王老爷绞尽脑汁想办法。后者一个大老爷们,哪里会知道哪家婆娘手艺好能胜任这个职司,只能陪着王太太愁眉不展。 侍立一旁的婢女却提了一嘴,“咱们家铺子做工的那个裴娘子似乎很会梳妆,那妆容也不知什么妙手点的,总觉着跟咱们的不一样,特别好看。” 王太太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呢?快去桂花巷请人!” 婢女踯躅道,“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梳头……” 王太太瞪了她一眼,“哪个女子不会梳头,就你笨还要赖上别人。我每次去铺子里,见着裴娘子头上的花样时时换。她呀,保管会!” 婢女答应着去了,走到门口却又探头回来问:“铺子那边的活儿?” 王太太恨铁不成钢道:“给她批半日假!快去快去!” 于是,裴宝儿就这么被王太太哄着替她去了苏县丞家,生平第一次充当梳头娘子,给出嫁女梳妆。 苏姑娘的闺房里挤满了亲戚女眷,热闹极了。裴宝儿一进来,众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 只见她身材偏瘦,一身普通的艾绿衣裙,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生得也算标致,就是皮肤微黄,且眉眼有些耷拉,折损了不少姿色。 有人窃窃私语:“请的妆娘怎的这么眼生?模样还不错,就是年轻的很,苏夫人怎么不请个老道些的?” 听到这些细微的质疑,裴宝儿不免有点紧张,手里汗津津的。 她很怕一会出汗糊了妆被这些女眷看到她脸上黄一道白一道的,毕竟,为了不跟新娘子抢风头,她来之前已经很努力地在扮丑了,用了她自制的深色阴影膏和粉底混着将整张脸涂得黄黄的,还把眉眼都修饰了下。 但看向苏姑娘眉眼低垂的含羞模样,以及她不住绞手帕的紧张姿态,裴宝儿慢慢就淡定了下来。 成亲的人又不是自己,她就是来兼职当化妆师,有什么好紧张的。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化坏了,荣登苏家黑名单,以后也没法干这个兼职罢了。一点都不悲惨,真的! 裴宝儿笑着给主家苏夫人打过了招呼,假装没看到对方眼中隐含的担忧,八成是怕自己搞砸。她开始给苏姑娘梳头,手下动作熟练,口中也照例说起了“一梳梳到尾,二梳姑娘白发齐眉”这样的吉祥话,一直说到“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才开始动作利落地开始盘发编发髻。 苏姑娘生着一张容长的脸儿,五官端正,就是吃了脸型的亏,姿色稍减。 裴宝儿没有梳最流行的飞天髻,因为那样会显得新娘子脸更长,且苏姑娘发量偏少,梳那飞天髻须得加入大量的假发片,不仅梳的人累,新娘子顶着一头假发也累。故而,裴宝儿选择给苏姑娘梳的是十字髻。 先将头发盘成一个“十”字行的发髻,填充入一定假发片固定,再将余发在头的两侧各盘一鬟直垂至肩,上用簪、钗固定。 这种发髻所需发量不多,也不需要插满头珠翠,只一个小小金珠冠已经够贵气逼人,一会盖上红盖头就好了,也为新娘子省了不少事。最重要的是,两侧垂下的头发可以起到修饰脸型的效果,此外,因为没有刘海一说,额头上方的头发裴宝儿没有梳得很紧,打造出了一种自然的蓬松感,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修饰额上发际线的效果。 裴宝儿手脚很快,登时苏姑娘便旧貌换新容,虽还未上妆,整个人已经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围观的众人看在眼里,纷纷啧啧称赞,唯有刚才唱衰裴宝儿的长舌妇马氏嘴上讷讷应和着,心里却酸溜溜的。 裴宝儿看着自己手下的成品,满意一笑,又打开自己带来的妆盒。 虽然王太太交代过了,说是苏家富足,姑娘的胭脂水粉、梳头工具都自备了一套上好的,她完全可以空手去。不过,裴宝儿还是带上了自己的一些家当。 有些年轻的小姑娘便耐不住好奇心探头看去,只见那妆盒虽然小,却五脏俱全。总共有三层:上面一层都是些寻常的圆盒,印着梅兰竹菊的花样,估摸着就是胭脂水粉;中间一层则有些不一般,竟是大大小小的鬃毛刷,做得十分精细,最粗的不过鸡子大,最细的堪比蟹爪笔;最下一层放着两块似玉的石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只是出现在妆盒里显得有些诡异。 有人看到那些刷子,不免惊讶地嘀咕起来,一时间吸引了不少女眷的注意。 马氏也看在眼里,小眼珠子转了一圈,立马觉得找到了扳回场子的方法,故意大声道:“哎哟,你这妆娘怎么连个绞面的线轴都不带?光带这些个刷子,该不会是想用蛮力给我们家姑娘开脸吧?” 裴宝儿手下动作一顿,茫然地挠了挠头。 “啊?王太太没说要开脸啊,在我们老家,这活计不都是姑娘家的姑姑婶子辈的做么?” 这话倒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 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女子出嫁前必须绞面,这是最轻省的活计。一般来说,女方家底如果殷实,多半会请个身份高点的夫人来做这活计。而梳头、上妆的工作比较繁琐,又会换专门的梳头娘子上。 譬如说,苏县丞完全可以请县令夫人来做这事,彼此沾沾喜气,但你总不好意思赖着县令夫人做梳头娘子的累活吧? 但,如果是小门小户,也顾不得讲究这些规矩,直接请个全福太太来包办了即可。 苏家不是本地人,只是苏县丞来了此地为官,家中又只有老母和妹妹,干脆全家搬了过来。这边的亲戚就少了些,还是在这儿娶得当地姑娘,也就是苏夫人。今日来观礼的亲戚多半是夫人那边的姻亲,若往那边找,确实没几个能撑场面的全福太太,毕竟苏夫人娘家不过是个普通大户。 苏夫人左想右想,能请到最有脸面的也不过是县令夫人了。可惜何夫人有些体弱多病,近来天气凉了,又病了一场,没请到。于是干脆让王太太包办,也是看重她全福的好意头,至于梳妆手艺倒在其次。只是没想到王太太倒了霉,摔伤了腰,临时只得让这位据说梳妆手艺奇佳的裴娘子顶上。 裴娘子是个外乡人,去年拖家带口来了这太兴县住下,说是小夫妻出来赚点手艺钱回家养老。小两口看着倒像是老实本分的,生了个大胖儿子,家中公婆似乎也尚在,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只是,若让她来给姑娘开脸,到底身份低了些。苏夫人刚刚便悄悄拉了表嫂说这事,这位表嫂虽然只嫁了个殷实的庄户人家,但好歹也算是全福人,因此乡里邻居嫁女娶媳多半也会叫上她,别的不敢说,开脸这手艺肯定不会错。 只是刚谈妥,那马氏就大喇喇地嚷了出来,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自己没请来何夫人或其他有身份的夫人给小姑子开脸似的。 苏夫人暗地里瞪了那马氏一眼,后者毫无察觉,还准备跟裴宝儿继续辩驳。 她抢在马氏前面出声:“老三媳妇,外头是不是接亲的来了?小姑娘们脸皮薄,劳烦你带着她们出去拦一拦门,好好刁难下我们的新郎官。” 当地风俗,这新郎官来女家结亲总要被难上一难的,而这难新郎的职责向来都是新娘的本家小姐妹,或是手帕交,须得是未出嫁那种。而新郎官也多半早有准备,带着五六个腰大膀圆或才华横溢的堂兄弟、表兄弟,最好也是未定亲的那种。女家小娘子们负责出难题拖时间,男家郎君们负责过五关斩六将。就在这难新郎一节,常常有未定亲的小儿女上对眼的,过后自行上门说亲下聘,又是一桩美谈。 至于拦门难新郎时“搜刮”的喜钱倒在其次了,不过是热闹一下,图个喜庆。 一般来说,这活计极少有成了亲的小媳妇前去的,除非是女家未婚的小姐妹人数太少,才会让她们顶上。但马氏不同于常人,她是个爱钱的,这等机会竟被点了自己,她登时喜形于色,满脑子都在想,今天这位新郎官家似乎家有恒产,想必出手定然不会吝啬,若是运气好,说不得今天这一抢,回去能顶家里头半个月的嚼用。 这么一想,马氏也顾不得什么妆娘不妆娘了,很快就拉着一群小姑娘出去了。 众人心思各异,至于裴宝儿,刚刚的小插曲她并不放在心上。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看人绞面,一双巧手噌噌几下便将苏姑娘的脸儿变成了刚剥壳的鸡蛋,十分光滑,心中不禁啧啧称奇。 这可是她穿越之后第一次见证古代婚礼的新娘子梳妆呢,真稀奇! 只是转念一想,她此生估计也没机会体验做新娘子了,不免有些失望。只能强打精神安慰自己,如果今天出师得利,起码以后还能经常来围观别人的婚礼。 开脸完,裴宝儿自妆盒最底下取出两块色泽微绿的石板,众人正在奇怪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她直接将那石板贴到了新娘子脸上。 这回连苏夫人都不淡定了,“裴娘子你这是……” “哦,姑娘刚刚开过脸,脸上有些泛红,用这石板可以镇定肌肤,方便一会上妆。” 裴宝儿一边耐心解释,一边将那弧形石板在新娘子脸上轻轻移动。 过了一会儿,新娘子方才微红的肌肤果然有转为白净的趋势,看在众人眼里,不免议论纷纷。虽然裴宝儿说的什么镇定肌肤的词儿有些新奇,但她们也不是蠢的,马上便想到了其中的关窍。 裴宝儿听到院外锣鼓声咚咚响,知道接亲队伍确实已经来了,便加快了动作。 只是她没有用苏家提供的水粉,而是自她的妆盒上层摸出了个蓝色的小圆罐,那是她穿越后这几个月摸索着折腾出来的简易版粉底液。虽然配方比不上她以前在那家跨国化妆品集团研发中心的产品全面,但,和古代这些用米粉做的妆粉相比,效果绝对是天差地别。 裴宝儿先净了手,然后挑了把大刷子,开始轻手轻脚地给新娘子上底妆。 刚开始捣鼓这些化妆品时,她便很怀念从前的美妆蛋,哪怕是粉扑也好。上底妆时,她只能用手指来代替,幸而后来她找到了个手巧的匠人师傅,打造出了这么一套天然兔毛刷,用来上妆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然后,便是画眉。 裴宝儿穿过来后便发现了,似乎这个时空的女人都喜欢弯弯细细的眉毛,也可能是这地域的流行风尚。但她个人就不大喜欢,因为她自己的脸型不适合,容易显得凶。 苏姑娘的脸型偏长,就更不适合了。 所以,她无视苏姑娘本身修得极细的弯眉,拿着眉黛直接上手,画了个平直、略带弧度的眉型,且适当加粗了点。 她厚着脸皮以“开运眉”的说法忽悠了一通,众人隐隐的质疑便消停了下去,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讨论着“这眉似乎能把脸衬得小了些”。 在两颊、眼窝都刷上了层淡淡的腮红、眼影后,众人这才明白了那些刷子的用处,心里都觉得奇异又新鲜。那眼窝处怎么也涂上了那貌似胭脂的东西,颜色还挺特别的,似乎衬得新娘子眼睛更深邃有神了些,又带着些淡淡桃花色的娇羞。有些还未定亲的小姑娘已经在心里畅想,等自己出门子那天,一定也要缠着阿娘请这位裴娘子过来给自己梳妆。 紧接着,裴宝儿又摸出了个小圆盒,里面是膏状的东西,质地有点像方才她用来做底妆的粉膏,但颜色偏深了许多。 有个年轻的小媳妇大着胆子问:“裴娘子,这又是做什么的?颜色这么暗,怎么能涂上脸啊?”旁人也纷纷附和。 裴宝儿抿唇一笑,只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只见她手下翻飞,点了点那暗色粉膏,在新娘子额头、下巴的位置轻轻涂抹,又掏出一把斜口的刷子晕染开来。 片刻过后,新娘子房间内的女眷们,包括新娘子本人都看呆了。 苏姑娘看着镜中那个娇艳又不失稳重的自己,忍不住想要抚上自己的脸颊,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看岔了。 却被裴宝儿轻轻捉住了手,笑道:“妆容已成,姑娘可不能乱动了。新郎官即刻便要进来,虽则姑娘姿容如画,奴家可来不及重画一次了。” 恭维话谁不喜欢,即便苏夫人心知自家小姑子原本姿色只有三分,却被这裴娘子的妙手生生拔高到了六七分,听了这话也是笑逐颜开,连忙示意婢女赶紧换个更大的红封塞给裴宝儿。 一刻钟后,婚礼的喧嚣仍在,裴宝儿已经捏着自己的辛苦钱喜滋滋地出了苏家。 想了想,她没有直接回桂花巷,转身朝着王家去了。 ------------ 第2章 拐子 说起来,裴宝儿跟王家也是有缘。 她穿过来的时机很不巧,可以说是十分倒霉催的穿法——她穿到了一个正在生孩子的女人身上! 后来她仔细一想,估计那女人是难产死了,这才被她这缕幽魂有了可趁之机。 裴宝儿当时快被吓死了,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连男朋友都没谈过,却穿成了个产妇,痛还在其次,关键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生孩子! 更惨的是,别人穿的不是豪门贵女就是冷宫弃妃,身边起码还有个小婢女引路。她一睁开眼,旁边连个鬼影都没有,就只见到头顶是个断了只手的菩萨,正悲天悯人地看着自己。耳边是风雨交加之声,不远处正滴答滴答地漏着雨,地上淌着水。 裴宝儿很快就认清了现实。没人能够求助,她只能靠自己熬过这一关。 好歹那十几年的书不是白读的,即便她是个化学专业的理工女,但常识总是有的,大概知道生孩子有点像拉粑粑,总而言之就是努力把肚子里的东西给用力挤出去就对了。 可能是原主嗝屁之前已经生得差不多,只差临门一脚了,裴宝儿就这么瞎使劲,居然真瞎猫碰上死耗子般地把孩子生下了。 然后,她就脱力昏了过去。 昏过去前,最后一个想法是——完了,估计又要死一次了,孩子的脐带还没剪,血污也没清理,外头还那么冷…… 以至于后来醒过来,见着王太太那张富态的肉脸,她第一时间觉得自己到了西天见到了真菩萨。 那日,王太太去白水镇走亲访友,路遇大雨,便进了这路边的破庙躲雨。好巧不巧,就见着这裴娘子孤身一人在破庙产子,大的已经晕了过去,小的冻得浑身青紫,几乎快哭不出声音来,十分可怜。 王太太心肠好,做了回活菩萨,将裴宝儿并那孩子给救了下来。 裴宝儿醒来后,现编了套夫君在外行商、家中贫困、孤身千里寻夫的骗鬼说辞糊弄过了王太太,哄得王太太撒了几点同情泪,又帮她找了住处,刚好王太太在镇上有个卖布的小铺子,她便自告奋勇要过去做工。 就这么着,她在白水镇先落下了脚。后来王太太那间小布铺经营不善,说是好料子卖不动、差料子赚不了钱,便挪到了县城,原铺子卖起了粮食。王太太倒没忘记她这个孤身带娃寻夫的苦命小娘子,热情邀请她来县城做工,刚好那会儿她白得了个假“夫君”,两人一合计便一起搬去了太兴县。 裴宝儿倒不是想攀附王家什么,只是人家救了自己两母子的命,总没有个报答的机会,住得近了,总还能借四时八节的机会略表心意。 此外,她的冒名“夫君”刘云,如今正好就在王家姻亲的铺子里当账房先生。 这是王老爷一个姓段的表弟开的铺子,也是卖布的,跟王太太那间铺子还算是竞争关系。不过这位段老板资财没有王家雄厚,做得是针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意,卖的都是最便宜、最结实、最耐洗的布料,跟王太太那间绸缎铺子不可相提并论。 这一年多以来,裴宝儿一直在思考着自己以后的安身立命之法。她好歹也是个21世纪的知识青年,总不能穿到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只能学着旧时代的女性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吧? 如果可以,她倒是可以靠着前世的美容化妆品研发经验搞点新商品,还有其他容易发明的小东西,开个铺子闷声发大财。 只是,要开店就需要本钱,第一桶金怎么来呢? 裴宝儿穿过来时,原主除了手上那枚白玉镯之外真的是身无长物,穷得可怕。那镯子好像也不大值钱,早就在白水镇当掉,换成米糊喂便宜儿子了。 还是得先攒钱,顺便再找找风投,看有没有识货的老板愿意给她的新式化妆品投资。 然而,她捣鼓出来的新式妆粉,也就是前世最常见的粉底液,拿去县城里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却吃了个闭门羹,都觉得她手里黏糊糊的妆粉是旁门左道,不肯收购。 对此,裴宝儿只能仰天长叹。 幸得托了王太太的福,她今日竟能客串一回专业妆娘,将自己的新式化妆品和化妆刷都在人前展示了个遍。 回想起方才苏家众人的艳羡神情,裴宝儿嘴角一翘,很是满意。 看来,“拐”了个夫君这一招十分高明,若是她顶着个寡妇身份,这妆娘是无论如何都当不成的。试想,谁希望让一个寡妇来给自家即将出嫁的闺女梳妆呢,多晦气呀! 到了王家,王太太得知她来访,急忙将她请到了内室。 “哎哟,裴娘子勿怪,我这老腰着实没法动,只能这么着见客。” 裴宝儿连忙客套了几句,又将那大红封取了出来,真心实意地要给王太太也沾沾喜气。 王太太不肯要,“这是你的辛苦费,我怎么能要!况且,你这次帮了我的大忙,我该谢你才是呢!”说着便喊婢女,也捧着个红封出来要给她。 裴宝儿推辞了半天,坚决不肯要。 “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太太对我母子有活命之恩,又给了容身之所…能帮到太太的忙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能收太太的谢礼。” 她说得情真意切,王太太也动了容,挥手让婢女退下。 两人说了会贴心话,裴宝儿又再三道谢,这才从王家出来,快步回了自家。 只是还没走到家门口,便见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不知在看什么。裴宝儿不禁皱眉,她那位“夫君”刘云应该还在铺子里,她今天出门前将便宜儿子托付给隔壁陈家了,自家小院内应该没人才对啊,莫不是遭了贼? 她加快了步子,一头雾水地想从人群中挤过去,却见自家大门好好地锁着,号无异常。 这些街坊邻居围着的似乎是隔壁陈家,里头隐约传出了女人的哭声,像是陈家嫂子,一扬三叹的,绝对是她没错。 裴宝儿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冲进陈家,举目四望,却看不到自己那便宜儿子的身影。 “小砚儿呢?我的砚儿呢?”裴宝儿呆呆地问。 陈家嫂子抹着眼泪,哽咽着嚎了声“大妹子我对不住你啊!”便开始呜呜大哭。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在说“真可怜”“拐子猖狂”之类的话。 裴宝儿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跟被针扎了似的疼。 她虽向来自嘲说捡了个便宜儿子,跟这孩子也没有怀胎十月的感应联系,但到底在破庙里为他疼过那么一遭,又亲力亲为带了一年多,如今都会脆生生喊自己娘了,哪里能没有感情? 即便是孩子亲爹突然出现要把孩子带走,都没有被拐子拐了这样令人痛心、难以接受! 就在刚刚,她拆了苏家给的红封,看着里面的银子笑得开怀,正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即将时来运转。 一是,开铺子的本钱又多了一笔,离目标又进了一小步。二是,日后可以妆娘的身份出门行走,给出嫁的姑娘们梳妆赚赏钱。三,当妆娘的时候还能顺势推销下她做的那些粉底、眼影之类的产品,不必局限于开铺子才能销售。 可偏偏就在今日,上天好像开玩笑似的,轻飘飘地往她身上又砸了个厄运。 不知是谁跑去衙门告了官,此时官差已经来了,两个人穿着红黑双色的衙役制服,一脸严肃地进了陈家,其中看起来是头头的那个查问起了情况。 陈嫂子这时也清醒了,见裴宝儿呆愣在一旁还没回过神来,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回答官差的问题。 “不见的是刘家的小郎,这位,裴娘子是小郎的阿娘。今天,她有事出门就托我看孩子,我就把小郎和我家闺女放在院子里玩,我在屋里烧火煮饭。前一刻还见着俩孩子坐在门槛上,逗隔壁李家的猫玩,旁边还有他家大郎。却不想,一刻钟后出来却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了。我去李家问,却只见着我闺女和他家大郎。我在这巷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 衙役转头又问,“哪个是李家的?” 人群中便推出了对母子,孩子大约两三岁,见着面色凶恶的衙役有些畏缩,旁边的女人则是笑得一脸谄媚。 “官爷,我是李家的,这就是我家大郎。”她推了推那孩子,“快说,你刚刚过来这边见着了什么?” 李大郎抬头看了眼衙役,又低下头,闷闷道:“阿弟,阿妹,猫,我们一起玩。” 衙役眉心一松,这就跟陈家的说法对上了。 “然后呢?” “猫儿抓我,我回家了。” 李家媳妇撸起李大郎的袖子,果然有三道细细的血痕,当是不久之前被猫狗抓伤的。 “官爷明鉴啊,这拐子可跟我们家没关系。我们家大郎回了家好一会了,陈家的小丫头还跟过来吃糖。后来,她过来找刘家的孩子,我们见都没见过,哪里晓得哪去了……” 衙役又皱起了眉头,正要具体盘问,再挨家挨户去问问有没有人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却突然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在巷子外响起。 “谁在这地儿骑马?难道胆子肥了,敢不尊禁令不成?”那头头正要命另一个出去查看情况,却见到原本神情呆滞的裴宝儿突然拔腿往马蹄声处跑。 众人皆是一愣,有人低低说了句“该不会是被刺激过度,疯了吧?” 紧接着,便听得马蹄声止后,有稚嫩的童声自那头传来。 裴宝儿向来知道,她的便宜儿子很聪明,这一点从他八个月大吐字清晰喊娘就能看出来,寻常孩子这会儿可能才会翻身呢。 但她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能精到从拐子手里脱身的地步! 据送他回来的黑脸汉子说,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 他正跟在他家主子身后在街上走着,眼看着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匆匆走过,他因为喜欢孩子便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孩子竟朝着他,哦不,朝着他家主子伸出了手,并脆生生地喊了声“爹”。 黑脸汉子跟着自家尊贵的主子许多年了,从来不曾在主子脸上看到过那种诡异的表情。 唔,那大约是一种三分惊讶、三分嫌弃、还有四分古怪,就是那样的神情。 他下意识就冒出个想法,该不会是主子在这儿留下的种吧?于是更睁大了一双铜铃眼去瞧那孩子眉眼,不料那抱着孩子的男人听了那声爹,神色剧变,走路的速度更快了些。 “主子,童言无忌,那孩子肯定是看您玉树临风才……” 这拍到马腿上的马屁戛然而止。 只因他被主子冷冷的眼风一扫,便不敢再出声。 奇怪的是,主子竟转过身去,盯着那孩子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平时的一张冰山冷脸上竟多了丝复杂的神情。 “去,把那孩子带回来,那男人,不可让他跑了。” 他稀里糊涂地把人捉回来,一审问才发现,原来竟是拐子。至此,对自家主子的神机妙算更是佩服不已。 送了刘砚回来时,他还好生跟裴宝儿吹嘘了一番自家主子的英明神武,又瞪着眼睛教训道:“娃儿才这么点大,你们这些做大人的正该精心照顾,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到处跑。这回幸好碰上了我们爷,也是你们的福气。若是旁人,哼哼,只怕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刘砚扑到裴宝儿怀里,蹭了蹭,又抬起头对汉子笑眯眯道:“谢谢大叔~”这下黑脸汉子的脸没那么黑了。 裴宝儿紧紧抱着便宜儿子,勉强收住了泪,给面前的黑脸汉子行了个大礼。 “多谢壮士相救,也烦请壮士向贵主转达我们的谢意。不知,方不方便告知名讳,奴家好为贵主立个长生牌供奉?” 黑脸汉子顿时脸色一变,挠头道:“呃,长生牌这个就算了吧,我家主子不是沽名钓誉之人。” 裴宝儿身后那些街坊都闻讯而来,纷纷附和,尤其是弄丢了孩子的陈嫂子更是如释重负,她一脸喜气道:“您是我们两家的大恩人,说是再生父母都不为过了,长生牌算什么。小哥不要推脱,还请告知你家主人名讳。” 黑脸汉子推脱不得,他虽有武功在身,却不好伤了这些小老百姓。 他想了想,只得扔下一句“齐三乃是我家主人”,这才在热情的街坊中挤出一条去路,上马飞奔逃走。在他扭头就跑前,刘砚甚至还觑着空子对他脆生生喊了声“谢谢!美人大叔!” 直到此时,方才发威的衙役才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看着那马上绝尘而去的黑脸汉子愤愤哼了一声。 ------------ 第3章 胎记 裴宝儿本不信神鬼,只她穿越一事实在太过玄乎,不得不信。 想她穿越之时,孤苦伶仃,幸而有个善心的王太太相助。这回儿子被拐,这么巧又碰上个似乎颇有来头的贵人相助。只能说是冥冥之中有神佛庇佑了。 她心里念叨了几遍齐三这个名字,自然不相信这是本名,八成是那汉子现编的。姓齐这个估计不会错,齐三,可能那位贵人在家中排行第三。反正,那贵人一副施恩不望报的架势,她也只需要用这名儿立个长生牌,图个心安罢了。 黑脸汉子一路打马出了城,果然在城外几里外追上了慢悠悠走着的队伍。 他恭恭敬敬地靠近马车汇报:“主子,那娃儿送回家了。” 马车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恩”,再无其他。黑脸汉子便乖乖退下,回到了护卫的位置。 虽然马车中的人没有再说什么,但整个车队像是收到了无形的指令一般动了起来,速度明显比方才快了一倍不止。 这一行十数人,看起来行色匆匆,马车虽样式简单、不甚起眼,只有车侧有个淡淡的黑色印记,像是个羊身人面的动物图腾,虽然线条简朴,但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压。 车中歪坐的男子脸色略有些苍白,手里拿着书卷。他眯起狭长的凤眼,许久都没翻开下一页,也不知是在想这次无功而返的寻访,还是路边偶遇还喊他爹的那个精怪小孩儿。 他扯了扯嘴角,刚笑了下就皱起了眉头,胸腔中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却被他努力压了下去,连带原本苍白的脸都带上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主子,您没事吧?可要在历城暂留一日,寻个大夫?” 咳嗽声顿时没了,硬邦邦地回了句:“不必,直接回京。” 此刻的男人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寒意,浑身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威压,马车外的汉子虽然忧心,却也不敢再进言。 男人自胸口掏出块旧帕子,只是举到眼前却又顿住了手,端详了许久上面歪歪扭扭的花样,才将其又原路塞回去,另从车壁小格中取了帕子,慢慢擦去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丢在一旁,气虚沉浮,干脆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只是,马车外的闲谈声仍是或多或少进了他的耳。 “今天救的那娃儿鬼精鬼精的,丁点大的人,说话忒流利,被拐子拐了,居然敢跟咱们求救……” ——想必是觉得咱们非富即贵,不屑于拐卖儿童? “那娃儿还喊主子爹,哈哈,你别说,他眼睛还真有几分像主子,我走的时候,他还扯着嗓子让我跟主子问好,叫主子美人大叔来着……” ——那娃儿每叫主子一声美人大叔,主子的脸就要黑上一分,嘿嘿~ “那家人也是粗心大意,那小娘子哭得妆都糊了,脸上黄一道白一道的,胎记都露了出来,啧啧……” ——你没趁机调戏人家小娘子吧? 车内的男人猛地睁开眼,又很快重新合上,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桂花巷,刘家。 看热闹的街坊和衙役离开后,陈嫂子作势要给裴宝儿跪下去,后者连忙扶起。 “大妹子,今天都怪我……” 裴宝儿深深一叹,“所幸砚儿找回来了,若是找不回,怪你又有何用?我还没谢你替我照看他呢……” 两人客套一二,又商定过两天择个吉日去城外的云隐寺添香油,给那位叫齐三的恩公立长生牌位。陈嫂子还说要出一半钱,却被裴宝儿婉拒了。 “嫂子何必这么客气,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也不容易,能陪我去一趟我就很感激啦。” 进了家门,裴宝儿看着跟没事人一样开始骑木马的刘砚小朋友,恨不得提着他耳朵来一场儿童安全教育。 刘砚却先提起话头:“娘!美人大叔!” 裴宝儿哼了哼,点了点他的鼻尖:“你知道什么是美人?” 刘砚挺着小胸脯道:“娘是美人!” 刚好这时刘云也回来了,他已经从街坊口中得知了发生的事。 那张嫩生生如同少年的圆脸上便多了丝忧心忡忡。如果只看相貌的话,多半人都会觉得他和裴宝儿更像姐弟,毕竟两人的一双杏眼极其相似。但他一出声,那低沉沙哑的嗓子又彰显着他的成年男子身份,不过是相貌和年岁不大匹配罢了。他们对外称是夫妻,倒也没多少人疑心什么。 “阿姐,要不我不去做活了,反正那边钱也不多。每日里你去上工,我就在家带砚儿好了。”他有些后怕。 裴宝儿不同意,她的脂粉铺子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开起来,妆娘这份兼职也不可能天天有钱收,他们又没有田地,两个人都要每天出去上工赚钱,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固定收入来源之一给断了。 “别傻了,你不去当账房,又出去给人抄书写信?还是画画?赚不到几个钱不说,你煮个饭都要把厨房掀了顶的,我让你们俩待一起,肯定得出大乱子!” 刘云踯躅道:“可陈家……” 裴宝儿摆了摆手,“今天也是意外,陈嫂子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出了这事咱们倒不好天天让人家帮忙带孩子了。须得想个办法……” 两人都陷入沉思。 刘云本名叫流云,孤儿一个,没爹没妈,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这个看似风雅的名字还是小倌馆里龟公给起的。因着一张娇嫩的容颜,加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画得一手好画,流云很受那些爱豢养男宠的达官贵人们喜爱,甚至还被一位大人物买回府去。只是那个大人物是个外表儒雅、内里暴虐的,流云在他府上被折磨得没了半条命,嗓子还毁了,最后在旁人帮助下拼死逃了出来,辗转流落到了白水镇这个小地方。 裴宝儿第一次见着流云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因为流云生得实在像她长大的那个孤儿院里的一个小弟弟,比她小七八岁。她上大学后,还经常回去看望他们,只是因为年龄差得太远,她和那个小弟弟也没说过多少交心的话。如今却在这个异时空碰到这么个相似的人,实在不是巧合二字能解释的。 这个流云比她小,她也真心把他当成弟弟,私下认了干亲,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对外宣称二人是夫妻,好堵住那些不怀好意窥伺的眼神。裴宝儿记得,自己印象中那个小弟弟是姓刘的,刚好对上流云这个名字,便商量着让他改姓刘。 她也不藏私,直接掏出身上的红封,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刘云一打开,惊喜发现,里面竟是一两银子。“苏家居然如此大方?” 裴宝儿将今日自己在苏家的表现一一说来,又真心感谢他教了自己压箱底的梳头好手艺。 刘云淡淡一笑,“这等手艺在我手中也没用,说出去还丢人,给你不是正好?” 裴宝儿知道他大约是又想起被当成娇宠豢养的那段不堪日子,心情难过,赶紧转移话题:“苏夫人是个大方的,瞧着人也和气。你说,要是天天都有人嫁女儿就好了,最好是有人闲着没事干天天请我过去化妆。”不过也只能想想,这年头富家太太自家的婢女都很全能,寻常人家的女眷也不可能这么败家。 这一年来,裴宝儿和刘云辛辛苦苦做工,又节衣缩食,总共也只存下了近一两银子。加上今天的“小费”,也不过将将二两,改明儿去云隐寺一趟,又得去掉一小半。距离她开铺子的一百两本金目标似乎还很遥远啊! 说到立长生牌一事,刘云听了她说的“齐三”,脸上便有些惊惶。齐乃国姓,照裴宝儿说今日施以援手的八成是个路过此地的贵人,也不知这位贵人和先前把他买了回去的那个恶魔有无联系。 裴宝儿没留心他的神色变化,径直进屋卸妆。 古旧的铜镜里印出一张模糊的女人面容。肤色白净,一双杏眼总是带着笑,唇不点而朱,如果不是左脸那块红印子,可以说是个美人了。 这张脸跟她之前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她原先额头上的暗红色胎记却换到了左脸颊的位置。 裴宝儿对着镜子轻轻叹了口气。 因着那块胎记,她刚出生就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养大,那对狠心的父母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个单薄的襁褓,还有一张写着她姓名的纸条。说来也是讽刺,给女儿起了个宝儿的名字,转头却将其遗弃。 她自懂事起,便因那块半个巴掌大的胎记极为自卑,不然也不会入了化妆品的坑,连大学专业、工作都是跟这方面有关的。工作之后,她通过激光治疗,将那胎记祛了个七七八八,面积大大缩小,且变浅了许多。医生说,坚持多几个疗程就能根治。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一张没有瑕疵的脸,就穿到了这里。 唯一庆幸的是,她穿的这个女人脸上的胎记面积并没有像她出生时那么大,只有拇指盖的大小,跟她穿越前额头上的胎记差不多大。 兴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流云,还有这个女人,没准这里就是她们的前世呢? 今日去苏家做妆娘,她特地上了个妆,最重要的是要将那红印子遮住,免得碍了主家的眼。其次,则是用她的化妆技巧,让没了红印子的自己稍减几分姿色,总不好跟新娘子争光辉。 没想到今天这一脱妆倒提醒了她,须得考虑增强粉底液的防水属性。 裴宝儿有了新目标,又有了新动力。 次日去了趟云隐寺后,除去每日白天去铺子上工外,晚上都在熬夜搞产品研发,忙碌得连七夕都没正儿八经过。反正,在她的认知里,自己就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已婚妇女,七夕是小姑娘们寻开心的日子。 没想到,几天后便有新的委托找上门来了,还是她的现任雇主兼恩人。不过,这回的委托颇有些“另类”。 裴宝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您刚刚说啥?我好像没听清……” 王太太是个闲不住的,腰刚好了些,便扶着老腰出来巡视铺子了,当然,主要还是为了何家的请托。 “你没听错,就是县令大人家的大姑娘,好像最近准备议亲了,想请你过府去,为她设计个合适的妆容,方便相看。呃,就是那种,看上去能瘦个十几斤的那种。” 看裴宝儿还在目瞪口呆,又解释道:“你那天给苏姑娘上的妆,虽然我没亲眼见着,只是后来听苏夫人说起,那叫一个赞不绝口。我与你相识时间不短,自然知道你的本事。因苏夫人和那何夫人熟稔,便提起了这话,何夫人上了心,又托她来请你。她知道你我相熟,又来找我当说客。你看这……” 裴宝儿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有点头疼。 她是有一手高超的化妆手艺不错,能帮底子一般甚至不大好的姑娘旧貌换新颜,这也没错。但是,她就算阴影打得再多,也没法帮那位何千金化个妆就能让她看起来瘦了十几斤呀! 因为,何大姑娘十分有名,即便是裴宝儿这样的外乡人,也在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听到过好几回了。 何大姑娘在太兴县很有名,只是这出名的方式有些不大光彩。她不是才华最横溢的,也不是容貌最美的,而是全县最胖的千金小姐…… ------------ 第4章 何家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裴宝儿还是忐忑着去了何家,就在县衙后院。 因为,她一个小小平民根本没法拒绝县令夫人。谁知到时何夫人会不会吹枕头风,她的小家很可能又要遭什么厄运。 况且,她还欠王太太的大恩情,这着实让她没法对着那双期期艾艾的眼睛说不。尤其是,王太太特意许诺她,要是她能办好这事,绸缎铺那边上工可以弹性工作,还能允她带着小砚儿过去上工,她在外头铺子里待客,孩子就放在内院仓房,倒也两全其美。 裴宝儿很是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方案。 听说那位何大姑娘出生时就很大只,导致何夫人难产,那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有个风吹草动就要头疼脑热。老人家都说,孩子就要吃胖些才好养活,长开了自然就瘦下来了。但这条定理在何大姑娘身上不适用。 何大姑娘虽然冠了个大字,却是何夫人的老来女,也是她亲生的唯一一个娇娇女。故而,自小颇得家中宠爱,哪里忍心逼着她节食减肥,便越来越胖。小时候胖,长大了更胖,照街头巷尾碎嘴婆子的说法,那是喝水都会胖的体质。 何大姑娘今年十五了,刚好及笄。不过她已经有三四年没出过门了,可能是年纪大了,知道爱美了,又自卑于自己的体型和外貌,不好意思出门。所以,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何大姑娘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只在何府小厮下人的闲聊中得知一二。 王太太跟裴宝儿交了个底:“何大姑娘小时我见过,虽然生得胖了点,但五官还是挺像何夫人的,只可惜……” 何老爷老家是邻县的,前些年才来了这里做官,如今这是第二个任上了,王太太又是邻县人,见过何大姑娘小时候的模样倒也不稀奇。王太太虽嫁了个土财主,但到底没能跟县令大人搭上关系,经常往何府走动,自然也就见不着长大的何大姑娘了。 裴宝儿到了何府,先拜见了弱柳扶风的何夫人,虽然有些病容,年纪也大了,但眉眼也有几分精致,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这么想着,她的心中大石就放下了一半。 然后,何夫人让婢女请了娇滴滴的何大姑娘出来。 裴宝儿久久不能回神,这,这副身躯也太魁梧了些吧! 不是她戴着有色眼镜歧视胖子,主要是这对母女站在一块差异太明显了,何大姑娘一个能顶何夫人三个! 在这个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小老百姓经常还有饿死的呢,怎么会养出这么“富态”的千金小姐?裴宝儿忍不住脑补了一副何大姑娘天天山珍海味、何县令搜刮民脂民膏以供爱女享用的场景。 虽然及时反应过来,但她的吃惊模样也落在了何夫人的眼里。 何夫人心里有些不悦,觉得这小妆娘真是不会看人眼色,要不是苏夫人把她夸上了天,她才不想跟这些个靠手艺吃饭的下九流平民扯上关系。 兴许是体格相差太大的原因,这对母女也不大同心。 身量不高、胖成了个球的何大姑娘也是个爱美的,她一见到裴宝儿,就被对方脸上的妆容吸引了。 只见她眉飞入鬓,眼窝不知涂了什么,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泛着些微的珠光,那对杏眼显得格外有神,仿佛大了不少。 何大姑娘想到自己脸上的肉,还有被这些肉挤得快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不由得心生艳羡。 “姐姐,你这眼睛是怎么画的?可是用的黛粉?”她直接走上前来,拉着裴宝儿的手发问,一派天真可爱。 何夫人一听就皱了眉,女儿怎么能跟这种贱民称姐道妹,真是没半点规矩。 “好了,柔儿,先别缠着裴娘子问东问西。”又转向裴宝儿淡淡问道,“裴娘子来之前,想必也知道我请托的意思了。不知,裴娘子有没有把握做到?” 裴宝儿虽不是人精,但自小在孤儿院长大,看尽人间冷暖,察言观色这方面还是挺不错的。哪里看不出这位县令夫人看她的眼神里带着的淡淡鄙薄,以及见何大姑娘亲近她后又生出不满。 她恭恭敬敬地收回手,向何夫人福了一福。 “夫人的请托奴家自然知晓,只不过想问夫人一句,夫人是要治标呢,还是治本呢?” “什么治标治本?难不成裴娘子还会歧黄之术不成?”何夫人顿了顿,忽然眉头一动,看了一眼茫然不知所措的何大姑娘,又问:“何为治标?何为治本?” 裴宝儿取出自己带来的妆盒,口中道:“治标之法,奴家可随大姑娘去里屋妆点一番,夫人便可一目了然。” 何夫人随意挥了挥手,便有婢女上前来为裴宝儿引路,她自己则跟在后面慢慢走过去。 她出身世代书香门第,向来以此自矜,又嫁了个好夫君,今后不说扶摇直上,安安稳稳当个官夫人是没什么问题的。故而,她看那些个平民百姓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比看旁人多了三分挑剔。 只是,今日观察这位裴娘子的言语举止,甚至是行走姿势,似乎都落落大方,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比自家这个宝贝女儿还强上几分。当然,何大姑娘是因为身姿太过魁梧,难以展现出那袅娜多姿的淑女神态,这点她心知肚明,不过她也暗暗对这位裴娘子少了几分看轻。 小半个时辰后,何夫人看着“新鲜出炉”的自家女儿,不禁看呆了眼。 明明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换了个发式,又上了个有些稀奇古怪的妆,居然看起来有些判若两人? 何大姑娘也被镜中的自己吓到了,她自生出爱美之心来,便意识到自己和旁人的不同,也常常为自己的肥胖苦恼。她也曾对这些胭脂水粉很感兴趣,只盼着抹上去就能入府中的美婢一般娇艳动人,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即便是阿娘身边最得用的梳妆丫头青栀,都没能拯救她的这张脸。 如今,她那对细细的小眼睛居然在裴娘子的妙手下大了一倍不止,在那个古怪的暗色粉膏涂抹后,加上这新发式的修饰作用,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竟觉得自己原本满月的大脸盘小了不少。 何夫人身后的婢女便是青栀,因为有一双梳妆的巧手,在何府她最得夫人欢心,如今见到裴宝儿施展了这番“邪术”,心内不免暗暗生妒。因着这嫉妒之情,她看向自家大姑娘的眼光也更严苛挑剔些,若是只看脸,确实看起来瘦了不少,姿色也增了二三分,但若连着脖子底下那副身躯一起看,也没太大看头了。 到底何夫人久经世事,不是单纯天真的何大姑娘,还沉浸在自己变美了的美梦中不肯醒。 她很快回过神来,淡淡夸了一句“裴娘子果然妙手,”又试探地问:“方才裴娘子说的治标和治本,前者我已见着了,效果显著,那么后者呢?” 裴宝儿笑笑,“夫人也知道,这治标容易,治本难,万事万物都是如此。” 听得这话,何夫人心里先是一沉,直觉这女子要借机敲竹杠了,跟那些个坑蒙拐骗的和尚道士先告诉你印堂发黑然后要你给钱告诉你化解之法的套路一样。 不料裴宝儿又道,“大姑娘之事,虽有些难,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夫人若是信任奴家,可否给奴家一个月时间?不敢说让大姑娘脱胎换骨,体态轻盈些倒是可以的。” 何夫人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刚刚自己还在鄙夷对方的身份了,朝青栀给了个眼色,笑眯眯地握住裴宝儿的手往外走。 “裴娘子居然还有这等秘法?莫不是什么家传秘方?是吃食还是药剂?对身体可有不良影响?” 裴宝儿差点失笑,这是把她当成卖减肥药的赤脚大夫了嘛! 她只得正色道,“奴家并无什么祖传秘方,只不过知晓些许方法,以及饮食方面的禁忌。”她无视掉何夫人眼中透出的失望,继续说:“方才大姑娘上前牵奴家的手,奴家趁机查看了一番,发觉大姑娘体质有些特殊,极易水肿。” 何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裴宝儿只得耐心解释:“夫人可曾见过其他胖人?须知这胖也有不同,有些人胖得结实,身上实打实都是肉;有些人胖得松散,那肉用力一戳,就能看到个印子,过一会才能恢复。大姑娘便是这后一种。” 何夫人对女儿十分珍爱,自然知道女儿身上的肉结实还是松散。见裴宝儿不过来了这一会,就能准确说出来,且说得头头是道,不免心里多了一分信任。 “既是这样,又该如何呢?” 裴宝儿便诚恳地跟何夫人说了一通减肥原理,这水肿的人要减肥最是容易,只是须得管住嘴、迈开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后者,如果只是节食,虽然可能很快能瘦下来一些,但也会很快反弹,且反弹后说不定比原先还胖。此外,节食对人的精气神负面影响都很大,何夫人总不会要一个面黄肌瘦病恹恹的闺女。 裴宝儿解释得深入浅出,即便带着些新鲜词儿,但何夫人也听得基本能懂。只是,听得女儿还得做什么运动,何夫人又不大乐意了。 “女孩子家家的,正该贞淑娴静才好,怎么能跟个皮猴儿似的动来动去,难不成要我的柔儿舞刀弄枪不成?” 裴宝儿马上解释,并不需要舞刀弄枪,只需要按照她的指导,关上门在屋里做些动作罢了,保准不会让闲杂人等看了大姑娘的笑话去,也不会影响了大姑娘的名声。 她又表了一番忠心,何夫人才半信半疑地勉强答应了她。 因为,何夫人很清楚,若是只靠这妆容,也没法在议亲时为自家姑娘增加太多筹码。若是这裴娘子真有法子,倒是可以信她一次,让她试上一回。左右,自家姑娘才刚刚及笄,拖个一年半载再议亲也不算迟。 “既如此,我的柔儿就交给裴娘子了。一月为期,还望裴娘子不要让我失望。” 何夫人拍了拍裴宝儿的手背,话中既是期许,又带着些淡淡的警告。若是这裴娘子没真本事,敢糊弄她,还折腾她的柔儿,哼哼,走着瞧~ ------------ 第5章 瘦身 裴宝儿很快为何大姑娘制定了魔鬼瘦身方案。 首先,饮食方面要严格把控。 在征得了何夫人的同意后,裴宝儿将自己熬夜拟出的饮食单子交给了何府厨娘,上面列了各种低脂、低热量的食材,比如冬瓜、海带、豆芽、苦瓜、蘑菇等素菜,高淀粉含量的薯啊芋啊一律被排除在外。肉自然还是要吃的,但是仅限鸡胸肉、鱼肉,本来牛肉也是可以吃的,没柰何本朝保护耕牛,杀牛要流放,她只得遗憾放弃。 裴宝儿要求厨娘只能用单子上的食材给何大姑娘做饭,且烹调菜肴的方式主打蒸、煮,炒菜必须少油少盐,什么油炸啊红烧啊一律不能吃,一小口都不行! 此外,她还严格控制了何大姑娘每顿的饭量,从寻常的三碗米饭先是改为两碗,在她慢慢适应后又改为一碗米饭。 这让先前心里隐隐有些自暴自弃、故而敞开了吃的何大姑娘十分痛苦,她最爱的炸小圆子、红烧肉全部都离她而去,只能吃那些个清汤寡水的东西,米饭还不给她吃饱! 何大姑娘委屈巴巴地跟阿娘投诉,何夫人却难得地站到了裴宝儿那边,充当了一回耳提面命的严母。 如今减肥已经过了快十天,何大姑娘圆乎乎的脸似乎有消瘦的迹象,再看那原本全是肉窝的胳膊,似乎也没之前那么肿了。何夫人心中满意,自然不会在这时跟裴宝儿唱反调。 她没好气地白了闺女一眼,“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裴娘子又不是不让你吃饱,不是说了,那个特殊单子上的东西随便你吃多少都行吗?” 何大姑娘一听,更委屈了。 “那些个冬瓜海带本就不好吃,裴娘子又不让红烧,虽然不限量,但吃在嘴里没滋没味的,还不如不吃。” 何夫人心中疼惜,面上却八风不动:“哦,那你就别吃了。” 她毫无安慰闺女的打算,因为裴宝儿提前私底下委婉地告诫了她,大意是,何大姑娘虽然乖巧听话,但减肥总是痛苦的,多半人到了中途总会想放弃,希望她能帮忙镇住何大姑娘,激励她坚持到最后,千万不能一时心软。 “还请夫人勿怪,奴家有句话须得提前说。若是因为一时心软,姑娘半途而废,那么,夫人不是心疼姑娘,而是要害姑娘。”裴宝儿当时最后一句话略有些重,何夫人听着初初有些不高兴,但过后跟自家老爷一说,反倒被斥责了两句,说她当局者迷,竟还不如个梳妆娘子看得透彻。 过后,何夫人见着从书院回家的大儿子,言谈举止有度,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模样不知甩出偏院那个小贱人生的庶子几条街,不禁茅塞顿开。溺爱孩子只能让他们享受当前的安乐,却是为他们的将来埋下了极大的隐患。 想明白了这道理,何夫人近来见裴宝儿时也亲热了不少,对待前来哭诉的闺女更是“冷血无情”起来。 何大姑娘只能忧伤地转身离开。 不想走了两步,却被何夫人叫住,她雀跃地回过头,觉得阿娘肯定是心软了,准备为自己做主。 然后便听她阿娘问她:“今儿的操跳了几遍?什么,才一遍?青栀,赶紧陪着姑娘回院里再跳上一遍,再拖着这太阳都快落山了,晚上睡觉前还有一遍呢……” 何大姑娘气坏了,只能咬着小手绢跑回自己的院子,开始恶狠狠地跳操。每做完一组动作,她就在幻想中咬一口红烧肉,哎,那滋味可真美啊! 裴宝儿给何大姑娘设计的运动方案,是她前世时空里风靡一时的HIIT和普通有氧操的结合。 因为何大姑娘的吨位实在太大了,她十几年来又没有运动过,直接上HIIT对她来说难度太大,只能循序渐进。 本来跑步是个好办法,但这时代又没有个操场什么的,也不能让她出门跑,于是最后只能让她在院子里关着门跑,提前把闲杂人等都赶出去,只留下贴身伺候的几个心腹婢女。 她们的重任,就是监督何大姑娘不能偷懒,每天在小院里绕着回廊跑十圈,绝对不能中途休息。 当然,更重要的是,给完成每次运动指标的何大姑娘捏腿放松,裴宝儿虽知何大姑娘是妥妥的水肿肥胖型,却也怕让她瘦成个腿上有肌肉块的女汉子。到时候,只怕何夫人要打死她。 除了跑步,何大姑娘还得一天跳三遍减肥操,也就是裴宝儿根据脑中那些有关HIT、健美操、瑜伽的记忆组合搭配出来的一套运动,每隔几天就会微调一下动作,保证强度的逐渐增加。每当何大姑娘觉得跳操没那么累了的时候,就要面对更难的动作、更快的速度。 因为没有音乐控制节奏,裴宝儿想了很久,只想出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那就是,让同一个负责监督的婢女摸着自己的脉搏预估速度,比如说,一开始的时候,每跳四下何大姑娘做一个动作,而后增加到三下、两下…… 最令何大姑娘怨念的是,这位裴娘子、裴师傅隔几日来一次,每次来查看自己进度时,都会在府中停留一个时辰左右,除了跟她阿娘打招呼、说说话,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盯着她跑步或是跳操,还要一边享用着府中小厨娘特制的新糕点,一边眯着眼嫌弃自己动作又慢了。 这简直是双重打击! 更可气的是,裴宝儿还笑眯眯地刺激她:“大姑娘可是想吃这糕点?” 何大姑娘忍不住点了点头。 不料那裴宝儿立马变了脸,严肃道:“夫人可是给大姑娘制了不少新衣衫,等大姑娘能穿进去了,再说这糕点的事吧。” 何大姑娘泪洒长廊。 不过,裴宝儿也不是总那么可恶的。有时候,她还会跟自己说悄悄话,大喇喇地问自己有没有心仪的对象。 何大姑娘一听就红了脸,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少年的模样,只是自己许久未曾出门,也不知那位小公子如今怎样了。自己身为女儿家,不好向阿娘或旁人打听那位公子是否已娶了亲,又碍于自己这体态、相貌,自卑之余也灰了心。 想不到,让自己苦恼了这么多年的难题,遇上裴宝儿竟是要迎刃而解一般。她心里不禁生出点希望,若是自己真能瘦身成功,他又还未娶妻,说不定…… 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落在裴宝儿眼里,自然心知肚明。 她没有继续问那人是谁,只是循循善诱,以那心仪对象的存在来增强何大姑娘减肥的动力,又提前为她打预防针。 “奴家曾听王太太说起,大姑娘幼时生得和令堂十分相似。如今这些天下来,大姑娘瘦下来些许,这五官也变了不少。奴家瞧着,确实跟令堂有些相像。令堂如今人到中年,仍是风姿绰约,想必大姑娘瘦下来后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便那小公子已然娶亲或定亲,以大姑娘的品貌,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呢?”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一次性拍了两母女的马屁,让何大姑娘听着十分舒心。 就连她身后的婢女白檀也暗暗点头,准备回头跟夫人汇报一声。这裴娘子是个妙人,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梳妆手艺,还能在短短时间内帮自家姑娘脱胎换骨、重拾自信,还不居功自傲,真是个难得的。 裴宝儿可不知自己在旁人眼里竟是这样伟光正的形象。 说起来,要不是有流云这个小可爱手把手教她梳头手艺,再加上前世看过的古装剧,她哪里能在苏家大放异彩。就凭她那点化妆的本事,可没法在这个时空以妆娘的身份混下去。毕竟,这里的社会分工很不明确,妆娘除了化妆还必须得会梳头! 一个月后,何大姑娘的旧衣衫松松垮垮地正式宣告退休! 这年头没有家用体重计,裴宝儿又不好意思一上来就让何家从粮店里弄个秤过来,只能靠目测估计何大姑娘先时起码有两百斤,故而,她按照现代科学的5%指标设定,第一个月的瘦身目标是10-15斤。 效果渐渐凸显,裴宝儿也就好意思向何夫人提出体重秤的请求了。毕竟,减肥期间最好能精确记录体重变化,光靠目测可不怎么靠谱。后者便眼角抽搐着让家仆去集市上现买了个崭新的,总不能让自家姑娘在那些称量过猪羊肉、肮脏不堪的秤上量体。 最后秤出来的结果是115斤,裴宝儿先是一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这大约是十六两的秤,换算一下就是180多斤,看来这个月的瘦身计划执行得很彻底、很成功。 双方皆大欢喜,何家众人更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何夫人最近已经在留意年龄合适的小公子名单了,她掐指一算,按照这速度,再过三个月自家闺女就能瘦到寻常微胖姑娘的水平了,刚好年底就可以议亲,顺利的话开春就可以定下来了。 何大姑娘也已经在畅想自己穿上最时兴的衣裙,化上最动人的妆容,风风光光在往日嘲笑她的姑娘们面前走过,惊掉她们一地下巴的情景。 “裴娘子,咱们的合约再续三个月,如何?” 裴宝儿微微一笑,减掉的这十几斤肉还只是开始。接下来,才是最艰辛的。 她先是严肃地给何家母女上了堂科学减肥课,告诫她们欲速则不达,减肥速度过快对身体危害极大,还容易复胖! “那要多久才能彻底减下来?”何夫人皱眉。 裴宝儿坦然道:“若是要大姑娘瘦到夫人这般地步,至少也要坚持一年。” 她没说出口的还有一个前提是,何大姑娘属于易胖体质,瘦下来之后要想保持苗条,必须日以继夜地坚持“管住嘴、迈开腿”的原则才行。如果马上恢复之前的胡吃海喝习惯,不出一个月马上又胖20斤! 即便如此,何大姑娘的小胖脸还是瞬间垮了下来。 “怎么还要那么久啊!”再不出去显摆,那些讨厌鬼说不好就要嫁到别处去了,她又不能特意跑到人家夫家门口去显摆。 裴宝儿眼睛一弯,捂嘴偷笑:“若是要瘦成秦嫂子那般地步,只需要坚持半年就可以了。” 秦嫂子是何家的仆妇,也是何夫人陪嫁带来的人,是何夫人的心腹。早年做姑娘的时候很苗条,嫁了何家管家的儿子后,日子过得滋润,生了三个大胖儿子,这水蛇腰也成了水桶腰,只是相比喝水都能胖的何大姑娘还是瘦了不少。且秦嫂子身量高一些,胖起来就没何大姑娘这么明显。 秦嫂子不是贴身婢女,只是偶尔来回事碰到过几次,这会儿不在跟前,所以裴宝儿才敢这么说。 何夫人听了之后,若有所思。 “裴娘子说得有理,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既如此,也不必说三个月,接下来这半年,我家柔儿就交给你了!”同时还送上了这一个月的辛苦费。 裴宝儿郑重其事地接下了这重任,雄心勃勃地开始准备设计些新动作、新菜式,好让何大姑娘更乐意坚持下去。 不料,七天后,突然传来了何大姑娘病卧在床的坏消息。跟着这坏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何夫人特派的青栀姑娘带来的横眉冷对的质问。 ------------ 第6章 骤病 何家人找上门来的时候,裴宝儿正在准备明天二度出师当妆娘的东西。 她虽然之前在苏家出了回风头,但到底名气不及老牌梳头娘子,再加上这两个月成亲的人不多,故而,等到前几日才有人过来找她。 这回的女家是个普通人家,姓康,这位即将出嫁的康姑娘正是苏氏夫君康举人的堂妹。因为明儿是个好日子,嫁女的除了康家还有县里大户林家,而本县最出名的专职梳头娘子邱氏被林家抢先请了,那林家还不是嫁女,而是娶姨太太,排场可谓是很大了。于是,康太太心中憋气,又听新进门的侄媳妇苏氏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裴娘子好一阵夸,便退而求其次,派人去请裴宝儿。 裴宝儿接了新活计,不免干劲十足,又再次在心中对苏家和王太太感激不尽了一番。刚高兴了会,却被何家的消息吓了一大跳。 “我们家姑娘都病成什么样了,你倒是挺悠哉的啊!”青栀扫了眼这老旧的小院,一脸鄙夷道:“明明只会些个歪门邪道的伎俩,也能哄得夫人和姑娘团团转!哼,还不快随我去夫人面前请罪!” 裴宝儿既担忧又纳闷,“姑娘出了什么事?前日我去府上时不还好好的么?” 青栀翻了个白眼,只连声催着她上车,还是另一个同来的仆妇告诉她原委。 原来,这何大姑娘昨晚半夜就开始腹泻不止,整个人都拉得快虚脱了,请来的大夫摸着山羊胡说了一大堆,她们也听不懂,只听了一句“脾胃虚弱”就被盛怒中的何夫人派来“押”人了。 虽说何夫人原话并不是这样,但裴宝儿大约能猜到爱女如命的何夫人此时的心情。若是何大姑娘真是因为自己的减肥法子才病的,她这回麻烦可就大了。 裴宝儿只能匆匆忙忙将便宜儿子又托付给陈嫂子,想必经过上次一事,她估计不敢再轻忽了,这才跟着青栀等人去何府。 往常见着她时,何夫人虽不至于热情洋溢,但客客气气总是少不了的。今日却换了一副后娘面孔,看着裴宝儿的眼神跟杀父仇人似的。 伺候的下人也很懂何夫人心思,往常奉上来的香茗也没有了,连杯白水都没有。 裴宝儿只能苦笑着站在一旁听训。 “裴娘子,事情你既然都知道了,是不是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何夫人眉眼冷凝,“我虽然不屑于以权谋私,但,若你那方子害了我女儿,她父亲可不会坐视不理!” 裴宝儿赔笑:“若是那膳食方子果然不妥,奴家甘受责罚。只是,敢问夫人,大姑娘这病,大夫具体是如何说的?” 何夫人眉毛一挑,身后那个老成些的婢女便一板一眼复述道:“张大夫说了,大姑娘乃是饮食不节,导致脾胃气虚,脾肾阳虚,邪气留连,虚寒下利……” 虽然众人八成听不懂那些个四字真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饮食不节”四个字还是比较好懂,青栀立马声讨:“姑娘这一个多月来吃的都是你拟的膳食方子,如今大夫都说了,是吃食上的事,不怪你怪谁?” 裴宝儿想了想,更纳闷了。 “可是,饮食不节好像是饮食不够节制的意思吧?奴家拟的那方子,本就是帮大姑娘瘦身的,上面忌口之物颇多,姑娘还多次抱怨说饭菜不好吃……” 她看向何夫人,话中未了之意很明显。她都刻意控制何大姑娘的饮食了,怎么会出来个饮食不节呢? 何夫人便觉得裴宝儿说的有几分道理。 青栀有几分小聪明,又粗通文墨,立马反唇相讥:“过饱、过饥都属于饮食不节,八成是因为那方子,大姑娘长时间饿着,伤了脾胃,这才腹泻不止。” 好吧,裴宝儿竟觉得她胡扯得有几分道理。只是,她只听说过吃太饱导致拉肚子,却没听过因为饿肚子而腹泻的。等等,吃太饱…… “夫人,奴家斗胆再问个问题,大姑娘昨夜病发前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么?或者,能否让白檀姑娘告知大姑娘昨天一整天的具体吃食?” 何夫人心里记挂着腹泻不止的爱女,只想把这无头公案赶紧断个清楚。若真是裴宝儿的问题,那方子以后也不必再用了,直接把人撵回去得了。只可惜,才瘦下来点就要半途而废。不过,比起闺女的健康,那些都是浮云了。 她随意挥了挥手,让人去找白檀。 等待期间,何夫人没有出声,就当裴宝儿不存在似的,支着手靠在软垫上,微眯着眼似乎在小憩,任由青栀轻轻地在她太阳穴上打圈按摩。其他人也不敢言语,裴宝儿只能当自己是个木桩子,眼观鼻鼻观心。 好不容易等到那位白檀姑娘过来,答话时却畏畏缩缩,眼圈红红,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回夫人,晚膳时姑娘进了一整碗海带豆腐虾片汤,粳米饭,还有单子上的两样小菜,一个素的溜菌菇,还有一个半素半荤的胡萝卜芹菜炒肉丝……”还双手微颤着奉上了近几日的膳食单子。 裴宝儿眉头拧得死紧,难不成自己猜错了,何大姑娘真是被饿出来的毛病? “夫人,不是奴家为自己开脱。只是这方子跟一月前无甚差别,大姑娘初初有些不适应,后来慢慢都好了,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突然出问题?其中必有蹊跷!兴许,可以再请大夫查看一番,确认下是不是这膳食方子有问题,伤了大姑娘的玉体。” 青栀见自家夫人神色不耐,便替主子发话:“裴娘子可真是好口才,说得奴婢都险些信了。若是大夫来了,指不定你还要把病因编排到别的什么上呢。譬如说,大姑娘睡觉不老实踢被子着了凉,又比如说,大姑娘喝了隔夜的茶水什么的,是不是?左右不是你的责任就是了,巧言令色!” 裴宝儿看向何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今日总在蹙眉的原因,她忽然意识到这位何夫人的印堂还挺窄的。面相学上说这种长相的女人比较容易钻牛角尖,且多疑。不禁感慨,看来自己八成是要背下这个莫名黑锅、然后卷铺盖滚蛋了。丢了这个大主顾事小,得罪了本地龙头县令一家,这后患可就无穷了。只希望不要祸害到王家,不然她罪过就更大了。 她叹了口气,准备承受何夫人的雷霆之怒时,突然听到一阵喧嚣之声。 远远就听见院子里有仆妇或婢女惊讶道,“大姑娘,您怎么过来了?”然后便是纷纷劝她回去休息。 何夫人斥了句“胡闹,不好好歇着跑出来做什么?”青栀便领命出去,准备把人哄回去,只是何府众人的吨位和何大姑娘一比都跟小鸡子似的,完全是螳臂当车。 裴宝儿也探头去看,她倒不指望这小姑娘能帮到自己什么,何夫人虽然看着弱质纤纤,但到底是何家主母。她就是好奇,先前青栀的形容让她觉得何大姑娘病得不轻,都快卧床不起了那种,如今还能活蹦乱跳跑过来,想必没她说得那么糟糕? 何大姑娘在众人簇拥下硬是挤进了屋子,“娘,你不要怪裴娘子,都是我的错,昨晚,昨晚是我贪嘴了……” “什么?”何夫人闻言瞪直了眼。“你再说一遍?” 何大姑娘在屋里快速唆了一眼,然后一脸羞愧地跺了跺脚,跑到何夫人旁边,拉着她的袖子撒娇。 “阿娘,我知道错了,您罚我跳操吧,别罚裴娘子了~好不好嘛~人家就是馋肉了,特别想吃烧鸡~~” 白檀终于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哭哭啼啼地认错:“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一时心软,偷偷出去聚福楼买了烧鸡给大姑娘解馋,害得大姑娘遭罪……” 原来,自裴宝儿告诉何家母女减肥大计还需要坚持半年到一年,何大姑娘就生出一丝无望的悲愤感。因为这个月实在是太难熬了,简直是度日如年,还要熬过12个这么漫长的折磨,简直是生不如死啊!想想那些她最爱吃却被裴娘子列为什么三高食品的红烧肉、糖醋排骨、炸丸子,还有整整一年时间不能跟它们相会,真是令人痛心啊! 于是,她昨天就忍不住,软硬兼施地逼着白檀帮她“偷渡”只烧鸡进府。因为她知道,府中的厨娘都只听她阿娘的话,肯定不会给她做,她如果去要单子外的吃食,这消息不过一盏茶就能传到她阿娘耳里,然后她明天的饭菜说不定会更加清淡难吃…… 白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招供”,却被何大姑娘打断。 “哎呀,不是说了让你假装不知道的嘛。你这么一交代,阿娘肯定要扣你月钱了!”何大姑娘跟没事人似的,说了白檀几句,又一脸不耐烦地把她“赶”了出去,说是让她去煎那张大夫开的药。 何夫人哭笑不得,“行了,在我面前玩心眼,不就是怕我罚她么?” 两母女腻歪了几句,这才想起旁边还杵着个面色尴尬的裴宝儿。一时间,何夫人的脸色便有些僵。 她自知错怪了裴宝儿,自家姑娘腹泻完全是因为她自作自受,先前吃了一个多月的清淡饮食,胃口都养娇了,一时间暴饮暴食吃进去一整只烧鸡当宵夜,据说还吃了偷偷藏起来的月饼两个,这样不闹肚子才怪呢!可她又拉不下脸来向裴宝儿道歉,只得含糊着说了句“都是一场误会。” 裴宝儿无可无不可,何夫人对她来说就是个主顾而已,她不指望能跟对方能攀上什么好交情,只要何夫人不迁怒她让县令大人把她抓起来就好了。毕竟,何夫人不是王太太,她老早就看出来这何夫人不大好相处。 本来她就不大乐意接这任务,还不是看着王太太的人情和何家的势力,这才逼于无奈嘛。都说伴君如伴虎,作为一个升斗小民,跟七品芝麻官打交道都得提心吊胆,真不容易啊! ------------ 第7章 雹灾 因为何大姑娘的贪嘴导致腹泻,减肥训练只能暂时中止两天,好让她喝点汤药恢复,顺便补补元气。 不过这次的事故也给裴宝儿提了个醒,长期这么吃下去只怕要把何大姑娘馋坏,一年过后要恢复正常饮食,怎么也得要一两个月才能适应得过来。须得想个办法,在控制好热量摄入的前提下让何大姑娘的肠胃不那么饥渴。 只是,这年头社会生产力不够发达,食材还不够丰富,她又没法弄来什么纤维素棒、蛋白质棒之类的低卡代餐小零食,该怎么办好呢? 裴宝儿想了好久,终于在次日去康家兼职梳头娘子时想出了法子。 因为康家只是个普通庄户人家,住在城外十里外的大沥村里,裴宝儿去到康家院子里时便见着了一头牛。是耕地的大公牛,油光水滑的。 她灵光一闪,喝脱脂牛奶似乎有助于腹泻症状的恢复,既能补充优质蛋白质,保证营养摄入,又能防止脂肪摄入过多。虽然这时代还没有脱脂一说,不过裴宝儿清楚,只需要加热刮去牛乳表面那层薄膜、重复几次即可。 她跃跃欲试,登时就想去何府提交她的最新“策划案”,只是手头这份活计还没完,只能耐着性子恭维几句今天的新娘子康姑娘。 裴宝儿还在新娘子闺房内见着了位熟人,正是她两个月前施以妙手妆点的苏娘子。 苏娘子朝她笑了笑,她也笑着回了个礼。裴宝儿向来是个知恩善报的人,苏娘子举手之劳帮了她一把,她虽暂时没什么能回报给她,但多一分善意总没错。起码,把这位康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子,应该也算是一种回报方式了吧。 只是,半柱香后,裴宝儿开始觉得今天的喜钱不大好拿。 康姑娘先是嫌弃她设计的发髻衬托不出她的“绝代姿容”—— “这是什么发髻啊?怪里怪气的,你给我拆了,梳个牡丹头吧!” 然后开始对裴宝儿自带的妆盒里面的东西挑三拣四—— “这是品香阁的水粉么?不是啊,那我不要用,就用我自己的吧……那些个刷子弄到脸上怪痒的,还是别了……” 看着康姑娘傲娇的圆脸,裴宝儿脸都快绿了。 古人诗云:“闻说江南高一尺,六宫争学牡丹头。”这牡丹头是曾经风靡一时的流行发式,鬓蓬松而髻光润,髻后施双绺发尾,据巧手阿弟刘云说,这种髻最高的能梳七寸高,跟飞天髻也差不离,可以说是一种十分富贵雍容的发型,只是现如今不怎么流行了。 也不知这位康姑娘是不是崇尚复古,还是在特意跟她唱反调,裴宝儿委婉的劝慰一点效果都没有,她很坚持。 牡丹头必须加入大量假发填充,而且因而体积大,插上去的首饰定然不能少。最重要的是中间的那枚华胜,必须要能镇住场子。用大白话来说,就是要够大、够酷炫。这也是为何梳这种发髻的多半是贵族妇女,起码是家里不愁钱花没事儿就打几套首饰换着戴的那种富家夫人。 裴宝儿瞟了眼新娘子妆匣里的首饰,唔,看起来倒是金灿灿的,只是她掂量了下,里头金包铜的占了一大半。且那些头饰几乎全是细细的簪子或珠钗,她总不能用这些滥竽充数,插上去正面倒是没问题,可侧面、后面分分钟可能露馅。 她脸上的为难之色明显到半个屋子的女眷都看出来了。 康太太就不大高兴,她觉得,自从邱娘子被那霸道的林家抢了,好像什么都不顺心似的。这个裴娘子一点眼色都不会看,自家姑娘的大好日子,非要处处跟她们对着干。要不是临时找不到其他人,她才懒得跟裴宝儿打交道。 “咳,裴娘子,吉时快到了,姑娘要梳牡丹头,你依了她就是。总不能让新郎官一会在院子里干等着!”最后一句语气便重了些。 裴宝儿脸颊肌肉微抽,只得硬着头皮开始梳头。 罢了,实在不行用几串珠花凑数好了,谁让这个康家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呢? 鉴于康姑娘对她的新式化妆品十分鄙夷,骄矜地认为品香阁之外的产品都不能涂上她娇贵的脸,裴宝儿只能就地取材,用那套她私心里觉得很可能含有铅粉的胭脂水恩给康姑娘上妆。 最后妆成时,康姑娘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口中嘟囔道:“也没多厉害嘛,也就比我自己化得好看一点点。” 康太太也在背后跟一个妇人嘀咕,“这手艺确实一般,也不知我那侄媳妇怎么就对她推崇备至,我也不好意思不给她这个脸面,唉。” 那妇人就点头附和,谁说不是呢,毕竟这位侄媳妇嫁的是个举人老爷,其兄又是县里的县丞大人,以后还不知道能走到哪呢。虽是小辈,但总要多给几分面子才好。这个妆娘着实是不给力,辜负了苏娘子对她的一片期许之心啊。诸如此类的话。 裴宝儿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可气的是,明明旁边就有米,非不让她用,最后还说她没做好饭! 她捏着那薄薄的红封离开康家时,气得连假笑都差点没维持住。要不是王太太心肠好,特许她时不时可以请小半日假,还不扣她工资。不然,这点喜钱可能还真不够扣的。可以想见这康家是有多吝啬了! 走出小院没几步,却被人轻声叫住:“裴娘子,请留步。”回头一看,竟是那位苏娘子。 苏氏今日是跟着婆婆一起来的,不好离开太久,只匆匆忙忙跟裴宝儿道了声不是,又客套了两句,才转了回去。 人是她举荐的,今日在康家受到的刁难苏氏也都看在眼里、羞在心里。 她不大看得上堂叔一家的做派,分明不过是个普通庄户人家,非要尾巴翘上天去,在裴娘子面前显摆那副千金小姐的做派,仿佛把裴娘子踩下去就能拔高自己的形象似的。哼,还不是巴着公公和夫君才有的胆色? 这也没什么,哪个大户人家还没个穷亲戚,帮衬一二也不过举手之劳,可这么蹬鼻子上脸的她还真是没见过。苏氏摇摇头,心内盘算着改日回家跟长嫂讨教一二。 裴宝儿这头虽然有点气,但气过了也就算了,谁还没碰过几个奇葩呢,起码这康家没抠到不给她喜钱。 回到家,她就跟特意请假在家看孩子的刘云吐槽了一番,刘云也笑:“照你说的,那康姑娘,哦不,康娘子生得一张银盘似的圆脸,偏偏还要梳这么个头,也不知新郎官掀盖头时作何感想。” 左右不过是一张大饼贴在一张花边圆盘子上罢了! 裴宝儿撇了撇嘴,“她看不上我的家当,倒还省了我的成本开销。今天这趟出去,倒也不算亏。” 她顺手将红封里那几十枚铜板倒进家里存钱的罐子,只是有些担心今天效果一般,恐怕以后没人请她过去做妆娘了,便忧愁地发了会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摄政王府。 作为王爷身边最器重的贴身侍卫之一,雷明最近也觉得很忧愁。 自上个月回京后,他一直琢磨着娶媳妇的事儿,也得了王爷的恩准,意思大概是全王府未婚的姑娘随他挑,可以说是十分体贴下属了。 可这消息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一时间,他竟成了个香饽饽。满府的小婢女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有的是好奇的打量,有的是审慎的端详,更有些是火辣直白的抛媚眼。就连西院那两位主儿都有意无意让手下的婢女来前院送这送那,就为了专门“偶遇”他。这让他很是受宠若惊。 因他天生皮肤黑,长相粗犷,又显老,向来没什么桃花运。去年托了长兄雷昌的福,到王爷身边做贴身侍卫,慢慢得了重用,他这一张被其他侍卫戏称“老黑”的褶子脸居然也有人追捧起来了。可他看着那些姑娘长得似乎差不多,内敛的那些吧,他也看不出来性情好不好;大胆些的吧,他又觉得那些姑娘心怀鬼胎,不能娶,尤其是林侧妃和柳姨娘院里的那几个美婢。 于是,他只能借着追查王妃陵寝被盗一事躲开那些多情的婢女,恨不得每天都不用回王府最好。 八月十五这夜,他跟着王爷赴宫宴,本想趁机去找值守的兄长请教一二,毕竟他娶了先王妃的贴身婢女,应该算得上有经验。没想到王爷只喝了两杯水酒就早早抽身,他只能跟着撤退。 回到王府,主子连蟒袍都没换,径直去了尘封已久的正院,还让他抱着根铁锹过去。 这地方雷明还没来过,他进王府不过一年,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只知道那是过世的王妃故居。而且,王爷下了令,除洒扫的两个婢女外,任何人无命不得入内。 入府前,兄长雷昌就告诫过他,多做事、少说话,尤其是有关王妃的事,不是王爷问起,千万别主动提起。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摄政王如今只有一子,便是林侧妃所出,而王爷似乎又无续娶之意,都在猜想是不是准备将林侧妃扶正。虽说大盛律法禁止侧室扶正,但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律法这东西不还是他想改就能改的么? 故而,当时他还懵懂问是哪个王妃。闻言,雷昌脸色一变,更加郑重其事道:“你要记住,咱们王爷只有一位王妃,便是已经过世的裴王妃。西院那两位,虽说生了大郎、大娘子,与你也没什么干系,平日你多远着些!” 雷明虽然得了个老黑的诨名,年纪却小,不大懂这些弯弯绕绕,只能乖乖点头。 此刻的他有些莫名其妙,一边挠头一边抱着根铁锹,跟在主子屁股后面过去,心中又有些被看重的豪情。毕竟,那儿可是王府中的禁地,如今主子许他跟着进,不就代表着自己更受信任了嘛? 没想到,刚进正院王爷就把他领到一棵树下,面无表情地坐在石凳上,指挥他在某个位置挖土。 雷明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他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秘密的边缘。从小听的那些个乡野故事突然从脑海里蹦了出来,他背上寒毛直竖,惊悚地想,该不会这下面埋的就是裴王妃吧! 幸好,他挖出的不是什么美艳女尸或棺材,而是好些个手掌大的黑瓷小坛。 “取出一坛,其余的继续埋着。” 他拍开坛口泥封,一股清幽凛冽的酒香扑鼻而来,混合着头顶甜蜜的桂花味,让人格外心醉。 “行了,你下去吧。” 雷明就这么被打发走了,次日,他入宫时跟兄长提了一嘴,对方却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平时我跟你说的话都当耳边风了是吧?王爷这两年身子不好,夜里风凉,你怎么能把他一人放在那里吹冷风、喝冷酒?” 他缩了缩脖子,可主子今儿起来时并无异样,又不是琉璃美人儿,哪用得着这般小心。 兴许是上天对他伺候主子不精心的惩罚,早间朝会刚结束,雷明就接了个苦差事——护送钦差去救灾! 据说是太行山东侧一带突降冰雹,百姓、房屋、牛羊被砸死砸伤的不计其数,当地官员瞒而不报,却有流民一路辗转来到了京畿一带,朝廷这才知晓。今日早朝上,自家王爷发了好大一通火,撤了一大票官职,又命户部、吏部的几位大人带着一群新上任的知府、县令先行一步,赈灾物资随后。 雷明只得心里苦哈哈、面上郑重其事地随钦差们出发了。 骑在马上颠簸时,他忽然想起,上回途经的太兴县可不就在那一带?也不知,那个鬼精鬼精的小娃儿有没有事。 ------------ 第8章 乳牛 雹灾一事,裴宝儿自然是知晓的。 太兴县这里没有遭灾,但往南边去的几个大城和村镇据说死伤无数。兴许是当地官员赈灾不力,许多流民或北上、或南下寻找生计,近日来城里便多了些许流民。裴宝儿有些担忧治安问题,便趁上何府说脱脂牛奶的事时跟何夫人提了一嘴。 可惜何夫人对流民一事不大感兴趣,随意挥了挥手:“不必担心,雹灾不比水灾、旱灾或是地龙翻身,百姓们虽然眼下有些艰难,但田地总还能再耕种。你看到的这些流民,还不一定全是灾民呢。” 裴宝儿只得按捺住心情,跟何家母女“安利”起了牛乳的好处。 “首先,喝牛乳有助于止泻,大姑娘脾胃虚正适合喝;其次,牛乳中有种物质可以抑制食欲,每天喝一些,就不会老馋嘴想吃肉了;再者,牛乳还可以促进身体加快能量的消耗,每天喝一海碗,相当于坐着不动就跳了一组操~哦对了,还有一个好处,大姑娘如今虽已及笄,但若能保证营养,到时候瘦下来,个头还能再窜高一点。” 最后两点对何大姑娘诱惑力十足,毕竟本朝风气较开放,女子都以身材修长、丰满为没,不似前朝那般流行身娇体弱的美,京城许多大户人家的女眷还会自己上阵打马球呢。 她想着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像阿娘这样柔弱动人,还不如往另一个方向努力。于是立马就点了头,并殷殷地看着何夫人等她答应。 何夫人倒真是犯了难,她还真没听过人喝牛乳的,那东西不是腥得很吗?不过倒是听说,有失母幼子靠羊乳喂养活了下来的。现在问题是,她到哪去弄头产奶的母牛来? 虽然裴娘子跟她细细描述了遍专门产奶的母牛特征,但何夫人自小没出过远门,只见过自家地里的大黄牛,哪里知道什么黑白花斑的奶牛。她也不能把庄子上的黄牛奶划拉过来,刚问过仆妇,都说那黄牛产仔后虽也下奶但乳量极少,只够喂得活它自己的崽子,再多出给人喝却是不可能了。 于是,这天何县令下了衙,回到家就见到了愁容满面的老妻。 “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柔儿病情有反复?还是城里大户不愿意出钱建粥棚?”何县令踌躇了下,才说出下半句。“莫非是倩姨娘惹了夫人不快?夫人放心,我必会好好教训她……” 何夫人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得了,想去看她就直接去,何必在我这里装模作样。” “冤枉啊夫人!”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句,何夫人才道出心中所苦。 不想何县令闻言便笑了下,摸着胡子道:“这可真是巧,夫人想要一头牛,为夫今天却接了一桩没人想要的牛公案。” 本朝律法保护耕牛,因为牛是耕种的重要工具,离开牛只能靠人力,简直没法愉快地种田。再加上前两年的战乱,如今更是休养生息、恢复田力的时候。 不光朝廷禁止杀牛,大多数小老百姓也对自家的牛看得很重,有时候张家的牛跑到李家后不回来,或是王家的顺手牵走了路边的无主牛,这等鸡毛蒜皮小事还经常求告到何县令面前要求解决呢。 何夫人对此也有所耳闻,两家人争牛的事听多了,但争着不要的还真是少见。 她好奇问道:“是怎么个情况?” 原来,因为朝廷对牛的保护制度十分全面,甚至严苛到每一头牛的生老病死、销售转手都要专门做记录。 比如说,有条规定是,家里每多少亩地可以拥有一头牛。这头牛要是病死了,必须向牛羊使或里长报告,由专人去你家查验一番,然后登记在册,你才能再买一头牛回来。 如果你家的是母牛,生了小牛崽,不能隐瞒不报,因为会有专人定期来验看母牛是否怀孕、有无生病等情况。这种情况下,律法又不允许你拥有两头或以上的牛,怎么办呢,牛羊使就会以市场价把你家的小牛收购回去,然后再卖给其他缺牛的人。 公牛体力比母牛好,价钱更贵,但母牛能下崽换钱,小牛崽价钱也不低。于是,便有了专养母牛、下崽子换钱的人,这些人若没有公牛的,多半要跟左邻右舍借种。 何县令今儿遇到的案子也算是“借种”闹出来的争端。 杨家和马家是邻居,家里田地都不多,只勉强够一头牛的数。 去年,马家的大儿子学人出去经商,居然赚了不少钱,回家买了不少田地。于是,马家一下子从“只配拥有一头牛的底层”勉强升级到了“可以拥有两头牛的小富农”。 马家便想着,去市场上买牛崽还要被宰一道,不如直接向邻居杨家买。本来马家还想着,让自家的公牛过去杨家配种,然后生下的牛崽杨家肯定还能给自己打个折。不巧,刚好杨家的母牛年前已经跟其他家借过种,肚子里揣了崽,已经快生了。马家不想再等一年,于是两家就在里长见证下签了牛崽预定的文书。 结果,牛崽过户到马家后,马家人却反悔了,嚷嚷着说受骗了。 何县令当时在公堂上听得有些头疼,惊堂木一拍:“说重点!那牛崽是死是活?有无患病、残缺?”两家先时约定,若生出的牛崽没死、没毛病就成交。 杨家说:“回大人,牛崽是活的,活蹦乱跳,很健康。” 何县令就不满地抖了抖胡子,“既然如此,马家有什么好说的?” 马家喊冤:“青天老爷哪,他那牛虽然没病没痛,但长得黑不溜秋的,跟咱们普通牛哪里一样!我当时想着乡里邻居的,又看那牛崽也算康健,才不好意思马上退了。谁知道领回家才发现,那牛光会长肉,还不肯耕田,我这不是白买了嘛!” 杨家说:“母牛本来力气就小,你留着下崽子也行啊。下一胎就回本了,何必咬着我家不放!” 马家说:“你放屁!寻常母牛三个月胎坐稳了也能干点活了,你卖给我的这个自怀上崽子,整日里病恹恹的,吃的还比平时多!” 杨家改口:“我家的牛崽都卖给你家一年多了,你现在才来反悔。说不定就是你家照顾不周才病了的!大人,小的听人说律法里好像有规定,故意虐待家里的牛是犯法的!” 马家被吓了一跳,急得连成语都憋了出来:“胡说八道!你这是血口喷人!” 两家人就在公堂上争吵不休,何县令做惯了和事佬,打算劝两边各退一步,结果,杨家早听说了那牛不能干活,打死都不肯把牛买回去。马家倒是找过牛羊使,可后者嫌弃那牛崽品相不好,给出的价格比当时买小牛崽的还低,加上这一年多喂牛的支出,马家便觉得亏大了。 一时间,这案子便陷入了僵局。 何县令便跟夫人说了这事:“这马家人也是吃饱了撑着的,等生下崽子再把它卖了不就完了,多省心……” “老爷,你刚刚说那小母牛生得什么模样来着?” 何县令回忆了下,听他们口中说法,似乎是头古怪的黑牛。 “咱们这片儿的牛不都是黄的么?难道杨家找了头水牛配种?” “这倒不曾听他们说起,只是马家赖杨家选的种牛不好,生出来品相才不好。咦,夫人问这个作甚?” 何夫人便有些留心,裴宝儿说的什么专门产奶的牛是黑白花的,这可从没见过。不过,这黑色的牛倒也少见,说不好跟那黑白花牛刚好是亲戚,都能产奶呢? “她那些个新奇说法虽说有些离经叛道,但听得也有几分道理。柔儿如今对她很是信赖,非要我给她找头牛回来,还埋怨我把她生矮了,哎~”她叹了几句,又笑道:“老爷,明儿开堂时,不如就以你的名义将那牛买下来,这番‘舍己为人’之举,也称得上是爱民如子了。” 何县令沉吟片刻,一头小母牛算不上大花销,博个美名也不错,只是,若那小母牛根本不是所谓的奶牛,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万一不是,就养到咱们田庄上下崽呗。老爷你出面买,那马家还能不给你面子,总不敢坐地起价!” 次日,何县令便采纳了夫人的意见,派人给杨、马两家送信,让他们把牛牵过来当面对质,又悄悄把裴宝儿请过来查看。 裴宝儿一看便是大大的惊喜,这黑牛的乳腺特别发达,即便是在鼓鼓的肚子衬托下不大明显,跟她印象中电视里看牛奶广告里不大一样,但和她在这个世界里看过的母牛相比,已经是非常大的咪咪了。 就这么着,何县令主动表态,愿以个人身份自马家手里买入那头牛,按的还是健康成年母牛和小牛崽的市价。 如此,皆大欢喜。 只是裴宝儿挤出人群时见着了张略眼熟的脸。唔,好像是上回给苏娘子梳妆时见着的那个喜欢挑刺的女人。她怎么在这里? 不过,那女人似乎没认出来她,先是艳羡地看了她两眼,随后目光落到她左脸颊上,眼中便带了抹嘲笑的意味,嘴里嘟囔了几句不知什么,又将目光转回到那头黑牛身上。 “爹,你怎么就把牛给卖了?等到下了崽子,再分开卖不是更好?”马氏对今天的结果有些不满,她家里那头老牛病恹恹的,故而,正想哄着她爹把这母牛的牛崽留给自己家,没想到县令大人突然横插一杠,倒是打乱了她的计划。 马父小心翼翼地把银钱收好,才笑着对自己这个大女儿解释:“分开卖的价钱也不会高过这个了,你不懂这些,就别瞎掺和了。”又说什么日头高了,催她回去洗衣做饭。 马氏只得悻悻离开,走到拐角处见着裴宝儿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她忽然记起,刚刚县令大人朝着自己这边看了好几眼,而那个女人就站在自己身边,还打了个古怪的手势。难不成,县令大人买下这牛有什么古怪不成? 裴宝儿自然不知马氏心中所想,她离开衙门后便赶往绸缎铺上工。 路上见着了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街角或蹲或坐或躺,面色蜡黄,无精打采,像是饿了许久肚子一样。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眼睛乌溜溜的格外灵动,虽然看上去也饿坏了,但仍强撑着用一块湿帕子擦拭她身旁的一个老人。 裴宝儿心中有些酸楚,折返回去,在街头买了十几个最便宜的窝窝头,走过去给他们平分了,又给那小姑娘和老人手里塞了各两个。 和其他人狼吞虎咽不同,这对老少的搭配吃得很慢,小姑娘似乎家教还不错,即便饿也努力在细嚼慢咽,那老人则大约是生病体虚,没有力气,只能慢慢嚼。那小姑娘吃了半个,又将手上剩下那半个偷偷塞到怀里,还骗那老人说自己都吃完了,饱得很。 裴宝儿知道自己该赶紧去铺子,可她神使鬼差的,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看了许久才快步走开。 她知道,这一场雹灾定然没有何夫人轻描淡写般的简单,这次天灾过去后,不知又要多出多少流离失所的孤儿。 她自己就是这样的身世,自然对这些小孩儿更为感同身受。若是可以,她很想帮他们一把。可她如今一个只能顾得上自己温饱的小老百姓,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 第9章 桃花 何家得的黑牛很快下了崽,并且开始产奶。不必裴宝儿说,田庄上老道的农人便想到了留种这件事。 他们见识不广,在这头牛下崽后哗哗产奶前也没见过这般情景,只是看府上主家对这个挺看重,便觉得这是个好东西。可惜这黑牛就一头,为了让牛乳供应不断,刚生下小崽子没多久,他们准备马上给黑牛配种,这样算下来,一年到头产乳的时间便有十个月左右了。多生几头,没准还能生下更多会产乳的黑牛。反正何家田地多得很,不差这几头牛的配额。 裴宝儿倒是不知,自己无意中推动了大盛朝劳动人民在种牛方面的自发选良育种。她觉得这牛乳味道一般般,提升空间还很大。 何家送过一瓮牛乳过来,小砚儿闻到就嫌腥,她只好加了些便宜的黄糖和面粉,蒸成乳糕给小砚儿做零嘴,还送了一些给隔壁陈家。难得她这双下了厨房就变笨的手第一次折腾出了好吃的,小砚儿很是喜欢,陈嫂子也旁敲侧击了一番所谓“秘方”。 裴宝儿一点没藏私,反正这牛乳也不易得,寻常黄牛下的奶品质也不大好。此外,何家也只送过那么一次牛乳作为谢礼。 她最近又接了新兼职,也是她第三次上门给人梳妆。 巧的是,这回还是苏氏介绍的,是她长嫂、也就是县丞夫人的表妹陈姑娘。虽然她说得比较含糊,但裴宝儿隐约觉得,苏娘子大约是因着上次自己在康家的遭遇有些愧疚,故而特意给她送人情。 不过,这回不是出嫁女梳妆。陈姑娘还未出嫁,不过准备定亲了。三日后便是小定。 小定又名相看,顾名思义,缔结婚姻的双方需要看看眼缘。当地风俗,小定礼会比较慎重,媒人、男方母亲到女方家相看姑娘,如果女方要求,也会带上郎君本人,但主要还是男方对女方的单方面考核。男方若看准了,其母便将带来的首饰亲手给姑娘戴上;若是没看中,只能赠送两匹布以示歉意。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姑娘面容太过丑陋,大大超出男方的想象,多半都不会给布的,除非是那种眼高于顶、挑三拣四的人家。毕竟,闹不好结不了亲会变结仇。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何大姑娘这样“闻名在外”的,因为她爹是县令,她的亲事如果能走到小定这一步绝对是板上钉钉的! 陈姑娘是个普通商家女,家里开油铺的,生意做得也挺红火。她要嫁的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就是城里香记酒楼老板的小儿子,算是个富户。两家算是门当户对,长辈早就谈拢了,小定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陈姑娘很想在未来婆婆和夫君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因她生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也有几分姿色,打小就受邻里间男孩子的欢迎,在自家铺子里帮忙时还被那些个浪荡子、闲汉调戏过好几回,也有些所谓的“小姐妹”在背后酸溜溜地讥讽她“生了一副狐狸精的模样”。她又羞又气,后来都不轻易出门了。陈母也听到过些许闲言碎语,很为自家姑娘发愁。 陈姑娘自认是个心性稳重的,没柰何天生这副模样,再加上堂叔家有个姐姐爱慕虚荣上赶着做了大户家的妾室,她很担心自己被未来婆婆、夫君看轻。于是,在苏氏这个拐了几道亲的表姐建议下,决定找裴宝儿这个妙手妆娘做外援,势必把自己伪造成大气稳重的模样。 听了一番缘由后,裴宝儿心内失笑。 她接的这几份兼职就苏娘子一个最正常,后面都什么稀奇古怪的,康娘子那个挑剔鬼就不说了,又要帮人减肥,又要帮人“微整容”。可以说是身兼多职、物尽其用了,不过这事儿找她就对了。 三日后,裴宝儿带着她的宝贝妆盒,十分自信地出发去了陈家。 见到陈姑娘时,她心里忍不住赞了一声—— 好一个狐狸精! 桃花眼这说法自然是听苏氏说的,陈姑娘的名号还没大到像何大姑娘一样人尽皆知。当时,裴宝儿就想到了记忆里几位笑起来满目含情的桃花眼男星,自觉改造难度不大。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陈姑娘这双眼哪止是桃花眼,这妥妥的是狐狸眼啊,恩,就是一种偏细长型的桃花眼,比之更加妩媚、多情。 那双眼儿水汪汪的,眼尾微垂,但又自带点上翘的弧度,给人一种似笑非笑、似醉非醉的朦胧感。再加上那红润润的樱桃小嘴、白里透粉的香腮,真是勾人的很。不厚道地说,如果陈姑娘生在现代,完全可以本色出演封神榜中第一出名的女妖精妲己了。 裴宝儿想了想,心中描摹了几种眼型,又拿着支最细的刷子左右比划,如此这般数次才定下最终方案。只是她想得入神,旁边的陈家母女却是被她神叨叨的比划给惊呆了。 陈太太刚出声:“裴娘子,这……” 她才反应过来,陪着笑道:“方才在给姑娘设计合适的妆容,走神了。实在抱歉,这就开始。”说罢,开始动作利落地将陈姑娘头上的轻巧发髻拆了,慢慢梳通。 陈姑娘看她手上动作轻柔,人也和气,便放下了半颗心,大着胆子跟她搭话。 “难不成,裴娘子会给每位主顾弄个不同的妆容不成?” 裴宝儿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每个人的脸型、眼型甚至鼻子、嘴巴都不一样,自然不能用同一套。就譬如说,脸儿宽些的,就不适合将两鬓的头发都紧绷绷梳上去,蓬松点、再留一缕小碎发可以显脸小……” 她一边闲话,一边给陈姑娘挽髻。 因为陈姑娘力求稳重,她也不用往仙气飘飘或是美艳绝伦的方向搞,直接给她梳了个平实的回心髻。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陈姑娘和苏娘子两人脸型竟有些相似,只是后者的更长一点。 这回心髻是用盘拧的方式在额前结出回字形图案,不比那些刻意堆高的发髻雍容高贵,这回心髻看上简单大方,很是家常,却刚好又能遮一遮额头的发际线,跟刘海的作用有些近似。若不是太过简单,不适合新嫁娘,这发式更适合苏氏。 陈太太知道这裴娘子当日给出嫁的表姑娘梳了个古怪的发髻,那会儿她也在场,看着确实是华美典雅,很是出挑。心里其实有些担心,自家姑娘本就出众,若是再往那个方向打扮,可就失了本意了。如今看到这平实又不失清新的发式,才慢慢放下心来,等着看她怎么“拯救”自家姑娘这张桃花运泛滥的小脸。 其实,如果能有现代化妆工具和系列产品,别说细长眼变杏眼,就是变猫眼都不在话下。 但裴宝儿没有睫毛夹、睫毛膏,也不敢给陈姑娘画什么夜店烟熏妆,她怕搅黄了陈姑娘的亲事,陈家可能会追杀她。 所以她只能在眼线和眼影上下功夫。 放大眼睛以大地色眼影最为合适、也自然,刚好裴宝儿手头上暂时也只有这一色系的。 上完一层浅浅的底妆后,她便用浅色打亮整个眼窝,然后在双眼皮褶内涂抹浅棕色眼影。最后的重头戏,以小兔毛刷蘸取少量深棕色眼影,在上眼睑靠近眼头、眼中的地方,以及下眼睑靠近眼尾的地方小心轻点、多次少量地晕染。 接下来,再以细刷沾些许青黑色的黛粉,贴着睫毛根部给上眼皮画了两遍眼线。 “如何?” 裴宝儿化完眼妆,深觉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又上了个浅淡的唇妆,便试探着问她们有无意见。 想不到陈姑娘直接抱着镜子不肯撒手,甚至还嫌那面铜镜看不清楚,又掏出面小镜子举到眼皮底下,仔仔细细看了又看。 “这……”陈太太也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裴宝儿:“娘子的妙手真是人间罕有啊!”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竟第一次见着妆容能奇迹般地改变一个人的面容。原本自家姑娘一双狐狸眼细长细长的,有那嫉妒的人总说这双眼睛看着就暗藏坏心,被裴娘子这么一画,居然马上圆了不少,看上去很是乖巧纯良,跟自己的杏眼也有七八分像了。 这日的小定礼圆满完成,陈家主顾很满意,裴宝儿也很满意。 好歹她也曾经在各大美妆博主的视频下潜水学习过很长一段时间,看过的明星妆容教程贴可能比这县里的女人都要多。只要不像康娘子一样矫情,好好配合,她的工作就很容易展开。 裴宝儿揣着陈太太给她的荷包离开陈家,里头装了两个银锞子,小巧可爱,掂量着约有二钱。虽然比不上苏家豪爽,但也很不错了,尤其是跟上回康家那类似打发叫花子的赏钱相比。况且,陈家对她的手艺很是信任,已经约定好,让她到时过来给陈姑娘梳妆出门子,陈太太说是婚期一定下来就去通知她,裴宝儿欣然答应。 陈太太很殷勤地将她送出了家门,又说最近城里流民多,有点乱,还拨了个力气颇大的婆子送她回桂花巷。 一开始,裴宝儿还想客气婉拒,但陈太太很坚持,她只得笑纳了这番美意。一炷香后,她却无比庆幸自己下的这个决定。 因为,她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英雄是她和陈家婆子,美人是上回送窝窝头的那个小姑娘。 自从上次给了他们吃食后,裴宝儿再也没见过他们。听说,何县令出了个新政令,把那些流民全都迁到城隍庙里了。城中几个大户也捐了些旧衣、棉被,又在城隍庙外每日设粥棚,王家也是其中一员,故而裴宝儿才知道了这么些内情,当时还为他们欣慰不已。 没想到,再见到她却是这般不堪的场景。 几个老大不小的青壮年男子合力将小姑娘按倒在地上,无视她的拼命挣扎和哭喊,其中一人甚至还抽了她两巴掌,另一个直起身来,舔着脸对面前的中年女人弯腰赔笑。后者一脸浓妆,脸上的腮红快赶上猴屁股了,衣裙也极为艳丽,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尤其是她身后还跟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像极了打手。 裴宝儿马上就皱了眉,怎么看着像是逼良为娼? “你们在干什么?强抢良民吗?” 她冲过去把男人推开,又扶起浑身颤抖的小姑娘,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污。 那浓艳女人挥了挥帕子,一股劣质香粉味儿飘过来,裴宝儿鼻子最敏感,马上打了两个喷嚏。 她斜着眼道:“什么强抢良民?老娘做得可是正经买卖,这小姑娘卖身契在我手里,自然就是我的人了。你又是什么玩意,敢跟老娘抢人?” 先前制住小姑娘的几个男人也附和起来,其中一人说:“我卖我自家侄女,关你什么事?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另一人垂涎的目光落在裴宝儿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调笑道:“小娘子这会儿不在家洗手作羹汤,跑出来掺和什么?可是你家郎君不在家,需不需要我们哥几个……” 说话间,那几人就要对裴宝儿动手动脚。 ------------ 第10章 怪梦 陈家婆子大吼一声跳了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好贼狗!见着女人就起心,看老娘不剁了你这爪子!” 幸而她天生一把好力气,年纪又大了,不必忌讳那许多,撒起泼来还真镇住了那几个男人。就连那个花楼打手,也被陈家婆子出其不意在脸上挠了一道,脸上红白交加的。 裴宝儿冷冷扫了那几个男人一眼,低头问那被吓得几乎失神的小姑娘:“小妹妹,你别怕,那个人真是你叔吗?” 小姑娘嘴唇动了动,先前说话那男人却抢先出声:“你这婆娘好没道理,她是我侄女,我当然是她叔叔,这还有假不成?”接着,又将他们原籍在哪个县、哪条村说得头头是道。 妖艳女人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听见了吧?赶紧起开,把这小姑娘给我。小姑娘你听好了,这就是你的命,你不认也得认!要是你老老实实的,伺候得好,老娘兴许还能大发慈悲,帮你把你爷爷找块地给埋了。” 这时,跟在裴宝儿后面的婆子凑到她耳边低低道:“裴娘子,这卖儿卖女也是常事。他们既是自家人,这事可不好管啊。” 裴宝儿咬了咬唇,恨极了这个没有王法、草菅人命的时代。 她环抱着小姑娘的手慢慢松开,后者却如惊弓之鸟般一把抱住她,并憋出了一句:“不要!不要卖我!他不是我叔叔!” 裴宝儿眼中一亮,又缓和了语气哄她:“别怕,你慢慢说。这个人要不是你叔叔,他没有权力把你卖掉。我可以带你去告官,这儿的县令大人人很好,他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听到告官二字,在场众人神色又是一变。 妖艳女人仍嘴硬:“呵!告官?告官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道理谁不知道?”威胁了一通,又好声好气道:“大妹子,你还是别在这里唬人了,快把人交给我吧。咱们同住在这城里,也算是邻里邻居,何必为了这些外来的流民伤了和气呢?” 裴宝儿还没出声,陈家婆子就狠狠啐了她一口。“呸!谁要跟你这等烟花女子攀什么交情!” 陈家婆子想了想自家太太说话间透出的信息,又指着裴宝儿,傲然道:“这位裴娘子可不是寻常人,她跟县令夫人交情可不一般,隔几日便要上何府拜访的。哼,是不是唬人你们自己看着办!要我老婆子说哪,这丧尽天良的事还是少干,省得哪天就遭天打雷劈了!” 说这话时,她神情严肃,一本正经,毫无心虚之意。 那几个男人听到这里,已经意识到不妥,趁众人不备直接一溜烟跑了。那妖艳女人见状气的不行,嘟囔着“幸好只签了卖身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银子”也带着打手离开了。 裴宝儿这才松了口气,好生感激了陈家婆子一番,到家后又塞了盒自制的胭脂给她,让婆子拿回家给自家姑娘或媳妇用。 陈家婆子喜滋滋地回去了,她这才细细问了那小姑娘一番。 原来小姑娘姓白,叫大妮。她老家在凌云县外几十里的村子里,正好就是这次雹灾最严重的地区。当天夜里,正是全家人熟睡的时候,天降巨雹,直接将屋顶砸穿了,房梁倒塌,把她爹的腿给砸坏了。次日去田里一看,下个月就能收获的麦子全毁了。半年的收成没了,更是没钱给大妮爹治病,大妮娘请了村里的赤脚大夫,一副草药直接把大妮爹送往了西天,大妮娘觉得自己害了夫君,也跟着上吊了。更糟的是,他们家是佃农,没有自己的田地,地主家见大妮爹娘没了,直接把地收了回去,还逼着他们交租。大妮只能跟着爷爷往外逃,路上小弟弟生病去了,然后,爷爷也病了。 迁到城隍庙后,虽然每日有了粥水果腹,但缺医少药,大妮爷爷还是去世。而后,那几个一起逃出来的同村人见她孤苦伶仃,便商量着要把她给卖了。 “娘子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如果娘子愿意收留我,我,我愿卖身给您家。” 大妮眼中含泪拜倒,裴宝儿忙摇手道:“我就是个普通小老百姓,哪里用得起仆役,不用你卖身!” 小姑娘听了以为裴宝儿不要她,顿感前路缥缈无望。难得碰上个善心人,却不肯收留自己,难道她只能只卖己身给那些大户吗?或是沦落为小乞儿?会不会哪天又被人抓去卖到花楼当姑娘?想着想着,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正好陈家嫂子听见她这边有动静,把小砚儿送了回来,见着个面生的小姑娘,问了她来龙去脉,还跟她咬耳朵:“我可是听说了,北边的巷子好几户人家被偷了鸡,甚至挂在墙头晾晒的衣衫都丢了几件。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还是多加小心吧。” 裴宝儿心里有些膈应,却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淡笑送其出门。回过身来却看到,小砚儿已经很自来熟地跑过去跟大妮说话了。见大妮眼泪汪汪的,小家伙竟然还把他的小木马玩具搬过去,热情邀请大妮和他一起玩。 裴宝儿看着大妮脸上的淡淡笑容、以及笑容背后的隐忧,又打量了一番小姑娘细瘦的手脚,不禁心有恻隐。 她仰天长叹,算了,看这小身板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就当找个童工保姆好了。 大妮就这么留了下来。 刘云回来后虽有些吃惊,却没什么异议。 因着上回丢孩子一事,两人都不放心把孩子放别人家,这个“双职工家庭”只能过上了“轮流请假带娃”的生活。很偶尔的情况,比如说今天,裴宝儿临时出门一个时辰,这种情况她就还是只能把孩子放隔壁陈家,同时朝铺子里请假,回来后再带去铺子上工。若是多个大妮,虽然年纪小,在家看孩子却是绰绰有余了。不过每日饭菜多匀出几口,换得这项便利,也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还有一桩事,大妮的爷爷尸身还在城隍庙外呢,需得操办安葬之事。 裴宝儿送佛送到西,只得又自掏腰包去置办了一副便宜的薄木棺材,在城外的荒地里葬了下去。虽然她觉得挺寒碜,但大妮已经心满意足且感动万分了,毕竟,要是没遇上裴宝儿一家人,那老鸨就算口上应了,最多也只会弄张草席把爷爷随便卷卷,哪里还会花钱买什么棺材,搞不好直接就丢乱葬岗了呢。 自此,大妮除了带看孩子外,每天还主动挑水劈柴、淘米洗菜,家务活干得那叫一个殷勤,且动作利落得不行,把裴宝儿、刘云这两个原本四体不勤的比得低到了尘埃里去。 裴宝儿觉得自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偶然发一次好心,竟给自家招了个不拿工资的全能小助手。 最难得的是,这大妮居然还识得些粗浅的字,说是村里秀才先生教的。 “你家里还有余钱给你上私塾?那怎么会落到做佃户的?” 大妮小脸上就带了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沧桑和愁绪,她勉强一笑:“是我跑到学堂外隔着窗子偷学来的。” 裴宝儿摸了摸她的头,想了想,转头去跟刘云商量大妮的教育问题。 毕竟她这个理工女在这个时代算是半个文盲,繁体字只会看不会写,写出来的简体字只怕没什么人看得懂。而刘云虽不精通,却也学过几年,起码一手好字就很让她羡慕。 她进屋时,刘云正在书案前聚精会神作画,专注得连她进来都不知道。 “又发画痴了?晚上太暗,小心看坏了眼睛。真想画,明儿早上起来再画。” 刘云回过神来,皱着眉头很苦恼地说:“可是,灵感这东西睡一觉就没了。”见裴宝儿瞪眼,他才乖乖点头。 裴宝儿顺势看了两眼,依稀见着是个女子的画像,眉眼间竟跟今日见着的陈姑娘有些相似。她还想多看几眼,刘云却红着脸收了起来,死活不肯再给她看。 “不会是你心上人吧?”裴宝儿很担心这小伙子真看上了陈姑娘,毕竟段记布庄离陈家的油铺还挺近,说不好哪天见着面就入了心,于是特地耳提面命了一番:“不过阿姐警告你啊,你可别看上那些个名花有主的,不管是嫁了人的还是定了亲没来得及嫁的,都不准勾搭!知道了没?”说罢,又提了一嘴,说等过两年赚到钱,他们就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到时候就可以开起铺子慢慢过日子,不必再因要当妆娘而维持这个假夫妻的身份了。 刘云却突然垂了眼,神色变得有些萎靡。 裴宝儿心中更是狐疑,却又不知该怎么打探,只能按原先的计划跟他说了大妮一事。 刘云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却又展颜笑开:“阿姐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成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自己的事情一点不操心。” 她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操心的事?赚钱,开铺子就是我最关心的大事啊。” “我不是说这个,”刘云摇摇头,指了指炕上熟睡的小砚儿。“难道你以后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小砚儿总不能一直没爹吧?你一个女人家,就算赚了再多钱,孤身一人也难以支起门户。要是真富甲一方了,说不得还会有些红了眼的宵小之徒打你们娘俩的主意。” 裴宝儿当时跟流云达成协议时,半真半假地把自己娘俩包装成了个寡妇带着遗腹子的身份,刘云一直也没生疑,毕竟前两年战乱纷纷,死的人太多了。 “那不是还有你这个阿弟嘛?小砚儿受人欺负,你这个做舅舅的难道好意思不出面?”她理直气壮得很。 刘云噎了一噎,换了种方式:“咳,万一我娶了媳妇忘了阿姐,到时候不给你们出头,你怎么办?”见裴宝儿有些发怔,他又再接再厉:“阿姐你如今还年轻,虽说带着个孩子,不过这年头再嫁也不难。反正,你总要考虑下这些事的。” 裴宝儿小脸一皱,有些嫌弃地白了刘云一眼。 “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跟三姑六婆一样,就喜欢催别人结婚?要是碰不到好男人,我才不要嫁呢!”这个可恶的封建时代,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女人稍微出格点就要被打入尘埃、甚至被休,她可不愿意委曲求全嫁给那种男人。 见她态度很坚决,刘云也没继续劝,只是暗暗存了一桩心事。 这夜睡下,裴宝儿难得失眠了。 她嘴上虽很强硬,心里却隐隐有着些不安。 一方面,她觉得刘云的想法没什么不对,甚至可以说是很符合当前时代主流想法了。虽然这时代不必要求女子足不出户,也没有缠足等陋习,但对于单身女子总不那么宽容。寡妇门前多是非,即便是家财万贯,还有人打着强娶侵吞的主意呢。她一个平民百姓,如今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个七品芝麻官,交情也浅薄得很,若哪日真碰上这么个难关,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好。 另一方面,她更加担心原身的身份问题,小砚儿的生父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原主不是寡妇,那男人还在世,万一哪天找了过来,她该怎么办?为了孩子跟那男人凑合过吗?裴宝儿自然是不愿的,如果要让她跟一个陌生男人“奉子成婚”,她还不如再死一死,说不好还能再穿一回。 她胡思乱想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辰才睡着,却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有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在喊她娘子,又握着她的肩头狠狠质问“为何要带着我儿子逃走”“什么时候才回来”之类的话,那男人力气奇大,钳制得她肩膀生疼生疼的,她惊恐地挣扎着,却抵不过男人的蛮力。 紧接着,小砚儿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委屈巴巴地问她:“小云爹不是我爹,我爹去哪了?” 裴宝儿惊出一身冷汗,忽然感觉脸上一疼,这才醒了过来。 睁开眼却看见两个肉团似的东西横在眼前,其中一团还带着颗小拇指大的红痣。 原来是那小精怪睡觉不老实,原本和她头对头的,如今却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一对胖脚丫到处乱蹬,方才便踩到了她脸上,想必刚刚在梦里觉着肩膀疼也是因为被他踹的。 裴宝儿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拍了一把小砚儿的肥屁股,又把他调转过来,这才安心睡下。 ------------ 第11章 红颜 京城,灵虚观。 禅房内沉香袅袅,一派安详。而窗前小几上,棋盘间厮杀气氛正浓。 执黑子的手修长而略显苍白,落子却杀伐果断。 “道长果真不知青云子在哪?”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摸了一把长长的山羊胡,无奈抬眼:“王爷,贫道都说过几百遍了,您的人也不是没翻过这儿,怎么就是不肯信呢?贫道那师弟性情怪诞,最不喜这些清规戒律,就爱云游四海,过去十年也不过来见了贫道两三回,上回便是前年了,那事儿王爷您不也一清二楚么?” 说罢,慢悠悠放下一粒白子,阻断了原本黑子步步逼近的攻势。 齐珩拈着黑子,把玩了会,却迟迟不下。 他唇角忽然挂起一抹凉薄的笑,“若是这灵虚观倒了,或是道长仙去,不知那青云子会不会赶回来吊唁呢?” 紫云道人的老脸顿时就僵了。 “咳咳,王爷,有话好商量嘛。要不,贫道为您卜一卦?” 齐珩一动不动,眼神一直落在棋盘上,似乎对手上的棋子更感兴趣,好像先前软磨硬泡要紫云道人帮他寻人的不是自己一样。 紫云道人只得扣扣索索找出了尘封数年的星盘,又盘腿闭目掐算了片刻,突然冷汗涔涔,眼皮常耷拉着、只剩下一道细缝的那双老眼睁得大大的,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见着紫云道人这般狼狈模样,齐珩挑了挑眉。 “道长功力退步了?”虽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意味。 紫云道人一张老脸更黑了,气哼哼地擦着汗道,“并非贫道力有不逮,而是王爷你所求之人本就是……哎,天机不可泄露,也只有那个小兔崽子敢摆什么七星阵,为人逆天改命……” “本王不想听废话。” 紫云道人马上从善如流:“大致方位在南边,有山,没水,具体在哪贫道就真不知道了。” 齐珩微微抬头,对上老道士状似纯良的无辜目光,心中冷哼,直接起身挥袖离去。 看着被众人簇拥着远去的身影,门前侍立的小道士不禁心有戚戚地问:“掌门,咱们道观要倒闭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还俗了?话说回来,这位王爷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紫云道人脸黑得像锅底,拂尘不轻不重抽了一把小道士的屁股,“倒闭你个大头鬼!你这六根不净的懒东西,赶紧去挑水煮饭!”又在小道士怨念的目光中嘟囔着“情深不寿”之类的字眼,自顾自去了。 太兴县。 这日是大妮爷爷的头七,裴宝儿心想着,其他七未必有精力折腾,这头七还是该让大妮去祭拜一番。 刚好今日铺子里轮到她休息,于是陪着大妮上街买了些纸钱,准备出城祭拜,却在城门附近一个街角却看到个小摊,顶上挂着“算命看相”的黄旗,摊前还糊了张粗陋的草纸,上面写着各种服务细项,譬如说,帮人看风水点穴落葬啦,帮人改运安家宅啦,甚至连捉鬼辟邪都写了上去。 最吸引裴宝儿的一句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她打量了两眼那个似乎在打盹的邋遢道士,想了想,还是牵着大妮走了过去,准备问做法事的价格,想着若是便宜,倒是可以花点小钱给大妮爷爷买个安宁。 不料,她刚走到那小摊跟前,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是那道士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 道门中人居然还喝酒?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吧! 裴宝儿不由得面露嫌恶之色,大妮也扯着她衣袖小声说:“要不还是算了吧,给爷爷烧点纸钱就好了,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看到我有了安身之处,也会放心的。” 她犹豫了下,便打算转身走人。 这时,那道士忽然睁开眼睛,见着难得有人光顾,便热情地招揽起来。 “哎,两位小娘子可是要看相算卦?来来来,过来看一看,保管你吃不了亏,算不准不要钱!” 这都是算命骗子惯用的套路,裴宝儿不搭理他,提着小挎篮就要走,却被过路的一个大娘撞了一把,篮子里的纸钱撒了一地。 那大娘听得道士说算不准不要钱,立马动了心,从裴宝儿和大妮中间挤了过去,一屁股坐到了摊子前,急吼吼地说自己要算命。 两人只得蹲下身子捡,一边捡一边听着那道士忽悠大娘。 道士一本正经道:“这位大婶前半生想必有些坎坷,尤其子嗣上有些艰难。” 大娘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三十岁上才得了个儿子……” 裴宝儿心里觉得好笑,这大娘要不是托,就是个天真的老实人。她这么一附和,算命的后面就更容易猜了。 她对这种江湖骗术不感兴趣,大妮却听得有些入神,还是被她拉着才离开了。 在城外祭拜了一番,回城仍是南门,却不见了那个小摊和道士。裴宝儿心想,约莫是没人帮衬生意,跑去其他地方忽悠了。 结果快回到桂花巷时,大妮却惊讶道:“那个算命的怎么来这儿了?” 裴宝儿定睛一看,可不是嘛,整个家当都搬了过来。因为这附近街巷居住的人多,此时又还没到饭点,正是三姑六婆们走街穿巷搞人际关系的时候,小摊前居然有人在让道士看手相,也有人驻足围观的。 “怎么?你也想去算不成?”她捏了把大妮干瘦的脸蛋,调侃道:“莫不是想算姻缘?只怕有点早啊,还是多吃点饭长大些再说吧……” 大妮羞红了脸,说了声“我去接砚儿”,便直接扔下她,钻进了长长的巷子里。 裴宝儿笑了笑,忽然记起家里油不剩多少了,干脆转去城西的陈家油铺打油,要是能见着陈太太或其他打过照面的陈家人,说不准还会给她点优惠。 结果,离着油铺还有段距离,裴宝儿就看到,前面拐角处竟有两男一女正在拉拉扯扯,其中一人便是刘云! 等等,还有陈三姑娘?他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难道…… 另外那男人她没见过,不过看上去贼眉鼠眼,生得瘦小,衣服穿着松垮垮的,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 裴宝儿加快脚步走过去。 就在这短短的十几秒间,她看着刘云将陈三姑娘护在身后,那男人抓着刘云的衣襟不肯放,口中一边说着什么,还试图绕过刘云去拉扯陈三姑娘,后者被吓得小脸发白,刘云似乎不胜其烦、忍无可忍,一脚朝男人的裆下踢去。 裴宝儿冲到跟前时,恰好见着那瘦小男人捂着裆部一脸扭曲地跳了开去,然后一瘸一拐地小步跑走,还留下了一句“你给我等着”的经典反派对白。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阿云,你怎么……” 她印象中的刘云,是单纯乖巧如绵羊般的少年。因为之前的厄运,他时常半夜自噩梦中惊醒,她也习得了自炕上惊醒、爬下去安慰打地铺的他、然后再爬上去秒睡的技能。她习惯把这个小弟弟挡在身后,没想到他也会有主动挺身而出为别人遮风挡雨的时候。 刘云见着她也是一惊,下意识看了眼陈三姑娘。他脸上因为争执、推搡激发的红意还未退散,看在裴宝儿眼中却成了情窦初开的羞赧。 “阿……”他本想叫阿姐,却马上意识到不对,直接含糊了过去。他简单解释了下:“那闲汉欲对陈家姑娘不轨,我刚好碰着了,便帮忙把他赶走。”陈三姑娘也说了几句,又道谢不迭。 裴宝儿才知,原来是陈三姑娘替母亲到铺子里来取个东西,本想着这个点街头人少,陈家就在铺子后头,绕过来不过几十步路,却不想运气不好,碰到了这么个厚颜无耻的闲汉。 得知帮了自己大忙的人正好是裴宝儿的“夫君”,陈三姑娘满心感激地朝裴宝儿两人福了福,便心有余悸地准备离开。裴宝儿得知她要回油铺,干脆陪着她过去,只是心内思潮起伏。 这晚,刘云一回到家就被“严刑逼供”。 裴宝儿清了清嗓子,“咳咳,阿云你长大了,有自己喜欢的姑娘了,这是好事。初恋总是美好的,但是呢,往往容易夭折。因为吧,对方要是不喜欢你的话,就很容易……” 刘云先是摸不着头脑,而后反应过来,却抱着肚子闷笑。 “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裴宝儿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刘云笑了会,目光却落到了窗棂上。 “阿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吗?” 裴宝儿挑挑眉,好啊,有长进了,都知道转移话题了。她很配合地回忆了下,随口调侃道:“当然记得,我看你画技还不错,长得又秀色可餐,便准备过去调戏你一番……” 当时,她正从白水镇上那家当铺走出来,怀中揣着当掉镯子换来的二两银子,走到市集上想了解下这个时空的物价,就见着了角落里支着个小摊的流云。 他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叫卖。小摊前贴了张大字,上书“看信”、“代写家书”等字眼,面前堆了几幅画卷,顶上还挂着副橙底黑字的对联。那会儿快过年了,又赶上市集日,附近的村民多有来售卖自家养的鸡鸭、菜果,也有人过去问了春联价格,觉得合算便买回家张贴的。 裴宝儿见着旁人欢欢喜喜准备过年的情形,想到自己竟流落到了这个异时空,孤苦伶仃,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凄清。再看到流云相貌竟和故人一模一样,忍不住悲从中来,望着他呆呆地滴下两滴眼泪来。 流云便有些手足无措,他犹豫了会,起身走过来主动问她:“这位娘子,可是家中有变故,需要我帮你代写书信?” 他在这镇子上住了小半年,替不少人念过远方寄回的书信,也帮许多妇孺写过家书,便把她当成了那些人之中的一员了。 后来裴宝儿才知道,她穿过来的前一年很不太平,老皇帝死了,北疆发生了一场战事。朝廷征兵,这附近的丁壮去了不少,这场站断断续续打了一年才停。随着捷报一起传回的,还有那些或受嘉奖升职、或伤亡失踪的将士名单。 如今说起这件事,裴宝儿再想到,自己并不知原主的具体身份,原主为何大着肚子在破庙里生产,是否她的夫君和家人在战乱中丧命,这些问题让她格外沮丧。 刘云却突然说:“其实,如果你不是长得有些像我那位恩人,我那天应该不会走过去跟你说话,我们也不会成了今天这样。” 恩人? 裴宝儿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就是救我于水火中的那位恩人,她是个女子,和你生得有三分相似。” 她更糊涂了,“所以呢?”他们的话题怎么跳跃到恩人上来的? “她和你最大的不同在那双眼。”刘云面上有些缅怀,走过去书案旁,抽出其中一张画卷,摊开给她看。 画上女子斜倚栏杆,一手执扇,另一手往上方探出,似乎要摘长廊上垂下来的花枝。衣袖自然垂落,露出纤细的胳膊,甚至连臂钏等手饰都露了出来,这在讲究贞静淑娴的古代仕女画中可不常见。 最令裴宝儿注意的,不是画中人大胆的动作,也不是她顾盼神飞的一双桃花眼,而是她头上的发髻,怎么看怎么像她从前最喜欢扎的丸子头。 “你该不会是因为陈三姑娘的眼睛生得和她有几分相似,这才……” 刘云红着脸点了点头。 所以,自家小绵羊没有喜欢上即将嫁为人妇的陈三姑娘,很好。裴宝儿放下了一桩心事。 她忍不住又打趣,“这女子确实美貌非常,咳,就是发量似乎稀少了些。哈哈,不知是何人家的姑娘,有无许亲?”她已经在盘算着以后赚了钱,给小绵羊预留多少置办聘礼了。 没想到,小绵羊刘云听到这话,脸上的红潮刷地就退了。良久,才艰难地憋出一句,“她已为人妇。” 裴宝儿扼腕叹息,又听得一句更爆炸的八卦:“自古红颜多薄命,她已经因病去了。” 她本来私心里还隐隐觉着,说不好自己这个身体跟画上的女子有血缘关系,譬如说,同父异母的姐妹之类的。但听到对方已经去了的消息,先前的念头便彻底掐断了。罢了罢了,反正自己又不是原主,现在这般过着也挺好,没必要为这些所困扰。 ------------ 第12章 命数 因着刘云当了一回挺身而出的英雄,打跑了调戏陈三姑娘的流氓,陈家很是感激,特地送来了厚礼。一方面,自然是表达谢意;另一方面,也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他们不要声张此事的意思。毕竟,陈三姑娘即将出嫁,这个节骨眼上要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传言,到底影响不太好。 两人自然满口答应。 陈三姑娘在家胆战心惊了十数日,直到家人再三保证说街上没有人见到、更没人传小话,她才真正放下了心。过后便更是对裴宝儿和刘云感激不尽,足以证明他们都不是乱嚼舌根的人。她又百般叮嘱母亲,到时候出嫁一定要请裴娘子过来梳头,而且定要给个厚厚的红封。陈母被她烦得不行,只能答应。 众人都以为雨过天晴时,刘云却遇到了麻烦。 这日他照旧去布庄上工,却感觉有人鬼鬼祟祟尾随自己,他回过头去却又没找到人。 过了晌午,他已经把早上那事忘了,正对着账本拨弄算盘,却突然听到个耳熟的声音,还怪讨人厌的。 刘云抬头一看,竟是那天调戏陈三姑娘的瘦小男子。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而是跟在一个穿着靛蓝色绸衫的青年男人旁边。那男人五官还算端正,就是看人的眼神有点古怪,带着点邪气,让刘云感觉很不好。 瘦小男子指着刘云,又转过头对那蓝衣男人点头哈腰道:“四爷,就是这个兔崽子!那天差点被他把我的命根子给踢坏了,哎哟喂,我跟他说您是我干哥哥,让他别太得意,他还骂我放屁,又说您算哪根葱……” 这挑拨离间之意浓得傻子都能闻出来,刘云听着便皱了眉头。 从衣着来看,这个所谓四爷好像有点不好惹,也不知那个痞子怎么勾搭上的。今天跑来,难道是要在铺子里闹事? 店里的伙计忐忑地迎上去,“两位客官来小店,可是要买些什么?”却被两人挥退。 蓝衣男人不屑地瞟了眼柜上的粗布,鄙夷道:“这等粗陋的布料爷可用不着,咳,今儿个过来就是为我这兄弟讨个说法的。” 掌柜是个胆小鬼,见那两人是来找刘云麻烦的,便缩在一旁不出声,还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刘云无奈,只得不卑不亢地迎上来者不善的两道目光。 蓝衣男人的眼神飘到刘云脸上,在他娇嫩的脸庞、光洁的脖颈、素白的双手上转了一圈,然后便缓和了脸色,目光像苍蝇碰上了蜜糖似的,粘着刘云死死不放。整个人凑上来,笑得就像狼见着了羊。 “这位郎君好生面善。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此时的裴宝儿也在被人问名字,提问的还是个发髻凌乱、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莫名异味的中年道人,正是前些日子有过两面之缘的酒鬼道士。 “敢问娘子尊姓大名?家在何方?” 她有些莫名其妙,环顾左右,确定旁边没有人,才知道对方问的是自己。 “呃,我们认识么?” 裴宝儿心中想到一个可能,浑身一僵,又细细打量了这道人一番,很是嫌弃。总不可能原主的夫君就是这么个人吧?没准这男人是丢了老婆才出家当的道士? 那道士却说:“贫道看你面相奇异,应是有大造化之人,可如今却沦落到这般地步……唔,你这命数颇为古怪,曲折异常,不知能否让贫道看一看手相?” 裴宝儿见这道人并不认识自己,心下先是一松,听得他说什么大造化,又生出些警惕。 “我不信这些,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她匆匆离开,却听到那道人还在背后说着什么“近日必有灾祸临门”的鬼话,更是气恼。虽然心里知道多半是骗人的套路,但听到始终还是不大舒服。 裴宝儿最近的日子其实还挺顺。 有了大妮帮忙带小砚儿,大大解放了她和刘云两人,更别提大妮还能分担些许家务,她也不用每天下工匆匆忙忙赶回家烧水煮饭了。 从日常家务中解放了出来,裴宝儿便有了更多时间捣鼓她的化妆品,最近又调制出了新色样的胭脂,偏橙色系的。唇膏、口红也已经成型了,只可惜没有合适的模具做壳子,实现不了旋转的功能,只能直挺挺的一根膏体固定到细竹筒里,模样很是古怪,她还在琢磨着是不是找个匠人师傅帮忙打造一批模具。 此外,托她曾经或现在的主顾帮衬的福,她那小作坊囤积的产品也销售出了一些,资金回笼了不少,如今家里的存钱罐竟已攒到三两多银子了。 裴宝儿如今去何府时已经习惯素颜,没想到更让众人对她刮目相看,主要是惊奇于她竟能将脸上的印子遮得那般好。她便趁机跟这些青春期容易长痘、抱怨印子消得太慢的小姑娘们推销了几盒遮瑕效果棒棒的粉底膏。 另一位苏娘子是个爱争强好胜的,凡事都想做到最好。除了孝顺公婆、操持家务之外,便想着如何笼络好夫君的心。新婚夜揭开盖头时,她艳惊四座,次日夫君眼中的柔情和惊艳便少了些许。故而,她打听到裴宝儿做工的地方,趁选布匹的功夫含羞向裴宝儿讨教她的“家传化妆秘籍”,又对那个不知何名的深色粉膏表示了极强烈的购买欲望。 裴宝儿从善如流卖了她阴影膏和眼影,见暂时安利不动她买粉底,便暂且搁下这念头,佯装出几分为难之意后,才教了她几招简单的阴影使用技巧。 再一个就是陈家。小定过后次日,陈三姑娘就托家人来向裴宝儿买那什么眼影,还有那种用小盒装的黛粉。陈三姑娘也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靠裴宝儿的巧手妆点能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便决定天天闷在屋里练手,发誓一定要学会自己描画眉眼,到时候嫁进夫家也不怕穿帮。等相处久了,她端庄稳重的形象立起来了,又生个大胖儿子稳固了地位,再慢慢找机会露出真容,也不算晚。再加上送裴宝儿回家的那位大力婆子的宣传,裴宝儿在陈家附近邻里名气不小,也有女人特意寻来桂花巷购买的。 她将那疯道士的话抛在脑后,转而思量起了铺子的定位问题。 按她的设想,她的铺子起码也要像王记绸缎庄这样的水平,不能像段记布庄那样,专门卖大路货。太平时代里,女人的钱最好赚,这其中又以官宦、富商等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为最。只要有用、够特别、够酷炫,别说几钱银子一盒,就是几两、几十两、上百两,她们都乐意买!不过要在包装上下功夫。 若是能攒够钱,离开太兴县去其他地方开铺子,倒也不错。 裴宝儿一边打着小算盘,一边进了自家小院,却发现刘云已经在家了。他正和小砚儿玩在地上写字画小人的游戏,大妮则在旁边洗菜。 她有些奇怪,“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因为刘云在数字方面天赋一般,甚至裴宝儿觉得他还不如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自己,故而盘账经常盘点到比较晚才走。今天倒是少见。 刘云就一脸心虚地告诉她,他被掌柜的开了。 “今儿才月头,就给我算了一整个月的工钱,让我明天开始不用去了。” 裴宝儿蹙眉:“怎么回事?” 刘云很是无奈地将今天的遭遇捡了重要的说给她听,“大概就是这样,那个男的叫什么郝二,认了林家的四爷做干哥哥,拉着他过来找我麻烦。” 他掩去那林四爷似乎好男风、对他怀着些诡异心思一事不提,最后还为段记的掌柜说了句好话。 “他也是逼于无奈,林家是县里的大户,听说漕运也掺了一脚。城里的商铺要运南货北上的,哪个不得托他们的关系?他们自然不想随随便便开罪了这尊地头蛇,到时候拿不到货,生意都做不成。” 裴宝儿十分愤慨,这个没人权、没劳动法的封建社会,随随便便就炒人,还是为了这种理由! 想了想,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林家既然漕运都能参一脚,怎么就窝在咱们这个小县城?我记得,好像这里离京城也就几天的车程?” 裴宝儿的想法很简单,林家不在天子脚下拓展人脉、广开财路,干嘛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隐居”?如果把这里的京城比作帝都,那么,太兴县大约就是通州的什么山旮旯了。你能想象某个商业巨鳄不在北上广待着就爱在山沟沟待着吗?这里还没有无线网络!答案是,不能。 “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什么控制漕运的能力?” 刘云却知道些内情:“他家和漕帮确实有交情,先前本是京城一个豪门的得力家奴,好像犯了什么事,被撵出来,太兴县是他们的祖地,所以就回了这里。” 裴宝儿无奈叹气,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的等级制度是多么可怕。 对他们、段家这种普通小老百姓来说,林家已经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级别了。但林家在那个豪门原主人面前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犯了个错就被逼着全家卷包袱滚蛋。而那个所谓的豪门,在比他们更高级的贵族、甚至皇帝面前,生死荣辱也就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 她勉强打起精神,不去怨天尤人、思考这些缥缈的东西,而是先专注解决眼前的问题。 “那你打算怎么办?再去其他铺子看看?还是重操旧业?” 刘云挠了挠头,这会儿才露出点少年人的青涩。 “我也没想好,明儿先到街上打听打听吧……” 次日,刘云踌躇了会,却没空手出门,而是从书架上抽出几幅画卷,摊开看了会,才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卷起,抱在怀中往门外走。他轻车熟路地拐上正街,走进了一间画肆。 刚搬过来太兴县时,他还没找到布庄账房这份工作时,就来这里碰过几次运气。这里的伙计都是些见钱眼开的,最不待见他这种来卖自己画作的穷鬼。不过老板却是个爱画的,只是不常来,被他碰上过一回,只有那回他成功卖出去两幅画。 故而,今日刘云便想着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位爱画的老板。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太过倒霉,他一路上祈祷了许久,却还是没能梦想成真,刚进去就被小伙计冷嘲热讽了一番。 刘云是个画痴,若他生在大户人家,定是个抱着名家遗作睡觉都不肯撒手的富贵闲人。可偏偏出身贫贱,命途多舛,身无长物,平日里只能自己画上几笔过过瘾,用的还是最廉价的纸,更别提收藏什么名家之作了。 他这人脾气好,平时被掌柜的骂都能一脸和气地应下,更是对裴宝儿、砚儿等人无所不应。但,如果有人说他的画不好,他就要生气了。 刘云气得一张圆脸鼓鼓的,跟个包子似的,想跟那小伙计理论,却想不到什么骂人的词,只能愤愤骂了对方一句“不知所谓!鼠目寸光!”然后便抱着画气哼哼要走。 结果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就见着了昨日害他丢了工作的那浑人。 当真是冤家路窄! ------------ 第13章 靠山 裴宝儿这日过得也有些糟心。 王记绸缎铺不算大,原本就一个伙计张大郎,是王家老管家的女婿。后来镇上的铺子合并过来,那个伙计说要照顾老母、不愿进城,裴宝儿就顶上了这个名额。平日里,他们分工合作,她负责招待女客,张大郎就负责男客。 那个青衣男人进来时,裴宝儿正在整理架子上的布匹,张大郎迎了上去,没想到那男人直接越过他,走过来朝着她问东问西,说话间还不住在她面上打量。 初时,裴宝儿还在想,莫非是对方第一次见着个面有瑕疵的人感到新奇?或是觉得她姿色尚可,想撩她? 虽然这男人玉面长身,一双黑玉般的眸子如湖水般幽深,容貌俊秀,但她敬谢不敏。原因自然不是对方养了一小把短须,看上去就有些显老。 这副情景自然也落在了掌柜和张大郎眼中,前者一个眼色,后者便挂上更加殷勤的笑,巧妙地挤到裴宝儿和青衣男人之间,开始老道地介绍起布料。 “客人要买些什么?前些日子店里新到了些双层锦和织金锻,夹绒的也有…如今天儿冷了,正好做几身过冬的衣衫…” 裴宝儿退到旁边继续整理货架,却仍能感受到男人审视的目光在她背上逡巡,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好不容易挨到男人出去了,她才大大松了口气。 可她这气刚提起,店里便匆匆忙忙跑来了个人,裴宝儿定睛一看,竟是桂花巷里的李家大哥,正是养了只花猫总爱跑过来被小砚儿抱着玩的那家。 李大哥额头上都是汗,气喘吁吁道:“裴娘子,不好啦!你家郎君打伤了人,如今正在你家门口闹呢,那家人还说要去告官!” 裴宝儿一惊,刘云今天不是出门去找活计么?怎么好端端的会打伤人?难不成是那天调戏陈三姑娘的闲汉来搞事? 她心里乱糟糟的,只能向掌柜的告假,随着李大哥回桂花巷。 两人步履匆忙,却没留意街对面远远站着个人,朝他们远去的身影看了好久,手上还提了些布匹、吃食之类的东西。 少顷,一个少年牵着马以及后面那辆寒酸的小破马车,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大人,大人等等我!” 男人无奈地看他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少年才改口,“表叔怎么也不等我一会,害得我在城门口被盘问了好久,您倒是逛起了街,好不自在!”顿了顿,他又兴致勃勃地问:“如何?可有见着什么不平事,需要咱们搭把手伸冤的?或是官商勾搭、治下酷烈的情况?” 男人摇头轻笑,“我若说此地清平,连商贩都不敢缺斤少两,你信么?” 少年便撅起了嘴,觉得男人是在哄他。待得男人把手中提的吃食等物丢给他,他又开心起来,一边忍着口水,一边叨叨道:“大老爷们去逛个街居然还要买匹布,知道的说您体察民情,不知道的还当您看上谁家小娘子了要去下聘呢……” 青衣男人脚步一顿,很快恢复如常。“别瞎说!” “表叔~~不如,咱们上那什么聚福楼还是香记去暗访一趟?要说体察民情,还得到龙蛇混杂的地方去。”少年很懂行地建议,觑着男人脸色,又道:“要是表叔心疼钱的话,要不先去一趟赌坊?侄子保证,半个时辰给您翻一番!” 男人不松口,少年便绕在他身旁,左一声表叔右一声表叔地喊。 “行了,别闹了,先去寻个旅店落脚。这附近就有一家,小是小了点,胜在便宜,还紧靠菜市场,方便体察民情。”男人义正言辞。 少年便低声嘟囔起来,“小气鬼,说是没盘缠了,还买这么多东西!” 两人到了谢从渊口中所说的小旅店,入住后还分了个二楼临街有窗的房间,少年秦琚脸色这才转好。他喜滋滋地趁谢从渊倚在窗边往下看时,偷偷拆了他方才拎回来的油纸包,里头估计是卤肉,香得很,害他馋了一路。 “这个味道好!大人果真是慧眼如炬,买吃食都这么会挑!”秦琚一边吃一边拍马屁。 谢从渊却没搭理他,只定定地看向远处的某条巷弄。 秦琚虽然年少,却习得一身好拳法,且耳力过人,这才能随着谢从渊出来巡察。他依稀听到有人声喧嚣,心中不免好奇,托着油纸包也凑过去看。 “大人,您看什么呢?是街上有恶霸闹事吗?” 谢从渊道了声“不是”,又指了指右前方某个方向。 秦琚这才注意到,斜对角那条巷子里似乎聚集了不少人,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也不知是谁家遭了贼还是什么祸事。 “要不,我过去看看?” 谢从渊微微颔首。 秦琚便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油纸包,又以极快的速度啃了两块,这才一边用衣袖擦嘴一边飞奔出去。 谢从渊又在窗前站了会,才自行李中抽出纸笔,开始写信。信中内容早已有了腹稿,现在不过是照着抄下来罢了,故而写得极快,洋洋洒洒两大张纸,全是隽永秀气的小楷,望之密密麻麻。 准备封火漆时,秦琚已经去而复返。 “大人,已经查探清楚,是一户刘姓人家碰上讹诈的了。” 谢从渊哦了一声,语调上扬,很感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是讹诈?难不成被当场戳穿了?” 秦琚挥了挥手,“哪能啊,那苦主又不像我这么英明神武,哈哈。” 接着,他就绘声绘色说起了方才的见闻。 他挤进人群时,这场闹剧已经过半,他就跟其他好事者打听了下,原来这刘家的男人惹上了县里大户林家家主的堂弟林四爷。 说来也是奇怪,这刘云平时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不知怎么今日在街上就跟那林四爷动了手,过后林家就用担架抬着人过来闹事,说是刘云打断了林四爷的腿,须得赔偿五百两银子。若是拿不出来,就要刘云自卖自身进林家,给林四爷端茶倒水、喂药擦身,以效犬马之劳。 刘云气得脸都红了,百般辩解说自己只是推了林四一把,两人分开的时候他腿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动弹不得了?刘家娘子嘴皮也厉害,当下就把林四和随其过来的几个家人骂得狗血淋头,说什么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要脸,又要请大夫来帮林四当场诊治腿脚。 “然后呢?”谢从渊喝了口茶水,随口道:“是不是那林四吓得从担架上爬起来跑了?” “那倒没有,林四又不傻。”秦琚耸了耸肩,“他是个脸皮厚的,硬是撑到最后,才找了个借口让家人抬着他先回去了。走之前,还放了不少狠话,限刘家三日内赔钱。” 谢从渊就有些意兴阑珊了,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仗势欺人案子罢了,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个版本,没什么好稀奇的。 “你就没怂恿那刘家去告官?”若是能借此案,看看这太兴县的县令秉性如何,倒也是极好的。 秦琚却朝他挤眉弄眼道,“当然说了。不过,这林家的来头可不一般呢。说不得,这里的县令还不敢接这案子呢。” 谢从渊眉毛一挑,忽然来了兴趣。 “这么个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来头?莫非京中有靠山?” 秦琚神秘兮兮地点了点头。 谢从渊略一沉吟,眉头便慢慢蹙到了一起。 “林家,难不成是那个林家?是那位的姻亲?” 秦琚又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他心里头对这姻亲一词不大同意,毕竟,侧室出身再贵重也只是妾,一个妾的亲眷如何能称之为姻亲呢?但他见谢从渊神色不大好,就没敢反驳他的话。 “呵,这可真是有趣了。” 谢从渊的笑便带了丝冷嘲,眼神在密封好的信上游离着,不再出声,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 何府。 裴宝儿匆匆跑过来寻何夫人,倒不是来先行贿赂以便明日打官司的。她是觉得,林家太过肆无忌惮,今天她都放出去告官的话了,那林家似乎一点都不怕,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依仗。这可不像段记布庄忌惮林家,那只是因为怕断了他们的财路。 她又问刘云这林家的具体底细,后者却知道得也不大清楚。当时他被豢养在深宅大院里,低贱的身份注定他无法正常地和人交际,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也是他在仆役口中听来的,还有就是那位救了他的恩人,对他提起过京中的某些权贵,但也都只是一丁半点,难以连成线。 “我只记得,京中有两个林家能称得上豪门显贵。一个是内阁首辅,门生满天下。另一个就是忠武侯府。” 裴宝儿就犯了难,这两个林家听起来都是庞然大物,决不容易撼动。 兴许,唯一的生机在于,或许林四只是虚张声势,毕竟林家当年犯了事被撵出京城,即便还有几分主仆旧情,到底不过是个仆人。若是何县令能秉公办理的话,倒也不怕,就怕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可惜,天不随人愿。 “裴娘子,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林家本是忠武侯爷的家奴。此外,那林家家主林虎与那位还有些干系。若是他出面为林四作保,只怕……”说到“那位”二字时,何夫人举起食指往上指了指,神色莫测。 “那位?可是什么大官?”裴宝儿眉心微蹙,“难道得去京城告御状?” 何夫人叹,“你就是进京告御状也没用!” “难不成那位贵人比皇帝陛下还高贵不成?” 她这话还未说完,就被何夫人堵住了嘴。“裴娘子,慎言!” 兴许是见她不见黄河心不死,何夫人干脆压低声音跟她交了底。 “那位就是当今的摄政王,皇帝老爷如今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朝廷政务都仰仗这位叔父,你说,可不是比……”何夫人眼中警告意味浓浓,那话中未了之意也很是明显。 “那林虎虽然只是忠武侯的一个家仆之子,但摄政王的正妃前年没了,府中唯一的侧妃就是忠武侯之女,为摄政王生下了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听说,今年不少人要为摄政王说媒,续娶新王妃,摄政王都不松口,也没有纳侧,想必那位林侧妃十分得宠,我们如何敢得罪!而且,林虎的母亲还曾奶过那位林侧妃,说起来,林侧妃还要管林虎叫一声奶兄呢。别的不说,咱们这太兴县亦是忠武侯祖地,虽则这些年本支族人都迁往京城了,到底还留下了些旁支的,若要动这林家,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裴宝儿大概能猜到,“那位”约莫是个身份不低的贵人,但没想到竟是这般显赫的身份。虽是这般七弯八拐的关系,但在这个时代,可不就是宰相门人七品官么?她一介小民,又何德何能敢跟摄政王这尊大佛抗争呢? 裴宝儿垂头丧气地离开何家,一想到那个劳什子摄政王,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自古当上摄政王的基本没几个好下场,胆子肥一点的,要么干掉小皇帝自己篡位,多半没几年就会被其他同行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帜推翻;要么逼着小皇帝禅让退位,要是没碰上什么天灾人祸的,兴许还能安安稳稳当几年皇帝,但斩草不除根,小皇帝说不好分分钟就密谋复辟了;其他那些没胆子篡位的,等小皇帝熬到成年了,就该联合大臣们跟这位摄政王争权了,干脆点交权的最多也就是下半生富贵闲人,更有可能被小皇帝秋后算账一锅端。 总而言之,这位摄政王能容忍自家宠妾的娘家奶兄横行霸道,想必不是个好的,估计也会不得好死吧。裴宝儿如是想。 此时,在遥远的京城,一个眉长入鬓、凤眼斜飞的男人正要翻身上马,突然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便惹来了许多声劝慰。 “主子,您还是坐马车吧,要是又染上伤寒可怎么得了!” “就是啊,老黑信上都说了,那小贼出手已经是去年的事儿了,这会儿就是插上翅膀飞过去也没法立时捉到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还是别骑马了……” 男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干脆斥了声“闭嘴”,转身上了马车。 ------------ 第14章 御史 突然飞来横祸,刘家小院一片愁云惨雾。 刘云唉声叹气,“都是我不好,要是能忍住不跟他发生肢体碰撞就好了,也不会被他讹上。” “你太天真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种人对你起了心,今天找不到借口,明天后天照样的。”裴宝儿气呼呼地喝了一大碗汤,又重重把碗放下。“不行!咱们不能就这么怂了,明儿咱们就去告官,何县令要是不敢接,咱们就去州府再告。既然那林四是装病,只要他到场,咱们把他当场揭穿不就完了?” 刘云却忧心忡忡道,“只怕没这么容易,林四不大可能亲自到场。” 到了第二天,刘云和裴宝儿去县衙告状,何县令绷着一张老脸传唤林四时,果然来的只是林家其他人。 何县令和惯了稀泥,虽知林家不能轻易得罪,但因着自家闺女改造一事,对裴宝儿也有几分好感,不忍心叫刘家受了这冤屈。于是,何县令在公堂上施展出了为官多年修炼的打太极技能,对待刘云那叫一个铁面无私,但又没什么实质上的动作。他一时传唤这个那个证人,如画肆的伙计、压根没见证现场的画肆老板、画肆旁边的铺子等人,一时又传唤为林四诊治的大夫、仆役等人,相似的问题来来回回问了好几遍,就是拖着不下判决。 裴宝儿这里松了口气,林四却有点纳闷。 “你说,这县令老爷是不是在暗示咱们送银子啊?”他找郝二来当参谋,后者却道:“不是都说,咱家大哥打个喷嚏,这太兴县都要震三震吗?县令大人就是想收银子,也不敢收咱家的啊。” 林四点点头,“也对,必是等着刘家送钱呢。” 郝二又道,“他们那破落门户,寒酸得很,哪里有这个钱!县令大人真是老糊涂了,咱们也不用急,静候佳音即可。” 这句句话都说到了林四的心坎里,他对自己新结交的这个干弟弟很是满意。虽说是家里遭了灾,最近从南边的县城投奔过来的,但先前曾给衙门里的师爷做过事,这脑筋就是灵活! 此时的裴宝儿也看着家里的存钱罐发愁。 一年多以来省吃俭用,加上这几个月赚外快,也不过将将攒了三四两银子,距离林家要求的五百两可是天壤之别。虽说何县令没有明显偏帮林四,却也没有替刘云洗冤的意思,恐怕这案子拖到最后还是得自家出点血解决。至于让刘云自卖其身入林家,这个选项压根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但这出血也不可能真按林四的狮子大开口来,他原本就没伤,即便是真断了腿,找个跌打大夫接骨养伤,用上最好的药,三个月下来的花销最多几十两就完事了。即便如此,他们的积蓄距离几十两也还遥远的很啊!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隔壁陈嫂子却跑过来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有御史要来咱们县?就是负责巡视各州县,监察地方官为政的那种?”裴宝儿喜出望外,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怎么这般巧,自家刚出了事,就来了个巡察御史,她在这太兴县住了一年都没见过比县令更大的官儿出现。 陈家嫂子听不大懂那些个词儿,只是昨天她那小叔子陈舒在饭桌上提了一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过来帮忙传个话。陈舒在县衙里当着小吏,大约是管文书的,才得了这消息。 “消息我可是告诉你了,机会就在眼前,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了。” 拍了拍裴宝儿的手,陈家嫂子深深看了她脂粉未施的小脸,转身离开了刘家小院,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若是那刘云真救不回来,这裴娘子铁定要改嫁的,只是带着个孩子,还有那个捡回来的流民小姑娘,怕是难。若是没有这两个小拖油瓶,配自家小叔子倒是不错。裴娘子姿色不错,除了脸上那点印子,她敢说,这整个太兴县没别的女子比得上她。再加上,裴娘子又能干,似乎跟县丞、县令两位大人家里都攀上了交情,这可不是一般妇人能做到的。 至于自家小叔子,虽然谋了个文书的活儿,但到底是没品的小吏,也不可能找什么官宦人家的小姐,也只可能在寻常小门小户里找媳妇。她可不是瞎子,两家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叔子有好几回在门口碰到人家,话都快说结巴了,脸蛋红得跟猴屁股似的,隔着院墙每每听到裴娘子教训那小砚儿,也会痴痴地走到自家院墙这边发一会呆。这要不是单恋人家一枝花,她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只可惜,看裴娘子的模样,八成是不可能撇了孩子改嫁的。她跟自家小叔子始终还是无缘哪! 裴宝儿不知陈家嫂子居然脑补了这么多,她如今脑子里都是“御史=伸冤机会”的念头,绞尽脑汁回想着她曾看过的那些古装电视剧,里面的苦主都是怎么喊冤的来着? 她每天来到城门处望眼欲穿地等着,盼着能见到电视剧中那种明晃晃的钦差之类的牌子,然而一连等了三天,连个影儿都没等到。 期间,何县令却挂起了“免战”牌,对外说是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无法起身。 裴宝儿隐约猜测,这御史的消息多半是真的,很可能还是何县令透露出来的,因他不愿得罪林家,故而想让自己向来巡察的御史喊冤。到时候,御史直接出手把林四办了,也算不得他何县令的责任嘛。 她在心里愤愤地啐了一口这个老油条何县令,又对那位最开始引起事端的陈三姑娘生出些淡淡的怨怼,以至于,陈家婆子欢欢喜喜上门告知她婚期时,裴宝儿强笑着婉拒了去。她倒不是小肚鸡肠,只是自家还有公案在身,寻常人家多半会觉得晦气,更何况是即将进行人生大事的陈三姑娘呢? 她这推拒的理由也算得上合情合理了,不料,陈家婆子把口信带回去后,还不到一个时辰,陈三姑娘竟亲自带着人来了桂花巷。 “我竟不知出了这般大事,都是因我的缘故,害了你家。”陈三姑娘双眼微红,一上来就道歉的诚恳态度让裴宝儿彻底丢开了先前的怨念,只得叹一声是自己运道太差。 她灵关一闪,运道? 前些日子那邋遢道人不是说自家会有厄运缠身么,竟然被他说中了?莫非那道人还真有几分本事?或许该去找他问问,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好真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裴宝儿正神游着,却突然听到陈三姑娘说了句林家什么,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原来,陈三姑娘有个堂伯家的女儿,比她大三四岁,也有几分姿色,去年被一顶小轿抬进了林家,成了林虎的姨娘。虽然林家资财不少,且似乎有着什么靠山,但好端端的女儿送去做妾,多少还是有些以此为耻,故而,陈三姑娘在人前向来是对这个堂姐避而不谈的。 这次因为她害得刘家遭此横祸,她于心不安,思来想去,觉得那位堂姐兴许能帮上忙,便急匆匆来寻裴宝儿说这事。 裴宝儿皱着眉头想了想,林虎是那位摄政王大人的小妾的奶兄,林四是林虎的亲堂弟,而那陈姨娘只不过是个小妾。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陈姨娘能不能帮上忙还是两说,即便这样,她还是真心实意地谢过了陈三姑娘。 兴许是商户女的作风都比较直接彪悍,陈三姑娘也是个干脆的人,跟裴宝儿这边说定了,当下便让家人去林家捎个口信,以出嫁前小姐妹叙旧的借口请了陈姨娘过来。 陈姨娘容貌和陈三姑娘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端的十分妩媚。就是面上的妆粉擦得有些厚重,有些死白死白的。再加上一双修得细细的柳叶眉,挑眉时更显得人多了几分凌厉。 听了一番原委,陈姨娘笑中嘲讽之意愈浓,作势抚了抚头上的发簪,恰到好处地露出手腕处的桂花绞丝镯。 “唷~我当是三姑娘思念我这个堂姐了,请我过来吃茶呢,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她那对眼儿生得多情,即便是翻白眼也带着丝丝柔媚之态。 陈三姑娘有些尴尬,仍赔着笑继续求她。 “好堂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帮我这一回吧。从前是我不懂事,今后我都改了好么?” 裴宝儿坐到一旁默默听了几个来回,终于猜出了个大概,这对姐妹花的关系恐怕不怎么好。或者说,从前还是不错的,但自从这位陈大姑奶奶成了陈姨娘后,陈三姑娘就不大乐意跟她来往了。故而,陈姨娘也不高兴了,觉得陈三姑娘看不起她去做人妾室。 她眼神在陈姨娘脸上飘了几个来回,终于鼓起勇气道:“大姑奶奶,奴家这里有样新式妆粉,遮瑕效果很是不错。呃,三姑娘也试过的。”迎着陈姨娘狐疑的目光,她继续硬着头皮解释:“遮瑕就是遮皮肤上的印子、或是小痣、红疹之类的瑕疵。若是大姑奶奶感兴趣……” 裴宝儿本意是想表示下自己的友善,再用她的化妆品“贿赂”下这位陈姨娘,不想对方竟突然勃然大怒,直接扔下茶盏,扭身出了陈家。 她和陈三姑娘面面相觑。 “这……”裴宝儿觉得自己说话不中听的锅。兴许,陈姨娘觉得自己在隐射她肌肤不够白净,才需要遮瑕粉底? 陈三姑娘也满面惭色,她觉得是自己这一年来屡屡忽视堂姐、推脱其邀约才导致这样的后果。 “对不住啊裴娘子,我那大姐姐性情有些直,恐怕这一回她帮不了你。要不这样吧,届时若是县令老爷真判了你家败诉,要赔给那林家多少银子,我出一半,如何?” 裴宝儿微微诧异,而后便是感动。 她捏了捏陈三姑娘凑上来的小手,安抚道:“先多谢三姑娘的好意了。不过,咱们还是盼着能胜诉吧。不然,姑娘出门子的嫁妆钱只怕都要贴给我了。” 裴宝儿辞别陈家,在街上茫然站了会,想着今日一路行来也不见那邋遢道士,不禁苦笑。这可真是巧了,不想要的时候跟个牛皮糖似的,需要的时候偏偏见不着她。 这几日因为到处奔走,她在铺子里请了假,想了想,还是去城门处等着好了。没准真能运气爆棚碰上传说中的御史大人呢。 只是今天运气似乎也不大好。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守城门的士卒也准备关城门了,裴宝儿便恹恹地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她却听到背后有马蹄声和车轮咯吱声传来,不禁心中一喜。她正扭头看过去,就听到有人大声喊“小心!”还有人在说什么“这马是疯了不成?”与此同时,那马车声响越来越近。 她定睛一看,那辆看着不甚起眼的马车竟歪歪扭扭冲着自己冲了过来。车前套的马儿不住狂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裴宝儿条件反射往旁边一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马车的正面冲击。 她刚要松口气,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马车的不知什么小零件勾住,带着她往后跌了一跤,且还有拖着她狂奔的趋势。 “嘶——好痛!” 等到那疯马被强行驯服停下时,裴宝儿已经被带着往后滚了两滚,衣袖破了一大块,露出一小截如玉的藕臂,上面还有几道明显的擦伤红痕,头发也乱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这些日子刘云那祸事带来的压力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裴宝儿一时没忍住,眼泪开始哗哗地流。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扶着马车辕站起来,看了眼强行从另一匹马上跳过来驯服了疯马的那个粗眉小眼的青年人,似乎不大好相与的样子。还有其他侍卫正簇拥过来,加起来也有七八人。出门能带这么些从人,看来非富即贵。 裴宝儿只能自叹倒霉,索赔的事儿也不敢再提,只待一会回去擦点药油算了。 “主子,马儿已制服了。您可有伤到?” 马车内传来了个低沉的男声,表示自己无事。 另一个面白无须的侍从看了裴宝儿两眼,翻身下马,从腰间解下荷包,掏出两块碎银子递过来给她,还柔声说了句对不住。 裴宝儿心思复杂地接过来,福了福身,扭头走了十几步,却突然福至心灵—— 这车内该不会就是她一直等的御史大人吧? 侍从这么多,排场不小,可不正是嘛! 她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 裴宝儿急忙又冲向刚刚启动的马车一行人,她一把抓住车辕,急切道:“敢问车内可是来我太兴县巡视的御史大人?小妇人有冤要诉!” 车停了,一片静默。 她看向马上侍卫们严肃中透着些诡异的神色,心里有些忐忑,难道自己猜错了?可,太兴县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除了御史还能有的什么大人物经过吗? ------------ 第15章 断案 马车内男声有些淡漠,似乎还带着些许寒意。 “此地自有一方父母官,你有冤情为何不去向他诉?” 咦?这御史大人的声音怎的这么年轻?该不会,自己真认错了人吧?可他也没否认。 裴宝儿便硬着头皮,以最精简的言语解释了一通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还为对方送上了一顶高帽:“都说御史秋风劲,想必大人不会像何县令一样,因为畏惧摄政王他老人家的强权而瑟缩不前。奴家先在此谢过御史大人了。” 说罢,她别别扭扭地跪了下去,虚虚磕了个头。 又是一阵静谧。 裴宝儿觉得有点古怪,她左右看了看,似乎旁边的侍卫们脸上神情更诡异了些。 “咳,大人?”她利落地爬起来,试探地问:“大人您会为奴家主持公道的吧?” 她等了几息,才听到“御史”的声音,冷淡中似乎带了丝其他情绪:“恩。” 裴宝儿这才放了心,千恩万谢地又福了福,又觑了眼遮得严严实实的车窗,才一溜儿小跑开了。 留在原地的马车众人脸色均有些复杂,最终,还是那个粗眉小眼的青年人憋不住,第一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纷纷破功。只是,马车内一声轻咳过后,又都立马捂住了嘴,不敢再发出声音。 “宋岩,你去衙门递个口信,让这里的县令销了此案……” 齐珩正简明扼要地交代着,却听见另一道人声突兀地插了进来。清朗温润,此刻却带了些许上扬的嘲意。 “唷,王爷这急吼吼地派人去销案,莫非是要包庇姻亲不成?” 这声音倒有些耳熟,莫非是? 又听得一二个侍从口称“见过谢御史”,齐珩挑挑眉,直接挑开车帘看过去。果不其然,一个玉面长身的男子袖手站于车前,却不看向自己,反倒看着某个方向,不知是神游天外还是在看什么。 齐珩冷冷一笑,“谢御史什么时候做起了藏头露尾的勾当?” 谢从渊短促地哼笑了一声,“这巡察御史一职,本就是行暗访之实。王爷当初设下此职,不就是为了避免吏部上下串通一气么?倒是王爷,在朝中向来横行无忌,想不到也会有为一小小民妇驻足的时候?” 齐珩摔下车帘,懒得跟他再打言语官司。 “走!” 不料谢从渊却阴魂不散,直接跳上马车,将方才驱车时被疯马下了一通的马夫更是好生吓了一跳。 他也不进来,直接坐在马夫一旁,朗声道:“王爷可别坏了下官的事儿,此番正是考察此地官员为政的机会。王爷若是这么一搅和,只怕传扬出去,上行下效,今后下官这考评也不知该怎么填了,索性赶明儿回京辞了这官,回乡种田去。” 齐珩吐出长长的一口气,闭了闭眼。 “知道了,快走。” 这人没说答不答应不插手,也没有对谢从渊的辞官一说发表意见,这倒是让谢从渊有些奇怪。 他虚虚一拱手,说了句“谢过王爷”便往车下跳。 只是,也不知马夫是无意还是听到了那句“快走”的指令,下意识地抽了马儿一鞭子,车速就快了不少,这让谢从渊原本潇洒跳车的动作变得有些狼狈。他扶着腰喘了口气,却见这秦琚一脸怒气地冲了过来扶住他。 “摄政王竟然命人将您扔下车来?真是太过分了!好歹他也该叫您一声小师叔的,真是目无尊长啊!” 少年絮叨的碎碎念却让谢从渊突然失了神。 小师叔?这个名儿听起来竟有些陌生而遥远了。 次日,林家。 陈姨娘再次把妆匣往铜镜上砸,婢女连忙阻拦劝慰:“姨娘小心些,您最爱用的胭脂就在里头呢,还有昨儿刚买回来的品香阁妆粉……” 想起方才扭着水蛇腰在自己面前得意而过的水姨娘,陈姨娘气的牙痒痒。再看向一旁畏畏缩缩的婢女翠竹,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反手就是一巴掌,然后下手往婢女腰身上掐。 “都怪你这小蹄子,出的什么馊主意!你找的那个卖花婆娘如今把我的脸都毁了,你说怎么办!” 她一边说一边下死力气掐,婢女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垂泪辩解:“那不是姨娘您让奴婢去找的么?而且奴婢瞧着也不算明显,点之前她也说了,会留下一点白印子,过一个月就消了。” 陈姨娘哪里听得进去这个,她只恨自己怎么耳根软,被水姨娘那贱人挤兑了几句,说她嘴角那颗小痣活脱脱像颗媒婆痣,俗气得很,怪不得大爷如今不登她的院门了,她就鬼迷了心窍,催着翠竹去寻人点痣。结果倒好,黑痣点掉了,倒留下了个小白点,要不是面积小,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白癜风呢。 自从上个月点痣留下了这白印子,她就惶惶不可终日,每日必要涂上厚厚的脂粉才敢见人。既盼着大爷想起她来,又怕大爷来见到她时看到自己的丑态,十分矛盾。 昨儿在叔叔家,她听得那什么裴娘子提到妆粉一事,立马做贼心虚地想到,是不是自己粉擦得不够厚,没遮住那印子,以至于让她看出来了?哼,不过生得有点姿色,脸上挂着那么一块红印子,既然那般有用怎么不用在自己身上?她才不信她的鬼话呢! 陈姨娘打定主意,便停下了掐打翠竹的手,又催着她出去给自己买珍珠粉回来糊脸。这也是卖花那婆子教的办法,说是混着蛋清可以美白,兴许能将那点印子给消掉。 翠竹捂着微微发红的脸,眼里噙着泪,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她走了专给下人出入的角门,准备去脂粉铺子里买珍珠粉,却在门口撞了个人,还是个眼熟的。 裴宝儿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陈姨娘带着出门那个小丫头么? “姑娘这脸可是伤了?这般出门被人见着了,只怕不大好看。” 翠竹微微一怔,这才记起方才被陈姨娘打了一巴掌,想必脸上留下了印子。 “多谢娘子提醒,只是我家姨娘催我催的急,让我去买东西……”翠竹有些为难。 她倒是想折回去重新上个妆再出门,可又怕被陈姨娘撞着,又要以她偷懒的借口打她。自八月里水姨娘进门,分了大半陈姨娘的宠,后者就愈发暴躁起来,时不时就在她身上发泄。翠竹是被打怕了。 裴宝儿想了想,将她拉到一旁无人角落,自肩上背着个改良版迷你妆盒里掏出盒粉底,直接站着给她上了个淡淡的底妆。手法十分轻柔,尤其是触碰到那个淡淡的红手印处时,翠竹不禁心生好感。 没有镜子,翠竹也看不见自己到底如何模样,只知道对方说“好了”,便傻乎乎地点头,又呆呆问对方:“裴娘子可是来寻我们姨娘?”她犹豫了下,还是说:“姨娘这会儿心气不顺,只怕不会应你那事。” 裴宝儿微微一笑,“非也。那案子县令大人已经判了,我是特地上门来赔钱的。” 翠竹睁大了眼睛:“不是说要五百两?娘子一夜之间竟……” 裴宝儿摇摇头,“晚点你就知道了,我先进去寻你家大太太。你快去买你的东西吧。”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方才给你脸上涂的,可是我祖传秘方制出的新式妆粉,回头你寻个镜子瞧瞧。可别说我说大话,我觉得比那什么品香阁也不差。”最后还卖了个广告,把自己的住址都报了出来。 翠竹呆呆地原地看着她进去,好久才走开,还不自觉摸了摸自己脸蛋。心里嘀咕,真有那么好的话,那姨娘岂不是吃大亏了,昨儿裴娘子可是要白送给她呢!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品香阁出的妆粉,最次的也要一钱银子一盒,最贵的能卖五钱呢! 被仆妇引进内院的裴宝儿一路上带着淡定的微笑,实则心里早把昨天碰见的那位“御史”骂了个狗血淋头。 麻蛋!说好的会帮她伸冤呢?难不成她昨天见了鬼不成? 今天她和刘云到了衙门,便有个小厮偷偷来寻裴宝儿,煞是委婉地表达了一番“林家步步紧逼、林四买通了画肆伙计等证人、她又找不到翻案的切实证据、因此他只能‘秉公处理’了”的意思,然后一改前些日子打太极的作风,直接快刀斩乱麻把案子给判了。 刘云须赔林四五十两银子,作为医药费。此外,看在刘家家底薄的份上,县令大人特许刘家分期偿还,最多不能超过十年。 裴宝儿眨着眼睛环顾左右,却没看到昨天那“御史”一行人英明神武地出现,只见着了垂头丧气的刘云,和一脸诧异、但小人得志的林家家仆。何县令连个眼神都不敢对上她,宣判后急急忙忙回了后堂。 好不容易消化完了这“分期贷款”的审判结果,她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想给何县令颁个“最先进经济头脑”奖了。 果然是官官相护,那“御史”恐怕也只是假意应了自己,转头就跟何县令说了此事。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思及此处,裴宝儿嘴角的笑意便冷了些。 “裴娘子,大太太在歇息,不见外客。你看这……” 她神色不变,“那我等着吧。若是你家大太太醒了,烦请转告她,我有笔一本万利的生意要跟她做。” 传话的婢女脸上便带了丝惊讶,转头一摔帘子又入了内。又等了一会,才带着温婉的笑意出来,表示大太太刚醒,请她进去说话。 林大太太本是不打算见这裴娘子的,她虽然不大管外院的事,却也掌管着家里的中馈内务,林四那档子事她也略有耳闻。听说和人在外面闹了个什么官司,一开始她还担心了会,怕给家里招祸,后来得知不过是个普通小民,还是林四占理,她就懒得管了。至于林四真伤假伤,她更管不着,林虎向来宝贝他的几个堂弟,她可犯不着去做这个坏人。更何况,连县太爷都判了林四胜诉,还让那刘家赔钱,自家又不吃亏不是! 没想到,上门赔礼兼赔钱的居然不是刘家的男人,却来了个小娘子,还口口声声说要和自己做什么生意,倒有几分胆色。 “裴娘子,明人不说暗话,你方才说的生意,可否详述啊?” 裴宝儿眯了眯眼。 面前的妇人生着一张鹅蛋脸,约三十来岁,脸上保养得还不错,就是身材有些发福。总的来说,一眼看上去就是个不愁吃穿的富太太,但其说到生意二字时眼中迸射出的精光告诉裴宝儿,这个女人并不是寻常内宅夫人,跟她打听来的消息一致。这位大太太最大的爱好不是下厨绣花,而是看账本、拨算盘、数银子。 今天,若是不拿出点真把式,恐怕还真镇不住她。 “自然可以。太太且听我细细道来……” ------------ 第16章 生意 林家内院。 林大太太让婢女端着盅甜汤,自己慢悠悠往自家夫君的书房走。因她今日心情不错,见着书房外伺候的两个娇柔可人的美婢也未见动容。 照例说了几句贴心话后,她十分自然地提起了林四的事。 “老四虽不是咱亲弟弟,却和亲弟弟也没差多少了,前几个月帮着照管铺子也是劳心劳力。他如今伤了腿,屋里只有仆役、婢女伺候,到底不够尽心。我想着,还是让他媳妇过来照顾他。老爷觉得呢?” 林虎想起那个有些泼辣的堂弟媳,眉头一皱,却也无可无不可地应下了。 林大太太心中一喜,又转了话头,与林虎说了几句地里的租子、商铺的收益、以及往京城送的节礼等琐事,便自觉退下了。 当天下午,林四太太便坐着辆驴车得得得地到了。 进林家的黑漆大门前,她嘀嘀咕咕地骂了几句,大意是林四惯会折腾,这回又要她来收拾烂摊子。 旁边跟着林四给他的寡居老娘买来伺候的丫头春花,这回也跟着来了。本来林四老娘听说儿子伤了,心急火燎的就要亲自进城,好说歹说才被知晓内情的林四太太劝下了,她怕林四这档子事会把老太太直接气升天。老太太便塞了春花上车,说是自己身子骨硬朗着,不需要丫头伺候。 春花本是个乡下丫头,没进过几回城,这回进林家不免束手束脚。 其他下人看了不免有些鄙夷,还有些知情的老人便在心底暗笑,这个四爷一家真是够小家子气的。不过转念一想,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四爷夫妇都那个样,又能指望其他人如何呢? 林四太太可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小姐,她家里是在镇子上开棺材铺的,自小在铺子里帮工,磨炼出一张利落的嘴皮子。谁若不开眼惹上她,能指着你骂个一个时辰不带喘气的。后来嫁了林四,生了个娃娃,这脾气也未见收敛。林家人多半对这位住在乡下的四太太有些敬畏之心。 她一进小院便骂开了:“林老四!你给我滚出来!你个王八羔子,老娘在乡下给你辛辛苦苦伺候老娘带孩子,你倒好,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心心念念着别人家的账!” 小院内的仆役纷纷一脸想笑不敢笑的神情。 见林四不出来接她,林四太太更是生气,直接大步流星窜进屋内,揪着林四的耳朵就要往床下拖。 “哎哟哎哟,好娘子,你轻点下手~把为夫这耳朵扯坏了,怎么出去巡铺子?” 见着自家的母大虫,林四这会儿也顾不得装病了,只想拔腿就跑。可惜耳朵被拽得死紧,逃不开,反而还扯得自己生疼。 林四太太手下的劲更足了,脸上冷笑连连:“巡铺子?你当老娘不知道你的鬼把戏,巡着巡着巡到那些一身烂肉的娼姐儿屋里?” 她见林四还要挣扎,直接两个大嘴巴子扇过去,趁他眼冒金星、无力反抗时继续骂。 “你能耐了啊!从前不过在街头巷尾摸摸大姑娘小媳妇的手,如今连别人家的夫君都敢肖想了?怎么,老娘连个胸前没肉的搓衣板都比不过吗?你要是耐不住寂寞,老娘直接拿那擀面杖来帮你解解渴!要是嫌不够,你岳父家的棺材板多得很,拿斧子劈一劈刚好,还带倒刺的……” 屋内众人均不敢劝,尤其是春花,脸上神色格外淡定,这是她在乡下见惯了的场景。 林家内院一番鸡飞狗跳,县衙内却也是忙乱非常。 何县令昨天接了个“可靠情报”,说是此番前来巡察的御史在隔壁县城不幸染病,恐怕要先行回京诊治。林四和刘家的案子又没法继续拖下去,他今天才大着胆子下了判决。没想到,这下了公堂不过半个时辰,竟有两个声称是御史的人找上门来了。 他惴惴不安地接见了对方,验过了文书,这才确信自己昨天得的“可靠情报”九成九是被什么人忽悠了。 只见此人面色红润,一把短须保养得又黑又亮,双目深邃有神,除去那发髻盘得略松不大整齐外,哪里看着像个病人了?更别提还是什么急病在床、已准备启程回京了…… “谢御史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 谢从渊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开场白,笑眯眯道:“何县令无需客气,本官不过是来例行公事。” 何县令松了口气,又听得对方说:“既要考核实绩,水利民生诸事先押后,还请何县令将近一年来的卷宗取出来,让本官查阅一二吧。若是有什么冤假错案,可别怪本官无情!” 谢从渊喝了口茶水,看着微微呆滞的何县令,笑得更开心了。 相比倒霉催的林四、何县令,裴宝儿此时的心情不可谓不好。 从林家出来时,她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借助林大太太的财力先把铺子开起来,倒也不只是应对林四一事的权宜之计。都说攒钱永远攒不成富人,唯有做生意才能钱生钱。 虽然林大太太十分精明,将她提出的三七分砍到了二八分,但裴宝儿保住了自己的“专利权”,也就是不必交出自己的所谓“祖传秘方”,也算得上是不错的结果了。 虽说平白丢了五十两“巨款”,但跟林大太太达成了合作,若是能把脂粉铺子搞起来,再往周边城镇开些分号,到时候有望日进斗金。等那五十两还清了,又攒够了新铺子的本钱,她大可以甩开林家单干,当然,得换个新地盘。譬如说,往南边的苏杭去开店。 更何况,林大太太还许诺了她另一桩更重要的事,这可比银子吸引人多了。 回想着林大太太方才跟她透露的林四太太的泼辣性情,想必那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这回看林四还怎么来纠缠她家小绵羊刘云! 她回到桂花巷,宣布了她要和林家合伙开铺子的事情后,刘云、大妮自然都十分欢喜。 刘云叹着气道:“这次竟能转祸为福,全靠阿姐机智过人。只可惜我帮不上忙,还老是给你拖后腿。”更别提,他如今丢了工作,赋闲在家,竟成了个吃软饭的了。他甚至比大妮还不如,大妮还能操持家务呢。 裴宝儿却笑道:“怎么会帮不上忙呢?从今儿开始,你和大妮都得帮我捣鼓那些瓶瓶罐罐了。别担心,工钱管够。” 大妮不可置信地问:“我,我真的可以吗?那些不是娘子的祖传秘方么?”她一直对裴宝儿那间能折腾出许多奇奇怪怪脂粉的小屋充满敬畏之心,即便是进去打扫灰尘时,也小心翼翼,生怕打碎了哪个小瓷罐,裴宝儿一生气可能会把她给卖了。 裴宝儿故作深沉:“咳,正因为是祖传秘方,才要攥在自己手里。林家负责盘铺子、出掌柜伙计,咱们这边只需要出产品,算下来还是咱们划算点。林大太太说了,她那边有间铺子可以改成卖脂粉的,规整需要小半个月,再寻个良辰吉日。唔,咱们这边的当务之急,须得先把第一个月的产品给弄出来。” 她不是三头六臂,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这么大的产量。再加上,先前囤积下来的化妆品这段时间也卖了不少,现在她就更需要其他人手的帮助了。 要想配方不外流,她只能找她现阶段最信任的刘云和大妮来帮忙。 这两人很快一口答应下来,尤其是大妮,兴奋得像捡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裴宝儿觉得,她八成是把自己当成是收了她这个学徒的师傅了,毕竟这年头的手艺人收徒弟条件严苛得很。 没了林四的威胁,先前笼罩在刘家小院上方的乌云终于散去,如今里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 “阿云,把这块藤黄磨成粉,再筛三遍,越细越好。哦,还有,观音土也快没了,你磨完藤黄顺手把这个也碾碎。” “大妮,云母粉没了,你去药店称半斤回来。记得跟老板杀杀价,最多不能超过这个价。” “砚儿,你别抓那个玩,哎呀,这个也不行,不准吃手指!出去看你的蚂蚁搬家,别来这儿捣乱~” 此时的白水镇上气氛却有些紧张。 神情清冷的男人扣指敲了敲桌面,身旁的宋岩便开腔问话:“你就是这当铺的老板?”虽然刻意压低声音,却还能听出其声线偏阴柔。 见对方点头哈腰称是,宋岩又指了指桌上一只打开了的锦盒,问:“这镯子你可曾见过?” 店主觑了眼一旁不作声的男人,不知为何竟心生寒意,连忙定了定神,专注端详那只白玉镯子。只见它通体洁白,温润光滑,无一瑕疵,乃是难得的珍品。这样的好东西,若是经过他的手自然不可能忘记。 他点了点头,“小的确实见过。似乎是去年还是前年,有人拿这镯子来店里死当。小的看这镯子成色不错,便给了她二两银子。而后,珍宝斋那边的老板偶然见到,便花五两银子买了回去。过后,再卖给什么人,小的可就不知道了。” 当铺老板一边回话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哆嗦的双腿,他直觉最后买了这镯子的人肯定摊上了什么大事,八成被人拿着证物过来寻仇了。 不料那坐着的男人突然嗤笑一声,“二两银子?可真是笔好买卖!” 当铺老板马上噤声,却有些不明所以。一旁的宋岩神色便有些诡异,这镯子当年可是高昌国上贡的珍品,沦落到这个穷乡僻壤,居然只被当了二两银子。真不知该说这人有眼无珠,还是黑心奸商好。 齐珩一个眼神,珍宝阁的老板自然也被带到了此处。 “回贵人,那镯子确实是小的跟老郑买的,花了整整五两银子,想要当镇店之宝来着。过了几个月,有家人说是要给自家闺女买及笄礼,好说歹说,最后出了八两银子,就把那镯子给买走了。小的向来本分行商,做的都是童叟无欺的买卖,绝对没干过亏心事啊!” 宋岩马上追问:“买走这镯子的是哪家人,你还记得吗?” 珍宝阁老板挠了会头,才道:“好像是姓李还是姓林,不大记得了。好像是京城里什么贵人的远房亲戚,只是败落了,不然怎么能在咱这种小店里买及笄礼。小的听说,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小姐都是……” 齐珩皱了皱眉,“闭嘴”二字还未发出,宋岩便示意其他人将珍宝阁的老板提溜了出去。 “主子,如今看来他们说的没错,这镯子就是这么转进林家那位表姑娘手里的。” 被留下的当铺老板继续瑟瑟发抖,因为那尊如冰雕般的大佛终于正眼看着他,开始问话:“老实交代,拿着这玉镯来当的到底是什么人?若有隐瞒,杀无赦!” 他绞尽脑汁回忆着,然后哆嗦着回答:“是个年轻的小娘子,约二十左右,脸上有个红印子最是显眼。具体姓甚名谁,小的就不知道了。”又哭丧着一张脸道:“小人说的字字句句都属实,咱们开门做生意的,哪里会记下个个顾客的名儿……” 红印子? 齐珩心中一动,附身向前想要问什么,又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宋岩,出去打听下那个女人。这镇子不大,肯定有人见过她,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又缓和了语气:“若是找到了人,不必惊动,先回来…” ------------ 第17章 再见 着宋岩出去打听的孙桥便有些纳闷,皱着他那对粗浓的短眉小声问:“宋爷爷,不就是个偷盗陵寝的小贼么,随便派李哥还是谁过来一趟不就得了。王爷怎么这般重视,大冷天的还要亲自过来查啊?” 宋岩斜了他一眼,慢斯条理道:“小孙啊,既然你喊我一声爷爷,爷爷也就教你一句话。这不该你知道的事儿,别多问,知道么?” 孙桥一噎,正要说什么,却被宋岩指使着分头行动去了。 这白水镇小的很,整个镇子就一条正街,还短得可怜,拢共不过七八间像样的铺子,卖的商品多半都是粗劣滥制之物,不堪入目。铺子里的伙计也是一问三不知,个个愣头愣脑的,让跟聪明人打惯了交道的宋岩很不习惯。 他虽然没想通这个脸上带着印子的女人跟他心中所想那人的关系如何,却也知道,这种面有瑕疵的人最不易隐藏行踪。只要她在这镇子上待过一段时间,势必会给身边的人留下些许印象,怎么可能问不到呢? 最终,竟然还是给孙桥找到了线索。 他从糕饼铺的老板娘口中得知,大约一年多两年前,镇子上确实来过这么个女人,且还带着个正在喝奶的小娃娃。 手长脚长的老板娘一边和面一边说:“那会儿,隔壁还不是卖米的呢,是个卖布的店子。那个外乡来的小娘子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攀上了县里的富户王家,在铺子里帮忙卖了两三个月的布。后来,王家把铺子关了,那女人也就走了。去了哪?我怎么知道!我手头的活儿天天忙的要死,哪里来的闲工夫管别人哦~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小娘子好像是死了夫君,后来嫁了镇上一个卖字画的小白脸,也是个外乡人好像。要我说吧,这两年北边打战,咱们这儿可比前些年乱了不少……” 孙桥脑子不够灵活,记性还不错,一五一十学给了宋岩。后者听了先是皱眉,又跑回去问了那老板娘几个问题,比如说,那小娘子具体什么模样、那小娃娃多大、王家的具体来历等问题,最后才心事重重地回去禀告齐珩。 当铺内,老板的腿已经瘫软过了那股劲儿。他终于发现,那尊自动散发着冷气的大佛虽然口上说得很吓人,但迄今为止似乎也没有动粗的迹象。故而,即便对方直接坐在他店内不走,一句话也没说,他一个屁都不敢放,还让小伙计上了店里最好的香茶,用上了他最宝贝的青花莲托八宝纹官窑茶盏,又在店门口挂了个歇业的告示,只盼着能把这位大爷伺候得舒服点,这帮人能赶紧找到那个什么小娘子,然后赶紧滚蛋。 只是,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回来对那年青男人低声说了什么之后,他的宝贝茶盏直接被那男人生生捏碎成了几片。 还来不及心疼自己的珍藏,那帮人就跟风似的,咻的一下便卷了出去。除了桌上那滩水渍、青白双色的瓷片、以及桌上扔下的一锭官银彰显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外,店里静悄悄的,仿佛从没有人进来过一样。 “主子,您的手……” 齐珩有些粗鲁地接过宋岩递过来的帕子,随意擦了擦那道伤口,又将其丢回给宋岩,冷凝道了声“去太兴县!”后者正从怀中掏金疮药的手便一顿,又将其放了回去。 一路上,他坐着直直的,简直称得上僵硬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摆。 一开始,心里好像有一团代表着希望的火,熊熊地燃烧着。却在得知她再嫁的消息后,像是突然泼过来一团冰水,将其重新冻成了千年寒冰。如此反复再三的折磨,终于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一拳重重击在了车壁上。 不,肯定不是她! 再次回到太兴县,自王记绸缎铺打听的裴宝儿的住处,一行人来到了桂花巷。 齐珩让他们都别跟上来,连看着他长大的宋岩都没带,慢吞吞地一步步走到那扇小木门前。心里念叨着桂花巷这三个字,总觉得有些熟稔。是了,先前在这儿逗留时,老黑不是还送了个被拐的孩子回家,似乎就在这儿。还有那脸上带着红印子的女人,竟是同一个人么? 他忽然有种荒诞感,若真的是她,这几次三番的错过又算什么? 叩叩—— 男人苍白的手僵硬地敲了两下门,便听见院内有个女人说:“大妮去开门,顺便把砚儿抱下来,别让他踩着凳子爬什么树。”声音和记忆中的不一样,脆生生的,没有先前轻柔甜美,但从前那股干脆利落的劲儿竟有些熟稔。 他缩了缩手,心内竟难得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愁绪。 院内传来小孩子的欢笑声,似乎是在躲闪着什么人,一个劲地喊着“来抓我呀”,还有蹬蹬蹬跑起来的声音、什么物件倒地的乒乓声…… 女人无奈道:“真是怕了你们了,我自己来吧。谁啊这是?”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露了出来,先是右边的侧颜,再是全脸。淡如远山的眉,小巧直挺的鼻,微翘的唇角,都是那般眼熟,除了那双眼儿,还有那块指甲盖大的红印。 齐珩呼吸一滞,而后心跳却又漏跳了半拍。 女人柔和的杏眼收敛了笑意,带着些狐疑看向院门口的男人。 裴宝儿踌躇着问:“这位郎君,请问,你找谁啊?” 面前这男人一身月白的袍子,还披着件同色的披风,通体上下除了腰间那块白玉再无其他,透出一股出尘的贵气。更别提其刀刻般的硬朗轮廓,俊美却苍白的容颜,一看就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这样天仙似的男人从天而降在她家门口,总不会是迷路了吧? 齐珩张了张口,看着院内停下了打闹的两个大小孩子,还有自屋内探头出来的年轻男人,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盯着裴宝儿略带忐忑的小脸,细细端详着上面表情的任何一丝细微变化,最后却一无所获。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这位娘子,行路干渴,可否借碗水?” 裴宝儿一脸古怪地看了他两眼,见他神色不动,毫无窘迫之态,且嘴唇确实有些发干,便勉强信了。 “可以,您稍等。” 她扭头去厨房倒水,心里有种违和之意徘徊不去,端着水出去时甚至在想,那男人会不会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结果男人还静静站在那里,微垂着眼,像是在发呆。 “那个,水来了。还是温的,小心点。” 她把水递过去,男人才如梦初醒般抬眼,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人。 他伸手将那小碗接了过来,两人的手快速碰了下,又很快分开。这短暂的肌肤相触,似乎在他手背上点燃了一簇火苗。 裴宝儿也急忙缩回手,她心里觉得怪怪的,又忍不住想,这男人的手可真凉,凉得跟冰似的,倒是跟他本人的气质十分吻合。 齐珩低低道了声谢,却只抿了一小口,便将碗还给了她,双目一合,直接大步流星走掉。他走得极快,像是怕被身后什么东西追上似的。 裴宝儿莫名其妙地端着剩下的半碗水回去,顺手泼到了墙根下。小砚儿却玩腻了和大妮的捉迷藏,跑过来看她这边的动静,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竟眼神一亮,嘴里蹦出了两个字—— “美人!” 裴宝儿更觉莫名其妙,撸了把便宜儿子的大头,将其哄进了里头。省得让他跑出去玩,又碰见哪个杀千刀的拐子。 当天夜里,她却又做了个怪梦。 次日醒来,裴宝儿坐在炕上发了很久呆。这次的梦有些不同往常,从前的梦多半都是第一人称视角,这次这个却是上帝视角,跟看电影似的。 她看见了一座山,山里有座道观或是寺庙的建筑物,看上去古朴而清幽。有人上前去敲门,是个男的,因背着她故而看不清面容。然后一个女子应声开门,她一身道袍,头上扎着个古板的道姑髻,眼神灵动,乌溜溜如同狡猾的小狐狸。 “公子可是迷了路?这女观里都是女道士,只怕不大方便让你进来。” 男人说了什么,她却没听清,只看着那扇木门再次合上,整个梦境慢慢被山里氤氲的白雾笼罩。 裴宝儿有些惊恐,梦里的女人竟有些像她自己,却又不完全是她。 总不会是她触景生情,今天被那么个帅哥站在门口要了碗水,就自动脑补了这么一出霸道公子爱上俏道姑的戏码吧? 当裴宝儿正怀疑人生时,往日和谐安详的何家却乱了套。 何夫人扶着心口摇摇欲坠,不可置信道:“老爷,这不是真的,你快告诉我,这肯定不是真的!” 何县令坐在一旁如丧考妣,哦不,如今已经不能称为何县令了。 前天谢御史大驾光临,一进门就要看卷宗,他就心道不好,果不其然,刚判完的林四和刘家那案子被“抽查”,他被问得冷汗直流,只盼着能忽悠过去。结果昨天谢御史“闲逛”回来,笑眯眯地告诉自己一桩笑谈,说是在城门口碰见个妇人将丈夫打得哇哇叫,他本着夫为妻纲的想法想要教育那妇人一番,没想到一审却审出了个怪事,那腿脚利索堪比兔子的男子居然正是林四本人,据说应该是断了腿、几个月都无法动弹的那位“苦主”。 何县令便知道这谢御史八成是有备而来,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只得认栽,苦哈哈地准备重断此案,再送走谢御史,并做好今年年底的考评最多只能混个中下的心理准备。结果,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今儿一早衙门里又来了位更大的贵客。 这位贵客先是问了一通那涉案的刘家娘子,他被谢御史坑怕了,这会儿直接跪在地上一五一十把整个案子老实交代了一遍,并且委婉地为自己喊冤。 “下官实在也是没办法啊,那林家毕竟是……”他顿了顿,换了个其他说辞,“毕竟是忠武侯的旧仆,平日里也安安分分过日子,并没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下官也不知那林四竟然狗胆包天,做下这等欺瞒之事,意欲坑害刘家。这才错断了案情……” 何县令跪趴在地上陈情,却没留意到,从他开始交代案情,并点出刘云和那小娘子关系之时,坐在上首那人的神色便愈发冷硬,看向他的目光更是嫌恶非常。 最后,还是强耐着听他说完了那裴娘子和王家的一些瓜葛,比如说,王太太先前救了孤身产子的裴娘子,又收留了裴娘子做女工,诸如此类的琐碎事。也正是听到这些说辞,那人的眼神才不像先前那般冷冰冰想杀人的模样。 何县令当天就被撸了职,得了个“留待察用”的身份。 不过宋岩清楚得很,像这种在自家王爷面前挂上了号,还是上了黑名单的官员,哪怕有三杨几位大人的支持,只怕吏部也不敢再用。他瞧了眼如老狗般老泪纵横的何县令,冷嗤一声。更何况,此人已经老迈,却仍在七品县令任上,除了两面讨好无一是处,恐怕也是个没才能的,这般处置倒也不亏。 ------------ 第18章 书坊 半个月后,如玉阁正式开张。 期间,除了何县令突然“告老还乡”、苏县丞临危受命顶上县令一职的消息有些令人诧异,其他事情都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进行着。 裴宝儿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前期铺子的库存,还在何家还乡前,抽出空子去拜访了一次何大姑娘。 历经三个多月的魔鬼训练,再加上突然从县令家的小姐变身为普通姑娘的落差让她有点小忧郁,何大姑娘如今瘦下来不少,也就比秦嫂子胖上些许,目测只剩下一百四或一百五了。脸上的肉少了,原本清秀的五官便显了几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终于不再是一团肉球了。 何夫人倒是没见着,听说卧病在床,已经好几日没见人了。 刘云那案子之前,裴宝儿对何家人观感不坏,即便何夫人不大看得起她,到底何大姑娘和自己处得还不错。那之后,裴宝儿简直连何家的门都不愿意登,原本隔几日去一次的惯例也被打破,何家似乎也自知惭愧,不敢上门来扰。 后来,听说在御史大人的干预下,何县令被撤职,又命新任的苏县令重审了案子,改判刘云无责,而林四因为诬告还要给刘家赔礼道歉。道歉什么的裴宝儿没见着,不过省了一大笔银子,又听说林四被林四太太追到街上打了一顿,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裴宝儿没打算停止和林大太太的合作,即便没了那五十两的债务,赚钱总是很重要的。 毕竟,这世上最稳固的关系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唯一古怪的事是,如玉阁旁边原本开得如火如荼的一家成衣铺子突然关门大吉,没过两天,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间书坊,生意清冷得让人咋舌。 林大太太虽然精明强势,但很是知人善用,在铺子装修方面还比较重视她的意见,故而,开张前裴宝儿往如玉阁跑了好几趟,路过时几次都看到书坊里的小伙计打着呵欠流口水,就差没躺在书堆里睡觉了。她心里不禁暗暗鄙视,来日自己开了铺子绝对不能招这么懒散的伙计! 更古怪的是,她进过那书坊看了一圈,发现里面和城里另一家书坊画风完全不同。后者更侧重什么经史子集的,最多有基本农书或算术方面的书,总的来说画风十分正经,也很枯燥。但这家有生书坊就不一样了,除了少数几本凑数用的经史子集外,更多的竟是各种杂书,如名家手札、隐士游记、野史话本等,尤其是各种稀奇古怪的话本非常多。跟那家玉洁冰清的书坊比起来,这有生书坊简直就是个妖艳贱货小妖精! 裴宝儿果断抱了一堆话本回家,作为工作之余的消遣。 她随便翻了两本,把狐妖书生聊斋风的挑出来放到一边,目光落到了一本《地主家的小娘子》上。本只想睡前催个眠,不料却越看越入迷,差点看了个通宵,连第二天铺子开业的正事都给忘了。 次日,她一脸困倦地站在铺子门口等剪彩,眼神却不住往隔壁书坊飘。 她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写那些话本的人有80%可能跟她一样,都是穿越的。不然,哪来的那些娇妻带球跑、霸道将军爱上我这种浓浓初代女频言情画风的话本!而且,里面那些个剧情多半换汤不换药,无非是现代背景改成古代,总裁换成将军、王爷之流罢了。最关键的是,这个画风的话本上著者一栏全都是“宝塔河妖君”,这笔名一看不就是穿越者寻亲的暗号吗! 裴宝儿心里存着事,等放过了鞭炮,便觑了个空子钻进隔壁书坊,寻那小伙计套话。 小伙计今天没有在打盹,难得勤劳地打扫起了书架上的灰尘。只是待她问起那些话本,小伙计却只摇头说不知道。 “这位娘子,我只是看店的,卖什么书、哪儿进货这些问题,只有我东家才知道。” 裴宝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敢问贵东家可是本地人士?姓甚名谁?”她正在思考直接问是男是女会不会太露骨,被小伙计以为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却见小伙计眼睛一亮,扔下手中的鸡毛掸子就往店门口迎去。 “东家,您来了!” 闻言,裴宝儿心中一喜,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因铺子门口朝西,这会儿不过辰时末,她转过身看到的来人是逆着光的,看不清对方面容,只看到对方身形高大,略微瘦削,是个男子。 她略有些失望,想必此人不是写那话本的人。那位穿越者同胞明显是个女的,不然书中的情感、细节等描写不会那么细腻。此外,若是个男的,能写出这种话本,想必也是位“姐妹”。 来人越走越近,她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这,这这不是那天在她家门口讨水喝的那位古怪贵公子么? 来人显然也认出了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微诧表情,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笑意。他唇角没有上扬,但裴宝儿觉得很奇怪,她似乎能从他的眼中看到那股笑意。 这是讨水那天这张面瘫似的脸上未有出现过的神情。 男人解下披风,任由小伙计殷勤地将其挂到一旁,朝裴宝儿点了点头:“好巧,娘子来买书?” 不知为何,这一声“娘子”竟让裴宝儿有些脸红。这个时空的称呼真是怪羞耻的,朝着已婚妇女喊娘子,难道不是很容易让人误会吗? 她清了清嗓子:“咳,对。”又胡乱拿起几本书,一边让小伙计结账,一边绞尽脑汁思考如何从男人口中套话,以找到那位宝塔河妖君的下落。 男人却凑了过来,看了眼她手中书籍,轻笑一声,似乎意有所指地问:“娘子要买经义,怎能落下《礼记》,还有《大学》这两本?” 他贴心地自旁边书架上抽了两本蓝皮线装书出来,递到她面前,然后关心道:“可是你家夫君或是兄弟准备科考?今年的乡试似乎已经结束了……” 裴宝儿这回真脸红了,她匆匆接过书本,指尖却再次不经意碰到对方的手,像有根羽毛挠过似的,痒痒的。她恩恩两声,硬着头皮买了单,然后落荒而逃。 她却不知,她离开后书坊里气氛又是一变。 平日懒散的小伙计周身气质一变,竟变得有几分精明内敛起来。 “主子,这几日一切安好。前日裴娘子在这里买回去几本话本,都是按您吩咐的,将那几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顿了顿,他又道:“还有另一件事,属下前两日打听到,约两月前这城里来了个算命的道士,听此处人形容,和青云子有些相似。只可惜,一个月前他便没了踪影。属下已经让人去寻……” 齐珩点点头,神色如常,丝毫没表现出来任何满意之色。 他透过茶盏上方氤氲的水汽,似乎看到了半月前他匆匆赶回京城,与紫云道人的交谈场景。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仍是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模样,又要拿先前那些说辞来糊弄他。 他却单刀直入问:“若那人真回来了,有没有可能换一副容貌?” 紫云道人难得挑了挑长长的白眉,“唔,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第二个问题就问得更加艰难了些:“那,有没有可能全然没了先前的记忆?” 紫云道人眨了眨眼,脸上肌肉抽动了下,良久才平缓了下去。 “呃,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他眼神变得锐利了些,看向老道士的目光竟有些逼人。“道长最好不要想着敷衍本王。” 紫云道人无言看了看天,很是诚恳道:“说实话,贫道从未做过这等逆天改命之事,对其自然知之不详。即便此刻青云在此,想必他也难以解答王爷的疑惑。否则,他又怎会一直避而不见呢?”竟是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光棍模样。 齐珩磨了磨牙,心道,那狗屁青云子哪里是因为这个避开自己,上回作法便嚷嚷着说折损了自己多少年道行,以吃了大亏为名从他这里坑去了不少金银珠宝,然后便卷包袱跑了。这等贪财小人,作法前说得言之凿凿,现在倒好,两年过去了才寻见人,还压根不认得自己。若是再让那青云子落到他手里,呵,有他好看的! 他重重放下茶盏,淡声问:“她开的是个什么铺子来着?” “回主子,是间脂粉铺子,就在右手边。”小伙计的头垂得很低,却站得笔直,像一棵被吹歪了脖子的万年松。 齐珩不大吃惊,直接抬腿就往外走。 小伙计指着墙上的披风,张了张嘴,还是没喊住他。唔,主子看着心情不错,还是不要瞎唠叨了吧?就这么两步路,想必不可能着凉的…… 一时间,一个粗布长衫的少年人走进来,看了手边两本话本,脸上满是困惑之意。小伙计又换了另一副懒散模样,并没客气迎了上去,反而是耷拉着眼皮继续打扫书架,就跟没看到有人进来一样。 如今已快冬至,太兴县又属北地,一出了室外便是寒风凛冽。 不过,齐珩走得很是悠闲,步速不快不慢,倒像是在月下闲庭信步。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踏入那间铺子时,却没闻到什么浓郁的香气,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倒有点像方才在她身上闻到的香味。 一眼望过去,货架上倒是琳琅满目,各种瓷瓶、瓷盒数不胜数,甚至还有特制的架子上挂了一排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毛刷,看上去有几分违和的古怪。 最为令人瞩目的还要数这三面墙上高悬着的数幅美人图,画中女子或笑或嗔,或行或坐,或赏花或戏水,容貌神态皆不大一样,但有一点非常明显。那就是,画中女子面上的妆容似乎都很有些特别。 齐珩不禁多看了几眼。 寻常人画仕女图讲究的是个贞静贤淑,用色方面最多妆点一番仕女身上的衣裙,顶多是身上、头上的饰物,却极少有画师如此细致地在仕女面上做这些深深浅浅的渲染。 在齐珩身后走进这铺子的两个年轻妇人也留意到了这个,竟是窃窃私语起来。 “你看那第二幅画上的女子,脸上的胭脂竟是橘红色,这画师别不是颜料不够、偷工减料吧?” “瞎说,你看那右手边第三幅,还有第五幅,她们脸上的胭脂又是桃粉色。诶,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家铺子就有那种胭脂卖?” “有道理,那美人眼窝到鬓角处竟也抹上了胭脂,好生古怪。且去问问那个女伙计,若真有,我要买回去试试……” 一时之间,齐珩便被心急的两个小妇人挤到了一旁,后者跑过去找裴宝儿问话,压根没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悦冷意,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裴宝儿没留意他的到来,她刚从书坊回来便迎面碰上了一群女客。看在她眼里,全是待宰的大肥羊。 她先前送了林大太太一套化妆品,又施展了一番自己的化妆技术,教了林大太太身边的婢女两招。据说最近一段时间林大太太和夫君感情甚笃,惹得林家的女眷纷纷打听那化妆品的来源。最后,竟还是从陈姨娘身边的翠竹口中打探出来,城中的一位裴娘子有这么个祖传秘方,制出的妆粉十分贴合皮肤,遮瑕效果还好得很。且不说陈姨娘懊悔莫及,其他这些女眷便托人到桂花巷登门购买,结果却一一铩羽而归。她们才知道,原来裴娘子如今要和自家大太太合伙做生意,备货期间暂停销售。不过,新店开张前三天,所有商品一律七折出售。于是,她们只能心急难耐地等到了今天,候着如玉阁刚开张就一窝蜂都拥了过来。 今日特地上了妆的裴宝儿就成了个活招牌,好奇的女眷们纷纷向她打听各色胭脂,美人图上的妆容,以及她脸上涂抹的各式产品,其中不少名目如眼影、阴影膏等物她们还未听说过呢。 有个行事豪爽的妇人听得兴起,甚至自告奋勇,先是买了一套裴宝儿推荐的基础款,然后一屁股坐下,要求裴宝儿直接在她脸上示范一番,也让她偷偷师。打发完这一个,又有另一个也想体验一番“美容化妆”服务,甚至还争先恐后排起了队。 于是,裴宝儿忙活得团团转,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哪里还记得先前在隔壁东家面前的窘迫。甚至更不知,那人就站在店内,默默地看了她好久,才转身离开。 ------------ 第19章 招财 如玉阁开张第一天销量不错,虽然打了七折,除去店铺、人工等费用,却也不亏。 裴宝儿喜滋滋回到桂花巷,好生夸了一番刘云的画技:“那美人图效果不错,竟相当于广告海报了,哈~阿云,你再多画几幅,主题我一会列个单子给你,我要隔一段时间换一批图……” 这次的铺子装修,虽说裴宝儿没出钱,但也费了不少精力。那一批美人图就是她的主意,也不用到画肆里买,家里一个现成的免费劳动力呢,还是个画痴,此时不用何时用? 刘云笑得眼睛弯弯,“都是阿姐奇思妙想,我不过照你说的画罢了,一点都不费功夫。” “今儿王太太也过来了呢,还帮衬了不少,说是刚好快过年了,给侄女、外甥女们都备一些。”想起一开始跟王太太相识的缘由,裴宝儿感慨地摸了摸小砚儿的头。“说起来,王太太真是我的大恩人。先前诸多照顾,辞工的时候也很体谅我。今年给她家的年节礼必得备重一些……” 刘云点头称是,小砚儿则是应声喊了几句“王奶奶”,竟是对王太太还有印象,惹得裴宝儿又诧异了一番。 她一直有些怀疑自家便宜儿子聪明的像是个穿越的,但看他开始吃自己手指,还一个个轮流舔的时候,她又放下了这桩心事。毕竟,哪个成年人穿成小娃儿会做这么弱智的事? 铺子生意红火,刘云、大妮自然都高兴得很,甚至刚吃完晚饭,大妮收拾完碗筷又钻进小屋里继续研磨各式粉剂。 裴宝儿不禁有些心酸,这丫头真把自己当免费童工使了。 “大妮,别忙活了,明天白天再弄。咱们这半个月囤了不少货,城里人口也比不上那些大都城,用不着这么心急。” 大妮却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娘子先去歇息吧,反正我也没事可做。” 她是个机灵的丫头,虽然裴娘子和刘郎君有些遮掩,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看出来这二人真实关系如何,并在心里暗暗猜想,裴娘子既然孤身带个孩子,定然是没了夫君的。真要说起来,她其实很佩服裴宝儿,虽然成了寡妇,却有着一手的好手艺,不靠旁人也能立起门户来。更令她感动的是,裴宝儿手握这等价值千金的“祖传秘方”,竟也毫不藏私,就这么大咧咧地信了自己这个相识不久的孤儿。 这份信任压在大妮心头沉甸甸的,她无时无刻不想多做点什么,才能回报这份恩情。 最后,还是裴宝儿虎着脸,“指责”大妮此举是在浪费灯油,后者这才蔫蔫地停了手。 临睡前,裴宝儿眼神又飘到了床头的那堆话本上,心思不禁飘到今天书坊伙计过来送开业礼一事。 虽说只是个模样古怪的玉雕,看着有几分像猫,又有几分像狗,不像什么名家珍品,倒像是初学玉雕的新手作品,估计不大值钱,故而,她也不好意思回绝了人家的美意,便收下了,放到了店里的小博古架上。 只是因为宝塔河妖君的事,裴宝儿就忍不住想多了些,竟把那尊玉雕往现代常见的招财猫身上想。 有没有可能,那位东家就是河妖君本人,他恰好就是个遗世独立的穿越者,以写话本这种事情来排遣自己的寂寞,并且希望通过书坊售卖的形式来找到自己的知音人呢? 她忍不住又翻开那本《霸道将军从良记》,津津有味地看了片刻,却看到一个极为眼熟的经典剧情,心中原本两分猜疑,现在立马增到了五分。 裴宝儿决定,明天一定要再去书坊打探一番。 她又看了半夜才倒头睡下,第二天清早却迷迷糊糊地被刘云叫醒。 她勉强睁开眼看了眼,天色尚早,马上又钻回了温暖的被窝,并抱怨:“干什么嘛?砚儿都还没起,让我再睡会儿,去铺子也不用这么早吧?” 刘云看了看院中等着的人,又看了看炕上将自己裹成茧状的裴宝儿,无奈一叹。 他嘟囔了句“昨晚就该阻止她看什么话本”,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阿姐快起来!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答应了陈家的……” 裴宝儿浆糊般的脑子很努力地转了转,终于想起被自己忙昏头忘了的事,陈三姑娘的喜事可不就是今天嘛! 她一个激灵,马上鲤鱼打挺起了身。 本朝风俗,虽说成亲行的是“昏礼”,但结亲多半还是在上午,新娘子天没亮就要起来洗漱化妆梳头了。故而,她这个妆娘也必须早早到场才是。 匆匆用冷水洗了把脸,裴宝儿才真正清醒过来,又极快地上了个底妆,连平日会做的减分修饰都没时间搞,就背着她的小妆盒随陈家婆子去了,路上还连声道对不住,让陈家婆子久等了。 这婆子便是上回送裴宝儿回来还一起“英雄救美”了的那个,跟裴宝儿算是有那么点旁人没有的交情,时辰也不算迟,她自然笑呵呵地表示没关系,又恭祝她新开了铺子,十分体谅她最近事忙。 到了陈家,陈姑娘见着她便有些微微的诧异。这个裴娘子,上回来自己家上妆是是一个模样,后来在街上碰着时又是另一个模样,今儿却又和往日不大相同。她不禁对裴宝儿的化妆技巧有了更深入的认知。 仔细算算,今天算是第三回给出嫁女梳妆了,裴宝儿已经对各个流程驾轻就熟。虽然有点困倦,仍是在陈家女眷的注目礼中完美搞定了自己的工作。 铜镜中的陈三姑娘一双细长的狐狸眼被她描摹成了柔和的杏眼,收敛了不少媚态,在胭脂、唇脂的用色上也没有用浓烈的正红,而是选了淡淡的桃粉色,上口红时多上了两遍,晕染得极为自然。这衬得陈姑娘的肌肤更是白里透红,既有少女的娇羞,亦有即将为人妇的风情。 陈太太看在眼里,既是自豪,又是伤感。 两母女相对执手就要抹泪,裴宝儿连忙笑着打趣岔开了。开玩笑,陈三姑娘脸上就眼妆最重要,她暂时才搞定了防水粉底的问题,防水眼影还没问世呢,要是一哭,眼妆糊了就相当于全脸重来。 见离结亲的时辰还有些时间,其他女眷也识趣地说起笑来,如说不定明年陈太太就能抱外孙了之类的吉祥话,也有夸裴宝儿手艺好,说赶明儿也要请她之类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奉承话。裴宝儿见气氛轻松,干脆提了一嘴自己有份子的如玉阁新开张这两天都有七折优惠的消息。 她又抽了个空子塞了个小盒给陈三姑娘,笑容满面道:“这个就当是我给姑娘的新婚礼吧,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陈三姑娘有些讶异,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又闻了闻,好奇道:“这是?” “用来卸妆的,今天给你上妆的是我前几天最新研制出来的防水粉底,如玉阁里都没得卖呢,先给你用上了。这个涂上脸会比较持久,若是用普通的清水可洗不干净,洗面皂也有点难,所以给你用这个配套的卸妆膏。” 裴宝儿这么一解释,旁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更好奇了。到底是怎样的妆粉,涂到脸上居然洗都洗不掉,还得用专门的东西去洗啊! 也有人嗤之以鼻,觉得太过麻烦,更有人觉得这是裴宝儿卖妆粉的“诡计”,只是碍着今天是陈三姑娘的大好日子,不好意思说些讨人嫌的话惹人白眼。 等到新郎官过来接亲,看过了一番热闹后,裴宝儿便带着陈家给的喜封功成身退了。 不过她没回家,虽然有点头昏脑涨的,还是直接去了如玉阁。虽说她只占了二成股份,但她跟林大太太可不一样,林家财产丰厚,铺子众多,自然不可能太过重视这间小铺子,但对裴宝儿而言,这就是她的第一桶金,是她离开这里开创新生活的希望! 今天铺子里的客流没昨天多,却也算不上太少。据掌柜说,今天这一上午已经卖出去三盒妆粉、四盒胭脂、两盒唇脂、以及一套双色眼影。其中好些都是同一个女客买的,加起来今儿也就光顾了三位客人。至于那些个刷子,除了昨天她在店里直接真人操作示范时推销出去了两三套外,今儿暂时还无人问津。整体情况跟裴宝儿预计的差不太多。 她仔细过目了账本,看了下售出的产品具体色号,毫不意外地发现,卖出去的大半还是比较保守的颜色,也就是正红、或与正红接近的颜色。这情况倒是和昨天相反。 看来,没有真人模特在这儿做展示,单靠这个看上去也不怎么懂化妆的男伙计来推销,绝大部分顾客还是不敢突破自我、尝试那些奇怪的色号,即便有墙上的美人图做引导。 裴宝儿摸着下巴开始想对策,不留神眼前却多了个人影。 伙计开始招呼,她才后知后觉发现是来了个客人,便挤出一脸招牌服务行业笑容,打算好好给这位有眼光的夫人或小姐介绍一番产品。结果,一抬眼,裴宝儿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怎么又是他? 裴宝儿下意识往男人身后看了眼,确认没有其他女眷跟着,这才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因着齐珩身上的衣袍一看就不是便宜货,小伙计开始殷勤地向他推荐那些标价最贵的产品。 齐珩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扫了眼柜台后的裴宝儿,目光游离了一圈,最终却落在她身后那个博古架上的玉雕上。 他轻笑了下,“我以为,这个玉雕会放在门口,或是此处。”他下巴微扬,指的是两人间横亘着的高高柜台。 裴宝儿心中一震,竟忘了男女大防的避忌,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他怎么会知道?他说的两处,确实是现代有招财猫的店铺常摆放的位置。 难不成,她想的没错,他就是那个穿越者? 那个盘桓心头的疑问就在舌尖上,她几乎要冲口而出。 ------------ 第20章 偷香 裴宝儿到底记得这店内还有秦掌柜和伙计,二虎在旁。若是她在此处高喊一句“天王盖地虎”,只怕他们都会觉得她有毛病。因此,她强忍着激动,反而在男人的提问下认真介绍起她右手边的胭脂来。 她讨好地试探:“这位郎君,可是要买些送夫人,或是家中姐妹?” “内人先前也喜爱调制这些花啊粉的,若是她知道贵店有这些,想必定要和研究出这些新鲜玩意的人结为知音了。” 裴宝儿眉尖一扬,这倒真是意外之喜,碰到个疑似老乡,他的夫人还跟自己有着相同爱好?真是天赐的缘分哪! 她扭捏了下,还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说自己就是小作坊坊主的事情。 旁边的二虎一直插不上话,很是担心自己表现的不够好,此时眼神一亮,指着裴宝儿道:“不瞒这位客官,裴娘子便是负责这些脂粉调配的。您不妨买上几盒鄙店的招牌产品回去,您家娘子若是对这些感兴趣,大可以来与裴娘子探讨一二。” 男人眼风都没给二虎一个,却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沉郁道:“可惜她已然仙逝了。”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二虎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还是老油条秦掌柜出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圆场。男人最后还是买了两盒胭脂,这才郁郁离开。 裴宝儿眼尖,看他离开的方向正是左边,说不好是回自家书坊了,她也找了个借口从铺子出去,转身溜进了有生书坊。 此间的伙计仍是懒懒散散,支着手肘似乎在看一本不知什么书,这模样,似乎那东家没回来店里? 她不禁有些失望,却也不好掉头就走,再加上这店里不知点了什么熏香,清清淡淡的,又带着点甜味,闻起来格外舒心,裴宝儿便也不急着走了,装模作样地在店里看了一圈,却发现了个像是纸牌的奇怪东西,上头写着“蜘蛛牌”三个大字。 “小哥,你们这个能拆开看看吗?” 小伙计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让她随便看。 裴宝儿很是好奇地拆开那个小盒子,只见里面的纸牌数十张,均巴掌大小,上面画着或红或黑的花样,有三角、圆圈、菱形、梅花。她看得眼都直了,除了红桃和黑桃换成了三角和圆圈,其他不正跟扑克牌一模一样吗?就是没有阿拉伯数字,牌面上只以花样数量论,从1-10。好嘛,现在谁再跟她说是巧合她打谁! 她还记得昨天套话未遂的经历,于是换了个思路,一本正经道:“这位小哥,你们这不是书坊吗,怎么也卖这等赌博之物?” 小伙计愣了愣,下意识反驳:“谁说这是赌博之物?这可是京城贵人闲暇时消遣的玩意,怎么能跟下九流赌坊里的玩意儿相提并论?” 裴宝儿笑眯眯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还去过京城,见过不少大世面嘛?” “那是……”小伙计不知想到什么,嘴巴一嘟,不理她了。 裴宝儿自觉没趣,看对方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也不再逗他,又继续在店中查找其他新鲜事物。 毕竟,自从来了这异时空,她时时刻刻都被生计所迫,还要肩负起带孩子的重任,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悠闲的时刻了。 她直接把角落的木箱子当成了板凳,坐在上面开始埋头翻找。一炷香后,她还真又发现了除话本外的两样有趣东西。一个是模样变了的七巧板,带回去给小砚儿玩正好;另一个像是飞行棋的改良版,飞机改成了飞鸟,四方阵营还分为老鹰、大雁、鹦鹉和麻雀,倒是可以跟刘云、大妮他们一起玩。 裴宝儿那颗雀跃的心蠢蠢欲动,她恨不得抓住这店东家的衣领跟他对暗号认亲,可气的是他又不见了踪影。转念一想,这个伙计脾气古怪,且不说问他东家家住何方会不会被他误以为自己举止轻挑,只怕他多半也不肯告诉自己。 她叹了一声,抱着这两样东西起身,却忽然觉得眼前一花,身子一软,就这么往旁边的书架倒去。 裴宝儿眼前变得有些朦胧,整个世界像是褪了色似的,耳边嗡嗡声不绝,头重脚轻的。她心道不好,今天早上一起来就跑去陈家,没吃东西,后来直接给忙忘了,因为也不怎么饿,还想等着中午回去再吃东西的,结果居然在外面低血糖发作,说不得还染了点风寒,真是要命! 幸好自家铺子就在隔壁,她张了张口想让小伙计搭把手将她扶过去,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来。 紧接着,她落入了一个称不上温暖的怀抱中,甚至还有点硌,但她没来由地竟觉出了一分安心,就这么双眼一合彻底昏了过去。 落入黑甜的梦乡前,裴宝儿似乎听见一个声音低低说着“怎么总这么毛躁”之类的话。她便有些隐隐的担心,莫不是自己把人家店内书架给砸倒了吧?幸好架子上都是些书,摔不烂,顶多沾些灰尘。要换做隔壁的架子,倒一排只怕要赔到脸绿。 裴宝儿正隐隐担心着,思绪却很快断了,迷失在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混乱梦境中。 屋内的钟漏慢悠悠地落下细碎的沙来,被冬日里的阳光照着,也折射出几分淡淡的绚丽色彩。 齐珩做得端正,手里拿着卷书,眼神却落在房间角落里香炉袅袅而上的白烟上,难得发了会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床上的年轻女子哼唧了两声,这才幽幽醒转。 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带着莫名复杂的心情看过去。 “阿云,什么时辰了这是?” 裴宝儿眯着眼看了看床帐,发现这儿并不是自家,迷茫了会,才想起昏迷前的事。紧接着,她看到坐在窗下的男人手中书掉了,正静静看着自己。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问:“我怎么会在这儿?这里又是……” 四周很静,忽然外间传来了说话人声,似乎是书坊的小伙计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对话,像是在问书籍价格。 她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这大约是书坊后面歇息用的小房间。这么说来,先前她昏过去时也是这位东家伸手相助了? 裴宝儿马上爬下床,给男人施了一礼,谢过他后又准备客套一二,不料男人一句话没说,反而起身走向自己。一步又一步,他走得很慢,步伐却似有千钧之重。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决定先发制人,深吸一口气,喊出了那句“天王盖地虎”。 然后,男人停了下来。 他微微皱着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眉眼间带上了一丝笑意,如同春日山上的冰雪消融。 男人又快步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宝儿,我就知道你不会真忘了我。先前你担心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们……” 听着他的语调难得上扬,有了点欣喜、轻快之意,裴宝儿只觉得各种违和,仿佛这种情绪不该在此人身上出现似的。但,当前最关键的是,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她大惊失色,挣扎着推开男人。 “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 男人双臂一紧,愣是没让她挣脱,只是稍稍拉开了下两人间的距离。听得她的质疑,他眸色转为深沉,良久没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她。 裴宝儿却自这对视中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他的目光笼罩之下,她无处可躲,就像待宰的小绵羊。面前对峙的还不仅仅是一头独狼,而是草原之王的雄狮老虎之流,有着气震山河之威势。 她第一次见着气场如此强大的人,强到她连直视他都不敢。即便是先前她所在集团的boss,在这个人面前也不过是只小奶狗罢了。 可,明明先前在她家门口、店里时他并不是这般模样啊。 “你,果真不认得我?”男人一字一句地问,眼神锐利如鹰隼。 裴宝儿既莫名其妙,又有种隐隐的不安,甚至是恐惧。 “我,我该认得你吗?你不就是先前,来我家借水,还有,咱们的铺子恰好在隔壁,就是这样啊。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她直觉,男人的情绪有些不大稳定,这个问题回答不好,说不准会落个什么下场。这个没有旁人的小房间,毁尸灭迹都足够了吧? 于是结结巴巴地回答着,急得汗都快出来了。 “哦,这样啊。”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很快又变得坚定起来。“没关系,从今天开始你就认得了。记住,我姓齐名珩,玉行珩。” 裴宝儿恩恩敷衍着,强装镇定道:“好的,齐公子,齐郎君,您能不能先放开我?这样于礼不……” 她还没说完,那话便被两片微微冰凉的唇瓣堵住了。 男人一手钳住她的腰,不疾不徐地在她的唇上吸吮着,一开始的力度很轻,轻柔地裴宝儿几乎没生出什么反感之心。接着,很快由浅及深。 灵巧的舌尖甚至在城门外不断徘徊着,满是缠绵之意,似乎很想叩门而入的模样。 裴宝儿脑子一轰,终于回过神来。 我去!她这是被轻薄了吗? “唔……你放开……”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推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却悲催地发现,自己压根推不动他。明明看起来瘦瘦的身板,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哦? 趁她张口抗议之时,男人极为恶劣地趁虚而入。 裴宝儿气疯了,自然不想他得逞,恨不得张口咬断他的舌头,不料被他及时发现,直接钳住了她的下颚,近乎野蛮地在她口中席卷着每一寸柔软,像是不压榨完她胸腔中的最后一点氧气便不肯罢休。 随着后背抵到冷硬的墙上,被吻得头晕目眩的裴宝儿终于意识到,这男人哪里是雄狮老虎,其实就是个登徒子嘛! ------------ 第21章 窃玉 那天在书坊的记忆裴宝儿已记不大清了。 当时,她被那“登徒子”调戏得七晕八素,连质问他那书坊里的新鲜玩意、女频风话本哪来的都忘了,只是看他当时听到接头暗号时表情不对,她觉得穿越者八成不是此人! 那会儿她脑子里还残存了丁点理智,使出了失传已久的下盘踢,这才得以脱身。而后一路小跑回了桂花巷的小院,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又被外头的冷风一吹,薄雪一打,身上的棉袄竟已湿了一层。 原本她早上出去就有些不舒服,这回直接坐实了,风寒来势汹汹,几乎是她穿过来后的第一场大病。她趁着养病的机会,顺势躲在家中不出门。 她实在是怕了那个姓齐的古怪男人! “阿凉,喝药!” 便宜儿子如今已经快两周岁了,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辰,这会儿走路极其稳当,甚至还能给她端药。就是那小胳膊小腿的,捧着个足有他两个手大的碗,看着让人着实揪心,担心他下一刻就要打翻。 裴宝儿连忙掀开棉被下床去接,顺口问他:“你小云爹和大妮姐呢?” 小云爹这个可不是裴宝儿教的,却是因她时常阿云小云地叫着,被这小家伙听到,便不肯好端端叫爹,自作主张地组合出了这么个创造性的称呼。她也懒得纠正他,反正这个假爹也叫不了两年,这会儿让他改口,往后还得让他改叫一次舅,麻烦得很,她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砚儿朝着她的药碗吹了两口气,脸蛋鼓鼓的活像只仓鼠。 “凉~快喝。”他想了想,“小云爹药药,大妮姐买菜。” 裴宝儿就懂了,药药在他口中相当于小作坊生产过程的各种动作,只因有次带他去药铺抓药,被他见着里头的小伙计研磨药粉,就把相似动作都划到这一类去了。 她看了眼外头不高的日头,天色微暗,想必大妮这个时候过去买菜是为了省多几文钱。勤俭节约是好的,不过这屋子两个大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吃不新鲜的菜蔬不大好。他们家又没以前穷了,很不必这么抠。不过须得委婉地说她,省得伤了小姑娘的心。 她皱着脸,以最快的速度,仰头一口喝尽药汤,就像没经过舌头直接倒进喉咙一样。然后,她准备自己转去厨房洗碗,不想却被砚儿一把抓住了碗沿,一边脆生生说他来洗,一边扒着碗不肯放手。 裴宝儿心中一暖,便放了手。 这么好的孩子,要真是她的就好了,她也不会像这几日一般噩梦连连,担忧不断。 目光落到腕上那枚凭空多出来的白玉镯,裴宝儿瞳孔一缩,又记起前几日似真似幻的一番纠缠。 那日,耳鬓厮磨之时,她依稀听到他在耳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是你的东西,终究是你的,谁都夺不走。”这话像是在说她,又像是在说自己,甚至是别的什么人。 裴宝儿没明白过来,而后发现这“失而复返”的玉镯,才开始后怕起来。 这是她穿过来后身上唯一一件饰物,也是唯一值钱的东西。那会儿她被王太太救下,后者又看她孤儿寡母怪可怜的,给了她份工作,她感激不尽,却也不好意思赖在王太太亲戚家住着,便当了这玉镯换了点银钱,自己出去赁了间屋子住。 她从没想过要再去将那玉镯赎回,她知道这很可能跟原主身份有关,但她没有原主的记忆,也不愿顶着别人的名头活下去。她觉得,自己替原主把原本注定要胎死腹中的小砚儿生下来,又心甘情愿担下把孩子抚养大的责任,对原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故而,她当时特地选了死当,便是想和原主的过去斩断一切纠葛。 可如今兜兜转转,这玉镯竟然又回到了她手中,那个男人还叫出了她的名字,他认得她,且两人关系定然不单纯。最要命的是,这几天病得昏昏沉沉之际,她时不时就会梦到那个姓齐的,还有一个似是“自己”的女子,以及他们的过去,一切都如梦似幻,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白屋里…… 想到这些,裴宝儿就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经过这几天的思考,她倒是梳理出了个推测方向。 首先,原主既然容貌和她相似,很可能名字跟她也是一样的,这个算不上稀奇。这个梗太多穿越文有了,已然成了定律。 其次,原主跟那姓齐的可能是某种爱而不得的关系。 譬如说,他们本是青梅竹马,结果被棒打鸳鸯,男的另娶他人,不知何故原主沦落到这里,孩子说不好是他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如今原配死了,他便要找回青梅竹马扶正;又譬如说原主可能是他的小妾,因为被那死了的元配残害,故而带球跑远走他乡;又比如说,最离谱、最戏剧、最不可能的一种情形,就是刚好原主跟他要找的人可能是双胞胎姐妹什么的…… 最后,姓齐的现如今对她似乎执念略重,只是也没夸张到强抢民女的地步。毕竟这几天她躲在家里不出门,也不见他死缠烂打追过来。 总而言之,不管原主身份如何、怎么沦落到孤身难产而死的境地,裴宝儿现在处境很是尴尬。她毕竟在这左邻右舍的眼里是被打上了“刘云之妻”的标签的,若是那姓齐的不管不顾闹大了,她在这太兴县也待不下去了,更别提如玉阁刚刚起步的事业。 真TM糟心啊!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裴宝儿这一病就病了十天半个月,整个人也瘦了不少。 她精神不好,每日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打盹或发呆。为了让她休息得更好些,刘云便光明正大和她“分居”了,还顺手拎走了睡觉最不老实的小砚儿。 这院子除了厨房,一共就一大两小三间屋子。大妮来之前,他们三住那间大的正屋,左边那间小的的成了裴宝儿的“实验室”,右边那间小的则做了杂物间,刚好挨着厨房,囤着米粮之类的东西。后来大妮来了,便将小杂物间清理了一番,给了她住。 这会儿,刘云本想直接在实验室里打个地铺对付过去,但小砚儿看了眼他铺的“床”后,一脸嫌弃地走了出去。过不多时,大妮便牵着他的手怯生生地过来,问他能不能晚上她带着砚儿睡。 饶是脾气随和的刘云也没好气地白了那小精怪一眼:“随你,只要你晚上不去闹你娘就行。” 小砚儿抱臂道:“才没有闹!阿凉说了,砚儿最乖~” 刘云:“……哦。” 于是,裴宝儿难得竟重温了一回穿越前十分平常的、自己住一间屋、睡到天色大亮都没人吵的体验。再加上大夫开的药似乎比较猛,这几天她一喝药就犯困,经常头还没沾到枕头意识就已经陷入黑暗了,这对一个经常被熊孩子一脚蹬醒的母亲来说简直是天堂! 只有一点不大好,那就是,裴宝儿最近几日总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鬼压床了。 睡梦中的她时常觉得自己无法动弹,腰腹处像被什么重物压着,经常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鬼”又累得她没法翻身,睡久了,背和屁股生疼生疼的。一开始,手脚倒是能动的,但她尝试过挣开那只“鬼”后,“鬼”便不给她这个挣扎的机会了,直接跟八爪鱼似的将她缠住,再没法做什么小动作,她只能认命般的落入一层又一层更深的梦境里,不知身在何处。 裴宝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碰上了坑爹的赤脚大夫,天天喝着药汤,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好? 对此,刘云让她放心:“先时请了吕大夫,只是看你不见好,出门时又听说刚好有位老太医告老还乡,如今在自家给人看诊,便请了他来。这施大夫的意思大概是说,阿姐你先前生产时没料理好,这一两年也没机会养着,里头的病根便趁这次风寒全部发作出来了,故而比较严重。” 裴宝儿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虽然,被古装剧熏陶过十几年的她总觉得太医没有什么青牛谷神医厉害,多半是群酒囊饭袋。 但她实在喝药汤喝得有些怕了,天天三顿不带换的,搞到她现在饭都吃不下,一闻到那味儿就胃里泛酸水。 这天晚上,小砚儿照旧端了药汤过来催她喝。 她目光游离着,从床头摸出了个两个成人拳头大的小彩球,是她这几日趁白天发呆的时间用一堆碎布头、彩线做的。虽然她原本的针线技术仅限于缝扣子,但穿过来后,她似乎继承了一丢丢原身的女工技能,裁衣服这种还是不行的,起码缝制些小东西不会像从前那般歪歪扭扭了。 裴宝儿知道小砚儿喜欢隔壁李家的花猫,故而在上面绣了只造型简朴的大肥猫,于是,小砚儿十分激动地抱着他的新玩具到院子里玩球了,因为裴宝儿告诉他,在屋里玩可能会砸坏家具、还有小砚儿的娘。 便宜儿子一出去,她马上蹑手蹑脚端起药碗,开了条窗缝,干脆利落地泼了出去。然后极其自然地走去洗碗,一边洗还一边自言自语说这药汤简直不是人喝的。 当天晚上,裴宝儿便不像前几日那般好眠,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番,勉强酝酿出了点睡意,意识开始进入模糊状态。就在此时,她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自窗子那边传来。 她好不容易攒出来的睡意顿时消失大半,难不成家里要遭贼? 裴宝儿控制住自己尖叫喊人的冲动,想了想,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到底是不是贼,以及,那小贼到底想做什么?讲道理,这整条桂花巷住的都是普通小户人家,家里还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唯一值钱的,唔,约莫是放在自己床头那个存钱的陶罐? 窗外月光清冷,照出一地清霜。 床上的人虚虚合着眼,身体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似的。 吱呀—— 窗扇忽然开了,并不和煦的冬夜里的风裹挟着一股寒意袭来,却很快又被阻隔在了窗扇外。 裴宝儿能听到窗合上了,有个很轻微的脚步声出现在屋内,“贼”进来了! 她仍旧闭着眼,佯装翻了个身,面朝里头,手却攥得紧紧的。可她却没听到什么翻箱倒柜的声音,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像是正朝着炕上来。 心跳声越来越快,她只觉得像有人在她耳边击鼓,砰砰砰的。很快,手心便出了一层薄汗,手下滑溜溜的,她几乎握不紧手中之物了。 那贼人脚步声停了下来,此刻便站定在她身后。 裴宝儿想,这贼人莫不是什么时候进来踩过点了?不然,他怎么知道这炕上有钱?总不会,他是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屋,想来采花吧? 一大堆混乱的猜想涌入她的思绪,一个比一个更坏的可能性纷纷踊跃跳了出来,她紧张到了极点,却连深呼吸都不敢做。 终于,那贼人动手了,他似乎是伸出手,按住了裴宝儿的肩膀。 她睁大了眼睛,竟然真被她猜中了!好你个采花贼,看姑奶奶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砰—— 一声不大不小的硬物撞击声在屋内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男人低低的闷哼声。 伴着自窗棂倾泻而入的月光照明,裴宝儿终于看清了来人,全身肌肉却无意识地放松了下来。 只是这么一松,她手中陶罐便也滴溜溜滚了下来,在床沿磕了个响,然后往地下蹦去。只是裴宝儿没听着罐子破碎的清脆声响,只见到床前捂着额头的男人脸色扭曲了下,又是一声闷哼。 好吧,约莫是砸到脚了。 ------------ 第22章 送礼 屋外月色如霜,屋内某人脸黑如锅底。 裴宝儿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掀开棉被,弯下腰去,准备捡她的宝贝存钱罐。 男人没说什么,却抢先一步,用那只没拿东西的手,将那只小小圆圆的乌色瓷罐捞到手里。 “你睡觉都抱着这个?里头是什么?”说着,他顺手拔开上面的木塞,看了眼,脸色更是精彩。 裴宝儿脸上一热,连忙抢了过来。 “你管我睡觉抱什么!”她回过神来,马上质问:“你,你大半夜的强闯民宅,到底想干嘛?” 齐珩的眼神落在她光裸的手腕上,不禁有些发暗。 “为什么不戴?你不喜欢?” 裴宝儿微微一怔,总算顺着他的目光明白他在说什么,当即皱了眉头:“你来的正好,那东西不是我的,你还是将它带走吧。还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看过去的眼神饱含怀疑,莫不是这人在和自己打太极、玩转移话题那一套? 闻言,齐珩的脸顿时一沉,只是他转过去侧对着她,加上恢复得快,裴宝儿倒没发现。 她看他默不作声,似乎想以缄默来糊弄过去,声音不禁提高了半个八度:“你到底……” 齐珩这回答得却快:“不过是看你病重,来瞧瞧你罢了。” 裴宝儿一脸狐疑,他怎么知道自己病了?转念一想,兴许他早就留意到了自己,从借水那次开始,他知道自己住在这儿,自然可以监视这间小院。每日里大妮煎药、丢药渣的举动,只要有心之人必能看得出来这家有人病了。而她已经好几天足不出户,刘云出去抓药,大妮负责买菜,病的人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呃,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何须这般,这般……”裴宝儿结巴了下,愣是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谁能告诉她,“深更半夜擅闯良家妇女闺房探病”这种行为该用什么措辞修饰可以不那么奇葩? 男人终于转了过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的情绪太过复杂,她看不懂。 “其实也算是来和你辞别的,没想到今夜你这么晚都没睡。也好,倒是能和你当面说了。” 裴宝儿觉得有点古怪,却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就问:“去哪?”反应过来,顿时觉得自己问得太过冒昧。人家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你避他而不及,现在他要走岂不是大好事一件?这么一想,她神色又转恼为喜。 齐珩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不过暂离十数日罢了,去做些该做的事。” “哦~” 裴宝儿忽然觉得这姓齐的身上的熏香似乎有种催眠效果,她刚刚闻了片刻,被他吓跑的睡意居然老老实实又回来了。 她失望地打了个呵欠,不大客气道:“既然你是来探病的,现在探完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男人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裴宝儿浑身一个激灵,十分担心他会登徒子上身,又要像那天一样对自己做出某种不大好描述的事情。她双臂抱胸,眼中浓浓的警惕之意,虽然没说出什么“你你你你别过来”之类的无意义台词,却浑身蓄势待发,大有“你敢过来老娘跟你拼命”的架势。 齐珩微微垂眼,反而退了几步,将手上一直拎着的扁长纸盒放到桌上,甩下一句“好好养病,乖乖吃药,别浪费药材”便翻窗走了。 只留下裴宝儿在原地瞪大了眼,他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连自己今晚没吃药都一清二楚?这人该不会是干情报工作的吧?他说要离开十几天,做该做的事,怎么听起来像是古代杀手要出门值外勤? 这么一想,裴宝儿更觉得前途惨淡。穿个什么人不好,偏偏穿了个跟疑似杀手的人物关联紧密的死女人! 如此被折腾了几番,她的睡意彻彻底底跑了个无踪无影,干脆下床去拆他带过来的纸盒。一看,却是那天她准备买却没买成的七巧板和飞行棋。所以说,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仔细一想,刚刚他说的话似乎别有含义。他说没想到“今夜”这个点她还没入睡,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近日来每天的作息习惯咯?难不成,这人每天晚上都在跳窗,行偷香窃玉之举? 再回忆起这几日的“鬼压床”经历,以及他方才以为自己睡着便径直过来的举动,一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 该不会那只“鬼”就是他吧? 裴宝儿有点气,但更感到挫败,因为每次对上他都有种一拳打进了棉花的那种无力感。想套他的话,基本不可能!上次是特殊情况,这次她先是被他夜闯自己房间的“大胆行径”吓了一跳,竟忘了将最关键的问题问他个清楚。 那就是—— 他们到底什么鬼关系?以及,她没有原主的丝毫记忆,他能不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从这个角度想,裴宝儿倒是有些期待他赶紧“外勤”结束回来了。毕竟早死早超生,天天琢磨这事挺困扰的,她更乐意在研发新产品、搞促销活动上面花费脑细胞。 近来病中无聊,除了偶尔拉着家中其余人玩飞行棋,倒也有一桩事情让她提起了兴致,就是如玉阁招女工一事。 虽说本朝民风没那么保守,但千年来“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理念深入人心,极少铺子会招女工。王太太也是个奇人,当初敢顶着旁人的议论给了她工作,她一开始去上工还被掌柜的白眼了挺长时间呢,后来,还是凭着自己独特的审美和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给王家绸缎庄招揽了不少生意,这才慢慢扭转了旁人的想法。毕竟,不管在哪里,购物都是女人的天性,那些掌柜的也不得不承认,女人更懂女人的需求。只是到底没多少女人愿意抛头露面出来工作,给的薪酬又不高,故而招女工的铺子极少。 但如玉阁不同,作为一间脂粉铺子,当伙计的可不能只需记住每种产品的名字,还得对各种色系、搭配了如指掌。更别提裴宝儿还仿照现代化妆品体系,给妆粉也加入了适合不同肌肤的属性,如最常见的干性、油性、混合性。这对她来说不过是某种成分的比例问题,对上门光顾的女人们来说却是大开眼界。乖乖,这世上居然还有湿的妆粉,还分得那么细,一时间诸多女眷见面谈到如玉阁都免不了探讨一番彼此的肤质是哪种,竟成了太兴县这一带的风尚,这已是后话。 开业前半个月,生意说不上多红火,但对比了原先那家老牌脂粉铺子,客流量倒是比他们胜出一筹。只是没达到裴宝儿的预期,作为合伙人之一,林大太太当时可是得了裴宝儿言之凿凿的保证的,此时也有些失望。 裴宝儿分析了一番,觉得可以招个懂化妆的女工试试水,毕竟她不能天天往铺子里跑,总要有个懂行的人忽悠那些女客,最好还能现场示范的那种。 她趁秦掌柜过来取货时,顺便转托他向林大太太提了此事,后者没多大意见,不过捎来的回话却透出一二分不满。大约是觉得铺子没想象中红火,裴宝儿还要增加人力成本。 “若是年前不见起色,咱们的合作约定便要再斟酌一二了。” 女工招聘启事就贴在店门口,放出去后引来了不少异议。据说,有个四五十岁儒生模样的人还特地跑去跟掌柜的理论,说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天天出来做工、抛头露面的,家里没人照顾,会导致种种恶果。裴宝儿对这种假道学嗤之以鼻,反正他不天天来店门口闹事就行。 秦掌柜照着她的意思,把报名应聘的人粗粗筛选了一遍,拿出四色胭脂让她们辨色,说不清楚的直接剔除掉,剩下的先登记了基础的信息,然后拟个统一时间,让她过去铺子里亲自面试。 裴宝儿大病初愈,裹得圆乎乎的出了门,经过那书坊时目不斜视,实则是不敢看过去。即便那姓齐的不在,毕竟那天她形容狼狈地夺门而出,那模样估计都落在小伙计眼里了,怪丢人的。 今天面试的女工共有四位,分别姓陶、马、彭、罗,年龄在二十多至三十多之间,其中罗氏是个寡妇,另一个马氏还是裴宝儿先前有过两面之缘的“熟人”。 裴宝儿没有上妆,这模样和当时在县衙公堂上倒是一般无二,马氏很快就认出了她,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但没说什么。 “你们的基本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今天主要看你们在梳妆方面的手艺如何。”裴宝儿一锤定音,“你们刚好四人,随你们怎么组队,两人为一组,相互为对方上妆吧。” 四个女人都没想到面试竟然会考这个,全都面面相觑,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慌张。 圆脸的彭氏先为难地问了个问题:“出门前我已经上了妆,这会儿天寒地冻的,莫不是要在店里先洗把脸?” 裴宝儿扫了一眼四人的脸,各自都带了些许妆容。其中马氏最浓,一张脸儿涂得白白的,跟脖子差了近两个色号,嘴唇抹的也是大红色,这副模样和先前裴宝儿见到她时判若两人,若不是她一双毒眼十分擅长看透妆面后的诸人真容,还真发现不了是一个人。而陶氏的最自然,看上去只是稍加修饰,不过她五官端正,没有明显瑕疵或缺陷,这方面倒是占了优。 她还未答话,马氏又转了转眼珠子,问裴宝儿:“先前不知道要考校这个,我可没带东西过来。敢问这位娘子,我们是用……” 她目光落在店内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瓷盒上,眼中有些浓浓的欣羡之意。马氏是前些天赶集进城才知道的这消息,她不识字,招聘启事上说的什么全然看不懂,还是厚着一张脸皮挤进铺子里问的伙计。据说在这里做工待遇不算差,还能以什么员工价购买店内产品,听到这个马氏便动了心,若是能低价买高价卖,倒也不失为一条致富之路,于是乐颠颠地来报了名。 裴宝儿点了点头,“胭脂水粉自然是用店里的。”指了指摆到众人面前的“试用装”中其中一个小盒,稍微解释了下这个卸妆膏的“干洗”用法,又取来几块干净的热帕子,示意她们抓紧时间动手。 马氏便抢先将其中一份划到自己面前,洋洋自得地笑了下,问其余三人,谁要和她同一组。 陶氏有些拘谨,和彭氏对视了一眼,后者开腔:“我们俩是一道来的,便让我们俩一组吧。”意思就是不愿和马氏一组,两人自行组队了。 裴宝儿看向罗氏,后者脸上没多余表情,一直淡淡的,此刻才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我随意。马娘子,是你先还是我先?”言语之间竟有些倨傲之态,似乎不怎么把其他三个竞争者放在眼里,笃定不管谁先谁后都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马氏一听就来了气,咬着牙憋出“我先来”三个字后,恨不得将面前这女人化成个母夜叉。 ------------ 第23章 考校 如玉阁。 为了方便今日面试,裴宝儿挑了个非三六九的日子,又让她们辰时初就过来,这会儿街上人还不多,更别提一大早来买胭脂的了。 店内除了马氏等四人、裴宝儿之外,还有秦掌柜和伙计二虎。本来掌柜主要职责是算算账,裴宝儿只让二虎提前过来,也好亲眼观摩学习下化妆这门技术,方便他给女客推销产品,没想到秦掌柜很是好奇,自己也颠颠跑了过来。 这会儿,三个人盯着另四个人的动作,看得津津有味。 马氏看不顺眼罗氏,很想搞点幺蛾子让对方出丑,可惜这样只能让自己落选,她只得按捺下烦躁的心情,在罗氏的脸上开始刷刷刷。可她很快遇到了难题,那就是——罗氏长着一张方脸! 这样的脸型生在男人面上,自然可夸一声天庭饱满开阔,是个有福之相。但生为女儿身可就要命了,若是不涂脂抹粉修饰一番,再加个笑模样,远远看去说不得以为是个男人呢。此刻的罗氏没了笑,板着一张脸让马氏上妆,面无表情的模样更是难看。 马氏心里暗笑,就这般姿容也敢来脂粉铺子应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必不需自己动手,她也绝对会被刷下去的。 于是,她原本有些粗鲁的涂抹脂粉的动作就轻了些,看向罗氏的眼神里甚至带着隐隐的居高临下的鄙视。 罗氏看也不看她,只垂着眼任由她在自己脸上动作。 旁边另一组的情况就手忙脚乱一些,裴宝儿时不时还能听到陶氏嘟囔着“这是什么玩意”“该怎么用”之类的话。 秦掌柜和她对视一眼,都笑了笑,对各人的表现都看在眼中。 而后马氏第一个完成了“面试任务”,裴宝儿点了点头,也不管陶氏那边如何,直接示意换罗氏继续。 这下,陶氏手下的彭氏可不乐意了,谁知道东家评判她们表现好坏的标准里头有没有“快”这一条呢?她不着痕迹地瞪了眼陶氏,后者还在对着手上的阴影膏发呆,却被裴宝儿看在眼里。她不禁心里暗笑,只怕这场“面试”过后,这两人结伴前来的交情要打折扣了。 好不容易等陶氏完成了她的“作品”,罗氏已经默不作声地将马氏的底妆完成了。 此时,彭氏急吼吼地站起身来开始动作,一不小心却碰翻了她们这组的妆粉盒子。靛蓝的瓷盒在地上打了个滚,里头的粉膏倾倒了大半在青石砖面上,看得经手的小作坊坊主裴宝儿很是心疼。当然,更心疼的还要数秦掌柜了,他可是负责做账的,这面试女工用到的“试用装”成本也要自账上走呢! 彭氏脸色一白,方才东西一落地,她就惶惶不安地跪蹲下去试图挽救,却因为那粉膏被裴宝儿调至成浓稠液体状,只需要短短几息的倾覆,就足以全部倒出。瓷盒倒是没打碎,只是里头大半喂了地板,只剩下附着在瓷盒光滑的内表面上的些许粉膏,要涂完陶氏的一张脸却有些勉强。 裴宝儿八风不动地坐在那儿,神情淡淡。秦掌柜皱起了眉头,却什么都没说。只有伙计二虎看到这场景,有些不满地瞥了眼彭氏,自顾自去后头寻抹布来擦地板了。 见自己没有受到苛责,彭氏便大着胆子,先是道了歉,又腆着脸问还有没有其他的试用装,或是,借用下马氏、罗氏这组的。 裴宝儿勾了勾唇,刚想说话,一旁的马氏却瞪起了眼睛。 “开什么玩笑!你自己打翻的东西,凭什么借我们的给你?我们自己都还没用完呢!”说着便用眼神暗示罗氏,让她再给自己脸上补多点粉,嘴角带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心道,真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出了这事,只怕那组的两个多半也要被淘汰了,到时舍她其谁? 罗氏不出声,裴宝儿却转头去问陶氏:“陶娘子怎么看呢?” 陶氏愣了愣,才嗫嚅着开口:“彭娘子,要不你就用瓷盒里剩下那些给我化吧。幸而我脸不大,省着点应该够用的。” 听了这话,马氏笑得更开心了。 裴宝儿又问罗氏:“罗娘子怎么看呢?” 罗氏手下一顿,看了裴宝儿一眼,慢慢道:“若是东家同意,自然是可以借给她们的。” 秦掌柜有些疑惑,凑过来低声问:“裴娘子,这既然是分组的考校,本就存着竞争的关系,又让她们互相合作,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他刚说完,罗氏又补了句:“只是,需等我这边全部妆容完成后才行。” 觑着裴宝儿没有反对的意思,彭氏听到前半句先是一喜,只是这后半句,一听彭氏就急了。 “你明明早就上完了底妆,如今开始画眉了,怎么还要用那妆粉?分明就是故意为难我们!好没意思!” 罗氏慢悠悠地放下眉黛,轻呼出声,“哎呀,这一笔画出界了,须得用妆粉遮一遮。不然,光擦可擦不干净。”说罢,也不理彭氏,自顾自打开那妆粉盒子,给马氏的眉尖部位补了点粉。 裴宝儿笑了笑,直接对众人说:“既然罗娘子这么无私,就听她的吧,两位娘子先坐一旁等一等。若是等得着急,也可以先画画眉、描描唇什么的。” 彭氏没别的法子,只能试着先用盒子里垫底那点妆粉,给陶氏上了层淡淡的底妆,又描眉、上唇脂,胭脂却是不敢上的,还等着罗氏完事了借她们的过来补一补呢。 最后,等陶氏的妆容完成时,众人都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彭氏更是心慌紧张得不行,连连出错,连性情温和、胆小的陶氏都生出了几分不满。 裴宝儿让四人排成一排,又让秦掌柜、二虎两个男人来评点。 秦掌柜一本正经道:“若论快,自然是马娘子更胜一筹。不过,马娘子这个妆容似乎比先前来时更好看些?” 二虎挠了挠头,也插话:“我倒觉得陶娘子先前的妆容也不错,呃,我是说来时那个。” 四女听了脸色各异。 尤其是被点名的马氏,她先是自得于自己兴许能以快取胜,而后听了秦掌柜拐着弯夸罗氏的话,笑容便立马垮了下来。她咬了咬唇,又看了看罗氏那张大方脸,这才心气平了点。 罗氏倒是没什么表情,嘴角一直挂着点清清淡淡的笑,看上去倒像是嘴角自然上扬的弧度,并不是刻意在笑一般。 彭氏知道自己八成没戏了,度过了刚刚那紧张状态后,心情却是四人中最平静的。 陶氏心里惴惴不安,听得被铺子伙计提了一嘴,还抱着一丝侥幸。 短暂的安静过后,裴宝儿看了看秦掌柜,又看了看旁边那四人中的一个,再看回他。顿时,两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结果了。 “好了,今天这一环节的面试先到此为止,辛苦你们了。” 裴宝儿朝秦掌柜点了点头,后者自柜台下匣子里掏出一叠小纸条。她先是翻看了下,然后抽出一张递给彭氏,接着,看了剩下三人的神色一遍,又抽出两张一并交到了陶氏手中。 “两位娘子,这个是我们铺子的折扣券,满两件起可用,时间期限是这月底。今天,辛苦你们走这一遭了。” 马氏原本还有些不可置信,明明彭氏表现最糟糕,怎么可能是她?结果,裴宝儿这么一解释她才明白过来,那两个果然是被淘汰了,才给了这怪里怪气的券安抚她们。只是见罗氏并没有拿到券,她便有些心急:“东家,你们不是只招一个人吗?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她有些担心,该不会是准备两个都留下来,两个人做一份工作,只拿一半的待遇吧? 一旁的陶氏没出声,反倒是最先被宣布出局的彭氏发了话。 “东家,我今天毛手毛脚出了纰漏,表现不好没被选上也是正常。可陶娘子却没什么差错,为何不选她呢?” 陶氏扯了扯彭氏的衣袖,示意她别再问了,作势要走,后者却硬是拽着她留在原地等答案。 裴宝儿笑了笑,“很简单,陶娘子性情过于温柔,不大适合做伙计。况且,她对我们店的产品缺少基础认识,虽说我们店刚开张不久,卖的也都是些不常见的稀奇东西。即便是这样,若是在面试前几日来店里转几圈,看看其他顾客使用试用装的情形,也不至于像方才一般抓瞎。” 陶氏脸上一红,拉彭氏的力又大了三分。后者也没了言语,任由她拉着走出店外。 马氏见状,心里不禁更是得意。她可没那个陶氏蠢,虽然她买不起一整套,先前铺子开张后碰巧进城赶集,听说有低价折扣,她也上赶着买了盒妆粉。后来得知这儿招女工,便想了个如裴宝儿所说的主意,前几日来铺子里头赖着试用了好几次,这才堪堪摸清这些东西该怎么使用。 此时,裴宝儿这才转过头解答马氏的疑问:“今天只是第一轮面试,若是你们没有异议,接下来会有三天试工,也就是你们过来铺子里上工。这三天,我们会按照说好的待遇,给你们发日薪。若是你们接受不了,也可以中途退出。恩,现在退出也是可以的。”她一边说一边抖了抖手上那一沓折扣券。 两人自然都没有异议,试工还有钱可以拿,这么好的事情可以说很少见了。就算到时候没胜出,也能拿一张这什么折扣券走,说不得还能卖给左邻右舍的女眷获利呢。 裴宝儿又加了句,“哦对了,过几天还有两个人过来面试。若是你们表现的好,她们自然不用过来了,若是达不到我的标准,我们也只能继续等了。” 本以为二选一,自己优势挺大,这会儿得知还有其他竞争对手,马氏顿觉有些上当,只得咬咬牙认了。她看了眼默默垂眼的罗氏,更恨她会装模作样,立誓要在接下来的试工中让她输得落花流水。 二虎却不知裴宝儿还有这第二环节的面试一说,他得知自己明天开始就多了两个“临时同事”,想起自己进铺子不用这么过五关斩六将,便有些后怕不已。 见那两人已经走到店门口,准备先离开,他又憨憨问起一个顶重要的问题:“东家,那她们后面几日的表现,是看她们卖出去的销量,还是销售额呢?”他心里其实打着小算盘,若是这般的话,如果他这几日推销出去的产品还没这两个女的多,说不好自己就要被直接辞退,换她们俩顶上了。 马氏走得风风火火,没听到这茬,罗氏却是忽然放慢了脚步。 裴宝儿随意瞥了一眼,笑眯眯道:“自然是都看啦。不过,除了这两个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东西……” 罗氏想再听,那声音却低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 第24章 秘方 “即日起至月底,如玉阁所售商品一律享受满减,买满1两减100文,赠送9折优惠券一张;满3两减500文,赠送85折优惠券一张;满6两立减1两,赠送8折优惠券一张!” 先前贴招工启事的牌子已经被裴宝儿换成了“广告海报”,放在店门口,朝着路过的女眷散发出致命的诱惑气息。此外,试用期的两位新女工也充当了人肉喇叭的作用,轮流在铺子周边吆喝了一番,很是吸引过路人眼球。 秦掌柜是林大太太的心腹之一,这事她自然知晓,只是她有些不大看好。 “你这门槛未免设得有些高,如今铺子里最贵的妆粉也不过六百文一盒,其他多半在一百文到三百文之间,寻常小户人家女眷可这么大手笔,买个一两样就够她们心疼好久了,不可能一次性花销一两甚至数两。” 裴宝儿不甚在意,拼单、凑单这种事儿在现代实在是太常见了,她相信每个时空的劳动人民都有着朴素的生活智慧。再者,她这个优惠力度虽然不及开业前三天,相对原价来说却也不错了,尤其是经过这大半个月的口口相传,就连她家隔壁的程嫂子、李家嫂子都有所耳闻,还特地上她家来问能不能便宜点卖给她们试试。 于是,接下来到月末的几天,太兴县的男人们纷纷骂起了自家的败家娘们儿,都快到年底了不省点前买年货,偏偏要约着一起把银子往水里扔。不过,等他们家娘子涂脂抹粉一番,整个人焕然一新,让他们眼前一亮后,他们的抱怨声就小了许多。 女眷们抱怨声也有不少,因为她们到处拉人入伙凑份子、买完单、分好账才发现,送的这张折扣券还有时间期限,领券后的半个月内必须使用,不然就失效。更气人的是,不同折扣的券各自还有抵扣上限,比如说,8折的券最多只能抵扣2两,也就是说,买满10两再多也只能抵扣2两…… 至于那些想着伪造的,裴宝儿也有应对之法,券上盖着她特制的黑蓝色墨水戳,还注明了有效日期,基本上杜绝了这种情况。 不过抱怨归抱怨,领到券的女人们多半还是打算在截止日期前往如玉阁走上一圈看看,没准还能在店门口把这券低价卖给手中空空的潜在顾客呢?毕竟,这次折扣活动只到月底,而这些券的截止日期是到下个月的,到时候活动结束了,她们想买可没这么优惠了,想要省钱还不得乖乖来向自己买? 裴宝儿大概能猜得到这种心理,她早已经准备好了开店后的第一波上新产品,只等这次满减活动送出去的折扣券有效期前几天就推出上市。到时候再宣传一波,不怕那些女人不跳坑。 三日的试工结束,马氏、罗氏的成绩基本上旗鼓相当,销量方面马氏明显更胜一筹,但整体销售额则是马氏稍微高出一点。 因为这两人都恶补过一番产品资料功课,应对女客们的琐碎问题倒也慢慢上手起来。只是到底比不过二虎,这个跟着秦掌柜做过两年伙计的家伙虽然看上去憨,但对着顾客很会说奉承话,又生得五官端正,轻轻巧巧就能哄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掏腰包,尤其是有些作风大胆的,还特意给他抛媚眼想优惠一二呢。 马氏对自己很有把握,言语间自信满满。罗氏却是向来的沉稳,颇有点荣辱不惊的意味。 裴宝儿让她们拿了这三天的工钱,先回家等消息。 因着裴宝儿做主推出的月末满减促销活动,如玉阁第一个月销售额约150两。虽然看上去不多,但比照下一个四口之家一年嚼用也不过一两银子,这确实已经不算少了,更别提裴宝儿报给林大太太的研发成本只占了三成,这么算下来,除去店铺和人工成本不算,产品毛利也有一百两出头。 一通算盘打下来,裴宝儿这个月竟有20两的纯利分成。先前预支的50两账款明面上已用得七七八八,给铺子置办了将近一个半月的库存,实际上她只用了其中的30多两。所以,这一个月忙活下来,她其实攒下了30余两的私房钱。 这简直是一笔横财! 林大太太也对裴宝儿刮目相看,决心把这套促销方案借鉴照搬到其他铺子去,更打算开始筹划如玉阁开分号的事。 此时的裴宝儿在她眼中就是棵摇钱树,于是,林大太太开始放下身段,和她增加了些许私人来往,甚至热情邀请她到林家做了回客,主题无非是女眷们赏赏雪、吃吃菜、闻梅香、再听个戏什么的。 裴宝儿便在这一次的小宴上见到了本县几个富户家的太太们,包括王太太也在其中,甚至还有从县丞夫人升级为县令夫人的苏氏。 像上次来林家时一样,她特地“打扮”了自己一番,总而言之,化了个妆让自己比泯然众人好看一丢丢,这才放下心进了林家的门。不怪她严防死守,也不是她自视过高,实在是林家这位家主出了名的一院子小妾。就算没发生点什么,万一给林大太太留下了不好印象,譬如说觉得她姿色太好、可能会勾搭自家夫君,她们的合作可就要泡汤了,这年头可没有强有力的商业合同约束。 不过好就好在,这个林虎不是那种有点后台就得意忘形的二愣子,林家虽然在本县算得上地头蛇,但太过分的事还真没有,就连那些个小妾也没有强抢回来了,大半是本县或邻近几个县小户人家的女儿,或是贪图荣华富贵主动搭上林虎,或是半推半就被家里“嫁”过来的,正如陈三娘那位堂姐。 裴宝儿在宴上被林大太太和王太太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走到长廊里想透透气,便见着了一脸鬼祟的这位陈姨娘。 上回裴宝儿寻她帮忙,她却因觉得裴宝儿在暗讽自己,故而推脱不应,后来从翠竹口中了解了一番裴宝儿以及其本事,陈姨娘不免暗自懊悔。人家送上门的好东西和人情都不要,如今却便宜了正房太太,两人竟还合伙做起了生意,据说那如玉阁客满盈门,赚钱的很呢! 陈姨娘虽然气恼,却也拿正房太太没辙,更不可能从这母老虎口中夺食,只得自认倒霉,委委屈屈自掏腰包去买了一套如玉阁的化妆品。虽然有些肉痛,但好在她往日风情仍在,被那粉底液遮住了白印子之后她自信心蹭蹭蹭回涨,如今倒能时不时跟水姨娘打打擂台了。 她知道今日太太设宴,也打听到请了哪些宾客,又记起翠竹一脸惊喜地跟自己说裴娘子化妆技巧如何高超的话,便蠢蠢欲动了起来。虽然她们这些妾室没资格出场,但太太也没禁她足不是?于是便佯装要逛园子,一路逛到了林大太太招待客人的花厅这边来。 “哎呀,这不是裴娘子嘛?可真是巧了~”陈姨娘先声夺人,十分热络地凑上来握住裴宝儿的手,又给身后的翠竹使眼色。“我们家翠竹上回多得你费心,这丫头笨得很,一点礼数都不懂,上回还没跟你道过谢呢。翠竹,还不赶紧过来!” 裴宝儿当然只能客套说不用,这对她而言也就是举手之劳。 没想到,这陈姨娘打蛇随棍上,见气氛还算和谐,又怕被太太发现自己,于是很快进入主题。 她噼里啪啦一通话讲完,裴宝儿彻底惊了:“你,你想让我教你梳妆手艺?” 陈姨娘兴奋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期待。 旁边的翠竹先是一惊,然后有些难堪地别过了脸去。她就知道这位主儿闹着要出来没安什么好心。哪里有人这么直喇喇朝人讨东西的?尤其是先前两人还闹得不大愉快,裴娘子凭什么要帮她呢? 裴宝儿简直没脾气了,笑意微收:“呃,陈姨娘,你应该知道我是做妆娘的吧?” “自然知道,翠竹打听回来的,不然我还不找你呢。”陈姨娘一脸理所应当,且她看得上裴宝儿是裴宝儿的运气的模样。“若你为难,实在不成我送你些金银?” 裴宝儿扶了扶额,忽然觉得方才那黄酒后劲还挺足,不然怎么这会儿她竟会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呢? 兴许是酒能壮人胆,她懒得跟这反复无常的陈姨娘周旋,直接一口回绝:“抱歉,这是我吃饭的手艺,不能随便外传。不过,若是陈姨娘能舍下这一身荣华富贵,拜我为师做个学徒,倒也不是不行~” 陈姨娘美目一瞪,登时就发作起来,指着裴宝儿鼻子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走街穿巷的下九流手艺人,你搞清楚,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不过是看不起我是个妾,说什么手艺不外传,你不还是教了那老妖婆?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巴上那老妖婆就有好日子过了?我告诉你,你想得美!那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赶明儿把你压榨完了就甩开一边不用你了,还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呢!你迟早要后悔的……” 突然,她婉转动人的骂人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翠竹扑通一声跪倒在铺了层雪粒的青砖上。 一个冷厉的女声自裴宝儿身后传来:“是我管家不严,让裴娘子见笑了。”原来是闻声而来的“老妖婆”林大太太。 一张富态的脸此刻铁青着,仍勉强端着一丝笑,让身旁侍女先带裴宝儿进去,后者自然从善如流。走开几步,她便听到林大太太吩咐其他下人道:“你们两个,把陈姨娘带回兰院,禁足半个月!”接着便是陈姨娘惶恐不安的求饶声,不过渐行渐远,几乎听不到了。 裴宝儿无声一叹,这个陈姨娘又是何苦来哉呢,就算想争宠也不至于这么折腾吧? 前头引路的婢女笑着为她解了疑。原来是几个月前新进门的水姨娘有喜了,陈姨娘作为一个进门一年多的老人,一直毫无动静,自然心急,最近正使出浑身解数笼络林大爷呢。要不是水姨娘那儿不方便过夜,又打着安安稳稳生下个男胎巩固自己地位的念头,那位新宠哪里能让陈姨娘跟她平分秋色。 裴宝儿定睛一看,倒是巧了,原来是她第一次上林家来求见林大太太时引见的那个婢女青梅。这一个多月以来,青梅总听其他小姑娘说新开的如玉阁如何如何、裴娘子如何如何,正是爱美年纪的她自然心向往之,这回见了裴宝儿便跟她多说了几句,反正也是满府都知道的事情,算不得什么隐私。 裴宝儿笑了笑,入席前还往青梅手中塞了个小圆盒,是铺子里最便宜的润唇脂,不过也要卖上一百文一只的。她如今虽手头有了点钱,但穷了两年她养成了能抠则抠的习惯,来人家做客总得做点准备,与其用钱打赏这些年轻的小姑娘,还不如给她们送些这个小东西,她那儿成本还更便宜。 青梅很是欢喜,觉得这裴娘子很会做人,回头宴散了,便觑着空跟太太说了点好话。 林大太太眼都没抬,“行了,我知道那小贱人为了什么去纠缠她,我又不怪她,你也不用费口舌。不过有一桩事,”她喝了口热茶,又道:“既然你跟裴娘子相熟,往后如玉阁的货就由你去桂花巷那里取吧。铺子里老秦和那个伙计都是男的,老往她家跑也不像话,你去好一点。”最后加的这一句似乎在强调着什么。 青梅便有些不解:“不是说最近如玉阁招了个女工么?似乎还是个寡妇?”言下之意,若是有了女工,让那女工定期去取货不就成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闻言,林大太太翘起唇角笑了笑。 “裴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人,招女工是她的主意,我也不想拦她,由得她去。只不过,这么一来那罗氏便不能算是咱们自己人了。青梅,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三四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青梅听得似懂非懂,林大太太心里啐了声笨丫头,不过笨一点的好掌控,身边伺候的人心眼太多也麻烦。 “那些香啊粉的全是裴娘子一人调配,那配方可只有她一人知道。你如今年轻,多往桂花巷走一走,也好多学点东西,不是吗?” ------------ 第25章 诬告 裴宝儿不知她的合伙人已经在密谋着偷取她的“祖传秘方”了,此刻慢悠悠回家的她心里却存了另外一桩事。 因为先前头一回当妆娘便是去的苏家,和苏夫人也算是有一面之缘,跟她那位小姑子更是见过好几次,后来又因为刘云和林四的那案子,逼得前任何县令下台,倒便宜了苏县丞。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导致苏夫人对裴宝儿印象挺不错,再加上她年纪也不大,也就比裴宝儿大上六七岁,算是同龄人,故而也未摆什么官夫人的架子,今日在林家的小宴偷着空子跟裴宝儿说了不少小话。 这其中便有前任何县令的一桩公案,说起来,跟裴宝儿还有一丁点关系。 这回如玉阁招女工,前几天选了罗氏,也是裴宝儿和秦掌柜商量后决定的。 当时马氏十分不忿,嚷嚷着要裴宝儿给个说法:“明明我与她卖出的东西相差不大,卖出去的还多一些,凭什么选她不选我?” 裴宝儿便解释:“论销售业绩,你俩整体水平差不多,不过,”她顿了顿,“老实说,先前第一轮比试罗氏表现更好些,不过秦掌柜和我看你性子爽利,倒是个做伙计的料,因而决定再看看。没想到,那日一位高高瘦瘦的客人不小心撞倒了几盒唇脂,你却逼着她把东西全都买下,可有这事?” 马氏心中一惊,马上狡辩,“那瓷盒都被她磕破了个角,她若不买,就没别人买了。” “可我怎么见着,那位客人当时和你靠得很近呢?所谓的磕碰发生时,你正好引着她看上层货架上的胭脂,又说自己身量不高让她自己取,她袖子宽,这才带倒了好几盒唇脂……” 马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都被人看在眼里,也没脸皮继续闹下去,直接扭头就要走。走了两步,却又气呼呼转回来,将裴宝儿放在柜台上那份属于她的折扣券给卷走了。 裴宝儿看得清楚,临走之前,这马氏看向她的眼神愤恨不已,想必是因为落选恨上自己了。 没想到,才过了几天,那马氏居然撺掇着她娘家的父兄跑去公堂大闹,却不是为落选一事,却是告两桩罪名。 第一个告的是如玉阁,控诉如玉阁的产品都是劣质货色,她前段时间买了盒妆粉回去,却用到脸上起了一片的疹子。马氏当时蒙面去的,当场哭得声泪俱下,还解下面巾给官差验看,其两边脸颊却是各长了一小片红疙瘩,看着怪吓人的。 第二个告的却是前任何县令,说当时何县令强买强卖,夺了马家一头牛,他们畏惧强权,怕被何县令报复,故而只能“忍辱负重”,等到新任知县苏大人上任才来告。 听完苏夫人说的这两桩“案情”,裴宝儿简直无语了。 这马氏还真是够厚脸皮的,看来先前下的那个“马氏适合搞销售”的判断没错,只是这个人太过急功近利,走了歪路。 因为两桩案子一个关系着林家,另一个关系着前任知县,苏大人便有些为难。 先说林家这头。虽然先前何县令是因为错断了林四的案子,徇私枉法得罪了某位大贵人才被撸了职,但林四只是林虎的一个堂兄弟,那事也没给林家带来什么风浪,不过是个林四被泼辣的老婆绑回了乡下而已,足见林家背后的靠山还是稳的。如今这一个小小的马家也要来和林家新开的铺子过不去,这回可没有御史再来给他们撑腰了! 再说何家那头。何县令虽然不当县令了,但还算得上半个官身,若是打点得当、碰上什么机缘,换个地方再做官也大有可能。且何家是邻县的大户,苏家在太兴县根底浅薄,他可不敢随便得罪谁。 但苏大人刚上任不久,走得还是破格提拔的路子,根基不稳,若是因为怕这怕那“徇私枉法”,只怕到头来也要落个何县令的下场。 左右权衡再三后,苏大人决定压下状子,遣人去邻县给老上峰送个信,又让夫人出来搞搞交际。先把情况摸清楚,才好决定该如何行事嘛。若是马家占理,便对林家、何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们破个小财消灾,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苏夫人见裴宝儿有股份在如玉阁,且铺子里的产品听说都是她一手包办,若是那红疹为真,想必她也难脱干系,故而给她卖了个人情,提前透了个风给她。 思及此处,裴宝儿却有些心寒。 因为,林大太太压根没和她提过此事,而马家去告官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林家想必一定早得了消息。 “所以,陈姨娘的话还真没说错。商人重利啊……” 裴宝儿抬眼看了眼铅灰色的天空,似乎是又要下雪了,心情郁郁地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时,见着小砚儿手舞足蹈地院子里跑来跑去,双手大张,嘴里还呜呜呜地叫着,看着像是在“飞”?她心情更是烦躁,毫无兴趣降低智商跟他童言童语一番,连他口中嘟囔着的什么会飞的大侠都没留意。 而后,裴宝儿在饭桌上说了此事,除了听不懂的小砚儿外,众人都大皱眉头。 “这事若闹不好,只怕林家要推你出去背黑锅。”刘云忧心忡忡。 她勉强一笑,“应该不至于这么绝情吧,没了我,他们找谁备货?”又似笑非笑地调侃,“总不至于你们俩想着弃暗投明吧?” 刘云和大妮自然表示不会,后者还眼泪汪汪地要对天发誓,反倒吓了她一跳。 这么一搞,饭桌上的气氛总算活跃了起来,刘云转念一想,觉得也没到那地步。便道:“你说的有理,林大太太不至于这么目光短浅,脂粉铺子里头利润太大了,她不会轻易收手的。最坏的境地,不过是费些钱财罢了。” 裴宝儿却皱着眉头提出异议,“这么多人用,偏偏就她说有问题,还恰好是被我们辞了之后,绝对有问题!那个马氏像是个见利起意的,这等小人世间最多。若是被她讹了一次,只怕还会再来,更糟糕的是,可能会人人仿效。到时候,这铺子可就真开不下去了。” 她沉吟片刻,开始自言自语:“那个马氏既然起了疹子,肯定找大夫看过,不如我去城中医馆问一遍,看看她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刘云也出主意:“那个马氏的夫家和娘家是不是在同一条村?不如我明日去打探下,说不好他们左邻右舍又知道内情的。” 两人就这么七嘴八舌地商议着,大妮坐在一旁默默听,夹了一筷子粉丝到碗里,嘴里却突然蹦出一句话来。 “那个马娘子会不会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看着眼神微亮的裴宝儿,用筷子指了指盘子里的豆芽拌粉丝,解释道:“我打小就不能吃豆芽,一吃就会舌头发麻,脸上还会肿。所以我想着,会不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裴宝儿便想到了。 对啊,起红疹也是过敏症状之一,有没有可能是马氏也对某种食物过敏呢?她这么大人了,肯定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若是为了诬告如玉阁,特意把自己搞成那副凄惨模样也不是不可能! 何家接到苏大人递去的消息后,倒没裴宝儿这么烦恼。 刚刚病愈的何夫人扶着额头,冷冷哼了一声:“这个马家真是好大狗胆!以为老爷没了官,咱们家就能任他作践了不成?当时是他们家说的清清楚楚,按照市价把牛卖给咱们,转头却说咱们欺压他,哪里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人!真是脸皮比城墙还厚!” 基于教养,何夫人也骂不出更多的话了,只能坐在一旁生闷气。 何柏信此时想的更多了些,心中对苏谦这个年轻的继任者、前下属有几分满意,总算没看错他。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时为了推托这头牛,杨家、马家来衙门告状却是有文书记录在案的。只要把记录找出来,证明他走的是你情我愿的正常程序买牛,这马家就是嘴再硬也奈他不何。 他也不托大,直接自己往太兴县走了一趟,当面跟苏谦说了个一清二楚。 “情况便是如此,只要调看九月前后的卷宗就水落石出了。” 苏谦皱着眉头让人去寻,等了片刻,那文书却一脸忐忑地来禀告,找不到。 何柏信虽然离任两月,但面对这些老部下还有些余威在,闻言马上瞪了眼:“说的什么浑话!怎么会找不到?老夫没记错的话,若不是八月底,就是九月初的事儿,肯定在重阳前。再去找!” 苏谦却心知肚明,因为前阵子存放卷宗的库房走火,烧了些许卷宗,因着份数不多,御史又才刚走,他也没怎么上心。谁能想到,这里头恰好就有至关重要的这一份卷宗呢? “这,实在是晚辈疏忽之过啊……” 得知此事后,何柏信顿时就不淡定了。若不是眼前的苏谦眼中难堪之意不似作假,他对这个前属下也有几分了解,说不好还真会以为是他在挖坑给自己跳。 “老大人还是须想想办法,若是能找到当日公堂上见证的百姓就最好了,让他们来为您作证。只是,当时当差的人却没法为您作证,毕竟需要避嫌,还请您多体谅则个。” 何柏信苦着一张老脸踱出县衙,正苦苦思索着当日公堂上都有哪些脸熟的闲汉,却忽然一拍脑袋,大叫一声。 “哎哟,看我这糊涂脑筋,裴娘子可不就是最好的证人嘛……” 于是,曾经的老县令“纡尊降贵”地跑到原本自家的雇工家里说情去了。 ------------ 第26章 夫君 虽说大妮提出了个新方向,但不去打听就不能确定。裴宝儿和刘云二人还是按原先商议的方案,顶着小雪出去奔走,一人跑医馆,一人跑去大沥村,各自这么打听了一圈,却收获甚少。 医馆方面,几乎可以说是零收获。这几日压根就没有和马氏年纪、形容接近的女人去看过脸上的疹子,不过裴宝儿却从其中一位老大夫口中得知,像她说的那种病比较少见,他这么多年只见过几例,多数是吃食方面带来的影响,只有一桩却是因为贴药膏贴出了疹子。 刘云拿了点小钱找了个婆子帮忙打听来的消息,说是马氏因嫁在本村,时常回娘家,只是大约十日前,马氏回去却和娘家人吵了一架,吵得盆都摔了,后来出门时脸上却带着笑意,有些古怪。至于那疹子,只知道是突然起的,其他的却不知道更多了 裴宝儿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坐在“小作坊”里一边看大妮用热水融蜂蜡,一边若有所思。 就在她突然眼前一亮时,小院的门被叩响了。 竟是前任县令大人来访,还带了礼物! 何柏信先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拉下老脸朝个年轻小娘子道了一回歉。 “裴娘子,先前是老夫对不住你们家,如今我也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唉,只盼你看在往日我家夫人姑娘的情分上,帮我们一帮,不知可否?” 裴宝儿看了眼面色淡淡的刘云,知道他心中虽有点不快,但其实他是个随和的性子,清楚真正该怪罪的是林四。此外,经了那事,他们也没受到实质的损害,反正算是因祸得福,跟林大太太搭上了线。更何况,这位大人虽然老油条,为官还算清正,在任这些年没搞出什么苛捐杂税,普通的案子也是尽量公正处理。就如杨马两家的奇葩案子,即便裴宝儿不特意告诉他,那牛也许是头专产奶的牛,他估计也会为了尽快解决而买下那牛。 无论于公于私,裴宝儿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老大人无需忧虑,到时我可以上公堂为您作证。只是怕那马家反咬一口、倒打一耙,我先前又与你家女眷有些许交情,若是他们知道这事,拿这个做文章,说我作伪证包庇于你就不好了。”她想了想,又道:“那天您断案时围观的百姓约有二三十人,大多数我也不认得,唯有一个段二郎我认得,他就在段家布庄里做事,先前和我家阿云还算是同事呢。他住在松巷子里,要不,我去找他家娘子说说?” 何柏信自是感激不尽,更觉得裴宝儿想得比自己周全,对她高看了几眼。 刘云表示自己可以替裴宝儿出去,担心她风寒初愈又复发,她想了想还是婉拒了。她家这只小绵羊虽然随和,但其实不大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更别提是何柏信这个算得上有过节的陌生人了,她很怕他白着脸出去红着脸回来。 裴宝儿见时候还早,便没去松巷子,直接带着何柏信往布庄去找那段二郎。后者见是老县令来找,且又是明显占理的事情,自然无所不应,保证届时一定会去帮忙作证。 何柏信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在街上向裴宝儿拱了拱手,准备告辞。 裴宝儿却道:“老大人留步!”见他有些奇怪,便笑了笑解释:“先前的事早过去了,老大人也不欠我们什么,更何况那诬告之事我们是理应为大人发声的。所以,大人今日带来的厚礼我着实不敢收。” 何柏信尴尬地摸了摸胡须,自家娘子和闺女打点的礼物,总不能让他再上人家家里搬回去吧? “只是也不好拂了老大人的好意。这样吧,我与林家合开的铺子就在附近,不若大人前去为夫人姑娘挑选一二,一应记我账上。恩,就当是提前给您家送年礼了?”裴宝儿很是诚恳,她刚刚只是粗略一眼就能判断出来,何家家底不薄,随便送出手就是各种滋补品,购买好几排货架上的东西了。 何柏信推辞了一番,始终拗不过裴宝儿的好意,便谢过她,从善如流跟着去给夫人和闺女挑礼物了。 他感慨了一番自己竟是生平第一次逛脂粉铺子,这女人脸上的名堂可真够多的,果然麻烦!嘴上照例还是恭维了裴宝儿几句,祝她生意昌隆之类的。 好听话谁都不嫌多,于是两人言笑晏晏,气氛一派和谐。 但,这和谐却被终结于何柏信踏出如玉阁的大门那一刻。 忽然刮起一阵风,那人正好就在街上不远处站着,似乎在看向这边,似乎又只是站在雪中发呆。 何柏信睁大了一双老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手中提的盒子差点没掉地上。 这这这,他该不是老眼昏花了吧?那位怎么又大驾光临了? 何柏信双腿一软,勉强撑着走了几步过去,直接就要跪倒在地,正想叩头请安时,手臂却被那人轻轻扶起,还抢先说了句:“这位老丈可是腿脚不好?” 一旁的裴宝儿脸也绿了。 那个一身月白、裹着狐裘、脸色却似乎比那白狐毛更白一分的俊美男人,不是那个姓齐的登徒子还能是谁? 这人也太有时间观念了吧!自他上回“夜探香闺”到今天,掐指一算,好像还真的就是十六或十七天。 被“温柔”对待的何柏信懵了下,他不免记起上回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惨况,更不明白齐珩的意思,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脱下官服他就没认出来自己了,只能顺着他的话呆呆点了下头。 于是,齐珩更加“温柔”道:“既是这样,早些回家歇息吧。天寒地冻的,还是少往外面跑了。”最后一句有点意味深长,让何柏信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拱拱手就钻进了旁边的马车,连声催促家人驱车离去。 裴宝儿直接在何柏信走开时便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几步,闪身钻回了铺子里。 好吧,虽然上回她能大着胆子赶他走,但当时不是她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嘛?这会儿青天白日的,他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不知怎的,她对上他便有点紧张。 裴宝儿心里乱糟糟的,尤其是,一想到该如何跟对方掰扯清楚自己和原主完全是两个人的时,却又有点抵触。 一开始,她很担心他会闯进店里来,当着秦掌柜和二虎的面向她说些暧昧的话。可奇怪的是,过了很长时间,他却一直没有进店来。 裴宝儿抬起头看了看,只见门口空荡荡的,只有一二个行人慢悠悠走过,哪里还有方才那个因为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知他在店门口站了多久才走的,是进了隔壁的书坊、亦或是离开去了其他地方。 裴宝儿此刻的心情就像等楼上邻居扔靴子的那人一样,他出现了,是第一只靴子落下了,可第二只会在什么时候来呢? 原本她只是顺路带老县令过来还个礼,不准备在铺子里久留,却被那人吓得不敢出去。裴宝儿只得硬着头皮,将前几日才看过的账本重新又看了一遍,然后无所事事到想帮忙规整货架,却被二虎和罗氏劝住了。开玩笑,请他们来可不是付钱给他们看着东家做这种辛苦活的。 秦掌柜也有些狐疑:“裴娘子,今儿顾客不多,若是无事,你还不如回去照着货单准备东西。太太说,往后让她身边的青梅姑娘过去桂花巷寻你取货,你应该知道了吧?” 裴宝儿点点头,在铺子里到底是如坐针毡,最后还是抱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无畏精神,无奈而毅然地大步踏出了铺子大门。 没有奇怪的人突然跳出来对她说什么奇怪的话,她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定了定,拔腿就往桂花巷的方向快步走去。一路行来平安无事,走到正街拐入登云巷的街角,胳膊却被一股大力拉住,一把扯到了阴影里。 接着,揽住自己腰肢的双臂一紧,自己竟被带着腾空而起,直接跨过旁边那堵墙,跳进了一个院子里。 裴宝儿呼吸一滞,刚要挣扎,抬眼却看到那双寒潭般幽深的黑眸,而自己落在里面的模样傻乎乎的,活像只呆头鹅。不知怎的,突然就没了挣脱的欲望。 原因之一,半空中挣扎是在作死。 原因之二,反正这人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她也不是什么视贞洁为生命的牌坊女,与其拳打脚踢上演狗血戏码,还不如直截了当问个清楚。 墙根下,呼啸的寒风被挡了大半。 “第二只靴子”君轻启薄唇:“病都好全了?大冷天的出来乱跑,少管点别人的事不行么?” 她一双杏眼顿时瞪圆,像只受惊的猫咪:“你怎么知道我出来干什么?你认识何大人?你,”踯躅了下,她终于艰难地问出那句困扰在心头的话:“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身份,还有,你为什么一直纠缠我,我真的不认识你……” 齐珩眼神一黯,修长的指尖挑起她耳前的一缕碎发,上面似乎带着她的淡淡香气。可冬日的风太过霸道,很快就将这香气吹散。更有细碎的雪粒飘落在她头顶,还未来得及拂去,这会儿已经将融未融。 他放开对裴宝儿的钳制,后者正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他解下狐裘把她罩住,掏出块帕子擦了擦她的头顶,看了两眼觉得满意了,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将兜帽给她戴上。 “这么冷的天,怎么穿那么少!”他顺手捏了捏她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 裴宝儿连忙缩手,心里嘟囔了句“你不也手脚冰凉,比我好不到哪去!”然后又带着点尴尬之色解释,今天出门太急,忘记带手套了。 一股暖意自那狐裘上袭来,她整个人从脖子到腿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低头一看,这大氅是按男子的身量做的,披到她身上居然拖了地,跟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一样。 她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男人,以及他身上略有些单薄的衣衫,努力控制住自己走偏的思路,手拽着狐裘一角,一边要将其脱下还给他,一边执拗地重问:“那个,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齐珩稳稳摁住她的手,愣是让她没法动作。 他瞥了眼远处的一个黑影,轻哼了一声:“我若说了,你肯信么?” 裴宝儿刚要说信,话到嘴边却又收住了。她如今什么都不知道,这男人若是全然瞎编,难不成她也全盘接收?可,对方看起来非富即贵,自己又有什么好让人家图的呢? “你说真话,我便可以信了。” 齐珩唇角微翘,“还真是只小狐狸。” 他一边用手指为她梳理着方才披上狐裘时弄乱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么,其实就是个富贵闲人。家里有些许田地、铺子、仆役,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哦对了,还有个温泉庄子,你想去泡么?” “呃,我问的其实不是这个……”裴宝儿弱弱举手抗议。心道,而且我也不相信你的鬼话。 男人却一脸淡定地扔了个雷出来:“至于我们的关系嘛,我是你夫君,你是我娘子。这样说够清楚吗?” ------------ 第27章 杀手 无人的院落里,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对峙。 “你骗人!”裴宝儿直觉反驳:“你自己说的,你妻子不是已经去世了吗?难不成还能死人复生?” “为何不可能?你前些日子买回去的话本,里头不就有借尸还魂一说吗?”男人神色淡淡,眼神却很认真。 她先是一噎,对这人居然还知道话本中的剧情这点感到十分惊讶,深吸了口气,试图跟他讲道理。 “好吧,即便真有这么回事,可我确实不认识你啊。若是你妻子借别人的,呃,身体来还魂,那魂儿定然不会忘了你才对啊。” 齐珩很快接话:“我又没说她是借你的身体还的魂。” 裴宝儿有些不解,她再问,对方却又不肯解释了:“你只需知道,我能百分百确信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就好。” 她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可我已经嫁人了,有夫君了,你总不能强拆姻缘吧?” 闻言,齐珩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似乎有点嘲讽:“夫君?你说天天打地铺的那个小白脸?”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在嘟囔什么小子什么运气的,又似乎在埋怨她管闲事。 裴宝儿没搞明白怎么又扯到她爱管闲事上了,明明她除了跟自己利益有关的人之外基本都懒得搭理。听到打地铺三个字,她更是无奈。好吧,这情报头子鼻子还真够长的,连这个都打探清楚了。 她决心也扔个雷吓吓这个姓齐的:“咳,不瞒你说,其实吧,我不清楚你那位香消玉殒的妻子是怎么回事,但我本人才是借尸还魂的。我本来生活在一个不同的时代,你能理解吗,就譬如说,你今天睡一觉,明天起来发现自己到了前朝,那个叫大夏的国家,然后你变成了另一个人,样貌可能完全不一样,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见他没反应,她又加了把火:“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折腾出那些古怪的脂粉吗?那些,都是我们原来那个时代很常见的东西,技术上比较先进。还有,你店里的七巧板和飞行棋,还有蜘蛛牌都是……呃,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齐珩将目光自她身后收回,笑意更是转柔。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眼中竟似多了丝无辜,面上更有些落寞。“我不过是,想把你找回来罢了。” 裴宝儿忧郁地抚了抚额,决心跳过敏感话题。 她眨了眨眼,“可是,正常人听到这个不都会害怕吗?”大多数穿越者都死活保守着秘密,就是怕被当成邪灵烧了。“而且,你要找的这个身体的主人,她的灵魂也已经死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个更惊悚的可能性。 “该不会,我借尸还魂,借到了她的身上吧?”她瞪着一双杏眼气鼓鼓地质问他,“哇,你简直是个人渣,她一个人大着肚子流落到庙里生孩子,还难产,你当时又在哪里?现在却来表现得一往情深的样子!” 齐珩对她后半句的猜测表示很不可思议:“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但不是这么回事。”见她还要反驳,他又耐心多解释了两句:“她,是承平元年初去的。”说罢,又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眼中似乎有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然而裴宝儿感到很惊悚。 借尸还魂,他要找的娘子既不是那个“尸”,自己也不是那个“魂”,到底他是怎么认定的自己啊? 难不成是什么坑爹的算命先生看他追忆发妻哀毁过度,骗他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地见到的某个女子就是他发妻的转世么?可,她这都一把年纪了,现在是承平三年十二月了,她倒是承平元年末穿过来的,那年年初这个身体的原主还活蹦乱跳着呢,怎么可能! 她对很可能被骗了的痴情男略有些同情,顺势瞟了眼这个毫无人气的院落,又把“告诉他擅闯民宅是不对的”这个念头压下去,见他今天没有像那日一样失心疯,还能正常沟通,于是打铁趁热,捡着紧要的问:“对了,你店里的那些东西都哪来的?方便告诉我,是谁做出来的吗?”她试探着问,“我觉得,他可能是我的同乡。” 不料他只挑了挑眉,就扔出一句让人心碎的话:“哦,那位奇人也已经仙逝了。不过你说的没错,你们确实应该算是同乡。” 这人对穿越一事的淡定简直让裴宝儿不可置信:“你居然还认识他?” 其实,她还挺好奇那位同乡穿过来后都做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的,不过转念一想,还是别问了,反正人都死了,说不得比自己早穿过来百八十年呢。多问还要跟他多纠缠,不划算! 忽然间,裴宝儿感觉头顶像是有股格外凛冽的寒风袭来,她刚缩了缩脖子,便见男人脸色一变,左手隔着披风抓住她的胳膊,右手竟不知何时、从何地抽出了一柄细剑。 “你,你这是……”话未说完,她便吃惊得睁大了眼。 从四面墙头跳下来的十来个黑衣人是什么情况? 屋里闻讯而动、纷纷拿着刀剑甚至弓弩的五六个壮汉又是什么人? 他们这是碰上黑势力火拼了吗?是的话,他们不是该退出去,把战场留给他们两边吗? 该不会,这姓齐的跟这些壮汉是一伙的,正好跟这些黑衣人有仇、或是因为分地盘之类的问题厮杀吧? 裴宝儿满心的疑问,却无处可诉,只能随着齐珩的动作狼狈躲闪,顺便在险而又险的情境下分心欣赏了一番,这个看似瘦弱苍白的男人将那把细剑挥得如同灵蛇起舞,并且总能在紧要关头拯救她于刀剑无眼之下。 刀光剑影之下,天空中飘落的雪花似乎变大了,地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唔~看起来,姓齐的似乎真的跟这些壮汉是一伙的,因为他在帮着他们对抗黑衣人。 裴宝儿忽然有点胆寒,她先前随便猜想的他的疑似杀手身份,总不至于乌鸦嘴成真吧? 诶,不对!等等,为什么这几个壮汉看上去竟有几分眼熟,尤其是那个粗眉小眼的小个子青年,她总觉得像是见过一样。 裴宝儿绞尽脑汁想了会,终于瞪大眼睛,记了起来。 居然是他? “你,你居然就是那个御史?” 那个隔着车帘未见真容、受了她一拜、最后还不帮她翻案的那个混蛋御史? 裴宝儿的眼中几乎要迸出火来。 齐珩本来正在解决一个落单的黑衣人,闻言不免被分去一丝心神。那事确实是他不对,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差点帮了倒忙。他极快地憋出一句“等会再与你解释”,想先安抚下裴宝儿,不想就这么个空当,另一个黑衣人趁虚而入,一柄利剑直直朝他后背心而去。 “主子!当心!” 因为他扯着裴宝儿的左臂,一时将她揽入怀中,一时却又伸展长臂将她带出,这会儿正好是后者的状态,以至于她其实比那声提醒还早了0.1秒发现他背后的危险。 在那0.1秒里,裴宝儿觉得自己脑子从未转得这么快过。 这种情况下,只有傻叉和狗血言情剧的人设才会傻乎乎替人挡剑,有那功夫,直接把人推开、撞倒不都能躲过一劫吗? 作为一个智商正常的人类,裴宝儿直接反手抱住他的腰,使出吃奶的劲就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推。 齐珩听到那声提醒,本已做好躲避并反击的准备。只是,他的方案和裴宝儿的方案似乎不大统一,尤其是在闪躲的方向上,两人一左一右,给彼此产生的阻力极大地拖了他们的后腿。最后,还是裴宝儿略胜一筹,因为齐珩压根没想到她会出手帮忙,更没想到她娇娇小小的身躯(还裹得像只熊)竟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居然可以带偏他! 于是,他们两人在裴宝儿的重力加速度作用下,朝着院子一角踉跄着歪倒,十分艰难地躲过了那致命一击。 方才出言提醒的大汉也已经狂奔过来,和那名黑衣人展开了搏斗,暂时缠住了他,给了几乎摔倒在地的裴宝儿、齐珩两人一个喘气的宝贵机会。 说实话,这个倒地的姿势略有些尴尬。 因为齐珩几乎是半跪到了地上,只能靠右手那把剑插入地面保持平衡。而裴宝儿则是死死抱着他的腰,两个人正好面对面。这么说也不恰当,应该说,裴宝儿的脸和他腰带上绣着的那只怪兽面对面了。 唔,她本来是担心撞开了齐珩、却把自己送到剑尖下,于是,保命欲望极强的她一直抱着他没敢撒手,更是努力使自己和他的距离贴得更近。即便如此,她刚刚还是能感觉到一股冷冽的寒意自她身侧掠过,还隔着那么厚的披风和棉袄呢,多危险啊!只是没想到,被自己这么神来一撞,原本侧面对着自己的齐珩愣是被她撞得换了个方向。 直到此时,裴宝儿紧闭着的眼终于敢睁开了。 很好,身上没有痛感,说明那把剑没扎中自己,安全过关! 只是眼前这个一脸呆萌、似龙又似狗的小可爱是什么玩意儿?她这是抱着他的哪? 想通这个问题后,裴宝儿瞬间理智回笼,跟弹簧似的马上跳开一米远。 “咳咳,刚刚可真惊险啊~”她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然后反应迟钝地关心了下:“你还好吧?没受伤吧?” 齐珩慢吞吞地支着剑站直,却不答她的话,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战场”,眸光微动,里头似乎正暗暗酝酿着一场风暴。 裴宝儿自讨没趣,往后缩了缩,也探头去看。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院落此刻血腥味浓浓,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都是黑衣人。此刻场上剩下的活人里面,算上他们俩打酱油的外,双方算是势均力敌。但,即便不懂武功的裴宝儿也能从战果上看出,这些黑衣杀手的技术似乎一般般,可能质量跟数量成反比。他们已经折损了近半人手,这边的壮汉只不过挂了些彩,其中一个瘦长条的黄脸汉子受的伤重些,却还能撑着配合队友牵制黑衣人。 “啧,他们都是你的属下吧?还挺厉害的嘛~”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下,不想齐珩心里冷哼了句,这地上躺着的有两个都是经我的手,怎么只知道夸别人! 裴宝儿又问:“那个,你不去帮忙嘛?” 齐珩转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有点毛毛的,才淡淡说了句“不去,他们可以解决”。 “哦。”裴宝儿点点头,“那你介意先送我出去吗?”她指了指院墙,“就是带我跳出去,一下就好,很快的。我自己回家就好了,你可以继续观战……” 男人的声音变得有点咬牙切齿。 “介意!非常介意!” 裴宝儿委屈地嘟了嘟嘴,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竟招惹上这么一尊瘟神。到底要怎么说才能不把自己当他那死去的老婆唷?她只喜欢赚钱、吃香的喝辣的,对这种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剧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呀! 齐珩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古井无波,只有紧攥剑柄、几乎青筋蹦出的手泄露了一丝情绪。 这个该死的小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良心! ------------ 第28章 再娶 幸而那帮壮汉没有让裴宝儿失望,即便齐珩没有再出手,他们也将黑衣人逼得节节后退。 那些人倒是把矛头都对准了齐珩,这个裴宝儿也很容易理解,毕竟他是领头的嘛,不打他打谁呢?而且她又不是傻子,这些人八成找他寻仇来的。 只是壮汉们早有计划,五个人加上他们手中的兵器,像是连成了一堵无坚不摧的战壕似的,黑衣人们几乎靠近不了这头的齐珩和裴宝儿。只有一个黑衣人突破重围杀向这边,却被冷笑着的齐珩几剑挑落。 那黑衣人落地哀嚎时,齐珩似乎不经意地瞥了眼裴宝儿,又冷冷地将头扭过去,不再看她脸上吃惊的表情。 如此过了几十个回合,黑衣人们见势不好,其中一个当头的低喝一声“撤”,便要分头逃跑。 齐珩微眯着眼,早就看出他们的打算,几乎和那人同时下令:“追!留活口!”顿了顿,又补了句:“老七留下。” 于是四个人追着黑衣人去了,那个名为老七的黄脸汉子留下,嘴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又抬眼往裴宝儿那头看。 齐珩发话:“先进屋疗伤。那些人,一时半会的不会再来。” 他走了两步,见裴宝儿不动,又转过身来盯着她皱眉:“进来,外面危险!” “你不是说他们暂时不会再回来吗?”裴宝儿理直气壮反驳,又提出自己要回家,自顾自地往院门的方向走。 只是这儿通过大门的路虽短,却横着不少嘴角流着黑血的尸体,地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血迹,怪恶心的。她犹豫了下,像只兔子似的跳了几下,颇为艰难地找地方落脚。 从老七的角度看去,这女子虽然梳着妇人发式,但举止很是活泼,尤其是她裹着自己主上的白狐裘,还这么一蹦一跳的,可不正是只小白兔么? 见她迫不及待想离开的样子,齐珩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好了。 于是,裴宝儿的手离门栓还有两米的时候,她胳膊又被扯住了。至于是被谁拉住,不用想都知道。 “先进来!你刚刚不是有话问我吗?你不想知道答案了?” 裴宝儿犹豫了下,嘴硬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坑了我的御史,还惹了不少仇家。你这里很危险,我可不想再待下去。你,你放我回去,不然我就上京去告你状,让你丢官!” “噗——” 一声突兀的笑自院落一角响起,打破了两人间的紧张气氛。 齐珩冷冰冰地瞪了眼杵在正屋门口的黄脸汉子,后者忙不迭钻进了屋里,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你以为何柏信是为什么被撤职的?” 撇下这句话,他直接撒开手,慢吞吞地往屋内走。 裴宝儿微微发怔,原来是他? 仔细一想也对,他是个御史,负有监察之职责,没有一开始就干涉何柏信断案子,约莫就是为了捉他的错漏? 她嘟囔着钓鱼执法,有些犹豫要不要问他个清楚,结果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 “诶,你的脚怎么了,伤了吗?” 一瘸一拐的男人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看着她严肃道:“对,刚刚被人推倒扭伤的。” 裴宝儿:“……”怪她咯??? 她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想通了某个关窍,又折返回去往相反方向跳。 “诶,等等,你刚刚不肯送我出去,是不是因为你脚伤了,动不了,又不好意思直说啊?” 齐珩没搭理她。 裴宝儿跳过那堆尸体后,便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有些好奇地打量起这个院落来。看样子,这里像是他和属下暂住的地方,估计是刚盘下的,看上去起码几个月没人住过了,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也不怪她刚才觉得他是随便跳进了别人家的空院子。 看了眼努力走得笔直、不像个瘸子的齐珩,她摸了摸下巴。好像,似乎,也许,大概……他也没那么可怕吧? 首先,他是个御史,是个朝廷公职人员,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虽然在监视她方面有点变态,但应该干不出强娶她的事,暂时不必担心这个。 其次,他虽然有些登徒子上身的属性,偷香窃玉之举做得贼溜,但基本的克制力还是有的。不然,前些天她吃了药晕乎乎的不省人事,他要是乐意完全能把自己“采”了嘛。 再者,他能撤了老县令的职,说明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那些尸位素餐、左右逢迎的老油子官员的。又能招惹来这么多杀手,想必肯定是不畏强权、仗义执言,故而得罪了某个了不得的仇家。 最后,虽然不知他为何死活认定自己是他老婆,但就他的执着来看,说明这人是个长情且痴情的。 如此分析下来,裴宝儿顿时将浑身的警惕系统从高级调到了低级,她不但不觉得他有威胁,反而还挺同情他。说不好是爱人早逝把他整疯魔了,见着个相似的女子便喊娘子,觉得对方是自家娘子的转世什么的。 “傻站在那干什么?”齐珩黑着脸凶她。 不知怎的,裴宝儿竟已看惯了他的冷脸,又或许是她天生脸皮厚,完全可以当做没看到。 她看了眼放在桌案上的两瓶跌打药,以及空空荡荡的屋子,怀疑了一秒那个老七是不是会缩骨功,随口道:“今天的事,我觉得我完全是无妄之灾。要不是你非把我拉进来,我也不至于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多杀手,差点还为救你送了命。你说,你该怎么谢我?” 见齐珩脸色似乎又更冷的趋势,她心里暗笑。 她跟进来可不是动了什么菩萨心肠,要来给他上药,顺便再发生点肌肤接触、肢体交缠之类的暧昧戏码的。她如今也算是个生意人了,做事自然得利益为先。若是能要他一个承诺,让他别再缠着她找娘子,那就阿弥陀佛万事大吉了! 齐珩神色松动,“你想要怎么谢法?” 裴宝儿佯装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很“随意”地说:“金银珠宝的就算了,其他的我暂时也想不到,要不,你答应我一件事吧?你可是大官,我一个小老百姓,没准以后要仰仗你帮忙呢。” “大官”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轻笑出声:“你想用我的承诺,换我不来烦你,是不是?” 裴宝儿小脸一垮,不可置信地瞪向他。 “你,你这人莫不是成精了吧?”怎么跟她肚子里蛔虫似的,她想什么都知道!明明她已经很努力地演戏了,讲道理,应该很自然才是啊,什么样的老狐狸才能谋算这么深远哦? 难得看她吃瘪,齐珩勉强扯直上扬的嘴角,但眼中仍带着愉悦的笑意。 “除了这个,以及跟这个类似的所有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裴宝儿蔫蔫道:“好吧,那你可得守信。” 她看了眼外头转暗的天色,又道:“该说的我今天应该都说的很清楚了,我是我,不是别人,我确实不认识你,所以……”她抿了抿唇,“我知道,痛失所爱的感觉很不好受,但你也不能见着模样相似的就想太多,尤其是那种事,以后还是别了。” 齐珩挑了挑眉:“哪种事?” 裴宝儿耳朵动了动,表示什么都没听到,继续畅所欲言:“我这人没什么远大志向,我就想过着平平安安的小日子,赚多点钱,把孩子带大,没准哪天还想着周游列国呢。尊夫人虽然在调制香粉胭脂方面和我有些相似,但她想必是个温柔娴淑的女子,和我这种不安于室的绝对搭不上边。所以,你还是别胡思乱想了,过两年碰到个合适的,再娶就是了……” 说到此处,却被齐珩打断。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裴宝儿:“恩?” “她跟温柔娴淑一点都搭不上边,这点上跟你还是挺相似的。” 裴宝儿顿时觉得,方才的心理疏导工作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男人伸手拿起一只小瓷瓶,却没打开,只是握在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安静片刻过后,他又放了个雷:“既然你劝我再娶,我又恰好对你一见钟情,不如就你吧,你说如何?” 裴宝儿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脏,很是担忧自己的健康问题。 她弱弱发声:“那个,你既然搞监视那一套,你该知道我有个孩子的吧。我,我可不会抛下小拖油瓶改嫁的,你想必也不愿意帮别人养孩子,所以,还是别了。” 不说孩子还好,说到孩子,齐珩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又带着一抹古怪的情绪。要说是怒,也不像,说是悲吧,更不是。 最后,裴宝儿果断放弃对这个面瘫癌中晚期的研究,很是强硬地告辞了。 他也没拦她,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拖油瓶和改嫁这件事。 只是走到院子中央,她惊讶地发现尸体都不见了大半,角落里那个老七正喘着粗气做搬运工,地上的血迹倒是还完整保留,甚至因为他的拖运红色面积更大了。她条件反射地往上提了提身上的大氅,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原来她一直穿着人家的衣服没还,还数次理直气壮地准备穿着它跑路,不禁脸上一热。 “还你!这个可不算谢礼!” 齐珩正凝神想着什么,突然被那面带着体温的大氅兜头兜脸地盖下来,不禁显出几分狼狈,所幸无人看见。他慢吞吞地将其扯下,又低头细嗅了一番,那股似乎有别于他的淡香。 他正欲要将整张脸埋入其中,却听得一个男声怯怯道:“主子,您腿上的暗器再不取出来,只怕……” 齐珩神色一肃,登时变了个人。 “知道了。查出什么没有?” “回主子,那几人容貌普通,看着像是死士,身上干干净净,牙后都有毒囊。若是要查,只怕一时半会……” “不必查了。” 老七还要说什么,冷不丁突然想到某个可能,马上噤声闭嘴。 ------------ 第29章 公堂 “马荣,你先前状告何柏信任本县县令期间强夺了你家的牛,可有这事?” 苏谦惊堂木一拍,端的十分威严。 只是看在人群中的裴宝儿眼里,这位苏大人似乎坐得不大稳当,眼神时不时还往外面飘,像是在等什么人过来,或是怕什么人出现似的。 若她知道苏谦内心真实想法,她肯定会笑出声来。敢情那位“齐御史”上回一手主导的何柏信撤职一事已经让这位苏大人成了惊弓之鸟,可惜苏谦不知道的是,他得到消息说重现太兴县的那位,在遇上刺杀后已匆匆离开这里回京了。 想到昨天清晨起床是在窗缝下看到被扔进来的那张简短的信笺,还有一件带兜帽的崭新女式披风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布包里,上身后发现身量居然刚刚好,一分不长一分不短,裴宝儿心里有股怪怪的暖流在涌动,她只能摇摇头,将这个诡异的想法驱逐出脑海,专心看堂下跪着的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对答。 这马荣不知是不是穿得少了,或是被惊堂木吓着了,闻言浑身一抖,结巴着回话:“是,是,确有此事。” 苏大人又转向傲然站在一旁的何柏信,努力做出个铁面无私的模样:“咳,何柏信,这马荣状纸上所说,可属实啊?” 何柏信连看都懒得看马荣一眼,负手而立道:“此事乃是马荣诬告,确无此事。”又将当日公堂之上两家推诿之事说了出来,最后总结道:“当时我作为地方父母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想着自掏腰包将那母牛买下来罢了。没想到,好心被当驴肝肺,他们竟颠倒黑白,厚着脸皮告到这里来,简直可笑!” 他急慌慌地要请出证人,段二郎就上场了。 他老老实实把那天自己看到听到的都说了,十分诚恳道:“老大人没说谎,那天我在旁边看着,老大人给了他足足二两。要知道,前些天我去牛羊市逛了圈,一个月的牛崽子一两,康健的公牛、母牛分别是二两、一两的样子。马家那母牛牵上来公堂,一看就病恹恹的,放到市场只怕最多卖半两。老大人对马家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不想马家居然恩将仇报!” 人群中喧哗声起,多半是指点说那马家的良心被狗吃了之类的话。 裴宝儿站在人群之中默默观望,虽说形势一片大好,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盯着底下跪着的马荣看,虽然这个角度她看不到他神色如何,却也从其微颤的身体中看出些许端倪。这马荣瞧着胆儿挺小,不像是能想出这种讹诈的主意的人,多半是被马氏或是什么人撺掇了来的。 此时,马荣忽然偏头往人群看了眼,面上一喜,忽然跪直起上半身来说:“禀告大人,小的也有人证!” “何人为证?” 裴宝儿听了这话也左右环顾,忽然觉得有趣了起来。这马家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寻了个伪证来诬蔑前任县令。只是她身旁都是些普通百姓,还有些无所事事的闲汉。忽然,她瞳孔一缩。 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小男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嘻嘻笑着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竟是郝二。 何柏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马家莫不是找了伪证?他忍不住也看向人群,裴宝儿对上他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让他不用担心,他才放下半颗心来。 果不其然,郝二一开口便开始鬼扯,说什么当日何柏信软硬兼施,硬是逼着马家将牛卖给他,价钱还比市价低了三成。又说其实当时马家已经决定和杨家和解了,当时何柏信提前得知那头牛天赋异禀,故而横插一脚,云云。 何柏信听得火冒三丈:“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 此时,人群中又跌跌撞撞跑出一个男子,嚎啕大哭道:“爹啊,我可怜的爹,咱们上何家去理论,还被他们家门房打了一顿~还请大人为我爹做主哇~”说着,又扯起马荣的裤腿,指着上面的几道淤青给大家看,哭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何柏信脸都青了。 “我可没让人打他,最近更是见都没见过他,谁知道那伤哪来的?哼!如今虽说我身上没了官职,到底还算是半个官身,这帮刁民竟敢诬告朝廷命官,可是罪加一等的!” 马荣听到罪加一等这几个字,背上又是一抖,却被马二暗地里掐了一把。 马二又趁何柏信慷慨陈词时低声说:“别怕,他如今没了官,就是个没牙的老虎。这苏大人以前是他属下,肯定对他也有不满,你看,他看那老头的脸色可不好看呢,还直呼其名,可见他们关系不好,碰着这么个大好机会还不整死他?咱们只要咬死了不松口,怎么都能剥下他一层皮来!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爹你可不能当软脚虾!” 马荣见骑虎难下,只得照着闺女来之前的嘱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了前些日子他前往何家田庄讨说法时是如何被其家人欺凌的。 一时间,旁观人群议论纷纷。 一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何柏信竟然是个欺压百姓的笑面虎”。一人又说,“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老大人在这里做官多年,向来没什么恶名”。另一人又说,“那买牛之事估计是马家理亏,但这伤总是真的,都说宰相门下七品官,这七品官的下人又是个几品呢?” 见舆论风向忽然逆转,坐在上头的苏大人有点头疼。 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自人群中传出:“九月初二那日,奴家也在这公堂之外旁听了,这段二郎和老何大人所说无误。此外,”她上前几步,朝着何柏信笑了笑,又道:“奴家虽是个小女子,却也知道,公堂断案须有文书做记录,事无巨细全部都会记载下来的。想必那日情况卷宗必有记载,还请大人调阅卷宗。” 马二一听就急了。 他可不知道什么卷宗不卷宗的,抬头在公堂上看了眼,嗨呀,上首右侧的位置果然坐着个拿毛笔的人,原来那人干得竟是这事么?马二顿觉妹妹是来坑他的,这等重要的事情居然不提前打听清楚! 马氏站在人群之中也急得很,眼神在裴宝儿身上打个转,突然情急生智:“启禀大人,这女子所说不可信!当天奴家在这公堂外,亲眼见着她和那何柏信打手势,分明是两人有所图谋,他们定是一伙的,不能信她啊!” 裴宝儿十分淡定地哦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只能看卷宗下定论了。” 一说到卷宗,苏谦就心里发虚,他求助似的将目光投向何柏信,连斥责这两个小女子擅自出言、扰乱公堂的“威武棒”都没祭出。心道,老大人哪,我前天不是才告诉过您那卷宗被烧了嘛,您怎么一点不着急的样子啊,莫不是老年痴呆忘了? 何柏信回以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还顺便眨了眨左眼。 似乎冥冥中有什么被联系到了一起,苏谦苏大人茅塞顿开,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这位娘子说得有理,文书去取一下九月初二是那日的卷宗。” 很快,被小声嘱咐过的文书取来了一卷薄薄的纸卷,递给苏谦,后者装模作样看了一遍,神色更加严肃起来,嫉恶如仇地盯着马荣道:“好你个马荣,卷宗已然在此,白纸黑字记录得清清楚楚,还不从实招来!” 随着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马荣直接抖成了风中蒲草。 他跪伏在地,带着哭腔道:“大人饶命啊,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是家中穷困……” 于是,马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卖掉牛后他家的倒霉遭遇说了出来。 原本是他的大儿子赚了钱回来买田地,这才要买多一头牛。后来牛卖给了何家,手头宽裕,马荣志得意满,甚至还去了几回赌坊,将这二两银子花了个精光。没想到,大儿子再次外出行商却碰上了强盗,赔了个血本无归,还被强盗打了个半死不活,断了条腿没法下地干活。马荣只能把多出的田地卖了,换钱给大儿子治病。也不知是不是走霉运,没过多久,他家那头老公牛也病了,吃不下草料,也拉不出来,找了个游医吃了两副药,直接一病归天了。因为是病死的牛,牛羊使不收,也没人敢吃,马荣只得上报过后自家杀来腌制、风干当口粮,还得自掏腰包再去买头牛回来耕地。 样样都要花销,大儿子还不知什么时候病好,马荣愁的不行。就在此时,他家大姑娘马氏却回了娘家,告诉了他一桩秘密。说是她给人送东西,恰巧碰到何家田庄上的婆子,自其口中得知,何柏信从他们家买回去那头黑牛是头神牛,下的奶多得跟水一样,那牛乳还特别香甜,说是小孩喝了能变聪明,大人喝了能强身健体。而且,那牛到了何家之后,何家的庄子就迎来了大丰收,可见是头神牛啊! 马荣一听就后悔了,更觉得自己是被何柏信夺去了神牛,说不得还夺走了自家的风水。不然,怎么卖了牛之后他家事事不顺呢?于是便来告官了。 苏谦听着这前因后果,简直哭笑不得,不过他对那位裴娘子的“空城计”更是佩服。 他瞪着眼睛肃问:“既是无中生有,你这腿上的伤痕却是从何而来!” 马荣支支吾吾还不肯说,只是明显先前的说辞也是假的了。郝二见状不好,摸了摸衣兜里的铜钱就要开溜。 苏谦眼疾手快,又拍了拍惊堂木,严肃道:“将那证人郝二拿下!既然马荣已经招供,说明何家强夺马家母牛一案不成立。郝二胡乱攀咬,伪造人证,判罚十个板子。马荣颠倒黑白,诬告朝廷官员,实在可恨,判罚二十板子,唔,按律需要收监一年,或是劳役三月。马荣,你当如何?” 马荣听到要被打板子就软倒在地,一丝力气都没了,听到后半截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苏谦暗道晦气,挥了挥手让人把他抬了下去,顺便还拽走了嚷嚷着“是马二来找他做伪证的,不关我事”的郝二。他想了想,这马家老的折了,大儿子据说还卧病在床,这老二也动了的话,只怕这马家真要破败了。那郝二向来是个游手好闲的,自己还从下人口中听过一丝半语,正好逮着这个机会治他一回! “咳,先拖下去打板子,其他的等人醒了再说。” 何柏信这下才真正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去,决心回家就跟夫人说道一二,自家那头黑牛下的崽子可得给裴娘子留着,到时候送给她当谢礼。唔,也不知她家有无田地,实在不行,送她几亩薄田倒也不是难事。 然后,苏大人又明知故问道:“唷,可正巧,今儿第二桩案子的事主也是个姓马的。主诉人,马氏,被诉人,如玉阁。可都来人了啊?” 马二如临大赦,简直落荒而逃地奔出了公堂,期间还不住躲避着马氏的眼神,连自家妹子也懒得管了。 裴宝儿和马氏对视一眼,各自上前福了福后跪下,还有秦掌柜也一并来了。 裴宝儿表示自己就是如玉阁的半个东家,代表另一个合股人出面。而马氏则是不存在的眼泪,忧伤无限地解开了头上的布巾,露出脸上的大片红疹,示意自己就是受害人。 此时马氏身上已没了先前那股悍勇之气,她原本只是觉得不甘,告官还是她二哥的主意,本想讹诈何家一笔钱财,但这个何家软硬不吃,次次上门都给他们吃闭门羹。对簿公堂却是这般结局,幸好她那老父没有供出她二哥,不然可就真完蛋了。 既然如此,如玉阁这桩案子她更不能放手。裴宝儿这个人口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利用试工的机会把自己几个人当猴耍,亏自己还为这份工花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这疹子可是实打实的,怎么能不让她好好出次血? 马氏哭嚎道:“大人哪,如玉阁店大欺客,卖了粗劣的水粉给我。我本也不想闹上公堂,可她们死活就是不认,还说我是作假讹诈她们。您瞧瞧,我这张脸都快烂了。哪个女子不看重自己的脸,这像是作假吗?” 裴宝儿趁此机会凑近细细看了一番,果然马氏的疹子不曾作假,实打实的红肿一片,看着怪渗人的。 又听得身后人群议论起了如玉阁如何如何,她的心便提了起来。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回被马氏这么一闹,便是没问题也要影响店里的业绩。 马氏哭完之后,便到了如玉阁的辩护时间。 裴宝儿便问:“敢问马娘子,你这红疹起了几日?是从哪一日开始的?” 马氏恨恨道:“已有八九日了,大约是十一月廿五那日发现的。初时不过是些小红点,后来越长越大,就成这般情形了。” 裴宝儿又问:“既然这么严重,没有找大夫看看症结所在?” 马氏眉峰一挑,登时便开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在讹诈你们么?我就是要讹,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堵上我的脸和下半辈子吧?” 苏谦恰到好处地轻拍了下惊堂木:“咳,公堂之上不得喧哗。马氏,你老实说,你为何不去看大夫?若是没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如玉阁的东家怀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旁观之人纷纷附和称是。 马氏冷哼一声:“还能有什么原因,家中无钱罢了。奴家那夫君是个好吃懒做的,养家糊口全靠奴家一个人做活。咱们贫苦人家,哪来的余钱看什么大夫!” 好吧,听上去挺有道理。 裴宝儿老神在在地说了句:“启禀大人,这马娘子先前来如玉阁应聘女工,只是不幸落选。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是上个月廿三还是廿四那日通知她这个消息的,才隔了一两天便说用我们的东西起了疹子,倒是稀奇!”然后示意秦掌柜发话。 后者便拱手道:“启禀大人,小的也有话回禀。”说罢,便从鼓鼓囊囊的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账簿来。 ------------ 第30章 闹剧 因着这时空技术落后,裴宝儿仅凭一人之力搞不出什么防腐剂之类的,更没有条件搞大批量的过敏源测试。她的小作坊生产之初便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因此,在用自己手脚上的皮肤做了无数次试验后,在保留观音土这个小粘合剂的基础上,她放弃了现代配方中一些更常见的材料,转而用些颜色、质地接近的中药材打磨成细粉代替,如白芷、白芨代替二氧化钛增白,用藤黄代替了氧化铁调色,诸如此类。 总的来说,这些产品虽然折损了些许功能,但安全方面还算是靠谱的。起码,相比那些铅粉成分的胭脂水粉可以说十分健康环保了。 但裴宝儿知道,虽然现在样本已经从她一人扩大到了小半个太兴县的年轻女子,但到底样本数还是不多。从现代科学角度来说,人类过敏源数不胜数,任何一种植物、动物皮毛、气体等等都可能是过敏源。也就是说,这些人对她的化妆品不过敏,但没准就有那么个万里挑一的人,恰好就对这里面其中一样东西过敏。 所以,刚知道马氏起疹子这事,裴宝儿第一时间便是怀疑的这个。 只是马家偏偏要两桩案子一起告,且时机恰好挑在马氏应聘落选后几天,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秦掌柜便将这其中关节细细道来:“启禀大人,小的是如玉阁的掌柜,姓秦。上个月十三,马氏来了我们铺子,就招聘女工的事问了不少问题,报了名,又花二百文买了盒最便宜的妆粉。过后便是十五,恰好是冬至那天,裴娘子考校几个报了名的小娘子,筛选出两个来,马氏便在其中。十六到十八这三天,马氏和另外一个罗娘子在店里试工。到了廿三这日,裴娘子和小的决定选聘罗娘子。这后头的事,大人您都知道了。” 秦掌柜之所以说得头头是道,倒不是因为他过目不忘,能将自己经手的每一笔交易记得清清楚楚。而是因为,裴宝儿一开始就建议他改良做账方式,毕竟脂粉生意不同于卖布匹、器物,极有可能产生纠纷。她让他每一笔交易都记上日期、时辰、购买人姓氏、购买产品型号、购买数量等关键信息,方便按图索骥。不然,若碰上马氏这样来告的,他们连对方什么时间买的什么产品都不清楚,更别提和人家对质了。 马氏见高坐堂上的苏大人目露疑色,马上为自己辩解:“启禀大人,招工一事确实有,可这跟奴家脸上长痱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奴家还能未卜先知么?”她又指责秦掌柜道:“你特地指出我买的妆粉是最下等的,到底什么意思?莫非你是默认了,你们铺子里就是有些低劣货色不成?” 裴宝儿幽幽道:“马娘子别急嘛,秦掌柜也就是据实以告,并没别的意思。我倒有一个问题,还想请马娘子指教。”她看了眼苏大人,后者微微颔首,她便问了出来:“马娘子既是十三这日买了妆粉,十五面试时,用那妆粉手势很是熟稔,想必十三、十四这两日在家练的时间不短吧?” 马氏咬咬牙,“用了一两次而已,也算不得多熟稔。” 裴宝儿点点头,“既然如此,为何十三这日开始用的,到了廿五才起疹子呢?” 马氏转了转眼珠,“许是你那妆粉里的毒素积累到了一定量,这才出了问题。一开始只是红点,后来变成大片红疹,不就是这个道理?” 裴宝儿哦了一声,又问:“难道起了红点之后,马娘子还继续用着我们如玉阁的妆粉,一直到今天?” 马氏手攥得死紧,指甲尖都戳进了肉里。 “自然不是,前两日我还没不知是妆粉作怪,又见那红点不好看,想着要遮一遮,便继续用了。后来见变严重了,这才不敢再用。对,就是这样,我停了那妆粉,这疹子却丝毫不见好。你问来问去,不过就是想逃避责任吗!你就说,我这脸诊治的费用,你赔不赔???” 裴宝儿微微一笑,朝苏大人道:“若真的是我们的过错,自然是要赔的。可自开张至今,马娘子买的那款妆粉乃是我们铺子里第二畅销的妆粉,已经售出了好几十盒,大人若不信可让人查阅鄙店的账簿。您看,这么多人都用了,只有她一人说有问题。”她顿了顿,留点空档让众人思考她的话,又道:“大人,奴家今日来之前请了位老大夫,他如今就在十丈开外的茶摊上等着,不如请他上堂为马娘子诊治一番,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闻言,秦掌柜不禁侧目。他怎么不知道这裴娘子还备了这一手?想到林大太太叮嘱他的话,他心里又开始犯难了。 在苏大人的首肯下,白须白眉的施老大夫很快便衙役请了过来。 马氏眼神有些躲闪,有些不乐意:“这个是哪里来的赤脚大夫?我在这太兴县活了二十来年,城里有几间医馆几个大夫我不知道么?你们是不是寻了个假的来骗我?还请大人明鉴!一会儿这个假大夫估计说的话都是偏着他们的,不能信!” 苏谦嘴角一抽,刚要说什么,施老大夫就不乐意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眼那发话的村妇,又隐晦地瞪了眼裴宝儿,不客气道:“你懂个屁!老夫告老还乡前可是在太医院供职的院判,比你们县令还要高两级呐!居然敢说老夫是赤脚大夫,哼哼!老夫才不伺候你这无知村妇!”说罢便转身要走。 苏谦也有所耳闻这位来头不小的施太医,自己既是晚辈又算是下级,见状连忙起身,作势要去拦人。有眼色的衙役也纷纷向前拥上,堵住了施老大夫的去路。 裴宝儿又陪着笑脸,再三说好话,老人家这才气哼哼地回转身来,绕着马氏看了一圈,又扯过她的右手准备切脉。马氏却咻得缩回了手,一脸讷讷道:“不过是些疹子,看脸不就好了么?如何还要切脉?” 施老大夫又嘟囔着鄙夷了一番她的见识短浅,背着手干脆不管了。 他看到一旁赔笑脸的裴宝儿更是来气。自己本来院判当得好好的,还指望着活多个一二十年,把张院使熬死了,自己上位掌管太医院呢,结果却被顶着个告老还乡的名字弄回这里,还要看一帮愚昧无知的小民争长短,真是晦气透了! 马氏见状偷偷松了口气,裴宝儿却为方才一瞥欣喜不已,看向横眉冷对自己的老大夫更是感激不尽,恨不得大笑三声。 苏谦坐在堂上,略有些不明所以。 “这,马氏你不……” 他刚要让马氏配合诊治、查明病因,好方便他下诊断,没想到看到裴宝儿突然嘴角上扬,像是捉到了马氏什么把柄一样,他便住了声。 裴宝儿反应很快,问了施大夫一个问题:“敢问老大夫,若是脂粉之流有问题,用在脸上,脸上可是有可能起疹子的?” 施大夫哼哼道:“当然是可能的。” 马氏闻言一喜,便抢着说:“可不是嘛,早这么说不就没事了,还搞这么一套神叨叨的……” “诶,马娘子,我还没问完呢。”裴宝儿继续问:“若是涂在脸上的脂粉出了问题,这人的身上其他地方可会起疹子?” 施大夫长眉一动,略一思索,果断道:“那是不可能的,外源物只有接触皮肤的地方才可能起疹子,或是瘙痒、糜烂。想要全身都有症状,除非是入口之物。” 裴宝儿笑眯眯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谢老大夫。” 施老大夫还没搞清楚状况,裴宝儿突然闪身到了马氏身旁,一把扯过其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衣袖撸了上去。 众人均被惊了一惊,少数男子转过了脸去,其他人却都忍不住好奇地看了过去。 只见马氏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竟也是密密麻麻的红疹,看着比她脸上的小一些,但数量更多,看得人头皮发麻。 众人联想到刚才裴宝儿和施老大夫最后的两问两答,不禁都明白过来。马氏若是真用了如玉阁的妆粉才烂脸,怎么会胳膊上也长满了这个呢?总不可能是钱太多,将那妆粉特地往胳膊上涂吧? 被裴宝儿这么一突然袭击,马氏吓了一跳,又羞又气,连忙将自己衣袖撸了下去,气得嗓子都在发抖:“你,你这泼妇,居然这般羞辱于我!我,我不活啦!”说罢便朝一旁的柱子冲去,显是要寻死觅活。 一时之间,这县衙公堂之上乱糟糟的。 惊呼的、指点议论的、阻拦的、挣扎的、冷眼旁观的,什么人都有,反正就是没有死人。 被拦腰抱着拖离了柱子的马氏回头一看,救了自己的人居然是个一嘴黄牙的衙役,还朝自己咧着嘴笑,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苏谦更是哭笑不得,相比先前自己断过的案子,今天这两桩可以说是闹剧中的闹剧了,主角还都是一家人!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 他也懒得问马氏到底是用什么招数把自己折腾得满身红疹来糊弄人,等马氏面如死灰地认了这只是个误会,便草草揭过此案。毕竟人家都说了,自己见识短浅,不知道涂在脸上的东西不可能使身上皮肤也起疹子,这不过是个误会,你能怎么办,总不能治她个“目光短浅”的罪吧? 于是苏大人宣布散衙。 马氏怕苏大人改变主意,又要打自己板子,马上灰溜溜离开,那动作、那身形看着跟她那二哥倒还挺相似。 裴宝儿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她与马氏没什么深仇大恨,虽说她诬告了如玉阁一回,但最后也没什么损失,以后远着这等小人就好了。她又跟秦掌柜叹气着说,“当初早知道她心术不正,就不该让她进复试,倒是把她的心给养大了。真是斗米恩升米仇!” 秦掌柜脸上带着点客气的笑,心里却闹腾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向林大太太交代而困扰,还是在为如玉阁从此案中脱身而欣喜,亦或是为自己方才没来得及提出让裴娘子说出妆粉方子以自证清白而侥幸,又或者说,是在为对林大太太的打算毫不知情的裴娘子感到嗟叹呢? 果不其然,秦掌柜如实汇报了今日公堂见闻后,林大太太便很不高兴。 “我倒是小看了她!居然暗地里留了一手,一点风都没透,可见是没把我们当成自己人了。既如此,也不能怪我翻脸无情!” ------------ 第31章 紫云 民间有句俗语叫,过了腊八就是年。 相传,这天还是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日,故而又称“法宝节”,是佛教一个盛大的节日。 裴宝儿交代了刘云和大妮在家煮八宝粥,自己带了小砚儿去云隐寺添香油,让他在那个刻着“恩公齐三”字样的长生牌下磕了个头。 难得这般小的孩子跟着来寺院,却不哭不闹,也不四处乱跑,只乖乖跟着裴宝儿,时不时稚气地问这问那,看得那些趁着年前来进香的、还未生出个儿子、或是生了个调皮捣蛋的讨债鬼的小媳妇们十分羡慕。当然,这是因为她们没听到小砚儿具体的问题。 “阿凉~这个人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咳,这个是罗汉,谁说他没穿衣服?那个,是他们的特色服饰。 “是因为他们那里比较热吗?” ——呃,对。 “那这个姐姐为什么穿那么多啊?” ——这个是观音大士,不是姐姐…… 裴宝儿见他越问越兴起,连忙以人太多、怕碰上拐子的借口,将他抱起来快步下山。 说来也怪,她居然在山脚下碰到了个道士。 虽说佛道不分家,但就她观察来看,这个时空佛道两家的竞争其实非常激烈。或者说,古时候很多朝代都是如此,因为各个宗教头头、大佬都想获得当权者的认可,最好能成为国教什么的,广传教义,发展壮大本教的势力。但僧多粥少,大家只能抢了。 裴宝儿先前在白水镇住时,就见过几个穿黄袍踩僧鞋的跟穿灰色道袍拿拂尘的骂架,还都是引经据典的那种骂法,十分有文化。听说,这两派人各自不满对方的教义,路过对方的驻点一般都是退避三舍的,除非是上门踢场子。 所以,裴宝儿很是稀奇地多看了两眼那位“一腔孤勇”的道人。 这么一看,她却发现,这居然还是个熟人,正是先前说她即将有劫难的那个邋遢算命道士。 小砚儿最近对认字开始感兴趣了,见着身边有字的都要问一遍,碰到自己认得的还要摇头晃脑地念出来。此刻,他就指着道士腰间那个布袋磕磕巴巴道:“不……不……钱”。 裴宝儿对那个把“算不准不要钱的”这等广告词写在布袋上的道士有些无语,更诧异的是,便宜儿子连钱字这么多比划的都认出来了,果然是钱途无量! “这位娘子,小郎,可要算上一卦?”中年道人嘻嘻笑着招揽生意。 裴宝儿刚要说不用,对方又道:“咦?你是太兴县的吧,贫道似乎先前和你打过几个照面。哎呀,想必是先前为你算过卦了。最近家中如何?先前碰到的艰难险阻都过去了吧?唔,这位小郎一看就是富贵之相,且等我好好看看……” 裴宝儿没想到,这道人居然是这么自来熟、又自说自话的性子。她有些担心小砚儿被他吓到,毕竟迷信的说法,小孩子不好见太多生人,最好连远路也不要走,就怕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是想着今天让他过来给恩公表示下,她是不会轻易带他出门的。 她更没想到的是,小砚儿不仅一点都不怕他,对他的打量安之若素,还十分好奇地眨巴着一双小桃花眼看向对方,奶声奶气道:“道爷爷,你这个包真好看~”此言一出,裴宝儿就知道这小崽子是看上人家的东西了,好在他还没有脸皮厚到问人家要,只得哄他说回头给他缝一个,并在心里暗暗吐槽,一个叫花布袋有什么好看的,这便宜儿子审美是不是有问题? 不料,那道人突然双目圆瞪,瞳孔缩得极小,跌跌撞撞倒退了几步,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起来。 “紫气东来……不可能……显贵……天哪……命数如此,合该……” 原本他邋遢的形容就为他的道士皮囊增添了几许叫花子气息,如今再做出这种癫狂之态,就更像个神经病了。 裴宝儿心里有些打鼓,连忙拽着小砚儿离开。直到走得远了,她才敢回过头去,只见那道人仍在原地,只是不再痴痴站着,而是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跳一边叫,情形甚是可怖。 “阿凉,那个道爷爷病了吗?” 她只能含糊着说是,便宜儿子还一脸同情,回到家还有点闷闷不乐,连催她缝那个布袋都忘了。 裴宝儿松了口气,大妮却一脸犹豫地告诉她一件事。 “娘子,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心里很快过了下,列了几个可能选项出来,多半和大妮家人有关的。没想到,大妮一开口说的却是青梅。 “今天青梅过来取货,我按着您吩咐的给了她。只是她……” 裴宝儿很奇怪,大妮平时说话做事都很爽利的,今天怎么这么黏黏糊糊的? 问了一番才知道,原来是青梅取了货还不走,拉着大妮说家常,又说自己口渴,大妮去给她倒水,走过来却发现她刚好从左边那间小屋出来,大妮问起时,她就说自己有些好奇,顺便看两眼而已。可大妮觉得她说话间眼神游离,笑容也没有往日自然,不大对劲。 裴宝儿心中一突,顿时生出个不好的猜想来。 晚饭后,刘小绵羊私下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今天你出去回来就不大开心,是不是碰上那个郝二,或是林四那些人了?” 裴宝儿便跟他说了这件事。 “这,林家若真有那等念头,只怕咱们这合作长久不了。” 她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虽说一开始只是权宜之计,但,咱们能有今天这点小积蓄,还得感谢林大太太给的机会。若是因为青梅今天的事,就将其全盘否定,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 刘云却道,“话是这么说,但,阿姐你要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裴宝儿又是一叹,再想起青梅今日带来的口信,说是邀请她大年初五去林家吃酒。提前将近一个月邀请,可以说是很慎重了,可她怎么就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呢! 此时的林家,林大太太也不大高兴。 她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青梅瘦瘦的肩膀便缩了下。 “你可真是笨死了,没人在里头调配,你进去有什么用?你见着那些东西,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吗?知道那些成分的名字吗?” 青梅讷讷不敢回话,见林大太太脸色愈发黑沉,只得硬着头皮道:“可,她们在里头时不让我进去啊。” 林大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额头道:“你真是个傻子!她们自然是不会让的,你就不能偷偷摸摸地看吗?任你编个什么借口赖在那里不行?你就说你闹肚子,难不成她裴娘子还要守着你出恭不成?” 青梅小脸一皱,这,这理由也太龌龊了些。 正巧,一个和青梅交好的女婢端了燕窝进来,见青梅备受苛责,便想帮她打个圆场。 那蓝鸢笑道:“太太可别劳气,一会儿顶着胃,夜里又要说难受了。照奴婢看,这事儿也不难。不若寻个制香师,或是调制过脂粉的匠人,请他们来辨别这其中的成分?” 青梅刚要附和,林大太太便皱着眉道:“我怎么会不晓得这个法子,可你们也知道,她裴娘子的秘方十分特别,做出来的妆粉和咱们往常用的都不一样。那些人,只怕也分辨不出来。” 蓝鸢却不气馁,“太太何须这般丧气,咱们只管先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兴许能有意外之喜呢?” 林大太太转念一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这般手艺人先前在京倒是好找,却不知咱们城里可有没有呢?” 蓝鸢笑着戳了戳青梅的腰窝,后者傻愣愣的看着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她只能把话说全了。 “青梅,你那嫂子不是有个娘家人,先前在苏州品香阁做过三五年的学徒吗?前两年,你还给我带过他自制的胭脂呢,你忘啦?” 她傻愣愣地点了下头,于是这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退出去的时候,青梅搓了搓因冷汗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低声道:“你记性也太好了吧,那么久远的事你都记得。” 蓝鸢见四处无人,朝她撇了撇嘴:“你这丫头心也太实了,要我说,就是太木了。太太是放心你,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办。照我看啊,她现在看如玉阁的事情还挺上心的。你可得提一万个心,若是出了什么篓子,只怕太太要唯你是问!” 腊月里的风冷得像冰,吹得青梅透心凉。 她虽然笨,却也知道太太不是个活菩萨。跟在太太身边几年,她也见识过她不少手段。这裴娘子手里捏着那些个价值千金的秘方,她们家这位爱财如命的太太怎么可能转了性放过呢?到时候得手了,那裴娘子只怕也要重演先前那个织锦娘子的悲剧。她若安安分分还好,若是想闹,估计这太兴县也待不下去了。 到了次日,她只能回家打听。 这才知道,自家大嫂的那个娘家兄弟,现在居然是县城里的老字号脂粉铺子,也就是燕脂斋,他们家的匠人师傅。据说,那儿卖的那些所谓品香阁的产品,全都是那个人一手打造的,说是做得跟真的一样,就是品香阁的老匠人也未必看得出来区别。 这人姓袁,家中行五,是最小的儿子,故而在择业方面虽然离经叛道,却也没遭老父打断腿。因为长得秀气,许多人私底下笑称他叫袁五娘。 他扫了眼青梅带来的几个小盒,挑了两个打开,先是放到鼻端轻嗅,而后拈起一点搓开,又将其涂抹到掌心,慢慢打圈匀开,神情似乎十分陶醉。 “这东西究竟是何人所制?竟然这般精巧,和我学的那些几乎完全不一样,果然是学无止境……对了,我们管事先是也买了些送过来,让我研究其中的成分,我最近正好就在忙这事呢。对了,小青梅,你能不能为人引见一番,让我和那师傅切磋切磋,交流下心得?” 青梅的嫂子袁氏尴尬一笑,“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说起胭脂水粉来都快疯魔了。” 看着这神叨叨的袁五郎,青梅便有些无语。如今城里两间脂粉铺子,东家不同,本来该是竞争对手关系。这年头谁家有个独门秘方不是捂得死死的,袁五郎倒好,居然大咧咧地说想要和竞争对手铺子的师傅切磋一二,真是够疯的。 她又有些担心,若是太太知道袁五郎是燕脂斋的,即便是要用,也不可能将人留在燕脂斋,必然是要挖走的,不然真给他研究出来,岂不是便宜了燕脂斋?但,若袁五郎没那个本事,挖走了又有什么用呢,有了裴娘子的妙手,这袁五郎的品香阁手艺也就不甚稀奇了。 ------------ 第32章 天花 因快到年下,家家户户都忙着买年货、送年礼,更别提京城中那些高门大户了,自是出去的也多,进来的也多。打京城外赶着骡车、驴车、甚至马车来送年节礼的不计其数,一派热闹景象。 这热闹中自然又分普通热闹和热闹非凡两种,后者之中,摄政王府、忠武侯府自然要数第一梯队的佼佼者了。 王府西院通向后花园的小径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砖路上连一丝雪都寻不见。 一个宫装丽人在众人簇拥之下,正搀着旁边一个中年贵妇的手慢悠悠前行,面上带着欣喜的笑意。 “阿娘,府中的红梅恰好开了,去年您随父亲在外没能看上,今年可得好好乐上一乐。” 中年贵妇看着她雪色狐裘下的殷红衣裙,神色犹豫着正要说什么,忽然一个婢女急匆匆小步跑来,低声回禀了一事。 那宫装丽人立即喜上眉梢,扯着婢女衣袖连连追问:“真的?王爷真回来了?如今人在哪?”又指挥着身边的人如此这般,去小厨房准备参汤的,去二门外候着听信的,还自言自语着准备打点今天晚上的菜色。 中年贵妇见状,只得无奈告辞,却在离开王府前,低声向来送她的婢女耳语了几句。后者听得面色一白,连忙点头应允。 这婢女叫碧玉,是林侧妃身边四个贴身婢女之一,跟着陪嫁进来这王府前,在忠武侯府时还曾伺候过忠武侯夫人几年,自然对其担忧心知肚明。可夫人要自己提点侧妃,这个任务可是难办的很,前些日子秀玉为侧妃搭配衣服时提了一嘴,马上就被侧妃撵出去院子里罚跪,这可是寒冬腊月啊! 碧玉一脸纠结地回西院交差,还未进门便察觉到一股可怕的低气压,人人脸上惶恐不安,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见状不好,只得先溜回房间打听下情况,却从秀玉口中得知,原来侧妃方才带着参汤和小郎君一同去前院迎接,却被王爷劈头盖脸地骂了回来,竟是连小郎的脸面都不顾了。 碧玉心中大骇,“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秀玉撇了撇嘴,:“你今天不是跟着么,怎会不知那位穿了什么。” 顿了顿,又将本就低的声线压到了最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王爷说,妾室不得穿红,乃是旧例。” 窗外风声呼啸,碧玉只觉得一颗心直落到了谷底,果然还是被老夫人说对了。 战战兢兢度过了这难熬的一日,碧玉本以为,过几日兴许也就好了,毕竟要过年了,侧妃到时候也是要进宫赴宫宴的,总能见着王爷面,拉下脸陪个不是就完了。没想到,王爷神出鬼没了几日后,又消失了,说是出了京。 于是,这日西院的人听了大半日的打砸茶盏、花瓶之声。 林侧妃恨恨道:“去查查,王爷出京跟着的那些人,这次有没有留下的。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要撬开他的口!我要知道王爷究竟去了哪!” 年纪最大、最稳重的素玉犹豫着开腔,“主子,这样恐怕不大妥当,王爷向来不喜别人窥探他的行踪……” 林侧妃当下又扔了个摆件。 “哼,这几年,你们可曾见过他像最近这样,见天的往京城外跑?只怕是在外头有了相好的!” 碧玉见素玉脸色尴尬,又看了看垂着眼不打算开腔的秀玉、还有向来是个闷葫芦的梅玉,只得无奈开口劝:“主子,王爷何等尊贵的人,要何等女人没有,大不了抬进府来做个姨娘罢了,何须这般劳心劳力来回奔波呢?想必您是多心了,年关将近,虽有三杨大人辅政,但听说有两国使节来贺,先前雹灾的钦差们也要回京述职,王爷公务繁忙也是常理。” 闻言,林侧妃脸色缓和了些许。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过我还是不放心。照我说的,你去前院打探下。若真有这等事,哼哼……” 碧玉的小心肝不禁抖了两抖:“主子,您该不会是想……” 林侧妃斜了她一眼,接过素玉递过来的热巾子,慢悠悠擦着手,冷哼道:“杀人灭口?你主子像是这么蠢的人吗?若真有这么个绝色美人,我倒是巴不得接她回来,跟她姐妹相称呢!”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宝儿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盯着手里的梅花瓣发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鼻子对这个味儿过敏。 新年将近,天儿愈发冷了,周边村镇的百姓们多半停了农活,这些日子赶集的人比平时多了数倍,多半是进城置办年货的。她得趁年前这个好几回,推出点应节气的“新产品”。唔,严格说来,只是在老配方的胭脂或唇脂里加上点腊梅花汁以作点缀。但爱美的女人们会有谁不愿意让自己的脸蛋在泛着红晕的同时散发出迷人的梅香呢? 因着这月初推出的新产品,加上上个月底送出去那波折扣券的刺激效果,如玉阁十二月上半月还未完,业绩居然已经超过十一月的一半了,可以说是形势一片大好,生意红红火火。 这期间,裴宝儿也见了林大太太一次,是送年节礼时上门去见着的,不过是坐着喝了盏茶的时间,裴宝儿心里却总觉得怪怪的。可能是心里存了怀疑,看对方的举止无不透着那方面的含义。比如说,林大太太对她这次推出的新品格外感兴趣,各种不着痕迹地一边夸她调色手艺奇佳又顺势问她用了什么料,诸如此类。 不过很快,她就没心思烦恼这个问题了。 因为小砚儿出天花了! 先时,他们都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发热,毕竟小孩子体质差,很容易发热。裴宝儿也知道,普通发热不要紧,那其实是人体内免疫系统在运作杀菌。小砚儿因为调皮好动,向来身体康健,即便是发热经常是隔一晚就好了,裴宝儿看他精神还好,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没想到,当天半夜她就发现,小砚儿身上脸上竟长出了红色斑疹,热度愈发高了起来,迷迷糊糊的,话都说不清了。她才一下子慌了。 刘云匆匆披了衣服就跑去砸施老大夫的院门,后者不情不愿被他背着过来的时候,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更在心里将那个把自己弄到这鬼地方的始作俑者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是他一看小砚儿的症状,立刻闭了嘴,摸了脉后,脸色更是凝重。 最后,一脸同情地宣布,孩子是出痘了。 出痘,也就是天花。 裴宝儿差点没被吓晕过去。 在这个落后的时代,天花可是个十分要命的大病,几乎是九死一生的几率。没有疫苗,没有特效药,只能靠意志熬过去。大人还好说,可他一个刚满两周岁的小孩子,脆弱得跟温室里的花苗一般…… “您不是太医吗?治过的病例肯定比我们吃过的米都多!您老妙手仁心,肯定能就砚儿的,是不是?”裴宝儿直接抓着施老大夫衣袖,差点就要跪下了。 施老大夫可不敢受她这一拜,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听她这话音,只怕这小崽子病不好,自己恐怕也难以脱身。啧,这可真是难办。他小老头一把年纪,要不是小时候也得过这病,才不敢冒着风险帮她治呢! “咳,老夫先开个方子,让孩子吃着吧。另外,把这几日接触过孩子的人都排查一遍,贴身衣物最好烧了,这床铺啊被褥的都得清洗消毒,还有……” 裴宝儿连连点头,让刘云准备去抓药,又跟秋风扫落叶似的开始清理屋内所有可能带有病菌的东西。直到小砚儿最近几日的衣物都被塞进炉膛一把火烧干净了,她的身躯还在微微发抖。 她捂着脸,浑身如置冰窖,喃喃自语道:“都是我不好,肯定是那日带他出了城才染上的病。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谁知道哪个带了病菌……” 可恨屋漏偏逢连夜雨,刘云去回春医馆抓药,缺了两味药,净蝉衣和炙僵蚕。他又跑去其他小药铺,找了好久才找到其中一味炙僵蚕,那个净蝉衣却哪儿都找不到。药铺伙计纷纷推托,说这玩意早售罄了,如今寒冬腊月的上哪儿去找? 施老大夫也犯了难,“这蝉衣宣发风热效果最好,又胜在便宜。不然老夫本来想用……哎,算了算了,且换成牛蒡子先试试吧。” 裴宝儿无奈,也只得接受。他们小户人家的,即便租个马车去外地寻药,一来一回更耽搁不起,更别提其他地方可能也没有这味药,去了不过是白浪费时间。 看着小砚儿在昏迷中说胡话,一会喊热,一会又喊冷,还想伸手去挠脸的可怜模样,裴宝儿心都快碎了。 她只能噙着眼泪,寻来布条将其双手绑住,不然,即便是这病治好了,以后脸上、身上可要留下不少坑坑洼洼的疤痕。 大妮也献计:“我好像以前也出过天花,我娘说当时是用酒来擦身,她擦了好几夜,又逼着我喝了两大碗,后来我真的好了~” 裴宝儿心酸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也是个命大的孩子。这个民间偏方其实不怎么科学,寻常发热兴许有用,高热情况下用酒擦身则是大忌,很大可能会适得其反。更别提是天花病毒了,若是一瓶烈酒能解决,现代科学家也不用费那么大劲研究疫苗消灭它了。 好在,天花这玩意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次痊愈、终身免疫的。有大妮帮忙照顾,裴宝儿起码不至于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至于刘云,由于他没出过痘,为防万一,他又被“撵”到了隔壁屋起居。 这次小砚儿的病来势汹汹,比裴宝儿上个月那次风寒更为凶险,全家人都提心吊胆的,两个能照顾人的去当奶妈子保姆了,小作坊的主要工作量只能落在了刘云身上。 说实话,刘云虽然画的一手美人图,辨色方面十分专业,人也细心,但在调脂弄粉这方面天赋却比不上大妮。故而,平时他多半被裴宝儿差遣去做各式碾压、研磨的力气活,论到调配这个步骤,先加哪个,后加哪个,他死活记不住,裴宝儿又不愿意将方子写下来,太不安全。 这么一来,刘家小作坊的生产效率大大下滑。 两日后,青梅来取货时发现数目不对,只堪堪够单子上的一小半。尤其是铺子里近来销量有了明显提升的眼影膏,因为先前库存做得少,如今竟有断货的趋势了。 裴宝儿万般无奈,却又分身乏术,只得承诺青梅说,再给她几天时间,就是熬通宵也给她把东西赶出来。 青梅见裴宝儿心不在焉,整个人心神全在病重的孩子身上,也不好说什么,扭头回了林家后,先去换了身衣衫,才去向林大太太汇报。 此时,后者正优哉游哉地让小婢挖出瓷盒中的润肤脂来给她按摩双手,见到青梅来回事,顺势指了指案上另一个小盒:“你来试一试这个。” 见林大太太兴致颇高,青梅到嘴边的话便先吞了回去,从善如流地拿起小盒看了眼上面印着的花纹。 “这,这不是咱们铺子里的妆粉么?太太这是要赏给奴婢?” 林大太太笑而不语,“你先打开,试试看好不好用。” 青梅心中有些狐疑,却也只得照她说的去做。初初打开,里头的粉膏似乎质地没那么细腻,但色调、香气倒是很相似。只是一抹上手背,她立马察觉到了不同,那质地比起铺子里卖的着实有些粗糙。 “这个,该不会是……” 林大太太满意一笑,“你这丫头总算聪明了一回,这不过是用铺子里的壳子,装上了袁五郎调配的妆粉罢了。你觉得如何?” 青梅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措辞,才委婉表示,虽然有些相像,但使用感还是差了些。见林大太太没有恼怒,她又顺势回禀了裴娘子幼子生病、家中忙乱、供货不及时一事。 林大太太脸色微凝,挥了挥手,示意抹手的婢女退下,这才冷哼着出声。 “我就知道,光靠她一个人总归不靠谱。你且先去铺子里头跟老秦盘算一番,存货还够卖几天。若是她要在年关前给我断链子,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青梅忙不迭退下,小跑着出去办事了。 裴宝儿对自家合伙人的打算一无所知,此时的她正站在窗前,面色不耐地看向伫立在寒风中的一位“不速之客”。 “御史大人,你很闲吗?” ------------ 第33章 赠药 齐珩脸色一僵,竟有种久违的一口气提不上来闷得慌的憋屈感。 他磨了磨牙,“当然不是。” 他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她脸上露出浓浓的疲态,眼下青黑压根遮都遮不住,像是熬了好几宿的模样,那话又说不出口了。 齐珩猜到必是出了什么事,不禁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先去书坊寻暗七了解清楚,贸贸然直接冲到了她家。他还没来得及问,便被对方冷冰冰用话堵了回来。 “那御史大人便去忙吧,我也忙得很。”裴宝儿耳朵一动,朝院子里看了眼,手速极快地将窗扇合上。 啪—— 齐珩觉得,那窗扇像是拍到了自己脸上一样,十分面上无光。 远处候着的两个暗卫纷纷自觉地仰头看天,一个睁着眼睛说瞎话,“啧,这星星可真好看啊~”另一个一脸鄙视,“大雪天哪来的星星,你莫不是眼瞎了吧?恰巧施太医在那条巷子里住着,你快去寻他开服药……” 一声轻咳过后,两人默默收声,如夜空中的鬼魅般飘到了齐珩身后。 “出了什么事?暗七一直没有信来么?” 暗六的声音有点犹豫:“有是有,只是没有提到这个……” “呵!真是办的好差事。” 冬日寂寂的夜里,天空黑得像浓墨一般,带着浓重的不详。 这几日,眼看着小砚儿高烧不退,施老大夫也无计可施,只是一张方子变来变去,勉强稳住了病情,治愈却是遥遥无期。 裴宝儿急得不行,都开始搞封建迷信那套求神问佛了,天天嘴里念叨着各路神仙、西天佛祖甚至耶稣基督,她还很不负责任地在心底将小砚儿染上天花的责任归到了那天意外碰到的臭道士身上。 那家伙看着不修边幅,谁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了,没准他就接触过天花病人,这才传染了过来呢!而且,似乎每次这个道士一出现,没过几天她就要倒霉。上一回是林四的事,后来总算有惊无险度过了。这一回灾厄却落在了小砚儿身上。 若是他真没了,说真的,裴宝儿都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苦苦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了?若是人有轮回,她才会来到这里,那么今生的她死后定然还有下一辈子,何必在这里蹉跎岁月呢? 正值她近乎精疲力竭之时,那个死了老婆、疑似在撩她的男人偏偏还要跳出来作妖。 次日上午,裴宝儿面无表情地扶着门框,看着面前那大大小小十几个纸包、长条盒子,以及捧着这些的小伙计,再及小伙计旁边那张不辨喜怒的死人脸。 好嘛,送礼追求这一套很溜啊,也不知是不是跟那位仙逝了的穿越界前辈学的。只可惜,她现在没有心情跟他玩这套! 她控制住自己甩门的冲动,冷淡问道:“什么时候你转行干起卖货郎了?” 齐珩无视她的冷淡,直截了当道:“听了些小道消息,故而送些药材过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收下。” 暗七一脸谄媚地把手中的物事举了举,十分贴心道:“这些有点重,不如我帮您放到屋里吧?” 裴宝儿把着门不动。 齐珩只得佯装咳嗽,嘴角抽抽地接过了那堆带有讨好之意的名贵药材,以眼神示意暗七下去,这才一本正经道:“你别多想,这些放哪?”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往门内挤,杀了裴宝儿一个措手不及。 她狐疑地嗅了嗅,似乎是有那么点药香,这人应该也做不出板着脸哄骗她的事。恰好这会儿刘云和大妮刚好都出去了,她想了想,还是别别扭扭地放他进来了。 “呃,就放那吧。你要喝水吗?”她没话找话。 齐珩本想从善如流,却突然听到屋内有个稚嫩的孩童声音,似乎在哑着嗓子喊娘。 裴宝儿脸色一变,直接撇下他大步进了里屋。 “砚儿怎么啦?是头晕还是哪里不舒服?先忍忍,一会儿施老大夫就过来了。”一边说话,一边抱着小砚儿的大头轻轻摩挲,又轻拍着他的背,试图将其哄入睡。 小砚儿平时没这么娇气,只是这次被折磨得狠了,裴宝儿为了不让他抓破水痘,还特地将他手脚绑了起来,这对睡觉时向来喜欢三百六十度大旋转的他来说简直是酷刑。因此,这些日子他只要看不到床边有人就会哭闹,哼哼唧唧地以踢被子来抗议自己受到的忽视。 这会儿,他还不停歇,裴宝儿一边哄他、给他重新盖上被子,他一边哼唧着跟她作对,口中还嚷嚷着热。 一对大胖脚丫子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裴宝儿摸了一把,原本的小火炉都快变成小冰窖了,只得硬着心肠拍了他两下屁股,小崽子反而开心得很,因为屁股上也有水痘,痒得很…… 她哄孩子的时候,齐珩走了进来,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眸中似乎有光一闪而过,神色有些复杂。 她抬头一看,被站在那里的齐珩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你抵抗力估计……万一染上了我可不负责任!” 这话里似乎饱含着对他的不信任,或者说,是对他不够强壮康健的揣测? 齐珩莫名有点郁闷。 他绷着脸解释:“没事,我幼年时也出过痘。”说话时,眼神却有些幽深,仿佛在透过床帐后那个小不点看着过去的自己,思绪忽然就飘远了。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轻浮无力又拖沓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他呼吸一滞,马上收回视线,朝声响处看去。 裴宝儿却是心道不好,想不到他们回来得这般快。她有些头疼,吞吞吐吐地问:“呃,你,你可不可以跳窗出去?” 齐珩眯了眯眼,“为什么?” 裴宝儿皱着一张脸,张了张口,却想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 说怕她“夫君”误会吧,他压根知道所谓“夫君”的内情。说他在这里于礼不合吧,让人家跳窗出去更是于礼不合,听着怪像女子出轨被捉奸、情急之下催情夫跳窗逃走的剧情,更何况现在还是大白天,要是刚好院墙外有人见到这一幕,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待在我这屋里,被人看到要说闲话的。” 齐珩哦了一声,表示他不介意,然后很体贴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出去说话好了。” 裴宝儿脸上肌肉抽动着,干脆直接自己先迎了上去。 原来是刘云请来了施老大夫,老人家脾气怪,硬是说下了雪,他腿脚不好,怕自己摔了,硬是每次都让刘云背着他才肯来看诊。这会到了院内,施老大夫还不肯下来,嫌弃他们院子里雪没扫干净。 “走走走,再往前走几步,这不就到了嘛,诶~” 施老大夫慢悠悠地从脸红脖子粗、气喘吁吁的刘云背上下来,又接过他的药箱,摸了一把胡须,正准备抬脚进屋看那小孩子病情如何。不料,屋内突然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前面的裴娘子神色有些扭曲,没见到后面那人时,他只当她是太过担心自家儿子,但他很快就受到了惊吓。 施老大夫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 幸好他没走出去几步,刘云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这时心里才真信了这老头的说辞,对自己的劳累也就看淡了。 只是他抬头一看,不对,这屋里怎么还有别人,跟着阿姐那男人是谁?居然还有几分脸熟?想了好一会,他才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你怎么——” 齐珩轻咳一声,深深看了眼神色各异的这两人,缓步上前,难得给了个笑脸。 “这不是施太医么?听闻你告老还乡,不想竟在这里遇上了,可真是巧。进去吧,方才孩子又醒了一次,还哭闹了好一会。” 裴宝儿愣愣地看着他抢自己的话头,这“热情招待”的模样仿佛自己才是这儿的一家之主般,让人感觉十分诡异。 有着同感的莫过于从施太医降级为施老大夫的这位了,他默默咽下一口老血,勉强挤出点难看的笑,老脸跟菊花褶子似的,还带着一脸见鬼的表情飘进了里屋。 “呃,那个……” 裴宝儿刚想跟刘云解释下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开了个话头却又被截住。 齐珩指了指里屋,“你不进去吗?方才的情形,你最好跟施太医仔细说一遍,省得哪里有遗漏,耽误了病情。” 裴宝儿一想也是,有些担忧地瞥了眼这两人,犹豫着进去了。只是到底还是不放心,时不时觑一眼外面的情形。 好在那两人虽然走动了下,但基本一直是站在她视野范围内的。她能看到的就是,他们似乎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什么没听清。齐珩背对着她,看不到表情。刘云距离她又有点远,大概能看到,他神色似乎不是太愉快。 往日施老大夫诊脉都很快的,今天却摸了老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磨磨蹭蹭的,久到裴宝儿差点以为便宜儿子病情急转直下了。 “老大夫,您倒是说话呀!” 施老大夫瞄了眼屋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手,一本正经道:“唔,比前两日好了些许,昨儿半夜有没有高热?没有,还是这般热?那就好,老夫把那方子再变一变……” 裴宝儿松了口气,眼角余光瞥到桌上那堆“厚礼”,顺口道:“大夫,那儿有些药材,你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施老大夫眉毛动了动,走过去划拉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好家伙! 这些动辄上百年的人参、大如鸡子的天然牛黄、还有那些个什么鹿茸之流,施老大夫十分怀疑,某人是不是把太医院都给搬空了。 “这,这牛黄品质上佳,恰好合你家小郎这个病程用。这药还都挺齐全,行吧,老夫给你换个新方子~” 施老大夫自被发配来这“穷乡僻壤”,就过上了“缺医少药”的“穷苦日子”,当然,这都是跟他先前在太医院里可以任意取用各式珍贵药材相比而言。如今见了这些熟悉的宝贝,一颗向医之心又燃起了熊熊烈火,巴不得借用这些大展拳脚一番。 开玩笑,虽说民间天花死亡率很高,但他可是太医啊,当年那位出痘就是他手把手医治好的。要不是窝在这里,换成在京城,只怕那娃儿早就能下地活蹦乱跳了! 齐珩赠药却也没想到这一茬。 他本只想着,裴宝儿大病初愈肯定体虚,虽然给她弄了个大夫过来,但这穷乡僻壤的毕竟没什么好药材,一时之间他又不可能把她忽悠回京城,只得出此权宜之计,顺手做了回搬运工。不想竟歪打正着,碰巧解了这儿的燃眉之急,倒是大功一件。 于是,裴宝儿送施大夫出去时,对齐珩的脸色那叫一个不同寻常的春风拂面。这副情景落在被施大夫逼着背他回家的刘云眼里,更是憋气。 ------------ 第34章 图穷 因着施老大夫说小砚儿病情已有好转,如今除了留疤这一点外,已不必太过担心。再加上齐珩赠的这些药恰好起了大作用,她心里很是感激,也不好像先前那般冷淡,等刘云送走施老大夫后,她便热情地跟他客套了几句。 “御史大人,您是来出公差的吗?” 齐珩右手松松握拳,掩唇轻咳了下,顺坡下驴地说了声是。结果她一脸好奇道:“都快过年了,你们也不休息的吗?” 他动作一顿,而后自然地慢慢放下那只手,脸色有点严肃:“是啊,监察御史一职确实比较苦,全年无休,不比京官五日一休沐。不过,胜在可以周游国中各地,一来体察民情,二来也可增长见识、开阔眼界,到也算是好事一桩。” 裴宝儿点点头,十分赞同。 “那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齐珩沉默了会,眸子中似乎泛着奇异的光,缓缓吐出几个地名来。 “锦州,青州,苏州,杭州,安州……” 裴宝儿先前看过一本游记,里头约莫是提过这些地名,部分是她熟知的后世沿用的,譬如苏杭,但另外一部分则全然陌生,具体在何方她是完全两眼一抓瞎的,毕竟这年头地图的功能比较敏感,还不属于能流通的普通商品范畴。 她竟有些羡慕起齐珩来了。这种年代除了天南海北跑的商贾,恐怕也只有他们有这等自由了,偏偏还是公费出差,有一大票人保护,不用担心遇上劫匪什么的,想着真是美滋滋。当然,她这个美好的幻想将在数月后碰到“真正的御史”后幻灭。 见裴宝儿面上流露出的些许歆羡之情,齐珩眼中的光慢慢地淡了下去,像是原本在期待着什么却落空了一般。 更可气的是,才说了这么几句话,她便客客气气、十分委婉地下逐客令了。 齐珩眸光微动,料那个小白脸也不敢对她说什么,不过为防万一,还是把暗六丢过来这边天天守着好了。 他离开时,交代裴宝儿,说是自己这两日都会在城里,若有事可去找他。 裴宝儿突然没来由地周身不自然起来,恩恩着敷衍了过去。心道,这个人真是好大口气,他怎么就料到自己会去寻他呢?总不能自家又出什么大事,必得寻他帮忙吧? 结果,到了次日,她终于能抽身出来,带着这几日熬夜制出的眼影去如玉阁时,却发现了个大问题。 “秦掌柜,这眼影怎么还剩这么多?”她指了指专摆眼妆用品那一栏,眉头轻蹙道:“我若没记错的话,数目应该没这么多才对。” 裴宝儿声量不大,没让各自忙活着的二虎和罗氏听到。 秦掌柜老脸一僵,犹豫了下,装糊涂:“有么?是不是青梅那妮子记错了?” 裴宝儿纳闷地扫了眼货架,只见上头摆得满满当当。但她明明记得很清楚,青梅当时跟自己说眼影快卖断货了,铺子里只剩下两三盒,当时没能给她补货,她面上焦急神情不似作假。可如今过了这些天,没有补货,哪来的这么多存货?总不可能是那些顾客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她向来不喜欢玩“你猜我猜”的游戏,寻常时候说话打个太极没什么,遇上关键时刻她可是很直来直往的。 裴宝儿盯着秦掌柜的双眼,一针见血地问:“秦掌柜可是不愿直言相告?” 秦掌柜擦了擦汗,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裴娘子,这都是太太的意思,我也不过是听吩咐办事罢了。我毕竟只是个管事,太太手底下我这样的人多得是,若是哪里做的不好,也是说换就换……” “您这话说得,我更不明白了。” 裴宝儿再继续追问,秦掌柜却跟死蚌一样对此闭口不言了。 她心里有些古怪,林大太太的意思?难不成,是因为缺货,采办了其他字号的过来凑数?也不可能啊,传统化妆技巧中就没有眼妆这一说,寻常脂粉铺子根本没有眼影卖,她打哪儿寻来的替代品?除非…… 她心中不好的猜疑越来越大,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去林家登门请教。 “裴娘子怎么来了?这可是稀客啊。”林大太太仍是热情中带着客气地招呼,但看在她眼中似乎有点不一样。“你家小郎的病可是好了?需要用什么药材只管说,刚好南边的铺子管事送了些年礼过来,那些老山参可都是好东西……” 裴宝儿心里存着事,就不大耐烦跟她打言语机锋,直接掏出自铺子里顺的几个小盒,有眼影也有妆粉,放到林大太太面前。 林大太太原本端着的笑意就收敛了七八分,“裴娘子这是何意啊?” 裴宝儿神情不变,直直看向她:“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才对。太太究竟何意?” 屋内一片安静,衬得屋外的风声更紧了些。 见林大太太安坐在上,并无主动解释的意思,裴宝儿单刀直入挑破:“太太从我这儿拿不到方子,便寻了人来仿制。这些,便是那位了不得的师傅出品。我说的可对?” 顿了顿,她又皱着眉头问:“我不明白,您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必然是懂一分钱一分货这个道理的。如玉阁的脂粉定价不算低,因为我敢说我们卖的东西绝对安全,里面没有掺杂铅粉那些东西,才敢喊这个价。但这个……” 她打开那个妆粉盒子,挖了一点出来,两根手指搓了搓,明显能感觉到滑腻感,再将其搓出的细粉撒入身旁的茶水中,只见那粉末直直往下沉,显然是含有铅汞等重金属物质。 “这些东西您若要卖,可以。但咱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啪—— 林大太太重重拍了下手边的小案。 “好啊你,先前你是如何求着我跟你合伙开铺子的,如今翅膀硬了,想过河拆桥,你也得问问那河同不同意!” 林大太太发完火,旁边的婢女十分有眼色地递上一盏半温的茶。她呷了一口,声线仍是冷硬:“裴娘子,你可要知道,咱们签的那契约可是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起码在这一年内,你都得按时按量向铺子里供货。否则,别说你那二成分红拿不到,即便我告上衙门也是有理的。到时候,只怕你还得赔我一笔不菲的费用呢。” 裴宝儿心中一叹。好吧,这个精明的老妖婆果然在契约上做文章了。 当时,她担心自己势单力薄、没有保障,万一到时出了什么问题,林家家大业大随便找个理由不认账,将她赶出去,铺子一文钱也不给她也是有可能的,这才磨着林大太太签了个为期一年的契约。不料,却是将自己给绑死在这艘“贼船”上了。 她试图打友情牌:“林太太,您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咱们若要长久合作,也得给对方足够的信任不是?我知道,前段时间因为家中变故,我在供货方面有了懈怠,对铺子造成了些许影响,这些都是我的不是,我愿意在这月分红中扣去铺子的损失。以后,我会想办法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您看如何?” 见林大太太神色松动,她又补了一句:“但我是有职业操守的,这种含铅粉的东西我不会做,也不能卖,更不能以我的名义出售。” 林大太太本来平了些的心火又旺了起来。 “你说得倒轻巧!一个家中有事,便要给我拖这么大的后腿。我问你,今天你那娃儿病好了,你可以恢复生产,但若他日他又病了,或是又出了别的什么事情呢?再者,如今不过是一间铺子,你便已经忙不过来,日后若开多几间、甚至十几间分号,到时生意做大了,你我自然是财源滚滚进,可你要想清楚,到时候你一个人,即便搭上你全家人,恐怕也忙不过来吧?” 裴宝儿听到她假设砚儿来日生病如何,已是十分恼怒,任何一个做母亲的人都听不得这样的话,偏偏还是刚经历了天花这样的大病,这会儿小家伙余毒未清,还在天天把药汤当水喝呢。 再听对方后面说的分号事宜,她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无论是如玉阁的鱼目混珠,还是以分号利诱,林大太太不过是在逼她交出方子罢了。 她低眉垂眼沉默了会,挤出个柔和的笑:“太太说的也有道理,此事容我回去再想想,可好?” 林大太太看裴宝儿似有松动,正要趁热打铁,旁边婢女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佯装为她添茶,顺势俯下身子凑近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劝道:“太太,欲速则不达呀~”她这才吐出一口长气,神色不渝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你先回去斟酌一二吧。我也不是硬要逼你什么,不过是为了往后着想。裴娘子,你是个有着过人之处的女子,想必不会甘愿永远屈居在这么个小县城里,就守着这么半间铺子过活吧?” 回去的路上,裴宝儿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林大太太确实眼光毒辣,将她的心思说得很准。但有一点她没猜对,那就是,一颗现代工业生产流水线上螺丝钉对于道德底线的坚持。 ------------ 第35章 三郎 裴宝儿觉得,林大太太可能上半辈子过得太顺遂,以至于,可能有点飘了。 她威胁自己要去告官,可她难道忘了自己前些日子刚在公堂上完胜而归么? 还有,且不论何家和自己最先那段小渊源,自己还送了好大个人情给何柏信呢。苏家虽然算不得熟,到底也能说上话不是?再不济,她还能走个后门寻“齐御史”帮忙呀,他不是还欠着自己一个承诺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若是真的闹上公堂,只怕也是一笔糊涂账。 这年头的人基本上都不知道铅汞等重金属对人体有害,而这害处又不至于马上让人死掉,以至于这个配方的胭脂水粉能卖上千百年。再者,合约里也没有写明如玉阁对外出售产品的进货渠道仅限裴宝儿一人这条限制,所以,林大太太想要广开分号、扩大货源种类也没毛病。 故而,她单方面提出的终止合约诉求估计没戏。 裴宝儿有些发愁地发了会呆,最后抹了把脸,决定先不想这些,上街置办年货去,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回来哄小砚儿,结果却在卖泥人的小摊前见着了位熟人。 被派出公差三个月的雷明经受住了太行山下盗匪劫掠、地方官员联手欺瞒、甚至还有人试图刺杀钦差等艰难险阻,总算踏上了回京之路。即便出去这一趟,脸儿被风吹日晒得更黑了些,他心情还是很激动的。 更令他欣喜的是,自家主子居然还在半道候着他,咳咳,不对,应该是候着劳苦功高的钦差们,他算是沾了光。主子还大发慈悲发话,说是他们赶路辛苦了,可在县城驿站里修整一日,再慢慢回京,只要赶在封笔前回去就成。 于是雷明更加兴奋,拉着一位比较年轻、最好说话的钦差平林就上街玩儿去了。 “我老家就在京郊,从来没出过这么远门,这回可算是长见识了。只可惜锦州大半府县都遭了灾,见不着这般热闹场景。” 他手里拿着糖葫芦,正要让摊主包起来那几个活灵活现的泥人雕塑,旁边便冲过来一个年轻女子,一脸激动地对着他喊:“这位壮士,您怎么会在这里?” 雷明一脸呆滞地看了眼平大人脸上戏谑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这人定是误会了。他转过脸去盯着裴宝儿看了半晌,才犹豫着问了句:“这位娘子,请问你是哪位?我们,见过吗?” 平林抱臂在旁看好戏,去之前他可没想到,那位摄政王爷还能有这么老实的手下,还担心雷明是扮猪吃老虎,相处了这么几个月下来,才真正信了,摄政王大人日理万机,着实没有他先前揣测的那份小肚鸡肠的阴私心思,明里大发雷霆、撤官夺职,暗里却特地派个黑脸夜游神去给那些落马官员保驾护航。 雷明其人,颇有点大智若愚。平时看着憨,其实本质也是憨的,可他偏偏直觉特别准,有时候随口一说的猜想竟都能成真,又有一身勇武,帮他们理清了当地不少烂摊子。可平林着实看不出来,雷明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也能有“桃花债”? 要是雷明知道平林心中所想,定然要苦着脸大喊一声冤枉了! 记不得裴宝儿这点确实不能怪他,他倒是一直记得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娃儿,可对于匆匆一瞥的孩子他娘实在印象不深,唯一记得的就是她哭得脸都花了,脸上似乎有块印子,不过姿色似乎不错。 而裴宝儿今日出门却是难得画了个全妆,只因前些日子熬得太过,眼眶青黑,脸色蜡黄,嘴唇也苍白没有血色,这副样子素颜出门只怕要吓到人,她便抽了点时间上了个底妆,好歹将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正常人,而不是白日出行的女鬼。 “您不记得了吗?七月里,您与您家主人路过此地,恰好将我家孩儿从拐子手中搭救出来,您还骑着马儿送他回了我家……” 雷明这才反应过来:“哦,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 裴宝儿想不到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位壮士,又惊又喜,十分热情地就要请他到家里做客。可是话一出口,两个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雷明挠了挠头,虽说明早才出发回京城,今天又特地被主子许了假,容他随意松散松散,但随随便便去一个小娘子家做客,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毕竟,救下那小娃儿的功劳可不是自己的。 裴宝儿也是说话没过脑子,说出口才想起来,小砚儿大病初愈,如今还发着低烧,一脸痘痂还没好呢,得的还是要人命的天花。这种情况下,就是至亲都会避着走的,怎么能邀请别人来家里做客呢?这也未免太不讲究了! “啊,对不住,是我冒昧了。忘了您跟友人一道,估计不大方便。” 雷明就坡下驴,正要说话,只见平林张口就要说什么,脸上兴致勃勃的模样看得他寒毛直竖。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人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连忙一把将糖葫芦塞进平林嘴里,笑眯眯地跟裴宝儿道别了。 这两人举动似乎有些过度亲昵,以至于,裴宝儿走了之后还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几眼,总觉得自己碰到了回活着的断袖。 平林嚼着嘴里的糖葫芦,一脸嫌弃道:“这也太甜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居然喜欢这种小孩子的东西向。” 雷明一张黑脸似乎泛起了点红晕,只是看不清楚,粗声粗气道:“那你不还吃得挺香?” 平林啧了一声,“太行山下的灾民过冬的粮食也不知够不够呢,有糖吃谁还不珍惜。”他继续慢吞吞地吃着,又一脸兴味地提起先前的话头:“还真看不出来,你家主子那等杀伐果断的性子,居然还会做这样的事?” 听了这话,雷明就有些不满。在他心中,主子最好,不接受任何反驳。 “您这话说的,杀伐果断怎么就不能行侠仗义啦?” 平林笑着解释:“倒不是这么说,就是觉得他为人冷了些,很难想象他跟一个小孩子相处……” 另一道男声闲闲插入,“我倒不知,平侍郎整日里跟谢御史沆瀣一气,没事总爱对我吹胡子瞪眼的,私底下竟能听到这么……客观的评价?” 平林脸部肌肉抽了抽,什么叫沆瀣一气哦,不过是先前在少帝生身父母的封号问题上他和大多数朝臣持相同意见、谢御史乃是当时这位摄政王的反对派中中流砥柱、他又与谢御史私交尚可罢了。幸好自己方才没有脑抽说这尊大佛斤斤计较、记仇之类的坏话。 他转过身去,仍旧拿着那串糖葫芦不放,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一本正经地见礼:“见过王爷。” 平林已经想到了说辞,对方却不继续追问下去了,反而朝雷明扬了扬下巴,“你随我来。”然后自顾自走了,连个斜眼都没给他,大约是他可以滚蛋了的意思。他看着男人缓步在街市中行走的身影,好生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位摄政王还真是个怪人。 当年先帝北巡身亡,随行的几位皇子死的死、伤的伤、甚至还有一个被俘虏了,基本上成年的皇子折了一大半。这位摄政王原是先帝的第三子,因为不擅长先帝最喜爱的文墨,故而不受重视,在北巡时也没被带去,被留下来和体弱多病的五皇子一同监国。而后噩耗传来,先帝生前未有立储君,又无遗诏,嫡皇子也死光了,皇位就落到了这位和五皇子的头上。 当时京城里消息灵通的都开始下注,押这位三皇子的人更多些,因为,他母子虽向来不得宠,母族也只是低微小官之家,但这位的妻族选的好啊。一个元配正妃出身清流之家,乃是礼部裴侍郎之女;一个侧妃出身勋贵世家,乃是当时的忠武伯、如今的忠武侯之女。有了这一文一武的支持,再加上五皇子生来体弱,北巡之祸殃及北疆十数个州府,那等山河动摇的情况下,只要是脑子正常的大臣都不会想要一个病秧子皇帝。 然后,这位板上钉钉要当新君的王爷突然把他侄子,也是先帝元后留下的唯一嫡皇子的嫡长子给扶成了如今的少帝。 他到底图什么呢? 这个问题,许多大臣都思考了许久,平林这三年来有事没事也会拿出来想一想,可他直到现在,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此时的裴宝儿也十分纳闷,这位“齐御史”不是说为公事来的吗?怎么这几天有事没事总能看到他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会儿出门逛街买个年货都能碰上他? 等等,他旁边的那个人怎么会是…… 齐珩并不知先前她先撞见了一回雷明,叫住他也不过是顺口而为,南边的情况该了解的他都清楚了,如今不过是想他做个参谋。比如说,给小孩子买什么东西会讨喜点,吃的还是玩的?男孩儿都喜欢舞刀弄枪,木头雕刻的刀剑如何?诸如此类…… 他在人群中见到裴宝儿时,发现她也呆呆望着她,眼中似乎蕴含着往日未曾见过的亮光,不禁心中一喜。 他的步伐加快了些,面上神情却不动如斯,走过去后,十分稳重地道了声“真巧”,然后看她还在发呆,他想了想,从最新收到的情报里寻了个十分务实的开场白。“听说,你那铺子近来有些不顺,若是你需要什么帮忙,大可……” “你怎么知道……啊,不对,你们怎么会在一起?难道你就是……”裴宝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脸憨厚的雷明,震惊得觉得这世界有些魔幻。“我说,你该不会就是那位齐三郎吧?” 此言一出,雷明登时就要捂脸,不敢去看自家主子极有可能黑化的脸色。 天啦噜,真不是他故意起这么个难听的名儿的,这不是当时被那帮热情的百姓逼急了么,又不能随便编个张三李四。再者,他私心里想着,主子身体不好,兴许立了个长生牌,那些愿力能帮主子好起来呢。 唔,怎么还没有被骂?他好奇地从指缝中看了眼,却发现,自家主子正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正好是家中老三,长辈家人都喊我三郎。”令他瞠目结舌的不仅仅是主子对待小娘子竟显出了难得一见的耐心,脸上表情可以说十分柔和了,这简直比夏日飞霜还少见! 这,他该不是在做梦吧? ------------ 第36章 报恩 裴宝儿对齐珩此人的观感很复杂。 最开始,她觉得他是个行为怪诞、有妄想症的鳏夫,没准儿还是杀手或者情报贩子之类的灰色职业。 后来,得知他的“御史”身份后,又觉得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官,就是在感情方面脑子似乎不大正常。一个做官的无端端跑来这么个穷乡僻壤开书坊,这等举动实在诡异的很。不过,他时不时雪中送炭还是很能让人有好感的。 再后来,也就是现在,随着他另一层身份——小砚儿的大恩人——被揭开,再加上他先前赠的药也算是解了小砚儿病情的燃眉之急,齐珩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上了起来,简直就是尊行走的活菩萨。 故而,当这尊活菩萨委婉地表示自己对此地风俗很感兴趣、邀请她做半日向导时,她别无选择,只得欣然同意。 “其实,我也不是本地人,这儿的习俗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多少。”裴宝儿见他把那个黑脸汉子支开,浑身便有点不自在,努力寻找着话题。“恩,大约就是寻常那些习俗,冬至包饺子,腊八吃八宝粥,大年初一还要去寺里抢头柱香……” 齐珩对这些习俗其实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能听她耐心地个跟自己娓娓道来,也挺不错的。 他冷不丁问:“看你对这儿挺熟悉的,在这儿住了起码也有两三年吧,不知先前居住何处?因何来了这个地界?” 裴宝儿顿时一噎,支吾了下。一般旁人问这种问题,她都会答以刘云的家乡籍贯,毕竟她不大清楚这个国家的地理情况,再编个家里穷困、故而出来讨生活的鬼话糊弄过去。 可,在他面前,她压根没法说谎!先前,为了摆脱他死咬着她就是他那翘辫子老婆的“诡异行径”,她可是把自己最大底牌都给露了,正好还就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他要是还没得老年痴呆,肯定不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一茬。不过,自己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各种详细经历,她倒是没傻乎乎全盘托出。 “你别多心,我不过是顺便问问。监察御史一职须巡视地方民情,一般背井离乡的人不是因为天灾就是人祸,我就是担心,兴许还有什么地方的灾情、或是有人作恶没法上达天听。” 这么一解释,裴宝儿就更不好意思了。 “恩,来这儿确实有两年了。不过没你想的什么天灾人祸,就是个人原因……” 不料,这个明显就不好糊弄的“齐御史”又突然发问:“恕我冒昧,你那孩儿聪明可爱,你却孤身带着他……不知,他那生父是否还在世?” 这个问题就更不好答了,她能说自己不知道吗? 裴宝儿目光游离,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忽然看到前头有卖剪纸的,顺势快步走过去又进入了“导游”角色:“这个剪纸也是这儿的年俗之一了,你看,这匠人手可真巧,我学了好久都没学会,反倒是阿云……呃,这个麒麟挺好看的,你要不要?” 齐珩本来有点不悦,看着她眨巴眨巴着眼睛看向自己、似乎想要通过送礼报恩、并急欲和他划清界限的表情,他就更不高兴了。 男人瞟了眼那麒麟,冷淡道:“尚可。” “那这个百鸟朝凤呢?”她锲而不舍,奈何郎心如磐石。 齐珩道:“一般。” 一旁的摊主脸都快黑成锅底了,要不是看这位郎君面如冠玉、衣衫质地价值不菲、八成有些来头的话,他就要虎着脸把两人赶走了。 裴宝儿只得讪讪地离开小摊。大过年的,她倒是真想送点什么给他,这种剪纸又喜庆又大气,绝无什么男女缠绵之意,十分适合表示自己的感谢和祝福。可惜,这人眼光太高,看不上。 在齐珩对着她还算温和、对着各位摊主就冷冰冰的策略下,逛到最后,裴宝儿还是没能成功给他买到任何他看得上眼的“礼物”。 她自己倒是买了一大堆东西,吃的用的,给大妮买了两只珠花,还给小砚儿买了些小鞭炮和烟花棒之类的玩物,至于刘云,想了半天没想到要给他买什么,她决定回去给他“放假”几天,让他好好专心画他的画,不用给她的小作坊帮忙,想必这个比什么礼物都强。 也不知怎么的,齐珩“随口”问过了这些东西的用途之后,脸色居然大好,还坚持把她送回了桂花巷。 “呃,真是多谢你了。”裴宝儿一边从他手中接过东西,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客套:“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齐珩眼神往旁边一瞥,眉心出现了个几不可见的褶皱,微微摇头,告辞过后径直去了。 只留下裴宝儿站在门口,她发了一小会呆,才猛地摇了摇头,转身进去了。 刚进门,她还没来得及将怀中的大包小包放下,就接收到了来自刘云的迷之凝视,看得她背后有点发毛。 “你这是什么眼神?还不过来帮我拿?” 刘云应了声好,乖乖过来当搬运工,却垂着眼不说话。 裴宝儿不禁有些担忧,自从昨天齐珩出现在这里、两人交谈了一番之后,刘云就好像变了很多。倒不是性情大变那种,就是变深沉了,心事重重的模样。她问他,他却敷衍着说两人不过打过一二次照面,并不熟悉。 回想起先前刘云的遭遇,她开始怀疑,莫不是他之前碰到的那个暴虐的“贵人”便在京中,他又与齐珩相识,这回齐珩兴许是给他带了什么不好的讯息。比如说,他逃走这么些年那个人渣还对他念念不忘,还派人在搜寻追查他的下落?又或者是,当时帮助他出逃的某个小虾米角色因为他的缘故遭了秧,以至于他心里过意不去? “阿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告诉阿姐吗?” 然而小绵羊这回嘴特别硬,跟坚贞不屈的革命斗士一样,她一个字都没挖出来。 “好吧,不说拉倒。我看你能憋多久!砚儿醒了没?” 裴宝儿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先放下这茬去哄便宜儿子了。不过,刘云这事,还有林大太太的威胁,都沉甸甸地积在心头,以至于这天晚上虽然不必守夜了,疲惫不堪的她躺下去却辗转反侧了好久也未能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她伸手摸了摸小砚儿的额头,没有发热,很好。 裴宝儿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便起身来想倒杯水喝。只是如今正是寒冬腊月里,他们又不像那些大户人家还有值夜的婢女24h不间断的烧热水服务,她只得喝口冷水将就着润润嗓子。 不过,那杯子里还剩了半杯冷茶,估计是晚饭后她倒了又忘记喝的,这会儿肯定是不能再喝了,不然更睡不着。她竖起耳朵听了下屋外的风声,实在不想出门,直接故技重施,支开一条窗缝,直接就往窗外泼。 “嘶——” 裴宝儿耳朵又是一动,有人? 然后她马上想到了一个可能,该不会是他吧?她马上一把将窗扇推开,寒气立马随着风灌了进来,吹得她手脚发凉。果不其然,窗外站着个黑脸门神,正皱着眉头低头看自己身上月白色的锦衣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团暗茶色。 她既好气又好笑,“齐御史,这么冷的天您不睡觉跑来这儿,难不成是在给小女子站岗吗?” 齐珩很快收敛了脸上的尴尬之色,抬眼看着她,一脸严肃道:“你这儿的院墙确实太矮了些,容易被宵小之徒窥伺。” 裴宝儿竟无言以对,嘴角抽抽,看他那狼狈样儿,只得从柜子上头捡了块干净的布丢过去给他。 “赶紧擦擦吧,省得着凉。” 男人长臂一捞,轻轻松松接住了那张薄布,只是看也不看手中的布,手下也无其他动作,反而盯着裴宝儿打量了一番,满面冰寒道:“怎么穿得如此单薄?你是嫌我送过来的药材太少吗?” 裴宝儿心中腹诽,她不过起来喝口水,哪里需要包裹得那么严实。要不是因为泼了他一身残茶,她也不至于大开窗户,受这冷风吹。 偏偏这人还以一副教导主任的语气责备她,好像她是个小孩儿似的。裴宝儿一火,直接将窗扇给合上了,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内侧的搭扣给扣上了。 裴宝儿:“齐御史说得对,更深露重,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齐珩:“……” 窗外静悄悄的,裴宝儿此时才慢吞吞回身去倒水,灌了两口下去,这才觉得心头的火不再那么旺了。 真是的!这人以为自己是谁啊,即便他是自家的大恩人,也不能动辄对自己甩脸色啊。裴宝儿自小出身孤儿院,看惯了冷脸,最擅长察言观色,也最讨厌别人无端端给自己甩脸子。 喝完水,她蹑手蹑脚地准备摸回床边,却听得窗外一点动静都无,又有点怀疑他还没走。只是最近天天下雪,晚上也不见月光,这窗纸还是砚儿生病前刘云特地糊多了几层,十分厚重,连个影儿都透不过来,她也看不到窗子那头是否真的还有人。 裴宝儿咬了咬唇,还是往窗边挪了过去。她可不是对他有什么想法,而是,如果她知道有个人就站在一墙之隔静悄悄地盯着自己的房间看,她会膈应得睡不着。对,就是这个原因! 她一手轻扶着窗棂,犹豫着要不要再开窗看一眼,又担心其实窗外无人、开了反而自己尴尬。即便他还在,她也不知见着了他该说什么。 良久,窗外传来一声轻咳。 裴宝儿搭在窗棂上的手一僵,正要收回,便听得他低声道:“你今日在集市上不是想送我东西么?不过,救命之恩可没这么好报。”这话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她心中一紧,却嘟囔着换了话题:“你能看得到我站这儿?明明我都看不见你……” 窗子那头又传来一声轻笑。 她臊得脸上热了又热,手心汗津津的,跟酷暑天里蒸桑拿一样酸爽。 “习武之人,若是连一窗之隔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怕是只能去做教书先生了。”这便是给她的解释了。 裴宝儿默了默,“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其实她还想问,他这次出来的公务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天天“游手好闲”地在她周边转?快过年了,他不用回家过年吗? 心念一动,便听得他说:“是该走了,你安心过个年吧。”顿了顿,他又道:“我知道你秉性坚强,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求人。不过,那铺子里的事若是难办,大可……唔,你若是想换个地方开铺子,京城却是不错的选择。” 这一席话里信息量便大多了。先时碰到他和雷明二人在一起时,他似乎就提起了铺子的事,似乎对她近来和林大太太的龃龉竟有所耳闻,还暗示她可以找他帮忙,这下更是近乎明示了。至于京城一事,若不是因为那一年合约在身,倒是可以斟酌一二。 裴宝儿嗯了一声,低低说了句“我会考虑的。” 她没有问他是不是又要离开了,他也没再开腔说别的什么。 静谧的气氛就这么缓缓流淌在这一窗之隔的冬夜里,万籁俱静,仿佛这世间只余下这一堵墙、一扇窗。 也不知过境的冬风是不是感受到了这种气氛,在路过这条没有桂花的桂花巷时也放慢了脚步,又裹挟着邻家院里趁夜半绽放的梅香,给这方空间带来了一丝凉凉的甜意,让人登时心生缱绻。 ------------ 第37章 匕见 所谓,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但对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俗人来说,过年是顶顶重要的,可不能这么简单敷衍了事,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裴宝儿。 因着小砚儿大病初愈,只能吃些清淡的,他们家也没什么妙手神厨,做不出像样的年夜饭大餐,所以,她决定——吃锅子过年! 火锅并不是现代特有的食物,起码在这个时空,裴宝儿就知道有些食肆到了冬天会专门做炭炉羊肉吃,也有往里头加些其他菜肉的吃法,只是配菜没有现代那么齐全。 这算是裴宝儿在太兴县过得第二个年了,因为去年的惨痛经历,她在大年三十那日摩拳擦掌想去买一堆菜回来做年夜饭,结果发现这日的菜肉价格全部比廿九翻了一倍有多。 于是,今年大年廿九一早,裴宝儿和大妮便各提着个菜篮子去了菜市口,而后果然满载而归,两人各自提了两个大篮子回来,顺手在菜市上跟卖竹篮的大爷买了两只特大号的。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活像要把接下来半个月的口粮一次性买完了似的。 刘云被惊得目瞪口呆:“你们,这是把半个菜市场都买回来了吗?” 他还没凑近,就从裴宝儿手上一个篮子里闻到了股血腥味,还带着些许臊膻之气。一看,一大堆滑溜溜的肚肠,还泛着白花花的肥脂,他胃里不禁泛了口酸水。 “这,怎么买了这么些下水?之前不是试过吗,做不好吃的啊……” 被坑过几次的刘云觉得,裴宝儿又要折腾新式黑暗料理了。 “你放心,上回是香料没找全,只有八角、小茴香还不够,咱们还忘了加桂皮。这回刚好有个跑商的带了些新鲜干货回来卖,我淘到了南边才有的香叶和丁香,你闻闻这味儿~听说,这些在南边的药铺里就有的买,便宜得很,到了咱们这边价钱却翻了两倍不止。” 裴宝儿碎碎念了一会,又问刘云:“对了,你去没去过苏杭?” 刘云神色一暗,摇了摇头。他虽然家在南边,但从小流离失所。后来辗转到了扬州,天天被逼着学那些个服侍贵人的技艺,哪里能去其他地方打转。再后来被带去了京城,就更没机会了。 不过大年下的,想这些陈年旧事怪没意思的,他扯了点笑出来:“倒没有去过,不过扬州风景极好,二十四桥明月夜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景。不过到了夏天,南边酷暑难耐,北人多有不惯的。” 刘云见裴宝儿听得兴致勃勃,想了想,又与她说起了陪都如何适合避暑,人也不多,城池却精巧,云云,只隐去了他被何人带去陪都、期间又经历了什么等事。不仅裴宝儿大开眼界,大妮也听得手中正洗着的猪肚滑脱手好几次。 “这么说,陪都其实是给皇帝家的人避暑才建的?”裴宝儿觉得,这就是个变相的承德避暑山庄。 刘云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吧,陪都本是前朝的国都。开国以来,咱们大盛的开国之君目光长远,认为如今的京城比那儿更适合防守,便定了新国都。原本的历都就成了历城,又叫陪都,前朝的皇宫在战火中剩下的那部分,太祖皇帝修修整整就变成了如今的行宫。据说这避暑的风气也是近几十年才有的。” 剩下的话他有点不好说了,大妮似懂非懂,不过裴宝儿却能猜到一二。 大凡国朝,第一代开国之君自不必说;第二代的即便不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大多数也是个不错的守成之君;到了第三代往后,多半要走下坡路,好一点的什么都不干,坏一点的天天纸醉金迷、亲小人远贤臣,甚至还有可能干出带着半朝文武大臣和十万大军出巡还能被个蛮夷小卒的一万铁骑一锅端了的窝囊事。 没错,本朝前几年的北巡之乱正是这么狗血的剧情,裴宝儿当时听到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这简直比土木堡之变还牛叉! 一般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之后,若是能有个有见识、有能力的子孙搞点变革,他就会成为中兴之君,将这个朝代再延续个两三百年。若是没有这么个人,这个朝代就会慢慢腐朽糜烂下去,然后死于外族之手、或是暴政之下的某次农民起义。 历史大多如此。 据裴宝儿所知,如今当皇帝的那位似乎正是本朝第五位皇帝,上一任老皇帝正是个徽宗再世,极为喜爱舞文弄墨,选官不以策论时政为评判标准,而是看你卷子上字迹是否清秀、字体是否美貌、做出的诗词歌赋是否动人,哦,会画画也能当官。这些都是刘云先前断断续续给她讲的八卦,听完之后,裴宝儿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国家还没亡可真不容易啊! 她转念一想,如今的少帝是个几岁的哇哇,那位重权在握的摄政王却正当壮年,只怕将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总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幸而,她只是个普通小老百姓,离着京城千八百里远呢。只要不打战,京城里就是有人逼宫篡位也不关她事。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先过好这个年。 裴宝儿虽然厨艺不佳,但胜在理论知识相对丰富,而大妮虽然阅历尚少,但胜在有一双巧手。两人在厨艺方面简直互补,于是,裴宝儿负责“指点江山”,大妮负责关键环节的实际操作。 其实,如果只是单纯吃锅子,也没太多要准备的,新鲜的菜蔬洗干净切好,再买只老母鸡熬汤底就好了。不过裴宝儿见最近大家都挺累的,为着供货和照顾生病的小砚儿各个都瘦了不少,便想趁着过年一起乐呵乐呵,顺便吃点新鲜的。她十分怀念从前随处可买的牛杂、卤牛腱子等美食,她如今也只能试着自己卤点猪肠猪肚来一解思念之情。 “今儿先把这些东西准备好,明天咱们年夜饭吃卤水锅子。这个保证你们没吃过,熬得越久越香~” 小砚儿如今精神头不错,只是脸上、身上还有些淡淡的痘痂,正每日里被裴宝儿逼着涂抹珍珠膏祛疤。 他玩的球刚好滚了过来,捡时听到裴宝儿如是说,便抬起大头好奇问道:“什么是卤水锅?” 裴宝儿很想摸一把他毛茸茸的大头,无奈手上油腻腻的,只得跟他耐心解释:“卤水就是你先前在城南那家熟食铺子看到的那些,锅子就是在饭桌上放个炭炉,上面放口锅,把东西都放进去煮着吃。” 她又吩咐刘云将她带回来的那包陈皮、川椒、香叶、南姜等香料取出来,用清水过一遍,准备一会先把锅底熬出来试试,若有纰漏还能调整下配方,省得明天年夜饭只能吃清水火锅。 几人正有说有笑地各自做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计,时不时还有童言稚语间杂其间,甚至大妮还大呼小叫着不让小砚儿抓那猪肠子。 此时,铺子里做工的罗娘子却突然来造访。 裴宝儿匆忙洗干净手,有些吃惊地将其迎进门来:“咦?罗娘子,今儿盘完货不是就开始休假了么?你不回家去忙活,来我这儿有何贵干呐?” 罗娘子却一脸严肃,压低了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跟裴宝儿说了几句,朝众人点点头便出去了。 “阿凉,我要放炮炮~” 小砚儿玩球玩得闷了,开始撒娇,但裴宝儿说白天不让放,只能晚上玩。只是今天裴宝儿却不像往常一样哄他,反而有些发呆。哦不对,好像不是发呆,小砚儿觉得自家阿凉脸上的两坨肉一鼓一鼓的,好像隔壁大花猫胖胖的腮帮子,十分有趣。 刘云猜着,估计是铺子里出了事,便走过来问她。 “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官司?” 裴宝儿看向他无奈一叹,倒不是什么官司,只是这事儿跟他还有点关系。 罗氏告诉她,做日她在铺子里见着了林四过来巡视,她本不认识这人,还是问了秦掌柜才知道,原来是林大太太的堂小叔子。因为裴宝儿和她关系也还可以,两人又是铺子里头唯二的女员工,闲暇时也说过不少话,这其中便有裴宝儿一开始搭上林大太太这条船的起因。虽然她没说得很清楚,但罗氏知道裴宝儿和那个林四不大对盘,这会儿突然把他派过来巡视铺子,很难说林大太太那边有什么心思。 罗氏本就是个寻常妇人,丈夫死了,天天愁着该怎么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好不容易得了这份工作,对裴宝儿十分感激,故而偷偷跑来透个话风给她。 “裴娘子,说实话,我也不是傻子,最近铺子里头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同往常……我也不大懂你们的事情,不过,你还是小心为好!” 刘云知道后又是眉毛大皱,他心里觉得荒诞可笑极了。 “这个林家妇人,难不成是逼迫你交出秘方无果,又想出这等龌龊的法子来要挟咱们?” 裴宝儿气呼呼道:“不是这样,还能是为什么?这个老妖婆简直是不可理喻,我都说了需要一点时间考虑,这才过了几天啊,就急慌慌地把人从乡下弄回来了!简直,简直不要脸!” 合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林大太太和裴宝儿各占八成、二成股份,前者出铺子,后者出产品,雇佣伙计、产品采购成本等费用从公账上走,而产品配方乃是裴宝儿独家所有,无须交出。合作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可由双方共同决定是否续约,单方面撕毁契约要赔付对方一百两银子。 所以,林大太太没法明着来,只能搞这种隐私手段。 “你也别怕,我不出门他还能闯进咱们家来么?”刘云安慰道,“律法有规定,未经主人允许擅闯私宅,是可以视为盗匪打杀的。” 裴宝儿眼角一抽:“咱们都是些手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打杀啊?” 看着无忧无虑又开始玩球的小砚儿,她重重一叹,“我就怕她还不止这一招。年后初五那酒我可是真不想去吃,简直就是妥妥的鸿门宴!” ------------ 第38章 摊牌 尽管裴宝儿再如何不愿,到了大年初五这天,她还是无可奈何地拾掇了自己一番,准备去林家。 妆容方面,照例是走的泯然众人路线,不过衣裙方面就稍微慎重了些。今年年底太过忙乱,没有新做衣衫,她直接大手笔了一回,跑去城里的成衣铺子里给家里四口人一人做了一套新冬衣。大妮知道了价钱之后,十分心疼,甚至提出自己那套可以省了,她扯点麻布、棉花回去自己缝件棉袄就行,这抠门劲儿比当年初来乍到、一文钱掰成两半花的裴宝儿厉害多了。 将那套喜庆的枣红袄子加马面裙穿上后,裴宝儿总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没有她平时穿的棉袄厚实。只是今天去林家做客,总不好穿着土里土气的日常衣衫,裴宝儿如今虽然自诩是个黄脸婆了,但她还是有点爱美之心的。 想了想,她便从衣箱底翻出了那件崭新的、闲置了近一个月的披风,洁白似雪,兜帽上头还辍着软和的白毛,看着不是白狐毛,八成是兔毛。这披风虽然不甚厚重,但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摸上手十分柔软,披上身后不久便觉得比先前暖了许多,更别提这色儿衬得她的红裙更加精神。 大妮已过了九岁的生辰,已是知道分辨美丑的年纪了,见着裴宝儿这一身不免惊艳不已。这极大地满足了裴宝儿心底那点虚荣心。 小砚儿也十分好奇,想要抱住她的腿往她的新衣服上蹭,大妮却嚷嚷着“不行,别把你阿娘的新裙子弄皱了”,为了把这只八爪鱼似的小崽子从她身上扒拉下去,大妮累出了一头汗。 刘云却是一声不吭,盯着她看了好长时间,直到她快出门才幽幽问了一句:“这披风倒是不错,也是成衣铺子里买的?” 裴宝儿差点被门槛绊倒,心虚地恩恩了两声,连忙溜了。 林家的宅子在城北,跟王家隔着不远,那一带算是富人区了,清一色的青砖灰瓦,白墙硬山顶,高墙深院。隔扇、门窗雕刻工艺都十分精致,跟它们相比,裴宝儿家那个小院子简直就是垃圾堆。 来的客人很多,城里有些脸面的人家都被请了过来,还有与林家有商业往来的富商、乡绅。这些人家的太太们裴宝儿多半不认识,唯二算得上熟悉的便是王太太和苏夫人了。但她们都各自有相熟的女眷说着话,也不可能光顾着跟她闲谈,老实说,裴宝儿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里有点格格不入,只想着早点开席然后借故离开。 然而她这个小小的心愿注定无法达成。 林大太太一反常态,仿佛前些日子准备扯破脸皮的人不是她一样,一见着她便笑容满脸,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又为她一一介绍其他人,还好好夸了一番裴宝儿,说起如玉阁的红火生意,言谈间对她十分推崇,女眷们也十分配合地说了些生意兴隆之类的吉祥话,还兴致勃勃地请教裴宝儿那些新东西的具体用法。 受宠若惊的裴宝儿只觉得怪怪的,这摆明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管如何,她被林大太太这么一隆重介绍后,顿时成了女宾之中的热门人物,身边围了一圈陌生女人,害得她没法偷偷溜掉,只能耐着性子陪她们听那完全听不懂的戏。 “裴娘子,今儿这戏如何?还不错吧?”林大太太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在她耳边笑问。 裴宝儿背脊一僵,假装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武生看,客客气气道:“自然是不错的,可惜我听不大懂,只能看些表面功夫了。” 旁边一位张太太听她们在说话,也凑过来搭腔:“正是这么说呢~咱们妇道人家,若不是真个痴爱听戏的,哪里听得懂那些个咿咿呀呀,也就看他们打来打去有点意思~” 几人又随口评点了一番,如,这戏装做得还算精巧,那个武生挥剑的动作不够刚硬,那个丑角作揖也作得怪可笑,云云。 裴宝儿这才将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去,她总觉得林大太太话中有话。 过了一会,这出武戏散幕,又换了一出缠缠绵绵的文戏。台上的小旦、小生执手凝望,诉说着些云里雾里的情话,台下静悄悄的,连刚刚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 裴宝儿左右一看,包括林大太太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看得如痴如醉,立刻明白过来,这就是古代版的真人版小言,在这种娱乐生活匮乏的年代,也不怪她们如此沉迷了。她想了想,趁这机会悄悄退了出去,让花厅外候着的婢女指路,准备趁着净手的功夫溜走。 没想到,这林家的婢女训练有素,十分热情有礼,死活不肯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任她怎么解释自己不会迷路,对方还是像条小尾巴似的一直跟着她,等她自净室出来,又要原路送她回去。 裴宝儿心中古怪,走了一段路,看着栏杆外的梅枝,忽然心生一计。 她扶着额头,佯装头晕状,一屁股坐到刚落下两点雪花的栏杆上,虚弱道:“哎哟,想必是吃太多酒了,竟然头晕得很,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这位姑娘,可否帮我将我的披风拿过来?我顺便在这儿赏赏梅花,提提神。” 那粉衣婢女便小碎步跑着去了,裴宝儿装模作样了一会,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蜿蜒曲折的长廊深处时,才施施然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雪花,朝另一个半月门走去。 裴宝儿早就想好了,这林家她也来过几次,上回宴客刚好也在这个花厅,她还记得出去的路呢。虽然刚刚被那位热情的小婢女打乱了计划,但现在还为时未晚。 到时候,等她一脱身出去,她就一脸虚弱地告诉林家门人说自己身体不适先回去了,再附上些许赔罪之语,想必也没人会责怪一个“醉酒不适”的可怜人忘了她的披风还落在林家。林大太太即便对她再有意见,估计也不会扣着她一件衣服不放。 裴宝儿倒不是真怕了她,只是想安安心心过个年,那些糟心事若能迟几天再提就最好了。 眼见着那重垂花门离自己越来越近,裴宝儿却听到了个不该在这儿响起的声音。 “裴娘子这是怎么的?莫不是我家招待不周,这才要匆匆离开?”一个女声阴阳怪气道:“若是有哪里不满,还请裴娘子不吝指出呀~” 裴宝儿再次浑身一僵,慢吞吞转过脸去。 果然,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林大太太站在自己身后,正神色不善地瞪着自己,她脸色有些过分红润,气息还有些不匀,像是急匆匆跑过来追她似的。而她旁边正好跟着那个粉衣小婢女,垂着头不敢看她,手里还攥着她的那件披风。 裴宝儿微微一叹,她就是想好好过个年,为什么这位林大太太就不肯放她一马呢? “大太太,咱们没必要这么兜圈子,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吧。”说罢,她朝林大太太走过去,对她伸出了双手,哦不,是那个粉衣婢女。后者愣了愣,才将披风递了过来给她。 裴宝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裹起来,这才指了指左手边的一处亭子,“就去那儿说吧。”也没问林大太太意见,直接走了过去,却没坐下,只靠在柱子一侧,像是在用它抵挡不时穿堂而过的寒风一般。 林大太太脸色依旧沉重,犹豫了下也跟了过去,那粉衣婢女却是被她打发走了。 小小的亭子里,两人一左一右站着,显出几分对峙之态来。 林大太太看向神色平淡的裴宝儿,脸上的凝重便带了丝狐疑:“裴娘子,年前我说的那件事,你可是考虑妥当了?” 裴宝儿淡淡一笑,“大太太如此咄咄逼人,我就是想不妥当也没法子吧。” “你——”林大太太听不得这副讥诮的口吻,正要斥责,却被裴宝儿又抢先道:“咱们签订的契约里,可是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我只负责供货,却没有义务提供具体配方,大太太没忘吧?” 林大太太脸皮一僵,不说话。她倒要看看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能折腾出什么来?难不成要去击鼓鸣冤,找县令大人为她做主? 裴宝儿也没指望她配合自己,便自问自答道:“大太太这么精明的人,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她话锋一转,又道:“大太太心眼活络,一早就想好了扩张分号一事,这个倒是我先前低估了自己。若是知道您还不到两个月就野心勃勃,那些个新品、促销活动我就不上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您说是不是?” 她说这话的口气很客观,并没带着对林大太太的怨怼之情,似乎只是就事论事,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对当前的情形感到有几分荒诞的意味。 林大太太重重哼了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不是你说让我不要兜圈子的,怎么……” 裴宝儿轻笑着扫了她一眼,嘴角笑意更增嘲讽:“您别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不就是想要我手里的方子嘛?我若是给,您拿什么来换呢?” 林大太太眼中一亮,身子不自觉前倾了些。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愿意把方子交出来?” ------------ 第39章 离开 “什么?你真要把方子给她?” 裴宝儿一回家就遭受到了刘云的质问,她很庆幸,这事出了他估计就不会记着自己出门前那桩披风疑案了。 大妮也忧心忡忡:“娘子,这个可是您安身立命的本事,若是给了林家,以后这铺子哪里还有您的立足之地呢?” 这个道理裴宝儿何尝不知呢,只是形势比人强,她也不耐烦跟林大太太这等小人继续打交道。如果能舍掉一些东西,换来一家人的安宁生活,少赚点钱也未必不是好事。 只是刘云对这个解释并不买账,他觉得是自己拖了裴宝儿后腿,甚至准备卷包袱离开。 “我走了,那个林四就不会来骚扰你们了,你们也不用顾忌我,我一个人总能……” 裴宝儿无奈,只得跟他详细解释了一番。 “……喏,就是这样,三张方子换我的自由身,一年合约提前结束。哦对了,我也不是白给,她还要出一百两银子来买这方子呢。”最后,还取笑刘云,“瞧你这急吼吼的样子,跟平时可大不一样,这才像个年轻人嘛~哎,刚夸你两句又叹气,跟个小老头一样……” 刘云没再多说,只是看着她叹气。 “你那方子价值千金都不止,一百两……” 裴宝儿撇撇嘴,反正她又不是傻子,不过是给了几张最基础的打发林大太太罢了。 那是她经过多次试验后定下来的1.0版本粉底方子,大概是一年前搞出来的,后来真正用到苏娘子等人脸上的已经是1.1或1.2版本了,而后的如玉阁更是1.4版本以后。最开始的粉底比较干,后来她又加入了蜂胶等物提高其黏性,甚至从牛眼珠子玻璃体中研磨提取纯度不高的玻尿酸原液,以增加粉底的保湿效果。这些看家本领她自然不可能告诉那个贪心的老妖婆。 袁五郎算得上半个专业人士,拿到方子后倒是发现了,自己做出来的和裴宝儿的有些质地上的差别。林大太太也纳闷过,怀疑她是不是有所保留,却被裴宝儿以天气干燥、寒冷影响出品的理由糊弄过去了。 她还很“好心”地指点袁五郎,研制这些胭脂水粉前最好沐浴更衣焚香,要抱有一颗虔诚的心才能研制出更好的品质。袁五郎对此深信不疑,在他的苦心钻研下,那几张基础配方居然也被他自行改良了些许,林大太太还算满意,没有继续骚扰裴宝儿,倒也算是皆大欢喜。 这事定下来之后,裴宝儿就开始密谋筹划搬家一事了。 虽说这儿住了小两年,也生出了点感情,但她不愿意在林大太太这个贪婪的老妖婆眼皮子底下过活。正如她先前所说,裴宝儿可不是个能在个小地方窝一辈子的人,既然知道了还有广袤天地,这会儿又没有战乱什么的,何不趁着年轻出去走一遭? 刘云自然不反对,他隐约能猜到她的计划。大妮本就家破人亡,无所谓去哪儿。至于小砚儿,哪里懂得什么是搬家呢,除了有点舍不得隔壁的大花猫,他对于裴宝儿口中描述的远方还是挺感兴趣,因为裴宝儿告诉他,那里有很多好吃的糖人,还有好看的小姐姐,漂亮的衣服…… 要出远门,还是一趟不会回头的远门,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又没有大马车,故而,大部分家当自然是不能带的了。那些也不值什么钱,裴宝儿准备送给隔壁程家,也算是报答了他们一直以来的照顾。 至于那些瓶瓶罐罐,实在重的很,多半都是瓷做的,很容易磕碰坏,裴宝儿也没带多少,只捡了一些罕见的原料带走,将自己的大小两个妆盒塞得满满当当,其余都算作年后第一批、也是交出方子前的最后一批存货送去了如玉阁。 罗氏得知她要离开如玉阁,还特地来了一趟桂花巷,言语之间很是为裴宝儿不平。 “林家实在是仗势欺人,好端端的却要把您逼走……那个新来的袁五郎如今在后边库房里住下了,我看他捣鼓出来的东西可没您的好,粗糙得很……最讨厌的是那个林四爷,整天不懂装懂,在铺子里头显摆威风,扰了好几桩生意……” 裴宝儿不敢说太多,连离开太兴县一事也没提,只能安慰了她几句作罢。 如玉阁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她便让刘云出面去将家里的存银都换成了银票,面额有大有小,分别缝到了几件棉袄里,以防路上被打劫。又拉着大妮做了不少烤饼、肉干之类的干粮,准备带着路上吃。 走之前,她还拎着重礼,带着小砚儿去拜访了王太太,这位可是她和便宜儿子的救命恩人呢。她的去向如何,没跟邻居们说实话,只说是回一趟刘云的故乡,带孩子回去祭祖。裴宝儿这么跟王太太说的时候,心里还挺愧疚的。 回家后她提起这话时,刘云却冷不丁指出:“你谁都不肯说,是怕被那人找到吧?” 裴宝儿脸红了红,却嘴硬道:“别说傻话了,我只是怕林家知道咱们的行踪,以后又来烦我。” 离开前,她心里还怀着一丝隐秘的期待。不过,一直到真正坐上租来的旧马车,她也没能再见着那个阔别了一月杳无音讯的人。就连如玉阁隔壁的有生书坊,在年前关门之后也没能再开门,像是倒闭了一样。 裴宝儿最后一次去如玉阁的时候,在有生书坊门口发了会呆,直到看到旁边有人探头探脑看了她几眼,这才连忙走开。 “阿凉,我们要去哪啊?” 第一次坐上马车的小砚儿很兴奋,说实话,这好像也是裴宝儿第一次坐马车,但她一点都不兴奋,甚至还被颠得有点晕车。 “恩,我们要去青州。不过这个车不能直接到那儿,咱们要先去郾城,然后换其他马车,再去东临。” 小砚儿的眼睛好奇地眯了起来,这些名字都很陌生,不过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听阿爷说过,青州那儿气候比咱们这儿好,冬天没那么冷,雪也没这么厚。那里还有海,不知是什么模样……”大妮说得很向往。 裴宝儿挑了挑眉,青州这地方挺远的,差不多是三到四个太兴县到京城的距离,且方向也不大一样。最初,她还是在齐珩口中听到的这个地名,而后,年前她去买香料时听那走南闯北的行商说了不少,比如说有海、几乎是国境最东,结合种种描述,她推测青州这个地方估计海产品资源丰富,正有她所需要的东西。那里经济虽然算不上特别发达,却也不差,东临城在大盛国境内也是个响当当的大城,又离京城、苏杭一带都有一定距离,应该算得上一个适合隐匿、又能让她再次大展拳脚赚钱的好地方。 “你爷爷去过青州?” 大妮笑着点头,言语间颇为自豪:“阿爷年轻时跑过商,还跟人跑过镖,碰到过好几回强盗都全身而退,他老人家本事不小呢~” 作为大妮的文化课老师,刘云过去的几个月里很有几分受挫,因为他发现大妮对这方面天分一般,反而是更喜欢跟着裴宝儿学习怎么捣鼓那些瓶瓶罐罐,或是在小砚儿的指挥下上树捉鸟,身手十分灵活。 他便笑着调侃道:“该不会也教了你几招吧?” 这话本是玩笑之语,没想到大妮居然害羞地点了点头。这让众人大跌眼镜,不过她很快又说:“不过阿爷说我根骨不好,只能学来强身健体,打架我是不行的。” 裴宝儿故意露出失望神色,叹气道:“那可坏了,这半路上要是碰到强盗的话,咱们可真是……” 刘云马上紧张地呸了一声,又说了几句“百无禁忌”之类的话,像是很担心裴宝儿这话招惹出强盗来一般。 裴宝儿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刚好是跟着商队一起走,外面的马夫还是商行的伙计,这条路是经常走的,她也打听过,都说安全得很。 就在这辆小破马车摇摇晃晃奔向郾城之时,京中却是阴云密布、人心惶惶。 因为,年前病倒的小皇帝状况越来越糟糕,竟然连大年初一的祭祖都没能出现,而后的大朝会更是不见人影。百官忧心忡忡,想要求见却都被拒之门外,就连协同辅政的三位杨大人都不能说见就见,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更诡异的是,到了初六这日,休假的官员们都回到工作岗位上后,又传出来一个新消息—— 主持初一祭祖和大朝会的摄政王大人居然也病了,而且十分严重,据说已经卧床不起啦! 有那沉迷玄学的便开始怀疑,莫不是这两位顶顶尊贵的主儿撞了什么邪?亦或是,风水不好,皇家龙脉被什么居心叵测的人给挖断了,才召来这等祸事? 务实的倒不信这些,他们中占据主流的更多是阴谋论。 比如说,一开始,摄政王还没病倒的时候就有传言,小皇帝其实并不是生病,可能是那位终于厌倦了那层兄友弟恭的美名,想要取而代之,可能是给小皇帝下了毒之类的,或者是,小皇帝根本就没病,只是被软禁了起来,方便他图谋后事,逼宫啊篡位什么的。 支持这种言论的最大证据是,有人看见,小皇帝重病的消息传出的当天晚上,一架神秘马车自内宫往摄政王府跑了一趟,似乎是匆匆忙忙接走了什么人。这消息是城门守卫里头传开的,有那多心的官员将这事儿联系起来一分析,便觉得下毒一说可能性很大了。 但也有人认为这是无稽之谈:“陛下病倒之时,王爷还在外未归呢,得知此事后才匆匆赶回,怎么可能?” 尤其是过了不久,等摄政王本人也病倒之后,这种怀疑就更少了些,只是还有些人觉得,八成是那位在故弄玄虚,给自己遮掩,转移大臣们的注意力,降低他们的警惕和提防。 可大家都知道,满朝文武之中最喜欢跟摄政王过不去的就是辅政大人杨彦、杨思越、杨慎这三位了,还有御史台的谢御史了。可偏偏这几位居然还透出话风来,证实摄政王本人确实是病得很重。 杨彦大人是个小个子,是这三个人之中最和气的一个,说话也比较委婉。 “王爷为国朝殚精竭虑,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确实该好好歇歇了。”换句话就是,王爷若是一病不起就太好了,老臣一定会宵衣旰食替您把工作做好的! 杨思越大人身材瘦削,一张脸儿蜡黄瘦长,平日里总阴沉沉的,被问起这事有点暴躁。 “王爷病情如何与你何干?那么想打听,你倒是去太医院要脉案啊!” 另一位杨慎杨大人则缄默不言,被问到这事就睁着双死鱼眼默默盯着你看,或是幽幽反问一句贵部的预算折子如何如何,直到对方不敢再问为止。 这三位都是主动去探病的,而谢御史就比较特殊了,他是被摄政王特地请到府上去的。 当天具体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那谢御史最后拂袖而去,甚至出门前还踹了一脚摄政王府的大门,更是对向他打听的好事者没好气地说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对,病得快死了,你们抓紧准备奠仪吧。” 众位大臣被吓了一跳,幸而还有些脑子清醒的站出来辟谣。 “瞎说什么?王爷这几年身子骨不好,每到冬天总要大病一场的,只是这回格外厉害罢了,也值得你们瞎嚷嚷?有这份闲工夫,还不如提前准备下年后北狄使者来朝的事呢。” ------------ 第40章 京城 在多种阴谋论的笼罩下,京城人民忐忑不安地过完了这个糟心的年。 不少有着适龄儿女的人家加快了定亲、成婚的脚步,就怕那两位病歪歪的其中哪一位翘辫子了,妥妥的都是国丧节奏。连累了小儿女的婚事不要紧,就怕又掀起另一场帝位交替的腥风血雨啊! 由于摄政王府闭门谢客,除了三位杨大人和谢御史外,似乎没人能见到传说中已经“命不久矣”的摄政王大人。于是,忠武侯府的门槛就被踏破了,连带着礼部尚书府的门槛也换了一条。 自外地归京过年的裴子孟感到十分稀奇,讥诮道:“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又要开恩科了,倒是喜庆得很。” 裴尚书便吹胡子瞪眼睛道:“说的什么话!如今这个光景,有什么可喜庆的!你是在外头的乡野之地逍遥惯了,说话没点遮拦!我看,你也别回去了,调回来六部学点东西才是关键!” 裴子孟看都没看他老爹,撇了撇嘴直接大步走开了,还招呼着仆从去收拾行李,气得裴尚书拍着桌案大喊逆子,直到进了内院还气鼓鼓的。 杨氏见状,连忙娇笑着迎上来,端茶送水的,好容易将其服侍得心情舒畅了,才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近来外面都在传,说王府那边……”她顿了顿,一脸忧心忡忡道:“若是真的不好了,可怎么办好啊?” 裴尚书刚舒展开的老脸又皱了起来,斥责道:“妇道人家,就知道搬弄是非!这些事情不用你多管!”见杨氏服服帖帖不敢顶嘴,这才满意了些,缓和语气道:“三郎都老大不小了,他虽然人不在京中,可你到底是他正儿八经的嫡母,他的婚事你得多留心才是。哦对了,四娘子也差不多到了年纪,你看着一并办了吧。” 杨氏脸颊一抽,这老家伙不说还好,一说就是两桩大难题。 裴子孟那个傻子还不算难办,无非就是眼界高一点,她耐心点寻就是了,寻不寻得到还是两说,总归要让夫君看到自己的用心。 只是四娘子这边可不大好办哪。 不过,什么叫一并办了?四娘子可是她的亲女儿,怎么跟他儿子比起来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一样? 杨氏暗暗忍住这口气,眼珠子转了转,先满口应下,又提起了另一件事:“老爷,月底就是三姑奶奶的忌日了。往年都是王府那边请无为观的紫云道长到王府去办水陆道场,今年这般光景,也不知那边到底如何,咱们这边……” 这倒是个问题,裴尚书一双稀疏的粗眉又拧紧了些,良久才说了句:“这事我知道了,改天我去探探王爷口风吧。” 两夫妻就此睡下,一夜无话。只是两人各有心事,辗转反侧了许久。 次日,裴尚书果然带了个切实的口信回来。 “王爷有令,道场一事往后不必再做,省得扰了王妃在天之灵。” 仆役来报信的时候,杨氏跟自家闺女裴妉在一起,听了这话,两人神色各异。 杨氏想的是,这话定然是王爷本人说的,不可能是其他人代传。这么短的时间老爷就能见到王爷,这便说明,三姑奶奶虽然去了几年,但裴家在王爷心中还是有分量的,不然也不会满朝文武几乎都被拒之门外的情况下,偏偏自家老爷进去了。 只是,那道场往后就不办了,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摄政王府那边终于要迎来新的女主人了吗? 虽说自家老爷已是礼部尚书,但礼部到底是个清水部门,比不得吏部、户部受倚重,摄政王府这门姻亲对裴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想到这点,杨氏的眉头就拧得紧紧的:“若是没了这门姻亲,往后……” 一旁的裴妉却十分欢喜,她和杨氏想得完全是两回事。 既然王爷能亲自下令,说明外边的那些个“命不久矣”的传言都是假的。再者,杨氏想到的第二点她更是想得透彻,并且眼中绽放出期盼的光芒,还夹杂着一丝娇羞。 她凑到杨氏耳边低低说了句,“阿娘~既是担心这个,为何不想个法子,再续这门姻亲呢?” “胡说什——” 杨氏的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先是一惊,而后细细端详了裴妉一番,心中生出了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之情。 “你这死妮子果然是长大了,唔,不像我,倒更像你阿爹,还有你那三姐。”杨氏看向裴妉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你阿爹昨儿还跟我提了你的婚事呢,你可有什么想法?” 裴妉低下头娇羞一笑,顺势掩去眼中一闪而过阴霾:“女儿哪里敢有什么想法,不过是全凭爹娘做主罢了。” 杨氏见状更是满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看着女儿清丽中带着一丝妩媚的动人容颜,杨氏眯了眯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场景,脸上的笑容不禁更加灿烂起来。 只可惜裴尚书对这个想法并不买账。 “你莫不是昏了头了?若是王妃留下一丝血脉,咱们裴家要送人过去照顾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名分……且不说如今王爷并无续娶之意,即便是有,那也不是我裴家能插手的!” 北巡之乱以来,裴家长房没了顶梁柱,裴仲明又临危受命,远赴渝州请回先帝灵柩,一路风霜雨雪,回来之后整个人像老了十岁。只是他到底还没老眼昏花,也没昏聩到觉得他能凭自己这个前岳丈的身份能撼动那位决定的地步。 一想到承平元年的那场腥风血雨,朝中对他有异议的大臣多半遭到血洗,就连先帝在时最受宠信的大长公主也要避其锋芒退回封地,裴仲明就一阵胆寒。 见杨氏还要辩解什么,他便瞪着眼睛挥了挥手。 “好了,此事不必再说。除非王爷发了话,要和我们裴家结亲,否则,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得知父亲并不支持自己,母亲也不敢多言,裴妉气得在闺房里剪碎了好几个绣着吉祥寓意花样的香囊,嘴里愤愤道:“凭什么?难道就凭她是长姐?好事都叫她占尽了不成?死了还要占着这个位置?”这话听得门口的小婢女有些瑟瑟发抖。 裴妉发泄了一通后,平静了会,突然又低低笑出声来:“人人都说你命好,我看未必。嫁入王府四年连个喜信都没传过,简直就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个王妃的位置你不配,林氏更不配,只有我……” 后面的话更低了,渐渐听不到了,但听到了前半截的小婢女神色更加惊恐了。 裴府的这些动静很快就传到了该知道的人耳里,正如京中大半勋贵之家、大小官员后院的鸡毛蒜皮之事一样。 齐珩斜靠在软榻上看折子,手边还放了碗褐色的汤药,上头氤氲着白色的淡淡水汽。 “主子,先把药喝了再看吧。” 齐珩不置可否,只当没听到。 雷明只得豁出一张黑脸,厚着脸皮劝诫:“若是老娘娘知道了,只怕要为主子担忧的,还是……”他口中的老娘娘不是旁人,正是齐珩生母魏太妃。 在大多数人眼中,齐珩这个摄政王虽然行事风格冷厉,铁血无情得很,但,他确实称得上是个孝子。兴许是跟不受先帝宠信有关,这对母子在宫里相依为命多年,培养出来的深厚情谊和信任自是旁人无法比拟。往日里,齐珩这些属下若要劝他什么,多半也只能搬出这位老太妃了。 虽说魏太妃只被封了个太妃,但据传,她在内宫的待遇可不比秦太后差到哪儿去,甚至还略胜一筹呢。毕竟,秦太后的亲生儿子-四皇子当年在北巡之乱中给国朝丢尽了脸,堂堂一个皇子居然被那些蛮子俘虏,没有为气节自尽也就罢了,还亲笔写下了那封被北狄使者送回来的求告信,简直丢人到极点。如今的小皇帝虽说要喊秦太后一声祖母,到底不是亲的,还隔了一辈。如此种种,宫人们踩低捧高,转去奉承摄政王的生母魏太妃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奇怪的是,往日百试百灵的招数今天居然不管用了! 齐珩听到雷明提起这话,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竟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层冰。他只是冷冷扫了眼北院的方向,然后端起那碗药慢吞吞地喝着,不见一丝难意,倒像是在品尝着什么香茗似的,但周身气息十分沉郁,就连粗神经的雷明也能感觉到不对劲,不敢多说一句话。 而后,接到暗卫传来的最新情报,齐珩整个人更是冷成了一尊冰雕,就像是千年玄冰里头裹着熊熊烈火的那种,脸色十分可怕。 啪的一声,手里那小半碗还未喝完的药汤直接洒在了地上,伴随着这个的还有清脆的瓷片碎裂声。 来报信的暗三一张平凡的脸绷得紧紧的,一点多余表情都没有。不过,这掩盖不了他内心的那点紧张和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他今天带来的每一个消息对主子来说,都是非常令人不悦的! 他视死如归地等着主子发话,没想到,等了一会,齐珩收敛了神色,以及方才的暴怒,淡淡道:“北狄的人居然已经动身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顿了顿,没人敢开腔,齐珩又道:“你带上几个人,去北边迎一迎他们,若是那公主碰上什么水土不服的问题,务必要延医问药。不论如何,总要……” 交代了这事,齐珩又带着一丝讽笑随口道:“裴家不用管,不过是两个跳梁小丑罢了。秦家才是重点,还有白家,那几个杨家……” 暗三松了口气,只是他眼角余光见着,主子拆开的两封密信,其中一封已经被他攥得死紧,几乎要揉成纸团了。那力道,手背上迸胀的青筋,唔,还是让暗六暗七两个自求多福吧。 想到这一茬,暗三临走前神色便有些犹豫。 齐珩便冷笑道:“让他们两个自己过来说!就是断了手脚,也得给本王爬过来解释清楚!” “是。” 雷明瞪圆了眼睛,忍不住问:“主子,老六老七他们俩怎么了?” 闻言,齐珩重重哼了一声,不知怎么用的力,直接将手里的纸团变作了一堆碎纸。 “两个蠢货!自作聪明!擅离职守!鲁莽冒进!”骂了一通之后,才咬牙切齿着下了个结论:“看来,是本王平日里太过优容你们这些人了!” 片刻过后,脸色惨白、一边胳膊挂在脖子上的伤员暗六跪到了齐珩面前。 “启禀主子,老七去追查裴娘子行踪了,一有消息马上传回来……” 然后暗六额头又被茶盏砸了个大包。 齐珩气极反笑,“你们都能耐了啊!本王让你们看着人,你们好好的晋州不待,跑到渝州去做什么?” 暗六忐忑地瞥了眼上座那个脸色并不比自己红润多少的男人,小心翼翼答道:“主子应该已经收到线报,渝州那边出了乱子,老八落到了老瑜王手里,属下……” “放肆!擅离职守还有理了?”齐珩脸色沉沉,一如屋外寂寂寒夜。 收到雷明眼色,暗六马上认怂。 “属下知错,属下认罚。” 良久,才轻飘飘传出一句:“自己去找暗一认罚。还有,告诉暗七,人找不回让他提头来见。” 雷明看着暗六一身的伤,想到他即将还要面对的惩罚,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可,在王爷身边待了这么几年,他学到的最宝贵的经验教训就是,这种时候求情就是在害人…… 虽然,雷明还是没想明白,那个小娘子怎么就入了王爷的眼,居然还让王爷指派了两个暗卫专门去保护她? ------------ 第41章 东临 三个月后,青州,东临城。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恰逢圩日,城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因着东临城是青州府城,又临海,朝廷虽然没有建港、开海贸,但总有些逐利的商人蠢蠢欲动,造了小船下水交易。于是,来自南洋的色彩艳丽的轻纱、繁复精巧的黄金饰品、品质上乘的大颗宝石等物,便为东临城带来了不少异国情调。 东临城的百姓早已习惯了这些新鲜东西,只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只能过过眼瘾,无他,那些舶来品实在不是小老百姓消费得起的。 可近日以来,集市上的一角却凭着几个瓶瓶罐罐、几把毛刷子,便轻轻巧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这其中绝大多数还都是年轻的女郎。每次摊主一出来,总会有不少人前来围观,等到收摊之时,散去的人群面上多半还带着新奇、惋惜之情。 这让周边乏人问津的摊主们十分不悦,可等他们回家抱怨时,却往往发现,自家闺女、侄女、年轻的女婢们多半都对这位女摊主有所耳闻,甚至还人手一瓶从她那儿买来的古怪商品,整日里就知道涂脂抹粉,看着就让人心情不畅。最可怕的是,就连徐娘半老的妻子们身上也开始散发出某种或清新、或甜美的香味。唔,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这位女摊主不是旁人,正是裴宝儿。 她拖家带口来到东临城已经两个月有多了,找到住处落脚后,裴宝儿就开始筹划着开铺子,而且是开一间只属于她的铺子,不用再被旁人掣肘。 可她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东临城是府城,颇为兴旺,自然不是小小太兴县能比的,虽然后者也算得上是个大县,在县城里头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那种。 裴宝儿虽然是个理工女,却也知道些现代人尽皆知的经济原理。但凡经济发达的城市,生活水平总要比小地方高一些的,所以,东临城的铺租比太兴县贵上一倍不止也就情有可原了。 除去一路前往东临城的花销,以及租赁小院的费用,裴宝儿手上还剩下一百一十两左右。这在太兴县确实可以盘个不小的铺子了,但放在东临,二百两也只能盘个地段最偏僻、最破的铺子。这还是东家急需现钱、着急出手才有的价呢,她打听铺子价格那几天碰到过一回,可她实在变不出更多的银子,只得作罢。 幸而东临城商贸发达,估计是为了促进这方面的交易,前几年府尹大人出了个新规,三日一圩的集市日,不仅在东西南北相贯的四条正街上可以摆摊,还另设了好几条街道作为集市摆摊地点。可以找衙门登记申请摊位,不需要交摊位押金或租金,每个月轮换一次。若是摊位供不应求,就优先把名额给上个月销售业绩较好的那些,毕竟官府还要在这交易额中抽一定比例的。 裴宝儿觉得,这位府尹大人简直是商业奇才,简直是变着法儿地在收税。但是,他和那些苛捐杂税的官员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是把蛋糕做大了再老老实实切,百姓和官府都获利;而后者却是直接在原来的小蛋糕上切出更多的份额来。不必明眼人来看,已是高下立现! 但这样的流动摊位也有弊端,那就是,做得几乎都是广大底层人群的生意,定价方面裴宝儿只能压低了些许。 “大妹子,你这个水粉多少钱一盒?” “只要八十文。胭脂也是一样价,若是连这个胭脂一起买,还能算便宜十文钱~” 询价的妇人便有些犹豫,开始砍价:“你这卖得也太贵了些,”她回头指了指身后远处的一个小摊,道:“那个小娘子卖的只要你一半的价钱呢~” 遇上这么经典的杀价套路,裴宝儿脸皮抽了下,忽然有些后悔今天让那个“托”——她们如今租住的小院隔壁的一位大嫂——离开得太早。 只是,看这妇人穿着打扮,衣服虽然不是簇新的料子,却不是普通小户农妇最常见的粗布衣衫,倒像是品质次一点的锦缎之类,估计家境也是不错的,怎么杀起价来还这么狠? “这位娘子,这些胭脂水粉都是要涂在脸上的,一分钱一分货。有种妆粉涂在脸上显得特别白,但是人用久了之后,脸上皮肤就会越来越黄,一点光泽都没有,到了那个时候,啧啧……不是我自卖自夸,我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家祖传秘方研制的,绝对跟那些不一样。不信你试试,这个是试用装……” 她嘴里一套一套的,说得对面那一愣一愣的,不由自主就伸出手,让裴宝儿指尖蘸了点那黏腻腻的妆粉往她手背上拍。 “您看,我这个粉质多细腻啊,这个颜色最适合您的肤色,效果又自然,可不是那些二三十文钱的货色能比的。说实话,这个价钱我还卖亏了呢……” 妇人喃喃道:“确实不错……”然后犹豫着试探道:“大妹子,你方才说的脸色暗黄的问题,可有什么良方?用你这个水粉能不能……” 裴宝儿一脸正色地说了不,见妇人一脸失望,马上笑眯眯地掏出一个白瓷小盒。 “妆粉只是用来上妆的,治标不如治本。这个玉颜膏却不一样,抹上去能瞬间提亮,对皮肤没有伤害,如果坚持长期涂抹的话,还有美白效果。” 妇人半信半疑,“真有这么好的东西?” 裴宝儿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状态,拉过妇人的另一只手,挑出一点膏体在她手背上抹匀。 “那可不~您对比下两只手,这个玉颜膏效果虽然不够立竿见影,但胜在治本。这养颜可不比化妆,起码也要三个月以上才能有明显的变化……” 妇人被她说得心动,对胭脂水粉的兴趣就不那么大了,只是听到这玉颜膏居然要一百二十文,比那盒妆粉竟然要贵出一半,神情便有些犹豫。 “这,若是买多一盒,能不能便宜点儿?” 裴宝儿杏眼一眯,笑得十分诚恳:“都是小本生意,这个价已经没几个赚头了,还得给官府抽成呢~”犹豫了半晌,才咬咬牙,半推半就道:“这样吧,你若是买两盒,便算少你十文。买三盒的话,只算你一百一十文一盒。” 妇人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算账,又摸了摸袖间钱袋,似乎还有些犹疑,下不了决心。 裴宝儿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整理着摊位上的东西,准备做完这单生意就回家。她对这个类似的套路已经驾轻就熟,这些天以来,她故技重施,已经卖出了二十几盒她最新研制的玉颜膏,小赚了一笔。 其实,这个玉颜膏并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她改良后的珍珠膏罢了。先前小砚儿出水痘,留下了些浅浅的痘疤,为了让便宜儿子长大后不要因为娶不上媳妇怨恨自己,裴宝儿当时狠了狠心,从药店买了些最好的珍珠磨成粉,混入她自制的润肤脂膏里面,给这小家伙一连擦了好久,最近才彻底淡了下去。 以珍珠粉制作养颜护肤品的想法并不是后世独创,早千八百年就有了。但,经过一番考察,裴宝儿发现,这年头脂粉铺子里卖的润肤脂膏多半都比较油,很少有加入珍珠粉的,妆粉里加珍珠粉的倒是不少,但成本要高一些,更多的用的还是米粉。 来了东临以后,最让裴宝儿感到惊喜的是,这儿铺子虽然贵,但胜在珍珠便宜啊,更别提这儿还盛产海藻,隔壁不远的福州更是银耳之乡。经过几次失败的萃取后,裴宝儿终于掌握了粗制透明质酸的法子,把自己从牛眼珠子玻璃体的可怕研磨工作中拯救了出来。毕竟,这年头想找一头死牛的眼珠子真的是难比登天! “这个又是什么?” 妇人在她面前的瓶瓶罐罐里挑挑拣拣,许是想再买个别的什么,让裴宝儿再给她抹多点零头。此时,她的注意力被几个脖子细长的瓷瓶吸引了过去,鼻翼一张一翕的,像是嗅到了什么特别的味道。 裴宝儿了然一笑,“这个可是好东西,叫香水。” 妇人一脸狐疑,“香水?这名儿可真怪,难道是泡了什么香料的水?”说着便兴趣缺缺,准备放下手中的瓶子。 裴宝儿眼神一扫,立马找到了那个还剩小半瓶的试用装,拔开瓶塞,放到妇人鼻下晃了两下,见她神色一动,又飞快地将其收回。 “等等,这个味儿,竟有些像是……不对,这个时节怎么还会有梅花?” 她一把抢了过去,闻了闻,又晃了晃,确信里头都是液体,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干花瓣或香饼粉质后,看向裴宝儿的目光就不寻常了起来。 “这个香,香水多少文一瓶?” 裴宝儿心中一动,直觉这是个狮子大开口的绝佳机会。 她不假思索地报了个数:“二百文?”其实心里有点小打鼓,因为前几日她卖出去的几瓶成交价都在一百文左右,只是看到这妇人似乎对它很感兴趣,才忍不住往高了抬价来试探一二。 不料,那青衣妇人脸上竟多了丝狂喜,又很快掩饰下去。 “咳~总共就这么几瓶?算了,我都要了。和那三盒玉颜膏,一并帮我包起来吧。” 就在裴宝儿摸着手里那锭碎银子,为这妇人前后不一的姿态微微诧异时,后者却低着头急匆匆地闪身进了间青瓦顶的大宅子,眼中似乎还绽放着奇异的光彩。 ------------ 第42章 海寇 巷子深处,一派安静。 只有一个简陋的小院里传出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有点像是什么人手忙脚乱打翻了东西,落在地上沉闷的响声。 裴宝儿敲了敲院门,没人应,她索性提起嗓子喊了声:“李大叔?你在家吗?”里头一个粗嘎的男声应了,她便熟门熟路地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最显眼的就是高高堆着的那三堆东西。其中一堆是海边随处可见的沙子,似乎被淘洗过似的,干干净净的,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多彩的炫目光芒。另外两堆则是颜色、形状不大一样的石头,一堆是灰白的石块,看起来质地疏松,另一堆看起来十分坚硬,颜色也不大统一,有浅黄的,浅褐色的,甚至还有粉色的。 和这三堆古怪的沙子石头相对的,另一边则是大大小小的许多碎片、碎渣,它们躺在地上就像无数面细小的镜子反射着阳光,照得人眼睛酸疼。 裴宝儿面不改色从满地狼藉中跨了过去,目光落在那些碎渣上,忍不住蹲下身子拈起一小片端详了会,只是看到那东西浑浊无光,便又失望地扔到了一旁。 左边那间屋子走出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虽然只是暮春时节,他身上却只穿一件薄薄单衣,高高挽起袖子,额上、胳膊上全是汗。 “李大叔,我那套新竹具弄好了吧?” 老人闷闷地嗯了一声,自顾自去倒了碗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之后,才走到里间,将那个形状古怪的大家伙拿了出来,递给裴宝儿。 “喏,烘烤过了,上了层清漆,放到通风的地方散几天味就成了。” 裴宝儿掏出钱袋,将尾款给了老人,口中道谢不迭,最后还拍起了马屁。 “李叔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老人却怏怏不乐地叹了口气,“好什么啊,都上百炉了,还是没能烧出像样的琉璃来~” 裴宝儿看着手中的竹管,那股淡淡的清漆味还是有些明显,不禁皱了皱眉。犹豫了下,还是将她考虑了好一阵子的想法和盘托出。 “呃,其实,我听一个老匠人说过,琉璃烧制的火候控制特别重要……” 老人皱着眉头:“这我当然知道,可……” “最开始两刻钟,火势不能太大,大约是中小火预热。而后要马上转为大火,使其发泡烧结,这个阶段要保持两到三刻钟。倒进模具里后,转成中火,稍微冷却大概两刻钟后,再熄火。呃,然后静置一天,好像是这样……” 盯着老人闪烁着精光的双眸,裴宝儿忽然有点心虚。 好吧,她承认,她只是在某本选修课的书上看到过玻璃烧制的全过程,具体温度她基本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基本原理她还是清楚的,那些个大中小火也算不得是胡诌,就是算不上精确罢了。 想不到,老人十分激动,可能是裴宝儿说得太过一本正经,很能让人信服,且她说的各步骤跟他的操作有些出入。 他急急发问:“你说的那个匠人,他可还在世?他家住在哪?” 裴宝儿只得给他泼了盆冷水,就着他的话往下编故事,表示那位老匠人已经寿终正寝了,是自家的一位长辈,云云,且没有传人。 李大叔十分失望,只得又挑着她方才话中细节问了不少问题,这才唏嘘着让她离开。 “回去吧回去吧,我要照你的法子再试一次,要是真成了,嘿嘿,老头儿就给你打造一套……唔,就这个怪东西,如何?” 闻言,裴宝儿不禁心中一喜。 天知道她想念从前那些平凡无奇的玻璃罐子、滴管多久了啊,这年头的玻璃又叫琉璃,比金子还珍稀,产量极少,只有王公贵族才有机会享用。她一个平民百姓想要弄一套玻璃制品来开展她的研究工作,简直比牛眼珠子还难搞! 于是,她要从花瓣、草叶里蒸馏出精油成分来,以及酒精的提纯,便只能靠这种竹制的大管子来进行了。 要是真能帮李叔攻克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可是大大的好事。 就怕被官府发现了,要把李叔弄到什么匠人司去。她可听说过,这年头的工匠十分不自由,地位低贱也就罢了,万一你捣鼓出个什么新鲜发明,多半要连人带技术都上交给朝廷,当然也会发放些微乎其微的俸禄就是了。真到了那时候,她的全套实验工具又要泡汤了,还会害得李叔没了自由,那可不是裴宝儿想看到的。正是因为这个考虑,她才一直犹豫着没告诉李叔如何改进工艺。 裴宝儿就这么抱着她的竹制蒸馏工具,走街穿巷回到自家,惹来了些许异样的眼光。 她一点都不在意,尤其是昨儿摆摊收获颇丰,净赚了一两银子有多,距离她的开铺子目标更近了一步,让她十分满意。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赚多点小钱钱,提升生活水平罢了,其余的那些人和事,都不是她应该惦记的。 裴宝儿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脑海中的什么人甩走,却见着迎面而来的两个女人正神色惊恐地说着什么海寇之类的话。 “……太可怕了,听说那个镇子死了一个,伤了十好几个呢……” “还有几个年轻的小娘子被抓了的,真是作孽哦~” 她心中一个咯噔,也不顾自己和对方并不相识,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去问:“你们刚刚说,哪里来了海寇?啊?哪个镇子出了事?什么时候出的事情?” 那两个女人被她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就今儿的事,五里镇,就是城外东南边,靠着李家村那个。” 裴宝儿手一抖,那个奇形怪状、长得有些像大蜘蛛的竹制管具落在地上,发出擦咔的清脆响声,似乎是某个接连处裂开了。她也顾不得心疼,只胡乱捡了起来,抱在怀中急急忙忙往回赶,很快就拐过一个巷角不见了。 方才那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稳重些的便叹了声,“估计是有什么亲人住在那附近吧,可怜唷~” 此时的裴宝儿真是惊慌到了极点,她以生平最快速度冲向自家小院的方向,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腔,这种恐惧比去年夏天那次拐子事件来得更加深切。 因为,今儿一早刘云就带小砚儿出门去了,去的正好就是五里镇一带。 那儿离海岸更近,从渔民手里直接收购珍珠、海藻等物价格更为低廉,裴宝儿发现之后就再也没让东临城里的二道贩子赚过差价。 往日一般都是她带着大妮或刘云自己去采购,刚好昨天一下子把珍珠玉颜膏都卖光了,家里珍珠粉库存也不多了,便想着今天去一趟采购。好巧不巧,前几天小砚儿在邻居家里见着了个大海螺,十分羡慕里面的呼呼风声,也嚷嚷着要去海滩捡贝壳,刘云便想着顺路带他一起去了。 谁能想到,偏偏就撞上了海寇来袭这种祸事呢? 裴宝儿嘴里喃喃道:“不会这么巧,他们肯定早就回来了,要不就是,在路上听到了消息折返回来了,肯定不会有事的……” 她越跑越快,直到感觉肺都快炸了的时候,才赶回了自家小院。 哗啦—— 裴宝儿第一次粗暴无比地撞开了大门,然后发现,院子里只有个探出头来和她面面相觑的大妮。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裴宝儿顾不得解释,只四处张望着问,“砚儿呢?阿云呢?他们回来了没有?” 大妮惊疑着摇了摇头。 裴宝儿如遭重击,整个人都站不稳了,右一声咔嚓的断裂声传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惊恐之下竟把那竹制的蒸馏用具临时拿来当了拐杖。这下可好,方才只是有点小裂缝,现在彻底被她给压断了。 她无心管这玩意,直接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调头就要往外走。 大妮见她神色不对,匆忙在腰间兜布上擦了擦手,跑过来跟上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娘子你别吓我啊,你这是要去哪?” 裴宝儿脚步稍顿,迷离的眼神又有了焦点。 对啊,她这是要去哪?去五里镇? 一个弱女子,想单枪匹马闯去海寇肆虐的地方找人、甚至救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她不能不去! 不,即便要去,也不能这么去! 裴宝儿深呼吸了几下,匆匆向大妮解释了下海寇的事情,以及,砚儿他们两个很可能有危险,这才转身又进了屋子。 “我得去找他们!” 大妮被她吓得够呛,死活拉着她不让她走。 “那海贼肯定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家伙,要是碰上他们,不单救不回来砚儿他们,反倒把你赔进去了。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被抓走,可能躲在哪户人家等着寇乱过去再回城呢。” 裴宝儿勉强笑了笑,“当然不是这样去。”说罢,她转头进了屋。 大妮的眼睛瞪得更圆了,顿时想到了某种剑拔弩张的画面,心里犯起了嘀咕。该不会是想带把菜刀去找人吧? 她定睛一看,裴宝儿进的并不是厨房,而是起居的里屋。她忍不住喊出声来:“娘子,要是碰上那些贼人,你就是带十只簪子也不够用的啊!” 里屋静默了好一会,才传出个古怪而沉闷的声音。 “谁说我要去跟那些海寇硬碰硬了?” 不然还有别的什么法子呢? 大妮半信半疑地走进去,却见裴宝儿正对镜梳妆。她头上的发髻向来梳的是最简单方便的回心髻,倒是没什么变动,裴宝儿也没像大妮想象中那样,往头上插多几根金簪准备肉搏。 她刚要询问,目光落在裴宝儿身上的男装上,那声音便忽然哑在了喉咙里。 “这,这是……” 裴宝儿通过镜子看了她一眼,惜字如金地扔下“伪装”二字便不吭声了,只手上动作不停,指尖蘸着瓷盒里深色粉膏就往头脸上涂。此时,她的动作不像平日给旁人、或给自己上妆那么轻柔,反而是粗暴地有些像在摊煎饼果子,别的不管,只要抹匀了、露在衣衫外面的肌肤看上去都蜡黄蜡黄的,那就够了。 没多久,她的脸和脖子就瞬间变深了四个色号,眉眼稍微一勾画,整个人的轮廓线条看上去就粗犷平庸了不少。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一点,穿上那身从衣箱里扒拉来的刘云的一件灰色旧衣,倒也不显得臃肿,再将发髻拆下,梳成了个最简单的男子发髻。 前前后后不过一炷香时间,大妮却亲眼看着裴宝儿从小娘子摇身一变成为俏郎君。 “娘子,你这手艺实在是让人……” 裴宝儿在镜子前转了个身,眼角余光却发现了不妥,连忙重新打开那盒快被她用见底的阴影膏,又往双手和前臂上抹。 “哎,这算什么手艺啊,要是没这些东西,你就去灶台下找点碳灰,和着水往脸上一糊,再挑根烧到一半的细树枝画眉,效果也差不多。” 大妮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敢情自家娘子是要女扮男装去寻人?可,若真的碰上那些无恶不作的东西,即便是男子也难逃厄运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扮作去村子收货的商贩,沿途打听下,总好过这样等下去。” 大妮还要说什么,却被裴宝儿打断:“你去城门口守着,他们若是要回来,必是从南边的城门进!不管找不找得到,我最迟明天也会回城。要是他们先回来了……别出城寻我,记住了吗?”她只能咬着唇重重点头。 此时院内洒满了春日的阳光,但那熙和暖意却一点没透到屋里,里间的两人身子绷得像张拉至满月的弓弦,眼中还淬着焦灼,和对未知前路的恐惧。 ------------ 第43章 男装 叮嘱完了大妮,裴宝儿收拾了个简单的小包袱,正要出门,却听得叩叩两声。 小院的木门被急急敲响了。 两人均耳朵一动,眼中绽放出不可思议的惊喜。 裴宝儿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门口,想要拉开门栓,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不行,平时轻松无比的动作如今做起来却好像有千钧之重。 她一边跟那门栓搏斗,一边焦急喊道:“是谁?是阿云和砚儿吗?” 大妮却是大大松了口气,连忙跑过来,帮着裴宝儿将门打开了。 裴宝儿口中还道:“怎么不说话啊……” 门一开,两人却愣了。 门外站的不是她们希望看到的一大一小,却是两个面生的女人。看上去,年纪比裴宝儿大一些,发髻梳得油光水滑,穿着打扮都比较得体,但,不是她们印象中住在附近的左邻右舍之一。 裴宝儿看了眼两个不速之客,又四处张望了下,才失望地皱起眉头:“你们是……找人的?”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其中穿青衣的那个觑了眼院内,微笑道:“我们是来寻裴娘子的,她可是住这儿?”见裴宝儿绷着脸点了点头,那妇人又问:“不知她是否在家,可否请出来一叙?或者,我们能不能进……” 裴宝儿懒得听废话,直接道:“我就是,找我什么事?” 那青衣妇人闻言不禁语塞,一脸震惊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才结结巴巴道:“可是,昨儿,你,你明明不是这样……” 裴宝儿挑了挑眉,看来是昨天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的人。 很显然,她的伪装还算得上成功,起码这妇人就没认出来。可惜,这会儿她没有心情跟这两位不速之客讲客套。 她不耐烦道:“就是我本人,到底什么事?我急着出门,要是事情不急,等我回来再说!”说着,她一脚跨过门槛,站到了两个妇人旁边,又示意大妮也跟着一起出来,再把门拴上。 青衣妇人被裴宝儿这换脸的功夫吓得有些呆滞,只僵硬地伸出手拦了一拦,嘴里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旁的绛衣妇人见这般做派,脸上便显出几分不喜。她没见过裴宝儿先前如何,现在看到真人也没什么感触,无非是觉得这小娘子生得怪黑的,活像个整日里在外风吹日晒的年轻后生。 她撇了撇嘴,又指了指青衣妇人,十分直截了当地对裴宝儿说:“昨儿,她在市集上跟你买了几瓶那什么香水,还有那个玉颜膏,想必小娘子还有点印象。” 裴宝儿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昨天的大主顾。她耐着性子认真打量了对方两眼,只见两人面上都带着些淡淡笑意,倒不像是用了碰到什么问题跑来找她麻烦的。那么,难不成是如获至宝,想要找她再订购一批? 若是平时,裴宝儿肯定很欢迎这样的回头客。可问题是,她这会儿心神不定,满脑子都是刘云二人可能被海寇杀害的恐怖场景,哪里有什么心思做生意喔!她还要抓紧时间去寻人呢,晚了就怕出什么岔子! 于是,她的语气便带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暴躁:“所以呢?” 绛衣妇人也察觉出裴宝儿的不耐烦和急躁了,便快言快语道:“是这样,我们是城东李家的,就是开香铺的那个李家,您应该听说过。昨儿阿杏带了那几瓶子香水回去,我们二姑娘见了十分欢喜,家主也觉得您制的东西很有意思,想请您过府一叙,不知……” 裴宝儿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开始听到香铺二字便有些怀疑,到后面才慢慢觉出了些味道。 她扯了扯嘴角,冷冷问道:“你们家主想买我手中的方子?” 绛衣妇人脸色一僵,青衣妇人连忙打圆场道:“二姑娘的吩咐,不过是请小娘子去府里坐坐,其余事咱们做下人的可不知道。是不是?”说着,还狠狠扯了一把旁边那妇人。后者闷闷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可裴宝儿不是瞎子,两人互动都落在她眼里,要是看不出点什么就是傻子了。 “请回吧,我的方子不卖,除非你家家主出得起千金的价钱。” 她随口喊了个高价,便臭着脸下逐客令,啪的一声将门合上。也不管这二人如何,直接拉着大妮就走开了。 走得远了,还依稀听到那两个妇人静默了下便开始争吵,互相指责起对方坏了事,过了好一会才哼哼唧唧地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刘云两个还没下落,那个什么李家香铺又打上了她香水方子的主意,八成是第二个贪得无厌的林家! 前往城门的路上,裴宝儿一双淡如远山的眉快被她拧成麻花了。 大妮也见着行人步履匆匆,还有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脸上神色有着共同的担忧,嘴里似乎也在说着海寇如何如何。她年纪小,对海寇二字还没有直观感受,倒也不怎么害怕,反而是裴宝儿的紧张让她格外担心。 她怯生生问了句,“这海寇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了?” 裴宝儿脸色更白,幽幽看了她一眼,勉强用“海寇跟山贼差不多,都是烧杀抢掠的坏人”的解释吓住了小姑娘后,忽然眼神一亮。 她看到了一个算得上相熟的人,对方姓肖,是她刚来到东临城时做过几桩生意的二道贩子之一,常年在临海的村庄渔民手里采购,然后再运到这东临城和其他内陆城镇销售,转去差价。 裴宝儿也顾不上礼仪什么的,直接冲到肖老板面前问他五里镇那边的情况是否属实,却从其口中得知,海寇之事属实。 “哎哟,裴娘子,我这两天幸好没往那边去,今儿走到一半折回来了,就是听到这消息,吓了我好大一跳。什么?今天早上?不对不对,海寇是昨儿晚上来的,烧了个村子,镇上也伤了好些人,都说那些贼寇胆子忒大,还有些人流窜在附近没走哪。照我看,最近这生意可是难做咯~” 裴宝儿脸色一白,勉强道了声谢才离开。 身后的肖老板还在眉飞色舞地跟旁人说道这事,听在她耳里特别刺耳,只能匆匆走开不听。 和大妮分开前,裴宝儿又塞了一大把铜板给她,细细叮嘱了一遍:“饿了渴了就在旁边食摊上吃点,别省这么点钱。城门关了你就回来,家里只有你一个人的话,门得拴紧了。要是有人敲门,得问清楚了才开门,知道吗?” 而后,她又摸了摸大妮的头,这才心情复杂地出了城。 五里镇是个小镇,距离东临城大约五里的路程,故此得名。这镇子也是东临城东南方向上最近的集镇,过了这镇子,再走个几里地,便是一个叫蔡村的小渔村,那儿就挨着海岸线,不过距离大商人们走私海贸的小港口比较远,这儿经济不怎么发达,相对来说许多原材料的收购价就便宜些。 刘云就是带的砚儿往蔡村去了,去之前,裴宝儿还开玩笑说,若是碰上有新鲜的大黄鱼卖还可以拎几条回来,左右他们来回也就小半天时间而已。 但,这会儿海寇侵袭的消息在东临城内都传遍了,到处都人心惶惶。别说骡车、驴车,就是愿意花钱,城里的车马行也不愿意接这生意。 “开什么玩笑!老子一架马车造价多少你知道吗?最次的这种都要五六十两,再加上马,得上一百两了吧。租一趟出去才几两银子,现在海寇那么猖狂,要是把这车给折进去,你赔得起吗?” 被车马行老板翻着白眼赶出来后,裴宝儿只得认命地选择步行出城。 讲道理,去买头小毛驴代步也不是不可以,但裴宝儿仔细一想,若是真碰上流窜的海寇,自己一个人的话还能找个树丛之类的地方躲藏,但旁边有头毛驴的话,它受惊叫起来恐怕更麻烦,还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倒不如就这么走着过去,反正十里地走快点最多也就二个时辰的样子。 裴宝儿紧紧抓着肩上的小包袱,提心吊胆地往城外走。 这条路是近两年才修的官道,十分平整,平时来回于东临城和其他周边城镇的商贩们多半经这条路进来,车马运着货物川流不息。如今却是有些门可罗雀之态,路上行人极为稀少,相比之下,官道两旁草丛里蹦来蹦去的野兔子兴许还多一些。 走了一段,裴宝儿远远见着有辆马车迎面而来,马车顶上似乎画着个白色印记,她先前在集市上看见过,大约是城里某个有名望的家族的徽记。一般来说,只有那些传承了一二百年以上还没衰败的家族才有心思折腾这种玩意。 既然是别人家里的私人马车,刘云二人自然不可能在上面了。裴宝儿略有些失望,但还是想从那车夫或马车中人的口中打听点消息。 没准他们就从蔡村的方向来呢,兴许会知道些最近的情况,比如说,海寇退去了没,具体死伤情况如何,以及,最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见过一大一小的这样一对组合。 她顿住脚步,让到道旁,在马车越来越近的时候朝马夫招了招手,甚至怕他没留意到自己,还高声喊着“请留步”之类的话。 然而,那车夫只是瞥了她一眼,又将手中的鞭子抽得更狠了些。 在他的驱策下,马儿吃力地加快了脚步,沉重的四只蹄子得得得地扬起一人高的沙尘,差点没将毫无防备的裴宝儿呛了个半死。 “我去!问个路都这么冷漠,这TM都什么事啊!” 裴宝儿气呼呼地摸了一把脸,手指摩挲了下那细细的沙尘,转念一想,干脆不擦了,就这么着,扮演风尘仆仆的小商贩更像一些。 她倒也没随意迁怒,毕竟别人没义务停下来帮她,兴许那家人有什么急事呢?或者,裴宝儿如今这么个模样看着不大安全,车上兴许都是女眷,所以车夫才不敢停车?又或者,更可怕的是,可能这辆马车的人刚刚从海寇手中逃出来。 思及最后一种可能,裴宝儿的心提的更高了。 她不敢再走大路,左右环顾过后,干脆走到一旁的荒地里去,用那半人多高的杂草、灌木丛来掩饰自己的行踪,省得真有海寇杀红了眼想跑来东临城洗劫,到时孤零零走在官道上的她无疑就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裴宝儿第一次碰上这么惊险的事,在她原本生活的和平年代,出门被偷被抢的几率堪比中彩票,哪里用得着担心什么山贼啊海寇的。 就这么一路躲躲闪闪的,她走了些许弯路,却还是在半个时辰后接近了五里镇。 远远地看到前方有些低矮的房子时,裴宝儿便松了口气。 毕竟她没见着百姓仓皇出逃,也没听到哭喊声或打砸声,似乎还挺平静?她想,可能海寇已经退走了,起码这儿也不是一线战场了。 裴宝儿盯着前方,不禁加快了脚步,最后竟小步快跑起来,准备进入镇子寻人打听。不想,她刚迈开腿跑了十几步,便听见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音,似乎还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她背上寒毛直竖,居然想起了年前那次和齐珩遭遇黑衣人杀手的情景。 裴宝儿心道不好,八成是碰上海寇了。 依稀分辨出那风声来自左后方,裴宝儿也不知那是什么,可能是海寇的刀,也可能是块随手捡起的石头,她只得顺从身体的本能,矮下身子想朝旁边地上一滚躲开那东西的攻击。 结果,她整个身子蜷缩着滚落在泥地上,感受到左脚脖子上的紧紧束缚时,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那TM的是根绳子! ------------ 第44章 审讯 绝望是什么滋味呢? 大约就是,裴宝儿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个难产的产妇,还是孤身一人在个小破庙里等死时。 当她被敲晕、五花大绑带走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并且更甚。 裴宝儿的意识有些模糊。 她不知道这些“海寇”突然跳出来抓自己做什么,明明她伪装得那么好,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黄黄瘦瘦的小子,穿的衣服也是旧旧的布衣,怎么看都是个穷鬼啊。要是不为财、不为色,作为“海寇”,难道不是应该把自己直接杀了才对么? 她半是恐惧半是疑惑,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振作起来。 嘶—— 裴宝儿狠狠咬了咬舌尖,一股尖锐的疼痛伴随着神志回到她身上,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将自己当成麻布袋扛着前行的男人在说什么了。 “……格老子的,这帮贼寇真是够狡猾的,居然还换了咱们的衣服,以为这样咱们就找不出来了,嘿嘿……” “幸亏大人神机妙算,早有准备……” 裴宝儿一惊,他们口中说的话很明显透露出一个意思,那就是,他们不是海寇! 她挣扎了下,哑着嗓子道:“我不是海寇,我是来寻我家人的~放我下来~” 那两个男人脚步一顿,互相对视一眼。 负责扛着裴宝儿的那个更壮一点的男人狐疑道:“难道抓错了?他会讲我们的话?”他顺势将裴宝儿扔下肩头,动作还是十分粗暴,真就跟扔个麻布袋似的,直接一抖一扔,裴宝儿的屁股就重重摔向了地面。 另一个却道:“先别放!大人说了,如今的海寇也有几个学会说咱们的话了。还是带回去给大人审一审!” 那大汉点了点头,又一脸不善地瞪着裴宝儿,“你说你不是海寇,有什么证明?” 裴宝儿哑口无言,这个还能有什么证明,难不成这年头还有专开各式奇葩证明的派出所吗? 大汉一脸严肃道:“既然没证明,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罢,便拽了拽裴宝儿身上绑着的那根绳子,示意她往前走。 裴宝儿简直被他们气疯了,她耐着性子跟他们解释了好久,说了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东临城内何处、前来五里镇寻的何人,诸如此类,细节说了个清清楚楚,可他们死活不肯信,还说什么“大人说了,这些贼寇最是狡猾,借口多得很”,反正就是不放人。 尤其是,这两人不信任她,不肯让她走在后面,非要拉着绳子让她走在最前,这让她觉得自己活像条被遛的狗! 裴宝儿不死心,又问:“我真的是来寻人的,我家人今天早上来了这边就没回去。我听说这边遭了海寇洗劫才来的,不知两位大哥可否告知,如今海寇是否已经退去了?有没有人死伤?”她私心里还是不大相信东临城那些小道消息,每多传一道口就要死多几个人的,还是问一线工作者可信度更高。 然而那两个汉子毫无搭理她的打算,其中一个还振振有词道:“你瞧!这海寇还真够精的,编了这么一套话,我都差点信了。啧啧,肯定是落单被我们捉了,不知道什么情形,还想套我们话呢~” 裴宝儿仰天长叹。 她已经猜到这两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是什么人了,八成是这个州府的兵丁,平时不驻扎在这边,估计是昨天出了事才被临时调过来的。不然,也不至于进了小镇还要一副抓瞎的模样,不知道该往那边走。 原本小镇中央的一块空地此时面貌大变,显然成了军队临时扎营的驻点。军士们有的正执戈列队巡查,他们身上都穿着盔甲,看上去不怒自威。 裴宝儿又看了眼捉着自己的两人,一身灰扑扑的破短打,头发也随意地用草绳扎着,这不修边幅的模样哪里像是兵,说是哪个山上下来的土匪就再像不过了。可,偏偏路过的一队军士的头头见着这两人,竟还朝他们点头示意,明显是熟识的模样。 “我说,两位壮士,你们大人在哪?能不能现在带我去见他啊?”裴宝儿对即将到来的审讯十分期待。 大汉一脸鄙夷:“大人贵人事忙,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另一个精干的便道:“咳,我们去禀告一声,大人见不见你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于是,裴宝儿很“幸运”地享受了一回战俘待遇——手上绑得死结,口中被塞了布条,然后,被丢到了一个小帐篷里。 她一进去就看到,里面绑着好几个人,个个都肤色黝黑、身材矮小,他们五官似乎较当地人更扁平一些。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里头关着的那几个人刷地抬起头来,目中绽放出的精光陡然射向她,而后脸上便浮出了些许古怪情绪。 裴宝儿心中一寒,直觉自己进了贼堆。她想朝那两人求情,可偏偏口不能言,那两个人只将她带了过去,绑在其中一根柱子上就溜了。走之前,还貌似无意地踹了另一根柱子上绑着的一个人。 静了一会,她忽然听到身旁的男人正小声对自己说话:“哇啦哇啦科纳……”原来不知何时,这人竟已将自己口中的布团偷偷吐了出来,踩在脚下。 裴宝儿惊恐地看了眼对方,她完全听不懂,只是有种隐隐的猜测。 见她闭口不答,那男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又朝旁边的柱子喊话。那边也低声回应起来,语气似乎很凝重。 裴宝儿知道,这几人八成是真海寇,还是倭国那边漂洋过海跑来的。她有些欲哭无泪,既担心这些贼寇商量出逃跑良策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干掉,又担心那位素未谋面的所谓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判她一个贼寇之名拖去砍头。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日头西斜的时候,裴宝儿终于被拖去审讯了。 被推搡着跪倒时,裴宝儿心中气恼,只是一抬头却看傻了眼。 这,这个青年怎么跟她这么像!那眼,那鼻,那轮廓,简直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是的,是亲姐妹,而不是亲姐弟、或亲兄妹。因为,这青年实在生得有些男生女相,颇为妩媚。 青年清了清嗓子,颇有兴致地问:“听说,有人抓到了个会说汉话的贼寇?是哪个?” 嗬!这小白脸居然还是个官?看起来是管这些蠢兵丁的头头? 裴宝儿挑剔地打量着青年那竹竿似的小身板,见那个用绳子套住自己的壮汉在场,似乎准备踊跃发言的样子,她连忙先声夺人,将她先时组织了许久的腹稿一口气说了出来,十分诚恳地自报了家门,就连自己现在的邻居姓什么、从前太兴县时又有哪些熟人,全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最后,她还神秘兮兮道:“大人,方才在帐篷里我可都见着了,那几个真倭寇在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什么呢。草民猜,他们八成是在商量怎么逃出去,最好还是加强一下防范。” 青年眼睛亮亮的,似乎带着点笑意,越听到后面弯的弧度越大,只是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嘴角绷得紧紧的。 他沉吟了下,却没说话,直接顺手将手边的一个粗瓷茶杯扔到了壮汉头上。 “好你个霍老八!叫你去追查落单贼寇,你倒是把咱们治下的百姓给捉回来!想军功想疯啦?” 那壮汉一脸委屈又震惊,嘟囔着辩解了几句,便揉着额头上的包滚蛋去查看另几名真海寇了。 裴宝儿顿时觉得心气平了。 更别提那妩媚的大人还十分平易近人地向她道歉:“这位兄台,实在是不好意思。那两个都是新兵,做事比较鲁莽,对不住了。”甚至还看旁边无人,直接自己走过来给她松绑。 裴宝儿简直受宠若惊,她挣脱束缚后连忙摆摆手表示没事。 “没什么,那两位大哥也是忠于职守,抗击倭寇人人有责嘛~”打了个哈哈过后,她想起正事,心里一紧,便趁这个机会问对方:“敢问大人,如今这海寇是个什么情形?草民的家人……不知这附近村镇死伤多少,可有,可有名单?” 最后这几个字,她是咬着牙问出口的。她既盼着有,又盼着没有。 青年微微一怔,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外边却突然小跑进来一人:“启禀大人,外面来了个人,自称是朝廷派的监察御史,只是没有文书。属下……” 听到这“监察御史”四个字,裴宝儿顿时脊背一僵。 总不会那么巧,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又碰到那个脑子不大清楚的鳏夫吧? “没有文书?可有说是什么缘故?” 那小兵低着头道:“说是来的路上碰见了一伙盗匪,被抢去了。” 裴宝儿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唔,这么菜应该不是他,那位主儿出行可有好几个人护送呢,身手都不错,再加上他自己,普普通通的盗匪是不可能从他手里抢走这么重要的身份证明的。 她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准备围观这位美貌的大人如何行事。 不料青年眉尖一扬,突然哼笑出声:“那便带进来吧,总不至于是倭寇扮了来的。今儿你们给我抓了个假贼寇来,要是再来个假御史,看我怎么抽你们!” 小兵一脸懵地退下,裴宝儿便趁这点空档继续追问,不料那外边的人动作太快,她话音刚落,便见两个风尘仆仆的人走了进来。 当头那个男子正当壮年,容貌清俊,一把短须养得极好,只是放在那张脸上总让人觉得减了几分姿色。另一个年纪不大,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打量着包括裴宝儿在内的所有人。 不知怎的,裴宝儿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俩人,尤其是那个少年。 齐珩的侍卫里有这么个人吗?没有。 她还认识第二个巡察御史吗?并不。 所以,这两个人莫不是真来招摇撞骗的吧? 结果下一秒她就听到,那位少年朝她身旁这位貌美妩媚的大人拱了拱手,喊了声“见过裴府尹”,而后者,则饱含深情、抑扬顿挫地喊了一声:“小师叔~您怎么来了~~” ------------ 第45章 再袭 被当成海寇抓起来审讯已经够倒霉了的,可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 裴宝儿围观了那二位大人叙旧不到三分钟,这其中还被那个面熟的少年疯狂吐槽半路上遇到的山匪如何猖獗占了大半时间,突然,外间又跑来个小兵急吼吼地传信,说是海寇大举来袭。 与此同时,外头也有纷乱的喧嚣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裴宝儿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探了个头出去,结果看到先前还算安稳的百姓似乎得到了消息,纷纷拖家带口往这处赶来。 众人皆是一惊,那短须男子率先说:“这些海寇着实猖狂,想必是知道有同伙被抓,可能还摸清了此处驻军数量等情况,这才大举入侵。” 疑似姓裴的青年官员眸色一沉,开始发号施令:“霍老八他们几个人呢?你,去看看那几个倭寇还在不在,将他们都押到这里来!”想了想,又点了另外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让他带着人出面引导百姓聚集起来,并挑些青壮年男子出来做预备军。 裴宝儿傻乎乎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小师叔”时不时出言几句,指点那位“师侄”,后者则是一脸茅塞顿开、十分感激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十有八九暂时是得不到回应了,干脆趁乱混入人群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奔走询问,看能不能在这些人之中找到砚儿他们。可惜,一无所获。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尖叫声、哭喊声更大了起来,远处已经有刀剑相撞的厮杀声传来。 一片混乱间,忽然有个军士模样的人凶神恶煞地一把扯住她,她心中一紧,对方却塞了根木棍过来,示意她做好御敌准备。 裴宝儿低头看了眼自己握着木棍的一双黄中带黑的脏手,以及这身滚上了泥点、灰尘的男式长衫,不禁哑然,只得默默地走向那堆或面带恐惧、或跃跃欲试的男人堆里去。 自己明显是被抓壮丁了,直接原因绝对是官府兵力不够。这时候,裴宝儿就格外怀念齐珩的那一大票身手过人的下属,以一敌三毫不怯场。 她忍不住回头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寻找那两位大人,尤其是那个“小师叔”。据说他也是个御史,怎么同人不同命,齐珩是那般待遇,他却混得如此落魄,身边只带了个一个不顶用的少年,遇上山贼还能被抢走通关文书呢? 她摇摇头,又低低嘀咕了句,“这么根棍子能打得过海寇么?人家可是有武士刀的……” 旁边的人听了也赞同点头,有个人说自己见过海寇,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们的直刀如何锋利,众人心中更是紧张。 “希望那些军官能挡住他们,我们就可以不用去了。”一个小伙子哭丧着脸道:“我还没娶媳妇呢,要是没传宗接代就去了,到了地下,我那死鬼娘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这话倒是引起了一阵唏嘘感怀之声,众人大多都是镇上的百姓,彼此间都认识,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还有小孩哭喊着说饿。 如今已近黄昏,因为还未入夏,夜晚来得还算早,再加上今天有些阴沉,像是快要下雨的模样,这天就更暗了。要不是碰上海寇来袭,这会儿该是家家炊烟袅袅做晚饭的时间。 裴宝儿大半天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只感觉整个人都木木的。她站在那里,默默地听着,不知怎的,突然在这片纷繁扰杂中捕捉到了一个特别清晰的声音。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是谁这么作孽,自己跑了,好好的孩子却丢在牛棚里不管……” 乍闻此言,她浑身像被闪电击中似的,一阵狂喜像电流般快速涌过全身,竖起耳朵正要听后续,那人却又转头跟另一人说别的去了。 裴宝儿直接从人群中挤了过去,一把扯住那个胖胖的中年人,急不可耐地问:“你说的那个小孩,被丢在牛棚那个,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模样?他,他是不是穿一身靛蓝?” 那人皱着眉头想了想,“应该是两三岁大吧,剃了头,应该是男孩子。穿的衣服,我记不清了。人人都说海寇来了,我那会儿哪里有心思看。后来军官们来了,我再回去,那孩子好像又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海寇劫走了……” “在哪里?你在哪看到他的?” “就在我家附近……” 裴宝儿还未问出个清楚明白,前方又传来一阵更激烈的打杀声,而且听着声源,像是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天~是那些海寇进来了吗?那个官兵怎么这么不中用!” 人群中抱怨声、尖叫声四起,很快却被一声大吼压了下去。原来是方才那个塞木棍给裴宝儿的凶巴巴的军士,他在号召这些人镇定下来,准备英勇御寇。 裴宝儿见这混乱景象,再想到那个很可能是砚儿的孩子,竟恶从胆边生,直接趁乱将那面带惧色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她压低声音:“带我去你说的地方,我要去找那孩子!”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拼命挣扎着反抗,活像条精力旺盛的鲶鱼。 可裴宝儿很快自靴里抽出一把匕首,抵着他腰间,恶狠狠地威胁道:“老实点,带我去寻孩子。不然……” 这是先前离开太兴县时她准备的,想着路上若是碰上山匪之类的恶人,一来可以自保,二来嘛,若是落入什么不堪境地,也能方便她自我了结。出东临城前,还在乔装打扮时,裴宝儿便又寻出了这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想不到,这中年男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一见到刀子就腿软了,裴宝儿说什么他都答应。 两人就这么慢慢离开了一片混乱的镇中央地带,闪身进了一条无人的街巷。 虽然四周无人,也没有打杀的动静,但裴宝儿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没准儿那些海寇就有悄悄藏匿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合适时机跳出来的。 “小兄弟,你你你别抵这么近,我衣服都给你划破了。”那中年人哼哼唧唧地抱怨着,见裴宝儿并不像是什么坏人,又壮起胆子来:“那孩子莫不是你家丢的?你告诉我,你家孩子生得什么模样,我再回想下,看看是不是……” 裴宝儿心弦一动,手上力道便松了三分,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她立刻闭口不言,拽着中年人闪到一旁。观察片刻后,发现只不过是天上打了个雷,并无其他动静,她才又推着男人继续前行。 “到底在哪?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那中年人撅着腰,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离裴宝儿的刀尖更远一些。 “这不是穷嘛,只买得起边边角角的宅地。我那房子在东北角,是有点距离,你别急嘛~前面就要到了,你看到没,顶上飘着面黄旗的那个,斜对面那间房子,看见没?” 裴宝儿微眯着眼看过去,却不见附近有人影,更别提是小孩子了。 “小兄弟,你看我都带你到这儿了,能不能放了我?我,我得回去了,这儿在外围,不安全,万一碰上海寇……” 裴宝儿想都没想就斥了一声:“闭嘴!带我过去!” 中年男人只得苦着脸将她带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宅子门口,指着那个低矮的棚子道:“就那里,这房子早就没人住了。我就是今儿早上看了一眼,那孩子像是见了我,又缩了回去。不信,你自己进去看。” 裴宝儿无意识地松了松手,他便像鱼一样脱了手,朝着反方向溜过去了。 一阵带着潮意的风吹过,裴宝儿闻到了雨前独有的泥土腥味,而这股腥味当中又蕴含着一种堆积很久、经过日晒雨淋、数次风干挥发后的牛粪气味,并不怎么浓烈,可能这宅子的原主人已经走了好多年了,只遗留下这么点气息。 可裴宝儿偏偏在这股不好闻的味道中辨识出了另一种味,去年秋天存下来的金桂的香味儿。 平时,她自己身上是不用这些香的,更别提她今儿还来了回女扮男装,更是不可能往自己身上用这些香啊粉的。 但砚儿特别喜欢桂花味。去年秋天,裴宝儿第一次厨艺水平超常发挥做出了牛乳糕后,又再接再厉捣鼓出了桂花糕等做法简单的糕点。小砚儿爱吃甜食,特别爱桂花糕,就连桂花泡的茶他也特别感兴趣。只是裴宝儿不让他喝,他就缠着裴宝儿给他做了个丑不拉几的香囊,里头装着一整袋晒干的桂花,没事儿就闻一下,还要到处问别人自己香不香,是个十足爱美的小鬼头。近来裴宝儿研制的几种香水里面的其中一种便是主打桂花味的秋调,那小家伙喜欢得不得了,愣是跟她要了一整瓶。 所以,那个中年人没有骗自己,砚儿真的来过这里! 裴宝儿心潮澎湃,一把推开那老朽不堪的木门。 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粗嘎难听的吱呀声中,她似乎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 “砚儿,砚儿,是你吗?你在不在这里?阿娘来了,不用怕了~”她弓下身子看了眼那牛棚,却没见着人影,目光在周边转了一圈,忽然落在了院子角落里那架布满灰尘的牛车。那儿像是一个杂物堆,那架牛车在最底下,上面堆积着个箱子,还有木桶,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物件。 最令她欣喜的是,那牛车的辕上竟印着个淡淡的小脚印,还不及成人巴掌长。 顺着那脚印看去,竟是自牛棚到那儿,而后便断了踪迹。 她不再出声,更加小心翼翼地靠近,终于,在那个小小的木箱子里发现了蜷缩成一团、正睡着觉的便宜儿子。 裴宝儿还未来得及感谢上苍、感谢那个鲶鱼似的中年男人,一个可怕的想法便侵入了她的脑海。 砚儿在这里,那刘云哪去了? 他难道被…… 她不敢再想,只能狠下心将小砚儿摇醒。恰好天上又炸了一声雷,木箱里那个小小的身躯抖了抖,耳朵一动,眼皮便慢慢地撑开了。 “砚儿醒醒,快醒醒~”她抱着迷迷瞪瞪的小家伙,急切问道:“你小云爹哪去了?他人呢?” 只见他先是迷茫了会,才像是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一样,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凉~呜呜呜~~我好害怕~~~” 抽抽噎噎了好一会,他才一脸惊恐地说:“小云爹,他,有人追我们,他让我在这里,不要走,然后自己走了。他,很多人在跑,我也想跑,可是小云爹不让我走……” 裴宝儿心一沉,即便是这么混乱无章的叙述,她也大概能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可这个时候,她不能伤春悲秋,她能做的只有保全好他们俩,然后再去找刘云。她闭了闭眼,睁开时又是一片清明。她亲了亲砚儿那左一道右一道灰迹的小脸蛋,轻声说:“我们去找小云爹。不过,要先等等。” 天色愈发昏暗起来,一道银蛇般的闪电过后,又是一声轰隆。 ------------ 第46章 搏命 电闪雷鸣过后,阴沉的天空像是被撕开了道口子,开始哗哗地往下倒水。 裴宝儿抹了把脸,却抹了一手淡黄的水,她知道自己的伪装是泡汤了。又胡思乱想着,今年的雨水似乎比往年多了不少,都说春雨贵如油,可看这噼里啪啦的架势,只怕是贱如草芥了。 若不是担心刘云出事,裴宝儿倒觉得,这个废宅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可她没法冒那个险,尤其是在刘云很可能为了救砚儿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她本想着先把砚儿带到百姓和官兵聚集的地方,再看看怎么打听刘云的下落。 不料,她刚探头出去,眼神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似乎腿上受了伤,正跌跌撞撞地逃往这里来。 此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脚上穿的鞋子也形状古怪,更有点像后世的凉鞋。脸上、衣服上都沾着血,手里拿着刀,刀上沾满了血,就连这豆大的雨点都没能将那刀洗刷干净,可能是那刀刃饮血太多,或是先前的那些血已经凝固了。 那人嘴里哇啦哇啦地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手中长刀挥舞着就朝着裴宝儿冲了过来。 来之前,裴宝儿做足了心理建设。危急之时,她也能逼着自己变得坏一点,做得出拿刀威胁普通人的事。可,当真正碰到这种穷途末路的恶人时,她还是忍不住慌了神。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只能顺从身体本能,以最快的速度蹲下去,并往右边侧了侧。 此时此刻,她最庆幸的事情就是,她没有把砚儿也带着一起出来,而是自己先出来打探情况。若是今天的这儿就是她身死之处,她只希望,那便宜儿子不要受了刺激跑出来,同样也成了刀下亡魂。 奇怪的是,刀锋砍在身上时,裴宝儿竟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肩颈的位置麻麻的,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很快就顺着肩胛骨、前胸的位置蜿蜒而下,。 兴许是她及时矮下身子的原因,那利刃没能直接砍下她半个头,倒是重重地劈在了她的左肩上。 裴宝儿发现这点后,马上也意识到,对方正瞪着眼睛地看向她,似乎在为自己的失手而惊愕。 就在男人再次举起长刀,准备劈下时,他却惊恐地发现,这个面黄肌瘦的小男人居然不知从哪摸出了把匕首,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通入了自己的胸口! 因为裴宝儿突然暴起,整个人随着那匕首一并快速前刺,恰好躲开了贼人的最后一击。那长刀就在她左肩后方的位置停顿了下,然后,哐当一声落地。 趁着那贼人愣神的半秒钟,她狠狠拔出匕首,又朝里重重刺入,一下,又一下。 很快,贼人便圆睁着双眼没了气。 雨下得更大了。 裴宝儿这才呜咽了一声,颤抖着将带血的匕首拔出,胡乱在地上的积水处洗了洗,仍旧将其塞进靴子里。而后,以右手按着血流不止的左肩,步履虚浮地走了几步,准备走进小院时,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像是有好些人跑着过来了。 她绝望地唉了一声,要是都是海寇,只怕她今儿是落不下全尸了。 因为她肩上伤口太深,刚刚她刺杀那贼寇又剧烈运动了一番,没有经过任何的包扎,还一直在大雨里头淋着,简直是雪上加霜。此时血哗哗地流,裴宝儿已经开始头重脚轻并且有些眼花了。 裴宝儿不愿冒暴露便宜儿子的风险,只得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勉强打起精神看向来人。 那些人影不住地晃动着,似乎在快速地交谈着,听到不是叽里呱啦的话,她终于放下了心。昏迷过去的最后一秒,她指着身后的院子虚弱无比地说了句“救,救我儿子”,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裴宝儿才慢慢恢复了意识,可她睁不开眼睛。 可奇怪的是,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和身体似乎分开了,前者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往上漂浮,而后者却沉重无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拖曳一样。最诡异的是,她试图挣扎了一番之后,竟离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看到另一个“自己”正紧闭双眼躺在床上。脸上的伪装自然是都没了,脸色苍白,额上都是冷汗,衣衫好像被换过了,肩上的伤口也包扎了起来。 唔,这副模样有点像是自己正以灵魂体的形态飘在身体上方一样。 难不成她已经死了? 这个念头一浮出来,裴宝儿便听到有人说话,只是传到她耳里有点模糊,像是她和他们之间有一层透明的薄膜隔开了似的。 “……别傻了,她怎么可能是你……” 她听着声音似乎有点耳熟,定睛一看,竟是那位蓄着不大适合他的短须的那位御史大人,他说话的对象却是那个男生女相的府尹大人。 裴宝儿有点纳闷地看着这两人在自己床前说话,心道,自己被官兵救了这个可以理解,但这两位主儿怎么会纡尊降贵都跑过来给自己探病呢?而且,那位府尹大人还十分激动,指着自己说了句什么,然后,像是跟御史大人争吵了起来。 她很努力地去听他们的吵架内容,可惜只听到一句“血脉相连”什么的就没了,她的意识又陷入了先前那种一片黑暗、寂静的昏迷状态。 裴宝儿迷迷糊糊地想着,兴许是她杀了个落单的贼寇,立了大功,所以才能享受VIP探病待遇?他们兴许在讨论怎么给自己奖励?唔,要是这样的话,真金白银就最好了,她不需要牌坊或匾额,真的…… 她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之时,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 裴宝儿不是被痛醒的,却是被饿醒的。 咕咕两声传来,她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虚弱地睁开了眼睛。而后很快发现,这儿不是自己家。 昏迷前的记忆瞬间涌入,让大脑似乎有些缺氧的她有些头疼,同时马上紧张起来。因为,她没瞧见砚儿在身边。 “砚儿?有人吗?” 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闻声而动,进来时手上还端着碗热腾腾的不知什么东西。 “娘子您醒啦?您昏迷了两天,想必饿坏了,先喝点汤暖暖胃、垫垫肚子。” 裴宝儿稀里糊涂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脑门上都是疑问。 她直接问道:“这位婶子,敢问你是何人?我这是在哪?我儿子呢?” 那圆脸妇人笑眯眯地解释:“小郎君在外边玩呢,这儿是三郎的私宅,娘子大可不用担心,先梳洗一番再见小郎君也不迟。啊,是了,”顿了顿,又带着丝抱怨的语气说:“三郎到府衙办公去了。这几日来了海寇,到处都乱糟糟的,那孩子忙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瞧这天色,估计又得给他送过去了……” 裴宝儿听得更是糊涂,她何时认识了这么个三郎呢?还是个做官的? 啊不对,她好像确实认识这么一个人,难道是齐珩?可他不是个到处出差的巡察御史吗,怎么转行干起别的了? 正好这时砚儿听说了她醒来的消息,迈着小短腿跑进来扑进了她的怀抱,害得她不小心又扯到肩上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的。小砚儿既是害怕又是愧疚,连带着这两天待在陌生地方的恐惧,多重刺激下哇哇哭了起来。 这种情况下,裴宝儿压根没法思考,只能将先前的猜测抛到一边,开始拙劣的哄熊孩子日常。 与此同时,东临城府衙内却弥漫着一股八卦的气息。 衙役甲对旁边的乙咬耳朵道:“听说了没,大人这回去剿海寇,还顺便英雄救美了一回!” 衙役乙一脸自豪道:“嗨~这个谁不知道啊,衙门里都传遍了,那天就是我,亲自送的那个小娘子回大人府上!不过,那马车遮得严实,我只见到个侧脸,确实生得不错~” 衙役甲便作感激涕零状:“天可怜见的,咱家大人终于不用打光棍了~” 衙役丙却一针见血指出:“我怎么听说,那小娘子是带着孩子的!” 衙役乙便一脸震惊:“不可能!咱们大人高风亮节,绝对做不出强抢民妇的事情!那小娘子肯定是个寡妇!” 衙役甲也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年头寡妇再嫁也属平常。就是咱们大人家世不一般,也不知道这小寡妇能不能……” 几人八卦得正热闹,却忽然感受到一股飕飕凉气从身后传来。与此同时,还有个皮笑肉不笑的男声道:“苗师爷,这几个人嘴皮子挺利索的,派他们去五里镇安抚百姓好了。这回死伤虽然不多,不过嘛,本官作为父母官,是要好好抚慰下他们的心情才是……” 裴子孟一张俊脸绷得紧紧的,直到那三人愁眉苦脸地走远了,他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照他看,这些男人的唱戏功力也是十足,想象力更是丰富得不得了。他不过是顺手点了两个人,负责护送着受伤昏迷的她以及那个小孩去他的私宅先安顿下来,结果才过去一天,就传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当时他图方便,直接让人安置在府衙后头,还不知会不会出现“万人空巷”之类的排队围观景象呢! 想到刚刚这些人口中的胡乱揣测,他忍不住撇了撇嘴。 就算这个小娘子不是那个和他一母同胞、血浓于水的姐妹,对着这么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他也不可能下得去手呀! 也不知道她醒了没? 裴子孟心念一动,伸了个懒腰,便想偷溜回私宅看一眼,结果却被人从背后叫住。 “逊之,你且等等。” 他眉头一皱,很快恢复了淡定的神色,缓缓转身迎上来人,客套地笑道:“小师叔,寻我有何事?这会儿该吃中饭了,你是在衙门里吃,还是同我一起回家吃?” 谢从渊板着一张脸道:“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这次剿寇的事你报上去了没?” 裴子孟懒懒道,“还没,这不是准备做完收尾工作再一起报么?” 这副模样落在谢从渊眼里便不大合心意了,他眸色沉沉,看了看四周无人,才沉声道:“你此番从东南大营调了驻军,确是机变之举。但你别忘了,敏国公可不是个善茬,你若不抢先一步,他必要在这上头给自己揽功的,你……” 裴子孟突然哼笑出声,只是眼里没多少笑意:“小师叔怎么如今也这般婆婆妈妈了?揽功就揽功呗,这不是还有您这位巡察御史能替我争辩嘛,除非,您看敏国公势大,不愿和他作对,要牺牲小侄我……” 谢从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啊你,总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样子,真是一点都不像你……”说到此处,突然住了声。 裴子孟脸色也陡然一变。 两人之间的气氛僵了僵,过了一会,谢从渊才再次开口。 “那女子可醒了?问过话没?” 裴子孟挑眉反问:“其实你就是想知道我死了这条心没吧?” 他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他们头上,让他有了短暂一瞬的晕眩,似乎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无助的自己。 当时,谢从渊也是红着眼,告诉他那个噩耗后,劝他节哀顺变。 可他一直都不信他的阿姐真的死了! 他和她是一母同胞,更是双生。自打娘胎里就朝夕相处了近十个月,从小到大更是常常心有灵犀,其中一个有了什么病痛,另一个总也能有些许感应。 阿姐从小身体不好,他倒是整日里活蹦乱跳健康的很,可每次阿姐病重到卧床不起的地步时,不用别人告知,他自己心里就有预感,且那几天他也会莫名其妙地头晕体虚。阿姐嫁入王府后,曾小产过一次,那天晚上他离奇腹痛了整整一夜,药石无医,直到几天后得了消息才知道这其中关窍。 平常的小事都如此,若是她真的如那些人所说,马车出了意外跌落竹山的山崖而死,他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可那具被送回来的尸身上那张脸确实是阿姐的,这也成了他的噩梦之一。 他远走他乡,不愿意再回京城,就是想远离那些阴暗的记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这儿遇见她! 裴子孟快步走开,将谢从渊抛在身后。他的手轻轻地拂过左边胸口的位置,这个前天下午古怪地抽痛了一下的地方,他的眼神慢慢从迷茫到坚定。她的伤也在那个位置附近吧,所以,他没有认错人,对吧? ------------ 第47章 认亲 醒来后的半个时辰里,裴宝儿便从那脸圆圆、一团和气的中年仆妇口中得到了她想知道的。 原来,仆妇口中的那位三郎并不姓齐,却是很巧的跟她同姓。她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如果没记错的话,前几日那个少年确实是喊了声裴府尹,再结合仆妇说的“到府衙办公”,似乎极有可能便是那位男生女相的大人。 “呃,我不知道为何你家大人要把我母子二人带回来,不过,我还有急事……” 裴宝儿努力地向那位邱大婶解释,想要带着便宜儿子离开,起码要先回家去一趟。刘云还不知下落如何,她母子两个丢了这么两三天,大妮若是一人在家,肯定担心坏了。至于向府尹大人道谢一事,还是过两天再来补上吧。 不料这邱大婶看似和气,但在关键问题上丝毫不让步,死活就是不肯让她走。 “娘子大病初愈,不该挪来挪去,若是有什么事,吩咐别人去做就好了。”说罢,邱大婶还从屋外点了个机灵的小伙子过来,一副“您想怎么差遣他都行”的谦恭姿态。 裴宝儿当惯了穷苦的小老百姓,一时间享受了回统治阶级的待遇,十分不习惯。 两人正在进行友好磋商时,打破僵局的人来了。 “邱嫂子,大人回来啦。”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跑过来禀报,然后又蹬蹬蹬地跑向厨房去了。 邱大婶便也一脸喜色地去了同一个方向,估计是到厨房忙活去了,只是,她退下之前朝裴宝儿的脸上投去了一抹意味深长的注视。唔,与其说是她的脸,不如说是她的左脸更精确些。 裴宝儿有些紧张,抱着天真不知世事的便宜儿子等那位府尹大人前来。只是没想到,他一进来见着自己,竟然一把捉住自己的手,眼泪汪汪地喊了声“阿姐”。 这情真意切的模样比前几日的那声“小师叔”多了些感慨万千、少了些玩世不恭,说到动情之处,竟然潸然泪下,甚至连那身官袍前襟都沾上了点点湿痕。她不知作何回应,只能一脸惊恐地听着他哭诉对自己的思念之情。 “……我就知道他们骗我,肯定是林氏那个毒妇做的手脚……那个王八蛋肯定也是知情的,若不是忠武侯的兵权,他哪里能……” 裴宝儿一开始觉得,兴许这位府尹大人是认错了人。可后来她越听越不对劲,他口中出现的林家、忠武侯等几个名词还怪熟悉的,到底是在哪听过呢? 她见对方咬牙切齿,终于收起了泪,便大着胆子道:“那个,裴府尹对吧,我觉得,您可能是认错人了,我……” 然而她的辩解只是徒然,裴子孟一听这话,眼睛更红了。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裴宝儿摇了摇头。 裴子孟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触摸她左颊上那个红色印记,却被裴宝儿闪开。他又哽咽道:“阿姐你的脸……” 裴宝儿有些茫然,这个不该是原主的胎记什么的么? 看他这么言之凿凿的模样,她又有些怀疑,难道对方真没认错人?难道自己就是这位府尹大人的亲姐,只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故才失去了踪影,可能毁容了,还失忆了,最后挺着大肚子还难产死掉了…… 裴子孟恨恨道:“定然是当时坠崖的后遗症,我只恨当时我没能向父亲坚持,没能及时寻到你……阿姐你放心,我会给你寻来最好的大夫……” 裴宝儿还想垂死挣扎,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起了对方的家世、籍贯什么的,看能不能对的上。若是对方本是个南方人,再怎么失踪流落也不可能跑到太行山以北的太兴县附近去吧? 结果裴子孟打消了她最后的希冀。 “裴家祖籍淮扬,自祖父那辈起已经定居京城……你我乃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生母早逝,父亲又续娶了个杨氏,我们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当时我还在南边游学,京里的事情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阿姐你小产之后,一直病得很厉害,那人送你去竹山的女观休养,却迟迟不将你接回……我早该想到的,果然,半年后便出了事……” “竹山,在什么地方?” 裴子孟见她神情怔忪,以为自己说的话唤起了她的记忆,不禁转悲为喜,解释道:“竹山在陪都近郊,就挨着行宫。那儿冬暖夏凉,最适合疗养不过。唔,陪都你总记得吧?离京城就两天的路程……” 裴宝儿心下一沉,她虽然记忆中毫无印象,也从未去过所谓的陪都,却也知道,陪都就在太兴县以北大约三天路程的地方,并不怎么远。 她默默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听裴子孟述说着那些无比陌生的所谓“往事”。 小砚儿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事,见两个大人说话说得起劲,他早就跑到旁边玩球去了。而裴子孟也根本没给裴宝儿插话的机会,自说自话了一通后,又红着眼睛风一般地出去了,似乎是寻了两个人吩咐了什么,那两人便脸色凝重地离开了。 “阿姐,先用午膳吧,有什么话一会再说。好吗?” 对上这张跟她相似度极高的脸,裴宝儿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可她刚吃了两口,裴子孟突然一拍桌子,瞪着眼睛问:“不对啊!” 他指着一旁正自己抱着片大馒头啃得不亦乐乎的小砚儿,后知后觉地问:“阿姐,这小崽子是你亲生的吗?多大年纪了?” 裴宝儿老老实实报上小崽子的出生年月,这个她记得可清楚了,毕竟跟她空降过来是同一天。 裴子孟听了之后便发了会呆,过了会才继续动筷,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不过她能察觉到,这位疑似原主兄弟的府尹大人重重磨了磨牙,似是有些恼怒,又有些惊疑不定的模样,煞是古怪。 裴宝儿瞥了眼小砚儿那张精致的小脸,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咳,话说,你阿姐的夫君是何人?他,姓甚名谁?”她顿了顿,见他神色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又大着胆子问:“恕我冒昧啊,照你说的,这都过去三年多了,不知你那姐夫续娶了没?” 看着裴宝儿饱含殷切期盼的双眼,裴子孟满腔怒火顿时熄了。 他笑眯眯地捡了一筷子清炒嫩椿芽,和颜悦色道:“正室是没娶,不过小老婆估计没少睡。阿姐你如今不记得也好,那个人渣不值得你记挂。我想过了,你……” 裴宝儿觉得,这位大舅子对姐夫的怨念颇重,可以说是敌意满满了。 尽管她本不愿和原主的亲人、爱人发生纠葛,可疑似亲兄弟的人都找上门了,还救了自己一命,她总不能硬着心肠睁眼说瞎话。 她坚持不懈地又问了一遍:“你还没告诉我那人姓甚名谁呢?” 对上裴子孟担忧中混杂着失望的眼神,她连忙摆手解释:“你放心,不管我记没记起来,我绝对不会跟他复合的。呃,我就是想着,你跟我多说一些兴许有助于我记忆的恢复呢?” 裴子孟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撇了撇嘴才道:“他么,姓齐名珩,乃是先帝第三子,如今总揽朝政,连陛下都要叫他一声王叔呢。不过,自去岁陛下重病以来,朝中议论纷纷,说是……” 哐当—— 裴宝儿一把打翻了饭碗,惹得一旁认真吃饭的小砚儿侧目而视。 他偷笑了下,一本正经道:“阿凉不乖,不好好吃饭!” 裴宝儿哪里有心思为自己辩解,只得苦笑着承认了。 旁边侍立的小婢很快奉上了新的碗筷,她却毫无食欲。她怀疑自己可能是耳背了,要不就是她在做梦。兴许,不是同名同姓,也可能是同音? “那个,朝中有没有一位姓齐的御史来着?”裴宝儿垂死挣扎。 她还未说出那位“齐御史”的全名,裴子孟便惊讶地矢口否认了这事的可能性。 “据我所知,并无。”他看了她几眼,慢慢道:“齐乃国姓,但凡姓这个的多半跟皇家沾亲带戚。而御史台最是清苦,又因为直言善谏,一直以来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二者水火不容,又怎么可能……” 裴宝儿眼角重重一抽,她仔细搜刮着脑海中和他寥寥数次的会面场景。 似乎,除了这个名字是真的之外,他真的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就是御史本人! “是啊,监察御史一职确实比较苦,全年无休,不比京官五日一休沐。不过,胜在可以周游国中各地,一来体察民情,二来也可……” 她怎么就没注意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十分平淡,口吻十足客观,并不像一个人在向旁人介绍自己的工作内容,更像是纪录片旁白似的科普解答呢? 裴宝儿喃喃道:“我真是个傻子,居然会相信他的鬼话……” 若原主真是裴子孟的亲姐,那个自称死了老婆的齐珩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来,所以,才会有后来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深夜探病,偷偷摸摸或是光明正大送礼,甚至那家书坊开得也恰合时宜,绝对不是偶然。 可她不是跟他说得很明白了么?他看着也不像个傻子,怎么会在她说出“借尸还魂”这样的荒唐话之后还无动于衷呢? 裴宝儿惊悚地想:他总不会是个只看重壳子、不看重内里灵魂是谁的奇葩吧? 再一想他的真实身份,她就更惊悚了。 穿过来两年多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走的是市井小民勤劳致富的种田文路线,结果现实跟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其实这是豪门恩怨狗血路线吧! ------------ 第48章 是你 知道“自己”似乎来头不小后,裴宝儿如坐针毡,十分战战兢兢。 但更惊悚的事情还在后头,这顿中饭还没进入尾声,邱大婶却郑重其事地冒了出来回事,表示有贵客临门。 裴子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挺放松的,懒懒道:“可是谢御史来了?他算什么贵客,肯定是吃了衙门的大锅饭牙被磕掉了,现在后悔了,跑过来这边蹭吃蹭喝……” 邱大婶却一脸纠结道:“不是谢御史,是……” 说罢,还古怪地瞧了一眼裴宝儿,只是后者还在呆滞状态,完全没有察觉。 裴子孟终于正了正神色,“婶子平日里都是个爽快人,今日怎么吞吞吐吐的?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还能来什么贵客?莫不是敏国公转了性,特意过来……” “哎呀,不是旁人,就是咱家三姑爷,那位……”邱大婶还特地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似的。 这下终于引起了裴宝儿的关注,她依稀听到说有贵客来访,她直觉肯定是裴子孟公务上来往的人,自己又不认识,也不甚注意。只是,瞧邱大婶这般作态,这位贵客的来访像是什么机密,说不好是朝廷派来的密使之类的人物。 然后她发现,裴子孟、邱大婶二人都看着自己,神色莫名复杂。环顾整间屋子,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仍旧面不改色的,除了埋头大吃的小砚儿,估计就只有一脸茫然的她了。 “呃,发生什么事了?那个,不是有贵客吗,你怎么还不去迎一迎?三姑爷,你们家做官的亲戚还真多,话说你有几个姐妹来着?” 裴子孟一脸嫌恶地看了看宅子大门的方向,还未开口便被邱大婶打断:“不能装病,不能不见。” 他只得恹恹地起了身,按着太阳穴位置做出一副头痛模样,而后抖了抖袍袖大步离开。临走前,除了叮嘱邱大婶替他向裴宝儿解释之外,还特意让她把他那份银耳莲子羹留下。 “这几宿可快熬死个人了,我嘴里都起了两个泡,就得吃点这个降降火气。那个,绿袖你拿去用井水湃一湃,记得啊……” 看着他慢吞吞离去的背影,邱大婶的目光落到旁边正垂涎着甜羹的小砚儿身上,不禁宠溺一笑,又解释道:“三郎打小就爱吃甜食,这点倒是和您大不相同。”说着,眼中竟然有泪光闪动。 裴宝儿看着那张跃跃欲试的小脸,心里一抽,还真是外甥像舅么? 邱大婶感慨了一番,道:“娘子以前曾说,您和三郎这对双生子也是有缘,在府里恰好也都是排行第三。而后嫁的姑爷也是如此,这算不算上天注定的缘分来着?” 裴宝儿又是一惊。 这话是几个意思?“她”在裴家算是排行第三?那三姑爷岂不就是…… 她蹭的一下子站起身来,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脸上直抽抽,顺势道:“咳咳,婶子我吃好了。刚巧我这伤口有些疼,我就先回去躺着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溜之大吉,裴子孟刚消失的身影却又重新冒了出来。 他脸上神情比起方才更加不悦,身后还多了个几个人,其中一两人看着有些眼熟。因为裴子孟似乎有些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将那人的身形遮掩了部分,裴宝儿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但她知道,九成九就是那个奇葩! 裴宝儿的动作更快了,一把抓起还在吃吃吃的小砚儿后领,无视他委屈的眼神,直接将人拎回了房。 这副情景自然落在齐珩眼里,只是他面上波澜不惊,仍是跟在裴子孟身后慢吞吞地走着,每一步似乎都经过严密的计算,间距都是一般大,看着倒不像远道而来有急事的人,更像是在自己家里随意闲逛。 只有微紧的声线暴露了一丁点他的情绪:“不是说受伤了,怎么还跟兔子似的上蹿下跳?”这话指的便是裴宝儿了。 裴子孟虽然心里也承认,方才那个慌慌张张逃开的身影实在跟他记忆中的阿姐举止大相径庭,但这话他自己能说,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就不乐意了。 他站住回身侧望,语气轻佻:“呵,王爷倒是消息灵通得很,不知下官这东临城安置了多少耳目?” 齐珩却不看他,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只淡淡道:“若无这些耳目,裴府尹的剿寇英姿可上达不了天听,更遑论这一年半以来的实绩了。”不等裴子孟露出一丝喜色,他又补了一句:“私开海贸的事情朝中已有人风闻上奏,你,最好适可而止……” 裴子孟闻言差点没跳起来,一双细长的眼愣是被他瞪大了两倍。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私开海贸了,东临又没有港!再说了,这两年不就是风调雨顺了点,我纳的税贡多了点,至于这样污蔑我嘛~” 听他一口一个我的,倒是把先前的下官抛到一边去了? 齐珩心中微哂,懒得跟他扯皮,扔下一句:“都这个点了,你不在府衙理事,反倒在后宅厮混,实在不像话!” 然后,直接使了个眼色,裴子孟就被他身后的几个侍卫“友好”地握住了胳膊,“亲切”地被送回府衙办公去了。宅子里见证了这一幕的仆从不少,除了临门张望的邱大婶,负责侍奉汤饭的几个小婢全都看呆了眼。 裴子孟的憋屈心情无人知晓,齐珩也不关心。 他循着细微的童言稚语,缓步走向内室,心中悬了数月的大石终于安然落地。 屋里陈设很简单,看得出来只是普通的客房,却临时增添了些精巧的东西,比如说,那顶崭新的、缀着鹅黄流苏的烟罗帐子,相比其他大件家具显得簇新而雅致的梳妆台,还有窗前小几上插着新鲜桃花枝的素瓷瓶,等等。 男人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这么些年来,他似乎只去过她的闺房一次。就那么一次,还只顾着争吵了,除了那只被他不小心碰落摔碎的梅瓶,其他的真是一点印象也无。 是了,那只瓶子似乎也是这等模样,脖子细长,肚子却大的出奇,还特别粗糙。当时的他觉得丑极了,她却心疼得不行,更是好些天没给他好脸色。 “你——” 女人的声音有些犹豫,踯躅,却还是咬着唇开了口。 他微微抬眼,看向那母子二人,仍是没什么表情,走过来自顾自坐下,然后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伤着哪了?严不严重?大夫怎么说?”见裴宝儿木着脸不答话,他才缓和了语气,又道:“既是要养病,就该行动端正些,带着孩子蹦蹦跳跳像什么话。” 裴宝儿眼角一抽,这话说的,她竟觉得他不像是原主老公,而是原主她爹了! 在他打量她们母子俩的同时,她也在快速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这人可以说是掩饰自己情绪的老手了,不过她直觉向来很准,起码她能分辨得出,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和看向小砚儿的眼神是不大一样的,都很复杂,只是,前者是欲说还休的那种,后者却带了丝审慎和克制。 总之,她总觉得,这个姓齐的看她便宜儿子的眼神不大友善。 那么问题来了,假如原主是那个裴姓世家女,这位传说中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爷的元配王妃,她肚子里揣的娃应该是他的种才对啊。既然他一早就认出来了,为什么对小砚儿反倒一直是无视的态度呢? 这明显不正常啊! 再结合裴子孟口中说的原主“翘辫子”经过,裴宝儿不禁想到了一个大胆的可能。 她十分担心,原主在竹山休养那段时间,兴许是遇上了哪个小白脸,来了个红杏出墙,然后假死离开,没想到却被情夫抛弃,最后难产而死…… “砚儿,阿娘要跟这位大人说点事,你出去找邱嬷嬷玩,好么?” 将便宜儿子哄走后,她皱着眉头开始单刀直入地发问:“请问,我该称呼您王爷,还是?” 齐珩不以为意道:“都行,你开心就好。你不是有话问我么?怎么不说了?” 裴宝儿深吸了口气,问了个她最关心的问题:“那个,裴子孟说我是他姐姐,叫什么裴姝的,是真的吗?” 齐珩静静地看着她,眼底似乎有暗色波澜起伏。 “是,也不是。” 这算什么答案?裴宝儿眉头皱得更紧了,正要发作却又记起对方的身份,立马怂了,转而问了另一个英勇无畏的问题:“那就当是吧。他说,你先前是我夫君来着,那我儿子的亲爹,是你吗?” 齐珩沉默了。 不知是不是裴宝儿脑补得太过分,她总觉得男人的眼神已然化作了数把锋利的小刀,正咻咻咻往她脸上飞。 她忍不住摸了摸脸,却因下意识用的左手,又扯到了肩上的伤口,虽然只是轻轻的拉扯,却也能叫她皱眉不止了,更足以让男人发现她的异常。 “伤口疼?” 男人紧抿着唇,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了过来,眼神锐利地盯住了她的左肩。 “是不是裂开了?上次换药什么时候?让我看看……” 裴宝儿已经很久没有为上次那个吻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可这会儿是她第二次正式感受到,这个男人并不像平时外人面前表现得那么淡定,其实他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瞧,那象征性的征询意见还没问完,一只手已经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肩膀,似乎有下一秒就要给她宽衣解带的趋势。 她浑身一震,惊恐万分,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 ------------ 第49章 桃酒 齐珩反应并不迟钝,有了前一回的教训,哪里还能让她再次得逞。故而,裴宝儿一脚踢出,却落了个空。 四目相对,尴尬顿生。 男人的神色冷了些,直接一手捉住她,不知捏住了什么脉门,裴宝儿只觉得身上一麻,难以动弹。然后,她的上衣就被扒开了。 当然,只是露出了大半个肩头,以及裹得严严实实的抹胸部位。肩上裹了数层纱布,散发着浓郁的、辛辣的金疮药味。可以说,一点诱人的风情都无,但她还是难以自抑地感到了羞耻。 “你放开我!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你老婆!你这样,这样,成何体统!”她气得一双眼都瞪成了蛤蟆。 然而“不成体统”的某人似乎没有收敛的意思,压根像没听到耳边有人在尖叫似的,继续脸色平静,干脆利落地解开了已经被新渗出的殷红血迹染得半透的纱布,又轻手轻脚地重新给她处理起伤口来。 被无视的裴宝儿很不爽:“喂,快点解开,我的那个穴道什么的!” 男人神色淡淡,手势熟练地往她肩头撒药粉,然而看在裴宝儿眼里竟有点像是撒孜然粉,她就是那块在砧板,哦不,是在烧烤架上任人摆布的肉。 “你太闹腾了,现在放了你,只是浪费这药。” 上完药,他又好整以暇地问了她一句:“还动手动脚吗?” 裴宝儿忍着气道:“不了。” 齐珩微微颔首,目光在房间内轻扫了一遍,却没有下一步动作,直接走到外间,将邱大婶带了进来。 “药上过了,给她重新包扎。” 裴宝儿一脸惊恐地僵在塌上,这个神经病就让自己以这种疑似被凌虐过的苦情良家妇女姿态迎接邱大婶? 果不其然,后者见了她衣衫凌乱、神色惊惶的模样,脸上过度发达的苹果肌不自然地跳动了几下,又自以为“悄悄”地看了眼那位身份尊贵的主儿,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慰微笑。 她还十分善解人意地留下一句:“小郎君已经在歇中觉了。”便飘然离去。 裴宝儿觉得自己已经没脸再见邱大婶了,她控制着如今全身上下唯一灵活的部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屋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裴宝儿仍旧闭着眼,闷声闷气道:“喂,都包扎好了,快点放了我!” 男人的声音突然在距离她很近的头顶响起:“确定不闹?” 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语气平静道:“我保证。” 重获自由后,她第一时间就想坐起来将先前的追问审讯继续下去,结果一睁眼就见着头顶这张棺材脸,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缩了缩。 磨磨蹭蹭坐直后,裴宝儿弱弱道:“先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还有,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年前那一次……我希望,我希望不要再做出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举动。” 她越说越流利,自觉气势上了一层,正要摆出双方对阵的架势,不料对方完全不接招,反而提起了毫不相关的话题。 “你想留在这里?还是回永和巷?” 裴宝儿一愣。 “你怎么知道我……呃,当然是回去。” 男人点了点头,也像邱大婶似的飘然远去,只留下裴宝儿靠在床头抱着长枕发呆。 一刻钟后,她和睡眼惺忪的小砚儿被打包塞进了马车。又过了一刻钟,她就回到了熟悉的自家小院。 不对,这,这院子怎么大变了模样? 裴宝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大了三倍的院子,十分怀疑自己走错了家门。 “娘子,您终于回来了!” 闻讯而出的大妮看着她们母子,激动得眼泪汪汪,见着旁边那尊自动散发冷气的大佛,以及他身后的人,那眼泪咻的一下又缩了回去。 裴宝儿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后知后觉道:“这院子,该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男人义正言辞道:“地方太窄,屋子太少,不方便你养伤。” “什么?娘子您受伤了?”大妮惊呼出声,却在齐珩的眼神逼视下再次失语。 裴宝儿勉强一笑,安慰道:“没事,就是点小伤。对了,阿云他……” 她正要问刘云有无回来过,毕竟她似乎昏迷了两天,一醒来就被个美男握着手认了半天姐弟,倒是忘了向他打听这一茬。 大妮面露迟疑道:“郎君不曾回来,不过……” 齐珩却冷哼一声:“放心吧,他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的。这会儿,说不定在什么温柔乡里呢。” 两人皆纳闷地看向他,他却不欲过多解释了。不管裴宝儿怎么问他,他都可以当做没听到,只催着她去休息,自己驾轻就熟地进了其中一间屋。哦对了,那是裴宝儿认知里本不属于自家小院的一块地方。 眼见周围人没了,大妮才小声报告了几句,听得裴宝儿即震惊又无语。 “什么?就这么两天功夫,他就把那两家的院子买了下来,还把墙都给拆了?” 大妮神色复杂地点头,看向裴宝儿的眼神更多了丝审慎。 “都是昨儿的事,那位贵人身边跟着的一位老丈出面的。” 老丈? 裴宝儿仔细想了想,又瞥了眼齐珩进的那屋外头候着的几人,回忆了下,才反应过来。估计小姑娘说的是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是她最开始将齐珩误以为是御史拦车时,那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主动给她赔了银子的那个人。后来几次却没见到,不知怎么这次又跟了他出来? 这时,刚刚合上不久的院门又被敲响了。 大妮面上一喜,蹬蹬蹬跑过去应门,裴宝儿也扭过头去看。只见门外来人有些似曾相识,她便慢慢往门边走,一边走一边听到来者说话,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高高在上。 “……已经醒了,对我家二娘子千恩万谢……大夫说了,他伤在腿上,不好随意挪动……” 大妮喃喃道:“这样啊,既然大夫说……” 裴宝儿也是一喜,适时插嘴问道:“你们说的人,可是阿云?他受伤了?腿怎么样了?” 她打量了来人一番,这才记起,这可不就是前几日她赶着出门时拦下她想买香水方子的两个妇人之一嘛,好像是那天穿绛色衣服那个。她的家主好像是姓李吧,不是卖香粉么,怎么会碰巧捡到刘云呢? 大妮凑到她耳边快速解释了下,那妇人也补充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原来事情还就真的这么巧。 海寇袭扰海岸一带村镇的当天,消息还没传到东临城里来,不少商贩或中人还是按惯例过去采购,李家也是其中一员。比较特别的是,李家当家的虽是李大爷,但他妹妹李素娥才是调香的个中好手,性情大胆,经常嫌弃别人选货的眼光不行,就喜欢自个儿带着人出去跑。李大爷不放心这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请了好些个金盆洗手的绿林好汉当看家护院,给了厚厚的酬金,以保护自家妹子的人身安全。 正好,那天也是李二姑娘带着一票好汉出去扫货,在五里镇边上的荒地里正好就来了回英雄救美,将刘云这只小绵羊给救了回去。据说,那天李二姑娘的护卫杀了好几个海寇呢,把剩余的吓得跑光了,那几个贼寇的头都被割下来带回去向府尹大人拿赏金了。 这刀光剑影的故事虽然血腥,但裴宝儿听得眼睛都在发光,更是对这李二姑娘感激不尽。 她心潮澎湃,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您家姑娘救了我阿弟,这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若是先前那事您家家主还有兴趣,大可择日商讨一二。” 妇人原本得知自家姑娘随手救了的人就是这裴娘子的兄弟,心里正筹划着怎么说服对方,又设计了一系列“如果裴宝儿死鸭子嘴硬不答应,她就如此这般痛斥她不知感恩云云”的套路,结果一点没用上,对方直接把东西送到自己手里来了。 “哈?喔,好,我,我回去禀告家主一声。”她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先前冷静处事的模样。“不知娘子最近几日可方便过府一叙?” 裴宝儿下意识地瞄了眼右后方静悄悄的屋子,却瞥见齐珩不知何时从屋内走出,正默默站在屋檐下,似乎在看向这边,又像只是在看着哪里发呆。 她轻咳一声:“最近这几日估计都在家,时间上我都方便。” 当然,她更想趁着去谈生意的机会探望下刘云的伤势。既然不方便挪动,想必腿伤还是比较重的,也不知会不会影响以后走路。再想到方才某人的“没缺胳膊少腿”的描述,她更是不满地朝那个方向哼了哼。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妇人客套一二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 裴宝儿想了想,却抬脚向左手边走去。 这儿原本是隔壁许家的小院,他家有棵特别大的桃树,开花时风一吹,漫天的粉色桃花雨美得惊人,有时候还会吹落些许飘到她这边来。裴宝儿还去向他家买过不少桃花,用来研制她的胭脂、粉黛,甚至还在尝试从桃花瓣里提取芳香油。 只是这会儿桃花快落完了,树上青翠的桃叶比花还多,间杂着指头大小的青桃子,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裴宝儿走到桃树下时,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她停下了脚步。 她还未开口,他却幽幽道了一句:“你喝过桃子酿的酒吗?” 她怔了怔,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快速闪过,像一尾狡猾的小银鱼,快得她无法捕捉。 “这,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是想问你,你把我家旁边的院子都买下来是想干嘛?你堂堂一个王爷,不在京城呼风唤雨,跑来这里做什么?” 齐珩不搭理她,眼神透过她注视着院中的老桃树,口中却念叨起了酿酒的具体步骤。 “……夏末取将熟未熟的蜜桃,去皮取肉……贮于阴凉处,可存放一到三年。这个法子,听起来有没有很熟悉的感觉?” 裴宝儿的思绪不禁回到多年前的选修课上,有一次的作业主题就是用各种水果酿酒,她当时是选了杨桃还是水蜜桃来着? 一种莫名的恐慌像细小的蜘蛛,趁她不注意时已慢慢爬上她的脊梁。 “你什么意思?” 男人的眸子深处似乎有微光闪过:“你曾说,果酒与别的酒不同,但凡储藏超过三年就会变味,变酸、变苦。去岁中秋我试了下,味道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想来是你记错了。” 裴宝儿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倒退了两步。 这肯定都是巧合,不过是原主恰巧也会酿酒罢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 第50章 结亲 城东李家。 裴宝儿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有点晕,直到跟相貌堂堂的李家大郎道别、并由英姿飒爽的李二娘领着去看刘云时,她整个人还有点置身云端的梦幻感。 “八二分账,你们只占二成股份,东西还能销往全国各地的铺子……这么大的利润拱手让人,你们到底图什么?” 她十分恳切地向李二娘请教,因为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若说为了她的方子,这也未免太过大手笔了! 李素娥生着一张鹅蛋脸,浅蜜色肌肤,应该是经常在外奔走晒出来的。两个梨涡若隐若现,配上那双微微上翘的圆眼,给人一种她始终在微笑的感觉,特别亲切。但裴宝儿听过她的一些传闻,自然不敢以普通闺阁女子的眼光在看她。能抛头露面在外奔走,和前·江湖人士朝夕相处的女子,即便不是个母老虎,定然也是个不好惹的。 不过,方才这李素娥一见到她,鼻子便抽了抽,凑过来关心她是不是受了伤,以及,她今日身上用的香。这就让她很刮目相看了,毕竟,出门前为了掩盖自己身上那股子金疮药的辛辣味,她特意往衣服上做了些手脚,还是偷偷向小砚儿“借”的,因为上一次李家的仆妇把她的存货刚好都买完了。 此时,李素娥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个爽朗的笑:“还能图什么,自然是图你们的人啦!” 见裴宝儿有些紧张,她才收了调侃的笑,略有几分扭捏道:“其实是这样,我们想和你家结亲来着……不过,香方上若是能指点一二,那就再好不过了。” “等等!”裴宝儿一惊:“你说什么?结亲?跟谁结亲?” 她马上想到了来李家前听说的小道消息,据说这李家两兄妹都还打着光棍,尤其是这李二娘,已经快双十年华了,丝毫不愁嫁的样子。李大郎倒是娶过妻子,可惜生了个孩子就没了。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裴宝儿还是条件反射觉得,兴许是那李大郎看上了自己,又或者,是看上了自己的方子和价值,想着把她这棵“摇钱树”娶进门。 说实话,要是没有原主这么个吊诡的身份,还有个冷面门神前夫在,裴宝儿兴许还真会考虑一下。毕竟,作为一个带着拖油瓶的普通劳动妇女,嫁个商户确实是不错的选择,经济上不用犯愁,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还没有高门大户那些规矩束缚。 不过,她还是果然摇头拒绝:“我,我已经嫁人了,还有孩子……” 不料李素娥扑哧一笑,“不是,不是我长兄,是我。”她眉眼弯弯的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小绵羊的意思。这让裴宝儿心底啧啧称奇。 只是她这话的意思…… 结亲的对象不是她,又是这李二娘子的话,那只可能跟一个人有关了! 与此同时,被看上的小绵羊正一脸愁苦,坐在窗前望眼欲穿地看向院门外,像是知道了裴宝儿要来的消息,已经等了许久。 两人相见时,李素娥一点都不怕生,直接忽略裴宝儿,对刘云嘘寒问暖了一番,确认他伤势尚可,这才依依不舍地退出去,留这对同病相怜的“表姐弟”叙旧。 想着三日前那惊魂一刻,裴宝儿原本调侃似的看着两人互动的眼神便复杂了许多。 她微叹道:“这次砚儿能平安无事,全都是靠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哎,只能来世再报了。若不然,给你找个媳妇……” 刘云目光有些幽远,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好端端的,说什么来世!我也不用你报,反正,就当我还……算了,不说这个了。砚儿怎么样?没受惊吧?” “皮实着呢,哭了一顿就没事了。” 裴宝儿见他绕开了娶媳妇的话头,她若有所思,接下来的谈话中又“无意”提起李二娘,果然在他脸上发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羞赧和迷茫。他不想谈这个,她便也将这事绕了过去,只说彼此那日惊险经历。 刘云对她居然捡漏捅死了那批海寇里的小头目这件事感到十分钦佩。 “听说府尹大人挂出了悬赏令,一个海寇人头可换十两白银呢,首领好像更值钱,三十两还是五十两来着,我忘了……” 乍知这事,裴宝儿顿时有些心痛。 照这么算的话,她岂不是损失了五十两,最少也是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再想到李家这个莫名其妙的冤大头,以及,即将到来的香铺利润分成,裴宝儿这才觉得没那么亏。就是有点担心,如今李二娘看上了小绵羊,但是小绵羊似乎不大乐意,也不知,若是这门亲事做不成,李家会不会翻脸无情呢? 她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劝刘云先稳住李二娘,让她先把银子挣了再说别的。实在不行,就像上次一样,带着钱跑路嘛。 反正,这个东临城虽然风光秀丽、海产品丰富,但海寇这一项麻烦也实在够呛。刚来三个月,就遭遇了这么一次惊魂考验,这个拼凑起来的小家里,一家四口两个大人双双挂彩,伤得还不轻,这让裴宝儿不禁懊悔起听信那行商的话来了这里。她私心里,还是想住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尽管伤还没好,但裴宝儿向来没把自己当成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或是贵妇人,她对赚钱一事十分热衷。尤其是现在承了李家的情,总要还上一还。更巧的是,就这么几天的功夫,那位老匠人居然已经烧出了第一批像模像样的玻璃瓶,虽然还有些粗糙,但用来灌装她的香水已经足够了。 于是,裴宝儿火速下了订单,又腆着脸求他把那套蒸馏工具修复好了,顺带又订了几套新的玻璃制品,这便带着小助手大妮捣鼓起了香水。 永和巷一角的小院里开始香飘十里,要换做往常,隔壁的许家和刘家估计要过来串门了。不过,此时裴宝儿的“大院子”倒是免去了这一层麻烦。 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小砚儿居然跟齐珩的几个属下混了个脸熟,没事儿总跑到西边院里玩,那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还任劳任怨地给他骑大马,托着他上树,去“蹂躏”那些嫩生生还只有一层皮的小青桃子。 自从那场桃酒主题的对话过后,裴宝儿便有些鸵鸟心态,想躲着齐珩。倒也巧,他本人自刚来到那天露了两面后,却开始早出晚归起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每次只带着少数几个人出去,其余人留下来守院子,有点像是派来专门保护裴宝儿似的。 留下来的人里面就包括那个面善的中年人,叫宋岩,说话有些阴柔。裴宝儿这会儿也猜出他的身份了,这个年纪的宦官,又深得齐珩信任,多半是齐珩幼时就在身边伺候的老人。 “娘子,这几瓶花露都是滤好了的,浸泡时间只有七八个时辰,只怕要蒸三次才好……” “还有这个烈酒,会不会太浓烈了些?外头的小娘子多半不胜酒力,这香水里头兑这么些,只怕要将她们熏醉……” 这个宋岩也挺有意思,知道她带着伤就要干活,他劝了一次没结果后,也不劝了,改为十分积极地跑过来帮忙,点了其余几人做苦力不说,时不时还能提出些许独特见解,都是十分接地气的建议。 宋岩中等身材,没有滑稽的大肚子,也没有裴宝儿印象中的影视剧常见刻薄模样,说起话来不疾不徐,给裴宝儿的印象很好。尤其是,这人说话做事面面俱到也就罢了,做起这女人家的精巧活计来也得心应手。 相比其余那几个侍卫粗手粗脚的,只能做些粗略的活计,比如说,出去采购材料,打水,诸如此类。宋岩却能极快地弄清裴宝儿那个怪里怪气的管状工具的使用原理,蹭蹭蹭就上手了,直接取代了她的操作工作,她只能闲下来做点指导工作,或是筛筛干花什么的。 这年头,除了深宅大院里的姑娘们会晒点干花附庸风雅外,想在市场上买到干花简直难比登天,裴宝儿去年也不过存下了些许桂花、梅花,这个春天收集了点桃花、梨花之流,数量并不多。 要和分号开遍半个大盛江山的李家香铺合作,裴宝儿必须做到量产,如今只能在这时节的鲜花上多下些功夫。 此时已快入夏,春日里团花簇锦似的鲜花渐渐凋落了,不过初夏第一批的月季、蔷薇、栀子、茉莉等也渐渐开了。在多人助力下,若不是李叔的第一款粗制版蒸馏器的出炉,只怕裴宝儿几乎要被鲜花淹没。 第一批新香水送到李家的当天,“恰好”刘云这个病号终于被大夫恩准可以挪动归家,李素娥便兴致勃勃地送人回来,顺便带着礼物来拜师了。 看着那半人高的各式礼盒、布匹、吃食,裴宝儿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到底救人的是她还是李家?怎么这年头欠着别人家救命之恩的,还能享受这么优渥的收礼待遇? 她笑眯眯地婉拒:“二娘子天资聪颖,只怕教会了徒弟,我这个师父便要饿死了。” 李素娥肃容道:“说实话,我对经商并不怎么感兴趣。一直以来,研究香方才是我毕生所求。若是姐姐愿收了我这徒弟,我愿自立门户,和长兄名下的产业做个分割……” 裴宝儿觉得她疯了。 哪有人为了学这么点东西就要舍弃手里的聚宝盆呢?这香水虽然新鲜,但到底只是个玩意儿,未必能撼动这年头大多数顾客使用熏香的习惯。若她是为了赌一把,这个赌注未免也太大了。 可李素娥的决心似乎很坚定,自从被拒绝后,经常往永和巷这边跑。她倒也恪守职业道德,没有凑过去围观偷师,只是照例缠一缠裴宝儿,然后便高高兴兴寻刘云去说话了。 有一次,宋岩便道:“这李家二娘似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说实话,裴宝儿也是这么怀疑的,但时不时登门造访的另一尊大佛让她没了看这对小儿女戏的心思。尤其是,大佛甲·裴子孟每次过来如果碰上大佛乙·齐珩在的话,两人还要上演一场互飞眼刀子的热血场面,像是不冷嘲热讽对方一番浑身不舒坦似的。不管什么事,一定要站对立立场。 就比如说,裴宝儿的身份问题,该何去何从? 裴子孟表示,“阿姐乃是我裴家二房嫡长女,自然是要归宗的。至于当年所谓的‘意外身故’,哼哼,保不准是谁使得坏!我已寄信回京,这会儿,家父怕是已向大理寺上诉了!” 齐珩却道:“她容貌有损,与当年大不相同,又不记得前尘往事。为今之计是尽快让她恢复记忆,你闹到大理寺去又有何益?” 裴子孟叉腰道:“阿姐你看!他就是怕查出真凶,他现在都还在维护那个女人!这种男人嫁来有何用,还是随我回裴家,我和父亲再为你精挑细选找个好郎君~” 齐珩凉凉道:“我已修书回京,岳父大人不会和你一起胡闹!” 裴子孟扭过脸去,大步走过去,一把抱起小砚儿。 “我这外甥似乎是十一月底的生辰吧,可竹山那事却是元月里头出的……咳,想必你也怀疑这孩子的身世,所以才一直对他视若不见吧。”他朝小砚儿做了个鬼脸,逗得他咯咯笑,然后一脸无辜地转脸对裴宝儿道:“阿姐,你放心,不管是谁的崽子,都是我的外甥,父亲的外孙。他不要,我们帮你养~” 面对他的“好心安慰”,裴宝儿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齐珩磨了磨牙,语气更加森冷:“你要是想安生做你的府尹,就给我消停点!” 裴子孟得意道:“不做就不做,我大可以回国子监教书去。您能罢我官,可管不着严老祭酒找什么先生~” 齐珩:“……” 第一次见着齐珩在旁人面前吃瘪的裴宝儿居然一点都不激动,她只是觉得,这两人似乎已经对她的未来做了充分的规划,这让她格外想逃跑。 ------------ 第51章 改变 本来,裴宝儿的想法是很光棍的。 原主被谁害死的跟她没啥关系,她捡了一条命,这续命之恩就用帮原主养孩子来偿还了。至于原主的生前事,她还没自不量力到去寻找什么真相、复仇之类的。一来是觉得累,二来是,她一开始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个仇人、仇人具体是谁。 但现在她知道了,原主当年从竹山山崖跌落的“意外事故”似乎另有蹊跷,听裴子孟的意思,大约是跟当年王府里的妻妾争斗有关。 裴宝儿便开始纠结了。 若是她一穿过来就是那个跌下山崖没死的王妃,被人救了回去(而不是运了遗体回去办丧事),继承了这个新身份的她自然要在王府里继续生活,那种情况下,为了自保,她很大可能会选择帮原主报个仇,努力除掉对原主这个正室虎视眈眈的威胁。 可,在她当了两年多的逍遥小老百姓后突然给她来这么一遭,她有时候压根都记不起原主的存在。这会儿要她移情,以原主的身份做点什么,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再者,虽然齐珩皮相不错,但性情实在古怪,想从他嘴里问点有意义的信息难得要命,跟这么个人过日子肯定无甚趣味,更别提他似乎还有一堆小妾。作为全国身价最高、权势最大的黄金单身汉,那些女子肯定都貌美如花,心机过人,她可不想玩宅斗游戏! 更可怕的是,小砚儿这只崽子还有可能不是他的种! 齐珩对这件事倒是一直没明确表态,态度十分暧昧,但裴宝儿的直觉告诉她,齐珩此人即使被绿估计也不会表现出来,只会在背地里斩草除根。这么一想就更惊悚了,她很担心他并不是对原主情根深种,更对小砚儿没有舐犊之情。万一他只是想把她们母子弄回去,然后再慢慢报复…… 裴宝儿对囚禁向的深宅贵妇生活敬谢不敏,但她着实想不出办法逃走,尤其是,自己已然落入了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全方位监控。 数个壮汉目光炯炯的逼视就不提了,像宋岩,虽然面上和气得紧,但他对于“保护裴宝儿”这项任务看得极重,基本上她十次想出门有九次都被他以“伤还未好全,不宜频繁外出”的理由劝回来。 采购、传话等跑腿的活儿让壮汉们去做了,就连裴宝儿想趁着集市的日子出去赚点零花钱,也被宋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了下来,转头就让她把那些瓶瓶罐罐给列个单子,准备吩咐壮汉们替她去叫卖。 她想象了下那副场景,浑身就是一个哆嗦。要是真来这么一遭,那个摊位她以后还敢去么? 裴宝儿连忙苦笑着表示不用了,她只是手痒、闲得慌,并没有缺钱到这种地步。 然而,虽然减少了出门的频率,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来自左邻右舍的异样眼光。 永和巷子虽然不怎么长,却也住了十来户人家,除去旁边那两家,剩下的人也还不少。拆墙动工当日她不在,却也能想象得到,必然在左邻右舍间引起了些许轰动,更别提,据说拿了大笔银子搬走的两家还有可能跟这些老邻居闲谈起这事,也不知这件事会被加工成什么香艳版本。 总而言之,这些日子以来,裴宝儿出入时总觉得,邻居们打量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仿佛她这个外人眼中的小寡妇攀上了个什么土大款即将再嫁似的。 就连时不时过来打转的李素娥也十分好奇,还试图套她话,虽然没成功,但她似乎猜出了齐珩的大概身份,偶尔来时碰上他在院中,她表示得都十分恭敬,平时言笑晏晏、无所顾忌的人在齐珩面前就缩成了一只鹌鹑。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到访十余日后,裴宝儿终于忍不住了,刚好近来齐珩早出晚归的情况有所改善,便找了个机会截住他问道:“话说,王爷,您到底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啊?”在他锐利的眼神下,她弱弱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您贵为那个什么摄政王对吧,肯定要日理万机的。您政务繁忙,爱民如子,那个,反正……怎么能捡了芝麻丢西瓜呢,您说是不是?” 男人看信的动作一滞,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这趟出来确实有点久了。” 裴宝儿得到了满意答案,心中欢欣雀跃得很,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 她一个高兴,转头就去找李素娥签了一份时限为五年的商业技术转让合同。 “技术转让?合同?这都是什么呀?”李家兄妹一头雾水问道。 裴宝儿便解释了下,“合同就是契约书嘛,技术转让很好理解,就是我手上的那些香水方子。你们按年支付给我一定的使用费,我就把这些个香方五年内的使用权转让给你们。这五年内,你们李家香铺的所有分号都可以销售这些产品,恩,我也会把方子交给二娘子。有了这方子,你们大可以自己采购原材料、生产、销售,具体经营与我无关,只要在这些产品的销售利润里分红给我即可。至于其他……” 李素娥被裴宝儿口中冒出的新鲜词汇搅得头有点大,正要提起先前的提议方案,却见自家长兄越听眼睛越亮,像是黑夜中的行人在路边发现了闪闪发光的宝石似的。 “大概就是这样,你们看是否可行?”裴宝儿喝了口水,缓了缓,又道:“都说亲兄弟明算账,二娘子是我们家的恩人,我更不愿在生意上占你们便宜。我个人觉得,这个方案比你们先前那个八二分账的更公允些。若是你们没有异议,就按照这个来好了。” 李素娥怪怪地看了眼李大郎,悄声道:“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句话啊?” 沉默许久的李大郎忽然站起身来,拍了两下手掌,兴奋道:“就这么办!裴娘子这个转让契约的想法着实高明,倒是让某茅塞顿开了,哈哈~”说罢,他召来管家和裴宝儿商定明日具体签约的时间,还要请个见证的中人前来,他自己却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裴宝儿有点莫名其妙,明白过来的李素娥才对她咬了咬耳朵:“是南边生意上的事,这两年来,长兄一直想开拓那边的市场,只是江浙、湖广一带已有实力雄厚的本地香铺占据,想要把他们挤出去基本不可能……长兄大约是想借你这法子推广开去,跟他们合作。” “原来如此。” 裴宝儿若有所思,忽然展颜笑开:“既然我帮了你们大忙,这使用费和分红方面嘛……” 李素娥微怔后也笑了起来,感慨道:“姐姐可真有经商头脑,这一点可比我强多了。我为了追求品质,常常花重金采购那些珍稀香料,可制出来的香丸、熏香,若是寻不到识货的人,也只能束之高阁、有价无市。因为这个,经常被长兄斥责……” 裴宝儿摸了摸鼻子,打着哈哈道:“我倒也想追求品质,无奈手中无钱,只能削尖了脑袋打那些随处可得的花啊草的主意了。”笑过之后,她又正色道:“做研究就是贵在精益求精,二娘子的钻研精神十分可贵,值得我辈学习。” 技术转让合同一事,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裴宝儿巴不得越早定下来越好。 次日,她早早便出了门,到城中最大那间李家香铺签了约,顺势看了看铺子里的明星产品,盛情难却地收了些古法香丸等玩意儿作为礼物,掌柜的还十分殷勤,知道她不会即刻回家,还叫了个跑腿的直接把东西送往永和巷。 离了香铺,裴宝儿怀里揣着李家预支的第一年的授权费——五百两银票,状似无意地闲逛着,东看看西看看,逛着逛着却逛到了成记银号里头。 成记应该算得上是大盛首屈一指的大银号了,据说全国各地都有分号,开办多年,信誉最佳。 先前,裴宝儿从太兴县到青州前,为了方便携带,将压箱底的存银都换成了银票,用的却不是这成记,而是另外一家规模稍小些、分号没那么多、更注重在小城镇经营的银号,叫宝记。但凡银号按票兑银,都要收取些许保管费。当时的宝记收的是百分之二,她还心疼了许久,因为相比现代银行的万分之五来说实在是太黑了! 但她到这成记里头走了一圈,才发现,这成记比宝记还黑,居然要收百分之三! 此时此刻,裴宝儿终于明白,为何方才签约时她不要银子要银票的决定会让李二娘小小吃惊了下。 敢情她一早上的功夫就亏了十五两!这可是一个半的海寇人头哪! 裴宝儿捂着拔凉拔凉的心回了家。 刚进院门,她却见那些平日里不是安静站在一旁值守、就是被宋岩指使着给她打杂的壮汉竟齐齐聚到了那棵老桃树底下,且都伸长了脖子往上看,个个神情奇异,像是看到什么奇物似的。 她心里嘟囔了一句“莫不是这树上生出了三千年的蟠桃不成?”然后也下意识走近了去看,这一看可了不得! 这桃树枝上还真有美猴王,而且还不止一个! 只见小砚儿“胆大包天”,打着赤脚,肥屁股侧坐在某位冷面阎王的肩上,脸上兴奋雀跃得很,正挥舞着两只肉肉的小手,口中道:“左边,左边那个大~”手舞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足蹈,虽然有齐珩一只手稳稳地拖着,但看在裴宝儿眼中仍是惊险万分。 裴宝儿被吓得失声尖叫起来:“你,你你你们在做什么?快下来!” 冷面阎王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虽然没什么表情,嘴角似乎翘了翘,但裴宝儿没能看清。他竟也从善如流地被指挥着,那伸长了的手往左边挪了挪,瞅准了那一溜儿小桃子中间最饱满的一只,“残酷无情”地剥夺了它短暂的生命。 紧接着,那老桃树微微震动,树梢最后那丁点皱巴巴的、暗粉中带点黄、已然成了干花的桃花瓣簌簌落下。本是不怎么赏心悦目的美景,可配上后头的衣袂翻飞,以及稚嫩的欢声笑语,却让人觉察出了另一种温暖的美好。 裴宝儿心跳停了半拍,看着二人稳稳当当落地,这才放下心来。 她不好对齐珩如何,只得佯怒斥责小崽子:“整日里就知道胡闹!这桃子才刚生出来几天,你偏要去摘它做什么!简直是糟蹋东西……” 一只修长苍白、轻握成拳的手伸了出来,缓缓张开,掌心上那个青哔哔的小桃子无辜地滚动了两下。 “拿去。” 裴宝儿一愣,这话是对她说的吗? 下一刻,便听到个嫩生生的童音道:“谢谢美人大叔!” 另一只白嫩的小胖爪便覆到了男人的手上,十分用力地将那小桃子抓了起来,而后,小砚儿扬起小脸,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阿凉~礼物~” ------------ 第52章 被拐 自那日起,小砚儿像是重拾了大半年前的记忆,想起了这位曾救他于人贩子手中的“美人大叔”,也不缠着侍卫哥哥们玩了,直接把死缠烂打的目标对象缩小到齐珩身上。 齐珩也不知抽哪门子的风,竟然一反常态,也不出去忙活他的事了,就窝在院子里,板着一张脸当陪玩。 裴宝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收到了齐珩等人即将离开的重要通知。 却不是齐珩对她说的,他最近很少和她单独相处,却是宋岩围观李素娥和另两个匠人现场学习芳香油提炼、酒液提纯等操作时“一时嘴快”提起的。 “此话当真?” 宋岩道:“啊呀,难不成某还要骗您么?若不是明天便是后天了。” 闻言,裴宝儿心情舒畅到了极点,却没留意到,宋岩只端详了一番自己的神情举动,而后默默地退了下去。 她的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直到刘云拄着根竹杖一瘸一拐地过来找她。 “阿姐,我有话和你说。” 自从搬到东临以来,两人对外直接姐弟相称,自然也不需要同住一屋、他却要打地铺了。而前些日子受伤后,大约是因着养伤的缘故,也可能是院子西边多了尊大佛,东边多了一堆侍卫住了进来,更可能是李素娥时常跑过来找他的缘故,总而言之,他出自己那屋的次数越来越少。 细数起来,近来两人打照面的机会竟比裴宝儿见到宋岩的频率低多了。 乍一看刘云神色凝重,裴宝儿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微妙的陌生感。 “怎么了?是,跟李家有关吗?” 刘云一噎,跳跃的烛火照着,也看不清有没有脸红,他只得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眼神里既是无奈,又带着些无辜、责怪的意味,像是在指责她无时无刻都想着给他拉红线。 他衣袖底下的手动了动,在裴宝儿好奇的注视下拿出了个东西。 她随口问道:“哦?是你养伤这几天的新作吗?对了,你帮我画几幅画吧,像先前的那种,不过重点不是妆容,而是香气,明白吗?你……” 裴宝儿打算故技重施,在李家香铺推出新产品——香水之时,她要把海报宣传画都配套齐全,好一举打响这名号。 “……我把李家地窖里存着的冬橙哄了过来,调配了一种橙花调的香水,清新自然,配上微咸的海风简直再适合不过了。我觉得应该画一个海边的主题,你……” 她正滔滔不绝地构想着营销方案,反应慢半拍地展开那副画卷,却发现,那并不是新画,而是她先前曾看过的那一幅女子伸手出栏杆外去摘花的画。 画中女子眉目灵动,一颦一笑跃然纸上,看在裴宝儿眼里却有些心惊。 “我不明白,你给我看这个是做什么?” 刘云抿了抿唇,涩声道:“他说,你就是她……我不明白,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裴宝儿茫然地接话:“你说的都谁啊?我是……”领会到对方的意思后,她不可置信地指了指画,又指着自己发呆。“你的意思是?我?” 曾经沦落为京城权贵娇宠的刘云,青春正好却早早香消玉殒的贵妇,容貌如此相似的她和她…… 她竟从未将这些事情联想到一起! 刘云忽然开口,“我这样的贱命,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中便如蝼蚁一般,也只有她,见着我这般的蝼蚁困在火坑之中,没有漫不经心地走开,却送了我活命的清泉。我曾怨这世道,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可……” 他郑重其事地直视着她,默了一会,忽然笑了笑:“罢了,只要她好好的,即便忘了那些细枝末节,也无所谓。” 刘云转身离开前,裴宝儿叫住他,幽幽道:“你真的觉得我就是她吗?” 他一怔,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裴宝儿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尤其是,看着他那间屋子烛火一直亮到很晚很晚都没熄,她更像是胸口灌了铅般沉重。幸好,近日以来在小院上空萦绕不散的芬芳香味还在,顺着门缝、窗缝爬了进来,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这才觉着有了那么点睡意。 裴宝儿捏着便宜儿子的小胖爪,在这清淡又甜蜜的香味中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醒来,还未睁眼便觉得有些不对,身下的床榻居然在震动? 难不成地震了? 裴宝儿浆糊般的脑子顿时清明了起来,马上陷入了“临海+地震=海啸”的可怕预警状态。 但她睁眼一看,不对啊,她房间的帐子不是素麻色的吗?什么时候变成这棕不棕、黑不黑的颜色了?再左右一看,我的天,这哪里还是在她的床上哦! 虽然置身之处挺宽敞的,可以容得下她来回打滚七八次,但她也不是瞎子,只要看那方方正正的尖拱顶、两侧被风吹动飘起来的帘子,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她现在该是在一辆马车上! 那么问题来了,她怎么会睡着睡着就睡到马车上来了呢? 裴宝儿头一抽一抽地痛,她绞尽脑汁地想着临睡前的事,似乎没什么异常,再往前,就是…… “我去!该不会是他……” 她忽然记起,宋岩向自己透露的信息,他们大约在明后天离开…… 所以,她这是被拐了吗?裴宝儿木着脸如是想。 她气呼呼地掀起车帘,探头一看,果不其然,旁边骑着马的壮汉正是先前手脚最灵活、筛花速度最快的那个。 “夫人,您醒了?”壮汉十分客气地抱了抱拳,以示见礼,然后拉了拉缰绳,驱马小碎步往前跑了,神态极为自然,毫无做“强盗”的自觉。 随后,便是细碎的说话声传来,裴宝儿再次努力探头出去看,大致看到那壮汉是跑到前头另一辆马车旁边对里面的人说话去了。她用脚趾都能想得到,里面坐的人是谁,壮汉过去又是汇报的什么。 裴宝儿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腹中饥饿得很,再看向马车外的日头、明显陌生的野外荒地,更是气得她头晕眼花。 她一边碎碎念着“强抢民女、横行霸道”之类的话,一边快速地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然后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第三次探出头去,正要大喝一声“停车”,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皱着眉头,直接将前方的帘子一把掀开,却对上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 是她的便宜儿子。 以及,抱着便宜儿子的某个拐子。 “这到底怎么回事?”裴宝儿直接开骂:“你这是要把我们两母子带到哪去?我跟你说过几百遍了,我跟你没关系,你少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男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将孩子塞到她手里,功成身退直接走了。 只留下便宜儿子一脸正气地谴责她:“阿凉,你睡了好久好久~太阳都晒屁股了~你之前跟我说,猪才这么能睡~” 裴宝儿:“……” 很快,都不需要下令,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笑得一脸和善的宋岩也冒了出来,手上还端着一整套的洗漱用具,以及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清粥小菜。 “夫人想必是饿了,请先梳洗再用膳吧。” 裴宝儿简直气得想掀桌:“好啊!你们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合起伙来耍我?”说什么马上滚蛋,其实暗地里却居心叵测地谋划着这等勾当! 宋岩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给她端了盏清茶。 她磨了磨牙,还是忍下这口气,漱了漱口,又气哼哼地问:“既然我人都上了你们这贼船,是不是也该告诉我,这里是哪儿,他,到底要带我们去哪?还有,他就这么大喇喇地绑了我们走,可有给阿云他们留下口信,李家的事……” 宋岩这才露出点笑意:“夫人请放心,这些事某都打点好了,生意上的事情您不用担心。若有需要,直接和李二娘子书信往来即可。您的收益届时会有专人帮您打点……” “等等!” 裴宝儿忽然下意识地往左右一瞧,显然没看到她那只小存钱罐的影子。睡觉前,她把那五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都塞了进去,还美滋滋地数了一遍里头的碎银子,结果一觉醒来,人被拐了,私房钱全没了? 还有她的那些瓶瓶罐罐,那些不对外出售、仅限她个人自用的简陋牙刷、牙粉,等等,全没了! 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心痛这么简单了,这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巨大落差感让她简直想冲到前头,去往那奇葩脸上飞踹一脚! “阿凉,你的脸抽筋了~”便宜儿子十分热情地用小胖手来给她捋了捋筋。 裴宝儿欲哭无泪,那厮莫不是打着从经济上困死她、让她没法逃走的阴险算盘? 直到吃完了这餐“下午茶”,宋岩才笑盈盈地向她演示了一番这辆大马车的暗格设计。 “夫人请看,这里是您的衣物,先前的也有,新做的也有,若是不合心意,咱们到了下座城再买新的,或是回京城,让宫里的绣娘……” “这一格备着些许干粮,这个羊皮囊装了水,早上出发前灌进去的,估计还温热着……” “哦对了,这个是对敌用的,只要按一下这里,里头就会飞出毒针。这个须得多加小心,别伤着自个儿。夫人也不用怕,某随身带着解毒药粉的……” 裴宝儿大开眼界的同时,也惊喜地发现,自己那只黑不溜秋、曾经砸过某位尊贵王爷的额头的、了不起的小存钱罐赫然在暗格之一。还有她心心念念的瓶瓶罐罐,虽然只带了数件,却都是她每日用的那几个。 看来,那厮想的面面俱到,早就把自己每日做什么摸得一清二楚。这回,并不是偷偷把自己扛走了,而是不知给自己下了什么迷药,直接连人带重要家当都打包了过来。 世上还能有比齐珩更体贴周到的人贩子吗? 没有。 ------------ 第53章 较劲 摄政王府。 西院竹轩,一个弱柳扶风的美人端坐一旁,看一个粉嫩嫩的女童正逗弄着脚下的白色狮子猫,神色却不见丝毫放松,反而是有些凝重。 她口中喃喃,似是在自言自语:“消息可确准?” 躬身侍立的人点了点头,“比真金还真。” 美人眉头一动,忽然笑了开来:“区区一个平民,居然能让人跑了,咱们侧妃娘娘真是好日子过惯了,脑子都不会转了。”那弯弯的上翘嘴角却带着浓浓的嘲意。 这话她敢说,别人可不敢接,怎么说林侧妃也是上了皇家玉牒、有品级的,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人碎嘴。更别提,这林侧妃向来直来直往、爱憎分明,满府里惹了她不满的仆役、侍婢哪个没吃过她的苦头?也只有这位主儿不怕了。 回事的婢女敬畏地打量了面前的美人一眼。 对方却忽然轻轻合掌,语气轻快道:“这样的好事,王爷瞒着老娘娘,想必是要给她老人家一个惊喜,咱们怎么能独乐乐而不众乐乐呢?” 美人轻飘飘地扫了眼四周的竹林,清幽至极,感觉却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她幽幽一叹,直接起身离开:“带小郡主去花园扑蝶吧,这儿太冷清了。” 如今刚刚入夏,暑热还未全面入侵,在全王府、甚至是满京城宅邸中最大一片竹林中待久了,确实让人觉得手脚冰凉。若是再来几阵风,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更别提,府里下人间时不时还会流传着这儿的惊悚故事,比如说,夜半无人时听到有女人叹气、哭泣之声,去看却发现空无一人,诸如此类。 久而久之,这里就被蒙上了一层带有神秘色彩的幢幢鬼影,来的人就更少了,胆子小的、落单的更是宁愿绕远路也不愿经过这里。可以说,满王府唯一喜欢没事就来这里晃悠的人也就这么一位了。 想到这里,先前敬畏不已的婢女更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偌大的王府,下人间关系如盘根错节,极为复杂。这样的关系网下,各种可靠的、不可靠的小道消息自然传得飞快,更别提这几年府里一直没个正经的女主人管后宅,这些仆役做事不敢偷懒,但在传八卦、风言风语方面就放肆了不少。 有人有心透露,于是,北苑很快便得到了消息,不过堪堪是竹林戏猫的次日。 佛堂内檀香袅袅,一个面容苍白的中年贵妇正在诵经。 她穿得素淡,头上只戴了根样式简单的翡翠簪,正跪在蒲团上,半合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暗青色佛珠串不紧不慢地拨着,即便是外间传来的脚步声相比平时有些急促,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整个人姿势不变,更没有转过头去问询的打算。 来人年纪约四五十,瞧打扮应是十分得用的管家娘子,或是乳嬷嬷一类人。她两鬓已有些花白,但脸色红润,精气神比起里面跪着贵妇好多了。她知道对方的习惯,也不出声,只肃容垂手站在外间等着。 终于,当那串佛珠又捻过了一圈时,中年贵妇终于停下了口中诵经之声,缓缓睁开双眼,却也不急着起身,只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尊白玉菩萨,像是要从那慈悲和善的眉眼间找出什么来一样。 老嬷嬷轻手轻脚走过去,驾轻就熟地将贵妇扶起,又奉上一盏清茶,等对方啜了两口,面色和缓后,她才将今日厨房那边传来的消息悉数道来。 “……说是王爷看上了个民间女子,商户出身也便罢了,还是个寡妇,带着个孩子,年岁和大郎差不多……” 中年贵妇听着前面的,脸色还无波无澜。左右不过就是个妾,管她是商户还是世家,是寡妇又如何,便是有夫君的,只要她那儿子敢想,有什么做不到的? “据说,那女子和逝世的王妃容貌十分相似,若不是当年陶氏生下的是对龙凤胎,见着的人还要以为是王妃的同胞姐妹呢,简直一模一样……” 听到此处,她眼皮却忽然重重一跳。 “此话可当真?”魏太妃显然不大乐意听到这话,满脸狐疑道:“谁亲眼见着了?” 老嬷嬷说了个名字,又解释了下:“说是林侧妃的陪房亲见的。” 魏太妃无声冷嗤:“我怎么记得,林氏进府后没多久,裴氏就去了陪都。一个小小陪房,进内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见没见过都两说,还隔了这么几年,怎么可能记得一清二楚!” 老嬷嬷一愣,这倒也是,她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 魏太妃语气凉薄,“想必是西院那两个在琢磨什么事,哼,倒是敢想得很~他如今翅膀硬了,主意大得很,即便是真娶个寡妇进门,又或是我那短命儿媳从棺材里头爬出来,这些又与我何干!我如今半只脚踩进了棺材,不过是个讨人嫌的死老太婆罢了!” 老嬷嬷不敢做声了。 她是魏太妃最倚重的老人,跟了她三十年,对那些隐秘的事自是知之甚详。比如说,原本母慈子孝的关系是怎么在这两年间逐渐崩坏至此的。又比如说,魏太妃原本不打算出宫颐养天年,她又是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挪出来的,以及,她离宫的时机偏偏就那么巧,巧得让人不敢深想…… 此时,千里之外。 裴宝儿可不知前方有什么等着她,现在来说,那个诡谲多变、风起云涌的“战场”还是太过遥远了。 她这会儿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给齐珩做思想工作,简称洗脑。 “……我跟你说,强扭的瓜不甜,你硬要把我们拉到一起,是不会幸福的。这就好比,好比你任用那些官员,有人擅长算术,有人擅长工程,也有人擅长农事,肯定要给他们匹配不同的官职对吧?所以……” 她正说得兴起,齐珩却幽幽来了句:“严格来说,任用官员的不是我,是吏部。” “那有什么区别,你几乎是最高统治阶级了不是吗?”裴宝儿反驳道。 齐珩挑了挑眉,“这个词很有意思,说下去。” 裴宝儿也没多想,便顺着他的话头往下,用一个理工女的文科学渣思维给他讲了讲马哲的阶级论。 一炷香后,她才发现自己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了。 这样的唇枪舌战她完全不是对手,往往开了个头没多久,题就不知被他歪到哪去了。偏偏那厮永远一本正经,仿佛是很认真地在跟她探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一样,毫无故意歪楼的恶劣感和洋洋得意,她有气也发不出来。 第一回合,裴宝儿完败。 她想,既然说不过他,那还是上实战吧! 到了下一个城池,众人没投宿客栈,而是进了官家的驿站,得到了全方位热情甚至是跪舔的周到服务。 驿站是个二层小楼,他们自然要了两间上房,一间齐珩住,另一间则是裴宝儿母子住。这两个房间倒没挨着,驿丞解释说是那间天花板有点问题,正在翻修,不大方便住人。 是夜,裴宝儿装睡了许久,听着二楼没了动静,便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她摸了摸缝在衣襟里的银票,心里定了定,决定先探头出去看看守夜人数,再决定作战方案。毕竟,她孤身一人好溜,但带着个睡得跟猪一样的小胖子,这项工作所需体力可是大大增加了。 结果,她刚开了一条窗缝,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守夜的侍卫背对着她,倒是没有动作,但她就是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威压,像是有人在黑暗中盯着她看似的。 她这间屋子在最里面,要出去肯定要经过齐珩的房间,还要经过房间外的两位壮汉,怎么想都有点不可能。裴宝儿蔫蔫地放下窗扇,转身去开后窗。 唔,这楼比起现代的楼房来说可矮多了,地上也不是青石板,泥土挺松软的,跳下去估计摔不断腿。若是再加上床单结绳逃生法,兴许连崴脚的风险都不用冒! 裴宝儿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番环境,发现后头居然没人值守,更是松了口气。 她开始祸害房间内的薄被单,布料发出的第一声嘶啦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有些响,她找不到剪刀,只能用从马车暗格顺来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小匕首慢慢地切割。终于,她把床单变成了布条,又把布条变成了一条五米多长的麻花状粗绳。 裴宝儿把一头绑在了床脚上,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支撑点了,这也是她为何要弄得这么长的原因,窗子离床脚还有点距离呢。 结果,就在她蹑手蹑脚把提前准备好的围兜拿出,将小砚儿紧紧绑到身后,准备来个深夜滑绳时,她却一脸惊悚地发现,窗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抬眼看着月亮发呆。 她捏着手里的床单绳子,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今夜月色甚好,要下来走走么?”男人终于转过脸来看她。 裴宝儿捂着脸,默默关上了窗。 第二回合,仍是裴宝儿完败。 但她还不死心,她决定发动群众的力量自救! 她还记得去年七月那次,那个黑脸的汉子送小砚儿回桂花巷时,被众多热情街坊围观,他也没有摆出身份来威吓他们脱身,更没有用武力手段。正如这一路行来,她发现,这位不苟言笑的王爷也没传说中那么霸道,起码手下约束得极好,唯一一次露出了凶相还是有个不知死活的闲汉,看他们像是富贵人家竟想假装被马车撞了碰瓷。 所以,裴宝儿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试一试。 趁夜逃跑计划失败的次日,她按着自己连夜想出来的剧本,面不改色地要求去集市上买东西。 齐珩跟着来了,她虽然有点失望,但这也在她预想之中。毕竟,若是昨夜的事情过后,他没生出防备之心的话,那他这个摄政王爷也不用当了,直接回家种地吧。 到了人最多的地带,她将抹上了暗格里顺出的金疮药的衣袖往眼睛上一抹,顿时一股辛辣之气直直袭来,她双目发红,大滴大滴的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 裴宝儿抱着孩子,以一种控诉幽怨的眼神看向齐珩,厉声道:“你,你到底想怎样?是不是想逼死我才甘心?” 由于她的分贝较高,马上吸引了身边几个人的注意力。 齐珩一怔,她又道:“我已经跟你没关系了,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嘤嘤嘤~你个狠心的人,怀疑这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你才休了我,孩子也不要,赡养费也不给,还占了我一半的嫁妆,呜呜呜~结果呢,现在生不出来又要回来和我一个弱女子抢孩子?你,你这般作为,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这下围观群众更多了,且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七嘴八舌评点议论的。 以裴宝儿等人为中心形成的人圈里开始人声鼎沸,吸引来了更多不明就里、爱看热闹的人。 ------------ 第54章 戏精 熟读虐渣攻略的裴宝儿虽然没有实战过,但理论知识十分渊博,如此这般一出手,马上震住了猝不及防的齐珩等人。 尤其是,那几个不明就里的侍卫并不清楚内情,只从宋岩口中得了几句含糊的吩咐,便以为这裴宝儿大约是被自家主子看上了,看这架势是要接回王府给个名分的节奏,这才对她谦恭有礼、殷勤备至。 乍一听裴宝儿这么一哭诉,他们顿时傻了。 什么?休书? 要知道,休书虽然是男方单方面的婚姻关系解除通知,但这年头,休书只是正妻们的特权。那些小妾啊姨娘的,男主人不要就不要了,要么卖掉,要么送人,要么直接撵出去自生自灭,哪里还用得着写休书这么麻烦! 所以问题来了,主子不是只娶过一个正牌王妃吗,早死翘翘了,怎么又跳出来一个? 宋岩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只是他瞅了眼齐珩,见他绷着一张脸不说话,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眸色变得特别深沉,便心知不好,只得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肌肉抽动,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不要当场笑出来。 对,一丁点笑意都不能有! 裴宝儿也没注意他,她的目标主要还是齐珩,以及其他有拳脚功夫的侍卫,这些都是她逃走计划中的拦路虎。 她嘤嘤嘤地哭着,一边接受着周围人群投来的同情目光洗礼,一边偷偷地掐了一把小砚儿的肥屁股。 后者满脸懵逼,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倒不是痛得紧,而是他不明白他的美人阿凉为什么要哭。她一哭,他的小心肝就抽抽的,眼睛酸酸的,忍不住就哭了。 围观人群的指点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哎哟,怪可怜见的,这娘儿俩真是遇人不淑,偏生碰上这么个郎君。” “可不是嘛,这娃儿看上去跟那郎君也有几分相像,怎么会不是亲生的呢?莫不是弄错了吧?” “不说是不是亲生的,这男人居然侵占妻子的嫁妆,简直是不要脸啊!无耻至极!” “就是就是~” 齐珩虽然这几年身子差了些,可到底有点底子在,耳聪目明的,即便四周纷纷扰扰的,但那几个人的声音特别大,他怎么会听不到。这些议论声对他来说倒是不痛不痒,他懒得解释,不过,这女人今天的举动很是反常,有点意思。 看着小女人眼中闪过的狡黠光芒,以及她正往人群中“不经意”地缩的动作,他不怒反笑,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恩,都是我的错,你怪我也是应该的。”男人的声线温润而平淡,仿佛两秒前那个被气得要炸毛的人不是他似的。 围观群众本以为这男人看起来不大面善,八成不是要狡辩就是羞愤离开,没想到他居然一口承认了,顿时群情激愤,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娘、大婶还苦口婆心劝道:“年轻人做事就是莽撞,一点小口角小误会就要休妻,这可要不得啊!” 齐珩从善如流,十分诚恳地握着裴宝儿没抱着孩子的那只手,温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娘子你……” 不料,他话还没说完,裴宝儿便大力抽回了自己的手,竟也带着他晃了晃,他的话就没能说下去。 因为裴宝儿又哭了起来,这次她不仅仅是抹眼泪加控诉了。她直接趁着抽手的动作,一个不小心,“动作过猛”便露出了半截小臂。 这下靠的近的人都见着了,那小娘子白皙的肌肤上好几道青紫的痕迹,竟像是被人毒打过似的。光是前半截胳膊就这般惨烈了,可以想见,这小娘子身上其他部位会是怎样的难堪。 一时间,富有同情心、同理心的妇人们都怒了,嘘声四起。 “天哪,好好的一个小娘子,生得如花似玉,他居然能狠下心来将人打成这般模样!” “就是说啊,太过分了!这种人就该送去官府,给青天老爷打板子!” 男人们倒是冷静些,但面上也多半露出了些许唏嘘、同情、惋惜之色,毕竟大多数男性通病就是对弱女子怀着一种英雄的使命感。 于是,围观群众中的大多数人都对齐珩投去了愤怒的凝视目光。 这下齐珩不淡定了,他简直想撬开这女人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给宋岩使了个眼色,想带着人和裴宝儿母子先离开这里再说,不想他刚朝裴宝儿走了一步,她便尖叫一声,紧紧捂着怀中的孩子和自己“受伤”的胳膊,紧张不安地往后退,口中还喊着“不要过来”之类的话。 齐珩忽然觉得,这女人即便是失了忆,戏精的程度丝毫未减……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儒生突然挺身而出,站到了齐珩和裴宝儿之间,一脸正气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既然已经写了休书,便该两两相忘,各过各的算了,何苦还要再来纠缠这位娘子呢?圣人有云,夫……” 齐珩对这些路人甲可没多少耐心,他冷冷一笑,直接拂袖将人推开。 再有侍卫之一的钳制,那儒生便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再也说不出什么圣贤之言来。可就这么会功夫,他瞧得分明,那小女人已经抱着孩子趁乱挤出了人群,跑进了前面的一条巷子。 围观的人本来群情激愤,可这会儿见女方不见了,没了小媳妇哭哭啼啼,这场戏便也没什么看头了,一部分人便意兴阑珊地要走。但方才那个儒生居然没走,他整了整被弄乱的长衫前襟,肃容道:“这位仁兄,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这礼仪之道不仅是要对上,更要化用于生……” 啪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突然飞进了儒生的口中,他吓得张大了口,掐着脖子想往外吐,那东西却似乎已经进了喉管,不上不下地卡着,窘迫得要命。 “聒噪!” 他这么一出手,四周人群散得更快了,不少人脸上还带着惊疑之色,似乎正在后悔方才加入了谴责大骂这人的队伍。 “去追!”他冷冷下令:“半个时辰,找不到就去衙门里调人!” 侍卫们一得令,便咻咻仿佛离弦之箭般地去了一大半。 宋岩忧心忡忡地看着裴宝儿离开的方向,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反方向的衙门所在地。 “此事宜早不宜迟,某这便去衙门走一趟。” 齐珩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宋岩动作很快,再者,他们昨晚在此地驿站投宿的事,此地县令也是知道的,听说这位主儿的家眷不小心走丢了,那叫一个慌张失措,没过多久就火烧屁股似的领着一大票衙役跑了过来。 小县城的老百姓没见过什么世面,见着这么多官兵出动,一下子就怕了。更别提,这个古怪的男人似乎身份不低,就连他们县太爷在他面前都卑微得快低到尘埃里去了。 一时间,集市上鸦雀无声。 原本买东西的人直接以最快的速度滚回家了,卖货的摊主东西也不卖了,直接卷包袱走人。一炷香前,街市上还人声鼎沸,热闹得很,经过这么一事,变得十分冷清。 此时,趁乱跑开的裴宝儿可不知自己造成了一次小小的治安混乱事件,她正为自己的小计谋得逞感到自豪。 用化妆的技巧伪装出“家暴证据”,这可不是件简单事。更重要的,还是她临阵发挥的好。 昨天来时她就有留意过了,这小城虽然不大,却也五脏俱全,车马行的位置正好就在城门附近,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尽快跑到那边,混上一辆马车出城。 都说兵贵神速,她知道自己只是胜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齐珩反应过来必然要派人来找她,这城里太小,她也不认识别人,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如今之计,只能是尽快出城离开。 集市就在小城正街上,距离车马行算不得远,但裴宝儿不走大路,专挑小巷走,就是怕太显眼,分分钟被齐珩的人捉回去。 “阿凉~”怀中的小砚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道:“我们去哪?怎么美人大叔不见了?” 她心脏跳得很快,一开始还一步一回头的,后来意识到这样太过异常,便强忍着扭过头去观察有没有人跟在后面的冲动,假装自己只是此城中的一个普通百姓,迈着较常人快上一丢丢的步子,七弯八拐地往目的地前进。 “我们回家。”她只能这么简短地解释。 可小砚儿向来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若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不管怎么敷衍,他都能十分耐心地、一遍遍地问下去。 终于,在问到第三遍的时候,裴宝儿没好气道:“就是回咱们家,院子里有长着毛毛虫的大榕树那个。” “哦~”小砚儿终于满意了,可他马上又问:“那我们不去京城玩了吗?” “不去了。” 小砚儿满脸失望地靠在她肩上,闷闷道:“可是我想吃炸丸子,美人大叔家有……” 像是过了半小时,又可能只是过了五分钟,就在裴宝儿已经紧张得失去了时间长度的估量能力时,她顺利抵达了城中唯一一家车马行,且十分大手笔地花了一百五十两,买下了一架马车,还附赠马夫服务,可以送她们到下一座大城。 得得的马蹄声,车轱辘转动的嘎吱声,小砚儿失望的撒娇声,这些混合在一起,仿佛扭成了一根带刺的鞭子,正拷问着她原本极度坚定要离开的心。 ------------ 第55章 纯白 被“拐”的几天里,裴宝儿一直在考虑着:逃,还是不逃? 不逃,后果显而易见。 虽然不晓得为何齐珩明知她(或者说原主)就是他“死掉”的前妻,还放任她在外面待了这么长时间,但现在连原主的娘家人都搅和了进来,想必不拎回去履行原主的责任是不行的了。 裴宝儿一点都没继承原主的记忆,所以她非常恐慌,虽然所谓的坠崖事故能为她的“失忆”背书,但只要一想到她即将面对的那些王府里的莺莺燕燕、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宫里或其他权贵府上的贵妇人,她就头疼到想再投胎一次。 逃,难度也是一目了然的。 且不说齐珩那堆手下都身手了得,他本人虽然看起来病恹恹的,但似乎也不差,即便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原路返回也是个漫长的过程,更别提,自己的老巢都被摸得一清二楚,齐珩见自己丢了完全还能派人去东临城守株待兔逮自己。 但,他们已经离开东临城好几天了,昨日落脚的小镇似乎已经属于端州境内,再往前走个一天半就要进京了。此时不逃,进了京城怕是更插翅难逃! 裴宝儿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出击。 如今,只成功了第一步的她心中毫无激动欣喜之情,有的只是对未知前路的迷茫和担忧。 “阿凉,我肚子饿了~” 出城不久后,小砚儿委屈巴巴地开始啃手指,因为没有吃的。 裴宝儿愧疚万分,她们跑路跑得太匆忙,全身上下除了银票和那把小匕首什么都没带,为了争分夺秒,根本忘记了干粮这回事,直接急吼吼就跳上了马车出城。幸好马夫熟路,说可以绕点路,只需要多走大半个时辰,就能取道另一个小城镇,去那儿买些吃的。 她虽然有些警惕,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应下了,摸着儿子的肥肚子安慰道:“乖,睡着了就不饿了,一会醒了就有吃的了。” 小砚儿半信半疑道:“好吧,我们一起睡~” 这种情况下,裴宝儿心里乱糟糟的,哪里睡得着,但为了哄儿子,也只能耐着性子,抱着他靠在车壁上,嫌弃脸地扯过来马车上的一张薄毯,虚虚盖住小砚儿,然后微微合眼佯装睡觉。 她本只打算做个样子,将儿子哄睡了就罢,毕竟她们孤儿寡母的,就怕那马夫见财起意。没想到,她这么一合眼却真睡了过去,估计是昨晚上折腾着没睡好,今天又唱了一出大戏太过疲累的缘故。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感觉马车停了下,还有别的什么声响,但很快又稳稳地走了起来,于是,那一丁点的怀疑也被她略过了。 “……我就睡一小会……” 车帘被轻轻掀开,闭着眼轻声呢喃的女子便落在了来人眼中,她两鬓的小碎发毛茸茸地探了出来,像是匆忙赶路不小心弄乱了的,两颊上还带着些许桃粉色,以及鼻尖泌出的一层薄汗。尤其是她睡梦中也一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另一手死死攥着一把精巧的随身匕首,这模样更是让来人动容。 “走吧。” 裴宝儿似乎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但她以为是梦里听到的,因为她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泛着古怪馨香的梦里看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青灰色的天空被院落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口字,高高的院墙上堆着洁白的雪花,廊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一点都不显得喜庆,反而被门庭冷落、寒风凛冽的背景衬出了几分凄冷。 许多人的脸一闪而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的多半穿着体面,女的多半穿金戴银,可这些人她似乎都不认得。 有人一脸媚笑,有人卑微隐忍,也有人趾高气昂,口中说着这样那样的话,却不是一个接一个地说,而是所有声音几乎都杂糅到了一起,就好比一个比菜市场还要喧嚣百倍的狭小空间,嘈杂,尖锐,让人心烦意乱。 裴宝儿太阳穴突突的疼,跳动的青筋似乎要迸裂出皮肤表面了,可她就像落入了泥泞的沼泽,无法自拔。 心底深处的警惕告诉她,不能再睡下去了,更不能沉迷在这些诡异的怪梦里。她得醒过来,现在只能靠她,来保护她们母子俩。 就在她不堪承受的前一刻,她奋力地睁开眼。 耳边的嘈杂声突然没了,一切都像是静止了,她看见自己身处于一个无边无际的纯白世界。 “怎么回事?我还在做梦?梦中梦吗?” 她看了看四周,确信此处除了她之外空无一物,更别提人影了。她尝试着站起来走动了下,却发现脚下似乎也不大坚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上似的。 裴宝儿狠狠掐了把大腿,却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有些疼。 这似乎就很诡异了。 总不会是她倒霉到极点,真碰上了个见财起意的黑心马夫,趁她睡着直接把她给结果了,于是她又穿了吧?还是个玄幻色彩的世界? 她扯着嗓子喊了声:“有人吗?” 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水波一样荡漾开去,在这个除了白再无一物的世界里消失殆尽,连个回响都没有。 这里很安静,比夜深人静时的深山老林还安静,这静却有些可怕,因为,这里像是没有一个活物,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切都已化作虚无,那样的孤独、无助和绝望。 裴宝儿不信邪,她摸了摸身上,发现匕首还在,稳稳地塞在袖袋里。为了营造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她将其抽了出来,一手持柄,一手执鞘,微弓着背,随意捡了个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行。 她希望能看到点不一样的景象,除了这无边无际的白,随便出来个什么都好。但她终究还是失望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四周还是一模一样,像是她根本没有走出去过,还停留在原地一样。 她气恼地跺了跺脚,可只是被那棉花糖似的“平面”反弹了回来,连个咚咚的声响都没有。 这里的静谧开始让她恐惧,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在哪里,还能不能回去,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如果她要一直被困在这里,她绝对会疯掉。此时此刻,相比起这里来,似乎乖乖跟着齐珩回京城扮演原主这条选项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裴宝儿走得有点累,索性席地而坐,准备先休息会。反正这儿的“地板”弹性甚佳,让她有了一种久违的坐在沙发上的触感。 她无意识地晃着手里的匕首,慢慢地,眼神失去了焦距,进入了放空状态。 突然,她深棕色的瞳孔一缩,眼神落到了匕首的利刃上,似乎带着考量、犹疑之意。 过了一会,她终于咬了咬唇,直接挥刀,往另一只手抹去。 殷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慢慢滑落,一滴,又一滴,滴在了纯白的“棉花糖”上。 裴宝儿神色奇异,皱着眉头嘟囔道:“怎么搞的?刚刚明明有感觉的,怎么现在一点都不痛?难不成我还是在做梦?” 就在她没留意到的地方,那无根之血滴落之处,也就是她的脚下,似乎在起着不可思议的变化,那丝丝血红之色就像细线般蔓延开去,很快便交织成了一张细密的暗色大网。与此同时,一束光忽然亮了起来,就在她的右前方。 裴宝儿还在皱着眉思索,这若是梦,她到底该怎么醒过来,总不能要她拿着刀捅自己心窝子吧? 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那丁点异样的光,带着淡淡的血色。 她猛地抬起头来,她确信先前并没有这样的一束光,再仔细一看,自己脚下的平面也起了变化,这个纯白的空间竟像是被那几滴血染红了似的,无处不透着古怪。 但她只能壮着胆子往光源处走去。 很快,她远远地看到了一扇门。 她走得更快了,兴许那扇门就是她从这怪梦中醒来的关键,推开那扇门就能回去了。 可走近了,她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门,而是一面约有两个她那么高的大镜子。这镜子似乎没有实体,就像一张薄薄的银色幕布挂在那里,有风吹过的话还会像水面一样泛起层层波纹。 裴宝儿一脸警惕地站到镜子前,看了好一会,却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除了映在里面的那个模糊不清的自己,她没看到什么堆积如山的财宝,也没看到美艳不可方物的自己,所以这也不是什么能照出人心欲望的魔镜。 她只能咬咬牙,将没拿着匕首的左手试探着碰了碰那镜子。 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这镜子说不准真是个门呢? 像是验证了她的猜想似的,裴宝儿的手指确实没触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只有一种将手伸进了一团水雾的触感。 她看着自己那陷进去了的一个指节,心中大喜,正准备整个人跨过去,就在此时,这张“镜子”忽然起了变化,那层薄薄的、没有实体的平面不再是单调的银色,而是流淌着人眼难以捕捉到的快速变幻着的光彩。 她动作一顿,正犹疑着是否要跨过去,却见那“镜子”忽然动了起来,层层叠叠的波纹转动起来,汇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 裴宝儿猝不及防,就这么被吸了进去。 ------------ 第56章 过往 内室,床幔内。 女子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强撑着对床榻前发怒的男子劝道:“王爷休要怪责她们,妾身身子不舒坦,她们不过是关心所致,何必……” 话未说完,她忽然捂着胸口,面色发紧,像是一口气没提上来,那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男子不悦的神情马上转为担忧:“王妃可是心疾又犯了?快,快去请太医!”说罢,又疾声厉色地转向床榻前的另两个打扮娇媚的年轻女子,三言二语便将她们撵了出去。 女子见状有些发怔,勉强笑着又劝了两句,不想却喉头一甜,直接呕出好大一口血来,直接昏了过去。 昏迷前,女子脸上神情竟有些不可思议,而不是惊惧、担忧等应有之态。 朱漆大门内。 女子一身繁复考究宫制礼服,却素面朝天,规规矩矩地跪在青石板上,垂手敛容。 白须白眉的老内侍手执一张黄绢,神情肃穆道:“圣上有谕,兹闻忠武伯林闻庸之次女温良敦厚、品貌出众……赐为平王侧妃……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 女子神色不动,口称“妾身接旨”便将那黄绢接了过来,只是起身时似乎踉跄了下。 老内侍飘然远去,女子身后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急忙扶住了她,还愁眉苦脸地低声道:“主子,这可怎么办啊!哪有这样的,赐侧居然赐了个出身比您还高的贵女,往后这日子……” 女子眼中划过一丝狡黠之色,在无人可见处嘴角微微上翘后,忽然顿住脚步,捂住了胸口。 深呼吸过后,她眉宇微蹙,说话的语气幽怨中带着惆怅:“唉,圣意已下,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不过都是命罢了……” 春日,内院。 女子面色苍白,穿得极厚重,被众婢簇拥着在园中赏花。虽然一身打扮都素淡到了极点,在这繁花似锦间却更显出了一股子淡到极致的美。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个娇俏的女声,似乎正和什么人撒娇。很快,一个身着红裙的年轻女子便跟在面容冷肃的男人身后走了过来。 她妆容精致,身着宫装,头上、身上的饰物无一不贵重,端的一位世家贵妇。 双方一打照面,那红裙女子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近乎于无地福了福:“姐姐怎么独自在此赏花?今日宫里头的赏花宴十分热闹,母妃还问起姐姐了呢,可惜您身子不适,出不了府……” 裹着素色狐裘的那个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她冷冷扫了眼面前这两人,以及那红裙女子“不经意”放在腰间捂着小腹的手,眼神一滞,忽然站起身来掉头就走,只甩下一句冰冷的话:“我阿娘死的早,可没给我生个妹妹。” 即便远去了,身后的娇笑声还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当夜,男人前来解释时,女子只冷笑道:“恭喜王爷如愿以偿。” 山上。 两个身着道袍的年轻女子在低声细语。 那个脸圆的忐忑道:“主子,您真就这么把门板甩到王爷脸上了?” 另一个淡淡道:“恩。不行吗?” 圆脸女子便急道:“这可使不得啊,想必王爷心中还是有主子的,您何必这么倔呢?难不成,您真打算下半辈子都在这儿休养?” 被追问的那个微微一笑:“说不好哦,不过,真这样也不错。” 圆脸女子更急了:“那位已为王爷生下了长子,正是志得意满,您若是再不振作起来,只怕……” “休了我么?别怕,他不会的。” 场景数次变换后,却突然跳到了个白雪皑皑的夜里。 屋内烧着炭盆,但散发出的暖意实在是太微弱了,完全无力跟这深山里的寒冬对抗。 女子缩在炕上,整个人裹着厚厚的棉被,活像个北极熊,却是兴致盎然地在伏案写着什么。 忽然间,窗扇咯吱一声响了,一个黑影伴随着酷烈的寒风卷着雪粒跳了进来,却是落地无声。若不是带进来的那股冷气,正专心致志奋笔疾书的女子是绝对不会发现来了人的。 她抬眼一看,顿时挑起眉毛,不耐道:“都说了我不回去,你又来做什么?” 刚说完这句话,她又抚了抚胸口。 来人却道:“若你知道有件事即将要发生,这件事对你极为有利,但会对你身边的人造成很大的伤害,你会怎么做?” 女子兴趣缺缺,不大反问:“若你提前知道你将来的所有事情,包括好的、坏的,但你根本无力改变,只要一做出和计划不一致的举动就会被命运惩罚,你会怎么做?” 两人相视良久,忽然齐齐笑开,一如旁边哔啵爆开的烛花。 装修极为豪华的马车里。 可惜山路崎岖,即便是这样的马车也不能平稳前行,晃得车内的人面色青中带白。 仍是那个圆脸女子,只是她脸上的忧愁被欣喜所代替。 “主子,您早就该回去了,最起码该回去过个年啊。您不在府中,只怕是要猴子称大王了~”顿了顿她又急道:“都要回去了,您怎么还看这些道经啊?还有这身道袍,不行,您得赶紧换下来,回去了被人见着像什么样子!” 被夺去了手中书册的女子笑得无奈,微微叹气道:“此时不看,只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圆脸女子嘟着嘴道:“没机会才好呢。您这性子也真是,王爷年前亲自来请,您都不肯松口,这会儿倒是变了主意~” “哎,你不懂,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改不了。” 主仆两个正不痛不痒地斗着嘴,忽然听得一声凄厉的马嘶,马车被重重一震后,竟开始东倒西歪地加速狂奔起来。 那狐裘内裹着麻灰道袍的女子神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奈和哀痛,嘴唇微动着朝那圆脸女子说了句“对不住”,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手推下了马车。 顷刻之间,那疯马便带着马车内的人狂奔到了一处断崖前。 有惊恐凄厉的女声自身后传来:“不——” 可马车内的人只是默默地闭上了双眼,像是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早已熟知的笃定模样。 裴宝儿大汗淋漓地想要从那水镜中挣扎出来,可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水母中,任她如何手舞足蹈,也找不到着力点挣脱出去。 “放我出去——”她无声地呐喊着。 那些闪过的片段就像一块块细小的拼图,慢慢拼凑成了一个人的过往,那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裴宝儿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断崖下,马车内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女人。 她以为这就是终点了,谁知,那快速变幻的场景还没停止,片刻过后又跳到了另一个场景。 一个对她来说更为熟悉的场景。 灰扑扑的建筑,四四方方的一间间小房间,神情或天真无邪、或麻木冷漠的孩童,穿着洗到褪色、补丁无数的旧衣服,还有神情肃穆、法令纹极深的一个黑裙女人。 是院长! 裴宝儿差点惊叫出声。 哇哇的哭声传来,黑裙女人皱着眉,在门口抱起了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是一个还没褪去胎脂的婴孩,皮肤发红,但已能看清其眉清目秀,日后多半是个俊秀人儿。 “这么好看的孩子,怎么忍心扔在这里?总不会是有什么遗传病吧?”女人喃喃自语。 可女人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被襁褓外沿和浓密胎发遮着的额头处竟是一片红印子,比寻常初生儿胎里带出来的红还要深上三分,且面积不小,几乎覆盖了小小婴孩的半个前额。 “原来是为了这个,唉~” 很快,襁褓中的婴孩便长大了,从记事起,她就一直留着厚厚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的那种。哪怕被别的孩子、同学背地里笑,说她太过阴沉,说她丑八怪,她都只能当做没听到。 再往后,裴宝儿已经不用去看了。因为,那些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记忆最深刻的往事。 她合上眼,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瞬间便融入到了四周的“水镜”当中,了无痕迹。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所谓的终点不是终点,起点亦不是真正的起点。她究竟是谁,裴姝?裴宝儿?亦或是,她们都是她? 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但说话声隐隐约约的,像是被包裹着她的这一团透明的东西隔绝了似的,裴宝儿听不清。但她有种直觉,那个声音似乎是在引导着她离开这里。 她颤抖着睁开眼,不知该不该顺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去。 就在此时,她看见水镜还在像方才那样,自动变幻着以她为主角的生活场景。 这一幕是她在工作,然后,实验室发生了意外事故,她被沉重的器械压倒,恰好砸到了头。再然后,便是无数个白色病房内沉睡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半年,一年,亦或是更久,一天她醒了过来,却在出院前的一次体检被检查出了怀孕。 裴宝儿心跳险些停拍。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她都毫无印象?真的是她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吗? 她原本准备往上伸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也不再挣扎,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一幕幕喜怒悲乐。 得知体检结果后,“她”不可置信,然后,“她”记起了最后一次见到那人时的情景,不禁哑然无声。 这怎么可能? 可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她”像是已经接受了现实,经过数天的考虑后,“她”开始去定期做产检,换上臃肿的孕妇裙、护士鞋,不再化妆,也带着丰厚的赔偿金,正式辞掉了那份她躺了多久就带薪停职了多久的工作。 还没到预产期,“她”在家里跌了一跤,羊水破了要早产,“她”挣扎着想打车去医院,却偏偏祸不单行,计程车发生了车祸。“她”被身体外部和内部各自传来的双重痛苦折磨着,就在“她”意识陷入昏沉之际,“她”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她耳边吟唱着什么,就如同此刻的她身处于这方古怪空间听到的那个疲惫而遥远的声音一般。 就如同命定的一般,“她”再次睁开眼时,便成了她,也成了先前的“她”。头顶的断手菩萨慈眉善目,俯瞰座下众生的模样慈悲又冷漠。命运的轮盘再次转回到原点,就如同午夜零点刷新的水晶鞋魔咒。 裴宝儿神情麻木,不知作何表情。良久,才轻轻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所以说,她又回到了原点。 ------------ 第57章 八卦 自开春北狄使者抵达京城以来,雄踞京城八卦榜的风云人物就成了美艳无双的北狄公主。 她肤色白皙,高鼻深目,再加上那极具特色的异域打扮,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野性而诱人的气息。尤其是那双带着幽蓝的深邃大眼极为动人,但凡被她抛过媚眼的男子,极少有抵挡得住其诱惑的。每次她出现在外面,总能引起一众男子驻足围观,其中还不乏权贵子弟。 这位北狄公主名为美狄亚,她性情豪爽,举止大胆。她跟着使团来了京城两个多月,招惹出的桃花债已经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比如说,某尚书的次孙和某侯爷的幼子因为她大打出手,甚至还闹到了宫里。听说最后两边各打二十大板,谁也没落着好。两家原本准备结亲的计划也告吹了,反倒结成了仇。 又比如说,某御史向来自命不凡,以清廉正直闻名,因儿子心仪美狄亚公主,数次痛斥其子不知轻重云云。一日去参加某位大人的寿宴,这位御史却被人发现其和美狄亚公主的香艳一幕。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当时在场的人还有御史的儿子,据说当日几乎上演了一场父子争一女的荒诞剧。 再比如说,今年春闱放榜当日,京城不少豪门世家都派了数十个身强体健的豪奴前去守着,准备抢些个年轻俊秀的上榜进士——尤其是前三甲——回家给自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结亲,这怀宁侯府就是其中典型。当时,金榜刚唱完,怀宁侯府的豪奴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还未成亲的新科状元抢到了手,不料,还没挤出热闹的人群就出了意外,那美狄亚公主突然半路杀了出来,愣是靠着一身古怪的功夫和几个手下将状元爷又抢了过来。此举可大大气坏了怀宁侯,毕竟新科状元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家拐了几道亲的表侄,早已和自家小女口头定了亲的,此番榜下捉婿也不过是应个景、增加些许趣味罢了,没想到竟来了这么个程咬金。更气人的是,这美狄亚公主抢了人去半日,才幽幽送还,表示自己并不熟悉此间风俗,不过一场误会。但经过此事,不仅怀宁侯府丢了脸,那被半路劫走的表侄似乎对自家小女也冷淡了许多,过礼之事也是一拖再拖。 总而言之,只要说起这美狄亚公主的风流史,那真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的。 尤其是普通小老百姓们,他们可不知道北狄使团具体是来干嘛的,为什么待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走,这个公主把半个京城都搞得乌烟瘴气的也没管吗?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们得不到答案,也不会去细究。他们要的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味调剂罢了。 可,不知从哪日开始,他们的调剂品突然不再是美狄亚公主,而是变成了另一位地位尊贵的女子。 这风言风语是从消息灵通的高层官员及权贵内宅传出去的,一时之间,交际圈里众位贵妇见了面都懒得客套一二,或是以夸对方气色如何、小孙子如何之类的话题暖场了,而是以“听说了吗?”和神秘兮兮的眼神开头。 这日的怀宁侯府也是这般情形。 恰好碰上了侯府二少夫人过寿,因不是宗妇,又是小辈,自然没有多大的排场,不过是请了几个至交好友和娘家人过来吃吃酒、看看戏罢了。酒过三巡后,便到了茶话时间,这个话题便不可避免地被其中一人提了出来。 “英娘,你公公可是在五军都督府的,消息总比咱们灵通些。那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一个娘家小姐妹兴致勃勃问道。 闻言,二少夫人下意识看了看在座的自家大嫂,得了个让其安心的眼神,她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众位女眷本来也有跃跃欲试,想着要不要问起这个,见有人提出,倒是正中下怀,自己则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 “应该是真的,前几日听闻此事,侯府便将拜帖递了过去,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拜会的乃是裴王妃。次日便有了回音,只是说王妃舟车劳顿,身体不适,暂不能接见我等……” 她还未说完,其他人便面带兴奋地低声议论开了。 “天哪,居然是真的!当年不是已经办过丧事了吗?据说尸身也都带了回来,立的可不是衣冠冢,怎么……” “人死还能复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尸身说不定不是本人,王妃出行肯定有侍婢环绕的,没准那尸身是认错了呢?” “也是奇了怪了,若是人没死,怎么过了这么些年才回来?总不至于是失忆了吧,倒怪像话本上那些剧情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离开时个个都心满意足,眼中闪着光,神情惊异中带着兴奋,一副恨不得将消息散播给更多人知道的模样。 怀宁侯府的世子夫人转头便汇报给了侯夫人,后者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好,今日这时机也选的好。” 儿媳们都退下后,侯夫人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收敛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幽深而无奈起来。 她到也不想这么上赶着去巴结,只是,这些年她和忠武侯府走得太近了,就连她最小的儿子都定下了亲事,下个月就要娶林侧妃一个隔房的堂妹,这亲眷羁绊是掰扯不开了,只希望那位传说中疏于人情、不通世故的冷面王妃不会因此迁怒于她。 虽说裴王妃出事前,和摄政王的感情就不太和睦,甚至闹到了搬到陪都长居的地步。只是,这些年来林侧妃扶正一事遥遥无期,王府再无喜信传出,每年王妃“忌日”的水陆道场摄政王本人必然亲至,还会为此搁置朝政数日,从这些迹象看来,摄政王对裴王妃倒不似无心。 更让她警醒的是,另一个可能搅得更多人彻底难眠的消息—— 前日,摄政王上朝后在宣政殿理事,前去回事的官员们都见着了他身边坐着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却不是林侧妃所出的那个。据传,摄政王对其似乎珍爱有加,当日被糟蹋的奏折好几本,他居然也没发怒,只是冷着脸说了句“回去让你娘打你屁股”之类的话。 怀宁侯恰好那日跑去告美狄亚公主的状,刚巧就见着了这一幕。他细细打量了一番那娃娃,竟越看越觉得他和摄政王本人生得极为相似,那轮廓、那眉眼……掐指算算这娃娃的年岁,再结合这两日的小道消息,他便得出了个大胆的离奇猜想。这下子状也不认真告了,敷衍了几句便拔腿跑回了自家府上和侯夫人合计。 也巧,侯夫人也不是个坐得住的,前一日就把拜帖投了出去,刚好摄政王府捎来的口信怀宁侯一起进了府。 两人一对眼,不由得都被这特大号八卦给吓呆了。 这小娃娃居然是当年裴王妃出事之后流落民间时生下的摄政王府的嫡子吗? 天啦噜~ 若说是假的,摄政王这么个冷面阎王,怎么可能待其如亲子? 若是真的,哪怕裴王妃跟摄政王感情如何不睦,就凭这个嫡子,她的正室之位是稳稳当当不可撼动的了! 怀宁侯夫人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耳根子太软,竟是被二房的怂恿着定下了忠武侯府这门亲事。虽说勋贵之家相互结亲极为常见,但偏偏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只怕那位裴王妃多心哪。 今夜睡不着觉的不只是怀宁侯府,更不只是今日得了确准消息的那几家,就连处于京城上层八卦中心的摄政王府,里头的人怕也没几个敢放宽心睡大觉的。因为,这府里头的主子们,一个两个似乎心情都很不好。 尘封已久的正院大门终于开启,迎回了它的主人,而且还是一带一的节奏。 后院仆役众多,即便是被明令约束了不得乱嚼舌根,但,且不论正院里住进了什么人,这个举动本身就意味深长,由不得这些人不琢磨。于是,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几乎传遍了王府里每一个角落。 年前才被新划过来正院洒扫的一批小婢自然成了此番八卦来源的中心,只是旁人问起来,她们几乎答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因为,这位主子实在是太深居简出了!进府第四天才露了个面,只是很快又进了屋,她们只能看见个侧影。 这些小婢多半都是近两年才买入的新人,没见过从前的王妃如何模样,倒也没想太多。 其中只有一人算得上老人,是当年王妃离府前去陪都休养前就在府里伺候的,她嗫嚅着说出自己的猜想,“看面容似乎跟王妃极为相似,只是总感觉哪里不大像。”却没引起太多关注,大多数人都更喜欢破镜重圆的欢喜结局,总不至于阴谋论地怀疑起来这位是个假王妃。 除却王爷本人外,第一个前来拜访的是西院的柳姨娘和秦姨娘。只是王妃没见她们,她们吃了个闭门羹,灰溜溜地扭着杨柳腰或水蛇腰离开了。离开前,两人柔情似水的眼神没能找寻到王爷的身影,倒是神色各异起来。 第二个访客则是占据了西院另一角的林侧妃,她是牵着如今业已快四岁的大郎来的。后者被打扮得十分精神,一身簇新的小袍子,眉清目秀的,看上去就是个缩小版的小书生。十分难得的是,林侧妃本人居然抛弃了她往日张扬的打扮风格,今天就穿了身半旧不新的藕色袄裙过来,首饰方面也是能简则简,让一路上碰到的那些看惯了她富贵雍容的婢女们都惊呆了。 有那老成的便在心里思忖,看来府里传的那件事果然没错,裴王妃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了个嫡子。这下林侧妃可不就急了,虽然她给王爷生下了长子,但到底是庶长子,跟嫡子毫无可比性。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王爷亲自带人将王妃接了回来,可见其对王妃母子的重视程度,这林侧妃不就只能低头了? 若是换做其他人家,这妾室乖乖夹起了尾巴,正室多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只是,传说中嫉妾如仇的裴王妃会吃这一套吗? ------------ 第58章 真相 作为近来京城上层八卦中心的两大风云人物,美狄亚公主和裴王妃的画风明显很不一样。 前者走的是招蜂惹蝶的祸水路线,那风流做派像是要将全京城十八至八十的男子都一网打尽的样子。女眷们虽在心里暗暗妒忌这个异国女子的美貌和妖娆身姿,却也对其放荡不羁的行为极为唾弃,巴不得谁赶紧把这个祸害给收了,省得自家的夫君或子侄们受到她的毒害。 而后者,虽然前些年不怎么在上流贵妇圈子里露面,据说人也不大好相处,还背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的不好名声,但,如今这么一死而复生,还抱了个大胖儿子荣归故里,打了个漂亮的翻身战。于是,她俨然成了不少女眷的理想目标。 瞧瞧人家,出身清贵,有才有貌,夫君权倾朝野,儿子据说也聪明可爱,简直是人生大赢家嘛! 所以,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怎么扯到一起去的呢? 些许知晓内情的人便神神秘秘地透了个话风,众人才知道,原来这美狄亚公主初到京城之时,曾对摄政王大人一见钟情,数次死缠烂打,几乎要住到摄政王府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偃旗息鼓下来,估计是在这里受了挫,心有不甘,于是自暴自弃地开始放飞自我,在其他男人身上寻求慰藉。 贵妇甲若有所思:“这么说,美狄亚公主对摄政王还未忘情?想要上门和裴王妃当面较量?” 贵妇乙嗤道:“怎么可能?那个公主行事浪荡不堪,哪里真会对什么人动了心的。蛮夷女子不通礼数,多半是听说了裴王妃的曲折经历,心生好奇,故而直喇喇跑上门去求证的。” 贵妇丙犹豫道:“可是,不是说裴王妃和她相谈甚欢吗?听说裴王妃性情孤傲,自视颇高,向来眼里容不下沙子。前些年,她嫁入王府数年未生养,当时还是淑妃娘娘的魏太妃赐下宫人,她竟当面顶撞魏太妃,后来险些偷偷将宫人给发卖了呢……” 女眷们众说纷纭,没讨论出个结果来。 不过,明眼人却都看出来了,裴王妃已经回京数日,既然接见了美狄亚公主,那些个拜帖总不好意思再一律回绝了吧? 于是,各式各样的拜帖如雪花一般飞进了摄政王府。 此时的裴宝儿就对着这堆或散发着馨香、或镶着金边、或印着花纹的各式拜帖头疼。 她兴趣缺缺地问旁边的两个婢女:“能不能都拒了,就说我病了?” 高一些的那个婢女叫凌雪,她笑的无奈:“这个借口已经用过一回了,而且昨儿您才见了北狄公主,您身子是否康健她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再者,这里头有几户人家约莫是没法避而不见的。” “哦,哪几家?” 裴宝儿托腮发呆,看都看没看凌雪挑出来放到她面前的那几张精致的花笺贴。 凌雪只得清了清嗓子,一一列举:“大公主去岁带着西蛮王的头颅归京,还收拢了大大小小的部落向我国归顺,如今可是京城红人,亦深得王爷信任。她的面子自然是不可拂的。康王妃、宁王妃这两位妯娌最好也见一见,尤其是宁王妃,前年才嫁进来,还没见过您呢。再一个就是您的娘家,裴尚书夫人和裴四娘子都递了帖子过来,还有您的外家,张院使府上的老夫人也派人前来问询您的身体情况……” 听着这些熟悉中带着点陌生的名字,再想到几日前毫无记忆、依旧懵懂的自己,裴宝儿无声一叹。 谁能想得到事情竟会变成那样呢? 自五日前她从那个古怪的水镜中挣扎着清醒过来,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不在马车内,更不在任何一间屋子里,却莫名其妙到了间空旷高大的石室内,她就见着了个熟人。 一脸沧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某个邋遢道士无力地磨了磨牙,耷拉着眼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道:“聚魂阵已经完成,这回要是再不行,贫道也没法子了。这回起码折了十年道行,再来一次是万万不可能的……” 旁边另一人神情冷肃,没说什么,眼神落到裴宝儿面上,却突然瞳孔一缩。 “你,你醒了?” 裴宝儿看着那个俊美苍白的男人,心情极度复杂。 她缓缓坐起身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是躺在个棺材板上,只是她面上不见慌乱,仿佛对当前的情况了如指掌。 是啊,又有谁能比她更为了解这前前后后的变故呢。 裴姝,裴宝儿,原本就是同一人。又或者说,前者是后者的前世,后者是前者的今生。而所谓穿越,不过是一个循环。 第一次穿越,她以为自己穿进了看过的一本书里,成了男主的短命鬼亲妈。只要她一做出和原主人设不符的举动,轻则心痛如绞,重则吐血昏迷。她只能老老实实按着剧本走,明里扮演着一个孤高自傲、嫉妾如仇、和男主他爸相看两相厌的凄惨贵妇,只等着把男主生下了就可以死翘翘。 照原书剧情,那次坠崖之后,男主他妈没死,而是被什么人救下,生下了男主才死的。所以,她当时明知前面有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结果,那次坠崖事故居然把她给送回了现代! 更惊悚的是,她人回来了,肚子里却离奇揣了个娃。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在她的医生们看来更是可怕,一个意外工伤变成植物人的患者居然在医院躺了几个月之后突然有了身孕,要不是医院护工什么的有问题,就是圣母玛利亚再世了吧? 裴宝儿想不通,但权衡再三后,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 毕竟,那个世界虽然只是一本书,好歹里面的人也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要是自己直接把男主给抹杀了,会不会整个世界直接崩塌呢?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她现在所处的世界是否就是真实的,而不是另外一本书呢? 总之,裴宝儿当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已经做好当单亲妈妈的准备,结果,谁能想到,她意外早产那天的意外根本不是意外! 若是她猜的没错,那些都只是眼前这个貌似无害、实则心思深沉的黑心眼大变态策划的! 她没搭理齐珩,直接转过脸去问那道士:“又是你做的法?之前那次也是?” 对方看了眼齐珩,神色有些莫名,没有回答,但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裴宝儿生平第一次这么生气。 她抬眼直视齐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知道你这样做相当于是杀人吗?” “知道。”男人声线平淡。 良久,裴宝儿才冷嗤一声:“呵。” 这是她醒来后和他说的唯二的话,那之后,一直是当做这人不存在的态度。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磨了磨牙,脸上肌肉古怪地抽动了下,一副恶狠狠想咬人的模样。 她的神态转变自然落在旁人眼里,尤其是她身旁矮一点的那个。白露觑着裴宝儿神色似乎不大妙,偷偷扯了扯凌雪的衣角。后者原本流利的话语磕绊了下,马上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于是,本来不长不短的名单被她猛地截去了一小半。 “主子若是不耐烦去赴这些宴,不若在咱们府上设个赏花宴?如今这个时节,牡丹、芍药都开得极好,天气不热不凉的,正是赏花的好时节~”见裴宝儿眉头一动,神色有和缓之态,她马上补充解释道:“主子前些年寻来的花农一直供奉在府中,打理主子那时留下的花木。这两年又培育出了不少新品种,芍药有月宫烛光、紫凤羽、莲台,牡丹则有玉玺映月、金玉交章……” 她还要再念下去,却被裴宝儿抬手叫停。 裴宝儿微笑道:“看来你这几年正经事没做,只顾着跟那花农学艺去了?” 白露脸红了红,正要分辨,忽然听见外间有动静,顺势退了出去,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凌雪也不吱声了,见裴宝儿手边的茶盏冒出的热气几近于无了,连忙端起来往门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去,只留裴宝儿一人坐在那儿思忖刚刚的提议。 讲道理,这确实是个方便的法子,但是,只能解决短期内的问题,和她的长期目标是背道而驰的。该怎么办好呢? 片刻过后,凌雪却一脸惊喜地碎步小跑着进来,脸上神色竟是难得一见的生动。 裴宝儿正想着,约莫是自己“死了”数年,原来身边的几个婢女都大变了模样。胆小怯懦的白露如今居然也能独当一面了,最为稳重的凌雪也会做小女儿情态了,这可真是活久见。 不料凌雪道:“主子,北雁回来了。” “什么?真的?” 裴宝儿登时就站了起来,刚要迈开步子,便听到个哽咽的女声道:“自然是真的,总不至于是奴婢几个狗胆包天合起伙来蒙骗您……” 凌雪一转身,将身后正抹泪的灰衣女子一把扯了过来,推到裴宝儿面前。 只见此女脸儿圆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格外灵动,就是这会儿里头蕴满了泪,就跟秋天里的葡萄打了霜似的,格外可爱。 北雁一见着裴宝儿,那泪珠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往衣襟上掉,呜呜咽咽地哭着控诉。 “呜呜呜,主子您坏透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点音信都没有,害得奴婢给您上了那么多年香火,太晦气了……” ------------ 第59章 命运 裴宝儿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毫无仪态的北雁,不禁有些失笑。仔细一看,似乎这姑娘跟大妮还有两三分相似呢,说不得这便是当时还不怎么宽裕的自己大发善心的缘故吧。 思及此处,她的思绪又飘回了海风悠悠的东临城,那段短暂的快活日子。 “主子,您这些年都在哪呢,过得好不好?”北雁勉强收住了泪,十分不见外地凑上来打量她,结果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呼出声:“呀~主子您的手~” 裴宝儿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这一次醒来之后,全身上下唯一的变化就是那道离奇消失的红印子。她能想到的解释就是,约莫那是个封印着她记忆的“门锁”。 但除此之外,她整个人好好的,并没有伤了瘸了,更没有动不动就这儿痛那儿疼的。相比先前那次受制于裴姝的病娇躯壳,整天不是昏迷就是吐血,如今这模样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了。 北雁又恢复到了泪眼朦胧的状态,悲伤地指出:“您的手都粗了!”而后嘤嘤嘤地心疼裴宝儿做了粗活,这些年定然过得很苦,又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日找到主子,云云。 裴宝儿:“……”她有涂过乳霜的好吗?!! 北雁是她身边最倚重的婢女,不怎么聪明,也没什么特殊的手艺,就是极为忠诚。她也是唯一一个伺候着她去了陪都,最后险些跟她一起葬身崖底的人。 在裴宝儿模糊的记忆中,原书剧情里,那次坠崖北雁应该是受了重伤,两个弱女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回京城求助,反而是隐匿在民间,直到“她”把孩子生下。“她”翘辫子后没多久,北雁遵照“她”希望这孩子在民间无忧无虑地长大的遗嘱,将孩子托付给了一户好心的普通人家收养(正是太兴县的王家富户),而后嫁给了邻近的人家,以普通邻居的身份默默守护着那孩子长大。 结果现在全然不同了,裴宝儿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当年自己那一推发生了蝴蝶效应?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有些沉默,旁边的白露便凑趣道:“北雁姐姐,你消息可真灵通,咱们几个昨儿还在找人给你送信呢,没想到信使刚走,你就来了~” 这话提醒了裴宝儿,是啊,她才被弄回来几天,北雁就回来得这么凑巧,除非…… “是王爷让人带奴婢回来的,说是您回来了。”北雁老老实实回答,还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当时的情景:“奴婢自然是不信的,人死岂能复生。奴婢当时以为,来使是旁的什么小人派来作弄奴婢,或是有什么阴谋的,还拿着拂尘狠抽了他一通……” 几个人笑成一团。 忽然有小婢来禀告,说是小郎下学回来了。 北雁惊问:“小郎?是主子……” 裴宝儿点了点头,原本的笑意却慢慢收了起来,尤其是看着一蹦一跳背着小书包跑进来的小砚儿,她更是有些郁郁,不免回想起前几日跟齐珩的那场隔空“骂战”。 这人莫名其妙的,忽然说小砚儿已经三岁了,该开蒙了,裴宝儿怎么拦都拦不住,毕竟这是他的地盘。于是,从今天开始,小砚儿一大早还是被他捎进了宫,只是没有跟着他在宣政殿吸引眼球,而是被丢到书房连同其他几位同辈的皇家子弟一起上课去了。 小砚儿最近几日见到的生人很多,这会儿见了北雁也不惊讶,只脆生生地笑问,“美人姨姨是谁?”这称呼又是惹得众婢笑了起来。 裴宝儿摸了摸他的大头,顺便问了他几句上课的情形。 他却笑眯眯地只说好,全然没提他今天如何捉弄了另外几位身份尊贵的“同学”的事。说到最后,还自吹自擂道:“先生夸我聪明呢!”想到自己背书背得流利,先生说自己什么过目不忘的,想必是个好词儿,小砚儿便得意地挺了挺胸。 裴宝儿看着脸上焕发出别样光彩的儿子,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一事,暗暗有些心惊。 这个世界的走向变化之大,已经不仅仅是该死的人没死成的她了,更不只是本该收养小砚儿、最后以新皇养父母身份被封了国公爵位的王家夫妇。 事到如今,再想起第一次穿越前机缘巧合看的那本书,裴宝儿甚至不记得书名叫什么了,毕竟中间兜兜转转隔了好几年,只记得大概剧情。整本书是以男主视角展开的,大致是说,一个出身尊贵、却从小流落民间的正牌皇子是如何鸡飞狗跳地过市井生活,又是如何从一介纨绔转性跑去参加科举,而后登门入室成了朝廷官员,搅动一番风云,再到身世被揭开之后的系列波谲云诡的朝堂斗争的故事。 总的来说,男主是个大智若愚的小可爱,虽然有着男主光环,但是没开后宫,从头到尾只有女主一个正宫,十分专情。以至于,当时裴宝儿看的时候有多羡慕女主,她就有多唾弃男主他爹。 这就要从男主为何从小流落民间的本质原因开始讲了,无他,只不过是利益博弈酿造出的苦果罢了。 且说这书中的裴王妃虽非权贵出身,但其曾祖官至太子太傅,祖父乃翰林学士,生父时任礼部左侍郎,伯父时任国子监祭酒,可谓是满门清贵。这些官职虽然不像内阁首辅这等大权在握,但裴氏一族在清流中名声极好,满朝文官几乎过半都和裴家有着师徒、同年、同学等七弯八拐的关系。尤其是做过帝师的裴老先生当年很得老皇帝心意,去世多年后,老皇帝提起来还是怅惘不已,又因裴家小辈文采出众的不少,更是对这裴家极为偏爱。 而相形之下,如今的摄政王、当年的平王就不怎么得老皇帝看重了。封号在他的那些兄弟中最为平庸不说,被扔去历练的也是最苦、最没前途的工部。当时还没立储,但大多数人要么看好已逝元后留下的二皇子瑞王,要么看好第二任活得好好的皇后生的四皇子安王,少数人觉得大皇子占了长子的位置没准也有余力一搏,就连一年里八个月都在喝药汤病恹恹的五皇子康王都有人下注,只因其生母曲昭容入宫多年圣宠不衰,而魏淑妃除了个四妃的位置什么都没有。 于是,当年的平王要择妃时,魏太妃力排众议,愣是给自家儿子定下了裴家这门亲事,此举让不少观望的人大跌眼镜。 心思活络的人开始重新站队,但他们很快发现了平王殿下和裴家女这桩联姻的致命弱点,那就是,裴王妃入府三年连个蛋都没生下来。 彼时,诸位成年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愈加激烈,魏太妃觉得势单力孤,又为了让自家儿子摆脱无子的诟病,她一手策划了平王殿下和忠武伯之女在某次宫内赏花宴上的偶遇,然后说动了老皇帝下旨赐婚。当然,赐的是侧妃。而这林氏也十分争气,入府两月便传出喜讯,而后生下了个大胖儿子。 与此同时,老皇帝蠢蠢欲动了多年的北巡终于成行,他兴致勃勃,带着大半朝文武官员前行,尤其是文官,主要想让他们多在途中写些赞颂自己治下的河山如何富饶之类的诗词歌赋,没想到,一行人却在甘州遭遇了北狄铁骑的突袭,几乎全军覆没。 原书剧情里,裴王妃的最大倚仗——她的父亲和伯父——全都死于北巡,裴家一下子就垮了。而平王因向来不受老皇帝喜爱,被丢在京城和康王一同监国,他逃过一劫,而且最幸运的事,他的几个争储对手几乎全被灭了。然后,这位平王疑似把自己的五弟康王干掉了,自己轻而易举就登上了皇位。 但,他在立后之时遭遇了极大的阻挠。 忠武伯虽说只是个伯爵,但他祖上都是武将出身,这么些年也一直负责守卫北疆。当时北巡之乱初起于甘州,是忠武伯最快赶来营救,这才收拢了被打散的大军,和北狄人打了整整十年,才将他们彻彻底底赶出了嘉禾关之外。也就是说,自北巡之乱起的十年间,林家一直掌控着北疆兵权,举足轻重。 一个裴氏正妃,娘家败落;再一个林氏侧妃,娘家军权在握,她还生下了长子。孰轻孰重,自然是一目了然了。 早在北巡之变发生前,裴氏就已经避居到了陪都,几乎过起了隐世般的生活。平王登基之后,她便悄无声息地“病逝”了,林氏如愿以偿登上后位。再之后,便是成年后的男主和林皇后及其子之间的争斗了。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当年的平王殿下齐珩没当皇帝,而是做了个劳什子摄政王?被拱上帝位的也不是他底下那些活蹦乱跳的弟弟之一,而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皇孙? 连皇帝都能换人当,这本书的走向也太奇怪了,怪不得裴宝儿第二次穿过来之后毫无察觉。也就听人家说起北巡之乱时略觉得有点耳熟,但书里那场战前前后后打了十年,这里似乎一年多点的时间就解决了,完全对不上嘛! 而且,就她这几天打听到的消息、以及从裴子孟口中了解到的信息结合起来来,裴家的两位大佬现在还都活得好好的。北巡之乱中满朝文武翘辫子的确实不少,但多半都是些老头,中坚力量像是买了彩票一样,全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缘参加那次北巡,也幸运地躲过一劫。 所以,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将这本书改得面目全非的? 按照这个走向下去,只怕她的小砚儿是当不成男主,霸气全开一统天下了…… 因为原书写的是小可爱男主的故事,对其身世和上一辈的恩怨只是稍微一提,竹山一事更是直接一笔带过,很有几分春秋笔法的意思。于是,裴宝儿一直不太确定,当时到底是谁在竹山下了黑手。 主要嫌疑人无外乎齐珩本人、魏太妃、林侧妃这几个了,尤其是齐珩,这个为了子嗣、储位可以分分钟放弃发妻的人,绝对是最大怀疑对象。 但,如果是他的话,他何必要扮深情多年不娶,连最想要的皇位都拱手让人,为了她更是数次东奔西跑? 裴宝儿如今愈发搞不懂齐珩在想什么了。 就如同北狄公主一事,她见了这位闻名京城的蛇蝎美人一面,却意外发现对方在自己面前老实得像只小绵羊,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表示“我对摄政王一点兴趣都没有,王妃您千万不要想太多”,诸如此类 。 最有趣的是,所谓的“高眉深目”等异域特征,在她看来不过是在轮廓略微英气的底子上施加了些许化妆技巧罢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强行把个亚洲人化成欧美风,虽然有点麻烦,倒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这公主压根不是异域人士,甚至不是公主本人,总不会是他的人吧? 齐珩若是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通,随随便便就能把个北狄使团当傻子耍,还在不动声色之间利用这位“公主”搞事……他这份才能不用来一统天下,反倒用在她身上又是什么道理? ------------ 第60章 百态 北院,小佛堂外。 林侧妃衣着打扮比往日少了几分精致,眼下略带些许青黑。 她面带焦急之色,对着一个老嬷嬷低声道:“嬷嬷,求您通禀母妃一声吧,我真的是有急事。” 那老嬷嬷两鬓花白,年纪不小了,那双却一点都不浑浊,看起来神采奕奕。 她脊背挺得直直的,眼皮微垂着看向对方,声线平淡而恭敬:“娘娘早就有令,诵经之时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打扰,还请侧妃不要为难老奴。” 林侧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中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 明明魏太妃先前在宫里时对自己诸多关照,裴氏在时,赐下来的东西向来是两边一样的,裴氏走后,更是三不五时就召自己进宫去陪她说话,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儿媳妇一般。结果,去岁年底突然这么一出宫,住进了王府后,两人之间竟像是凭空生出了条鸿沟似的,待自己的态度也很是微妙,不若往日亲近,近来更是古怪得很,三次请安最多能见到一次。 反倒是那宫人出身的秦姨娘,原本在府里最是个没存在感的,居然攀上了魏太妃,愣是自请搬去了北院伺候她老人家。 这秦氏虽然容貌也不错,但,不管是裴氏在时还是离开后,王爷都没怎么去过她那里,她本人更是时常称病。以至于,相比那个给王爷生下了长子的下贱姨娘柳氏,林侧妃真没怎么把这个无子又无宠的秦氏看在眼里。 林侧妃觉得,八成这秦氏是在魏太妃面前上了什么眼药,毕竟秦氏是魏太妃赐下的人,曾是魏太妃宫里的人,主仆情深也可理解。但她知道,如今这光景,除了她的娘家忠武侯府,也就是魏太妃能做她的倚仗了。即便是魏太妃因着秦氏的缘故对她颇有微词,她也不能恣意妄为,把这张王牌送到裴氏手里去。 故而,她虽然不忿于老嬷嬷隐隐的慢待,还是勉强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老老实实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 虽然,在魏太妃终于出来接见她时,她见着那个扶着魏太妃袅袅娜娜走在一旁的秦氏,心里猛地窜出一团怒火。 她深吸了口气,无视秦氏的存在,一唱三叹地按照计划,将她心中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当然,控诉对象不是魏太妃,而是那个身份还没过明路、却已经惹得流言四起的裴氏! “母妃,人死不可复生,当年裴氏的尸身送回京来,咱们都是亲眼见着的,怎么可能有假?这回接过来的裴氏,八成是个西贝货。也不知王爷怎么就着了这么个狐媚子的道,居然还让她住进了正院,这可是王妃才有的待遇!王爷他……” 她还在喋喋不休,突然见魏太妃眉头一蹙,慢慢开口道:“裴氏不是你叫的,改叫王妃。”说完这句后,魏太妃又闭口不言,淡淡地看向她,似乎在鼓励她继续往下讲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林侧妃忽然心里一咯噔,总觉得魏太妃的态度有些奇怪。 她咬了咬唇,又按着先时打下的腹稿道:“都说那孩子生得酷似王爷,妾身远远看过两眼,确实有那么点相似。只是,母妃您别忘了,那裴氏,裴王妃出事前都离开京城多长时间了,即便是和王爷有什么,但她出事在元月里,这孩子却是十一月廿六的生辰,全然对不上号啊!那段时间,王爷正在京城忙得心力交瘁,哪里可能有闲暇去陪都见她。要妾身看,即便真的是王妃侥幸没死,这孩子的血统也有很大问题。可王爷如今剃头挑子一头热,已经在让宗正寺那边上玉牒了,这……” 踌躇了下,林侧妃还是说出了那句酝酿已久的台词:“母妃,您如今吃斋念佛,不理外头的事,但这等混淆皇室血统的大事,您可不能不管啊!” 对上林侧妃殷殷切切的眼神,魏太妃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了”,便干脆利落地将人打发走了。又将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了何嬷嬷下来说话。 北院里头的主仆私语究竟如何,无人得知,而刚从北院出来的林侧妃却是柳眉紧锁,步履沉重。 离开得远了,林氏突然在假山前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北院的方向,神色忧虑道:“你们说,太妃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今日跟着她出来的两个是秀玉和碧玉,前者不发话,后者只得安慰道:“不论太妃心思如何,主子说的都是实话。即便那位真的是王妃,这血统一关她也混淆不过去。” 林侧妃喃喃道:“你说得对。只是宗正寺那边……不行,还是得回家见父亲一面……”说着便指挥着秀玉去打点出行一事,自己带着碧玉等人匆匆先回了西院。 等众人都走了个干净,假山后才跳了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出来,看着远去的一行人若有所思,很快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 且不说忠武侯府迎来林侧妃这位外嫁女之后如何密谈,此时的裴府却也不似往日清净。 作为离奇般死而复生归位的裴王妃的娘家,几乎整个京城上流圈子都往裴家走了一圈,要么也投了个帖子或明或暗地试探了一番。 裴家自然是知道内情的,而且,大约是全京城最先得到消息的。 当时,收到青州来信的裴尚书还不知内容,只当是那吊儿郎当的长子的例行家书,刚好那几日忙着春闱后恩荣宴的事情,他随手将信扔在桌角,压了好几天才想起来拆。结果这么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险些闪了老腰。 裴尚书这辈子过得很顺。 他命好,会投胎,投在了裴家,自个儿脑瓜子也还不错,写得一手好文章,当年科举十分顺遂,为官以来一直没出过京城,就在六部按部就班地混资历。北巡那次他本来被先帝钦点了要一起去的,结果刚巧出发前他不小心坠马,只能遗憾地在家养伤。结果就这么死里逃生,还因为随行的前任礼部尚书挂了,他顺其自然地升职。 对裴尚书来说,他人生中最不幸的坎约莫只有两个,一个是最赏识他的先帝不幸殒命于甘州,一个是他那个做了王妃的长女没过多久就香消玉殒了。除此之外,他的生活简直平淡得出奇。 所以,那个本已死了三年的长女忽然奇迹般地回来了,还活蹦乱跳的,这让裴尚书十分惊恐。是的,这份惊喜之中夹杂着八分惊、二分喜。 裴尚书嘟囔了句:“简直就是戏本子上才会有的故事嘛~”然后转念一想,再怎么说,闺女没死也是好事,也不用担心女婿另娶他人这档子事了。 但裴家其他人却不这么乐观。 当日,裴子孟的家书内容传回内院时,众人皆大为震惊。大房、三房甭管心底如何思量,面上均喜气洋洋。杨氏虽然吃惊,也还稳得住。相形之下,反应最大的却是裴四娘子。 她原本站在杨氏身旁,仪态优雅,嘴角带着丝恰到好处的笑。听到祖母裴老夫人宣告了这消息后,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化作了惶恐和不可置信。 裴四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她,她不是死了吗?” 这不怀好意的追问在一片喜气洋洋中显得格外突兀,裴老夫人扫了眼这个平日惯会卖乖讨巧的孙女,眼底划过一丝不满。 “王妃平安无事,乃是我裴家之福。至于当年个中内情,想必等王爷王妃回京便可明了。” 裴四娘子还要说什么,却被杨氏掩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死命拽住,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她的手背,那痛楚才让她清醒了过来。 大夫人柯氏笑道:“既是咱家的喜事,自然要人人同喜了。儿媳斗胆,不若这个月给仆役们发双倍月钱,也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三夫人黄氏也笑嘻嘻着凑趣:“老夫人,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马上月底了,儿媳怕官中钱款挪转不开呢。不若,儿媳做个恶人,厚着脸皮向长嫂讨这个喜钱如何?” 柯氏马上皱着脸叫苦不迭,正要苦哈哈地应下,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裴老夫人也被她们一唱一和得逗笑了。 “行了行了,都别在这儿卖乖,这点小钱我老婆子出了便罢了。晚点你……” 众人说笑的声音回荡在裴四娘子耳边,听起来却像是在天边一样遥远。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噩梦,可直到众人散去,杨氏拽着她一路回了她的屋子,语重心长地开始劝诫她时,她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并不是梦。 “阿娘,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那些我拼尽了全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她总是能轻轻松松拿到手,还一点都不珍惜……”裴四娘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却涣散而迷茫。 杨氏见自己说的她听不进去,只得狠下心肠,屏退了所有人,端起桌案上的一杯冷茶就往女儿头脸上泼。 微凉的茶水混合着滚烫的泪珠自裴四娘子精致的脸庞上蜿蜒而下,她神情终于变了,由迷茫转为不甘、怨愤。 “为什么她命就这么好?我,我好不甘心啊!阿娘,你帮帮我,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杨氏头疼欲裂,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变得陌生了起来。 这个四娘子执念也太重了些,明知不可为还要往南墙上撞。这几年王府主持操办的水陆道场,裴府每次也都会出人。因着王爷本人定然会去,且还要吃斋念佛七天,这四娘子更是次次不落巴着过去。旁人看在眼里都道她与王妃姐妹情深,谁能知道她只是为了去远远看一眼自己的姐夫以解相思之苦呢。 杨氏不是什么聪明人,跟裴姝这个继女相处的不好,觉得这位王妃的荣光也没怎么泽被到自己身上,若是自个儿肚皮爬出的姑娘能做王妃,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她倒是想促成这事,没柰何被夫君一口回绝,婆母更是嗤之以鼻,她便也慢慢歇了这份心思。如今正主都回来了,就更没戏了,四娘子即便再是痴情,堂堂尚书之女也没有自甘下贱送上门去当妾的道理。 她摇摇头,直接喊来人吩咐道:“四娘子身子不适,且先在屋里养着吧。你们几个都好好伺候着,知道了吗?” 裴四娘子心一沉,这是要禁足自己吗? 她凄然一笑,如今就连母亲也放弃自己了吗?把自己关起来,是不是就怕自己见到她会做出什么事,损了裴家一家的名声? 自那天起,裴四娘子就“病”了,就连后来裴宝儿真的回了京,上层圈子慢慢传出了摄政王嫡子的消息,杨氏也没敢给她透露半点风声。 得知此事后,裴家自然是喜上加喜。唯一愁的一点就是,这裴王妃回京好些天了,除了那个不着调的美狄亚公主就没见过旁人,就连娘家都没回,更是连个口信都没有。若不是身体不适,莫非是埋怨裴家当年没有全力去寻人搜救、草草办了丧事的缘故? 就在裴老夫人率领一众儿媳妇苦苦思索个中缘由时,裴宝儿正横眉冷对地盯着梳妆镜中倒映出来的某个不请自来的贵客。 ------------ 第61章 真实 裴宝儿有好些天没见过齐珩了。 自从她记起前尘往事后,她对这个男人的观感就极为复杂。 原先,当她成了裴姝时,她第一时间便觉着这男人太过精明,十分善于趋利避害。他是个合格的君王,却不是个合格的夫君、父亲甚至是儿子。可以说,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政治动物,像是被抽离了人之根本的感情一般。 所以,她在兢兢业业扮演着裴姝的时候,便有意与之保持距离。可不知怎的,这个年轻版的齐珩跟书中那个人到中年的多疑帝王似乎很不一样。最起码,他没有像书中描写的那样宠妾灭妻,而且,即便她日常待他如秋风扫落叶般冷漠淡薄,她却从来没见过他对自己发怒,或是有任何不悦。 这让裴宝儿更加警惕了,因为,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要么是圣人,要么是变态。 他明显不是前者。 天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要有多努力,才能无视掉心理上抗拒,完成原书剧情中最重要的一环——小可爱男主的诞生。 作为一个曾在新时代被熏陶过二十来年的女青年,裴宝儿对这种事情虽然有些不适,却也还没贞洁烈女到那等地步。左右就当被狗咬了一次嘛,生孩子听说是比较痛,不过好在,生完了她就可以嗝屁滚蛋了,半点不用担心后事。 结果兜兜转转,她揣着孩子回去了,却又被这个死变态不知用招魂还是聚魂的邪门法术给召唤了回来。 尤其是今日她得知了另外一件事后,她对齐珩的怨怼之情达到了历史最高峰值。 偏偏此人对她眼中冒出的怒火视若无睹,还轻飘飘地来了句:“你到底还要生气到何时?” 裴宝儿冷冷一挑眉,能问出这么个问题的果然是古代版直男癌没错了。 原本站在她身后为她拆发髻的北雁,以及在屋门口候着的另几人都无声无息地不见了人影。想必是他的“杰作”了,这想法让她不免有些懊恼。说到底,她这个所谓王妃的身份听起来虽然尊贵,到底还是要依附于这个男人的。 她慢吞吞地自己动手,解着那几股繁复的发辫,默不作声。 男人上前几步,又道:“砚儿的出生年月已送至宗正寺,不日就能上玉牒,只是这名字……留作小名吧,按照这一辈的规矩,给他起了个大名,齐郯。” 裴宝儿手上动作一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终于,一头如瀑青丝挣脱了束缚,回归到了最自然的状态,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亮光。 男人的目光胶着在那蜿蜒而下的黑发上,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径直走了过去。他抢在裴宝儿之前拣起梳妆台上的那柄玉梳,执在苍白消瘦的大手中,一边把玩着,一边静静地看向镜中的她。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短暂地交汇。 裴宝儿很快移开了眼,默默垂下眼帘,片刻后才出声:“今日,我见了青云。” “我知道。” 男人接话接得很快,似乎不假思索。 裴宝儿也不意外这个回答,她翘了翘唇角,笑得有些嘲讽:“既然如此,想必我问了他什么,王爷都一清二楚咯。” 齐珩不答,神情却是笃定的模样。 裴宝儿心里隐隐有火气上涌,她低低哼了一声。 “听说,青云道长似乎受伤颇重,身子骨不大好,跑不动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灵虚观养着。我倒不愿去打扰他,只是近来总有些事情一直想不明白,越想越糊涂。没办法,只能去请他解惑了。” 见他没有搭腔的意思,她也不以为意,继续皮笑肉不笑道:“恕我直言,王爷本乃真龙天子的命数,何必汲汲营营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齐珩脸上如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变了一变。 他眼中掠过一道奇异的光,忽然也笑了起来:“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裴宝儿重复着他的反问,嘴角笑意一收。 她抬起眼,直直看向他那双如深潭般的黑眸,朱唇微启:“看来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她话锋一转:“早在醒来之时,听到他抱怨自己道行折损,还指着自己左手掌上的生命线嚷嚷着什么断线之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齐珩笑意更甚,眼神愈发柔和,像是在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按理来说,他应该只有两处断裂线,且相隔接近。可青云道长的掌线上却有着三处断痕,其中一处竟是在最末端。他说,那是他生下来就带着的。一个还未踏入修炼之门的孩童能有这东西,若不是前世的什么羁绊,多半就是人力所为导致。” 他好整以暇地问:“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吧?你根本就是重活了一回!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你全都一清二楚。你选择对你有利的,避开那些不好的,我们所有人在你眼中只是会说话、会走动的棋子!即便是一个人的生死,也被你拿捏在手里,随你心意而动,就像牵线木偶一样!” 裴宝儿越说越激动,竟一把将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全部扫了下去,散落了一地的珠光宝气。 “何以见得?”齐珩仍是很冷静。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微微闭眼:“青云道长这次作法之时窥见了一丝天机。你与道长初见并不是承平元年,而是建安年间吧?”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意料之外的否认,她却在齐珩面上捕捉到了一丝诧异。 果然如此。裴宝儿苦涩地想。 齐珩露出了今夜以来第一个惊讶的神情,虽然这在他脸上也只不过是极淡的一个蹙眉。 “你为何会知道建安年间的事?是青云……” “不是。”裴宝儿断然否认。 她当然知道,因为,原书中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齐珩”这个名字,他一直是被冠以建安帝这个头衔出场的。 建安二十五年是原书最后一波高潮剧情的时间点,因为齐珩这个老皇帝经过几年沉迷于炼丹修道之后终于死了,而他继承了自己的父亲的“优良传统”,直到死都没正式确立储君。于是,这件事直接拉开了原书男主和林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之间的帝位之争,后者诬陷前者毒害君父,前者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朝堂上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 看书的时候,裴宝儿还觉得有几分莫名解气。心道,这个偏心的老不死终于翘辫子给男主让位了!只是,书里男主和大皇子争到最后,成王败寇,也没说清楚建安帝到底怎么死的,是真的吃太多丹药暴毙、还是被大皇子或林皇后毒杀、又或是其他的什么黑手,这里变成了个疑团。 现在仔细想来,若是那几年的所谓沉迷修道的沉迷对象是青云道长…… 一个惊悚的猜想浮出水面。 “但凡君王,都有着长生不老的梦,万里河山、巍峨王座、权力……这些都是你们割舍不掉的东西。所以,你建安二十三年见到青云,得知其异能之后,便威逼利诱他为你续命,可惜他作法失败,不仅你二人双双身死,更是在冥冥中逆转时空,一切倒入原点重来……” “而我,应当是她的转世。我好端端地过着我的生活,却被你的自私害死,而且,不止一次!” 说到最后,裴宝儿眼睛红得吓人。 她如今一点也不怕这个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了,字字句句都在挑衅着对方的忍耐下限,反正,她现在光棍一条不怕死。 小砚儿既然是他亲儿子,自然会好好养着的,不用她操心。刘云他们对他毫无威胁,更无用处,依他这种利益为先的性子,想必也不会闲着无聊去找他们麻烦。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咄咄逼人的追问却没得到预料中的沉默或肯定回答。 “你说的大致不错,不过,有些细节推测成分居多,有待商榷。” 裴宝儿快被他气笑了。 这一本正经的跟她探讨学术问题的口吻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被戳穿底牌,不羞愧也就罢了,难道一点都不紧张的吗? 她闭了闭眼,沉下心来思量了下,终于将那句一直不忍说出口的话道出。 “我若说,这个世界是虚构的,根本不存在,只是真实世界里的一本书。而你,在真实世界里并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不过是字里行间的一个小配角而已。你还能这么淡定吗?” 她本不想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因为,这样杀伤力太大了。 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得知自己生活的世界实际是虚幻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动摇着他/她生存下去的根本动力和信仰之基。若是心理素质差一些的,说不好会直接疯掉,好一些的说不准会干出什么毁灭世界的自暴自弃行为。 她莫名笃定齐珩不是这两种极端人格中的任何一种,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是第三个极端。 听了这话后,他居然只是若有所思了下,连震惊都没有,反倒是有种如释重负、恍然大悟的感觉。紧接着,他又将问题抛回给她。 “你所谓的虚无和真实是怎么断定的呢?” 裴宝儿一怔。 他又道:“我是指,你又怎么知道,你认定的真实世界确实是真实的呢?” “我,我自然知道……” 齐珩指了指旁边桌案上零散堆放着的几本书,示意她道:“就如同那几本书。如你所说,每本书都是一个世界,那么你的桌案上便有三个小世界。而这里又是你所谓的真实世界里的一本书,是吧?” 她愣愣点头。 “那你怎么知道,你所谓的真实世界不是另外一个大世界里的另一本书呢?” ------------ 第62章 陪嫁 相比裴宝儿得知齐珩九成九是个重生货、他的“倒带重来”也连累着自己在现代死了一回、好不容易回去后又被他故技重施害“死”了一次之后的震怒,齐珩本人从裴宝儿口中得知所谓世界真相之后却是十分坦然、淡定。 更让裴宝儿接受无能的是,他居然还能有理有据地提出反驳意见,而自己却毫无招架之力! 说得她瞠目结舌之后,齐珩还补充了一句:“既然你见过青云子,应该知道,以他如今的情况,二十年内想要动用普通的法术恐怕都难,更别提是穿梭时空这种大型法术了。” 裴宝儿一愣,过后才反应过来。 这厮是在委婉地告诉她,死了回去的心吧,她只能老老实实蹲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过下半辈子了。 她有些慌乱,只能避其锋芒。 “不论这里到底是真是假,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也知道我对此间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你。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不能放我一马呢?” 齐珩皱着眉头不解问道:“何出此言?你我本是夫妻,即便先前经历了种种,如今好不容易才重聚,难道你不欢喜吗?” 裴宝儿:“……”我欢喜你个大头鬼! 她发现自己根本说不通这人,因为他们俩的脑回路似乎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是裴宝儿,不是裴姝。前世如何,与我无关,那些恩怨情仇早在裴姝死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她一字一句道:“在我看来,你是全天下最自私的人。即便是裴姝真的没死,她也不会重新接受你。” “为什么?”男人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迷茫,似乎接触到了什么他不了解的领域。 裴宝儿冷道:“你的所作所为,从来只考虑自己,没有想过别人愿不愿意。我原来生活的地方很好,虽然我在那里没有成群的奴仆可以使唤,也没有富可敌国的钱财,但我在那里比现在快活一百倍、一千倍!你为一己之私将我拖入这样的境地,还要求我打心眼里欢喜……呵!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 屋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烛花哔啵爆开的细微声响。 两个人都没有再出声,也没有动。一个透过镜子看向对方,眼神专注而悲伤。另一个眼神落在地上凌乱的那一滩珠宝首饰上,心思却不知飘到哪去了。 良久,男人才轻轻道了一句:“原来,你竟是这么想的么……” 裴宝儿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尖酸刻薄的话,好让男人彻底死心,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她没能说出去。 罢了,言尽于此,若是他还执迷不悟要求自己跟他扮演恩爱夫妻的话,她可是还有别的更能撕破脸皮的招数等着呢。 齐珩离开后,北雁怯生生地溜了进来。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地上的那堆珠宝残骸,一边小心觑着裴宝儿脸色,一边可惜地哀叹。 “哎哟,这白玉簪子裂了,跟那堆镯子是一整套的呢……唉,这凤头也歪了,也不知宫里的珍宝局师傅能不能修复好……” 裴宝儿心中烦闷,直接没好气道:“坏了就坏了,都扔了了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北雁神情惊恐,结结巴巴道:“可,这些都是主子您从前最珍爱的啊,还有王爷让人新打的……” 一听还有齐珩讨好她捣鼓出来的,裴宝儿更是不爽,直接别过脸去,不听不看不理。 北雁看裴宝儿不为所动,想了想,从中挑出些许拨到一旁,郑重其事道:“主子您消消气,旁的都能扔,这几件可是御赐之物,还有这件,是夫人留给您的嫁妆之一啊……”而且还理直气壮地发动凌雪她们一同语重心长地劝告裴宝儿。 裴宝儿被烦得没法,干脆由得她们去了。 她转念一想,却转过脸朝凌雪问道:“话说,我那些个嫁妆什么的,这些年都是谁在打理?” 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问起嫁妆的事,倒不是先前没想起来,只是还抱着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才懒怠去管。今天跟齐珩算是摊牌了,看他模样,短期之内是没得转圜了,她还是趁机盘点下自己的经济实力再做打算。 不料凌雪竟有些羞赧,脸上还飞起两片红云:“回主子,您的铺子都是孙管事负责照管。这几年经营方面都比较稳定,具体盈利明儿奴婢让他把账册呈上来给您过目……” 裴宝儿便有些纳闷,白露一提醒后才记起来,原来那孙管事便是凌雪嫁的人。 她笑了笑:“我当是什么事呢,还以为裴家人见我没生下子嗣,直接来收回了……”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只有北雁心直口快道:“那怎么可能?但凡要点脸面的人家,又不打算断绝往来的,轻易不会做到这一步的。老爷又不是傻子!” 裴宝儿笑着摇了摇头,裴尚书确实不是傻子,不过,若是裴家如书里那般倒了,被林家步步紧逼,沦落到离开京城回祖籍窝着的落魄地步,没准在杨氏母女的撺掇下,这要嫁妆的事儿还真能闹出来呢。 说起来,当年裴姝嫁进来的四大贴身婢女,除了“叛变”爬床成功的柳氏之外,剩下三个对裴姝倒都算得上忠心耿耿。北雁这个自请去守陵的就不说了,凌雪、白露两个都留在王府没走。 兴许是怕被人误会为要借旧主上位的心机女,她们不约而同地都在这几年里嫁了人。凌雪嫁的是个小管事,裴姝名下那些铺子,名义上是孙管事管着,其实就是他们小夫妻一起在管,凌雪心细,账目上面比孙管事还厉害几分。白露嫁的是个侍卫,小两口就住在府里头,她没什么野心,正院尘封的这些年,她便一直管着这一片,如今也算是善始善终。 “行了,你们两个赶紧家去吧。明儿早上再过来,把最近选进来的新人调教好,你们就可以清闲了。”裴宝儿开始赶人。 凌雪红着脸还要推辞,白露却笑着揶揄。 “凌雪姐姐家中还有幼子,确实该早些回去。至于奴婢嘛,夫君又不知道被王爷支使到哪儿送信去了,不若,今夜就让奴婢给主子守夜罢了。” 两女你争我抢,最后还是裴宝儿发了话,两人这才都蔫蔫地回去了。她也没让北雁做守夜这么不人道的活计,草草梳洗了一番便歇下了,只是一直心神不定。 这几日见过的人一直在裴宝儿脑海中晃来晃去,她忍不住开始想,若这里是虚构的世界,这些人的喜怒悲乐怎么会这么真实呢?她其实很羡慕这些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以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不用像她一样纠结这些问题,甚至于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裴宝儿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她可不想得抑郁症。 于是,为了让自己不继续憋屈下去,她选择去折腾别人。当然,这种折腾算不上坏。 裴宝儿没别的什么爱好,半年前的她想得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捣鼓下化妆品,努力发家致富,闲暇时看话本解闷。 如今第二条似乎提前达成了,第三条更不是问题,只剩下第一条可以玩玩了。虽然不缺钱,但是拼搏一番事业也挺有意思的,总好过天天自怨自艾老死在后宅里。尤其是,还没满三周岁的儿子已经被强制“上幼儿园”去了,她又懒得搭理王府里那些女人,不搞点事情,实在是无聊透顶。 次日,孙管事来送账册。 裴宝儿也不耐烦看那么些东西,她只粗粗问了几句便罢了,左右这孙管事看着也不是个偷奸耍滑的。更重要的是,在她看来这些属于她前世的嫁妆,完全就是一笔飞来横财,多少都无所谓。 主要令她震惊的是,裴姝的嫁妆居然这么多,光是铺子每年的收益都好几千两。这还只是铺子呢,田地什么的都没算!相比之下,她前两年辛辛苦苦攒钱想盘个小铺子就显得十分寒酸了。 “这些铺子里头,哪几个收益最差?”她冷不丁发问。 孙管事愣了下,头上就冒出了冷汗。 他心里不免对自家娘子生出了一丝怨怼之意,说好的王妃人最和善、不善经济呢,全是鬼话!这位主儿一上来就问这个,明摆着不是好糊弄的嘛。 他不敢抬眼,只盯着面前地毯上的鸟兽图纹,小心翼翼应答:“去年收益最少的是珍宝斋,这几年来没有新鲜东西售卖,老买家也渐渐不光顾了……” 听到珍宝斋一词,裴宝儿眼神闪了闪,思绪不由得飘到太兴县上那个雪夜,包裹里放得整整齐齐的七巧板,还有飞行棋…… “再有就是粮店,这两年漕运成本越来越高,南边的米粮……” 裴宝儿认真听到最后,不由得对孙管事好感度大增。说得这么细致,头头是道,八成是个稳妥的,凌雪眼光向来都不错。 “恩,珍宝斋先不动吧。”她顿了顿,又若无其事接着说:“那粮店的铺面多大?唔,具体铺子里的格局图纸明天拿给我。先这么着吧。” 孙管事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别说是他,就连贴身伺候过裴宝儿好长一段时间的北雁几个都惊呆了。 这是裴宝儿第一次肆无忌惮地在她们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北雁瞠目结舌道:“主子,那神医不仅治好了您的心疾,居然还能把您视钱财如粪土的病都给一并治了?” 裴宝儿:“……”这叫什么鬼话??? ------------ 第63章 太后 很快,裴宝儿成功地让自己忙了起来。 首先是筹备铺子的装修问题。那间粮店格局方正,面积也不小,还算合适。裴宝儿已经提了设计方案,交给孙管事全权跑装修去了。 直到此时,她不免记起去年如玉阁里头挂着的那些画,以及画画的少年。 叹息一声后,她又勉强打起精神,向正院里的一批免费劳动力“传道受业解惑”去了。 严格说起来,这些小婢或仆妇都是领着月钱的,不能算免费劳动力。裴宝儿想着,她一个人也不需要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地伺候,要不是怕堕了这摄政王妃的名头,她巴不得自己亲力亲为,把所有姑娘们都赶进厢房改造成的“生产车间”里做流水线工作呢。 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特权阶层的优势,以超高效率集齐了需要的各种原材料和工具。 为了配合她的尽善尽美生产方针,宋岩甚至还给她寻了几个各有专长的老匠人,说是年纪大了从工坊里放出来养老的。裴宝儿有些怀疑是齐珩做的手脚,但见这几位却是各有本事,有擅制盒的,有擅雕刻的,也有擅长调香弄粉,总而言之都是她当前需要的人才,她只得狐疑着收下了。 王府正院动静如此之大,不可能瞒得过有心人的眼。 北院。 “好她个裴氏!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了?” 用过早膳后,魏太妃便气哼哼地向何嬷嬷抱怨,后者只得苦着张老脸赔笑。 刚回府那两天,她还能用裴氏身子不适的借口,如今都快十日了,若是有心,就是爬都该爬过来问个安了吧? 何嬷嬷灵机一动,道:“王爷不是说了嘛,王妃先前伤了脑子,没了记忆,如今刚刚恢复,一时间难以接受也是在所难免……” 魏太妃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少在这儿给他们俩和稀泥。这对儿子媳妇都是白眼狼,一提起来我心肝就疼~” 抱怨了一通后,她又不抱希望地问:“西院那几个人,还是没人能进得去正院?” 何嬷嬷苦笑着点了点头。而且,那位压根没有用什么身子不适的借口,人直接就说了,不想见她们,让她们别去烦她。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不过,这几日倒是出过一趟门,去了大公主府。其余那些帖子,多半还是拒了。就连裴家杨夫人的都没接……” 若不是对从前的裴王妃略有了解,也是这般清高自傲,不屑与看不顺眼的人往来,何嬷嬷真会怀疑王爷跟太妃说的那些都是瞎扯的,这个裴氏作风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魏太妃嗤道:“她倒是会孤芳自赏,可有些人不是她不想见就能不见的。她回来这么些天,宫里那位想必也等不及了吧?” 何嬷嬷浑身一凛,不料魏太妃提起一句,又话锋一转。 “她最近还在捣鼓着什么胭脂水粉?准备开新铺子?” 何嬷嬷再次无奈点头。 魏太妃便皱着眉头斥道:“好好一个王妃,非要自降身价做这些下九流的商事,实在是不像话!哼!她既不肯来,你就过去正院一趟,跟她好好说道说道,就说是我的意思!” 何嬷嬷老脸一抽。这不是让她上赶着去讨人嫌嘛。 所幸,她慢吞吞走到一半时,却刚好接了个消息。竟是魏太妃铁口直断得准,宫里的秦太后竟然派人来召裴氏入宫。 何嬷嬷便喜滋滋地抢先一步去了正院,让人通传这个消息,“顺便”委婉地传达了一番魏太妃的指示。 此时的裴宝儿正看着一封来信笑得眉眼弯弯。 这封信来自青州,却是在东临城任府尹的裴子孟捎来的,厚厚的一大叠。信中,他痛斥了一番老父亲的叛变,齐珩的狡诈,还哭诉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如齐珩死活不肯批他的调动申请折子,就是不想让他回京城,要把他困在这个穷乡僻壤到死,云云。 如此洋洋洒洒一通过后,他又花了一页信纸描绘东临城如今的景色如何美好,但失去了胞姐的他心情是如何的伤感,以至于他食不下咽,无心观景,更是连公务都无心办理了。 信的末尾,他恶狠狠表示,若是齐珩仍旧压着他的申请不放,他就要辞官回乡啃老了! 当然,他也没忘了把与胞姐有关联的两个平民的近况提上两句。李二娘子看大妮勤快懂事,将其招至麾下,准备好好培养。刘云的伤也好了不少,只是被李二娘子缠得烦了,前几日竟躲到庙里住了。诸如此类。 裴宝儿边看边笑,这个裴子孟的性情如此跳脱,居然也能把东临管理得井井有条,倒也是一桩奇事。 她摇着头,让北雁准备笔墨,给他写回信。她打算好好劝诫下这个百无禁忌的年轻人,刚刚要不是问过了凌雪,她差点就要被那所谓的“不公正待遇”骗了。明明这家伙才调去东临任职不满两年,连一个任期都没到,就急吼吼地想要回来。 凌雪一针见血:“春闱刚过,想必舅爷是盯上那些新登科的年轻进士们了。” 北雁懵懂补刀:“可是,当时舅爷好像是自己死乞白赖着求到东临城这个官的……” 裴宝儿深以为然,遂将回信的语气又加重了一二分,在教育他不能贪图安逸、勿忘初心的主题上又写多了半页纸,这才堪堪停笔。 她忽然想到,若论性格的话,他跟裴姝还真不像姐弟,倒跟她更像几分。 没等她感慨一二,北院的何嬷嬷便和宫中小黄门的口信一并到了。 “太后要见我?还有砚儿?” 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瞥见在场诸人,却又很快收起了那副表情。 凌雪很懂事地偷偷奉上了个沉甸甸的小荷包,小黄门脸色一喜,她慢斯条理地轻声问道:“敢问这位小公公,太后娘娘可有别的什么嘱咐?” 小黄门脸上的标准笑意不免加深了几分,也小声道:“太后娘娘听说王妃回京,想到王妃这几年流落民间,想必过得清苦,不免心中感念,故而宣王妃和小郎进宫一见,再叙天伦之情。哦对了,某似乎听说,亦有给使往大公主府上去了。” 听到这句“天伦之情”,旁边的何嬷嬷不免脸色一变,凌雪也快速地唆了她一眼。 裴宝儿没留意这些小动作,不假思索便问:“砚儿这几日不是都在宫内么?”她的意思是,太后想见孙子不是随时可以见吗,怎么还要捎带上自己? 第一次穿越时,做裴姝的那些日子里,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要拖着病恹恹的破败身子去宫里给秦氏请安,那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回忆。如今风水轮流转,也没了这条硬性规定了,她可不乐意自己上赶着去找罪受。 “呃,太后娘娘的口谕便是如此,其他的某实在不知……” 小黄门脸色一僵,左右看了看,只当附近风大,什么也没听到。 裴宝儿接到何嬷嬷、凌雪各不相同的眼色示意,她才慢了半拍地想起来,这位秦太后虽然也算是自己名义上的婆婆,只是齐珩和她关系并不好。所以,砚儿虽然天天被齐珩拎进宫去上学,没准儿她还真见不到。 唔,说两人关系不好还是委婉的。毕竟,秦太后就一根独苗苗,也就是在北巡之乱中被俘虏的安王殿下,却被以齐珩为首的大臣派和权贵派齐齐判了“死刑”。 当然,朝廷明面上是不会承认俘虏这件事的,对外只说安王殿下随着先帝和几位弟兄都死在甘州了。即便北狄人打了败仗之后,年年都厚着脸皮派人过来商榷安王殿下的赎金,而且提出的条件一年比一年低声下气,但,朝廷的态度还是很强硬。 大臣们:我们安王殿下早死了,你那个是赝品,是假的,我们一枚铜板都不会出! 当时,北巡之变消息传回帝京,宫里宫外人心惶惶。秦太后倒是想趁机搞个宫变,先推个年幼的皇子上位当傀儡,想方法把她亲儿子从北狄人手里弄回来,之后再来一番孔融让梨的禅位。 然而,她这些年经营的人手多半跟着老皇帝折在甘州了,唯一堪用的只剩下她那个商贾出身的草包哥哥。虽然掌管着五城兵马司的一半,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这“宫变”都还没变到宫墙边,就被齐珩的后手强力镇压了。 于是,她只能在后宫默默流泪,看着外朝的大臣们唾沫横飞讨伐着自家不争气的儿子,共同通过了“坚决不承认那是咱们安王殿下”的提案,心里那叫一个疼,却无能为力。 自家儿子流落在蛮夷人手里,还不知受着怎样的折磨,自己原本贵为皇后,却在这事上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最可气的是,齐珩这厮“干掉”了对自己最有威胁的几个弟兄,独揽朝政大权后,不知抽了哪门子风死活不肯登基,任由那些胡子花白的老臣们齐齐联袂跪求都没松口。人人都以为他不过是假意推辞,以全自己谦恭简让的美名,结果他居然辞了又辞,都不知辞了几个三遍了,最后才神来一笔地将瑞王嫡长子给抬到了台前,以一份所谓的先帝遗诏属意瑞王为储的理由,就这么轻轻松松将皇帝宝座拱手让给了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秦太后当时就坚决反对,对那份遗诏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并且表示,既然要立皇孙,为何不考虑其他皇孙们。瑞王虽然文采风流,但他的嫡长子资质平庸,甚至还不如嫡次子聪颖。不说别的,安王的嫡长子自小也是灵秀过人,深得先帝喜爱。 然而,这回都不用齐珩发话,大臣们马上记起了被自己一干人等宣判了死刑的安王殿下。他们面面相觑,虽说明面上是这么说的没错,可大家心里都明白,以安王殿下往日贪生怕死的德性,碰上北狄人时没有及时自刎就义而是被俘虏,这可能性还不小。安王此举可是为大盛抹了好大的黑,他们为了国朝的面子,不追究他叛国之类的罪名就很不错了,还想要抬举他儿子当皇帝? 想都别想! 所谓子肖父,代代相传,瑞王世子虽说平庸了点,却也好过一个极其可能临阵脱逃的不定时炸弹好吧? 至于安王殿下这份贪生怕死是从哪儿遗传的,先帝死的这么惨,他们也不可能再补刀了,于是纷纷将矛头指向了安王的生母——当时的秦皇后。 这也是为什么,瑞王世子被拱上帝位之后,作为名义上的嫡祖母的秦皇后没有升级为太皇太后,而是只得了个憋屈的太后封号。 虽然,向来柔弱的瑞王妃当时得知夫君身死后便伤心地得了急病去世了,却在自家儿子登基后还捞了个所谓朝华夫人的尊位。朝廷没给瑞王妃追封太后,已是给秦氏留的脸面了,可她到底意难平。 如此林林总总下来,再加上前些年先帝在时的争储大战,秦太后怎么能不心里吐血,怎么能不恨齐珩! 想通了这一层后,裴宝儿倒有些不好意思,朝着那装聋作哑的小黄门微微一笑。 因她无意于这个王妃之位,对这些皇家之人背后的阴私也懒得用心,不过,如今还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先吧。如今秦氏落魄,估计也不敢端婆婆的架子找她茬,且去看看她想闹什么幺蛾子好了。 “既然太后有请,自然不敢不从。” 裴宝儿难得郑重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命北雁带上个准备好的匣子,这才慢悠悠地坐上马车去赴鸿门宴。 ------------ 第64章 景和 裴宝儿严阵以待地进了宫,出乎意料的是,这场“鸿门宴”竟如春风般和煦,压根没她想象的可怕。 今日,秦太后不光是召了她,还请来了她的几位妯娌姑嫂,席间人并不多,就是几个已出嫁的公主,还有王妃们。算是一个只属于女眷的小型家宴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算是秦太后给她这位离奇般“起死回生”的王妃的正名之举。 但秦太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当年做正宫皇后时的高高在上没了,如今倒是走起了亲和路线。说话也不轻易刻薄了,不论是对着裴宝儿还是旁的女眷,说得总是恰到好处,时不时还要自嘲抛个包袱出来惹人发笑。 一时间,凤鸾宫里欢声笑语,空气中满是欢乐。 除了大公主外,裴宝儿还见着了记忆犹存的熟人们,如安王妃、康王妃等人。宁王妃却是初次相见,还十分年轻,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嫩生生的,生得并不十分美貌,却很爱笑,是个有活力、还能用笑容感染他人的爽朗人。 看着如花骨朵一般的宁王妃,她却忽然记起了那位数面之缘的瑞王妃,柔弱端庄,是几位妯娌里面她难得生出几分好感的人,却是年纪轻轻就没了,不免轻轻一叹。 这些人见着她,不免都要好奇地问上一二,裴宝儿觉得这也是个好机会,干脆将醒来后斟酌多时的腹稿娓娓道来。 “……说来却也平淡,不过是碰了个巧字,当时……” 她将坠崖事故一笔带过,只说是意外,毕竟这是不是意外还真没人知道,她也懒得再去追究。 “……幸而上天眷顾,兴许是感念我腹中仍有个小生命,不忍让我就此殒命,故而在冥冥之中拉了我一把,没叫我葬身于断崖之下。只可惜,我却因受伤失去了……” 好了,失忆也一笔带过吧,太狗血了,而且有点假。 “……也是机缘巧合,王爷因公务出京,恰巧便碰着了。就是这样。” 这就算是统一口径了,之后的传播就要靠这些人了,她可不耐烦见着个人就要解释一遍。 秦太后心中所思所想无人得知,只说这些王妃公主,她们今日皆直面了八卦中心第一人,且取得了一线消息,自是十分兴奋。 聊完了裴宝儿这一茬,便有人将话题引到了姗姗来迟的大公主身上。 宁王妃道:“早便想问了,大姐姐今日这妆容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可是用了玉芝斋的新水粉?” 大公主今日的不同,在场之人早就有注意到的了,只是,一方面碍于裴宝儿今日的主场,另一方面怕伤了大公主的面子,不敢直接提出。不料,却被这年纪最小的宁王妃给捅破了。 说起这大公主,那也是个名动京城的传奇人物。 哦不对,如今该称为大长公主了,日前小皇帝已经下旨,加封了这位对国朝有大功的姑母,礼部前两日刚持节为其册封。 大长公主其实出身并不怎么尊贵,生母只是个卑微的宫人,承宠后虽然有孕,却也被先帝忘到了脑后。还是先元后可怜她,给她提了个才人的位份,又对她照拂一二。而后,她给先帝生下了长女。只是,这个小才人命也是不好,生出个白胖可爱的女婴,面上却生来便带有两颗大黑痣,十分有碍观瞻。于是受到了先帝的厌弃,她便彻底在宫里沉寂了下去,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 大长公主幼年时过得很苦,先元后病逝后,秦氏上位,她就过得更惨了。到了那年西蛮王求和,又遣来使团求亲,她作为长女又是唯一适龄的公主,便责无旁贷地领了个景和公主的封号嫁去西蛮了。 当时不少人还觉得,这位公主面有瑕疵,放在京城也嫁不了什么青年才俊,嫁给那位年过半百的西蛮王倒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公主出阁前看着温婉可亲的,居然能有这么大魄力,干出这种大义灭亲、千里送人头的壮举来。 最要命的是,她这个做法要是放在嫁来大盛当后妃的蛮夷公主身上就是十恶不赦的罪名,如今西蛮国内不少人还感念这位大妃的好处呢。 毕竟,被砍了头颅的这位西蛮王在国内名声不大好,尤其是那些地位低下的农奴,对西蛮王和权贵阶级的残暴统治早有不满。近些年来,西蛮王垂垂老矣,王子们争斗不休,拉帮结派,甚至还试图勾结北狄搞内斗,只是受苦的都是底下的百姓。 相较之下,景和公主这位和亲大妃在民间名声极好。 她和亲时带去了不少耕织技术人才,这十几年愣是把不少习惯于在马背上东奔西走的西蛮人潜移默化地“驯服”成了老老实实男耕女织的百姓,对打战劫掠已经提不起往日的热情。更别提那些经义子集的文化渗透侵略,让不少饱学之士、热血青年对大盛这个礼仪之邦都心生好感,这几年已经有小部分人跑过来参加跨国科举了。 西蛮国内斗期间,景和公主便坐山观虎斗,等王子们斗得差不多了,寻了个契机将其一网打尽,又往被某王子毒杀的老西蛮王身上安了个罪名,将当年大盛皇帝惨死甘州、北狄大盛交战最终殃及西蛮百姓的锅往他身上甩,最后,顺利将自己亲生的九王子推上王座。 如今这位新西蛮王虽然年纪才十四五,但是行事手段老辣,早些年便归拢了不少大小部族势力。于是,景和公主将治国的重任扔给了儿子,施施然回大盛“养老”来了。当然,明面上的借口是给死了好几年、尸体都凉透了的先帝奔丧。 裴宝儿觉着,要是这位新西蛮王不起异心,再过个几十年,西蛮都可以直接划入大盛版图了。 不过其他人没她想得这么多,大多数人对景和长公主的观感主要是佩服、畏惧。就如,她面上的黑斑瑕疵,年少时兴许还有公主、贵女敢玩笑一二,到了如今,已是无人敢触其霉头。 故而,宁王妃这么一提起话头,众人面色各异,却都不大敢接话。 秦太后今日充当的暖场东道主角色,怎么也不可能当没看见,只得笑着将这话接过来。 “不说我还没发现,景和今日气色好了不少,比刚回来那阵子好多了。想必是没了西蛮国风沙侵扰,京城水土又养人。瞧这张小脸,若是不说,谁知道她儿子都娶亲了呢?” 本来话题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安王妃已经在凑趣嗔怪着拍秦太后马屁,说她容颜不老云云,景和长公主却自己又提起了话头。 “京城水土确实养人,不过说实话,我那仙逝了的母妃给我留下的两点印记倒不是几日就能养没了的。”她迎上众人眼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宝儿,像是示意后者什么似的。 裴宝儿一挑眉,心道,莫不是要给自己打广告吧? 果然—— 景和长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脸,淡笑道:“这还要多亏了摄政王妃送我的那盒子妆粉……” 好吧,她不过是出于好奇,裴姝幼年时又与未出阁的景和长公主略有交集,对方身份又尊贵得很,且听宋岩说齐珩对她很是看重。于是,前几日她便独独上门拜访这位长公主去了。当时,刚好她的“免费女工”们按着她的配方制出了第一批胭脂水粉,她便挑挑拣拣带了一套过去当礼物。她自觉也没跟这位长公主推心置腹,不过是点到为止,说了些客套话,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主动帮自己宣传。这份人情可不小啊! 裴宝儿还在想怎么还人情,她就被一群好奇的眼光淹没了。 宁王妃一脸向往:“早就听闻三嫂是京城闻名的才女,想不到还擅长这些个调脂弄粉的功夫!” 安王妃以袖掩口,假笑道:“前两日路过玉芝斋,他们隔壁像是开了间小脂粉铺子,叫什么如玉阁的,倒是有些新鲜东西卖。三嫂莫不是在那儿借花献的佛?” 康王妃如今夫君没死,人也开朗的很,跟着凑趣。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几句,大公主才缓缓揭开谜底,说是裴宝儿自己制的。 裴宝儿只得笑道:“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又顺带提了一嘴,说自己的新铺子准备月底开张。只是心里记挂着安王妃所说的如玉阁,心里虽猜到了几分,却还是有些膈应,准备回府再让人去查验一番。 众人本来只是附和着凑个热闹,对裴宝儿自制的东西多少有些看不上,尤其是那几位皮肤水灵灵、没啥瑕疵的几位。 但安王妃就不同了,她年纪比裴宝儿还大两岁,这几年夫君等同于没有,守着活寡,孤儿寡母的只能靠着秦太后过日子,还得管着安王府里那一大堆姬妾和庶子庶女,心力交瘁的,两颊早已生出了淡淡的斑点。她虽然嘴上不屑,但心里跟脑爪子挠似的。 要知道,那么大的两颗黑痣都能遮得这么好,那几点小小斑点算什么! 恰巧裴宝儿带来了她那脂粉铺子即将发售的新产品,本打算给秦太后送点礼,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还被景和长公主提起了此事,干脆来了个天女散花。在场之人见者有份,不是得了现货,便是得了明日送货上门的承诺。 宁王妃年纪小,好奇心最重,恰好分到一盒粉底,当场便撸起袖子,用小臂上的一颗小痣做了试验。 果然,效果甚佳。 安王妃看向裴宝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 第65章少帝 因裴宝儿对秦太后毫无好感,进宫前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带的那些个孝敬之礼也不过是用“流水线产品”应应景。没想到的是,这日的宫中小宴居然和乐融融,宾主尽欢。姑嫂妯娌间隐隐的奉承自不必说,就连安王妃也勉力按捺着那股隐隐的不甘和她拉关系,更没人对她消失这三年间的具体细节——如她的清白问题、小砚儿的血统问题——不长眼地提出质问。 唯一让她隐隐不安的是,她前去聚墨阁接小砚儿时碰到的那个清隽少年。 她是在书房外的长廊上远远地看到他的,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是身边的小黄门低声提醒她,她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年身上服饰的龙纹,这才认出,原来这便是当今的少年皇帝。 当年,她借着病弱的借口推掉了不少应酬,不过,瑞王府上的邀请,若是她不真生病,她多半还是会去一下。因为,她其实蛮喜欢这对小夫妻的。 男才女貌,一个文采风流,一个温柔端庄。在外,瑞王兢兢业业去礼部办差,基本听不到他的负面风评。在内,瑞王本人虽然算是个风流才子,但府中只有一侧妃、一妾室,都是旧年伺候的宫人抬举的,也从不花天酒地,出入秦楼楚馆也不过是吃吃酒、做做诗。总之,他在姬妾成群的皇族人中算是洁身自好的了。至于瑞王妃更是没的说,标准的大家闺秀,秀外慧中,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也不搞那些后宅妇人中常见的阴私手段。 裴宝儿一直觉得,这对模范夫妻其实很适合当这个帝国的下一任接班人,可惜偏偏都命短。 四年前,她应该有见过这位小皇帝的一两次的,当时是在瑞王府上,瑞王本人或是瑞王妃生辰宴,她不大记得了,当时因着安王妃怂恿,说什么多抱抱别人的男孩儿有利生育的鬼话,她骑虎难下,只得勉强抱了下不过四五岁的他。 可她记忆中那个腼腆、爱脸红的男童已经变了另一个模样。 他身量高了很多,可能是长得太快了,整个人显得极瘦,身上的衣袍即便再贴身,被风吹过时也显得有些空荡荡。 细瞧之下,眉目倒是有些像瑞王妃,但除此之外,裴宝儿再也找不到瑞王夫妻两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毕竟,她从未在他们俩脸上见过如此阴鸷、淡漠的眼神,哪怕只是她走近时看到的一闪而过的瞬间。 “妾身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裴宝儿有些生疏着行着大礼,到了一半却被人扶起。 一抬眼,竟是那少年上前两步,一双还未发育充分的小大人般的玉白的手虚虚托着自己的前臂,力道恰到好处,又很快松开。 齐郁温声道:“都是一家人,三婶婶何必如此多礼。” 裴宝儿心里忽然一咯噔,这副模样竟和方才的惊鸿一瞥差别这么大,难道是她看错了么? 两人客套了几句,她有心观察,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刚刚闪过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对方迅速堆砌起了堡垒似的,周身的温润平和气息将其包裹在内,密不透风。 小砚儿年幼不懂事,对着这位皇帝堂兄也没有多少敬畏的心理,被小黄门自书房带出来的时候,见着齐郁也只是拱了拱小身子就算见礼了。得知自己可以被放半日假,小家伙还朝齐郁露出了个贼兮兮的得意笑容。 “皇帝哥哥,夫子说,您再不进去将那篇什么学的做完,今天课业要交双倍哦~” 面对他的童言稚语,齐郁表现得极为温和包容。 即便如此,裴宝儿心里始终绷得紧紧的。 离去时,她牵着小砚儿的手,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说着上书房里头的趣事,如夫子的胡子好长好白,安王府的郊堂兄活像第二个夫子,康王府的郤堂兄偷偷带了好多吃食来上学,诸如此类。 刚松下心弦,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齐郁仍站在原处,似乎正定定地看向她。又或者说,是看向她手边还浑然不知的小砚儿。 裴宝儿背后一寒。 她只希望自己是真的看错了,她并不希望那个少年对小砚儿怀着什么样特殊的心思。 如果这样的话,她怕自己承受不来可能的结果。 午后,天色忽然转为暗沉,她刚回到王府不久,便下起了大雨。 这场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却带来了持续大半日的闷热,毫无清爽之感。 铁灰色的天空中雨云密布,惊雷与电光交织成了一曲不怎么愉悦的古典交响乐,配合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屋檐和窗棂的滴答声,更是让裴宝儿心烦气躁。 到了晚上,齐珩又悄无声息地进了内院,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今日在内宫,可有人难为你?” 男人神色浅淡,既不热络也不淡漠,像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裴宝儿轻笑道:“有没有人难为我,或是,哪些人难为我,如何难为我,这些你不是都该一清二楚的吗?” 就她对他的不多了解,以及周围人对他透出的隐隐忌惮、畏惧,都能让她猜到,这位摄政王如今是多么手眼通天。 据说,如今的三位辅政大人都是遗诏上钦点的,至于那遗诏到底真实性如何,各人心里皆有分数,更何况这个呢?外朝都能玩弄于股掌之上,区区一个凤鸾宫算什么?她就不信今天众人的一言一行没有传到他案前。 齐珩微微挑眉,没有否认。 “小心秦氏和安王妃,至于其他人,你若是乐意,就结交一二,不乐意便不用管,不必勉强自己。”平稳的声线里似乎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宝儿虽知道这是他的好意提醒,但心里终究有点别扭。 她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才低低应了句:“知道了。” 忽然间,今日那个少年的眼神像一柄利剑,咻得划过她的心头,让她忍不住有些战栗。 她踌躇了下,还是问道:“你,皇上他,你们……” 话在心头好似千钧般重,萦绕在舌尖,吐出时却说不成个连贯的句子。甚至她都有些迷茫,到底自己想要问什么。 奇怪的是,齐珩竟从她这断断续续的不成句子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奇迹般地领会到了她的不安。 “你今日见着他,都说了什么?” 领裴宝儿前去聚墨阁的小黄门明面上算是凤鸾宫的,不是他的人,不过今日她见了谁、说了什么,他大致都知道。此时再问,倒有些勉强找话题的意味。 因着他一脸严肃,裴宝儿并没有察觉其诡秘心思,只当是他要发挥自己的政治素养从细微处发现问题。 她微微皱着眉头,一边回忆着一边慢慢说:“也没说上几句话,兴许是听了外头的传言,觉着我这几年过得不大好,关心了几句。” 觑了眼他古井无波的神情,裴宝儿忍不住问:“我说,你没苛待人家吧?” 这话倒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她对齐珩有什么偏见。只是,这厮无端端将个无父无母的侄子拱上皇位,这举动怎么看怎么居心叵测,更别提里里外外说他权倾朝野的评价了。 自古以来,哪个摄政王甘心止步于此,不再进一步的?有这类想法的,又何谈对帝位上的小皇帝给予足够的尊重呢? 齐珩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扯开一个细小的弧度。 “本王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人?” 低沉的声音里似带着无尽的嘲意,直至此时,裴宝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王”。 这称谓一下子将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拉得更远了,却也是个莫名令她心安的距离。起码,相比被逼着和他夫妻情深,她宁愿就这样互不打扰地过下去,反正一人一个院子,这年头只维持着表面关系的夫妻也不少。 裴宝儿定了定神,缓缓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如今砚儿与他相处时日不少,若是你们叔侄之间……”她斟酌了下字眼,“有什么误会的话,我觉着,还是请个西席到府里为砚儿开蒙为好。毕竟,上书房里人人进度不一,夫子也不好掌控……” 她吞吞吐吐的话未说完便被齐珩打断。 “此事你不必担心。砚儿他……”他顿了顿,眉梢的冷意不知何时已经融化,只看向她温声道:“若是掉了一根头发丝,你只管在我身上找回十倍。如何?” 恩?又换了?不端着了? 裴宝儿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只是,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人下的决定。 她有些挫败地盯着齐珩看,对方却貌似无意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是了,你那铺子是哪日开张来着?” “月底吧,还没定日子……” 她稀里糊涂地跟他说了几句铺子的事,又被他叮嘱了几句。齐珩语焉不详,只是让她以后少往内宫里去,在她追问之下才吐了口。 “皇上去岁腊月里大病了一场,是中毒。”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一样。 裴宝儿却是惊了一惊,进而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 齐珩却一副坦荡荡的君子模样,回视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解释的语气更加平静:“皇上似乎以为,是我母妃做的。所以,你若想明哲保身,就少往内宫那摊子事里掺和。” ------------ 第66章 婆媳 来自齐珩的炸弹让裴宝儿感觉极为魔幻。 她向白露细细打听了一番,才得知,原来魏太妃并不是自先帝殡天之后就被接出宫来颐养天年的,而是去年底春节前才急匆匆被送了出来。 “……事前没有一点风声,若说没问题奴婢是不大信的。”白露压低了声音,“奴婢这几年虽说只管着正院,平日里也不大出去走动,但春柳那妮子跟厨房的人混的熟,总能带回些新鲜消息。”这是说的她手底下那个机灵的小姑娘。“回府的当天还没什么,过了好些日子,底下人才知道,原来皇上龙体不适的消息传出来的日子,恰好也就是那几日,您说巧不巧?” 凌雪也道:“往年进了冬月,王爷总让咱们底下人提前采买东西,送去长乐宫当年礼。去年这差事恰巧落到奴婢那当家人的头上,只是东西都置办好了,却突然接到消息,说是不必送了。奴婢当时还纳闷呢,老娘娘出宫未免也太过仓促,好歹过完年再……” 白露、凌雪代表了大多数底下人的想法,只是她们消息不够灵通,顶多就是觉得有些古怪,想不到更多,更不敢想太多。 但裴宝儿就不一样了,她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对这种宫闱内不见血光的厮杀套路略熟悉,故而更是为自家儿子的安全感到万分担忧。 她忧心忡忡地呢喃:“京中可有什么名师?若是能请来给砚儿开蒙,也不必每日一大早还没睡醒就要进宫……” 北雁端了碗燕窝羹过来,顺口道:“不是说,如今教授皇子皇孙们课业的是前任国子监祭酒严老先生么?满京城里,只怕没有旁人比严老先生更有学问了吧?” 这倒也是。 裴宝儿脸色一苦。 北雁将青花缠枝碗盏放到她面前:“主子快喝吧,你这两日都睡得不大安稳,眼下都青黑了。这血燕补气清热,有助于清心安神……”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后,才小心翼翼地最后补了句,“都是王爷命人送来的贡品。” 裴宝儿又不是傻子,自然闻弦音知雅意。 她对北雁疑似“背主”的行为不大高兴,低声吐槽道:“不就是燕子的口水么,说得好像多高级一样,我才不领他的情……” “什么水?”没听清的北雁一头雾水。 裴宝儿撇了撇嘴,“没什么。” 她抱着不喝白不喝的心态,一边慢斯条理地搅着碗里的羹汤,一边将心神拉回小皇帝中毒一事上。 从齐珩的说辞来看,魏太妃像是背锅的,那么,真凶会是谁呢? 裴宝儿胡思乱想了一通,感觉大半个齐家的人都有嫌疑。因为,她是逆推着思考的。 如果小皇帝挂了,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呢? 反正小皇帝年纪还小,又没有子嗣,他要是翘辫子了,肯定得在那些叔伯兄弟里找个当皇帝。 所以,叔伯辈的嫌疑人包括:病恹恹不过还活得十分精彩的康王,刚成亲入朝办事不久、年轻有朝气的宁王等。 堂兄弟这辈的可能性就多了去了,毕竟齐珩这帮兄弟儿子都没少生,他这个只有二子一女的已经算是子嗣单薄了。除去还没生娃的宁王,其他王府说不得都盼着小皇帝早登极乐,好换自家儿子上位呢。尤其是安王府,那可是当年被秦太后点名了的“候选人”之一。 也不排除是齐珩这个摄政王叔终于想再进一步,虽然这种可能性有点低。据裴宝儿对他的了解,这个人想要什么都是直接去拿的,不会吃饱了撑着绕这么大个弯子。 虽然不大想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但对儿子的关心还是让裴宝儿决定,主动去北院一趟,看能不能打探点消息。 众婢知道后,纷纷面露欣慰之色。 要知道,她们从没见过裴宝儿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儿媳妇,跟婆母住在一个府里,却愣是能视而不见。晨昏定省没有就算了,这回来都快半个月了才终于松口去请个安。 白露还给了温馨提示:“老娘娘有礼佛的习惯,每日申时都会在小佛堂里,且不许人打扰。主子若要去,最好早些去。”她的意思其实是,让裴宝儿清早便过去,请个安,顺便服侍太妃用个早膳,做低伏小一下,将先前的不敬行为圆过去。 裴宝儿也点了头,不像是有什么意见的模样,这让白露松了口气。 没想到,次日早上她照例进府来调教小婢们时,发现辰时都早过了,裴宝儿还睡眼惺忪地在用早膳。 “主子,您不是要去北院吗?”白露小心提问。 裴宝儿随口道:“是啊。” “可是,都这个时辰了,老娘娘估计早就用过早膳了。”白露很是无奈。 裴宝儿一脸莫名其妙:“所以呢?”她瞅了眼天色,自顾自道:“这不是还早着嘛,她下午才礼佛,我只要在午膳前回来不就好了?” 白露和北雁交换了个颜色,齐齐没话了。 于是,等到了北院的时候,裴宝儿果然遭受了来自魏太妃的眼神杀。 “唷,这早不来晚不来的…可真是稀客!何嬷嬷,快请上座,免得我那身娇肉贵的儿媳妇又给晕了过去,等三郎回来甩我脸子~” 裴宝儿眼角一抽。 她忽然记起,自己刚成为裴姝后不久,林氏被赐为侧妃的圣旨下达后次日,魏太妃这个婆母就将她召进了长乐宫,软硬皆施地告诫她不得苛待林氏、要大度,云云。当时,裴姝的身体实在是糟透了,她为了维持其人设又不能假装贤良淑德,便跟当时的魏淑妃顶了几句嘴,惹得后者大怒。不但连个座都没给她,罚她站了好久,还让人去寻了散朝后的齐珩过来告状。然后,好巧不巧的,就在齐珩出现后没几句话的功夫,她就晕了过去。 短暂的昏迷中,她也不知道这对母子之间说了什么、是否发生过争执,但从醒来后的观察来看,似乎齐珩有些不悦。当时她还以为,他是看自己不顺眼,还又刺了他几句。结果,他竟是因为此事对魏太妃发了火么? 裴宝儿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如今回想起来,这套路怎么看怎么像白莲花心机女配的手段呢。 “咳,母妃这是说哪里话。先前不过是媳妇病体沉珂,怕将病气过给了您,一直耽搁到今日才来,实在是媳妇不孝。”裴宝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魏太妃张了张口,本来准备好的嘲讽竟没能派上用场。 她不禁用全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位跟她做了好些年婆媳的裴氏,越看越觉得,似乎裴氏身上的气质相比从前变了不少。 没那么清高自傲、目中无人了,衣着打扮也没那么喜欢走飘逸出尘的路线了,看着更像个凡人了,但还是一副不大好接近的样子。 她有心验证自己的想法,特意使了个眼色,何嬷嬷出去之后不久,秦姨娘便袅袅娜娜地奉茶进来了。 裴宝儿随意扫过一眼,又将目光落到了颜色清浅的茶汤上。 毫无先前闹着将人撵出府的愤恨模样,也无后来的冷漠、厌恶。刚才那一眼她看得分明,裴宝儿的眼神中波澜不兴,像是根本不认得秦氏,只当成是普通的一个侍婢。 秦姨娘奉上茶后,又姿态优雅地扭动着杨柳细腰朝裴宝儿拜了下去。 “贱妾拜见王妃,王妃万福金安~” 裴宝儿仍是神色不动,恩了一声,示意她起身后就没了下文,径直转向魏太妃道:“母妃,前儿进宫时,太后还托媳妇问您的好呢,说是您身子不适,不然定是要请您过去的。不知,母妃这两日可有好些?” 魏太妃忍不住又想多了,裴氏这是在以牙还牙,嘲讽自己装病吗? 秦姨娘看她脸色微僵,便抢着道:“老娘娘近来一直心慌气短,太医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只让好好养着。不过,贱妾想着,若是能时常见到府里两位小郎,兴许心情舒畅了,病都能全好了。” 闻言,魏太妃脸色一缓,顺着她的话道:“正是这个话,邢儿还好说,郯儿回来这么些天,也就见了两回。”这话里就带着些控诉的意味了。 裴宝儿不由得多看了秦氏两眼,挑了挑眉。 她固执地不用齐珩起的那个大名,总觉得很难听:“砚儿如今在宫中进学,整日里媳妇也见不着人。照媳妇说,他一个三岁小儿,请个西席来府里开蒙也就罢了,何必天天进宫里折腾呢?毕竟,严老先生要教导皇上课业,也没多少时间看顾其他孩子,国子监那些先生,说实话,水平良莠不齐……” 魏太妃本来还在琢磨,裴宝儿今天突然造访是为了什么,直到此时才猜了出来。 “请西席的事,三郎不肯?” 裴宝儿打好的腹稿就这么被一针见血地打断,心道,果然知子莫若母,这个太妃也是个老狐狸。 她勉强装出一脸天真无辜的模样,笑道:“母妃不是想多见孙儿么,媳妇也不过是提了个建议而已。若是不好,母妃只当没听过便是了。” 魏太妃若有所思。 侍立一旁的秦姨娘心底却翻腾开了。 林侧妃生下的长子如今也有四岁了,王爷却迟迟未提这事,反倒是裴氏的,刚回府没几天就直接塞到了上书房,林侧妃听说了之后也动了心思,听说却被王爷驳了回去,这区别待遇还真是没的说。 她低眉顺眼地暗暗打量着面前数年不见的女子,只见裴宝儿眉眼精致,容光焕发,跟当年被如日中天的林侧妃“逼”离京城的那个郁郁寡欢的怨妇判若两人,不由得暗暗心惊。思及近来的种种传闻,以及王爷的暧昧态度,她想得就更多了些,就连后头魏太妃与裴宝儿说了些什么都听得心不在焉起来。 临走前,魏太妃貌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听说,你前儿进宫送出去不少好东西。” 裴宝儿谨慎道:“不过是些脂粉,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魏太妃将声音提高了些:“你也知道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做什么巴巴地带进去?你是在外头当了几年民妇,连这些个忌讳都忘了个干净么?” 看她脸上流露出的茫然之色,魏太妃不禁有些头疼。 她按了按太阳穴,示意何嬷嬷替她解释,后者只得赔着笑道:“这宫闱之中送礼颇有讲究,若非关系极为亲近的,轻易不送吃食或是衣料、胭脂水粉这等贴身之物,就怕出了问题……” 裴宝儿恍然大悟。 “可那不是后妃之间才要留心的么?”她仍旧有些纳闷,“我与那些个公主王妃又无利益干系,用这个害她们做什么?” 魏太妃看她的目光俨然看着一个智障。 她不去害人,就不会提防着别人反咬一口么?须知三人成虎,颠倒黑白这种事向来不少。攀咬上她还是小事,若是有心人利用她去害三郎的话…… 魏太妃本来观察她今日一言一行,觉着这个儿媳妇兴许是转了性子,不然怎么能笼络得了三郎的心?虽说也不见他留宿正院,可她清楚得很,自裴氏“去世”后,这几年以来,自家儿子过着堪比苦行僧的生活,若说不是因为她,谁信? 可今日一打照面,她才发现,这性子确实是转了,却是转成了个笨蛋! 简直是糟心透了。 ------------ 第67章 寿宴 魏太妃觉得裴宝儿出去几年回来成了个傻子,但裴家人却不这么觉得,尤其是裴四娘子裴妉。 裴宝儿刚回京前两天,消息还没透出来时,裴家人便提前从裴子孟的家书中得知了情况。裴尚书、裴老夫人都想着,裴宝儿约莫是刚回来,水土不服,身子不适,所以才闭门不出,连娘家都没回。毕竟,这位三娘子出阁前便是身娇体弱,嫁入王府后也是三天两头地生病,大家都习惯了。 过了几天,裴老夫人还没发话,杨氏便有些坐不住了。 尤其是裴妉被禁足后,没事就在闺房里砸这砸那,闹出来的动静虽然都被她强令人封口,到底还是隐约传了些许出去。毕竟,这位四娘子砸坏的物件,要替换就得去库房登记,管着库房的又是大房柯氏的忠仆,柯氏和杨氏又向来不大对盘。 又过了几天,等裴宝儿开始走动起来,还是没来裴府时,裴老夫人也开始暗自猜疑了。她甚至私底下喊来次子,跟裴尚书嘀嘀咕咕确认了半天,就担心是不是他近日在朝中行事不妥,没准儿得罪了女婿,故而才故意晾着他们家? 裴尚书一脸无辜。 最近,三年一次的金殿取士,也是先帝殡天以来的第一次科举刚刚圆满结束,选出了好些个青年才俊,其中有好几个来自穷乡僻壤的举子还是摄政王特意提过名字的,讲道理,他这差事办得应该很合女婿心意才是啊。 除非是,北狄使团那边一直谈不妥条件,美狄亚公主又在京城胡作非为,这才惹得他不满? 裴尚书自以为找到了其中关窍,准备次日就回去训一训底下的人,让他们发挥出超常的谈判手腕来解决这摊子事。不料,他那老娘微微浑浊的双眼突然圆睁,吓了他好大一跳。 “母亲,您这是……” 裴老夫人朝他挥了挥手,又将侯在门外的高挑婢女喊进来。 “青莲啊,张老夫人的寿日是不是在这个月来着?你去翻一下往年的贺礼单子……” 婢女青莲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裴老夫人所说的张老夫人是哪位,可不就是三姑奶奶的亲外家嘛。 不过,这些年来,裴张两家往来很少,关系也不亲近,她也记不得对方府上重要人物的寿日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提起这一茬来呢? 因着先头那位张夫人刚生下龙凤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裴家担心孙子孙女没人照顾,更担心没人给儿子操持人情往来,故而,刚出了一年孝期便将杨氏给娶进了门。 杨家虽只是小官之家,根基浅薄,但杨父和裴老大人是同年,裴尚书和杨氏相差年岁也不大,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了。 这杨氏也是争气,进门次月就摸出喜脉,而后生下了四娘子。只是有一点,四娘子是早产儿,还不满八个月就落地了。怪的是,去洗三时看着这小娘子,哭声虽不甚洪亮,但模样看着也挺精神,一点都不像早产儿病蔫蔫的模样。 张家本来就对女婿急吼吼续娶一事不大满意,见到继室杨氏所出的“早产儿”,更是心生疑窦。 张二奶奶性情泼辣,很为早逝的小姑子抱不平,在私底下说了这么一句:“什么早产?但凡生养过的妇人哪个看不出来,那女娃娃八成是足月的。我那可怜的小姑子,说是产后风没了的,谁知道真相是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男人若是变了心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二奶奶也没打算遮遮掩掩,就这么传到了裴家人的耳里。裴家自然不乐意了,觉得张家是信口开河、凭空污蔑,破坏他们在清流之中的声誉。 因张家是医药世家,如今的张院使——张氏的父亲,算是裴宝儿的外祖父——当年已经做到了院判,端的年轻有为。当时,曲昭容宠冠六宫,张院判被先帝指去专门照料曲昭容生产,不料还是出了意外,导致曲昭容早产,如今的康王也自出世就成了个病秧子。先帝大怒,当时的张院判也受到牵连。 裴老大人虽然不在了,但两个儿子都已经入朝为官。其中裴伯光当着先帝的御前侍读,为张家求情也便宜的很。但,裴伯光愣是一声不吭,没帮忙,裴家人就像是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似的,一点动静都没。 这其中原因具体为何,已经无人知晓。反正,先帝心疼宠妃受苦,龙颜大怒之下就把张院判给降职了,还是连降两级。直到后来,才慢慢熬资历又熬了上去。 总而言之,裴张两家的梁子算是就这么结下了。 两家都是体面人,做不出当面厮打、相互讥讽的事,就是从此不大往来、打照面了。逢年过节互送年礼还是有的,但都是情面上的敷衍。但若是裴家有什么喜事,张家多半不会到,也就是随份礼意思意思。反之亦然。 即便是两家人齐齐收到第三家的邀请,也要权衡一番另一家去的可能性,以此来决定是否前行。多年下来,倒也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所以,裴老夫人已经好些年没上过张家的门,更别提是去参加老亲家的寿宴了。 她只依稀记得,似乎就是在这个月份,让青莲翻查着往年的贺礼单子后,果然没错,正是这月下旬,也就是六日后。 裴老夫人心情大好,挥了挥保养得宜的手,下令道:“快去准备贺礼!” 专门负责人情往来的仆妇匆匆赶来禀告:“老夫人,贺礼都已经备好了,这是礼单……” 裴老夫人看了一眼,顿时皱起眉头,正要斥责仆妇,转念一想又收了声。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备一份厚礼。青莲,你负责这事吧,务必得好好置办。” 裴仲明被自家老娘这神来一笔的指挥震了一震,正准备趁她指点江山时溜走,没想到却被她如电般的目光锁住,愣是喊他留下,还有话要交代。 “母亲,张家那边,您这么些年都……怎么突然……” 说起张家,裴仲明脑海中就忍不住浮现出那个已经有些记不大清的苍白清秀的面孔,再思及其他,就有些讷讷说不出话来了。 裴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慢斯条理道:“我年纪大了,不方便走动,这才少去亲家府上登门拜访。今年恰好是亲家夫人六十整寿,自然是要备上厚礼去的。倒是你,你那两个丈人都在朝为官,怎么好厚此薄彼?虽说太医院在皇城里头,见面不大便宜,你也该时不时上门问候一二的。” 裴仲明脸皮一抽。 好吧,自家老娘还真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张老夫人五十大寿的时候她精神抖擞的,结果不还是没去?自己不和张家往来,除了杨氏有意无意的影响,不也是她的暗示? 但他没办法,孝道大过天,母亲倚老卖老,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认了。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今后一定注意。”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母亲这是后悔了。 等到了张老夫人寿日这天,裴老夫人出门时心里还有些忸怩,还有一丝隐隐的不确定。结果到了张府,还未进去便从引路的小婢口中得知,摄政王妃半刻钟前已经到了。于是裴老夫人更是后悔,本以为三娘子和张家关系并不亲近,也就无所谓拉拢这门姻亲,没想到,到头来三娘子看重张家的程度居然还超过了裴家这个娘家。 因觉得杨氏对上张家人多半有些尴尬,她就只带了柯氏这个长媳出来。到了说亲年纪的孙女也带了几个,其中就包括“风寒初愈”后哀求她想出府松快松快的四娘子,还有大房、三房的女孩儿各一个,算是一碗水端平了。 听得这个消息,几个女孩儿神色各异。裴妉是里头年纪最大的,相比另两个眼中绽放出的毫不掩饰的兴奋,她表现得最是沉稳。 裴老夫人看着很是满意,只是,跟在旁边的柯氏却提着一口气不敢松。 要知道,会咬人的狗才不叫呢! 柯氏对裴妉前些日子的异样略有耳闻,因她管着后院大小事,耳目众多,心中也隐隐有着猜测。得知婆母要带上她和几个小娘子,一起来张府“偶遇”不肯上娘家门的三姑奶奶,柯氏便担心会出点什么事,不但让裴府面上无光,还要带累自己还未说亲的六娘子的名声。 几人进到花厅,与包括张家一干人等、裴宝儿在内的一群面带诧异的女眷见过礼后,柯氏留意到,裴妉看向王妃的眼神不大对劲。于是,她下定决心,今日应酬都在其次,无论如何都要牢牢看住这四娘子。 结果,她很快发现,自己低估了众人的热情,以及对裴张两家恢复往来一事的好奇。 席间,问好的,敬酒的,打听消息的,各色人等皆有,闹闹哄哄的,柯氏刚回过神来,便发现隔壁席上的裴妉不见了。 柯氏不动声色地让婢女将六娘子叫出去,追问裴妉下落,六娘子却一脸懵懂:“四姐说,吃了太多茶水,去更衣了。” “什么时候去的?” “有一会儿了吧,奇怪,她怎么还不回来?” 柯氏有种不好的预感,将女儿打发回席上,自己前去净房寻了下,却从张家女婢口中得知,压根没有一个形貌和裴妉相似的小娘子来过。 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的疼,一个不大可能的猜想忽然浮现出来,惊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好歹身为裴家宗妇的素养还在,柯氏强自定了定心神,喊住路过的一个张家的男仆,看着对方穿着打扮像是个管事之类的小头头,大约消息灵通些,便委婉地问起摄政王可有大驾光临。 柯氏本来只是抱着侥幸心理问的,她总觉得,三姑奶奶过来兴许是多年不回京城,感念去世的生母,但摄政王这样的大忙人,又是个冷心冷情的,多半不可能一同前来。若是他没来,她所担心的可能也就不成立了。 但,那管事模样的人偏偏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王爷今日陪着王妃一道来的,这会儿似乎在老爷的书房呢。” 柯氏心中一跳,再回花厅一看,裴妉还是不见踪影,她心中更是拔凉拔凉的,总觉得要大事不好了。 她倒是想去查证一番,但张院使的书房明显在外院,她一个外来女眷怎么好冲到那里去? 要是跟张家女眷关系亲近些,也好悄悄托她们帮忙,安排几个人带路去找人,可对上张家人的目光,她哪里说得出求情的话。 跟婆母坦白,这就更不行了。不说裴老夫人向来疼爱裴妉,会不会信她的说辞还是两说。就是真信了,基于以上两个阻碍,她们还是没法大喇喇去寻人啊!万一她猜错了,不仅在张家人面前丢人,只怕回去之后婆母饶不了她。 思来想去,柯氏游离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安坐席间慢吞吞吃酒的裴宝儿身上。 ------------ 第68章 凌霄 凌霄花开得极旺盛,几乎快爬满了张府二门附近的一堵白墙。满目橙红中夹杂着些许碧绿,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出几分灿烂明媚。 此时的花下站着两人。 远处的长廊里也站着几人,正遥遥望过去,神色不一。 “玉人花映面,眉黛添香醁。” 柯氏一脸诡异地看向旁边突然吟了两句诗的裴宝儿,心中满是不可思议。 “王妃,咱们是……” 柯氏凭着一腔热血将裴宝儿请了过来,真见着自己猜想的这副场面,却有些束手无措起来。 因为,一路行来的三言二语之间,柯氏察觉到自家这位三姑奶奶气质似乎不同以往,说话做事风格也是大相径庭。这场面放到从前,三姑奶奶不是气得发抖,冲上前去质问、怒斥,便是端着架子走过去冷嘲热讽一番,总而言之,多半是不怕撕破脸皮的做法。 但,柯氏怎么也没想到,她见到裴妉作势要倒在摄政王身上时,脸上居然一点愤怒、不甘、震惊之类的表情都无,反而是慢悠悠地吟起了诗。 她知道这位姑奶奶出阁前便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但,就是再才情过人,也不该在这时候发挥吧? 莫不是中了邪? 就在柯氏这一愣神间,裴宝儿却有了动作。 她慢斯条理地抚了抚头上的发簪,然后迈开了步子,朝着花墙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微微感慨,脑海中被这面花墙激发起来的旧年记忆更加鲜明。 那句诗还是裴姝幼年时,被张家接过来小住时张院使教她的,没想到,当时还丁点大的小人儿居然记住了,还一直记到了现在。 柯氏看她直直朝那边走去,这才放了心,看来不是中了邪,只是这些年修身养性,妒性收敛了不少。 她紧跟着裴宝儿上前,一抬眼却发现,花墙下的两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抱在一起,更不是其他什么亲密的动作,就连肢体接触都无。男人不知何时退开了两步,眼神却没落在裴妉身上,而是朝着自己一行人看了过来。 所以,摄政王是早就发现她们了么?而三姑奶奶主动迎上去,也只是因为被识破,并不是急着过去找场子? 柯氏活了四十年,第一次觉得这么心神恍惚,总感觉这对尊贵的小夫妻很是诡异,她今天八成是上赶着找麻烦来了。 花墙下的裴妉也发现了裴宝儿等人的出现,她原本泛着桃红的娇羞脸颊被齐珩那么一推,已经转为苍白,此刻更是浑身如坠冰窟,已经称得上是惨无人色了。 她们怎么会来?还有裴姝,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计划? 她好不容易才讨得老夫人欢心,答应了带她出来,本只是想当面试探一番裴姝,没想到进了张府,却得了个意外之喜。齐珩本人居然来了,她激动得无以复加,这仿佛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借故离席后,她带着贴身侍婢一路闯到了二门外,也亏得今日宾客多,人来人往,有些混乱,倒没人留意到她溜了出去。 更为顺利的是,她居然就在这面花墙之下碰着了独自一人的齐珩! 裴妉向来相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便有了“不小心”崴脚后意外跌入对方怀中的这一幕。 可,明明大好的机会,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是她哪里做的不够好吗?为什么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毫无过去几年的温和,还带着一丝恍然大悟的厌恶?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神情呆滞,嘴唇微颤着问:“大伯母,你们……” 话还未说完,柯氏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匆匆行了个礼,便冲上前来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向身后。而后,勉强挤出一抹微笑,以比平时快得多的语速道:“都是臣妇不好,没管束好下人,竟由得她们在主家府上乱走,带得臣妇这侄女迷了路。臣妇这就带她们回去,好好训斥一番。若有什么举止不当之处,还请王爷多多包涵。” 叫琴儿的小婢早在得知自家小娘子的计划时就被吓得面无人色,一路上战战兢兢地祈祷着千万别出事,最好碰不到王爷,也碰不到其他人,结果还是被撞了个正着,而且来的时机刚刚好,简直是人赃俱获。 此刻,她听着自家大夫人将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心中毫无怨怼,只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谢罪。 齐珩看向裴宝儿,可后者一声不吭,只是一脸兴味地看了眼站着的几人,又同情地盯着地上的小婢皱起了眉头。 一抹淡淡的无奈之色便爬上了他微蹙的眉头,齐珩也不说话,只是不冷不热地恩了一声,就当是应允了柯氏的委婉请罪。 琴儿如释重负,终于停止了磕头,顶着通红几乎破皮的额头,怯生生地不知自己该不该起身。 柯氏心中一喜,给了琴儿个眼神,又拽着裴妉矮了矮身,便要见礼告退。 裴妉却不肯走,她痴痴看着齐珩冷硬的轮廓,两行珠泪便从眼中滚了下来。 “我不要走,我就是想问一句……” 柯氏头皮都被她吓得发麻,直接就上手,用帕子捂住了裴妉的嘴。 “四姑娘这是糊涂了,瞧,这额头都发烫了,得回府寻个大夫才好。琴儿,还不快来扶着你主子出去?” 琴儿欲哭无泪,此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拼命地点着头,和柯氏身旁的另一个婢女一起,也加入了制服裴妉的队伍。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裴妉又哭又喊,只是大半的喊声都被柯氏给强势镇压隔绝了去,不然,此刻围观的就不止那一两个探头探脑的仆役了。 一个灰衣男子不知何时突然出现,接到齐珩眼神示意后,直接一个手刀将裴妉劈晕了过去。 裴宝儿终于幽幽开口:“你解决问题的方法还真是简单粗暴。” 灰衣人身子一僵,很快意识到王妃口中的你并不是自己,这才放松下来,咻的一声跳上屋檐,顷刻之间又不见了人影。 柯氏等人呆如木鸡,见齐珩没有多说的意思,后知后觉地继续方才的计划。她十分庆幸,今天带出门的是有着一身好力气、扛着张大桌案还能健步如飞的小珠,不然,她们几个女流之辈要搀着个昏迷不醒的裴妉,从这儿走到侧门的时间之长,绝对会引起不少人关注。 等众人都走远后,这面花墙之下重新恢复了宁静,方才探头探脑的人也不见了,连一个路过的人都无,就像是这儿被什么透明的空间隔绝了似的。 齐珩对裴宝儿的控诉不置可否,“能解决问题,简单粗暴又何妨?” 裴宝儿摸了摸墙上垂落至眼前的一串凌霄花,随口道:“王爷可真是铁石心肠,到手的花儿也不知珍惜。” 一旁默默围观了全程的北雁心中腹诽,这四娘子居然是个白眼狼,真是枉主子那些年对她那么好。 杨氏进门不久就生下了裴家五郎,而后隔了几年才生的四娘子,因此,四娘子和自家主子差了整六岁。但主子不知怎的,就跟这个小妹妹特别投缘,出阁后也时时请四娘子去王府玩,或是没事儿就给她捎点新鲜玩意儿。那些年里,别说是主子本人,就是她们这些底下人也竟丝毫没察觉出这四娘子的心思。 北雁正琢磨着四娘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便听得裴宝儿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一句,她头皮一麻,忍不住偷偷给裴宝儿使眼色。 然而裴宝儿压根不看她,还在认真地瞧着墙上的花。 北雁觑了眼自家王爷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怒气,不禁也想学方才那琴儿一般跪地磕头,只求这位祖宗别再继续大放厥词。 “这么说,你是希望本王收下了?”齐珩不冷不热反问。 裴宝儿漫不经心道:“王爷收不收,与我有何干系?不过要我说,这花园里还是姹紫嫣红的好看,总不可能一个园子里就只种一种花。” 齐珩冷冷一哼,故意和她唱反调一般:“本王倒觉得,这凌霄开得不错,就只得它一种花,这园子里也不算寂寞了。” 裴宝儿只当做没听到,朝北雁招了招手,吩咐道:“这花儿不错,王府里有没有?没有的话,跟外祖母求告一声,你带人采一些回去。”然后,极为敷衍地福了福,便施施然走了。 回府的路上,北雁小心翼翼道:“主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今儿王爷说的话,似乎不止是在说凌霄花,可是……” 裴宝儿撇了撇嘴,她虽然是个理工女,却也是高考语文考了123分的,阅读理解能力棒棒的,以花喻人有什么难理解的,无非是借机表白。可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又有什么用,他家里都还有一堆莺莺燕燕呢! 再说了,来时齐珩硬是要跟她挤一辆马车,她趁机跟他重提小砚儿上学一事,刚提出就被她驳回了,还一副“你就这么不信任我能保护咱儿子”的自大模样,她都没眼看。 裴宝儿不耐烦解释,敷衍道:“他说不说花儿,有没有别的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眼珠一转,记起另一件事,转头便吩咐外面转道去东市一趟。 如果北雁会现代流行用语,她心中的王妃主子一定是个死宅。从前是身娇体弱,走多几步路都会喘,自然不爱出门。如今失踪几年回来,身子倒是奇迹般地康健了不少,只是这宅的程度有增无减,连基本交际都推三阻四,今日这外祖母的寿宴还是犹豫再三才过来的,怎么会突然想起要逛街呢? 先前那茬子事立马被她抛到了脑后,北雁好奇道:“咦?去东市做什么?主子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买?啊,是不是您要去视察那间新铺子?” 裴宝儿笑而不语,直到两人站在“如玉阁”的匾额下,她才正了正神色。 来做什么,当然是踢场子啦! ------------ 第69章 二虎 玉芝斋的老板近来有些头疼。 作为和品香阁齐名的脂粉铺子界两大巨头之一,玉芝斋的生意向来很好,不管是在南边还是北边,开的分号都是财源广进,更别提这权贵众多的京城分号了。其他字号的脂粉铺子多半竞争不过他们,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选那些个小城镇开展业务,这偏偏是两大巨头不屑于发展的市场,双方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可,两个月前,京城里居然来了个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玉芝斋隔壁开起了脂粉铺子,还起名叫什么如玉阁。 王掌柜一开始觉得,那铺子老板多半是失心疯了,还抱着玩笑的心态跑去看隔壁新开如玉阁里的商品,却发现对方卖的东西都怪里怪气的,还起了些莫名其妙的名字,比如说眼影、高光,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开头那几天,如玉阁里来看新鲜的人也有那么几个,可王掌柜冷眼看着,真正买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他觉着,这间铺子估计再撑个一两个月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没想到,一个月后,如玉阁不仅没有倒闭,生意反而明显兴旺起来。 王掌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如玉阁的老板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跑去跟花楼的姑娘们谈起了合作,十分大手笔地人手一套将那些脂粉送了出去。然后,那些惯爱争奇斗艳的花娘们就开始变着法儿地浓妆艳抹,愣是把那些在王掌柜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涂抹出了许多新奇的妆容。 一时间,京城各阶层的女眷们均有所耳闻。 上流的权贵、高官夫人自然看不上这些东西,主要是拉不下脸、自降身价去和这些花娘们用一样的东西。 但那些平民就不同了,她们不在乎这些,巴不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让自家夫君没心思去想那些花娘们呢。更何况如玉阁的东西比品香阁、玉芝斋都要便宜上一二成,品类又多,贪新鲜的年轻小娘子们自然趋之若鹜。 有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口碑又都还不错,后来的顾客就越来越多了,这其中保不准也夹杂着些许官宦家的夫人小姐,或是派了不起眼的仆妇过来帮带。 京城人口就这么些,各家女眷人人也就一张脸,买脂粉的预算也不会突然翻倍。 于是,如玉阁起来了,伴随而来的便是,玉芝斋的生意一落千丈。 王掌柜想方设法,催着自家的匠人推出新产品,可收效甚微。情急之下,他便动了歪心思,毕竟,商场上想弄垮一间铺子可不只有光明正大的手段。可等他一打听,知道了如玉阁背后的靠山后,立马就怂了。 那可是跟忠武侯府和摄政王府都有裙带关系的人家,他一个小老百姓怎么敢招惹唷。虽说他背后的大股东身份也不低,但比起这两位来,哎哟,还是忍忍吧。 王掌柜只能看着隔壁门庭若市,自家铺子业绩日渐惨淡,却无计可施。 这日,他照旧愁眉不展地在铺子里发呆,一边担忧自己年底被撤职,一边祈祷着隔壁如玉阁出点什么事故,比如说火灾啊什么的,最好直接倒闭掉。 忽然间,玉芝斋门口停下了辆极为奢华的高大马车,一看就是权贵之中的权贵。 王掌柜眼睛一亮,这是来了大主顾啊,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府上的夫人? 他搓了搓手,正要以最饱满的热情迎接这位贵妇,结果,马车内的人下来了,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如玉阁。 王掌柜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啊,不是说那些贵妇人拉不下脸去买如玉阁的东西嘛?再者,刚刚那位被人搀扶着的年轻妇人身穿流云暗花云锦裙,头上的几件首饰都不是凡品,绝对地位不低啊,怎么就自甘堕落进了如玉阁呢? “诶,这间铺子是新开的么?”北雁东瞧瞧西看看,很是兴奋。“奴婢都好几年没来这一带逛过了~” 裴宝儿端着一抹淡到极点的微笑,慢斯条理地跨进了如玉阁的大门。 说起来,她先时还真不知道林大太太这么野心勃勃,她正月才交出的方子,居然三月初便将铺子分号开来京城了。回京后,她也没出来逛过,还是多亏了安王妃的意有所指,她才知道此事。 林家果真是财大气粗,也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也对,在林大太太眼里,她裴宝儿不过是个没钱又没势的小老百姓,威逼利诱着行“劫掠”之事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敢打官司不成? 思绪转回王府中那个她一直避而不见的林侧妃,裴宝儿心里生出一丝烦闷。 她几不可闻一叹,抬起眼环视四周摆设。跟太兴县那间如玉阁倒是有些相似,也挂上了些美人图,只是看着到底有形无神。 店内伙计和掌柜都是有眼色的人,早在她走到门前时就弓着腰过来请安了。 于是,裴宝儿也没看清那几人的脸,只随意点了点头,就带着北雁在铺子里头随意逛起来,时不时还打开那些个小盒来看看。 “咦,这不是裴娘子吗?”一个粗嘎的男声响起,带了些许迷茫。 裴宝儿耳朵一动,有些吃惊,抬眼看去,傻乎乎站在那儿盯着自己看的年轻小子可不就是二虎吗? 二虎见裴宝儿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熟稔,登时就咧嘴笑了,手指了指裴宝儿这边,又转过脸朝旁边的另一个伙计道解释:“那是咱们铺子先前的股东之一,我见过她。”然后,不等那伙计有什么反应,他甩着手里擦灰的抹布,快步走过来道:“裴娘子,你怎么来了京城?还这副模样,我都快认不出你啦……” 原本北雁没有留意到这个傻不愣登的小子在说什么,因店内还有其他零散女客,她一开始还以为那声裴娘子叫的是旁人。没想到,这小子口中说的居然是自家主子。 她马上柳眉倒竖,气势汹汹道:“放肆!我家主子可不是你能随便指的!真是不成体统!” 二虎愣了愣,原本见到故人的欣喜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前的裴娘子似乎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不论是身上的衣裙、头上手上的首饰,还是整个人的气质,都有别以往。他又扫了眼外头停着的奢华马车,以及马车旁边站得笔直的两行侍卫,再有这位刁蛮姑娘的职责,他不知怎的就生出了些敬畏之心。 一旁本要引路兼介绍商品却被裴宝儿挥退的掌柜见状,马上赔着笑上前,将还傻愣着的二虎往后一扯。 “这小子出身乡野,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惊扰了贵人,实在是该罚。还望贵人慈悲为怀,不要跟这蠢货计较。” 北雁哼了一声,更是不满地瞪了眼还在状况外的二虎,轻蔑道:“主子,这家铺子实在是没规没矩,咱们还是往隔壁玉芝斋去吧。那边是老字号,掌柜伙计都是老于世故的,定然不会这么咋咋呼呼的烦人。” 她虽然一根筋,脑瓜子不够聪明,却也知道,自家主子在民间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傻小子说不得还真认识主子。可那段过往对一位王妃可不是什么好名声,王爷王妃不介意,不代表别人听了会不会生出二心。 故而,北雁一脸正义凌然,准备将这傻小子骂个狗血淋头,骂到他怀疑人生、怀疑自己的眼神为止。 掌柜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苦瓜,还在赔着笑道歉。 裴宝儿本来就想进来打探敌情,挑挑刺什么的,刚好有了这由头,她也绷着脸不出声,由得北雁狐假虎威,拉着自己要走。 如玉阁门外本有两个中年妇人准备进来,见到北雁对着掌柜伙计单方面的唇枪舌战,气焰汹汹,而且看着也不像是无的放矢,再一听这圆脸婢女话中之意,进店的心思便没了,面面相觑了下直接转身走了。 裴宝儿心里暗笑了一声,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成为上门撒泼的闹事顾客的一天。 等北雁有理有据地骂完了,两人便出了如玉阁,抬脚就进了隔壁的玉芝斋。 裴宝儿耳朵灵,虽然隔着一面墙,但两间铺子真的就是挨着,而且都是打开大门做生意的,隔音效果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她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叱骂声,似乎还有闷闷的响声,多半是那掌柜见放跑了大鱼在怪责二虎,还动了手。当然,也可能是那掌柜知道裴宝儿就在隔壁,故意弄出这些声响好让她消气,别回头打击报复他们。 她不由得记起,先前在太兴县时,二虎为人虽有些憨,但口舌灵便,颇得县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喜爱,对她的各种促销活动方案十分配合,帮着拉了不少业绩。 裴宝儿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不忍心叫他因为这种小事受到苛责。毕竟,她今日进如玉阁就没安好心,就算二虎没认出她来,她也不会在里头花一个铜板。 恰好玉芝斋的王掌柜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先是请安,再是介绍自家的王牌明星产品。 王掌柜知道这条大鱼刚从如玉阁不满地离开,心中极为得意,为了彰显两家的服务差距,便说:“像贵人这般的身份,合该用咱们玉芝斋的东西才配得上您的身份。不说鄙号一直供着宫内娘娘们的用度,即便是名声稍逊一二的品香阁,也是不错的。其他那些个小门小号的,发家时日短,只知道哗众取宠,这店里的人员素质也是参差不齐……” 为了诋毁如玉阁,王掌柜已经不择手段了,不惜将一直以来自家的最大竞争对手抬出来,以作对比。 裴宝儿嗯了一声,明知故问:“怎么隔壁的铺子闹哄哄的?” 王掌柜竖起耳朵一听,笑道,“定是那骆掌柜又在拿小伙计出气了。” 裴宝儿随口问:“莫不是经常有此事?” 王掌柜深觉这是个好时机,更是添油加醋地给如玉阁抹黑。 “可不是呢,那骆掌柜为人最是斤斤计较,客人来少了骂小伙计不去揽客,来多了招呼不过来骂小伙计没眼色,即便是样样都做好了,总还有别的刺可挑呢。” 北雁听得有些惊讶,啊了一声,不禁有些同情起方才那个傻大个了。 “他这样动辄打骂伙计,就没人管吗?” 王掌柜无奈道:“小娘子诶,这可怎么管呢,不过是骂几句敲几尺子罢了,又没伤筋动骨的。”他话锋一转,又开始明里暗里地吹嘘自家的管理来。 裴宝儿果然出手不凡,随手一点,便将铺子里有些名头的各类胭脂水粉都打包了回去。 王掌柜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线了,送两人出去时,躬身的弧度极大,都快赶上虾米了。 上马车前,裴宝儿便吩咐了北雁两句,后者一脸狐疑,却也只能照办。 如玉阁中的二虎被骂了一通,心中惊疑不定,正在整理着货架。见到门口有人进来,他挤出标准的笑正要招呼客人,一抬眼却是一个哆嗦。 这小姑奶奶怎么又回来了?总不会还没骂够吧? 只见那小姑奶奶趾高气昂道:“我家主子要问你话,随我来吧。”说罢,看也不看他,扭身便走。 骆掌柜刚好进了里间,二虎踯躅了片刻,还是跟着走了过去。 马车旁,一面精巧的鹅黄色丝帘掀起,露出了一张芙蓉清露般的容颜。 二虎讷讷无言,也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只得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 裴宝儿却朝他一笑:“你倒是眼力不错,怪不得能被分派到京城呢。往后还是要小心说话,得罪了别的贵人就不好了。” 二虎呆呆地说了声“是”。 裴宝儿又给了北雁个眼色,缓缓道:“今日连累你被斥责,有些过意不去。呐,这是一点心意,拿着吧。” 北雁不大情愿地递过去个小荷包,见那呆子不伸手来接,干脆白了他一眼,直接将东西塞到他手里。 “主子,咱们是不是该回府啦?” 裴宝儿嗯了一声,这才放下帘子。 马车渐渐远去,站在原地发呆的二虎摸了摸后脑勺,禁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这位夫人果然是裴娘子,她认得自己,可她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贵妇人呢?她的夫君不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弱书生吗?难不成,是她那刘姓夫君当了大官?诶,这时间好像也不对啊,没见他去年上京科考啊。 ------------ 第70章 生辰 很快便到了月末。 在孙管事尽心尽力的操持下,裴宝儿的新铺子装潢一新。由往日接地气的大粮店摇身一变,如今那叫一个旧貌换新颜,最是精巧不过了。莫说是开脂粉铺子,就是开古玩店、卖首饰的都可以了。 裴宝儿闲得发慌,自然想越早开张越好,她的那些个新鲜想头能有实现的地方。于是请风水先生看了日子,说是五月初八宜开市,这便是最近的好日子了,就定下了开张的日子。 这日,宋岩却一脸恭谨地跑来请示她一事。 “生辰宴?太妃娘娘的?” 裴宝儿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便想到了北院那位老太太。她还有些奇怪,随意道,“就按着往年旧例办呗,这么点小事也值当来问我?” 宋岩跟随齐珩多年,为他打点内府很是妥当,深得齐珩信任。据说,这几年府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做主,那位在她想象中在王府作威作福的林侧妃却是连个管家权的边都没摸着。就这事,当时自白露口中知道,她还很是诧异呢。 她回来这么半个月,齐珩倒也没有让宋岩交权给她的意思,不知是怕她搞砸,还是怕她撂挑子不干丢脸。反正,裴宝儿正乐得轻松,一直装聋作哑着过自己的小日子。 没想到,今天这宋岩竟跑过来这般作态,难不成是齐珩那条老狐狸又在打什么新主意? 宋岩一双老眼瞪得大大的,满是不可思议:“是王妃您的生辰宴啊!” “哦,我的生辰……哈?” 裴宝儿想了一想,终于自那堆乱如麻的记忆毛线中翻找到了这一条信息。 裴姝、裴子孟这对姐弟俩的生辰不是别的日子,正好是在端午五月初五这一天。这年头的人都把五月叫恶月,说五月出生的孩子不详、命硬,诸如此类。当时张氏生下孩子没多久便去世了,便也有人在私底下这么议论。不过好在这对龙凤胎均资质过人,在其祖父的熏陶下都长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后来裴家也无别的什么亲眷意外身故,反倒是蒸蒸日上起来,才没人再提这话。 因裴宝儿后世生日与这不同,她便没怎么将这一茬放在心上。对她而言,裴姝这个清高孤僻的才女还真不像她,跟她后来的性子、爱好什么的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也是她一直融入不到王妃这个角色里的原因。 但她这么想,旁人不知道啊,除了齐珩,谁知道她这躯壳里头的魂儿变了几变的周折呢。 就如同北雁这般近身伺候的人,自然默认裴宝儿是知道,并且记得的。她和凌雪几个已经偷偷准备着送给王妃主子的礼物了,虽说就是些针线活计,也是她们的心意不是,不是贴身的那些还没有给主子送礼的资格呢。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家主子非但连生辰这回事忘得精光,就连宋岩这般提示,还能想到魏太妃那儿去。可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北雁轻咳一声,顺道低声提醒:“主子,老娘娘的千秋在二月里头,早过啦。” 要照裴宝儿说,过生日吃个寿面不就完了,顶多喊上相熟的亲朋吃顿饭。她是不乐意办什么生辰宴的,想想就觉得累,明明她是寿星,却还得招呼那么多人,感觉比花楼里的小娘子还要劳心劳力啊。 她倒是想拒绝,但她也不是傻子,知道齐珩八成这次不会惯着她,且北雁等人定然会在耳边叨叨叨个不停。 就如现在—— 白露表示:“自然是要办的,而且还要大办!主子这几年不在京城,倒是让西院那位出尽了风头。虽说王爷向来不让她插手府中人情往来之事,但到底有个娘家做靠山,满京城的达官贵胄家的女眷,哪个不与她熟识?您要是一直躲懒,那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怎么着了呢~” 凌雪也道:“正是这话,主子不耐烦挨个的见那些人,只是一直晾着人,到底传出去不大好听。主子您不在乎这些,却要为小郎多想想。反正都是要办的,不若趁此机会见一见那些人,也不必如何曲意逢迎,她们奉承您都来不及呢,哪里会上赶着讨您不开心呢。” 北雁最直接:“就是就是,必须得好好办,让她们看清楚,您才是咱们王府正儿八经的主子!” 侍女们很是积极,可裴宝儿很是愁闷。 她一点都不想当这个王府的正儿八经的女主子啊! 多说无用,裴宝儿只得暂且应下此事,晚上睡着睡着却突然冒出来个想法,次日一早又将宋岩给喊了过来。 宋岩很是奇怪,王妃主子昨日看着像是毫不上心,若不是他和贴身侍婢们左一个右一个地劝,八成就要取消不办了的,怎么隔了一天却又换了张脸,还兴致勃勃地交待起各种细节来呢? 北雁也有些想不通,等到她听裴宝儿吩咐让她准备的东西和人,她便明白了。 她私下里便和白露咬耳朵,“王妃可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仙子般的人儿,如今为着铺子上的事情居然这么上心。而且,王妃如今很少动笔,且从前看的那些个诗词歌赋的,摆在架子上都快积灰啦。” 白露倒没有怀疑什么,“兴许是前几年在民间日子艰苦,王妃一个弱女子,还带着小郎,银钱上头总要锱铢必较些的。” 北雁还是为主子找了个借口:“兴许这女人做了母亲都会性情大变?我瞧着,凌雪姐姐也不似从前那么闷了。就是你,从前不是死活不愿碰针线的么,现如今给自家男人儿子做衣衫倒是勤快得很。” 两婢说笑了一通,便照着裴宝儿的吩咐办事去了。下帖子的下帖子,备礼的备礼,调教人的调教人,一时间,正院这头更是热闹,反衬着西院北院很是冷清。 到了五月初五这日,王府里人来人往,自然是热闹非凡。 满京城里几乎叫得出名号的都来了,就是没收到帖子的,都要备份礼送到王府。更有那厚脸皮的,直接攀着别的有帖子的人的交情蹭着过来了。 原因也简单,因为,这位裴王妃真的是个奇女子。 她的身世、地位自不必说了,就凭着她嫁了个了不得的夫君,但凡想在官场上有所建树的人都不敢得罪她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多数人的心理。 再则,就是她死而复生的离奇经历了。 是的,这位丧礼都办了有整三年,忌日水陆道场都办了好几次,就在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是一抔黄土的时候,她突然又“活”了过来,个中似乎还很是曲折。这在京城贵妇圈里便很是稀奇,毕竟,这些女人里头基本都是自小娇养着,嫁了人就安安稳稳相夫教子的那种,哪里见过戏本子上才会出现的这种离奇剧情真人版。 若只是这些也便罢了,但关键是,这位死而复生的裴王妃在交际方面也太任性了,自打回京城后就没怎么搭理过她们。 这年头,你要去拜访别人家,不能直喇喇地跑过去,得提前下帖子,告诉对方,若是你家明儿没别的事的话我来看你,这才叫礼。除非是特别亲的,又或者是急事,才会没个预告就上门。 裴王妃性子傲,谈得来的没几个,不长眼被她奚落过的还怂着呢,只能乖乖奉上帖子,盼着能被裴王妃“宠幸”。结果倒好,裴王妃直接都给拒了。若不是知道她见过人,只怕京城里又要流传着裴王妃病重的消息了。 直接上门的不是没有,但奈何人家不见,门房和传话的婢女也就是客客气气将人给打发了。 听说张府老夫人寿日这位出面后,不少人都有些后悔,毕竟,在她们看来,院使算不上什么大官,虽说是裴王妃的外祖家,可向来也不见有受到什么优待,张院使本人也是熬资历一直熬上去的,谁能想得到裴王妃竟去了呢。过后,风闻了的一些人还满是歉意地往张府补了份礼呢。 总之,吃了这么些闭门羹,除了张府寿宴那日侥幸去了的女眷,大家伙对久未谋面的裴王妃都很是好奇,自然要来捧场了。 结果,这帮人刚进了王府,看着四周花团锦簇的美景还不觉着如何,反倒是被来来往往的王府婢女们吸引去了注意力。 这些水葱似的年轻姑娘穿着还在其次,主要是她们脸上的妆容有些少见。 只见她们那眼窝里不知抹了什么,显得个个都眼神深邃、顾盼神飞的,还刷上了深深浅浅的色彩,或明或暗,或冷或暖,有粉桃系的,亦有橘红系的,将这些个姑娘衬得人比花娇,鲜活得不得了。 能接到王府帖子的,多半也不是什么见识短浅的小户人家出身,耳目也灵通,自然知道京里近来出了个新的脂粉铺子,还有花娘们带着那些平民女子掀起了一阵妆容革新的潮流。但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愣是没被如玉阁诓过去,原因主要在于,那些个新式妆容太过浓艳、配色太过夸张,若是花楼里的姑娘用来招揽客人倒是合适,但和她们这些当家主母的身份很不匹配。她们不但自己不买,还勒令府中女婢不得使用,就怕她们学着花娘们的派头勾引家中的男人。 所以,摄政王府里这些花枝招展的女婢们就显得很是出格了,可让这些夫人们不解的是,这些个女婢的妆容偏偏一点不落俗套,跟她们先前在街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尤其是怀宁侯夫人,这几年也登门拜访过几次林侧妃,恰巧今儿引路的还是个相熟的婢女。让她吃惊的是,她一开始竟没认出那婢女来,还是那婢女笑着和她说话,这才听着声音、瞧着身形轮廓认了出来。 她不禁纳闷,这小燕姿容平平,尤其是一双眼睛单眼皮,还小,笑起来就跟一条线似的,今日见着居然大了两倍不止。她一路上盯着那小燕的脸看了好几回,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记错了。 另一个胆子大的夫人也好奇问道,“姑娘们用的可是如玉阁的脂粉?瞧着怪好看的。” 女婢便笑道,“非也。是王妃的新铺子出的脂粉。” 众人皆有些好奇,又问了几句,这便到了暖阁里,见到了个虽有病态却自有风流的“病美人”裴宝儿。 ------------ 第71章 病妆 裴宝儿这个人吧,虽说自觉着跟前世的性情判若两人,但有一点是一以贯之的,那就是,都不爱应酬。 从前的裴姝或许是曲高和寡,但她那一世因着在孤儿院里长大,早熟得很,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交际很是不感冒,不然后来也不会选了那样一条职业道路,毕业后一头扎进实验室里跟瓶瓶罐罐为伍。 所以,被齐珩拉回来当这劳什子的王妃,还要迎来送往,她是不可能笑眯眯屈服的。 她生平志向就是做生意、赚大钱,故而,思维上很有些商人的习性。当然,也可以说是沾满铜臭味的臭毛病。 商人,多半是无利不起早的,要让裴宝儿接下不情不愿的事,也得有点利益当胡萝卜挂前头才行啊。 若不是想着,刚好生辰的日子就在铺子开张前几天,她才懒得折腾呢。现下好了,干脆把这个无聊的宴会变成免费的广告宣传,就当是开了场隐晦的发布会算了。 裴宝儿突发奇想,拉着宋岩、北雁等人配合,先是将铺子里备的货划拉了一堆过来,照着发出去的帖子,每户的回礼单子上添个一两套胭脂水粉的。 其次,将府上十五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婢女都拉了过来,选几个梳妆手艺好的出来,亲身示范传授她那一套化妆手法,然后再一传十、十传百,实在学不成的,就让手艺好的那些帮她们上妆,总之,生辰宴这一日务必要向上门吃酒的女客们展现出不一般的风采。 她就不信了,千百年来,女人们没有不爱美的,尤其是这些有权有势的高官夫人们,家务活不用亲自干,儿女也有奶娘带,闲暇时除了搞些上不得台面的争斗,不还是研究怎么保养自己那张脸? 如玉阁打不进这些权贵的圈子,主要是因着市场定位的问题,还有就是,林大太太做生意很有一把好手,但她寻得来袁五郎这个山寨达人,寻不来第二个像裴宝儿这样对现代妆容技巧谙熟于心的人啊。 那日去如玉阁逛了一圈,女工倒是有一个,可,只看她自己脸上的妆容,裴宝儿就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再故意兜了个大圈子路过安乐坊看了几眼花娘们,有些个脖子上的粉都没舍得涂呢,脸上白得好似明月,脖子却黄似月饼皮。而且,那眼皮子上花花绿绿的,实在叫裴宝儿不敢恭维,妥妥的夜店杀马特风。 除了为新铺子搞市场宣传外,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将这些女眷源源不断的交际帖子尽可能扼杀在摇篮中了。 如凌雪所说,她不耐烦一个个见那些人,但如果她要在这儿久居,就不可能永远避着这些人,还不如使个好法子,不说能一劳永逸,但起码是事半功倍的那种。 故而,先前听闻她回来后给王府投过帖子的人,她基本上一个不漏都请了过来。 哪怕凌雪提醒她,这里头有哪些个是林侧妃的姻亲之家,哪些个又是王爷在朝中的某个死队头的娘家,她也没管。反正,这事儿都是宋岩忙里忙外地在跑,名单他手上有,眼睛也毒得很,要是有问题肯定会跟齐珩报告。她这边一直没收到什么意见,可见齐珩并没有什么特殊指示。 她这么说凌雪:“你也太小心过头了,好歹你家主子也是正一品王妃,当今天子还要叫我一声皇婶呢,如何这般缩手缩脚。那些个人请了便请了,若是惹得我不高兴,我还不能给她们脸色看了?” 凌雪解释,“倒不是这样说。只是,奴婢想着,王爷如今在朝中虽然说一不二,但始终……咱们虽是想办得喜庆些,也不必太过张扬。” 裴宝儿撇撇嘴,没再解释下去。 她如今担着第一实权王爷家正妃的名头,还不能张扬,改日若是这位摄政王倒台了,她就更没机会了。再者,就是她现在谨言慎行,处处算计,齐珩若是倒台了,她照样没好果子吃。 所以,她还想那么多干嘛呀,如何开心如何过罢了。 她非但要全请过来,还要让这些人都亲眼看到,摄政王府上的裴王妃是如何支着虚弱无比的病体在招待她们的,她倒要看看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厚着脸皮见天儿地给她递帖子。 是的,裴宝儿今儿在化妆镜前坐了整整半个时辰,也不必北雁她们帮忙,全程靠自己DIY了个病态妆出来,然后,全副武“妆”地出了席。 病态妆最重要的,一个字,淡。 唇妆是最重要的,绝对不能上大红口脂。相反,还要用粉底盖一盖裴宝儿本来的唇色,又在下嘴唇中央轻轻漾开一抹桃红,渲染开去却是淡淡的粉,一点都不张扬。 眼妆则是选的湿润感红眼妆,裴宝儿用了淡淡的裸粉色,又用碧玉小杵沾着些许浅桃色的粉末在眼圈滚了一圈。眼线自然是不画的,眉毛也只是淡淡地上了一层黛粉。这么一来,眼神看上去水润朦胧,煞是出尘。 此外,底妆自然是要往苍白的方向走的。未免让人家看着自己容光焕发的,高光是不能上了。阴影却是可以多打一点,显得瘦骨嶙峋的,更是惹人怜惜不是? 果不其然,众人见到她多半面露怜惜之意,两个老国公夫人还握着她的手很是感触地让她保重身子,又说她受苦了。这么一来,至于她具体怎么受苦的过程嘛,大家也都不大好意思继续问了,这不是戳人家心肝嘛。 先前在张府见过她的柯氏很是震惊,私下里跟弟妹杨氏嘀咕:“才过了这短短数日,娘娘怎么就这般形容了?” 杨氏上回没去,她哪里知道裴宝儿先前什么模样。加上裴妉上次回府后就以泪洗面,差点闹起了绝食,这几天才劝好了些,杨氏的心里很是烦闷。再者,她记忆中的继女王妃确实是病恹恹的,有时候正说着话呢,动不动就头晕目眩的,跟之前一比,今天这还算是精神的呢! 她敷衍道,“想必是时气不好,近来咱们府上不也有好些个人伤风的?” 她们妯娌两个正说着小话,却听得身边那位正对裴宝儿说着什么的夫人忽然哑了声,其他人低低的说话声也安静了不少。抬眼一看,却是来了位贵客。 在京城有着鼎鼎大名的美狄亚公主再次造访摄政王府,很是轻车熟路,先是笑嘻嘻地跟裴宝儿见过礼,便坐到了景和公主那一堆去。 一位郡王妃笑道,“竟没想到,今日还有幸在此得见公主。” 众人皆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二句客套话,眼底的鄙夷却是瞒不了人的,尤其是按眼高于顶的安王妃。 安王妃出身名门世家,乃是柳国公亲女,是秦太后当年千挑万选才给亲儿子挑来的好媳妇。柳国公府规矩繁多,安王妃向来看重规矩,很是不喜那等举止轻浮的女子。像美狄亚公主这样的,在她眼里比之花楼姑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偏偏她们还被安排了吃席时坐一起,这就让她十分憋气。 可她又不能说裴宝儿的不好,毕竟,老大一家前些年因为又谋逆之心被先帝废了,老二瑞王瑞王妃都跟着先帝去了,裴宝儿如今也称得上是她长嫂了,更别提她有个把持朝政的夫君,她自己的夫君却还身陷敌国不知何时能归。 于是,安王妃便借着酒意,“很不小心”地将杯中的残酒泼到了她左手边的美狄亚公主身上。 “哎呀,真是对不住了,还请公主见谅。” 话中敷衍之意十分明显,美狄亚公主却没生气,吃了一惊过后,仍旧是带着笑意先离席换衣衫去了。 安王妃心中得意,就连她向来觉得不大长眼的宁王妃挑起话头,夸赞裴宝儿府上这些侍女的妆容之新奇,又将话题引到裴宝儿新近要开的脂粉铺子上,言语之间对裴宝儿很是推崇,她都没生出什么不悦之意。这要放在平时,她多半在心里暗啐宁王妃是个狗腿子了。 然而,她还没得意多久,身后的婢女却一脸忐忑地凑过来,告诉了她一个坏消息。 安王妃惊得酒杯都掉到了地上。 “什么?阿斐?怎么可能?” 坐她右手边的康王妃一脸关心:“王嫂这是怎么了?” 安王妃急急忙忙起身,笑得比哭还难看,寻了个蹩脚的借口离席而去。 因她方才摔落酒杯的动静不小,又有突然离席一事,留意到了这一幕的别桌女眷纷纷低声议论起来,反倒是这一桌上的几个面面相觑,什么都不好说。 康王妃笑眯眯的,又慢慢吃了半杯酒,扶着侍女的手说头晕,借故出去之后,疲倦之态一扫而空,却是神采奕奕地朝着某个方向去了。 一时间,主桌上的人几乎跑了一半,明眼人都看出来有些不对了,多半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不信?您瞧,连裴王妃都不见了,定然是去帮忙收拾残局了。 此时的裴宝儿早就借故离席去更衣,也收到了消息。她倒是没有主动收拾残局的积极性,就是不免有些好奇,这些人莫不是要借自己的场子唱大戏?若是如此,她怎么能不亲眼去看一看呢? 到得畅春园门口,裴宝儿猛地停住脚步,喘了口气,然后一手扶着北雁,另一手扶着心口,弱柳扶风地进了去。 只见其中一间厢房屋门大开,站在门口把风的可不正是安王妃的贴身女婢么? ------------ 第72章 笑话 初初听到婢女来报时,安王妃是不信的。 自家小弟可是同辈勋贵子弟中一等一的,向来循规蹈矩,怎么可能和那蛮夷女子做出这等不要脸之事?想来,八成是以讹传讹,兴许是小弟在园子里碰上了那北狄公主,被人瞧在眼里便误以为是苟且之事了。安王妃这般安慰自己。 然而,见到屋内情形时,安王妃脑子一轰,差点没被气死。 若是只有她们姐弟和美狄亚公主三人在场,安王妃定是要大骂这二人不知廉耻的,可偏偏前来送信的是林侧妃的人,她刚走到园子,林侧妃便在月门处等着她了。 说起来,两人同为世家贵女,只是,不论出身还是出嫁后的地位,安王妃都比这林侧妃高出一截去。前几年,众人都以为裴氏去了,对这林侧妃也另眼相看起来。而安王生死未卜,安王妃也落得没脸,林氏更是处处跟她争尖。 故而,这次她怎么都不能让林侧妃看了笑话去。 安王妃勉强一笑,也懒得多说什么,直接冲进去就要将柳斐扭送回国公府。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狄亚公主在一旁却是慢斯条理,一边整理着衣装发式,一边看戏似的看柳斐被安王妃紧紧拧住的通红耳朵。 柳斐既是惭愧,又是羞耻。倒不是觉着自己做下这等风流事有何大错,主要是觉着,自己在美人面前这般窝囊,实在丢人。尤其是,自家大姐还在骂道:“你个猪油蒙了心的东西,堂堂国公府的嫡出儿郎,竟跟这等下贱的蛮夷女人厮混一处,你,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何身份?这里可是摄政王府!你当是烟花柳巷不成?” 柳斐挣脱开了安王妃的钳制,懊恼道:“阿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公主身份高贵,生性纯良,你怎可以烟花女子比之?实在是很没道理,有失礼数。” 安王妃差点被这颠倒黑白的辩解气昏过去。 美狄亚公主神情微恼,嘴上仍是悠悠道:“王妃何必这般大动干戈,我与斐郎情投意合,春风一度,有何不妥?竟被你说得这般龌龊,实在是道学得很。” 她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安王妃就更炸毛了,炮火直接朝向她开。从她蛮夷出身数落到她入京以来的种种风流韵事,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 裴宝儿进去时,正好就是安王妃的怒斥进入尾声之时。 只是,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安王妃气愤到极点的扭曲脸庞,亦不是林侧妃诧异微张的樱桃小口,而是美狄亚泫然欲泣的绝美容颜。 她姿态优美地用丝帕按了按眼角,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我竟不知,王妃居然是这般看我的。嘤嘤嘤~我北狄女子行事豪爽,向来不畏闲言碎语,不料,竟被人误解至此。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我美狄亚虽则一介弱女子,却也不可受你这般屈辱。” 说罢,紧了紧原本有些松垮的衣襟,一脸义无反顾地撞了柱。 裴宝儿看得目瞪口呆,险些忘了救人。 林侧妃倒是反应极快,喊着“快救人”,但婢女们动作都没柳斐快。 只见这年青的俏郎君一把扑过去,将美艳动人的公主抱在怀里,一脸感动又深情,道:“公主若要自戕,某独活又有何趣味?只得跟着公主一并去了。但求公主怜惜某……” 于是,这两人便旁若无人地山盟海誓起来,那些个甜言蜜语简直是听得裴宝儿晚饭都不用吃了。 她一个局外人尚且如此,安王妃焉能好过? 安王妃觉得,这个妖女定然是给自家小弟下了降头了。因为,柳斐已然信誓旦旦地握着美狄亚公主的手说要娶她进门了。 “你疯了?父亲怎么可能让你娶这么个破鞋进门?” 柳家姐弟吵作一团,完全当裴宝儿不存在。 她其实看戏看得正有趣,不大在乎这一点,但同样看着戏的北雁却不能不提醒她:“主子,您可是王府主母,这种时候可不能装聋作哑。您再不出声,林氏就要……” 裴宝儿一看,林侧妃果然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只是安王妃战力太强,她暂时插不进嘴。 裴宝儿想了想,干脆将旁边的茶盏茶壶全部扫落,正好直接砸在安王妃脚下。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终于让安王妃清醒过来,她看着眼中得意、眼角还沾着泪珠的美狄亚公主,怒视着自己的小弟,一脸和善准备劝解安慰的林侧妃,以及冷冷清清挑眉看向她的裴宝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她真是疯魔了不成,居然在此闹将开来? 裴宝儿冷淡道:“既是弟妹的娘家事,照理说我不该多管。不过今日诸位倒是选了个好日子唱戏,叫我不得不管了。” 安王妃心中一凛,自是知道裴宝儿的意思。 今天是裴宝儿生辰,亦是她归来后第一次主办的宴会,来往宾客众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世人自然是笑话柳国公府和北狄公主,但作为东道主的裴王妃又岂能逃开旁人的议论? 别的不说,这事确实也挺晦气的。两个受邀赴宴的客人跑到主人家的空房间里胡乱厮混,简直是在给主家抹黑啊! 安王妃福如心至,连忙认错:“王嫂息怒,是小弟年少不知事,这才不小心冲撞了美狄亚公主。我教管幼弟不严,亦是有错。” 林侧妃见她只字不提柳国公府,也不提其他,心中冷笑,上前亲自扶起美狄亚公主,一脸感慨道:“安王妃这幼弟果然是人中龙凤,与美狄亚公主也是郎才女貌……” 安王妃听的这话,正要啐她一口,却被裴宝儿抢了先。 “林氏,今日你不该是在西院待着么?命人四处探听,又跑到这畅春园里来,莫不是想着跟哪个外男互通消息?” 林侧妃完全没想到裴宝儿会这么不给她留脸面,不仅点出了她今日无资格在宴席上露面之事,还拉虎皮扯大旗给她盖了个结交外男的大帽子。 若真要计较起来,她可没什么心虚气短的,办个生辰宴掸压着侧室不让露面也就算了,就连在王府荣养的老太妃都托病不出席,这难道不是丢她的脸么? 林侧妃脸色有些难看,正要辩解。 裴宝儿又转向安王妃,干脆利落道,“弟妹若是聪明,就该快刀斩乱麻,先掩下此事。事涉北狄公主,却不是你一家所言便能定论的。”想了想,她还是好心地补上一句:“柳国公府,最好也有个心理准备。” 好不容易打发走这糟心的柳家姐弟,美狄亚公主扫了眼林侧妃,便也收起先前对着安王妃时的高傲姿态,十分安分地给裴宝儿行了个礼便走了。 裴宝儿转身离开,却被林侧妃喊住。 “王妃出府多年,邢儿亦是想念的很,时常与他父王念叨您。不知,王妃可有闲暇,让邢儿尽尽孝心?” 裴宝儿眼角一抽。 瞧林氏说的这鬼话,四岁不到的小孩子会记得她就怪了,还尽孝呢。 她脚步不停,语气依旧冷淡:“不必了,你们安安生生就是最大的尽孝。” 走远了,北雁便愤愤道:“这个林氏惯会装神弄鬼,她说的话,主子一句都不必信。奴婢可都听白露说了,这几年,王爷进西院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去看看两位小主子,就连过夜都是没有的。” 裴宝儿不吱声。 北雁又道:“主子,那林氏肯定是看王爷对您用心,这才急了,说那些个话来混淆视听。您不知道,昨儿宋公公将那对雪狐送到正院的路上,招惹了多少人嫉妒的眼神……” 平时,裴宝儿还是挺好说话的一人。只是,今日任北雁怎么絮叨个不停,裴宝儿都没有接腔的打算。 她只是默默地回到花厅那儿,装了个样子,说了些场面话,今日这场宴会便差不多结束了。归家的众位女眷心中对今日的小插曲均有所猜想,再到看到回礼中的那套新式胭脂水粉及大后日的至宝斋开张邀请帖时的若有所思,便是后话了。 此时的裴宝儿发了好一会呆,喊来北雁,破天荒地第一次吩咐道:“去,把王爷请过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北雁简直要喜极而泣了,欢欢喜喜地亲自跑了一趟。 王爷本来招待了半日男宾,估计是吃了几盏酒,有些酒意上头,正以手支着太阳穴靠在小几上小憩,听了北雁这话先是不大相信,而后眼中像是突然被点亮了似的,神情柔和得不得了。 北雁见状更是欢喜,今天是主子生辰,王爷在正院留宿可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天知道她家主子怎么开的窍,居然会主动请人了。不管怎么样,今天起码是个好开头。 她好声好气将王爷请到了正院之后,正要竖起耳朵偷听两人的破冰之会谈,谁知道,这两人的谈话画风竟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美狄亚公主是不是你的人?” “今天的事是你的意思?” “你是不是……” ------------ 第73章 挂碍 裴宝儿倒不是觉着,自己的生辰宴被搅和了心生晦气,她也没真的当自己是在过生日,就是个大型宣传应酬活动罢了,故而,即便是齐珩的“阴谋”,她其实无所谓自己的所谓名声如何。但她不大高兴的是自己被瞒着这一点。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弯弯绕绕多,不过我也告诉你,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非要我当这个王妃的话,可以,但是这种事你得跟我通个气。否则,我的脸面不算什么,要是误了你的大事可不好!” 裴宝儿发现,自己进了这王府,也被熏陶得很会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了。 齐珩却不接茬,突然来了句:“敏国公势大,统领十万东南水军。” 裴宝儿皱着眉想了想,敏国公?哦,好像就是柳国公本人。不过一个是官封,一个是姓氏。因着除了这敏国公之外,还有个老一辈的闵国公,为了区分开来,便称呼那后封的敏国公为柳国公了。 “怎么?你看着柳国公不顺眼,想撤掉人家?” 裴宝儿忍不住心里嘀咕,莫不是打着让他那忠武侯府的半个老丈人去顶?可林家向来镇守西北边陲,虽说在那边的势力是根深蒂固了,但换到东南去未必不会水土不服。再说了,这陆军和水军的带兵方式可不一样,不是拍脑袋决策就行的。 齐珩道,“不过是制衡一二罢了。” 见她情绪平静,并无先前对着自己时的强烈抵触,他干脆跟她细说了一番其中干系。 先帝爱诗词歌赋,便以文才是否风流作为选贤任能的唯一标准,故而,身边近臣都是些风雅之人,于是在给儿子们选妃时,几乎清一色娶的都是文官家的闺女。但这其中也有例外,比如说,秦太后颇有心机地选了柳国公家的嫡长女为安王妃,就是为了柳国公坐镇东南的兵权。又比如说,魏太妃当年朝忠武伯府抛出了橄榄枝,也是因着他们世代在西北经营,虽然爵位不高,却手握实权。 北巡之乱证明了这两位后宫大佬的真知灼见,但秦太后输就输在,她没预料到十几万大军护卫的皇帝北巡居然能出那么大的事,一夜之间,皇帝、皇子们、跟随前去的百官几乎全死光了,自家儿子倒是没死,却被北狄人给逮了。 她当时倒是想借柳国公的势,扶安王世子上位,不料朝中人心所背,柳国公又是个见风使舵的,秦太后只得退而求其次,倚仗她那个在五城兵马司混日子的草包哥哥,来了个次极为失败的宫变,之后才没了下文。 如今西北战事早定,忠武侯兵权愈加稳固,和东南边的柳国公,以及向来中立的西南军,三方互成掎角之势。 只是,裴宝儿这么一回来,事情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忠武侯支持齐珩,那是因着自家闺女嫁了他,还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儿子,虽说位份还是侧妃,但今后如何还是大有希望的。但裴氏的“死而复生”直接宣告了林侧妃的失败,忠武侯府自然要重新审度形势了,毕竟,他们家可不止一个女儿。 原本,在朝廷和北狄人关于安王的谈判中,忠武侯绝对是反对派的中流砥柱。裴王妃回来后,忠武侯不知怎的便悄无声息了。据说,如今忠武侯府跟柳国公府联系日益紧密,似乎想把旁支的一个姑娘嫁给柳国公的幼子,也就是柳斐。 然后,美狄亚公主就跳出来截胡了。 听完这一系列的关系,裴宝儿简直无语了。 “行吧行吧,你们开心就好。”她想了想,又问了一遍,“所以,真的美狄亚公主哪去了?” 齐珩今日心情不错,提点了她一句。 “北狄气候与咱们大不相同,且路途遥远,碰上些水土不服的毛病也是有可能的。” 裴宝儿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信真公主水土不服病死了呢,多半是被他下了黑手。 回想起今天畅春园内的闹剧,不知怎的,她竟生出几分对安王妃的同情来。这门亲事八成是要做定了,安王妃这么喜欢讲规矩的人,以后多了“美狄亚公主”这么个弟妹,只怕是难以安枕了。 说完正事,两人便开始大眼瞪小眼了。 裴宝儿心道,这人怎么还不走,这是要赖在这儿吃晚饭么? 齐珩默默无言地喝着茶。 外间侍立的北雁心里那叫一个急,正绞尽脑汁想着办法,刚好这会儿乳娘带着小砚儿过来了。 因为今天王府大摆筵席,小砚儿便被放了一日假,在宾客云集时抱出去露了个面,很是收获了些半真半假的夸赞。 女人们的夸赞多半是面儿请,或是看这小娃娃生得白胖圆润,心中也有几分喜爱。但男人们的夸赞就不大一样了,都是在朝为官的,谁还不知道这位小世子聪明伶俐、三岁就开蒙的事呢,据说,严老先生对其评价挺高,说是什么过目不忘啦,一目十行啦,机变过人啦,诸如此类。虽说现在连个世子的正式名分都还没有,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摄政王对他的重视呢。若是摄政王心思有什么变化,说不得这小不点以后还不止当个世子、王爷的呢。 小砚儿虽然说话伶俐,但到底人小,正是爱困的时候,叔叔伯伯的喊了一通过后,差不多也就被抱回来歇中觉了。 此时,小家伙揉着大大的桃花眼,见着他娘屋里竟破天荒得来了他爹,十分稀奇。 他脆生生地喊了声爹,见裴宝儿神色不大好,又蹬蹬蹬跑过去抱住他娘的大腿,像小狗似的蹭了蹭,很是撒了一通娇。 碍着孩子在面前,裴宝儿也不能拉下脸来赶人,只能眼巴巴看着他自顾自地走到西间去翻她的书架。眼见他伸手去拿最上层的那些书,裴宝儿不禁脸红了起来。 “喂,那些书是我……你别看了。” 她故作镇静地跑过去阻止,却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 “好吧。” 她刚松了口气,又听他淡淡道:“反正都看过了。” 裴宝儿双眼圆睁,都看过了是什么意思? “箱子里头那些也都看过了。” 裴宝儿浑身僵硬。 他指的该不会是四年前自己偷偷写着玩的那些话本子吧? 忽然,记忆中闪过一道白光,她不知怎的就灵台清明起来,终于记起自己一直没来得及细想的一桩事。当时在太兴县那间书坊淘到的两本话本,可不正是她先前手笔?亏她当时还以为是个穿越界的前辈,想要与之结交呢。那厮当时心知肚明,却还要含糊其辞,各种哄骗自己,啊,真是想想就气人! 裴宝儿直接当没看见这人,拎着胖儿子去园子里活动了。 自从回了王府,这好吃好喝得伺候着,她心事重重的没机会变胖,儿子倒是养了一层膘。再不加强锻炼,日后长成个大胖子,可怎么找媳妇唷。 她丝毫不觉,自己居然已经在思考这么多年后的事情了。明明最开始想要离开,现在却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松动和软化。 等她拎着气喘吁吁的儿子回去准备吃晚饭,却发现,齐珩这个厚脸皮的居然在她的书房小塌上睡着了。 一直守着的北雁悄悄对她说:“王爷定是太累了,主子您也不多关怀一二!”言语间,似乎很是为齐珩不平。 裴宝儿无奈,只得客套一二,将其留下来吃晚饭。 本想着吃完了就客客气气将人送走,她是打死不会出卖自己的,结果,那人用膳期间也不怎么跟她搭话,反而是跟胖儿子说得很是投契,投契到儿子都顾不上理她了。 裴宝儿酸溜溜地吃着菜,忽然觉得今儿的豆芽放的醋有些多,干脆不去听这两人的对话,自顾自地想着铺子里的事。 片刻过后,小砚儿突然问她:“阿凉,明天一起去么?” 她愣了愣,“去哪?” 小砚儿脸上有些谴责之意,先是抱怨她不认真听他说话,过后又欢欢喜喜地重新说了一遍。 “阿爹说,明天带我去山上玩。一起去嘛?” 裴宝儿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是看向儿子期盼不已的眼神,那个不字又说不出口了。 她心里有些警惕,这夜睡前,还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了大半个时辰,给自己加强了心理建设,将“坚决不被敌方腐蚀”的信条默念了三遍后,这才忧心忡忡地进入了梦乡。 只是也奇怪,她这边提防得紧了,齐珩却毫无动作,更无其他言语,只是尽职尽责地带着儿子出去转了一圈,一应细节都有宋岩安排得周到细致,半路上也没碰到个不长眼的人,次日的郊游倒是十分平淡。 裴宝儿一边纳闷,一边加紧了新铺子的筹备工作。 到了初八这日,至宝斋开张,她亲自带人出去溜达了一圈,倒没有搞什么剪彩仪式的,不过就放了几个二踢脚添添喜气。 慕名而来的宾客倒也不少,不过,她们慕的这个名多半不是东西的名,而是裴王妃的名儿。人家都那么热情邀请了,自己好意思不来吗?来都来了,好意思不买点什么就走吗?若是这样,未免也太过小家子气了。更有甚者,还搞起了攀比,以花费的银两高低来论自己对王妃的孝敬之意,很是实诚。 这也带来些许御史的弹劾折子,只是他们不敢明着说齐珩如何,只得委婉地表示裴王妃与民争利如何如何不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裴宝儿看着在至宝斋里卖力招揽着客人的二虎,朝北雁投去了个满意的眼神。 如玉阁,林大太太,她也没打算搞什么仗势欺人的。只因她对自己的产品有着自信,绝对比他们用她给的简化版方子仿照出来的强多了。再加上市场定位,她就不信,在两者价位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会有人去选择和花娘们挂钩的如玉阁,而不是来选她这间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的至宝斋。 半个月后,裴宝儿又出门去溜达了一圈,果不其然,如玉阁门可罗雀,隔壁的玉芝斋掌柜也是愁眉不展,自家的至宝斋却是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柳家斐郎受封了个最小的子爵、即将迎娶北狄公主的消息。 ------------ 第74章 铁矿 因为“病了”,裴宝儿便没去柳家吃喜酒,只是送了份礼过去,略表心意。 众人也很理解,毕竟大多数人都见着裴王妃前些时日的模样了,苍白憔悴,怪叫人心疼的。想必,是因为操持生辰宴和新铺子的事累着了,这才又病了。 柳国公府娶的虽然是位公主,但又不是咱大盛的天家公主,只是个蛮夷小国的公主罢了,也没什么可稀罕的。再者,娶公主的还是柳国公最小的儿子,这柳斐和父兄不同,不喜舞枪弄棒,只爱笔墨文章,据说不大讨柳国公的喜欢。而且,柳斐虽然有些才名,但也没考出个状元探花的,新近这一科的春闱也就混了个二榜进士出身,没考上庶吉士,柳国公还放出话说让吏部官员不用看他面子,于是,这柳斐苦哈哈地还在等授官哪。 总而言之,柳国公府和北狄公主的这门联姻不怎么被人看好。甚至不少人都在冷眼看笑话,就等着美狄亚公主什么时候又闹腾出新的红粉佳话来呢。 可是,说来也怪,这风流多情的美狄亚公主自嫁进柳国公府后,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说有多端庄贤淑,反正为人处事上稳重了不少,虽然偶尔出门,却也没有跟什么人眉来眼去,对待婆母、妯娌也很是恭谨有礼,大面上很是过得去。 等着看笑话的人不禁有些失望,柳国公府却是大大的满意。尤其是,一个半月后,北狄公主便被摸出一个月的喜脉,盼着子孙满堂的柳国公夫人自是高兴。 相形之下,忠武侯府就不大高兴了。 先前,两家联姻虽说还在口头商议阶段,他家出的也只是个旁支的姑娘,但关系算不上远,便是忠武侯本人的亲侄女。说的好好的,结果柳家突然要娶公主,还是北狄人的公主! 作为跟北狄人打过多年交道的忠武侯觉得不妥,千里寄来家书,让夫人去提醒下柳家。 柳家也是愁得不行,他们也不想娶这么个红颜祸水进门当媳妇啊,还很有可能是敌国的探子。小儿子柳斐不懂事,嚷嚷着要非她不娶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这混账小子跟那公主做下的丑事竟被裴王妃亲眼撞见,地点还是在摄政王府上,时间还是裴王妃的生辰当日。 天啦噜,柳斐这小子是读书读太多读傻了,嫌弃爹娘脖子上的头不够稳当还是怎么的? 总而言之,柳国公世子很快就被摄政王叫去暗示了一番,又说了一通友邻和睦的重要性,云云。最后,柳家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这花名在外的公主媳妇。 与此同时,北狄使团也被发作了一回,再次将他们提出的那份赎买人质的提议给驳斥了回去。不过,打一棍子还是要给个甜枣的,朝廷这边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新的互市条款。于是,参加完柳国公府的婚宴后,北狄人便被礼部官员客客气气地请出了京城。 柳国公府便觉得,兴许是小儿媳妇的娘家人走了,没人撑腰,这才识时务为俊杰,低头乖乖做人。 最妙的是,小儿媳妇不是正统的大家闺秀,在巴结裴王妃一事上很能拉的下脸。寻常官家送去王府的帖子,除了极亲近的一二家,几乎都是回绝的。但美狄亚公主就有着堪比城墙的厚脸皮,帖子不递,直接跑上门去求见,一次不成再去一次,去的多了,居然也就顺理成章地登堂入室了。 柳国公府和裴王妃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中间的纽带还是破坏了忠武侯府和柳国公府的联姻之人,这怎能叫忠武侯府不气? 一时间,朝上弹劾柳国公蓄养私兵、贪污军饷、纵家奴行凶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折子多了不少。 一日,景和长公主和裴宝儿说起这事时,裴宝儿还很惊讶:“不就是没做成亲么?怎么翻起脸来跟仇人一样?忠武侯的气量也太小了吧?” 照她说,如今朝中兵权三分鼎立,应该算是比较平衡的,这忠武侯闲着没事跑去撩柳国公的虎须干什么?难不成,他还真想把柳国公干掉,取而代之,把东南的水军纳入其羽翼之下不成? 若说是齐珩在支持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老丈人,也不对啊,届时忠武侯势大,他这个摄政王还不定当不当的下去呢。 这个问题上,景和长公主略有几分猜测,对着裴宝儿却有些含糊其辞,还是“美狄亚公主”为她解的惑。 “王妃有所不知,西北边境上有个小部落,一穷二白,世世代代守着座光秃秃的土山过活。两年前,忠武侯将北狄人赶出大盛之时,便‘顺手’将那个小部落给平了,划归了大盛版图。因着地方小,朝廷也没另外派属官过去,便让镇守边陲的忠武侯统管了。” 裴宝儿有些不解,但她知道,美狄亚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么件事。 她左思右想,突然灵光一闪,“莫不是那山……” 美狄亚微微一笑,“王妃果然机智过人。” 原来,那山里竟是出产铁矿的,不然,那个小部落也不会放着其他水草肥美的地方不搬迁,硬是死守在那里。 “柳国公一系向来在东南经营,却也对西北兵权虎视眈眈,不知怎的,打听到了此事,拿到了林家的把柄,而忠武侯也知道柳国公不少的破事。两家商讨联姻,不过是权宜之计,互相试探。如今联盟既破,自然无所忌惮起来了。” 裴宝儿本来一直在想,这“美狄亚公主”的真实身份为何,今日她突然提起此事,倒是让她有了新的猜想。 “那小部落就在西北边境,靠近北狄人的地盘,想必,那些族人的生活习性、容貌体格都与北狄人有些许相近了?” 美狄亚多情的明眸便泛起了层薄薄的雾,不过很快便散去了,若不是裴宝儿留心,怕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确是如此,不过既已族灭,便是过往云烟了。” 裴宝儿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只是,忠武侯算是大盛的,他灭了她的族,怎么反过来她还会为齐珩办事呢? 这问题却不好直接问对方,于是,裴宝儿趁着齐珩下朝送儿子回正院的空当问了他一句。这才知道,原来是北狄人做的孽。 虽说那小部落处于边境之地,但到底更为靠近北狄,多年来也受北狄王庭的管辖。近年来,北狄王老迈,几个王子争权夺势,各自拉拢势力、招兵买马,像美狄亚那样的小部族也成了他们的目标之一。因为部族小,实力差,他们只能逆来顺受,但时不时就来征丁征马的,让美狄亚的族人日子很不好过。 四年前的北巡之乱,北狄人不知从哪里收到的消息,跑去甘州打了大盛个措手不及,本想着顺势南下洗劫一通,结果受到了强势反击,最后节节败退,甚至被打出了边境线几百里外。恰好,南下偷袭的北狄军队撤退的路线刚好就经过美狄亚的部落。他们是存着找个垫背的心理,而且还抢走了部落里所有的马匹和粮食,将他们扔下当做挡箭牌。 美狄亚的灭族之祸与其说是忠武侯所为,不如说是北狄人的毒手。 那之后,她侥幸逃出战场,本想抱着必死之心接近北狄王庭,暗杀北狄王复仇,却在部下的劝说下改变了主意,辗转南下来到大盛,投靠了齐珩。 “你麾下还真是人才济济。”裴宝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这么总结。 齐珩眼中含笑,“王妃过奖了。” 裴宝儿撇了撇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铁矿之事你肯定知道了,你就不担心吗?” 她问得理直气壮,因为,不管是哪朝哪代,矿产之类的珍稀资源都是要掌控在朝廷手里的,更别说是铁矿这么重要的东西了。要是被什么乱臣贼子捏在手里,弄些个铁匠过去私铸兵铁,分分钟就能揭竿起义啊! 听美狄亚的意思,忠武侯似乎没有把这座铁矿上报朝廷,反而是自己暗箱操作去了。 “我知道,但,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裴宝儿白了他一眼,不能操之过急?再不操之过急,他老齐家的江山说不得要改姓林咯~ “行行行,你说不急就不急。反正啊,你要是倒台了,我就抱着儿子归隐去。” 齐珩嗤了一声,“你倒是想得美,我要是倒台了,你当你们母子能出得了京城?” 裴宝儿不大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所以让你多上心啊!别不是怕彻查此事会把你儿子的外祖父折进去吧?”说到最后,语气里不知不觉便带了一丝酸意。 她心里想的很清楚,她倒不是为了齐珩吃林氏醋什么的,这可是政治斗争的高级别大事,动辄就会影响到她们母子俩的下半辈子生活,说不定被他拖累得就没下半辈子了,偏偏这当口他还不紧不慢的,这不是明摆着让人生气吗? 每次提起林侧妃,两人原本还算和谐的谈话气氛都会进入僵持。 今次也不例外,齐珩清了清嗓子,还是解释了两句:“你担心的我都明白,不过,林家在西北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我也是去岁年底才得知此事。兵权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得徐徐图之。” ------------ 第75章 掌家 虽说齐珩不是那种大意的人,但,裴宝儿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甚至还体贴地提出,“既然你要稳住林家,为何不多往西院走几趟?这样,也能安林家的心不是?” 于是齐珩就黑着脸走了,走之前还扔下一句阴阳怪气的“王妃倒是贤惠。” 因着先前跟她说那些个机密之事,北雁等人被支了出去,这会儿见齐珩板着脸离开,既沮丧又好奇。 北雁一问,裴宝儿便随口答了。 “问他要不要去看看林侧妃,然后就走了,可能去西院了吧。” 北雁险些没被气晕过去,这这这,这都是什么主子啊! “您再和王爷赌气,也犯不着把人往西院那边推啊。亏得奴婢看近日情形,还以为您转过弯来了,结果还是这样,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裴宝儿摸了摸鼻子,她这不也是为了儿子和自己的安危着想么? 在林家的问题上,景和长公主便看得很透彻了。 她比裴宝儿年长几岁,远赴西蛮和亲的这些年里经历了不少艰难险阻,一双明亮的凤眼中总是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论理,当年最该登上帝位的便不是如今这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宝儿,后者心头一跳。 景和又转了话题:“我大盛朝律,侧室不可扶正。这条律法乃是开国皇帝立下的,这起因也很简单,不过是太祖皇帝年幼时家中的妻妾之争罢了。开国以来,想要挑战这条律法的王公贵族不是没有,都被掸压下去了,王子与庶民同罚。” 裴宝儿轻声道,“除了皇帝本人。” 她明白景和长公主的意思,普通庶民、王公贵族挑战不了律法,但不代表皇帝也要遵守。若是如此,先帝元后过世后,又如何来的宫婢出身的秦氏由小小美人爬到后位上来呢。 当年最适合、最有能力登上帝位的是齐珩,这个位置本来就该是他的。若是他登基了,当时她又是“过世”的状态,林氏册为正宫皇后也无人可以指摘。 可齐珩偏偏没做这个皇帝。 林家扶持齐珩,不是因为齐珩娶了林氏,而是这门姻亲背后代表的政治联盟。换而言之,林氏是林家在齐珩身上的政治投资。 齐珩没有将林氏扶正,送上皇后宝座,却在掌权之后重用林家子弟,允林家在西北大肆经营、发展势力,可以说是一种妥协、退让。而一直空悬的正妃之位、齐珩在朝中的独断专行,这些信息也给了林家另一种希望。 但林家很可能不会满足于此,暗藏铁矿一事便是明证。 更糟的是,裴宝儿回来了。 兴许是见裴宝儿在这方面是个榆木脑袋,景和长公主干脆道:“说实话,我不大明白皇弟到底在想什么。只要我大盛江山稳固无忧,我也不在乎究竟谁做这个皇帝。但,你最好不要成为他的绊脚石。” 裴宝儿有些吃惊,然而,来自大姑子的警告还没完。 “我知道你是个心气高的,先前虽未见过,回朝后也听了些传言。你与皇弟两人之间的问题,是你们俩的事,但你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身为王妃,最基本的就是掌好内帷之事。你不爱交际,我也不想说什么,但你起码得把自家府里的人和事管好吧?林氏那里,你既便是笼络不来,也得将规矩立起来,不然,一个侧室整日里地往娘家跑,像什么样子?” 景和长公主今天难得的严厉,让裴宝儿很有些心惊肉跳,同时,也有点惭愧。 她现在的状态说得好听点,叫无欲无求,说得难听点,就是随波逐流、万事不管、当甩手掌柜。 景和不说,她还真不知道林侧妃最近回娘家回得很勤快。当然,很可能白露等人有报告过,但她没听进去,一点都不上心。 裴宝儿最近的心思都放在开铺子上。 京城这家粮店改成脂粉铺子的至宝斋打出了名气,这两个多月以来生意很是红火。她上个月便让孙管事再接再厉,去往其他大城物色合适的店铺,准备铺开去搞分号。尤其是太兴县那儿,务必得盘下一间地段最好的铺子,不把那林大太太的山寨如玉阁挤兑死不罢休。 如今,已有三家铺子的店面定下来了,正在装潢中,不日即将开业。 要准备更多的胭脂水粉,王府里那些个被裴宝儿从侍女岗位硬是“调岗”变成流水线女工的人手也开始供不应求了。 刚好,去岁大雪,京城的养济院里又收留了不少流民,如今虽说入夏了,但那些人背井离乡的,没田没屋,多半只能给人做点零工,仍旧是住在养济院里或是周边的街巷。裴宝儿干脆让凌雪去养济院附近招揽了一批工人,签下了极为严格的雇佣文书,而后建了个作坊,让先前那批熟手的侍女们去调教这些人,而后便很快上手了。不过,具体到配方这些,还是由凌雪管着,这些散工只负责自己的那一环节。 忙完了这一摊子事,裴宝儿除了偶尔去视察一下铺子、作坊,再过问下进度,其他事还真没有了。 于是,她思虑再三,还是犹豫着决定,抖一抖自己正妃的威风。 几个心腹里面,北雁心眼直、太过跳脱,凌雪又忙着外头的事,裴宝儿便找来白露,吞吞吐吐又委婉地说了一通,后者便明白了。 “主子这是要认真管家了?”白露有些吃惊。 裴宝儿老脸一红,还没说什么,白露便笑道,“这是好事啊,前儿宋公公还跟奴婢开玩笑呢,说自己年已老迈、不堪重负了。王妃如今身子康健,重掌管家权,也是对咱们底下人的体恤不是?” 裴宝儿轻咳一声,有些踯躅:“说起来,即便是我没离京那几年,府里的事情也多半是让他管着。下边的人只怕都习惯了,王爷那边也不知会不会……” 白露心说,您要正儿八经地管起家来,只怕王爷要举双手双脚赞成,哪里还会阻拦哦。但是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她委婉地劝了一番,给裴宝儿递足了梯子,后者才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好吧。你先与我说说,如今府里是个什么情形?” 白露便将自己知道的林林总总又说了一遍,从人事说到银钱,再到各处管事的派系,等等。这跟裴宝儿回京后说的那些个细枝末节又有所不同,前者更重大局,后者更关注西院这几年的动静。 白露正说得起劲,裴宝儿突然飞来一句:“府中女眷、侍婢的出入,可有个章程?” 闻言,白露又是吃了一惊,暗道,看来主子是不发威则已,一发威就是剑指要害啊。什么女眷啊侍婢的,肯定是盯上了西院那头。 “回主子,并没有什么硬性规定。内院的侍女若要出去,多半是领了各自上头的腰牌,跟二门上的说一声,也就成了。” 裴宝儿托着腮,目光有些迷茫,却没说什么。只是简单一句“行,我知道了。”便没了下文。 白露心里还有些嘀咕,担心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兴许主子只是心血来潮问一问,并没有下狠手的意思? 结果,到了第二天,宋岩便笑眯眯地将白露请了过去,表示,恭喜啊,你以后就是咱们王府内院的管事娘子了,连带着白露她男人也升了一级。 宋岩一点没客气,也不藏私,当天就陪着她将库房钥匙、账册等东西一并送到了裴宝儿面前,并且又点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娘子,以及,一个姓方的管事,在他手底下管着外院的琐事的,这许多人都一并叫过来正院这边见裴宝儿。 离开的时候,宋岩那叫一个心情愉悦,脚步轻快,活像是叫出去了什么烫手山芋似的,哪里像是刚被自家主母夺权的人。 被委以重任的白露还在努力适应着自己的新工作,裴宝儿却觉得有些憋屈,总感觉被齐珩那家伙算计了。 她与景和长公主虽说关系尚可,但也是被她和其他权贵家女眷的冷淡关系衬托出来的,真要论起来,她其实跟这位大姑子并不是很熟。一开始,是抱着不能得罪的心理去拜访的,毕竟,在京的这些人里面,其他人她都不太怕得罪。后来觉得长公主性情刚毅,很有后世某些女强人的风范,便也生出些结交的意思。因为她送上的水粉厚礼,很是解决了长公主的一桩心病,后者待她便多了两分真心。不过,两人见面次数也算不上多,两人都这把年纪了也不会一见倾心就变成手帕交,总会有所保留。 所以,上上次还在跟她谈京城八卦、西蛮风土人情的景和长公主,于上次见面时话锋一转,开始端起大姑姐的架势,指点她为人处事的问题,更是明里暗里提醒她小心林侧妃,谨防林家生出异心。 这个转折未免太过生硬。 现在想起来,昨晚她找齐珩说这事的时候,他竟不怎么惊讶,像是早有预料,且露出了丁点愉悦之情时,裴宝儿便觉得,自己仿佛是上当了。 肯定是这厮找景和长公主使的曲线救国方针! 她怎么就傻乎乎被骗了呢? 一夜之间掌了管家权的裴宝儿不大高兴,西院的林侧妃更是不悦。 先时得到消息,她还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裴氏撞了一回脑子居然变聪明了,紧接着便是愤怒和不甘。 “王爷的心也偏得太过了,我为他诞育子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就不说了,那几年,何曾让我摸过半点管家权的边?如今,那裴氏一回来就……哼,她不会得意太久的!” 听着林侧妃的抱怨,素玉在旁劝解,另一边的秀玉心里却暗暗发笑。 亏得还是忠武侯府出身的呢,说的这些个话真是让人没法劝。管家权不交给主母,难道交给她一个侧室么?王妃回来了也好,这位主儿总不至于像从前般跋扈,动辄拿自己这等下人发作打骂。 只是,等到两日后,林侧妃派秀玉出府去娘家取个东西时,却遭到了门上的阻拦。 秀玉看着手里那份东西,不禁心里叫起苦来,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而后,林侧妃颐指气使地一边斥责秀玉、一边诅咒裴宝儿的时候,后者正在拆看一封信,看得很是聚精会神。 这月裴子孟寄来的家书中竟提起了那位柳国公,且还带着抱怨之意,又说近来海寇猖獗云云,裴宝儿心中一动,忍不住来回看了三遍。 ------------ 第76章 书房 自从裴宝儿回京后,和东临那边的书信往来就没断过。 她不大放心刘云两个,去信中嘱托了一回裴子孟代为关照,这一次,裴子孟倒是极为贴心地将刘云的来信附上了。倒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报喜不报忧,并关心了她们母子一二。 裴子孟就不同了,他得知裴宝儿记忆恢复后,更是放飞自我起来,书信中跳脱天性一览无遗。又因着,他们两地来往的书信不是走的官驿,而是用的齐珩的人,他很是放心,信中之语愈发大胆,这次的信件里竟对柳国公破口大骂起来。 说什么海寇猖獗,一月进犯一次沿海村镇啦,百姓日子难过,没事儿就跑来府衙门口告状,还扰乱了府城的治安,林林总总,搅得他个地方官很是头疼。 又说柳国公手底下的水军都是吃干饭的,镇守东南沿海这么些年,年年拨下去不少剿匪的银钱,也不知道剿到哪去了,很是批判了一通柳国公老迈不堪、却又刚愎自用独揽大权。 然后又大咧咧地说,让他姐吹吹枕头风,最好能说动齐珩,派个精明强干的武将过来剿匪,最好是年富力强的,像柳国公这一辈“德高望重“的长者就算啦。 最后,还暗搓搓地安慰裴宝儿,让她不用担心,他弹劾柳国公的密折已经直接递去内阁了。 裴宝儿简直被他吓得半死。 这这这,他人还在柳国公掌着十万大军的地盘上当芝麻官呢,居然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告起人家的状了?也不怕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分了家! 柳国公父子虽然常年不在京城,但人家掌一方雄兵,肯定不是一根筋的武将,这内阁里头说不得就有和他交好的。即便没有,他那折子一路递上去,没准哪个环节就透了风去。 自古以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更别提是官宦前程了,裴小弟这是要作死哦! 裴宝儿心急火燎的,只能第一次积极主动地跑到前院书房去等齐珩。 齐珩的书房向来是王府中最为重要的地儿,不管他在不在,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两人轮流把守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这一条基本上已经成了铁律了。即便是齐珩在里头,接见的也几乎是内阁大员,内院的女眷基本上都会被阻拦在外,不管送的补品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海里游的,都没用。 去之前,白露也隐隐提醒了下裴宝儿,但她顾不上想那么多。 裴宝儿这人很光棍,脸面什么的都豁的出去,即便不让她进去,她还不能就近找个小轩啊亭子啊什么的坐着喝茶等他么。反正,这事宜早不宜迟。不过,要说紧急,也还没到派人杀去宫里给他报信的地步。 为防万一,裴宝儿便令两个小婢带上自己看惯的话本,以及两本账册,准备拿过去消磨时间。 结果,这些东西压根没用上。 她一进前院就遭到了热情的欢迎,方管事消息灵通,很是殷勤地为她引路去书房。 裴宝儿还假惺惺道:“王爷的书房乃是重地,我一个妇道人家,没王爷的指示,这么进去只怕不合适?” 方管事笑道,“王妃又不是闲杂人等。” 别说,这差别待遇让裴宝儿心情十分愉悦,尤其是她知道,方管事这样的人精如此表现必不是冲她的面子,而是因着旁人的意思。那,点拨方管事的旁人还能是谁呢? 到了书房门口,她又十分意外地见到了一位故人。 正是先前将小砚儿亲自送回桂花巷她手里的那位黑脸汉子,似乎是叫雷明的。似乎,他的长兄雷昌便是白露的夫君,原来还在府里头住着,这两年去了宫里当值,白露便经常独守空房,不然,先前也说不出积极值夜的话。 看到裴宝儿,雷明也十分惊讶,丝毫不亚于得知这位主儿就是自家府上传说已香消玉殒的裴王妃时。 上回齐珩去东临,没有带上他,他当时还以为王爷有什么要紧事出京呢,比如说,视察东南水军什么的。结果,这么一去,竟把个已入土为安了好几年的王妃给带了回来,真是把他们下面的人吓了好大一跳。 雷明便趁着轮休的日子,溜去自家长兄家里打探了一回消息,毕竟雷昌比自己年长稳重,跟随王爷的时日比自己长多了,嫂子原先就是王妃的贴身婢女,对裴王妃也称得上有些了解。 结果便打听到王爷王妃两口子感情不甚和睦的旧事,当年为了林侧妃几乎快闹到和离的地步,而后裴王妃更是跑去陪都自个儿过日子,还说要修道什么的,这跟析产别居也没啥分别了。回来之后,似乎也不见好转,王爷仍是孤零零地每天和奏折为伍,王妃娘娘更是一次嘘寒问暖都没来过,跟西院那头日日不断的爱心汤相比真是无情冷酷的很呢。 这会儿,突然见到王妃出现,雷明一时间还有些纳闷。 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见过礼之后,裴宝儿便进了书房,粗粗扫视了一圈后,却也没靠近他的书案,直接寻了个离案头最远的椅子坐下,吃了两口茶,又忍不住打量起这里密密麻麻的藏书来。 她很是客气地问雷明:“架子上的这些书,我翻看一二无碍吧?” 雷明正摸不着头脑,又想起宋公公之前的提点,便傻愣愣地摇了摇头,很快又反应过来:“王妃自便即可。” 旁边的孙桥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王妃本人,心中很是激动。 他忍不住趁上茶的空档,多了句嘴:“说起来,王妃先前在白水镇落脚,还是属下随宋公公去寻到的线索哪。” 孙桥是个憨直的,就是雷明这样的大老粗评价,那也是犟头中的一根筋了,十分没心眼。他并不知王府这对夫妻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没多想过别的什么。 你说王爷王妃感情不好?那不能啊,不好的话能大老远地跑去找人嘛?王妃不过来送殷勤,没有侧妃姨娘们关爱王爷?那不正是主母、正室的端庄风范嘛,总不能学着那些个狐媚子的手段。听说近来王爷时常在正院用晚膳,对小郎也是十分珍爱,自古母凭子贵,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于是,他提起这话后,见裴宝儿并不知情的模样,就巴拉巴拉全倒了出来,心里十分得意,觉得自己既在王妃面前露了脸,又给王爷主子刷了回好感度。 结果,听完前因后果的裴宝儿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些不对。唔,不像是感激、欣赏的样子,反倒是有些隐隐的无奈、和埋怨。 孙桥莫名其妙地借故退了下去。 裴宝儿这才轻轻哼出声来,气过之后又觉得好笑。齐珩这样老谋深算的人物,居然会有孙桥这般的手下,也算是奇闻了。 她看着日头,觉得齐珩还得有好一会才回来,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开始翻起他架子上的那些书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齐珩的书房,从前在裴姝的陪嫁书籍里找消遣的时候,北雁就曾提过一嘴,说齐珩这边的藏书颇丰,话里话外都是让她借故过来刷脸修复感情的意思。只是,那会儿她忙着维持人设,哪里拉的下脸来做这种事,更何况,没过多久林氏就来了,她直接顺着剧情去了陪都,也就更没了机会。 想不到,今时今日她竟还是来到了这里。 粗粗一翻,裴宝儿发现,当日北雁说的还真不是诓她的,齐珩这里藏书种类丰富,数量不小,堪比小型图书馆。 诸子百家,经史子集,水利农事,商贾之道,隐士游记…… 只是,她这会儿心绪有些烦乱,哪里耐得住看得进书去,不过是走马观花看一圈罢了。 这么一看,却看出点不寻常来。 俏寡妇三擒冷仵作? 呆少爷的小厨娘? 裴宝儿:这不是我几年前写的话本吗??? 当时初初来到这里,既要应对两个不省心的小老婆,和一个有杀妻嫌疑的渣夫君,裴宝儿还要为了不心痛吐血早死而努力维持人设,日子过得十分艰辛,更别提后来又多了一个小老婆三号。 那阵子,为了排解心中郁闷,在这里留下一点独属于自己的痕迹,她只能偷偷摸摸窝在屋里写话本,反正裴王妃本人是个才女,从诗词歌赋转行去搞话本创作也不是很稀奇。若是像现在这般不管不顾地去做生意,她八成撑不到先帝去北巡就先把自己玩死了。 掐指一算,那会儿她写了应该有七八本,每本都不长,都是在她后世看过的那些里面选的经典剧情和人设进行的再加工,只提取了其中精华。写完之后,她便忽悠着最单纯的北雁,让她出去找书局商量刊印的事情,即便是贴钱也没关系,散布出去说不得还能碰到穿越界同僚呢。结果运气不好,一直没同僚找上门来,她渐渐也就死了这条心。 这次回到王府,她也曾翻阅过自己那个暖阁改成的小书房,里头的书少了些,这其中便有她当时手写的最初版。本以为是那几年人多手杂弄丢了,却没想到,竟是在齐珩这里存着。 他这样的人,看折子都还看不过来,怎么可能有闲心看这等玩意,只怕是…… 裴宝儿捏着那薄薄的泛黄纸页,心中微微一颤。 ------------ 第77章 柳云 齐珩一进前院,便有人通报了王妃在书房等着他的消息。 他有些诧异,原本慢悠悠的步子便快了起来。只是,走了几步,心下一想,似乎又明白了过来,不禁露出点无奈的笑,只是步伐也没放慢。 小砚儿听了这话,也有些高兴,干脆也不回正院了,嚷嚷着要去书房用功。如今他去上了一个多月的学,很是学了些装模作样的用词,还一本正经地鞠了个躬,来了个口头申请。 齐珩虽然不大乐意,但还是将小胖子拎上了。 结果,他刚进书房的门就见着裴宝儿在对着那几本旧旧的话本子发呆。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他竟难得踉跄了下,连带一旁的小胖子都险些扑到门槛上。 “爹,你腿软吗?” 裴宝儿闻讯转过头,就看见这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齐珩绷着脸,并没有回应小胖子的质疑,而是将其丢到书案后默书。 “咳~听说你来了这儿,可是有什么要事?” 他眼神落在裴宝儿手里的旧书上,一寸都不肯移开,裴宝儿只当没看到,十分自然地又抽了两本杂书出来,连同那几本叠到一起。 “找你问点事,顺便取几本书。王爷藏书颇丰,应该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会。” 裴宝儿也不说废话,直接就将裴小弟弹劾柳国公的事摊开来说了。 “……这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他年纪轻,莽撞的很,你,你毕竟是他的……”她艰难地在齐珩的注视下说出了那句“姐夫”。而后又道:“他远在青州,又时常有海寇袭扰,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全。” 一时间,齐珩没吱声,书房里只剩下小胖子拉长了的念书声。 裴宝儿不禁抬眼急道:“我说,王爷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呀?” “我知道了。此事你不用担心。” 齐珩转过头去,给偷瞄二人谈话的小胖子额头上来了个轻轻的爆栗。后者捂着额头,也不叫苦,只嘻嘻一笑,又像模像样地埋头看他那本《千字文》了。 裴宝儿瞪圆了眼睛,“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谁知道你有什么准备,就不能透露一点吗?” 她私心里觉得,齐珩这厮很是大男子主义,什么事都不跟她说。好吧,现如今二人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但事关他小舅子的性命安危,还要这样就有些烦人了。 她试图让齐珩意识到这其中的重要性,想了想,干脆信口开河吓他。 “话说,柳国公坐镇东南这些年,年年都在剿匪,怎么海寇却越来越多,你这么精明的人,总不会真没怀疑过吧?” 齐珩终于正视她,神情还有些兴味。 “哦?”语调上扬,似乎意味深长。 裴宝儿一本正经地开始阴谋论:“不是我信口开河,这事儿在史书上也不是没有,喝兵血、吃空饷是司空见惯的,兵匪勾结更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你说这话,可有依据?柳国公好歹也是一等公爵,你空口无凭便说出这话,传出去只怕不好。”齐珩好整以暇地自书案上抽出一封信件,难得地笑了笑,却突然眉头一皱,以拳掩嘴,轻咳了几声。 裴宝儿才不信这威胁,“这间屋子里的话要是能传出去,那也是你的意思。依据什么的,你不是大把密探么?怎么,青州泸州那边没有安插?” 她咬着唇的倔强模样,倒是比平时四平八稳的冷静好看多了。齐珩如是想。 “好啦,王妃的话我怎敢不听,这就照你吩咐去办,总不会叫小舅子死于非命的,这下放心了吧?” 裴宝儿本以为还要软磨硬泡一番,没想到对方突然鸣金收兵,举白旗投降了。 她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托你的福,我们娘儿俩以后有没有好日子过都得看你了,你这几年在朝中应该树敌不少吧,还是多小心为好。还有,你这病恹恹的样子,多上点心吧,别老熬夜看折子把自己累垮了。” 说完这一句,便抱着怀里的书本落荒而逃了,就连儿子也没顾得上领,留下书房里一个不明所以的小胖子,以及,某个男人隐在光亮背后的笑容。 书房外,隐隐约约偷听到了最后几句的孙桥一双绿豆小眼都冒出了粉色泡泡。 谁说王妃娘娘不关心王爷来着?这不是铁证如山嘛?赶明儿,王爷再不顾自己身子通宵,他可就有新的救兵可以搬啦! 而后的半个月里,裴宝儿受理了几宗来自西院的女眷投诉,主要是抗议不让她们出去的。 柳秦二人也就罢了,不过是借着这话头凑到裴宝儿面前表下忠心,顺便踩一踩别人。 林侧妃娘家势大,又是王府里唯二有儿子的人,腰杆子硬的很,虽说裴宝儿刚回府那阵子装了几天乖,但后面见裴宝儿没什么动静、只一门心思过自己的小日子,便又恢复了常态,日常行止没个顾忌,没事就往娘家跑,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私房话说。 第一次被拦下时,林侧妃态度还算好,裴宝儿便也通情达理地高抬贵手了一回,让她那一等侍女秀玉照旧去送东西了,只不过,当场与林侧妃说了一通今后的新章程。 过了几天,第二次被拦下时,林侧妃就开始阴阳怪气了。裴宝儿直接领着她去北院请安了,当着魏太妃的面,很是端庄严肃地说了一通规矩问题,并且上纲上线到皇家颜面的程度,将个毫无防备的林侧妃说的面红耳赤,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这一系列改变看得北雁十分解气,她也不嫉妒白露得了重任,反倒是给她出了不少略有些小心眼的坏主意,专门针对西院的,还叫裴宝儿白了几眼。 但裴宝儿还是悬心着先时那事,隔个两三天见着齐珩便忍不住问起的。 直到这日,齐珩终于给她送了个大大的“惊喜”。 他把刘云给弄到京城来了。 裴宝儿一脸懵,这是个什么操作? 如果没记错的话,因为嫉妒儿子白叫了别人好些时候的爹,他不是看刘云不大顺眼的吗? 结果他顺手又丢了个大炸弹给她:“如今不叫刘云了,该改口,叫柳云,柳四郎了。” 裴宝儿:“……”??? 她莫不是幻听了吧?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柳四郎?哪个柳家?” 裴宝儿绞尽脑汁回忆着刘云先前和她说的身世,大约就是个很普通的贫苦人家出身。爹早就没了,几岁的时候娘病死了,黑心的舅舅一家将他卖了二两银子,而后,人牙子看他生得清秀,脑筋灵活,学东西又快,便将他送进了小倌馆。 因为被卖的时候还不怎么记事,又被洗脑调教得狠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姓名,更别提这什么柳家了。 裴宝儿寻思着,柳家,总不会是跟府里那个柳姨娘是亲戚吧? 齐珩却一脸看笨蛋的样子,很是诧异她智商忽高忽低,只得跟她简单解释了下。 听完之后,裴宝儿整个人都不好了。 “……什么?你说,阿云他是柳国公的私生子?那他生母……这不可能吧?” 她下意识就觉得,这是齐珩编出来糊弄柳国公的。至于原因,也很简单,这不是在找柳国公的把柄嘛,八成是海寇一事有了下文,齐珩要拿捏个别的什么来跟他博弈。 “千真万确,已经派人去找到他舅父一家了。”齐珩认真脸。 裴宝儿还是不大敢相信。 “可,你弄这一出有什么用?”她深深皱眉,“即便是真的,寻常豪门大户有个私生子也不出奇,你这一张牌没什么杀伤力啊……” 说到这里,她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不由得杏眼圆睁,怒气值瞬间爆表。 “你该不会是想着,拿阿云从前的事来做文章吧?” 柳国公有个私生子没什么,但,如果这个私生子曾经沦落风尘,做过不少权贵、巨贾的玩物,那,柳国公的脸不只是丢大了,连带着整个柳国公府都要名誉扫地。 想想柳国公府还没出嫁的小娘子们吧,若是她们有个曾经做小倌的兄弟、或是叔伯,即便是豪门贵女也不好结亲了。更别提柳国公府的妇人们,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怕是要关上大门三年来避开旁人的异样眼光呢。 齐珩不置可否。 裴宝儿却知道,他这副作态多半就是默认了的,不禁更加生气,前些日子积累起来的丁点好感荡然无存。 “你倒是会算计……我真是后悔,竟然会相信你这样的人……” 甩下这句话后,裴宝儿气得发抖,话都说不顺了,直接甩门走人,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张讨厌鬼的脸。 她连王府都不想待,一想到要跟这么个老狐狸待在一个屋檐下,她就快爆血管了! 裴宝儿直接冷着脸让北雁去备马车,不到一刻钟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齐珩倒是想拦,只是动作慢了一点,没拦住。 宋岩斟酌着请示:“不若,让属下去跟王妃解释一二?” 齐珩只道,“罢了,她要出去散散心,便让她去吧。总会想明白的。” ------------ 第78章 释然 离开之后,裴宝儿也不知该去哪儿,想了想,直接寻了个茶楼,要了个包间,让北雁去柳国公府请人过来一叙。 若不是刚好今日休沐,小胖子也不用进宫上学,她说不得直接杀到宫门前去等小胖子下学,然后领着他“离家出走”去。 等人间隙吃了两盏茶,听着戏台子上老说书的讲得唾沫横飞,似乎是个三国背景的故事,但细听之下又与三国毫无关系,更像是意指前朝旧事的。 裴宝儿坐在那儿发了会呆,心中的怒气不知怎的也就散了大半,而后想到什么,反还苦笑了两声。尤其是见到整个人改头换面、焕然一新的柳四郎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柳云如今不再是过去的落魄儿郎模样,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本就是温润恬淡的气质,稍加打扮便轻易将茶楼中的不少纨绔子弟比了下去。 只是,他对上裴宝儿的眼神时,却有些怯色。 “阿姐,你怎么这么快就……” 裴宝儿哼了一声,“怎么?我若不知道,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老死不相往来不成?” 方才细细思量了一遍,又回忆起上一封出自他手的书信,她才意识到,齐珩根本不是听了她的话之后才有所动作的,柳云也不是最近才来的京城,估计是那封信刚写完就打包上路了。 也是,齐珩此人老谋深算,她能想得到的事情,他又何尝不知呢,不过是配合她做场戏罢了。可最让她生气的,却是柳云这家伙居然伙同那厮一起骗她。 “你到京城多久了?一来就是进的柳国公府?他们,有没有对你如何?” 裴宝儿的问题如连珠炮般发射过来,柳云讷讷无言,一双小鹿般的清澈圆眼中竟蓄起了薄薄的泪。 他本以为,照裴宝儿从前那暴脾气,骂自己一顿是必不可少的,说不定还要动手掐自己两把以示惩戒呢,结果,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有没有受人欺负。 “阿姐,你不怪我了?” 裴宝儿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怪他,还不如怪某人精于算计。 “国公夫人为人威严,其余人等,寻常也多半见不着面,并无什么挂碍。” 光听这话,裴宝儿就能猜出他在柳国公府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她细细问了一遍,这才得知,柳家人并不知其具体经历,只知他生母早逝,是二十年前柳国公在民间留情的后遗症,一直在乡下待着,也是柳国公麾下一个知情的副将路过故地发现了其信物,这才认了出来,令人去信柳国公取得其首肯后,便带着这傻小子上京来寻亲。 这其中曲折定然是齐珩的手笔了,那副将也不知是不是被他买通了的,这么一想,她稍微对裴子孟的安全放心了几分,先前的怨念也不剩多少了。如今唯一担心的,便是这头小绵羊被柳国公府里的人磋磨。 其实,她还真是想多了,把个小绵羊想成了初入贾府的林妹妹,寄人篱下的境地煞是凄凉。 且不说柳云本是男儿,又是柳国公的子嗣,礼法上也要叫柳国公夫人一声母亲的,自不是隔了一层的外孙女可以比的。再者,柳国公子女众多,但长子、次子随他在水军中任职,几个女儿也都嫁出去了,三子柳斐刚娶的北狄公主不久,如今府中也就是柳国公夫人和三个儿媳妇。柳云又不是闺阁女眷,不需要跟长嫂们打交道,每日除了去柳国公夫人那里点个卯就完事了,其余时间倒还算松快。 “虽是如此,也有那些个下人捧高踩低的,见你在府里根基不稳,没准在吃的用的上头给你难堪。” 刘云笑道,“咱们先前最穷困的时候都过来了,哪里还会怕这个。堂堂国公府,就是个普通下人吃的用的,都要比咱们先时那会儿好呢。” 裴宝儿一想也是,只得摇头叹气作罢。 得知他如今还被塞进了国子监读书,明面上是柳国公对这个私生子的补偿,暗地里多半还有齐珩的动作,裴宝儿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行吧行吧,看来是我白操心了。你也回去吧,好好用功。” 只是知道他惯会报喜不报忧,她忍不住又叮咛多了几句,这才将人放走,自个儿却又坐着发了一会呆,还去铺子里转悠了一圈,才怏怏回了王府。 王府西院。 林侧妃坐在上首,怀里抱着只通体皮毛纯白的波斯猫,心情颇好地一上一下给那小东西顺毛。雪白的皮毛间,红色蔻丹若隐若现,煞是艳丽。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咱们王妃性情可不是个好的,瞧瞧,这回来才两个月吧,又跟王爷闹翻脸了。走了这么半天,也不见王爷派人去找,可见王爷心里也恼着呢。” 碧玉见主子难得心情好,也凑趣道:“说不得那位一赌气,又跑到那别院里去了,这也是从前常有的事。” 确实,从前的裴王妃在京郊有处别院,其实就是个小庄子,心气不顺了又不乐意回娘家听说教,便常常往那里跑。后面林侧妃进了门,估计是气得狠了,这一跑直接跑出了京畿,跑陪都去了。 林侧妃笑眯眯道:“她呀,要是真聪明了就该乖乖回来,只是叫我说,咱们王妃娘娘哪里肯这样低声下气呢,不然,那柳氏也没有如今的福分不是?” 一旁的秀玉却在心里腹诽,柳姨娘那算什么福分呀,虽然生下了王爷的长女,也封了个郡主的头衔,可王爷从来不往她那里去,只是偶尔叫人去把小郡主抱过去看看罢了。也就是王爷后院人少,林侧妃没管家权,她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几年清闲日子。要是放在先帝朝的后宫里,也就是个景和长公主那出身低微的生母一样的可怜人,争斗倾轧之下,只怕早早就成了炮灰了。 林侧妃看了看天色,又催道:“厨下的百合莲子羹可炖好了?赶紧带上,与我去王爷那儿走一趟。”心说,王爷虽然向来对自己淡淡的,但对邢儿还是有些关心的,昨儿那孩子有些发烧,王爷就过来看了一趟。若是今夜能趁机将王爷哄过来…… 她倒要看看,明日裴氏怎么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再想到莫名被裴氏插手阻了的事,林侧妃不禁眯起一双丹凤眼,那眼神莫名有几分凌厉。 结果,刚到前院书房,林侧妃便被客客气气地拦住了,说是王妃正在里头和王爷商议事情,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这可把她气了个仰倒。 她酸溜溜地嘟囔了句,却横下心来。 “即使如此,那我便在此处等着吧。如今天儿愈发热了,王爷素喜甜食,这盅百合莲子羹刚好能去去心火~” 林侧妃打定主意,要装出个善解人意的模样,等裴宝儿出来时再刺上一刺,若是能惹得她发作自己就最好了。 谁知,没过多久裴宝儿就出来了,神色和缓,看着并不像是刚争吵过的模样,林侧妃不禁提起了一颗心。对方也没往她身上多看一眼,见她请安也是恩了一声便作罢,更没有好奇、为难之意,还十分体贴地指了指院落一角的石桌石凳。 “侧妃若是站的累了,不若去那儿歇歇脚?” 林侧妃眼神一黯,刚要“不小心”撞落侍女手中的汤羹泼到裴宝儿身上,再动作迅速地下跪求饶时,对方却大步流星走了。 与此同时,书房里头传出话来,大意是,东西留下,人可以走了。 林侧妃:…… 回去的路上,那保养得极好的长指甲几乎要被她折断。 裴宝儿自然知道林侧妃心中不甘,瞧着刚刚那副神情,还不知道要闹什么幺蛾子,心中有些烦闷,对“罪魁祸首”本人又记上了一笔小账。 只是,她方才别别扭扭又跑去找齐珩,问清楚了他的打算,被他幽幽地注视着挤兑了两句后,却得知了另一件大事。 南夷那边打起来了,是土人反叛,西南军过去平叛,说是最近天气很糟糕,西南军难以适应,战况却不大理想。 作为自认出自和平年代的普通人,战乱二字对她来说还是挺可怕的。她本就无心跟那些女人玩宅斗,知道了这事,她就更没心思想这些了。虽说大老远的打不到京城,青州离南夷也还隔着两湖和赣州呢,但南夷离着柳国公的地盘很近呀,那家伙说不定早和海寇有所勾结,要是在南夷这事上插一手,只怕要出大事。 她如今十分惜命,也不怕齐珩笑她,一股脑便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不料,这回齐珩却答得很干脆:“不可能。镇南将军和柳国公有世仇,南夷那帮土人成不了大气候。” 裴宝儿不服气,“不就是不同派系的敌对嘛,镇南将军的父亲身死殒命又不是柳国公害的。只要有利益,什么人都可能结盟。这不是你先前说的话么?” 齐珩那双寒潭般的黑眸突然多了一丝温度。 “你这会儿记性倒是好起来了?” 裴宝儿不理他这话,却是给他出了个主意。 ------------ 第79章 南夷 南夷这地方说起来有点复杂。 这块地盘从前叫南越国,也有个正儿八经的国王,虽然不通礼教,人家小日子也还勉强过得下去。结果上上任皇帝突发奇想,就把这儿给打下来了,还给人家改了个带着地域歧视意味的名儿。 当时还是国朝的第三代嘛,国泰民安、兵强马壮的,皇帝陛下本人又是个杰出的俊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再加上麾下一帮刚猛的武将,打起地盘来那叫一个所向披靡。只是北狄人太难打,西蛮国土太小,还占着天险,一打不过马上龟缩不出,叫皇帝陛下不大高兴。相比之下,南越这块地方简直太好打了。 南夷土人虽然不通文化,但是很实在,一看打不过立马投降。 地盘是挺大,但是人口密度极低,经济水平也很差。刚打下来时,这一整个州的税赋甚至还比不上常年战乱的西北边陲某几个重镇,人家还能跟北狄人互市贸易呢,南夷能干嘛?交趾国的情况跟南夷半斤八两,就是两个老弱病残的孤狼挨在一起,谁也没心思搭理谁,更没能力咬上对方两口。 朝廷倒是想把这一块发展起来,毕竟靠海吃海,上上任皇帝陛下是个有雄心的,还想着发展海贸,开辟海外领地什么的。那些年里,朝廷往南夷送过去的属官不少,盼着他们好生治理出个成绩来,再给投资建个港什么的。 谁料,初初有了点起色,上上任皇帝陛下却突然生了场重病,一夜之间殡天了! 接任的是他的嫡长子,生得那叫一个俊美风流,跟他那满脑子都是江山二字的父皇不同,他醉心于诗词歌赋,最爱美人和美文,对开疆拓土、经济之道都毫无兴趣,对海贸的态度也比较消极。 上行下效,吏部考核官员的指标也不再是政绩如何,而是自陈过往政绩的折子文笔如何。地方官员的政绩也由人口、土地、赋税、人才变成了以人才为主,相当于,你拼死拼活送多一万白银税赋,还比不上你培养多两个会写美文哄陛下开心的少年英才。 于是,武将们集体荣养去了,大半朝的文臣们都开始磨墨练文笔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干那等苦差事。 这地方偏僻荒凉,久而久之,竟成了朝廷流放犯人、罪官的重要去处。被这样罢黜的官员又哪里愿意认真治理南夷呢,于是恶性循环,到了先帝当朝末年,南夷州竟连税赋都交不起了,还得朝廷每年补贴一二,简直是天下奇闻。 这么一来,南夷州渐渐成了实质上的三不管地带,在职的官员们明哲保身,每天削尖了脑袋想调离这里,空着的职缺越来越多。 原本隶属于南越国管理的土人们便开始放飞自我了,拦路打劫都不在话下,到最后竟发展出了不少大小势力。这些人也不管上头那些木偶官,自个儿私底下划分地盘,分土而治。在武力镇压下,普通老百姓求告无门,只能受这些蛮子的统治,久而久之,便激起了民怨。 这回碰到的南夷反叛事件的直接导火索便是这个痼疾。 裴宝儿便嘲讽齐珩,“你这摄政王叔做得可不地道,明明有余力治理,偏偏不去管南夷这烂摊子,该不会是想以此为立身筹码吧?” 齐珩当然不肯承认:“朝廷虽然安稳了两年,但北巡之乱后,嘉禾关以南的城镇元气大伤,又打了一年多的战,粮草、兵械的供给,还有将士们的抚恤银子等,都是不小支出。又有东南沿海的寇匪作乱,内阁也是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南夷之地?” 裴宝儿不信,嘀咕了句,“东南大营里头的猫腻你又不是不知道~”而后又正色道:“我不懂你们这些政治人物的手段,只是,养虎为患,你坐视不管,那虎到时伤了人,总是你的责任。” 齐珩深深看了她两眼,没说什么,垂下眼看着镇南将军那封陈述将士死伤数量的折子发呆。 裴宝儿又转了话头,道:“算是我多管闲事吧,那个,你考虑下,找个熟悉南夷气候的属官,再从钦天监里挑个会观天象的送过去镇南将军那里,多少能帮上写忙。” 气候?钦天监? 这两个词倒不是什么新鲜词,但跟战争联系到一起,就有些意思了。 齐珩道,“你是指,效诸葛孔明之举……” 裴宝儿却一脸莫名其妙,“什么诸葛孔明,哪里有那么复杂?南夷这季节不是多风暴吗?镇南将军的人马那边虽然适应不来,但我听说,那风暴刮起来十分猛烈,连屋顶、人畜都能掀飞,每次灾后重建工作都十分艰难,有时连粮食都成难题。当地土人不通文化,在这方面估计也没有做什么书面记录,更别提观天象、预判天气的本事了。咱们这边做好预估,算好时间,正好可趁风暴过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齐珩眼中一道淡淡的光亮闪过,微微颔首。 “你说的不错,士气这东西,一而再三而竭,若是能重挫叛军,再以粮食救济当地百姓,想必能更快收拢人心。” 裴宝儿有些惊讶,却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敲一棒子给个甜枣啊。 虽说心知这是惯用的政治手段,但她还是很为那些为风灾、战乱所苦的老百姓高兴。毕竟,不久之前她也是那样的普通人之中的一个。若是处置不得当,必然又要多上不少无家可归、家破人亡的流民,如大妮。 也不知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次日,她便见着了那个坚强勤快的小姑娘,以及她如今的东家,李二娘子。 跟柳云叙话时,裴宝儿有问起过李二娘子,却被他轻轻带过,没有详说,眼神中却有一丝慌乱之色。裴宝儿便没有再问,猜想这二人多半是不成了的。毕竟,他虽是柳国公的私生子,但如今据说也是上了总谱的,算作庶出。可堂堂国公府,即便是庶出的郎君,也没有低娶商户之女的道理,更别提这年头还有官民不得通婚的俗例。 没想到,这李二娘子居然亲自杀到了京城。 她是跟着运货的镖行过来的,一来是视察京畿一带的李记香铺,二来是护送按裴宝儿给她的方子调制出的第二批新品北上,三来便是为着突然失踪的小情郎了。 李二娘子虽说是个商户女子,除了调香、对经营之道也不大懂,为人处事更是没有长兄圆滑,但她脑瓜子灵活,早就从长兄对情郎、裴娘子的态度莫名转变中猜测到了一二分,再加上后来她拜访裴娘子时见到的那些个气势非凡的人,想必身份决不寻常。 尤其是,裴娘子离开后不久,她三日必去骚扰一次的刘郎突然不见人影,连大妮这里都浑然不知,一个口信都没留下,这便不对劲了。 刘郎虽说一直婉拒自己、苦劝自己另觅佳人,总的来说却是个有担当的人,不然,寻常小子知道李家这等土财主看中了自己,那还不得赶紧巴结着当上门女婿啊。这样的人,定然干不出不辞而别的事情,八成是遭人害了,或是受人胁迫离开。 李二娘子一腔热血,便要单枪匹马去救情郎,却被李大郎软硬兼施地劝了许多日。最后,不但没规劝成功,反倒是李二娘子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有用情报。 李大郎虽然不大清楚个中缘由,却偶然撞见了刘云随齐珩的人离开的情景。当时他还心中窃喜,巴不得这小子不要再回来勾引自家妹子。这话自然不能跟李二娘子说,他只悄悄透露了齐珩的身份给她,这还是他在京城住了半年的小小成果呢。 他是不认得齐珩,但他认得齐珩身边的宋公公呀,听别的大商贾说起时,都很是敬畏,说那是摄政王府里头的大管事,更是摄政王手底下第一信任的宦官。那日,见到这位宋公公大驾光临李府,话里话外都在威胁他不得打裴娘子主意、更不得挟恩以报又,云云,他便知晓,那裴娘子定然是不能得罪的。不仅不能得罪,最好还能与之交好。最好的交好方式是什么呢,当然是变着法子地送钱啦,于是便有了李家和裴娘子的合作。 不过呢,李大郎虽然见识颇广,却再也不可能猜得到裴宝儿的真实身份。当时他只是想,约莫是王爷看上了个小寡妇,这也没什么可说的,风流韵事罢了。只是,裴娘子这般身份,即便进了王府只怕也只是个最低等级的妾室、姨娘之流。 以至于,他这么交代李二娘子的后果就是,后者找上摄政王府的门房时,开场白是这样的。 “这位小哥,我找你们府里的裴姨娘,麻烦通融一二~” 看着这小娘子爽朗明媚的笑,递过来的沉甸甸荷包,门房彻底呆了。这看着也不像个傻子呀,莫不是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找谁?” 李二娘子觉得自己口齿伶俐着呢,发音极为清晰,条件反射以为自己银子没送够,门房在装耳聋,于是开始掏另一个大荷包。 她身边的大妮却拦住她,清了清嗓子,脆生生道:“我东家说,我们来找你们府上的裴姨娘,裴娘子。她人可在府里?” 这回门房听清了,却是双目圆睁,气得差点将手里的荷包往说话的人头上砸去。 “你们,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我们府里哪来的什么裴姨娘!只有裴王妃好不好!” ------------ 第80章 商女 李二娘子闹的这笑话,一直到见了面之后,吃了一盏茶,和大妮话了一番家常后,裴宝儿想起来还笑得无法自抑。 “敢情我在你们眼里是带着拖油瓶给人做小去了~” 啧啧啧,就齐珩那个死样子,不就是模样周正了些,属下有那么几个,看着有点排面吗?真给这样的人做小,进了王府的门只怕都要悔青肠子了。 “王妃说笑了……”李二娘子很是赧然,再三致歉不提。 裴宝儿瞧了瞧她脸上飞起的一抹淡淡红晕,十分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 “罢了,不说这事了。你此番来京,可有什么要事?说起来,你家香铺我先前也去过两趟,新的香水一直到上个月才送货过来,怎么拖了这么久?若是周转上有问题,只管与我说,左右我现在也算半个小股东嘛~” 李二娘子在下手坐得端端正正,整个人透着几分拘谨,一板一眼地回了几句铺子生意上的近况,而后便犹豫着不出声了。 裴宝儿最近也偶尔出门应酬当吉祥物,好歹也是见惯了众人脸色的,便猜到她有话要讲,给北雁使了个眼色,原本充场面的那些个美婢便都被打发了出去。 她呷了口花茶,笑眯眯地看向李二娘子:“如何,还不肯说么?” 李二娘子便带着两分羞涩之意,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望向裴宝儿,恳切道:“王妃可知,刘郎他如今何在?” 裴宝儿毫不诧异,若是李二娘子寻她是为了生意或别的什么事,她才要惊讶呢。只是,柳云他如今身份不同,若是直接告知李二娘子,她八成要找上柳国公府去的。 但,这年头去找人也有个规矩,毕竟男女有别,你一个商户女子上门来拜访夫人们还算说得通,直接说要找府上哪位公子啊少爷的,这可于礼不合。若是李二娘子真这么办了,那国公府的下人只会去寻府里管事的大夫人,后者裴宝儿也曾见过一回,总觉得她为人有些尖酸刻薄,这样的人只怕对商户出身的李二娘子说不出什么好话。到时候,别说见不到面,这李二娘子可是要既伤颜面又伤心了。 裴宝儿这么想着,看在李二娘子眼里却是一番沉吟苦思。 她不禁开始担心,莫不是裴娘子,啊不,裴王妃也不知道刘郎的下落,或是,刘郎犯了什么事,以至于她也不好帮忙? 胡思乱想了一通,却听裴宝儿道:“你想见他倒也不难,只是……”隐下后面半句没说,她直接招来北雁,让她出去送个帖子。 李二娘子耳目聪明,隐隐听到裴宝儿对那圆脸女婢说的话中提到了“柳国公府”这个字眼,心中不禁有些惴惴。她一介平民,从来打交道的人里头最多也就是些巨贾富商,见过的官儿最大的也就是知府大人了,还不是登门入室那种见过,而是路过远远看见的那种。乍然听到这种公侯之家的名字,怎能不心生怯意? “王妃娘娘,恕我多嘴,敢问刘郎和那国公府是……” 裴宝儿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这消息。他本是柳国公的血脉,如今已认回生父,改姓柳了。” 李二娘子张口无言,半晌才苦涩一笑。 “原来如此,怪不得……既如此,我便先告退了。我还得去,恩,对,铺子里头还有事呢。还请王妃见谅。” 她神色迷茫,匆匆忙忙说了这么几句便要离开,裴宝儿哪里能让她就这么走,赶紧把人给拽了回来。 “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我才没一上来就告诉你。瞧瞧你这丧气模样,往日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李二娘子哪去了?” 裴宝儿看了眼一旁面带忧色的大妮,后者很醒目,马上搭腔:“王妃说得有理。即便是国公府,咱们从前也是旧相识,东家你还救过他们府上的小少爷呢,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阿云哥哥那般好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换了身份就翻脸不认人的~” 李二娘子一行人便被裴宝儿“强留”了下来,就安置在正院里头的厢房。 大妮还“偷偷”告诉裴宝儿:“二娘子来寻阿云哥哥,出门前跟李大爷吵了好大一架呢。还赌气说,寻不到她就不回去了。李大爷说,她要是带不回阿云哥哥,就得乖乖回去相亲嫁人。” 裴宝儿问,“哦?李大郎可是娶了新妇啦?” 大妮点点头:“王妃真是神机妙算,正是上月底的事儿。” 裴宝儿笑了笑,又细细打量了大妮一番,三月不见,不仅身量长了些,人也更加沉稳了,不禁夸了她几句,大妮却笑着将功劳都推给了李二娘子。 “香铺里虽然生意繁忙,学的东西却极多,多亏二娘子提挈,不然再没有这样的好事。” 裴宝儿心道,果然是长进不少,还变着法地给李二娘刷好感度呢。 她眼珠一转,又笑,“怎么没有?刚巧你来了京城,不若和我去那工坊里看一看?” 翌日,裴宝儿领着两人往她用嫁妆钱建的作坊去了,逛了一圈,看得李二娘啧啧称奇、眼中放光,连先前的愁绪都抛到脑后去了。 “王妃这个主意好,人人分工明确,既省了配方流失的心,又能让她们专注自己分内的工作,精益求精,生产出来的品质便会越来越好。回头,我该写信与长兄说一说这模式,恩,若是王妃不介意被偷师的话?” 裴宝儿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说了,该偷的你不也早就‘偷’去了么?” 李二娘以为她意指那香水方子,很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以裴宝儿如今的情况,很不必参股到他们家的香铺也能自己将生意做起来。却不料裴宝儿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直落在大妮身上。 她忽然明白过来,便要让大妮回裴宝儿身边,大妮原本还不好意思“跳槽”,只是李二娘道:“我赌气出走,长兄定是气的很,不过个一年半载的只怕难消。咱们若是留在京城,这铺子里头的人事也不好插手太过,你回王妃身边帮忙,不是正好?” 于是,大妮便被空降到作坊里,做了个小头头,此乃后话。 就在她们自作坊转回王府之时,柳国公府的回音已经送了过来。 “回王妃,美狄亚公主托人传话,说是后日辰时末在东风楼恭候王妃,此外,必不负王妃所托。” 婢女来回话时,李二娘子本来要退下的,却被裴宝儿拉着一道听完了,她有些纳闷,这公主名字古怪的很,只怕不是皇家的吧? 很快裴宝儿就为她解了疑。 “美狄亚公主乃是北狄人,嫁了柳国公的三子,也算是阿云的嫂子了。” 李二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裴宝儿是令人送贴子给这位公主,八成是托她为自己传口信?她谢过裴宝儿,却又陷入昨日初初得知那事的迷惘中。 自白露担起内院的管事娘子一职,王府正院也被顺势收拾了一番,将那些个不长眼的、好吃懒做的、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撵了出去。但,即便是这样,也没能拦得住有心人探听正院动静的脚步。 正院里头住进了女客,而且还是商户女子,这消息当天晚上便流传了开来。 北院,魏太妃对着何嬷嬷抱怨,“这个裴氏真是不像话,正经的娘家不愿亲近,反倒是接待起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了,也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何嬷嬷正要说什么,见到秦姨娘端着个汤盅过来,又住了嘴,轻咳一声,魏太妃也便不说了。 秦姨娘从头到尾都端着恭谨如一的微笑,既不让人觉得过分谄媚,亦不疏离。关怀魏太妃的话语也极为贴心,很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样子。 她离开后,魏太妃叹了一声,转头又问何嬷嬷:“你说,这秦氏到底哪里不好?三郎就这般看不上眼?” 何嬷嬷笑道,“兴许便是样样都好的缘故吧。人哪里有十全十美的,有些小毛病反倒让人放心呢。” 魏太妃听了这话,不禁看着秦氏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起来,良久才幽幽道:“美娘,你说先帝是不是也跟三郎一样呢,万般都好的偏偏不喜,反倒将那个舞女出身的贱人宠上了天……” 事关皇家、先帝,以及,如今还在康王府荣养的曲太妃,何嬷嬷不敢多言,只能劝道:“都过了这么些年,主子又何必想这些伤怀的事呢?” 魏太妃神色一冷,“如何能不想?若不是三郎不肯坐上那个位子,那慈宁宫如何轮得到秦氏那个宫婢住?就是曲氏,也决不可能如现下这般风光……” 何嬷嬷心中无奈,这多年的心结一时也是解不开的,自家主子憋着一口心气,自然是想扶持王爷上位,而后秋后算账,将秦氏、曲氏之流以为先帝殉节之名赶尽杀绝。可王爷偏偏没坐上那个位子,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这也怪不得,这几年以来,老娘娘和王爷之间的母子之情愈发淡薄了,竟还不如当年母子两人如履薄冰、相互扶持之时。 她忍不住劝道:“主子啊,事已如此,您再拧着性子又能如何呢?从前,王爷再怎么忙,隔几日也会进宫看望一二。如今闹得和王爷生分了,同居一府却……这,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魏太妃僵着脖子不答话。 何嬷嬷见状再劝:“从前王爷王妃两人感情不睦,您为子嗣着想,这才劝王爷纳了秦氏、林氏。如今王爷膝下有两子一女,也称得上是儿女双全了。老奴瞧着,王妃如今变化颇大,并不像从前那般难接近,听说,近来王爷时常在正院用膳,想来亦是有所转圜。主子如今做祖母的人,王妃不懂事,您多教教她便罢了,何必动辄生气上火,伤着自个的身子呢?” 魏太妃轻哼一声,酸溜溜道:“美娘啊,你该不会是被我那蠢媳妇给收买了吧?怎么句句话都向着她说?” 何嬷嬷笑,“若说没有主子也不信啊。” 魏太妃惊道:“竟真有此事?” 何嬷嬷点头,“每个月五两银子的收买费呢。”出宫后,她和一干老宫人的月钱便由府里公账上走了,如今掌家的是裴宝儿,她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魏太妃微微一怔,不禁失笑:“你这老货~罢了,明日你去咱们小库房里找找,寻几件精巧玩意儿给正院送过去吧。” 说着,还撇了撇嘴,“裴家清贵,嫁妆亦不丰厚,真是难为她到处折腾着生意的事情,想必就是为了这事才结交的商户。你明儿过去时,好好提醒她几句,她身为三郎的正妃,开枝散叶、人情往来才是她的责任,不要舍本逐末了!” 何嬷嬷轻轻摇头,笑着一一应下。 ------------ 第81章 和亲 到了和美狄亚约好的时间,裴宝儿便带着李二娘子等人准备出发去东风楼了。没想到,刚好在门外便撞上了两位不速之客。 竟是康王妃、宁王妃两人。 迎面碰见裴宝儿时,两人先是微怔,然而面上便多了丝欣喜的笑,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两人喊着“王嫂”就上前来打招呼,裴宝儿虽感意外,却也不好晾着两人不管,只得各自见过礼,又回转进府里头招待一二。 李二娘子很是醒目,乍一见这两位年轻贵妇,穿着打扮均是不凡,无一不精细华贵,便知道多半是出自京中一流权贵之家,再听裴宝儿和二人的称呼,更是确认无误。给两位王妃行了大礼过后,她便提出自己先行一步,带着大妮去东风楼等她。 裴宝儿便颔首应了,反正时间还不算晚,她尽快打发这两位来意不明的妯娌走就是了。 没想到,刚坐下来,康王妃面上绷着的笑意瞬间垮了,还抽出了丝帕像是要抹泪的模样。再一看宁王妃,倒是没有要跟着哭的架势,脸上却也换上了一副愁容。 “唷,你们两个今儿这是怎么了?”裴宝儿十分好奇。 要说是康王妃受了康王或妾室的气,跑来找她诉苦,这也不大可能啊,她跟她们又不大亲近。总不至于是康王、宁王惹了什么祸事,派王妃过来搞夫人外交吧? 康王妃还在犹豫着,宁王妃便十分爽快地道出了来意。 “三嫂,照理说咱们妇道人家不该掺和朝廷大事,只是,这和亲之事关系到公主们的前程命运,我等不敢不挂心啊~” 和亲? 裴宝儿莫名其妙,“哪里来的消息?要与哪里和亲?北狄公主不是刚嫁进柳国公府么,还要怎么个和亲法?莫不是西蛮那边……” 宁王妃道,“三嫂竟然还不知么?是昨儿早朝上说的,南夷叛军刚刚以原南越国国主之后的名义要求我们下嫁公主,这可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说好了,实在是厚脸无耻……” 康王妃忧愁道,“最可气的是,朝中同意和亲的不少呢,都说南夷战况不佳,那贫瘠地界即便再次打下来,也难以为我朝贡献税赋,耗费军饷粮食颇多,不如就让那些蛮子占了算了。至于和亲,陛下年少,可在宗室中择一女遣送之。我们王爷一母同胞的妹子,四公主如今刚好十五,还未开始议亲呢,若是被摊上这事……” 宁王妃叹气道,“谁说不是呢,我们王爷亦是挂心得很,五公主也不过比四公主小几个月,自小在太妃娘娘膝下长大,这会儿还不知太妃娘娘如何着急呢。” 两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裴宝儿才晓得,南夷那边居然有了这样的新动态,而她这几日忙活着与李二娘子等人叙旧,倒是没见着齐珩,未能从他口中得知此事。 裴宝儿问,“和亲乃是大事,即便朝中决意如此,应该也不至于如此仓促吧?” 二人倒是没否认这一点,毕竟她们也只是昨天自家王爷回来透了个话风,尤其是康王,话中隐隐有让康王妃裴宝儿这里打探消息的意思。 裴宝儿彻底懂了,这是来打探消息兼游说的。 只是瞧二人面上忧虑程度不一,她不免心内有些好笑,这宁王妃也太不会演戏了。 虽说五公主不是文太妃的亲生女,宁王和这位公主也向来不对盘,但到底五公主作为养女,和文太妃相伴多年,还是挺受文太妃喜爱的。瞧瞧康王妃,人家梨花带雨得多真诚啊,回去之后即便带不回什么有用消息,那通红的眼眶保准也能让曲太妃提不起训她的劲儿。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露出点同忧的情绪来,宽慰二人道:“既然还未定下,说明凡事都还有转圜余地。不过是南夷叛军假借前越国的名义肇事罢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即便真有什么子孙在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见二人仍不大敢信,裴宝儿索性将景和长公主的事拿出来说道,“南夷人若是知道老西蛮王一事,只怕立时便得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厚着脸皮要求娶咱们的公主呢。镇南将军自来镇守西南边陲,虽然不大熟悉南夷地形,却对西蛮国之事知之甚详。南夷土人耳目闭塞,如若他们一意孤行,想必不日便能收到消息了。” 康王妃虽然哭的惨,但对四公主上心的程度还真跟宁王妃差不多。 她本想着,要是能打听出些新消息,又哄得裴氏在摄政王面前说几句话,便是最好了。哪里会想得到,这裴王妃不走寻常路,竟然想了这么一招,也不知这里头是不是摄政王的意思。 再往深一层想,莫不是镇南将军已经跟摄政王有了什么私下的作战计划? 思及此处,康王妃也顾不得哭了,仪态万千地抹干眼泪,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寻了个借口带着宁王妃走了。 裴宝儿终于松了口气,登上马车往东风楼而去。 去到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初,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点。于是,她登楼的步子不免就急了些,险些踩住长长的裙摆将自己摔个大跟头。 “主子,小心~” 比北雁的提醒更快的,是斜斜伸出的一只有力大手。 裴宝儿在这只手的帮助下将将稳住身形,口中说着道谢的话,抬眼一看,却整个人落入了一双湖水般幽深的眸子里。 “谢御史……” 她看向那只已经收回的大手,被淹在宽大的衣袖底下,再不见方才的模样,心下有些怔忪不安。 谢从渊似乎没有向她行礼的意思,他皱着眉看向裴宝儿,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这一句“谢御史”却突然短促一笑:“一别经年,王妃如今竟是大不同了。如今,对着小师叔都这般生分。” 裴宝儿只得赔着笑客套了一二,但对方期盼中的那声“小师叔”最终还是未叫出口。 谢从渊也无意多谈,朝她拱了拱手,以作见礼,便自行离开了。看他的模样,像是来这儿应酬的。 前往雅间的路上,北雁颇有些惴惴地跟她咬耳朵:“当年,主子在竹山出了意外,裴家除了三爷外,都只是哭了一场,并没说什么,只有谢御史,当时像是带着三爷打上了王府来的。具体情形奴婢也不知,都是听凌雪她们说的。” 裴宝儿只能苦笑,大约是这丫头觉得自己对待这位小师叔太过冷淡了,可她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啊。 想当年,她自混乱的记忆中初初得知裴姝出阁前对这位名义上的小师叔有那么一丁点好感时,她是极为震惊的。想不到,裴姝这么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居然能喜欢上和自己父亲同败在严老先生门下的师叔级人物,俩人年岁差了接近十岁呢。 虽然裴姝嫁进王府后,两人再无往来,但裴宝儿不是傻子。 谢从渊出身寒门,弱冠之年中探花,入翰林,做官之前不娶,旁人只当是他要求高,不愿意屈就,但入朝之后颇得先帝青眼,节节高升,却始终未有娶妻之意,甚至被人私底下猜测是有断袖之癖。 这便也罢了,关键是,裴宝儿一次回娘家“偶然”和这位小师叔碰面时,便看出了对方眼中隐忍的某种情愫,这让她更为惊恐,直接不敢再去裴家了,就怕闹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剧情也不必走了,直接被拉去沉塘。 本以为,等她“死”了,对方也就断了念想,没想到过了这几年,这位谢御史除了蓄起了胡须,其他方面倒是都一如既往,仍旧是孑然一身,对外头的风言风语置若罔闻。 再想到先前在东临时的偶遇,当时他并没有认出自己,多半是因为,他是个极度理性的人,不信这起而复生的奇事吧。又或者是,他不信裴姝会忘了他,看向他的眼神里只剩下普通小老百姓对待陌生官员的畏惧。 裴宝儿轻轻一叹,走进了雅间,却发现里头只有美狄亚和其侍女,以及一个忐忑不安的大妮,该在场的另外两位倒是不见人影。 她微微挑眉,看向正悠闲喝茶的美狄亚。后者见她过来,很快起身行礼,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 “见过王妃,快请上座。” 裴宝儿问,“李二娘子和你那四弟呢?莫不是还没来到?” 也不可能啊,原本约了今天便是因为,今天是国子监学生的旬假。这两人如今是名义上的叔嫂关系,同住在一个府里,没道理前后脚来。而大妮在这里,李二娘子肯定来过。 美狄亚笑道,“他们已经来过了,却又都走了。”她指着下首的清茶,“瞧,连茶都没吃上一口,他们俩可是没口福了,不若我陪王妃好好品一品这东风楼的杏园春?” 裴宝儿见美狄亚笑得轻松,大妮虽然先时有些拘谨,但在她来后便放松了很多,面上也不见对那失踪二人的担忧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你还与我卖关子呢?再不如实招来,便罚你将那两杯冷茶都喝掉!” 裴宝儿正说笑着,却突然记起对方已有身孕一事,连忙道:“哎哟,倒是我忘了,你如今的身子只怕吃不得茶。”说着便要让北雁唤人来换其他汤水。 美狄亚原本的笑意便垮了下来,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儿皱得可爱。 “照我说,还是你们中原人讲究。在家里,那国公夫人便派了两个嬷嬷过来,盯着我一举一动呢,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碰,真是愁死我了。我们,咳,我们北狄哪里有这么多规矩,真是……要不是知道我今儿出来是见您,只怕我是出不了这个府门了。您别说,那两个嬷嬷真是个粘人精,我若不是溜得快,差点就要被她们跟着来了。” “前三个月确实不宜喝茶……” 裴宝儿只得和她说了些科学安胎的事,又问那二人去向。 美狄亚捂嘴笑道:“哎呀,小儿女家家的事,哪里用劳烦王妃娘娘这么操心唷。”便将方才的情形说了出来。 原来,除了裴宝儿一人被绊住了脚外,其余人都到得挺早。一见着面,美狄亚就假装要看风景,带着闲杂人等到廊下转悠去了,给二人说体己话清场。也不知屋里头的二人说了什么,李二娘子忽然冲了出来,眼圈红红地要走,柳云反应慢了半拍才追出去,也没顾得上交代别的什么,两人就都跑了。 不过,站在楼上看风景的美狄亚却是将二人离开东风楼后的情景都看在了眼里,男女之间,一个跑一个追,无非就是那么点事罢了。 裴宝儿听了,却有些担心。 看起来,这阿云对李二娘也不算无心,只是如今两人的身份,要想有个圆满结局倒是难。 她也不好与美狄亚说太多,还是命北雁找两个人出去寻李二娘,却是一无所获,反倒是王府的人没过多久跑来报信,说是李二娘子回去了,裴宝儿这才放下心来。 她决定回头该找齐珩说一说这事,毕竟,造成如今的境况都得怪他,他得负责帮她想法子解决。 没想到,这夜齐珩倒是找上门来了。 ------------ 第82章 醋意 齐珩此人,皮相生得甚好。 这是裴宝儿数年前初见他时的第一感想。当然,因为后来的那些个破事,齐珩在她心中的分数直线下降,她再见着他时想得便是“这个死渣男”之类的评价了。 但如今兜兜转转,两人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井水不犯河水”的阶段,裴宝儿便也很能沉下气来单纯欣赏这厮的皮相了。更何况,几年不见,他似乎比先前瘦了不少,身上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流姿态,却不是弱质女子的那种,若要拿什么做参照物,估计便是魏晋名士清流那种吧。 这种既不过分阳刚、亦无柔媚之气的风流,虽然因着其惯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显出了几分冷淡,但,光论皮相的话,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尤其是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 若只是这般,倒也罢了,若是这“冰山美人”的姿态加入了一缕酒醉微醺的轻挑之意呢? 这夜,裴宝儿便面临着同样的拷问。 真是要命! 这个死渣男真是要命的好看! 瘦削苍白的脸颊不知何时悄悄染上了一抹红晕,却又不是那种刺目的红,而是淡淡的,像暮春里桃树下飘飘扬扬的花瓣那种颜色。 寒潭般的黑眸就像是被融化的雪水洗过似的,格外明亮,可看向她时,却又忽然生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在其中挥散不去,让人望之心颤。 还有那两片薄唇…… 打住! 裴宝儿在心底警告自己不能再被敌人的美色所诱惑,而是摆出一副端庄模样,客气问道:“王爷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事?” 一旁的北雁暗暗叫苦,恨不得瞪着眼给王妃提示一二,这大半夜的,主子来主母房里还能有别的什么要事哦,王爷这一身酒气的,看着便是喝了不少,谁谈正事之前还喝这么多酒,怕不是给自己壮胆? 北雁这么想着,倒是很高兴,偷笑着退了出去,还十分贴心地让人都散了,就怕裴宝儿面皮薄、拉不下面子来应和王爷。 她倒是猜对了一半。 裴宝儿脸皮一点也不薄,但她可不乐意跟这位妻妾成群的死渣男酒后乱性。 “死渣男”幽幽道:“无事便不能来么?”顿了顿,见裴宝儿无事,他又轻哼一声,“或者说,你不盼着我来,是因为在盼着别的什么人来?” 裴宝儿眉头一挑。 “这话可怎么说?难不成,王爷在担心我给您戴绿帽?” 齐珩不答,只是往她又走近了几步。 彼时,裴宝儿已经拆卸了发环,梳洗完毕,因着天气炎热,她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准备看会儿书就去歇息。齐珩突然造访,也不让人禀报,她压根没来得及披衣服。因此,她此时心中很是忐忑。 且不说这时代根本没人权可言,这位主儿虽然看着瘦,但力气极大,真要用强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原本北雁等人还能算得上个帮手,结果那家伙居然跑了个没影! 裴宝儿欲哭无泪。 不过短短几瞬,她已经被逼近了墙角,这一幕莫名让她想起先前在那书坊里的情景。 齐珩定定地看着她,两人靠得已经很近,呼吸间的绵长气息交缠在一起,房间里的淡淡沉水香味,男人身上清冽的龙脑香,混杂着甜蜜的桂花酒香,熏得人几乎要沉醉过去。 她眼珠子乱转,就是不敢直视他,却在余光里看到,他抬起手来,似乎是要抚她的脸或是发顶。 裴宝儿心跳加快,嘴上试图找着别的什么话题:“呃,今日听康王妃她们说,朝廷打算和亲,可有这事?前几日不是还说要打吗?我……” 齐珩果然被吸引去了注意力,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没再动,眉头微蹙,脸上闪过一道极细微的无奈神情。 “如今,你倒是关心起这些个有的没的来了。” 裴宝儿勉强镇定回答啊:“不过是可怜那些和亲的女子罢了,男人们在战场上失利,却要以那些柔弱的女子作为筹码去和谈,实在令人不齿。” 她还要再说,齐珩却突然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唇,她立即闭嘴。 “王妃娘娘,你到底还要我等多久,才肯回心转意?” 裴宝儿心弦微动,却不知该作何回答。 好在他似乎也没打算等她答话,又继续自说自话起来:“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今夜,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没有平常清朗,反而带着一股含糊的甜意。这句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竟似在梦中呢喃了。 裴宝儿轻咬下唇,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抬眼看向他,问出深藏心中许久的那个问题。 “我也不明白,王爷想要的,到底是裴姝,还是裴宝儿?或者说,您要的究竟是王妃裴氏,还是……” 她忽然问不下去了。 四目相对,两人的影子在彼此的眸光中静静地看向彼此,不发一言。 空气像凝滞了一般,安静得很,只有窗外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彰显着此间还有着活物。 果然,如意料之中一样,还是没有答案。 裴宝儿眼神一闪,垂下眼来,正要将人推开,却感觉到眼前被一片淡淡的阴影笼罩,唇上似是被什么软软凉凉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下,很快分开,只带来一阵萦绕胸腔的桂花甜香。 翌日一早,西院的林侧妃正要用早膳,听得碧玉传来的消息,气得直接掀了饭桌。 兴许是这还不算解气,她又开始跟旁边架子上的花瓶过不去,好好的一只八宝瓶便摔成了几十块碎片,甚至于瓶中插着的几支兰花都被她踩了个稀巴烂。 “我不信!肯定是假的!一定是裴氏散布出来的假消息!” 林侧妃状若癫狂,站在一地碗盘碎片残骸之中,衬得整个人更加可怖。 碧玉正要上前去劝,却被林侧妃一个耳光扫了过去,脸上火辣辣的,像是破了皮。 “是不是你?你这小蹄子是被裴氏收买了,专门来气我的是不是?” 碧玉受此诘责,也不敢反驳,刷地就跪了下去,正好膝盖磕在碎瓷片上,尖锐的痛传来,她却不敢移动分毫。 直到素玉苦口婆心来劝,惯常不爱出声的梅玉也说,王爷昨儿确实是在正院歇下的,今早卯初才离开,云云。碧玉这才免遭责罚。 下去擦药时,秀玉却闪进屋来,看着碧玉眼中打转的泪水,嘲讽道:“不过是跪了片刻,磕破点皮,就这般作态,若是去岁寒冬换成你跪在院子里半天,呵……” 碧玉咬咬牙,瞪向她道:“行了,你就是埋怨我们几人没能帮你求到情,这才来落井下石。可那天主子不是气得狠了么,正在气头上,我们几个说什么都不管用,要是几次三番去求,说不定你还要领更重的罚……” 秀玉乒乒乓乓地打开匣子翻找东西,语气漫不经心:“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过是个下贱的女婢,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省得多嘴遭罪。” 碧玉若有所思,“说起来,主子近来愈发烦躁多怒了,也不知是不是时气不好的缘故……” 秀玉动作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道:“谁知道呢~” 正院。 裴宝儿完全不知道西院里头的这些个风波,她还在被北雁的长吁短叹烦着呢。 “主子啊,您到底想要王爷如何嘛?大好的机会,您居然……”北雁义愤填膺,今日竟大着胆子瞪了她两眼,又道:“奴婢虽然没有嫁过人,却也知道,男人最好颜面,您这么一来,王爷只怕以后都不肯来了!” 裴宝儿哦了一声,“不来就不来。”反正她又不会因为这种奇葩理由被休。 北雁简直跟她沟通无能,转头就跑去找白露告状了,于是,没过多久,长吁短叹的队伍里头又多了一人。 白露斟酌着用词,缓缓道:“主子,如今小世子也大了,两个兄姐平时也不养在一处,到底孤单了些,若是能多个弟弟妹妹,倒是好事一桩。” 然后她就被烦不胜烦的裴宝儿赶去看账本了。 裴宝儿简直被这帮子人气得要死,也包括齐珩在内。 严格来说,昨天晚上是发生了那么一点事,但是,只是一点点。因为,压根都还没到她考虑是否要让这一点点发展壮大的时候,齐珩直接靠在她身上睡了过去,还是怎么折腾都睡不醒的那种…… 婢女们都“贴心”地跑开了,裴宝儿又不忍心将这人一把推到在地上,再去喊人来抬他,大半夜的也不好意思把人这么撵回去,她只得艰难无比地将这死沉死沉的醉鬼挪到床榻上去。然后,委屈巴巴地抱着一床薄被跑到塌上去睡了,硬邦邦的,睡得很是难受。 北雁这家伙自诩聪明,却是脑袋里少根筋。她也不想想,要是这两位真共赴鸳帐了,能不叫水什么的吗?能这么安静吗? 裴宝儿觉得这丫头笨得很,赶明儿还是得给她寻个老实点的夫君,不然傻乎乎的容易被人骗。 ------------ 第83章 逊之 西院能得到的消息,北院那边自然更早就知道了,更别提魏太妃上了年纪,如今愈发的觉少,起得不比平时赶着上朝的大人们晚。 听到说齐珩卯时初才从正院离开,魏太妃很是诧异。 她了解自己这个儿子,幼时因不受先帝重视,在学业上很是用功,有那么一阵子,堂堂皇子跟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应试举子竟一个样,但他本就不擅长先帝最爱的文道,反倒是对经史策论颇有独到见解,故而,再刻苦也赶不上老二、老四会讨先帝欢心。那之后虽然是死了心,日日寅时初起床的习惯却没改过来,到了成年入朝后,起得就更早了。 结果,今天居然来了这么一回“不爱江山爱美人”? 魏太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何嬷嬷却是乐见其成。 “这是好事啊,说不得明年您又能抱上小孙子啦~” 魏太妃虽有些意动,还是嗤道,“算了吧,就裴氏那个弱不禁风的,能生下小二郎已经是福大命大了,我还指望她开枝散叶?不见天儿地跟林氏几个过不去就得了。” 何嬷嬷收了笑,便知道前两日林侧妃过来抱怨的话还是入了魏太妃的心。 不过,魏太妃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还是有几分高兴的。 毕竟,自家儿子自从裴氏“去世”之后不久,便大病一场,估计是那阵子里里外外事情太多,太过劳心劳力。令她担忧的是,儿子的身子这几年一点起色都没,也不知太医院那些太医是不是吃干饭的。更让她生出不好联想的是,齐珩自那之后就没在王府后院留过宿,她不免担心那场病是不是把自家儿子的那方面也给折腾坏了,当时也只有一子一女,这年头小儿夭折率太高,她不免担忧起传宗接代的事来。 如今都好了,儿子不用当和尚了,孙子也有两个了,还都活蹦乱跳的。除了没法坐上太后的宝座抖威风,这日子倒也算不得差。裴氏这个媳妇虽然不聪明,到底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魏太妃如是想。 此时的裴宝儿可不知道别人这么替她的肚皮操心,她懊恼过后,又记起李二娘之事来。若不是昨夜齐珩突然发疯,倒是个好机会,可惜了…… 李二娘子前来辞行时,她愣是没反应过来。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可是回东临?阿云他可知道?” 李二娘子点点头,“自然是知道的。”说着,脸上还显出几分难得的娇羞之态。 裴宝儿煞是不解,这二人是私定终身了还是怎么地,追问之下,李二娘子才红着脸细细道来。 “从前,他就问过我,到底欢喜他什么,又说自己无才无德、家无恒产之类的话,我当时没回他。这次过来,便是想给他一个答案。不论是五里镇上的刘郎,还是国公府里的少爷,他在我眼里都是那个被我捉弄时会脸红、生气时会脸红、却说不出一句难听话的傻小子……” “他说,虽然年岁不小了,却还是想静下心来读几年书,到时有了功名,便不用受府里掣肘,便可以……” “我会等他……” 李二娘子离开后,裴宝儿发了很久呆。 竟是这种理由么?喜欢一个人真的就这么简单? 那日过后,裴宝儿本以为,齐珩会如北雁预言的那样,因为气恼以后再也不来了,或是,短期内都不会踏足正院。 没想到,才隔了一天,宋岩便笑得像朵老菊花那般,跑过来殷勤问她房里点的是什么香,又说王爷平时如何如何难眠,难得前夜睡了个好觉,定然是王妃这里的香安神怡人的缘故,云云。 裴宝儿心道,鬼扯! 就他如今这个身份,吃喝穿戴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更别提什么安神香了,她房里用的不过就是前些日子在李家香铺里随意选的一味新品罢了。那香以沉水香为主调,加了些别的什么,味道相对来说比较清淡,从配方上来看,基本是一点安神作用都没有,反而还有几分提神醒脑、驱蚊的功效,还是下午还是傍晚的时候点了留下来的余香,却被他这样推崇,实在有些好笑。 裴宝儿也懒得跟宋岩解释,直接打发人给他取香去了,别的话也没多说半句。 宋岩便有些失望地走了。 而后,倒是如裴宝儿所想一般,两人一连数日都没见面。 她反正也有打发时间的法子,倒是没什么所谓,胖儿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宫里头见的人多了,最近却有些心思敏感了起来,缠着她问怎么他爹不过来一起吃饭饭。 裴宝儿只能用他爹很忙的借口来敷衍。 小胖子却马上戳穿他娘:“可是,爹经常带我一起回家,明明都回家很早!” 裴宝儿无言以对,选择用甜食来转移儿子注意力,把控制胖儿子体重的计划抛诸脑后。 不过,她的借口也算不得有错,齐珩近来确实挺忙的。 先前西南军平叛之战打得不理想,损兵折将的,既需要重新调配人手支援,更需要粮草方面的供应。偏偏去年冬天北方雹灾、雪灾不断,到了春天,南方几个州却又闹起了旱灾。户部这里也不宽裕,天天都在喊穷,南夷主和派里头便有户部尚书这个老滑头。再加上御史台的一些明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还要自我标榜是为民生疾苦着想的家伙,主和派的声势着实不小。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钦天监确实有个人才,能够观天象、推测未来三天的天气,这人恰巧还是个南方人,祖籍赣州,离南夷并不远,齐珩便将他和一干护卫打发去了南夷公干。这会儿,大约人差不多快到了吧。 又过了几日,得了确准消息后,齐珩便一脸郑重地去了趟正院。 “上次你提议的都准备妥当了,如今是只欠东风了。” 这一进门就开始说正事,裴宝儿略有些吃惊,不过这样也好,总比上次那种黏糊糊的暧昧模式好得多。 “不是说朝中还在争论是战是和?怎么就万事俱备了?” 齐珩不置可否。 “难不成是你暗度陈仓?先斩后奏吗?” 齐珩道,“再让他们吵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裴宝儿狐疑,“这是不是不太符合程序?而且,以你的魄力,直接盖棺定论也没问题吧,何必要这样?” 齐珩淡淡道,“看他们每天吵吵,也有点意思。精力都放在正事上面,也就没工夫胡作非为了。” 裴宝儿对这个借口简直是接受无能。 “好吧,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齐珩噎了噎,转了话头:“南夷平乱,并非难事,难的是以后的治理。必得有个年轻有魄力的属官过去才行,你说呢?” 裴宝儿莫名其妙,是这么个道理,但跟她说这个干嘛,她又不认识朝中的年轻官员,总不可能是来找她推荐贤才的。 等等!她认识的年轻官员,该不会…… 齐珩的下一句话就证实了她的猜想,“我想让逊之去南夷历练几年,你看如何?” 裴宝儿嘴角抽抽,“你这话不该问我,该去问裴尚书,或是直接跟子孟说。” 齐珩轻咳一声,“自是要跟你说的。若是调令一出,说不得许多人会觉着,本王厌弃了王妃你……” 厌弃? 裴宝儿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有可能。 南夷那荒僻地界儿,自先帝继位以来,派过去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要不就是些愣头青、二傻子。裴子孟身为当朝摄政王爷的小舅子,考取功名、入朝这几年可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一地知府,往后肯定是要进六部的呀。若是这个时间点上,他被调往南夷,唔,有心之人不免就要多思量上一二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不在乎这些个虚名,流言蜚语什么的,我又不常出门见人,就是别人说一说也无所谓。” 齐珩默了默,只得夸她高风亮节、舍小我为大我。 远在青州的裴子孟、裴知府完全不知,自己的政治前途就这么被两个人轻飘飘地定下了。 这会儿他正忙着组织救灾呢,倒不是旱灾,却是水灾,或者说是风灾更为贴切些。 青州这个地方,因靠着海,水产品资源丰富,又有着前朝留下来的小港口,每年靠着些边边角角的走私海贸也能赚不少钱。但风险也不小,风灾频率虽然没有南夷高,但每年也有那么两三回,今年刚好就碰到一次大的,搅得裴子孟焦头烂额。 沿海的渔民都知道,这风灾破坏力可比北边的沙尘暴厉害多了,风神娘娘最是暴虐无情,所到之处人畜皆能被卷飞,快收获的庄稼也能给你卷秃噜了。更别提狂风暴雨之下,大部分平民住的木结构、茅草顶的屋子甚至还有分崩离析的可能。最糟糕的是海水倒灌,加上暴雨肆虐,分分钟就能水漫金山。 这一回青州便是如此,大的府城离海有些距离倒不怕,就是有不少临海的村镇遭了灾,低洼的地方水位直接灌到了半腰处。当地村民跑得快的,运气还算好,拖家带口到府城里头,讨饭吃的、做零工的,什么都有。那些心大的、懒得挪窝的、腿脚慢的便惨了,直接被困在屋顶上苦巴巴地挨饿。 大水两天后才全部退去,伤亡的人倒还不算太多,但牛羊死伤无数、庄稼损失惨重。 裴子孟一边写折子请求朝廷赈灾,一边在心里祈祷,希望那些个作恶多端的海寇也能被这次风灾给一锅端了。 然而他转念一想,不对啊,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帮海寇集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些人对风灾的规律说不定很是熟悉,早早躲起来了也有可能。若是他们趁乱上岸来劫掠,情况可是大为不妙啊…… 不得不说,裴宝儿这两姐弟的思维方式还真挺像,都是趁你病要你命的路子,只不过一个是进攻型,一个是防守型罢了。 思来想去,裴子孟决定为百姓再向柳国公低一回头,派了个得力属下带着他的亲笔信去泸州求兵。 他想着,一方面是救灾重建,一方面还能防止海寇来袭,做的两手准备,于情于理,柳国公应该都不至于拒绝才是。退一步说,他要借一千,柳国公扣扣索索的,给他个五六百也可以啊。 结果,柳国公直接没理他,转头把他给弹劾了。 ------------ 第84章 七夕 柳国公弹劾裴子孟的理由就八个大字,擅专太过、不合程序。 这话什么意思呢? 主要就是裴子孟性子急,还没等到请示完他头顶的巡抚、总督两位大佬的意见,便急吼吼地跑去借兵了。 再者,这兵还不是总督大人管呢,柳国公这一系东南水军是直属朝廷的,不属于地方管辖,所以,要调动东南大营里的军队,必须得有朝廷的文书才行,就是碰上像北巡之乱那种十万火急的情况,没接到调动文书,擅自动兵视同谋反。 总的来说,柳国公的弹劾也是有理有据,算不得污蔑裴子孟。 但裴子孟也很冤枉啊,这不是事急从权嘛,巡抚、总督两位大佬又不在他东临,一来一回的,再送信去泸州,万一真碰上个海寇上岸,他都没地儿哭去。再说了,他又不是没请示,大佬们的批示不都跟在他的人后面补上了嘛,虽然程序上有些颠倒,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不是? 他这么一解释,柳国公就说了,东南水军是精锐之师,不是给地方官借来当苦力的。这便是揪着裴子孟想借这些人帮忙重建一事说嘴了。 裴子孟就更委屈了,他倒是也想跟总督大人借点兵来搞这事,谁让他们青州这地方编制内的兵少得可怜呢。当时,朝廷说的是,哎呀,东南大营不就在泸州吗,就挨着青州,这么近,多方便啊,青州人丁也不多,要抽调青壮会引起民怨唷,还是让当地总督和东南大营协商着互相扶持吧。结果到了有需要的时候,柳国公却开始撂挑子,很是不负责任。 因为和柳国公的官司,裴子孟近来过得很是糟心。 唯一一件好事大约是,最近没有海寇侵扰村民的报告,约莫是经过这番风灾,海寇也觉得抢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过段时间等当地百姓恢复了再来。 他正软硬兼施地号召当地青壮劳动力自给自足,靠自己的双手重建家园的时候,便自邸报上得知了个新消息。 哎哟,原来南夷那边也跟他们一样,碰上了一回百年一见的超大风灾,就是前后脚的事情。 自打南夷叛军跟朝廷打得不可开交,那些南夷官员多半是投降了叛军的,少数坚贞不屈的都成了叛军的刀下亡魂。这会儿,朝廷自然不大可能去救济南夷,对于这次天灾应该更为乐见其成才是。 裴子孟为南夷的灾民唏嘘了两声,又很是庆幸,若没有这场战事,朝廷一年的赈灾银子就那么点,他青州这边分到手的就更薄了。 不料,没过几日,竟传来了西南军于南夷大捷的消息,与此同时,吏部竟破天荒地开来了一纸调令,先是夸他这两年在东临城干得不错,然后笔锋一转,让他速速做准备去南夷就任,作为新任知州,协理新巡抚治理刚刚平叛过后的南夷州,且贴心地告诉他,你的继任人选已经安排好了,在赶来青州的路上了,你就安心地去吧。 裴子孟简直被气得饭都吃不进去了。 这这这,还恭喜他升官呢,喜什么喜呀,明摆着是明升暗降嘛。还说什么他年轻有为,眼光独到,治民手段新奇,寻常调令哪有这么多溢美之词的,定然是柳国公那厮做的手脚,好将自己这个看不顺眼的发配走! 啊呀,这老头儿真是太可气了~ 裴子孟差点想辞官回乡,但就在此时,他姐裴王妃的信也姗姗来迟地到了他手上。 “爷,咱们这官儿还辞吗?”小厮苦着脸问。 裴子孟看完信,长叹一声。 “还辞什么呀,赶紧收拾行李去~” 小厮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既然不辞官,怎么还要收拾行李?” 裴子孟斜他一眼,“真是笨得要死,不收拾行李难道光着身子过去南夷?行了,别傻愣着了,先点几个人随我轻车简行过去,其他家当都可以慢慢来,对了,让邱大娘帮忙采购些吃的用的,一并运送过去……” 小厮跟着个喜怒无常的主儿,动辄就闹腾着要辞官,也是挺心累的。好不容易消了这念头,却是要远赴南夷那个荒僻地方做官,还是刚刚平乱过的地界,想想就让人头疼。 京城里的裴宝儿也很是担心这个弟弟的安危,愣是为他主动跑去跟齐珩要了一队护卫,快马南下,不几日便直抵东临城,刚好赶上即将出发就任的裴子孟、裴知州。 要说,大盛朝这么年轻的知州还真挺罕见,若不是他知的是南夷一地,保不准这会儿御史台已经在拼命弹劾摄政王偏私自家妻舅了。就如同先前,裴子孟入朝没多久,在京畿任了个小知县,没到两年便转任东临知府,就这升迁速度,当时御史台不敢撩摄政王的虎须,倒是阴阳怪气地参了裴尚书好几本。 但,这次御史台齐齐失声,毫无意见。 毕竟,这会儿谁愿意去南夷做官,那就是朝廷的大恩人哪!要知道,南夷官场人虽然少,但到底算是一州,该有的属官配备还是有的。前阵子打战,叛降了那么多人,秋后算账是肯定的了,这样一来,相当于整个南夷州都得换一批人。 于是,今年春闱榜上有名却又还没等到分配实缺的那批新人就惨了,基本上,除了没背景没门路的,全被吏部一纸调令划拉了过来。你要说你不愿意来,那不行啊,瞧瞧人家裴子孟,尚书之子、姐夫是当朝摄政王爷,人家都甘当先驱者去南夷垦荒,你们咋不行? 一时间,裴子孟竟成了大盛朝品行兼优的青年官员中的杰出代表,竟没人不长眼地揣测,说些和弹劾有关的闲话。 其实,裴子孟这人虽然跳脱了点,但在地方上做主官,政绩倒是不错,主要还是会搞经济。对上,税赋交得足足的,上峰欢喜;对下,他给予了百姓们更自由的交易空间,后者有赚头,自然心里感激他。 于是,到了他离开东临城这一日,不少百姓都自发前来送行。其中,以年轻的小娘子为最,谁让裴知府也生得一副好相貌呢。 偏巧这一日正好还是七月初七,织女牛郎相会之日,女娘们纷纷抹着眼泪、红着小脸往他身上砸鲜花、香包等物,这份盛情让来自京城的几个自诩为粗人的护卫们打开了眼界。 他们不好评说裴子孟风流或是什么,只得赞叹:“东临真是民风淳朴啊~” 裴子孟也十分感慨,“是啊,这些姐姐妹妹待我着实用心,来人呐,把这些香包都替我收起来,带去南夷,以作挂慰~” 众人:“……”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裴宝儿刚好一边看着婢女们忙活着晒书又穿针的,一边从胖儿子手里接过来一只纤巧的白鹤,眼中略有些惊奇。 “这是什么?” 大名由裴砚改为齐郯的小胖子一本正经道:“信!” “信?还折成这么个形状?”裴宝儿看向手里那只生气全无的纸鹤,笑问:“该不会是你叠的吧?哪个姐姐教你的?” 小胖子却满脸自豪道:“是爹教的!”还用手脚比划了一番,以演示自己的“心灵手巧”。 裴宝儿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好好夸他一番,他却拉着自己的手,又指着那纸鹤道:“阿凉,你会拆吗?要不要我教你?” “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拆掉啊?这不是你叠了送了阿娘的吗?” 小胖子道,“这是爹写给阿凉的信!” 裴宝儿微微一怔,竟觉得手中的纸鹤有些烫手,偏偏这小子还在一个劲地催着她拆开来看。 笨手笨脚将其展开来看,纸上不过寥寥数语。 “喜鹊桥成催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 竟是一阙蝶恋花。 她捏着微微发皱的信纸,心跳不知何时开始加快,浑身血流像是被什么点燃了似的,躁动不安。 裴宝儿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喉咙仍旧发干,哑着声问:“你爹,他还说了什么?” 小胖子却已经跑到一旁折新的小纸鹤了,闻言头都不抬,大咧咧道:“没说什么啊,爹说,阿凉你看到就明白了。”顿了顿,他啊地大叫一声,又道:“哦,对了,爹还说,今晚街上会很热闹,还有巧果吃~~” 好嘛,这不就是变相的约会邀请吗?不亲自上阵也就罢了,还要找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来当信使,这弯拐的,啧啧~ 裴宝儿暗地里撇撇嘴,准备装傻。 结果,胖儿子也不知是被那巧果迷惑了还是什么原因,一整个晚饭时间都在跟她叨叨。裴宝儿让北雁去小厨房讨些精巧果子,却也没能成功搪塞过去。看向那双水汪汪的、眨巴眨巴望着自己的小桃花眼,她还真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行吧行吧,要去就去。” 齐郯小朋友举着莲藕似的小胖手欢呼了一声,而后马上警醒问道:“爹也去?” 裴宝儿面无表情:“不知道啊,你去问你爹吧。” 齐郯小朋友便开开心心地往前院去了。 当然,他爹并没有不愿意的意思。 最后,三人在府里一个侧门碰头,结果一打照面,齐珩傻了。 这位面色微黄、轮廓刚硬、一身月白长衫的少儿郎是哪位?他家王妃上哪去啦? ------------ 第85章 河灯 裴宝儿梳妆打扮要出门,自然不可能瞒得过北雁等人。后者得知她要和王爷、小世子一道出去玩,登时喜得不行,将手中那串红蓝彩线和生花盆都放在一旁不管,喜滋滋地跑过来要给她挑衣衫、选首饰。 结果,裴宝儿一概不要。 她坐到梳妆台前,往自己脸上涂抹着深两个色号的粉底,眉毛画得粗粗的,还特地给耳垂上了几层粉,将耳洞遮得严严实实。 最后,身上穿的既不是北雁费尽心思挑出来的那件清新怡人的浅鹅黄夏衫,更不是什么贵气逼人的云纹暗锦八宝裙,而是样式简单到极点的一件男式长衫。 裴宝儿本就生得高挑,比寻常女子要高出些许,再束个胸,这么一打扮下来,整个人活脱脱就成了个年轻俏书生。再加上她目光坦荡,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煞是自然,哪里还有半分女儿姿态? 也不怪齐珩乍一看便吃了好大一惊。 齐郯小朋友倒是不怎么诧异,他虽然年纪小,但记性可好,裴宝儿从前也曾女扮男装过那么几次,他都还记在心里呢。 他牵着裴宝儿的手,见到齐珩,又蹦蹦跳跳地要往他爹那儿跑,只扯着裴宝儿的手不放,后者只得被他牵着快步过去。 “爹,爹~我们去放灯吧~” 齐珩微微一怔,有些奇怪地看向裴宝儿,眼神中带着些许疑问。 裴宝儿难得出来逛夜市,心情愉悦,面上也带着点笑意,揶揄道:“王爷难道不知这七夕放河灯的习俗么?” 七月初七,又称七夕,乃是民间鹊桥会的节日。也不知从哪一个朝代开始,便有了这样的习俗。大意是,怕牛郎看不清暗夜中的鹊桥,便在人间河流放灯,好让牛郎织女顺利相会。 到了后世,又有演变为放天灯祈愿的,不过在此处,尤其是京城,天灯还没流行起来呢,造价也昂贵,大多数平民百姓还是会选择去护城河边凑个热闹。 齐珩自小生在宫廷,宫里每逢七夕多半会由正宫皇后组织个宫中小宴,参与者仅限如花般的妃嫔们,一起穿针乞巧、拜织女、吃巧果,再皮笑肉不笑地唇枪舌战一番,也就没别的了。 他生母魏太妃性格端严方正,出身官宦之家,家教严格,也没机会接触这些个民俗,更不可能口口相传地特地告诉他这么一件事。自打记事起,到成人之后,这对母子之间说的最多的还是学问、功课、宫闱阴私等等无趣的话题。 前几日,还是听孙桥几人窃窃私语,商量着七夕这夜换班的事情,他随口问起,才知道原来今夜是民间儿女相会的好日子。而后,不免心思一动,借着胖儿子这双手送了一纸信笺过去。 但他其实压根不晓得具体有什么民俗活动,左右不过是拿着陪儿子去夜市上逛吃的借口,与她好生独处一番罢了。 如今听裴宝儿大略这么一解释,他却突然来了兴趣。 “我本以为,放河灯是中元节才有的。”齐珩不经意扫了眼裴宝儿垂眼看向小胖子的柔和笑意,心中一跳,而后缓缓问道:“这河灯,街市上可有的买?” 裴宝儿随口道:“多半有吧。普通百姓可不比你们,逢年过节都有一堆下人闲着没事做灯玩,都得忙着养家糊口呢。” 果然,到了青年男女来往络绎不绝的街市上,专门出售各式河灯的摊位十分多,基本上是走十几步就能看到一家,看得出来都是各家手工做的,造型虽然算不上多精巧,但都很用心,后世的批量生产是没得比的。 齐郯小朋友还记得,今年过元宵节的时候,他阿凉就带着他去看了一次灯会。那天的灯就比今天的这些个印着人像和大段大段黑字的好看,还有小鸭子、小兔子什么的,造型十分可爱。他当时很喜欢那个兔子灯,硬是缠着他阿凉给他买了,哪怕几天后他们搬家,他也死活要抱着那只小兔子上车。只可惜,他前一阵子又搬了一次家,兔子灯却在后来运送的途中被磕坏了。为此,他气得三天没理那个姓雷的护卫大哥。 “阿凉,我想要兔子灯~”他扁着嘴扯了扯裴宝儿的衣角,委屈巴巴地卖惨。 裴宝儿当然还对那只命运坎坷的兔子灯记忆尤深,一想起这事就更想对着齐珩翻白眼。 她摸了摸儿子的大头,哄他说一定给他再买一个,于是两母子手拉着手去找兔子灯,齐珩直接被抛在了脑后。 他也不急,慢悠悠地跟在两人身后,保持着落后三四步的距离,这样其实也挺好,两人日常互动的一颦一笑均落入他的眼中,让他不免生出些“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只是,这么走了一小会,斜下里却突然走出一人,面沉似水,还一板一眼地拱手向他见礼。 齐珩还没开口道“免礼”,但来者十分自觉,只是微微弓了弓腰,口中低低道:“此间人多口杂,还望王爷恕下官失礼。”这便是只行了个平辈之间的普通礼节,若是细究的话,确实是有些不敬了,可对方的话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若这是旁人,齐珩多半要客套一二句的,可偏偏是他最不想看到的谢从渊。 今夜的好心情几乎被一扫而空,他淡淡嗯了一声,脚步便要越过对方。就在这时,裴宝儿像是察觉到他的失踪,忽然回过头来寻他,正好和他眼神相对。 冷漠,阴鸷,忌惮…… 这是裴宝儿从他的眼中看出来的情绪。 明明方才还不是如此,怎么刚脱离她视线范围,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这换脸也换得太快了吧? 裴宝儿狐疑的眼神一转,便捕捉到了他身后的另一人。 谢从渊原本还有些奇怪,齐珩这样的人物居然会来逛什么七夕街市,还是微服出行?他忍不住生出了些不好的联想,打算看个分明,瞧瞧他是不是真移情别恋、和什么小姑娘约好了来这里。 结果,他便见着齐珩快步朝某个小摊前驻足的一大一小走去,像是一对父子,似乎还有些眼熟。等到裴宝儿转头看向齐珩的前一刻时,不知怎的,他突然福如心至,透过那个单薄的“男子”身形,像是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 果不其然,齐珩直接上前去,一把牵住了裴宝儿另一只空着的手。 裴宝儿压根没工夫留意到远处观望的谢从渊、谢小师叔的眼神如何晦暗难明,她被齐珩这个突然的牵手吓了一跳。 但当着小胖子的面,又对上目光灼灼、似乎还隐藏着什么复杂情绪的齐珩,她还真拉不下脸马上将他的手甩开。总觉得,这么不给大佬面子,回府后可能要遭到报复。 裴宝儿犹豫着犹豫着,一直转过了街角,才趁着假意对某盏灯感兴趣的时机从那只微凉的大手中挣开。 齐珩也不怒,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在她挣脱开之际,趁势在她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于是,裴宝儿的小心肝颤了一个晚上。 只可惜,逛到最后,齐珩的手上也只提了两盏花灯。一个是最普通的荷花灯,灯壁上也没提什么诗啊词的,一片素白。另一个是个小房子形状的,做得也格外精巧。至于小胖子指定要的兔子灯,则是踏遍铁鞋都无觅处。 今夜的小胖子终究要失望了,裴宝儿牵着他将整个街市都走了一圈,连一家卖动物形状的灯都没有,更别提是什么兔子灯了。 裴宝儿也很能理解,毕竟,今晚来的多半是些年轻小儿女,像他们三人这样的两大一小组合不怎么多见,更别提,在外人眼里,这还是两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娃娃,这组合就更少了。去放河灯也不是为了除病去灾,而是为了寄托自己心中缱绻的青丝。故而,商家为了贴合主要目标用户心理,自然要往才子佳人、诗情画意的路线上靠,除了各种花形状的外廓,内里的灯壁上不是画个娇羞的美人,就是题个七夕有关的情诗,还有那直白的,干脆画一对男女在月下相会的。 总之,像齐郯小胖子这样的小众用户需求,京城的商家完全没放在心上。 小胖子买不到心爱的兔子灯,神情沮丧,一双小桃花眼水汪汪的,都快哭出来了。 今日,为了方便一家三口独处,齐珩算是白龙微服,没带侍卫,只安排了几个暗卫远远地跟着,故而,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充当着搬运工、苦力的角色。 此刻,他手里除了两盏花灯,还有两三包在寻找花灯的过程中小胖子心血来潮点名要买的吃食和玩具。两只手塞得满满当当的,再想腾出手去摸头、或是擦眼泪都没法,齐珩只得给儿子画大饼。 “咳,你若喜欢,回府去让人给你做一个兔子灯,可好?” 裴宝儿也十分适时地递上了刚从旁边小摊上买来的巧果,恰好还是动物形状的,里头有个长耳朵的,也不知是狗还是兔子,反正小胖子一眼看过去便称那是兔子,总之,小胖子被这巧果分散了注意力,再有他爹的许诺,便也不失望了,转而眉开眼笑起来。 瞧着夜色渐深,小胖子快到点睡觉了,一家三口便往渡口边走,踏着河岸边搭成的木板将花灯放入水中,又轻轻将其推向远处。 裴宝儿看着远去的河灯,心中泛起一阵微微的迷茫。起身后,转过脸去,正好落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是夜,星河璀璨。 ------------ 第86章 平乱 南夷平叛之战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师时,还在润色折子瞎吵吵的主战派、主和派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似的,齐齐失声。 就是齐珩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战居然可以打得这么快。 说起来,还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当然,最重要的是天时这一项。 因着裴宝儿给他出了个看天打战的主意,他将钦天监那个祖籍赣州的小官儿派过去没两天,刚好就碰上了次史无前例的特大风灾。 大到什么程度呢?别说是屋顶、人畜被风吹跑了,就连那些个百年参天大树都生生被那飓风连根拔起,更别提那些不大稳当的小木房子了,除了富贵人家、官衙官署的建筑外,基本上全是倒塌的命。 更要命的是,南夷当时这不是正在打战嘛,普通百姓虽说大多数没掺和进去,但大环境乱糟糟的,官员们不是被杀、就是当缩头乌龟,即便是有人生阅历丰富、德高望重的民间长者提出说很可能要有大风灾,但根本没有人重视,抑或是来动员人员疏散之类的工作。广大劳动人民也没经历过五十年前那一场大风灾的,便有些不以为然。毕竟这海风年年都要来几次,顶多就是加固下房顶、实在被吹跑了就等风口过去了再去捡些材料回来钉上咯。 结果,众人都没想到,就连那位早已过了耳顺之年的长者也有些吃惊,这次的风灾居然比他少年时经历的那场还要大得多! 一时间,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了,就连那几个拥兵自重的小头目都被这股邪风刮晕了头。 镇南将军又不傻,一看形势大好,本来回退固守江西道的大军也不等朝廷援军了,带着个熟悉风灾特性的钦天监特使,就直接开拔就往南夷去了。 上回西南军失利的因素很多,一方面,当时来的不巧,刚打起来没两天就来了次海风,西南军里头人员成分复杂,不少还是北方的旱鸭子呢,碰到这么个兜头兜脸的暴风雨,可以说是十分不适应了,更别提他们随军的这一批粮草被雨水一浇还发霉了;另一方面,当时南夷的早稻刚收割,虽说今年旱情对南夷也有所影响,但,百姓们被叛军逼着交上的军粮勉强还是够的。于是,吃着发霉粗粮饭的西南军对白花花大米饭的南夷叛军,后者又兼具主场优势,失利也就在所难免了。 但,这一回形势完全来了个调转。 打战这件事,后勤供给太重要了,将士们吃不饱饭哪里有力气打战呢?但,南夷这地界,虽然大,但土地不够肥沃,还很多山地,唯一好处就是气候暖和,一年可以三熟。可今年出了奇的旱,收成并不好,只有往年的大约六成左右。 早稻六月收了,大部分被叛军强制收缴了去,百姓家里只剩下最基本的一点活命粮、和下一季晚稻的种子。结果,他们也是倒霉,刚把晚稻的种子播下去,才发芽儿呢,就来了这么一次特大风灾。这个时候,作为如今的南夷领导人,叛军不仅没有救济灾民,反而是更加强横地征收粮食,这简直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要知道,这次风灾不仅是摧毁了下半年稻谷收成的希望,还带来了许多房屋倒塌压死人的消息。 于是,这次的特大风灾刮没了许多普通百姓的性命,也动摇了叛军中不少普通士兵的信念。 他们跟着叛军图的什么呢,无非是为了三餐温饱、生活有个盼头,从前朝廷无视他们这里,派来的官员除了自己享乐、苛捐杂税什么也不做,久而久之,他们自然会怨恨朝廷,相形之下,许了他们大饼的叛军也就面目可亲了起来。更别提百年前这儿的人还都是南越国的子民呢,叛军抬出了南越国后人的名头,他们便也信了。 朝廷军队有了天时、人和,对上只占据了地利的叛军,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就两个字,好打! 这一战可以说是速战速决,镇南将军又是个经验丰富的,趁敌方内部乱套,将南夷叛军打了个落花流水,都哭爹喊娘着投降了,只有一小部分往交趾国方向逃窜去了。 镇南将军掌握了南夷军权,首先便是秋后算账。 他将那些个投降了叛军的官员全抓了起来,连同叛军里的大小头目,全部押送回京城受审。当然,他自己也不是个没成算的,送走之前自己也意思意思审了一番。毕竟,那所谓的南越国后人让他手底下的将士吃了些苦头,他总得见见这个幕后之人不是。 结果,打进城的时候没见着,全程戒严搜查了三遍还是没见着,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跟着跑去交趾了,结果,被下狱的那些小头目里受不住酷刑,一个接一个地招了。 他们压根就没什么南越国后人,不过是扯虎皮做大旗,用来忽悠朝廷罢了。招的时候还很是怨念,大意就是,你们之前那个皇帝手太黑啦,打下我们这块地盘,把人家原本的国主一系杀了个精光,别说是直系、旁系血亲了,就是连给他们做官的、为奴做婢的多半也没能逃过,哪里还能弄得出赵氏孤儿的故事呢。我们找不到故国后人,又得寻个名头起义,可不就想到了这一茬么? 镇南将军翻着白眼,很是感慨了一番先先帝的英明神武、和他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转头就去监督手下写汇报折子了。 至于那些个英勇殉国了的少数派,他也很是动情地让客卿替他写了篇美赋,举行了个小小的祭祀,好生祭奠了一番,顺带着还能名义上为这次风灾中的无辜灾民祈福,而后,将为这些人请功的折子连同为另一部分人请罪的奏章一并送往了京城。 然后,镇南将军十分懂事地给摄政王寄了封密信,表示下官并不是贪功恋权的人,如今大军驻守南夷不过是权宜之计。这里如今百废待兴,王爷您得赶紧派个,不对,派一群得用的官员过来治理啊,顺便再帮忙催一催户部这次打战的功赏、抚恤银子之类的事情,等这两件事了结了下官就可以安心回南州啦。密信的最后,还表达了一番他对王爷和其他诸位同僚以及京中妻儿老母的思念之情,很是希望今年年底能够回京述职,以解相思之情。 齐珩看完密信的感想是,镇南将军这次找的客卿文笔很是不错,文风极为肉麻,估计是他那死鬼老爹先帝时期的遗毒之一,也不知怎么的投到了他门下去。 而后,他便麻利地将裴子孟和一干没门路拿不到实缺的新科进士、青年才俊打包送去了南夷。 这么一来,柳国公那里也消停了。 毕竟,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裴子孟这就相当于是有去无回的下调,哪怕是官职升了一级,又有什么用?就是做知县,那上中下县的知县待遇都还分个等级呢,裴子孟做的这个知州,知的可以说是整个大盛国境内最穷、最糟糕的州了。 有些个贵妇听说了消息,便在心里嘀咕,莫不是摄政王厌了裴王妃,这才将裴家年轻一辈中最为杰出的裴子孟给发配去南夷? 且不论这些娇养着长大的贵妇如何鄙夷南夷这个乡下地方,但,也有个别有识之士看得分明。 南夷这地界被放养了这么些年,估计朝廷是真心要下狠手去管治了,这次的小小叛乱不过是引子。 瞧瞧,摄政王把自家嫡亲的小舅子都给派过去当老黄牛垦荒了,你们其他青年才俊的好意思不跟着过去吗?这回要是不跟上,往后,只要摄政王还没倒台,只怕这些人也决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了。于是,这批被选中的青年才俊十分乖顺,没有一个家里老父老母生重病的,也没有一个不小心骑马摔断了腿的,都老老实实卷包袱下放去了。 这些官场新丁和往年那些真正被贬谪到南夷去混日子的老油子不一样,他们年轻,有锐气,做事锋芒毕露,或许还会被诟病太过鲁莽,但,如今的南夷可不就需要这么一股新鲜血液的注入么? 随着这些年青官员一同南下的,还有朝中特遣的赈灾钦差队伍呢。钦差也不是旁人,正是刚刚结束了上半年的巡察任务回朝不久的谢御史,跟摄政王正妃娘家沾亲带故的,还有个去年在太行山一带雹灾中表现突出的礼部官员,叫平林的,这也是裴王妃娘家生父手底下的实用人嘛。 由此可见,摄政王对裴王妃一系还是很看重的,裴子孟的调动也并无打压的意思,估摸着过两年就能调回来了,说不得还会在六部中安插个紧要的位置。 当然,这么想的人还是极少的。 都说三人成虎,裴子孟调动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没几天,裴宝儿收到的拜帖啊花贴什么的邀约直线下降。 其实,对裴宝儿来说,这倒是一桩好事。 但听白露、凌雪二人说了这其中关窍之后,她却有些啼笑皆非起来。敢情在外头那些人看来,不日她就要被摄政王大人休啦~ 想想也是有点小兴奋的。 齐珩在宋岩的提点下,还特地过来解释了一番,为的自然是让她安心,不过,在她看来,这厮故意趁着饭点过来蹭饭的意图更为明显些。 “咳,王爷不必担心,这些个流言蜚语我还不怕。” 看着她笑眯眯像只小狐狸的眼睛,齐珩哪里还会猜不出来她在想什么。她要是会担心就见鬼了,这会儿说不定还在盼着那些个谣言能成真哪~ 他不禁想起白日里过去给魏太妃照例问安时,被她语重心长地提点了几句,很是难得地说了些家和万事兴、多子多福的生活哲学,对朝廷大事居然一句话都没过问,这便极为稀罕了。 齐珩很是了解自己的生母,标准的官宦出身的贵女,还是这批人里头政治素养极高的一位,品貌俱佳,可惜性子不讨先帝喜欢,她似乎也不大在意,直接将满腔心血都放到了培养他上。他本以为魏太妃这回只是以退为进,没想到临走前,魏太妃又是叮咛了他一番,很是表达了她想明年再抱一回小孙子的愿望。他回头问了下宋岩,竟得知近来魏太妃时不时就让人给裴宝儿送东西,其中还有那些个助孕之类的调理汤水。 想到母妃的殷殷期盼,再看着裴宝儿如今的模样,齐珩忽然觉得,打胜仗这消息也不是那么令人高兴了。 ------------ 第87章 中元 在魏太妃看来,虽然儿子有些别扭,儿媳妇又是个笨的,但好歹如今算是走上了正轨,她这双保养得宜的手除了拈佛珠外,估计很快也能抱上小孙孙了。 但,儿孙肯定还是越多越好嘛,既然儿子不是不行,也愿意亲近府中妻妾了,何不广撒网,好开枝散叶呢? 于是,魏太妃对仍时不时前来表孝心的林侧妃又如从前般和气了起来,打赏的小物件自然是少不了的,多半是些跟生子寓意有关的小东西,如石榴花图样的宝瓶啦,葡萄缠枝图样的好料子啦,诸如此类。对着秦氏也是如此,大有一视同仁的意思。 当然,这些示好自然不会越过了正牌儿媳裴氏去,魏太妃觉得自己做得很公道。最起码,比起林氏刚入府那会好多了。 当时,她为了极力拉拢林家,当时从宫中送来的赏赐基本是裴氏、林氏平分秋色,林氏传出有喜的消息后,偶尔还会在林氏那份里夹带私货。不过,这不也是形势所迫嘛,如今都好了,她和儿子再不是当年那对不受宠、如履薄冰的深宫母子,不必再看一二外臣的眼色过活。 裴家虽是寒门出身,但以书香持家,兴旺了也有三四代了,裴氏应该能理解自己的这份苦心才是。魏太妃十分自信地想。 结果,她这么一想的结果就是—— 齐珩又连续两天没看到裴宝儿的笑脸,平时半推半就的蹭饭活动,如今却直接口称自己没胃口不想吃。 “就是这样,今天也请王爷自便吧~” 连续两天这样,齐珩又不是傻子,哪里会看不出来有问题。 再一看廊下小婢有些探头探脑,北雁欲言又止的模样,齐珩直接提了人去审问。 “……照理,这话不该奴婢来说。老娘娘行事如何,就是王妃都不该轻易指摘的。只是,王妃听了下头人的那些个揣测,未免心里生出些疙瘩来。” 齐珩面沉似水,再向宋岩验证了一番,心中满是无奈。 他这个母妃怎么就这么能给他找事呢? 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过这三个月的耐心,他和裴宝儿的相处模式终于从“相敬如冰”转为“相敬如宾”,但离他想要的还远着呢。好不容易最近刚培养出了点默契,七夕那夜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松动,正想着怎么趁热打铁,结果…… 他隐约知道她到底在意着什么,正如那夜她抬头看向星河时的专注眼神,想必也在羡慕着牛郎织女的感情吧。虽然一年只能相见一次,且只有一天,其余的日子只能隔着银河遥遥相望,但他们仍旧能始终如一。 那样的东西很宝贵,却是王侯之家最稀缺的东西。 到了中元这日,因着有祭祖的习俗,齐珩身为先帝所出的仅剩几个儿子中最大的,又担着个摄政的名头,自然要进宫,带着小皇帝和康王、宁王等人在泰宁殿祭了祭。 各家的男丁都来了,自然也包括齐郯、齐邢等人。小小的孩童在礼官的引导下,也像模像样地鞠躬跪拜,身上自带着和他们年龄不大相符的威仪和肃穆。远远看过去,就是一群个头参差不齐的小萝卜丁。 这一辈中年岁最长便要数少帝齐郁了,他如今已是外傅之年,又生在皇家,天生早熟又敏感,身边不同的声音太多,倒也练就了他一张喜怒不辨的小脸。虽然这张嫩生生的小脸上还满是青涩,但在宗室、百官们看来已经是初具天家气象了。尤其是,这位少帝生得好,极为肖似其父祖。 有那心思重些的,甚至已经开始琢磨起过个几年该如何推动还政一事了。只是,摄政王乐不乐意呢? 又有人将审慎的目光投向摄政王家的唯一嫡子身上,细细一打量,却很快在心里摇头。因为他们发现,那齐郯居然趁着礼官唱赞的功夫偷偷跟他的堂兄们挤眉弄眼,手下小动作不停,捉弄对象甚至还包括他们的陛下。这可真是够顽皮的,也不大成器,还不如边上那个庶子齐邢来得端庄呢。 定然是其母教养不够严格啊! 思及此处,那两位老大人不免朝礼部尚书裴仲明又投去了不满、谴责的目光。 且不说裴尚书莫名其妙,此刻的裴宝儿身在女眷之中,心里也很是烦闷。 首先,是天气的原因。 都说七月流火,往常进了七月,天气也会慢慢凉下来,但今年气候有些反常,南边旱着,连带着北边的京城暑气也是久久不散。 其次,是身上那套穿了好几层的厚重礼服。 裴宝儿原想偷工减料,少穿一两层,却被众婢铁面无情地拒绝了。她只得勉强穿上,但这玩意就跟买新鞋一样,试穿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穿久了才觉得难受。还没进宫门,她就觉得心慌气短了。这会儿再等在偏殿里行礼,那繁琐的礼仪、复杂的程序,都让这身起码十几斤重的东西显得重如泰山,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最后一点,也不知这锅该甩给诸位宗室女眷的用香喜好,或是她给李记香铺出的新香水方子。 自上回李二娘子跟新货一并到了京城,听说香铺里各式香水销量甚好,很快便在京城女眷中流行了开来。又因香铺推出了不同价位的香水,对应使用不同的配方,倒也算是老少咸宜,各个阶层的女娘都能买到合适的。而流行这种东西,多半又是由上及下的,权贵之家的女眷不用操心生计,什么事都有底下人帮手,故而空闲多多,用来钻研打扮的时间更多,她们在衣着、首饰、胭脂水粉方面的潮流敏感度是最高的。 瞧瞧,到现在不过是大半个月,这殿内身上带着熟悉的花草调香水味的女眷竟已占了一小半!三十五以下的、还未升级做祖母的那些,几乎全都用上了! 于是裴宝儿就被各种花香包围了。 香水虽然好闻,但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集齐各种香味,还不乏那些上了年纪的、比较稳重的夫人们身上带着的各式香包,五花八门的香味汇集到一起,熏得鼻子本来就比常人敏感得多的裴宝儿险些晕过去。 要是旁边有个人扶着还好,可惜这种祭祀场合,她们虽然地位高贵,却也只能当光杆司令,裴宝儿只得咬着唇勉力支撑下去。 “王嫂,不要紧吧?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先去歇着?”有人悄悄在她后侧方出声相问。 裴宝儿微微一侧头,是宁王妃。 她挤出个极为浅淡的笑,轻轻摇了摇头,又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的好意心领了。 如今皇帝年幼,尚未大婚,没有正宫皇后打头,今日女眷中站在中央的自然还是前任皇后、现任太后的秦氏。裴宝儿就站在她右手边,故而,她和宁王妃的暗中交流不可避免地便落到秦太后眼里。 她也假惺惺地关怀道,“摄政王妃向来身子弱,可不要勉强自己,若是有个不好,只怕摄政王担忧得紧。” 秦太后自然也是听说了不少朝中人事变动的,裴氏的胞弟被丢去南夷那等荒僻之地的消息她自然不可能不知。只是,碍于面上情,她也只能假意关怀着奚落裴宝儿一番。 不料裴宝儿熟知内情,她又是个对各种委婉的言语官司不大敏感的,故而,她对这不轻不重的挑拨压根没反应,还满脸真诚地谢过秦太后的体谅,那毫不加掩饰的感激之情、以及带着泪光的那双眸子看得后者心里十足腻味。 其实,裴宝儿还真不是故意装出个感动到快哭了的模样来膈应她,也不是她天生演技高超,而是因为,这秦太后用香习惯似乎有些特殊,喜欢往浓郁芬芳的路子走。平常去见秦太后请安什么的还好,毕竟两个明面上的婆媳关系也不亲近,自然不会出现手拉着手说家常话的场景,两人多半隔着两米远以上的距离说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也无关紧要。 可这一回两人的站位极近,几乎是紧挨着,裴宝儿本就被密闭空间里的混合香味熏得不行,再来个秦太后火上浇油,她登时有些恶心想吐。但直觉告诉她不能表现出来,不然,肯定有人觉得她怀孕了,要不就是,秦氏会觉得自己对她不够敬重,没准还会给她使什么阴招。 虽然,在她极为艰难的强忍下,才生生将那股呕吐之意憋了回去,就这么着,把自己两眼的泪花给一并憋了出来。 秦太后的忠心小跟班安王妃见状,也凑过来轻声搭腔。 “三嫂这幅娇贵身子,也就是在咱们皇家才能养着了。若是换去了南夷、西漠那等荒凉之地,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磋磨哪?” 此言一出,旁边耳目聪明的便神色微变,心里打起了小鼓。 说起来,安王妃说话做事的风格有些直来直往,被秦太后调教了这么些年,才勉强好了些,只是安王失踪一事以来,她心中的不安、惶恐与日俱增,到了这一两年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趋势了,更别提先前她那幼弟在摄政王府上丢了好大一个脸,而后柳家还得捏着鼻子将那贱人娶进门,这裴氏还与那蛮夷女子相谈甚欢! 她也顾不得旁边人多,只想着,难得见这裴氏一回,还恰好碰着她落魄之时,这会儿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站在裴宝儿右侧的康王妃默默无言,只垂眼装死。 后侧的宁王妃却微微皱眉,她看裴宝儿没吱声,便想着要说些什么,却见裴宝儿身形一晃,不禁轻呼出声,快步上前,险之又险地在裴宝儿倒地失仪的前一刻将人扶住了。 “哎呀,摄政王妃这是怎么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自后头传来,有些冒失,却打破了先前死水一般的宁静。 众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不少人便记起端午那会儿在摄政王府上见着的病态风流的裴王妃,心中颇有些惴惴,很担心这娇娇弱弱的裴王妃是不是又生了什么重病。即便外头传,说摄政王如何如何,但到底两人还是正头夫妻,情分总是在的,即便不在那面子也是要顾的。这裴王妃若是今天在这殿里出了什么事,在场的她们岂不是也要担责任? 另有稳重些的提出要请太医过来一趟、为摄政王妃看诊,云云。 秦太后瞪了一眼安王妃,又指使着康王妃、宁王妃两人将裴宝儿扶下去歇着。 “肃静!摄政王妃不过小有不适,无需惊慌!” 太医自然是早就备着的,毕竟宗室女眷们身娇体弱,个别的还有老态龙钟的,每次这种典礼啊仪式的总能晕过去一两个人,故而,太医院早就预备了两位经验丰富的太医候着,一个在女眷们的偏殿这边,另一个在皇帝、宗室那一头。 刚巧,负责在女眷这边值守的太医不是别人,正是张院使的长子,张御医。 虽说他只是个正八品,但其医术精湛,颇有其父之风,资历也很深,在十几位御医里面是最为突出的。如今左右院判位置上,那个周院判已经老得不行,比张院使还要大上六七岁呢,说是快退休回乡养老了。那之后,这张御医升职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张御医闻讯而来,匆匆赶到大殿旁的负责修整的屋子里,来给据说心气不畅的裴王妃诊脉。 这一诊,却是眉头紧锁,活似那麻绳打了四五个结。 宁王妃最快,登时就问了出来:“张御医,莫不是裴王妃有何大不妥?” 张御医沉吟着不发一词,许久才朝两人拱了拱手。 “此事下官不敢妄言,还需请张院使、周院判等人一同会诊,再下决断为好。”顿了顿,他又道,“最好也将摄政王请过来。” 一直没出声的康王妃面上沉稳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宁王妃亦是吃惊不已,这叫什么话,难不成…… ------------ 第88章 优覃 泰宁殿。 原本庄严肃穆的场合,此时却人人面面相觑,心中惴惴不安。 先是偏殿那边不知谁家女眷惊呼出声,似乎出了什么事,而后便是众人低低的议论、嘀咕声,再然后,有那一二耳尖的便听到了一个沉稳的女声,似乎是在斥责众女失态,很快,偏殿那边的动静便没了,鸦雀无声,连门扇开合的吱呀声都清晰入耳。 本以为只是谁家女眷身娇体弱晕了过去,又或者是哪家的年轻女眷没经验、在太后与诸王妃面前失仪,故而惹出这一场小小风波。 没想到,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有个中年给使急匆匆跑过来,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只顾着奔去摄政王身边,极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而后,摄政王的脸色就变了。 再然后,负责主持的礼部官员收到新指令,神情有些犹豫,但还是匆匆结束了这场祭仪。 原本,中元祭祀便不如新年大祭繁琐,此刻也已经接近尾声。但,皇家礼仪、规制不容有失,即便是个收尾的环节,再不情愿,总也得做个样子。在场的宗室也不是傻的,这种仪式他们一年到头总也有那么几次的经验,虽不能倒背如流,却也记得一清二楚。现下这么的仓促结束,他们哪里会看不出来呢? 看着齐珩快步离开的背影,底下胆子大些的不免就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甲公一脸不解道:摄政王这是怎么了?这一脸急色的,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乙侯摸着胡须,很是自得:瞧你个没眼力见的,也不看看王爷去的是什么方向,偏殿里头都有谁,啊? 丙伯大胆推测:莫非是摄政王妃不好了?听说,这位向来身子极弱,我家内人上回在王府见着一面,确实不大好的样子。 丁公哼了一声:再如何也不该这般草草了事,这样置陛下于何地? 众人被丁这话头引得,齐齐朝少帝那边看去,可惜看不到正脸,仅能看到个瘦小的挺拔背影,以及轮廓冷峻的半个侧脸,也不知正作何想法。 他们摇了摇头,准备离去归家,再和心腹之人好好八卦一下今日之事,没想到,到了宫门口才发现,自家母亲、媳妇、弟妹等人居然都还没出来。又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人影,这便有些奇怪了。 最奇怪的是,怎么都打听不出消息来,还是有个财大气粗的国公喜欢随身带大额银票的,硬是从个负责送他们的小黄门嘴里撬出了点有用信息。 “奴奴也不大清楚,只是方才忙乱中听师傅提了一嘴,裴王妃不知因何故晕倒。没多久,偏殿就来了人,将那儿全给围了起来。” 那国公是个粗人,登时低低骂了声娘:“这摄政王也太过霸道了,他的王妃本就是个病秧子,出了事,难不成都赖到别人身上?” 一旁某个侯府世子便怯生生插话,“说来,某方才似乎看到好些个人赶往偏殿的方向,瞧着像是太医院的院使、院判等人……” 众人心中一凛。 照理来说,若只是寻常小病小痛,太医院诸位老大人不可能齐齐出动。看这阵仗,若不是真的不好了,只怕是另有隐情啊! 仔细推敲之下,还是后者可能性更高。毕竟,若裴王妃身子真的不行了,何苦强撑着来参加这什么中元祭呢?听说,这位裴王妃不通人情世故,应酬往来都是能推则推,几年前,这种大祭小宴的,还经常因病缺席呢。 若是另有隐情,这隐情只怕关联不小啊…… 众人这时都不禁思绪翻涌起来,尤其是家中女眷还被扣着的那些,更是担忧会不会扯到自家头上来。 齐珩却顾不得理会旁人的揣测和忌讳什么的了,此刻,向来运筹帷幄的他脑子里闪过千万个念头,但一条有用的思绪都捕捉不到,只有那给使传来的口讯在不断地回响着,尤其是那刺耳的两个字。 中毒。 张御医说得保守,在康王妃、宁王妃两人的追问下,只吐出了“疑似中毒”这么个论断。 但,熟悉太医院的人都知道,这位张御医性情内敛,向来有一不说二的,在严谨方面算是深得父亲张院使的真传。张家是医药世家,除了看重医术的精进外,也很是重视培养子弟们的端严品性。而且,这位张御医和他父亲不同的一点是,他很喜欢钻研些偏门的东西,收集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医家手记,就连失传已久的《毒经》残卷都有。 据传,但凡经过张御医之手的脉案,基本一个误诊的都没有。近些年来,张家唯一的污点大约就只有当年张院使和曲太妃的那段公案了。 即便别人不了解张家,但,张家乃是裴家的正经姻亲,名义上齐珩还得叫张院使一声外祖父的,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这张御医不说则已,这么一句话,基本上就已经是最终论断了。找院使、院判过来坐镇,并非是怕担责任,而是中毒之人身份非比寻常,今日的场合更是特殊,他一个小小八品御医实在是没话语权。 因着主持前面的大祭,虽则匆匆结束,但还是耽搁了些时间。 因此,齐珩赶到之时,胡子花白的张院使、须发全白的周院判以及另一位面若关公的邵院判都到了,而且,观其神色,似乎这几人在他来之前还争吵了一番,那周院判原本蜡黄的老脸都快赶上邵院判一样红了。 一进屋,齐珩的眼神便落在了软塌上那紧闭着眼、气息微弱的裴宝儿身上。 自重遇以来,除了端午生辰宴那次她故意弄巧看戏,他何曾见过她这般虚弱的模样,奄奄一息,仿佛下一刻便能乘风而去一样。 他心中愈加烦闷,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免礼后,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最后商量出个什么结果?” 众太医的眼神不免都落到了张家父子的身上。 他们一个是院使,一个是最先接触裴王妃的,更是裴王妃的外家人,于情于理,都该由他们下论断,总不能让他们几个来直面摄政王的怒火吧? 更何况,周院判对张家父子的中毒论有些不以为然,刚刚还为此吵了一架,只是没吵赢,就连邵院判都不偏不倚,没给他帮腔,周院判直接气呼呼的,打算当背景板不出声了。 张院使亦不是怕事的,他拱了拱手,很平淡地回禀:“裴王妃脉象细弱,却又急数不调,止而复作,如雀啄之状,依医书中所记载,应是中毒之兆。方才,张御医已为王妃扎针,暂时控制住了毒发的速度。” 齐珩瞳孔一缩,冷声追问:“什么毒?可有解法?” 张院使瞥了眼张御医,后者上前半步回道:“微臣细细询问过两位王妃,当时裴王妃晕倒前的些许症状,在和脉象对照,应是《毒经》中记载的一种失传毒药,名为优覃。此毒,”他顿了顿,觑了眼齐珩神色,才又继续解释,“毒性较弱,属于慢性毒药。若是经年累月地接触,最后必会经脉受损、五脏衰竭而死,寻常大夫是看不出来的,只当是患者身体衰弱罢了。” 因为时间仓促,方才张御医并没解释得这么详细,周院判这会儿听到不免也有些诧异。 他对张御医这个不够尊老重道的后辈向来不喜,忍不住插话挑刺:“张御医既然说毒性微弱,需要长年累月才会毒发,怎的裴王妃恰好今日便毒发了呢?那优覃微臣亦在医书中见过,也知道,这毒起码也要一年以上才见征兆,真正发病约莫要三年打上了。众所周知,裴王妃不过归京数月罢了,若是前几年中的毒,回了京城也便断了根了,怎么还会毒发?张御医此话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御医面无表情道:“这便是微臣正准备禀报的。这优覃毒发除了方才说的,等毒性累积到一定程度再爆发出来,还有另一种法子,便是毒引。” 所谓药引,便是用某种药物来引导其他药物的药理到达病灶,起到一个催发、向导的作用。而毒引的意思也差不多,只是功效是完全相反的。一个治病救人,另一个则是加速毒药的催发。 “毒引为何物?” 张御医缓缓吐出三个字:“木番花。” 见众人皆一脸茫然,他又解释了几句。原来这木番花乃是异域之物,中原人基本都没有见过,在其本土也是罕见的奇花。也不知那《毒经》的著者是怎么碰到的这奇花,又发现了其中的妙处。 “近几年来,海事渐盛,这木番花亦在民间流转。微臣因缘巧合得了那么一点,故而略有钻研。此花香味浓郁,久久不散,据说,亦有商家用起来制作香包、香薰等物……” 张御医话中所指已经非常明显了。 齐珩听完,闭了闭眼,很快下了决定。 “查!偏殿中的女眷随身之物,一个不漏给本王查!” 方才还想要跟张御医争个高下的周院判顿时泄了气,此刻见张御医默默无言,他忍不住又刺了句:“张御医言之凿凿,不知可有解毒方子啊?如今裴王妃还在危险中哪~” 张御医却道:“启禀王爷,微臣方才的论断虽有八九成把握,到底还是要找到那毒引方可确准。解毒方子微臣已斟酌了个,药材尽是宫中有的,不足为虑。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找到那奇花。” 齐珩恩了一声,转头又向身后一人嘱咐了句什么,后者便退下了,一直没再出现过。 直到某个淡紫色香包被当场翻出木番花的干花瓣、张御医去抓药煎药,再到裴王妃幽幽醒转,最后将这两尊大佛送出宫门,诸位太医踏着夕阳余晖回太医院之时,那周院判才猛地记起,那个有一二分面熟的、匆匆领着摄政王过来的给使到底在哪见过,可不正是在凤鸾宫的么? ------------ 第89章 追查 裴宝儿昏迷时,其实还是有些意识的,只是眼皮重的很,四肢也沉甸甸的,硬是动不了,不过身边的一些动静还是有些入了耳的。 她被康王妃、宁王妃两个搀扶着出去时,路过的那些个心口不一的女人的窃窃私语,她都能听到那么两句。更别提那位她名义上的舅父、张御医给她扎了几针过后,她的意识就更清醒了,连后来的几位老太医扯着胡子唇枪舌战的内容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偏偏动弹不得,憋屈得要命。 听到中毒二字时,她才冷静了下来。 优覃?这玩意没听过,她无端端怎么会中毒呢?明明吃食这些,白露等人比她重视多了,都是查了又查才让入口的,不可能啊。 但是,若自己没中毒,张御医也没必要信口雌黄啊,对他一点好处都没。 裴宝儿正稀里糊涂地想着,到底是谁要害自己,林侧妃?两个没啥存在感的姨娘?甚至是秦太后、魏太妃等人,都被她在心里细细想了一遍。 这时,她却感觉自己的下颚被一只微凉的大手钳住,像是想用蛮力将自己的齿关撬开的模样。可能是业务不大熟练,掰得她有些疼。与此同时,她也闻到了药汤的味道,知道对方是要给自己喂药。 她倒是想配合一二,但不知怎的,和她清醒的意识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她愈发僵硬的身体四肢。 裴宝儿不由得在心里吐槽张御医,他方才说的什么五脏衰竭之类的病症,一点都没提到四肢僵硬这一点,可见其医术还不够到家啊。 任凭她如何努力,也动用不了一点气力,对方像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又或者是不忍心伤害她这位身娇肉嫩的王妃,最后到底还是松开了手,没有再强求。 裴宝儿先是松了口气,又开始为自己的小命担忧,这么下去,喝不下药她的毒可怎么解呢?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唇被什么软软凉凉的东西覆了上来,紧接着,伴随着一个不甚灵巧的“软钥”扣门,便是点点滴滴的苦涩汤汁的漫入,顷刻之间,唇齿满是药香。 裴宝儿迷糊过后,很快反应了过来这是在做什么,而这“喂药”之人除却齐珩之外,再不可能是旁人。 她心中又羞又急,恨不得一把推开他,或是趁势狠狠咬他一口,却是有心无力,只能紧闭着眼默默咽下一口口的苦药汁子。更气人的是,最后一口药汤咽下时,她分明能感觉得到,那人还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小口。 如果此刻她能说话,她定然要大骂齐珩死变态、大色狼之类的话了,或者是“混蛋老娘还生死未卜呢你就想着这档子事”诸如此类的话。 齐珩当然无心于此,即便是,张御医在那一大堆荷包中翻出了所谓“毒引”、最终确诊,她也喝下了解毒药汤,暂无性命之忧。 想起那个旁支宗室女眷花容失色、连声喊冤的情形,齐珩神情又冷了下去。 此事究竟是意外、或是人为,还是两说。但,这次是避过了,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凤鸾宫内。 秦太后挥退侍女,只留下心腹一二人,才沉着脸问安王妃:“你老实告诉哀家,今日之事,你没有掺和吧?” 安王妃一副被冤枉的气恼模样,噘着嘴辩解:“母后这话可是怎么说的,那裴氏再不得老三的心,也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妃,儿媳哪里敢去动她啊?” 秦太后将信将疑,“与你无关便好。你那娘家嫂子,和安侯家那个世子夫人的弟媳是手帕交一事,知道的人虽不多,却也不止你我二人,还是小心为妙。” 安王妃只得称是应下,话锋一转又道:“母后,四郎那边……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呢?总不能就把人扔在那边不管不顾吧?” 秦太后心中一痛,安王妃也是珠泪涟涟:“见着裴氏今日模样,儿媳便记起前些日子从北狄使团的人口中打探来的消息,说是四郎体弱,北狄酷寒,每到严冬定要大病一场,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模样,这一年又一年地等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秦太后便也缓和了神色,拍了拍安王妃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哀家都打点过了,这回安排了个商队,让人混在其中,跟着北狄那些人五月就北上了,这会儿应该已经有消息传回了,且再耐心等一等。至于其他,我等都是女流之辈,朝中还是得有你父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发声才好啊。” 安王妃听到这话,心中又是一酸。 她如何不希望柳国公为自家夫君撑腰呢,可这个老父亲这几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竟对她有些不闻不问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母亲为那私生子进府和他大吵一架、抑或是柳斐闹出了丑事不得不娶那蛮夷公主的原因,柳国公近来的家书甚少,且言语间极为冷淡,偏偏还要叮嘱母亲对那柳云多加照顾,实在令人气恼。 听说,那个水性杨花的弟媳,还有那村妇生的下贱种子,都与裴氏有所关联,甚至还称得上亲近,这就更让安王妃不爽了。今日裴氏这么一倒,可是让她出了好大一口气。 安王妃知道这个婆母性情刚强,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只得勉强收了泪眼,强笑道:“母后说的是,儿媳改日便回娘家商讨一二这事。” 秦太后谆谆嘱咐,“孩子们的教养也不可放松,尤其是郊儿。” 安王妃点头称是,收拾了心情,又跳回原来的话题:“说起来,今日此事多半是老三府里的缘故,那裴氏也是个不中用的,堂堂当家主母居然能中了那些小贱人的招,真是丢死个人了。魏太妃极重脸面的人,今日也是不在罢了,若是今日在场,还不知她老人家脸色多难看呢。” 这便是摸着秦太后的脉在凑趣了,安王妃知道,如今有名号的这些个太妃里面,秦太后最厌的不是曲太妃,而是这个魏太妃。 果然,秦太后听了这话,便哼笑两声,婆媳两人私下挤兑了一番魏氏、裴氏等人不提。 此时的摄政王府内,北院的魏太妃却是如她们所愿,脸色十分难看。 “御赐之物丢了?还要搜查内院?一处都不得遗漏?这是怎么个意思?谁传的话?” 魏太妃怒意满满地瞪着何嬷嬷,后者苦笑道:“是宋公公来传的王爷的话,他人就在前头,主子不如叫他进来细问一番?” “什么?” 魏太妃有些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今日宫中的中元祭,齐珩两夫妻带着齐郯、齐邢进宫去了,府里就只剩下林侧妃等人。结果,内院突然闯进来这么些人,声势浩大地开始搜查,魏太妃不由得联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比如说,宫中之人打着什么清君侧的名头作乱,将齐珩等人扣下,准备来个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这来势汹汹的一帮人竟是齐珩的意思。 “王爷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什么御赐之物丢了?无端端怎么搜查起自家府里了?”魏太妃一见到宋岩便劈头盖脸地追问,“宫里出了什么事?” 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又在后宫里浸淫多年的,魏太妃一下子就找到了突破口。 宋岩今日是跟着齐珩进了宫的,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还没等偏殿女眷被搜查出个结果来,便被齐珩打发回府来办事了,故而,此时对具体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个大概的猜测。 他苦哈哈地称是,又压低声音道:“不瞒老娘娘,那御赐之物丢失不过是个幌子。今日王妃在宫里突然昏迷,太医院诸人会诊过后,却察觉王妃娘娘乃是中了毒。大致情况便是这样,具体的,只能等两位主子回府再向老娘娘回禀了。虽是在宫中事发,但,王爷担心有奸人混入府中作祟,故而命老奴先行回府搜查。还望老娘娘这边先不要声张,且等老奴搜查出罪证再说。” 魏太妃纵然是养气功夫做得好,这会儿也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中毒?怎么可能?在宫里,莫非……”她自言自语了片刻后,又带着些埋怨意思道,“这个裴氏,也太不小心了,宫里这样的地方,唉……” 宋岩没说什么,他也没跟魏太妃那优覃之毒乃是慢性毒药之类的话,只是解释了句:“王爷自然知晓,老娘娘与王妃婆媳情深,只是担心底下人不知底细的,被人利用了。此番搜查也不着急,稍后在正院找到了线索,北院这边儿,只需搜一搜底下人的物事便可。老奴愚钝,不知这样处置可妥当?”然后便袖着手躬身站那儿,等候指令。 魏太妃却也不傻,若是裴宝儿中毒一事乃是宫里下的手,齐珩不会这么快就派人回府来搜查。想必,这毒的根源还在府里,再不济也有些关联之人或事物。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 虽则魏太妃心中思绪翻滚,嘴上却只淡淡道,“既如此,王爷怎么吩咐的你,你就照做吧。我那屋里,你也大可寻去。” 宋岩自然恭谨地口称不敢。 一旁的何嬷嬷亦是满面惊惶,还低声问宋岩:“敢问宋公公,王妃现下情况如何?身子可还好?” 魏太妃像是被突然点醒了一般,这才接着忠仆何嬷嬷的话关心道:“是啊,太医院那边怎么说?可有解毒良方?” 宋岩脸上的微笑多了点暖意,只用张御医的说法跟她们稍微解释了下,又说了当时的情景,便领着底下其他人往正院的方向去了。 按张御医的说法,这毒乃是王妃日常所吃用之物上沾染了的,正院自然成了这次搜查的重中之重。由上至下,不只是王妃的吃食、衣物、房中摆设等,就连正院每间屋子、每个奴仆的私人物件都要一一细查。 这么大的阵仗,宋岩自然不可能不先去向老太妃“请示”一番,也好安安她的心。再者,老太妃九成九跟王妃中毒之事无关,除非她脑抽了。齐珩自然不会无端怀疑自己的母妃,就连宋岩也觉得不可能。何况,如今王府两位主子都还在宫中未归,若要寻个人出来坐镇后方,这个人非魏太妃莫属。 宋岩来北院“请示”期间,正院那边还没完事哪。于是,命人先去看紧了西院的几个大小出入的门后,宋岩又不动声色地赶回了正院。 但,一个时辰后,徐御医那里却仍是一无所获。 “几乎都查了个遍,并不见什么毒物的踪影。宋公公,您看这……” 这位徐御医是太医院的新晋御医,算是张家门人,拜了张御医为师的,对毒经也有些认识,故而,齐珩问过张御医后便将这人借调了过来,让宋岩带着人回来搜查。没想到,却什么都没找到。 宋岩大为不解:“怎么可能?徐御医,是不是哪里查漏了?” 徐御医摇了摇头,“这种毒物毒性极慢,需要经年累月接触才行,王妃的日常起居之处定然是有的。今日毒发应是凑巧,若是这般,府上的线索不该这么快就断的。” 宋岩皱了眉头想了想,方才他可是带着徐御医将王妃的卧房、书房的所有物件都几乎查了一遍,尤其是茶水、点心、杯盏碗筷、首饰、胭脂水粉、衣裙、被褥之类的贴身之物,就连书案上磨好了没用完的墨汁都给徐御医尝了口,还会有哪里遗漏呢? 若是正院这边找不到线索,接下来也只能往西院那边去了。可,连致毒之物都找不到,连它是药粉、药汁或是其他的什么形态都不知道,又该怎么去寻那罪证呢? 西院虽则占地面积其他院子差不多,里头住的大小主子人数却是最多的,再加上下面的奴仆之流,人口极为复杂,东西自然就更多了。在不知道那毒物形态的前提下,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啊! 突然,宋岩目光一闪。 “等等!徐御医,方才您可有将王妃的书都翻查过了?咱们王妃不爱旁的,最喜欢看书消遣时日,平日里除了那些常见之物,接触最多的只怕便是书本了。” 徐御医却点点头,“全都翻了一遍,并没找到优覃的踪迹。照理来说,要调配那毒,须得七星花、蛇纹草、马钱子等物,这其中又以七星花味道为重,最终调配完也并非无色无味之物,即便是墨香也掩盖不过去,不可能藏在书页中未被发觉。难道王妃还有别的什么书,藏在其他地方没查到么?哦对了,方才在王妃寝室内亦找到两本旧书,上头也很是干净。” 徐御医心中腹诽,纸页上倒是干净,可里头的内容嘛,算了算了,王妃最大,还是不要评论了。 宋岩没想到徐御医竟是这般心细,不禁再次陷入苦思。 “不论如何,从头再查一遍吧。若是这一次再无所获,只得去西院找一找线索了。宫中情形还不知如何,王爷回府之前,总得查出个结果来。不然,咱们俩都没法交差呀~” 虽然如今还没有具体嫌疑对象,但深谙后宅阴私之道的宋岩早已在心里认定了大致的目标。能够跟王妃有此接触的,无非就是府里的人。而这府里谁最恨这位离奇般起死回生的裴王妃,答案无非就是那三人。 徐御医也知此事麻烦,但被点名过来,他也只得积极配合。要是真个论起辈分的话,他喊张御医一声师父,而裴王妃又是张御医的外甥女,他与这位王妃还能称得上半个师兄妹的关系呢。于公于私,他这趟都必须得用心查出点蛛丝马迹! 却不想,这一复查,却真翻了些有意思的东西出来。 ------------ 第90章 线索 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给本来毫无头绪的宋岩等人提供、或者说创造了线索的大功臣不是旁人,却是正院里头伺候的一个小婢。 这小婢名叫白兰,算是正院的一等婢女,才刚被提拔不久。她是年初新拨过来的新人之一,因为手脚勤快,话不多,在众新人中算是拔尖的,不久就成了白露的重点培养对象。今日,北雁陪着王妃进宫去了,白露亦要理事,跟采买的婆子等人打交道,留在正院看家的责任便交到了白兰手上。 只是这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没经过大事,看到宋公公这般搜查的阵仗差点吓软了脚。好不容易应付了过去,刚松口气,却见宋公公等人又杀了个回马枪,并且,这一回审查的仔细程度相比方才简直翻倍都不止。 于是,小姑娘就更慌了,一不小心手一抖,就将要奉给徐御医、宋公公的茶水给打翻了,还恰恰是这两人正在西暖阁、也就是裴王妃的小书房里一本本地翻书之时打翻的。 那茶水还是热腾腾的,自地上飞溅起来的水滴不免落了几滴到最为靠近的书页上,洇湿了些许边角位置。 宋岩还没来得及大发雷霆,旁边的徐御医却惊喜地跳了起来,抓着惊慌失措的白兰急急发问:“你这茶水哪来的?用的是什么茶叶?” 宋岩见状便有些狐疑:“方才不是查过茶水的么?” 白兰心知不妙,但行的正坐得直,虽然惊慌却还勉强答了话,也算是解了宋岩的疑惑。 “茶叶便是惯用的碧螺春,虽是贡品,但王妃嫌它汤浊,平常不大喜欢,都是用来待客。或是有时看书想要提神,也会用这茶水。先前,您老在那头查的茶水,是今早上王妃用过的,那个是云雾茶,醇厚甘甜,王妃最是爱用。” 说着,还喊人将一整罐的碧螺春都取了来,交给徐御医辨认。 徐御医一手拿着那湿漉漉的书本,一手捏着撮茶叶,鼻子一抽一抽的,细细闻了左手、又去闻右手,而后,还小心翼翼舔了一小口那茶叶,以及书页,而后马上呸呸呸地吐掉。 “果然有鬼!怪不得先前怎么都找不到,原来是这样!” 在旁边看得一脸诡异的宋岩、白兰心里顿时都闪过同一个想法,太医院的药疯子还真可怕。 宋岩顾不得感慨,急忙追问:“徐御医的意思是,这叫什么优覃的毒物就在茶叶之中了?不知是混入了药粉,亦或是被药水浸泡、药材熏染过的呢?” 徐御医却摇了摇头,“非也。这茶叶里头确实有毒物,只是并非优覃。”沉吟片刻后,补了句:“可以说是优覃的半成品。而且,有问题的不只是茶叶哦~” “难道,这书也……” 徐御医一本正经地颔首:“正是。下毒之人十分高明,竟将不同成分分开几处,茶叶里混入了马钱子等物,这书页上多半抹上了无色无味的蛇纹草汁,只是,那七星花的下落……” 宋岩回想着方才徐御医的描述,搓了搓手:“您说七星花味道最重,不知这味儿是什么样的呢?是香,还是臭?亦或是腥、甜、辛辣?” “大抵是有些甜香的味儿,不过也是极淡的。若是鼻子不灵敏的人,也能当做近乎于无的。”徐御医鼻子又抽了抽,指着白兰道:“跟这位娘子身上的香味有些相似。” 这话唬得白兰吃了好大一惊,正要扑通一声跪下喊冤的时候,徐御医才悠悠补了一句:“不过不是这种,宋公公可循着这个方向帮忙找一找。” 原本眼神陡然变锐利起来的宋岩这才收回了目光,只是,偶尔扫过白兰身上时还是带着浓浓的审慎和质疑。 “带香味的东西,无非就是妇人用的胭脂水粉、头油之流,再加上那些个香包、熏香,咱们不是也都寻过了么?再说了,王妃屋里头,也没摆什么花草的啊。” 徐御医叹气,“是啊,兴许还是我修炼不到家,眼睛没有师父的毒辣。若是他来了,这会儿八成已寻出来了。”说着,他命药童将这书本、茶叶收起来,又让白兰带路,引他们再去王妃寝室中翻找一遍,并且又“无意”问起王妃日常在府里的具体活动范围、内容等事。 白兰很是惶恐。 她作为正院的一等婢女,可以说是北雁之下的第一人了,平时也跟北雁一起负责王妃的日常起居之物,居然都没能发觉异常,让这些毒物混入其中,她已是罪责难逃。更别提,今天的茶叶、香味之事接二连三地被徐御医指出,吓得她几乎魂不守舍,极度担心查到最后自己会扯上关系,甚至被当成替罪羊。 虽然宋公公嘴上还没说什么,但方才她明明瞧见,跟在宋公公后头的人里面,那位极受重用的方管事不知何时已退下了,想必是暗中调查者茶叶、书本的经手之人去了。从采买、运送再到日常料理,这其中牵涉的人可不少,白兰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若要摆脱被宋公公质疑的境地,这么傻站着是绝对不行的,须得想个法子! 白兰觉得自己脑子从没像今天转得这么快过,她一边应付着徐的问话,一边听那二人对话说到屋中花草,居然灵光一闪,脑子里蹦出了个想法。 “对了!宋公公,方才可有让人去花园里搜查过,那什么七星花?” 宋、徐二人齐齐回头,脸上神色俱是一变。 “你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徐御医便睁大了眼睛:“是了,那七星草确是这个季节开的花,真是一叶障目……难道府上的园子里竟然会种这东西?” 白兰又忙忙解释:“是这样,王妃虽然平时不爱出去走动,也不爱和人应酬。但因小世子近来长得快,王妃娘娘便在私底下嘀咕,说小世子太过肥胖,需要多运动才能减肥,之类的话。每每小世子下学回来,若是离晚膳还有些时候,王妃必要领着小世子去园子里走一段的。奴婢对花草方面并不精通,也不认得御医大人说的七星草……” 她还未解释完,宋岩便明白了过来,一个眼色使过去,身后的两个人又领命离开了。 徐御医反应慢了半拍,“诶,我说那两个小兄弟,他们认得那七星草长什么模样吗?”而后又催促药童,“快去,追上他们,省得做白用功。”药童便应声去了,宋岩却是有些赧然:“某太过心急,让徐御医见笑了。”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又以徐御医为首,埋头扎进了那一堆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当中,不但是裴宝儿用的,就连正院里每个婢女用的也都翻出来又查了个遍。 一时间,正院里不仅人心惶惶,各样物事也是狼藉得很。 裴宝儿迷迷糊糊地被人送回王府时,心里还念叨着那毒物之事。耳边听得齐珩命人起驾时,她便挣扎着想抗议。心道,不是说那毒就下在她日常起居之处吗,这样的话她还回去干什么,她干脆带着儿子往别庄休养去得了。 齐郯小胖子先前还不知情,还跟在皇帝堂哥屁股后面烦他呢,裴宝儿这边尘埃落定,又喝下了药之后,他才被齐珩命人拎过来,得知了自家阿凉突然生病一事,不免扑到她身上哇啦哇啦哭了一通,压得裴宝儿哭笑不得。 齐珩把他弄过来主要是为了诊脉,虽说这小胖子每日有小半时间跟着他在宫里,没准也沾染上了那毒物。大人可以几年毒发,但小孩体弱,只怕见效更早些。 幸而,几位老太医挨个摸了一番,尤其是张御医摸得最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小世子幸运的很,并没有中毒之兆。 至于齐珩本人,自是早就查过了,没毛病。 趁宦官们去查验女眷贴身香包之时,周院判便见缝插针地提出,要替王爷请脉,毕竟是千金贵体,王爷之安康关系着国朝之安稳,以防万一,云云。 放心之余,齐珩心内却满是浓浓的猜疑。 回到王府时,裴宝儿喝进去的药似乎起了点作用,身体也不如先前冷硬,有一股微弱的暖流开始从胃里往四处弥散开来,直至四肢百骸都被笼罩。 尽管如此,她还是十分努力才睁开了眼,勉强眨了眨,却发现头顶的深色帐子十分陌生,完全不是她的房间。 她张口就要喊人,可声带有些不听使唤,像是被扔在冰水里泡了半月似的,又硬又钝,任凭她怎么用力也只是发出了些嘶嘶的气音。 过了一会,才有人发现了她的动静,惊喜喊道:“王妃醒了!”是北雁、 裴宝儿松了口气,正想着怎么用唇语跟北雁沟通,让她先把自己身上这套重的要死的衣服给换下来。结果,头顶上笼罩过来一片阴影,凑到她眼前的却成了另一个人。 粗粗一看,齐珩的模样跟早上出门时差不多,一身繁复贵重的大礼服,再加上那副不怒自威的内敛表情,活像个画里面走出来的帝王。可,裴宝儿也不知是自己睡糊涂了,还是老眼昏花了,这会儿竟从他眼中看出了些许柔情,以及,很快消失不见的两点亮光。 “你醒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没有强忍的欣喜或是悲伤等情绪,仿佛她并未经历这一场惊险,只是从一次普普通通的梦境中醒来。 若是平时,裴宝儿定要回嘴刺上几句的,可听到他下一句“对不住,都是我没保护好你”时,心中那点子嘲讽便没了,反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慢慢滋生出来。 怨怼、委屈,以及失望。 若不是因为他的独断霸道,她哪里用回京受这份罪! 裴宝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眼神移开,死活不肯看他。 齐珩伸出手,却在半空滞了滞,而后,只是理了理裴宝儿额前的乱发,并未做其他举动。 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太阳穴、额际,配合着碎发的拂动,裴宝儿只觉得他的手所到之处都痒痒的,心里五味杂陈。 “你放心,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只管好生休养,无需操心其他。” 听到这话,她才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不信任。 只见他眼帘微垂,掩下了眼中大半情绪,嘴角绷得紧紧的,看上去更多了几分冷硬。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裴宝儿用尽全力,哼了两声,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质疑。 齐珩只当没听到,又问她:“现下身上是不是没力气?我扶你起来?” 裴宝儿虽然不大乐意被他扶,但是坐起来总好过躺着,起码没那么像僵尸,便勉为其难眨了眨眼。 直到此时,齐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裴宝儿自醒过来之后就一直没说过话,就连动都没怎么动过,和自己沟通的方式基本上只剩下一双眼睛。 “你……” 裴宝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好嘛,您现在才意识到不妥啊? 既然意识到了,赶紧叫御医还是大夫的进来给她看看是什么毛病啊,她会不会被那毒毒瘫痪啦? 等下,这厮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不喊人也就算了,做什么还一把抱住自己不放,嘴里还嘀咕个不停啊!裴宝儿表示,现在她真的不想听他表白心声,只想有病治病啊! ------------ 第91章 幸运 好在齐珩的脑壳没有坏太久,就被闻讯而来的齐郯小胖子唤回了神智。 “爹,爹,阿凉醒了吗?” 小胖子手脚并用爬上床,十分自觉地扑进了裴宝儿的怀里,齐珩只能退开一点距离,佯装方才没事发生。 齐郯眨着泪包似的桃花眼道:“阿凉,你生病了吗?我是不是要有小妹妹了?” 闻言,裴宝儿差点没被气笑。 只可惜她如今行动不自如,就是这般强烈的情绪活动,她也只扯了个极为僵硬的笑出来,更无言以对。 齐小胖子这下泪更多了:“是真的吗?呜呜,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疼砚儿了?” 裴宝儿又气又好笑,十分费劲才使唤动了自己僵硬的胳膊,拍了拍儿子的大头。而后,又以眼神、微动的唇示意旁边坐着装死的那人:“你儿子都哭成这样了,你也不管管?” 齐珩垂眼,掩下最深处的一丝笑意,也不理这对戏精母子,转头把张御医叫了进来。 后者是被齐珩从宫里拎出来的,毕竟整个太医院就他最为熟悉这种所谓的优覃之毒,在裴宝儿完全康复前,只怕张御医是要长期驻扎在王府上了。 齐小胖子年纪虽小,却很精灵,早前在宫里就被拎过去摸了一通脉,给他摸脉的人便是这位大叔,知道这是宫里的大夫,这是来给他阿凉看病的。故而,他颇为乖觉地给张御医让出了位置,自己却拱着肥屁股钻到床榻里头去了。 他还十分贴心地没磕碰到裴宝儿肚腹位置,小心翼翼地给她掖了掖被角,就像她哄自己睡觉时一样。而后,便眨巴着那双还带着些许湿意的小桃花眼盯着张御医看。 张御医问了裴宝儿几句,后者却都无法应答,只能眨着双同样湿漉漉的杏眼表达自己的无奈。 齐珩又适时补刀:“王妃不仅无法发声,而且,肢体似乎也难以动弹。这似乎与张御医所说不符啊!” 张御医也觉得有些蹊跷,捋着长须沉吟不语,足足摸了好半天脉。 齐珩、裴宝儿还未说什么,小胖子却先不耐烦了,他奶声奶气道:“张御医,你还没好吗?我阿凉是不是真的有小宝宝了?” 张御医脸上的肃穆表情差点没维持住,他轻咳一声,总算收回了手,得出了个马后炮的结论。 “正如微臣先前所说,毒经中记载,中此毒者经脉受损,长此以往还会五脏衰竭,王妃晕倒之后的脉象、症状都与之相符。只是,那毒经上却无肢体僵直这一说。微臣思忖着,王妃如今的古怪症状兴许是被那木番花提前催发,导致这毒性变异,也未可知。还请王爷容微臣回去再翻阅一番典籍,再下论断。” 闻言,齐珩神色虽不大动,但眉眼间的些微变化仍是透露出了点情绪。 张御医虽沉迷医道,却也不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学术呆子,马上补上最重要的一句:“不过,王妃现下的脉息已比先时强劲许多,想是宫里头那剂药汤的功效,已有些许好转。” 裴宝儿听了略有些失望,本以为这位国家级尖端医疗人才大舅能说出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呢,结果还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算了,能好就行,只要不变瘫子、哑巴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挣扎着挥了挥手,指了指自己,艰难地发出了两个气音:“多……久……” 张御医离得略远,没听见,还是齐珩为其翻译转达了她的问题,张御医才皱着眉道:“这,恐怕不好说。历来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解毒更是如此。论理,要彻底清除体内余毒,怎么都要十天半个月以上的。但王妃的症状又有些不同,微臣也不敢断言。只能先吃着那解毒方子,以观脉象变化,再论其他。” 闻言,裴宝儿欲哭无泪。 她记起齐珩这个“罪魁祸首”,再次恶狠狠地瞪了他两眼,然后便陷入到忧郁、放空的状态里了。就连齐珩等人离开,小胖子追着张御医问小宝宝之事,她都没丁点反应。直到忠心小婢女北雁领着两个美婢进来,给她拆卸发环、换衣衫时忍不住嘤嘤哭了两声,她才无奈地被拉回了神智。 她的手在北雁胳膊上拍了一下,代表安慰。 北雁自责道:“都怪奴婢不好,竟没能分辨出那等害人之物,让那起子奸人害了主子,累得主子这般模样,呜呜呜~” 裴宝儿又拍了两下,眼睛睁得大大的。 北雁像是读懂了她的信号似的,连忙抹了把泪,向她汇报:“主子您还没回府时,王爷就让宋公公回来查了,似乎已经搜出了东西,如今正在顺藤摸瓜问责呢。方才,奴婢进来之时,见着王爷步履匆匆,像是往着正院方向去了。” 裴宝儿歪了歪头:什么东西? 只可惜这回北雁没能解读她的表情密码,即便能,她是一直跟在裴宝儿身边的,回府后直接被塞到了齐珩居处的前院,哪里有机会跟府中之人打听。再者,就算能打听,这会儿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有哪里有人敢冒着被认定是下毒之人的风险去八卦、交头接耳一番呢? 北雁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中心主旨还是谴责那不知名的坏人,并诅咒对方旱天遭雷劈之类的。 裴宝儿心里像被猫挠似的,十分好奇正院那边的动静,勉强忍耐着又被灌了一碗苦药,摆脱了嫌疑的管家娘子白露才姗姗来迟地报告,并压低声音悄悄告诉她最新动态。 “那些人心太黑了,做得十分隐秘,居然选在主子不惯用的碧螺春里下药,又在那书页上洒了浸泡过什么毒物的水,再晒干,还有那什么花的,在竹林那边种了一大片不说,还在各个院落的边边角角都种上几株七星草,用来掩人耳目,实在是迂回得很。都知道咱们对主子您的吃食看得最紧,便寻了这么个主意,怪不得咱们都疏漏了呢。” 得知自己中招的具体途径后,裴宝儿虽身为受害者,却也不禁在心里为这下毒之人的妙计感到有些佩服。 “这样隐秘的法子,若不是今日碰巧,那位世子夫人身上的香囊里头便有那什么花,和这毒性相冲了。不然,过上个几年,只怕……”北雁心有余悸。 白露也道,“确是如此,实在是老天保佑。可见主子人心善,总是好人有好报的。” 裴宝儿也觉得自己是捡回了条命,心里想着,那位安侯世子夫人今日估计也被吓得够呛,赶明儿得打点些礼物送过去表示下谢意。 只是,此时刚回到自家府上的安侯世子夫人却是惴惴不安,完全不敢以什么救命恩人自居。 因着齐珩查出了那香包之后,便“请”了她过去“吃茶”,当时秦太后脸色变了好几变,像是要拦,和来请人的宦官不软不硬说了几句,只是到底没拦住。她过去之后,前前后后被盘问了好一通,齐珩却也没给她透露什么信息。问完了,齐珩便让她和其他女眷一道出宫了。 所以,安侯世子夫人还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猜测自己那香包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让裴王妃当中厥了过去人事不省。至于 为什么其他人没事,多半是裴王妃身子更柔弱吧。 安侯世子夫人委委屈屈地迎接着自家公婆、夫君以及一干兄弟妯娌的审视,满腔怨言却不敢朝人发,只得噙着泪再三解释。 “儿媳真的不知那香囊有什么古怪,更与那摄政王妃晕倒之事无关。那香囊亦不是儿媳的人所做,不过是外头铺子里买来的罢了,还是二弟妹那日与我一起去的铺子……”说着,她朝旁边一个年轻妇人看了眼,后者僵着脸只能点了点头。 安侯世子夫人又道:“儿媳不论是出阁前,或是嫁进府来,都和裴王妃无甚干系。既无私交,更无仇怨之说,哪里能生出相害之心呢?再者,若是真有什么,儿媳今日怎能全身而退,父亲、母亲,你们可不能信了旁人离间的话啊……” 在她之前发言最为踊跃的三房登时便跳了出来:“长嫂此话何意?莫非是……” “行了!都给我闭嘴!” 安侯夫人觑着丈夫脸色,也板起脸来,斥退了两人,又道:“老大媳妇,你身为长房长媳,掌家亦有些年头了,这次居然在这等贴身物事上栽了跟头,实在叫我失望。我看,这家你也不必管了,还是回去清理好身边的人事再说。至于管家一事,就让老二、老三家的一并先管着吧。” 安侯世子夫人脸上火辣辣的,心底十分冤枉,却说不出个不字来。 她甚至在心里嘀咕,不是都说那裴王妃身子差,日日都要喝药汤的么,兴许是那香包里某种东西跟裴王妃吃的药相冲,也未可知。怎么就能全赖到她头上呢?婆婆实在是偏心。 摄政王府,正院。 齐珩端坐上首,神情冷肃,旁边奉上的茶盏动也没动过,目光只落在眼前的微湿书本和半罐茶叶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报:“启禀王爷,宋公公带了三人前来回话。” 齐珩嗯了一声,这才将眼神移开,看向小碎步行来的宋岩背后几人。 “如何?都招了?” 被揪出来的几人神色各异,但相同的是眼里那股深不见底的恐慌,以及,对自己可以预见的未来的绝望。 ------------ 第92章 审讯 “启禀主子,与那毒物有关联之人不少,老奴粗粗查了一遍,暂时只带了这三人前来回话。这三人里头,一个负责园子里花草,叫褚二;另一个管着库房,叫陈达;最后一个,是正院里伺候的,名叫金巧。” 宋岩三言二语便将几人的来路说了个清楚,其中前二人话语寥寥,最后一个金巧却是难得的长篇大论。 “这个金巧,虽是年前才拨过来正院的,却不是新采买进府的清白人,从前曾在柳姨娘身边伺候,主要是给伺候小郡主的乳嬷嬷搭把手帮忙。去岁年下,小郡主得了场风寒,柳姨娘斥责了乳嬷嬷,又以伺候不当的借口将金巧赶走。老奴看这丫头可怜,便让她先去做了几日杂活。而后,见她手脚勤快,话不多,那会儿正是正院里头缺人之时,府里头合适的老人不多,都是些十岁左右的新买进来的小丫头也不大像话,便也将这金巧一并划了过去。只是,这丫头屋里藏着好些来路不明的金银……” 齐珩心里明镜似的,自是将这三人都与那三样物事都关联了起来。褚二不必多说,那陈达应是跟茶叶有关,这两人究竟是故意还是无心仍是未知数,不过,那书上的东西却明摆着是有心人所为。 这个金巧一个普通小婢,居然搜出了这么些金银,看来,多半她便是在书上做手脚的人了。 “说吧。” 这淡淡的一句像是打开了跪着那几人压抑情绪的闸门,除了那金巧外,都纷纷七嘴八舌喊起冤来。 宋岩低喝道:“王爷跟前,由得你们这么放肆?褚二,你先说!” 那矮小的青年人吞了口唾沫,畏畏缩缩道:“回王爷,那什么七星草的,小的实在不知情。说实话,今日要不是宋公公问起,小的还不知那草就叫这个名儿呢。小的管着园子里的花草不假,可每月里采买的花木种子、花肥这些都有记录的。小的从未报过这七星草的种子让人去买,王爷若不信,大可让人去查。” 宋岩自然是查对过记录的,知道上头没有这一项,只他也不心虚气短,冷道:“这草种在京中虽不多见,但据张御医所说,南边卖得很是低廉。即便不上报、走官中的账,你私下捎带也是极有可能的。再者,你管着府里头的大小花木,那园子日日都要走上一遍的,竹林那边多了一大片草花,你怎么可能不知情?” 褚二闻言又瑟缩了下,眼神有些闪躲,吞吞吐吐道:“这……小的确实知道那儿多了片草花,初时以为是风吹过来的什么草种,那阵子身上有些不舒坦,便有些懒怠,没去管它,后来长着长着,开出的小花倒也别致,小的便想着让它长去,左右也是一道风景……” 问完了褚二,就轮到跪在中间的陈达。 这个脸颊瘦长的中年人一脸愁苦相:“启禀王爷,小的也不知道那茶叶怎么会出了问题啊。那碧螺春是今年出的新茶,各个院里头都是按份例送的。分茶那会儿,王妃娘娘还没回府呢,后来,还是从王爷那处匀了些过去正院。当时,是正院的白露姑娘着人去领的,外院的方管事也在,定是验看过无误的。至于那之后,又有什么人做了手脚,小的就真不知情了。” 宋岩呵了一声,斥道:“谎话连篇!说什么库房无茶,那你屋里柜下的碧螺春哪来的?还有,你那娘子的梳妆匣子里无端端放一包药粉做什么?那药粉里头的成分,还要某与你一一道来么?” 陈达一脸震惊,直道决不可能,又喊着说定是有人要害他云云。 齐珩不发一言,只淡淡瞥了眼宋岩。 后者背后有些寒意,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听得齐珩转向旁边跪着的那女婢,淡淡问道:“你是正院的人?是几等婢女?” 那金巧肩头微颤,一一回答,见再无他话,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看。只见坐在上首的王爷一双凤目如结冰了般,射向自己的目光如刀刃般锋利,还跪着的膝盖不由地抖得更厉害了。 “怎么?还要本王问一句才答一句么?”齐珩冷冷道:“三个人里,只你没有喊冤,想来是知道死罪难逃了?” 金巧瘦弱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奴婢,奴婢知罪。那东西,是端午前送过来的,趁着端午那日晒书,将浸泡了药材的水喷洒上去。每本书上几乎都有,尤其是,王妃喜爱看的话本子、游记上头喷洒得最多……” 宋岩解释道:“这个金巧便是负责那日晒书的其中一个,据另一个银星交代,那天她不知何故突然闹了肚子,跑了几趟茅厕,晒书期间有好长时间都只有这金巧一人忙活。”他见齐珩不发话,便转头又朝那金巧斥道:“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东西!到底谁指使你做的这事,还不老实招来?” 金巧咬着唇,哽咽着落了几点泪后,突然朝齐珩砰砰砰磕起了头来。 “奴婢自知有罪,不敢奢望王爷轻饶,只盼不累及家人,便是万幸。奴婢,奴婢亦是被逼无奈……”说罢,也不知从哪儿的力气,咻的一下往旁边柱子上一头撞去。 宋岩早有准备,只是动作没小姑娘灵巧,死活拽住了对方衣角,不过,拽回来时也撞破了一角额头,人倒是还清醒着。 这一通骚乱看得阶下跪着的另两个又惊又怕,齐珩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直等到宋岩又押着那金巧,将其推搡着跪伏到下首时,他骤然暴起,将手边翻开的书一把朝金巧砸了过去,正好砸在她额头上的伤处,痛得她龇牙咧嘴的,却一声都不敢吭。 “想死?没那么容易!犯下这种事,还敢在这儿自戕!看来,本王平时太过优容你们这些人了,竟敢生出这等下作心思,谋害主母……你们既然嘴硬,本王也不必再顾虑什么。去,带这些人去给暗一审,随便他怎么审,只要留口气就行。” 一时间,堂下又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喊冤。 人带走了,宋岩却留了下来,一脸愧色地请罪。 齐珩没再多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宋岩却没走,又请示齐珩要在哪里用晚膳。 这来来回回的搜查、审问,折腾了大半天,此时已是入夜。但,今日变故太多,不单是他们这些底下人,就连几位主子也没能顾得上饭点。仔细一算,近巳时前事发至现在,已是一整天没进食了。偏偏这两位主子都是身子骨不大强健的,这么熬下去哪里受得住哦~ 齐珩没什么食欲,本直觉想说“不用”,思绪转到裴宝儿身上,话到嘴边却又转了个个儿。 回到前院时,原本独属于他的屋子早早亮起了灯,里头传出了女人和孩童的低声说笑,还有影影绰绰的剪影在窗纸上偶尔摇曳,气氛温馨和煦,与从前孤清寂静的模样大相径庭。 即便他耳聪目明,远远也能辨认出,那说笑着的女声并非是裴宝儿所发,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这副情景仍是为他心里增添了一份暖意。 “王爷回来了!” 齐齐的见礼声后,北雁几个面面相觑了下,十分自觉地退到了门外去,让这一家三口独处。 只是,北雁好奇心重,在门外侍立着,耳朵却忍不住往门边偏,就想着能不能从王爷口中听到些最新情况。比如说,是谁干的,背后指使的人是谁,诸如此类。 那白露虽然是个内敛的,但今日之事关系重大,甚至连她都被宋公公阴着脸审了好一通。她做管事娘子时日虽短,却也撇不开干系去,尤其是那茶叶一事。若是此事闹得不好,兜兜转转又扯到她头上来,她被撤职、撵出府都还是小事,只是怕给裴宝儿脸上抹黑。故而,她也十分关心审问的情况,也学着北雁的模样偷听,只是做得更不显眼一些。 没想到,两婢竖着耳朵听了好一阵,也没听到什么关键信息,倒是听到王爷语气揶揄地说了句似乎有调笑意味的话。 很快,晚膳便送了过来,两婢心下大喜,也不假手于人,直接自己上阵,领了过来进去布置。 此时的裴宝儿听了齐珩那句笑她因为痴迷话本而中招的话后,心里还满气的,连正眼都不想看他。心道,从前没看出来,这人居然是个满肚子歪理的,碰上这种事,竟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在烦人! 齐珩只提了一句话本,并未说个完全,她心里仍是小猫爪子挠啊挠的,但又拉不下脸来再问他。 恰好齐郯小胖子很是体贴母意,一边笨拙地自己用筷子夹菜,一边严肃脸地问他爹:“爹,我听说了,有坏人害阿凉!是谁!” 先时,小胖子缠着张御医好一会,总算得了个“好消息”,那就是,他阿凉并没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他暂且可以不用担心失宠一事。但,也有个“坏消息”,那就是,他阿凉生了很重的病。至于这“病”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张御医身为外臣不好多嘴,只是,他自张御医那儿忧心忡忡地回来,便碰巧听到北雁等人和他阿凉正在八卦这事。 小胖子很有心机,见自己一进屋她们就不说了,心下不大高兴,直接钻进裴宝儿的被窝,假装困了要睡觉。北雁以天都快黑了,快要用晚膳的点,这个点睡觉晚上定然就睡不着了的理由劝他,他只不听,没一会儿便“呼呼大睡”了过去。 于是,小胖子便“睡”着偷听了些十分关键的成人话题。这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化学反应,此乃后话。 听到萝卜头似的儿子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脸上神情十足的小大人模样,齐珩手中的筷子不由得顿了顿,抬起眼瞥了他两眼,又带着些冷意在北雁、白露二人身上扫了一遍。 负责给裴宝儿布菜(其实就是喂饭)的北雁两人耳朵竖得更高了,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被审视了一遍,而被喂饭的那个,一时也停住了喝汤的动作,悄咪咪地盯着齐珩,只等他回答。 看着这几人脸上生动的表情,齐珩也只得无奈一笑。 真是,主母没有主母的样子,活脱脱像个小孩子。就连旁边故作大人样的小胖子都比她更审慎些。 只是这些花到底不好当着下人的面说,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动作。 “爹,爹,您干嘛不理我?”被无视的小胖子不乐意了。 齐珩板着脸道:“食不言寝不语。” 小胖子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扒了两口饭,然后眼睛一亮,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因着他年纪小,又没发出什么诡异的声响来,这吃相虽然不大好看,但也算不上粗俗无礼,齐珩也没管他。不料,小胖子刚把手中筷子放下,便贼兮兮地朝他露齿一笑。 “爹,我吃完了,可以问了吗?” 齐珩瞟了眼行动不便、才勉强吃完一碗汤的裴宝儿,铁面无私道:“你娘都还没吃完。” 裴宝儿顿时以眼神示意,让北雁放下碗筷,并作出了“我吃好了”的口型。 齐珩:…… 恰好此时,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年进来回话。 “启禀王爷,暗一那边已经招了两个,唯有那看园子的褚二还在审。暗一担心主子等得着急,便令属下先行过来禀告。” 好吧,这饭是没法好好吃了。 齐珩认命似的也放下筷子,接过来一盏香茗,淡淡道:“说罢,是谁?” ------------ 第93章 真凶 “陈达有个侄子,叫陈显,也在府里做事。陈显近来和西院的一个小娘子相好,便是林侧妃院子里的抱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据陈显口供,他说抱琴嫌弃他月钱少,家底薄,私下里游说他利用其叔父陈达看管库房的职权捞些油水,比如说,将上好的茶叶偷换出去售卖,在外头买些普通货色回来填补。此事,陈达也是知情的,但因着侄子的孝敬,一直睁只眼闭只眼。陈达、陈显二人均表示不知情茶叶中毒物何来,那个抱琴,日前却因家中有事向林侧妃请假,已经离府几日了。” “至于那个金巧,她已经招认自己是受人指使,只是,她指认的人乃是柳姨娘。她说,当时柳姨娘赶她走,只不过是做戏,因为柳姨娘提前得了些消息,想往正院里头安插人,所以给了她财物,演了这么一出双簧。而后,柳姨娘又私下里找她,让她帮忙给王妃下药。当时,那金巧的兄弟欠了别人赌债,家里十分缺钱,金巧便答应了这笔交易。” “还有那个褚二,虽然还没有招供,但已经查出,当时金巧被柳姨娘赶出院子后,分去园子里做杂活时,与这褚二有所交集,两人因此熟稔了起来。再者,因为老娘娘习惯在小佛堂前供奉鲜花,褚二时常往北院里去送花,自秦姨娘去北院侍奉老娘娘以来,因着秦姨娘本身也有一手调理花木的技艺,征得老娘娘同意后,便在北院里头辟了个小圆子种花,那之后褚二便极少去往北院了。” 少年语速不快,咬字清晰,说话也极为条理。回禀完毕,便束手站在下首听候差遣。 齐珩一直静静地听着,完了才冷冷总结:“这么说,这后院里头倒是人人都有嫌疑了?” 小胖子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他爹的话他是听明白了,也听到了这位小哥哥口中提到的林侧妃、柳姨娘、秦姨娘等人。他没怎么见过那几个女人,但他知道那都是他爹的小老婆,这是他阿凉私底下抱怨的时候被他偷听到的。他直觉阿凉不喜欢这些女人,却不懂为什么。 北雁、白露均是悚然一惊,而后便有些紧张地看向裴宝儿。 裴宝儿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变化,倒不是因为中毒后遗症面瘫了,而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吃惊过后,便陷入了一种“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的怅然、悲哀和麻木中去了。 她呆呆地盯着那个少年看,觉得有几分面熟,有些像去年冬天里那间挂羊头卖狗肉的有生书坊里的小伙计,但又有些不相同,心道,也许是两兄弟,或者是会易容什么的,暗卫都是一帮很神奇的生物。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先前对下毒之人身份的好奇已经荡然无存。不管是那三人中的一人所为,还是多方联手,又有什么意义呢?左右不过是她最厌烦、最不希望自己落入的后宅争斗的窠臼罢了。 齐珩见她神色恹恹,以为她是倦了,顺势挥退了那少年,命北雁几个服侍裴宝儿洗漱休息,他自己却起身出去了。 北雁用热巾子给裴宝儿擦手擦脸的时候,嘴里碎碎念道:“王爷对主子也算是有心了,如今真凶不明,奴婢心里觉着,咱们那院子竟跟龙潭虎穴一般,住着到底是没法安心的,好在王爷体恤主子……” 裴宝儿后知后觉记起,对哦,这是齐珩自己的卧房。她占了他的地儿,那他今晚睡哪?可千万别来跟她挤一张床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她情绪就更不好了,也没有回应北雁的心思,整个人竟如同泥塑木雕般。当然,这看在北雁眼里,也只会觉得自家主子是一尊最美的瓷娃娃,并非什么山野破庙里的泥塑菩萨可比的。 幸而,齐珩这夜并没有来骚扰她,只是她心事重重,最后还是在睡前那碗药汤的效力下才沉沉睡去。 裴宝儿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了。 她一睁眼,便看到胖儿子趴在自己床边打盹,手里还抱着本书,嘴角流下一行不明液体,像是睡过去好长时间了。 她不禁有些生气,虽说是这七月的天,但穿得单薄,就这么睡过去只怕要着凉的,小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怎么北雁几个也不看着点? “北雁,你们——” 话刚出口,她却惊喜发现,自己终于摆脱了哑巴的境地,就是声音极为嘶哑,不大好听。 瞧,这粗嘎的嗓门都把小胖子给吓醒了。 “阿凉,你醒了?”他肉肉的小手揉着眼睛,一派稚气地嘟囔。 裴宝儿下意识就要去拉他的手,并且语重心长地教育:“不要揉眼睛,容易发炎……” 然后很遗憾地发现,自己肢体的僵直情况只改善了一点点,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十分不灵活地拍了拍小胖子真揉着眼睛的手,又僵硬地给他擦了擦口水,还试图摸摸他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热的征兆。 “北雁姨姨她们人呢?” 小胖子道:“爹让人在正院门口行刑,叫下人们都去看了。北雁姨姨也去了,留了两个姐姐在这里,一个刚刚去给阿凉熬药了,还有一个,我也不知道了……” 听到“行刑”二字,裴宝儿想到了些不好的事,不禁皱了皱眉,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诧异道:“这个点了,你爹没去上朝吗?诶,还有你,你今天不用上学?我记得,今天不是休沐日吧?” 小胖子毫无愧色:“爹早就上完朝回来啦,还帮我在师傅那里请了假。阿凉你都不知道,我都多担心,昨晚我都想你想得睡不着……” 因为小胖子睡相不好,未回京时,他和裴宝儿同睡时总会踢被子打滚什么的,有时候裴宝儿睡得好好的还能被他一脚踹醒。也不知齐珩是不是晓得这小胖子的恶习,故而,坚决不让他粘着裴宝儿睡,哪怕是刚回府时他嚎了俩晚上都未心软,更别提这回裴宝儿还在病中,就更不能被他打扰睡眠了。 虽然裴宝儿对儿子的佛山无影脚、睡拳敬而远之,但听了这话,心里还是很暖的。 她犹豫了下,才问:“行刑的是什么人,你可听你爹说了?” 小胖子皱着那对淡淡的眉毛想了下,“有好几个人,不过我都不认识,似乎有叫什么金的……” 金?金巧么? 裴宝儿瞳孔一缩,这是已经查出了个结果么? 恰好这时院子外头一阵细微的骚动过后,北雁带着人鱼贯而入,见着她醒来更是喜出望外,只是瞥见四周无人伺候,忍不住又提高了嗓门骂了几句,说那两个小丫头不中用、躲懒,云云。 在胖儿子像模像样的“搀扶”下,裴宝儿已慢吞吞地自己起了身,披了件外衫,哑着嗓子道:“行了,你也别忙着骂,先去打点水来让我洗把脸。” 如此忙乱了一通之后,又上了些清粥小菜,北雁才找到空当向她报告今天的行刑情况。 “主子您不知道,今天王爷可是下了死命令,让各院所有的下人全都去观刑。全是嘴里没塞东西的,打得那叫一个狠,奴婢瞧着,西院的好几个人都被吓软了脚,行刑完了,那几个走都走不动……” “那个叫金巧的,平时看着老实温厚,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包藏祸心,伙同那柳氏来害您!她在正院做事,咱们可没亏待她。且不说银钱上的事,那工坊里头的新货,那一次送到府里头来,她们这些小妮子不是人手一份?既是家里缺钱,与主子您一说,难道主子能不发善心帮帮她么?柳氏不过是小家婢出身,即便是做了姨娘几年,王爷也并不亲近,手里积下的东西又能多厚呢?” “说起来,那个柳氏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从前她与奴婢等人一般,而后一步登天,生下了小郡主,还嫌不足,竟痴心妄想要谋害您,真是蠢到家了!她也不想想,像您这样宽和大度的主母,满京城里能有几家,即便是您如何了,她那样低贱的身份,难不成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北雁心直口快,语速也不慢,这么一连串下来跟机关枪似的,听得裴宝儿有些头晕。 “等等,你是说,这事最后查出来,主使的是柳氏?” 北雁郑重点头。 裴宝儿狐疑道:“昨日不是说,那个金巧只是在书上动了手脚么?茶叶一事,不是跟林氏院子里那个什么琴的有关么?还有那个什么七星花的……” “说是柳氏也买通了抱琴,林侧妃对此事亦是不知情。”北雁解释:“此外,七星花的事嘛,看园子那个褚二倒真是无辜的。听说,他昨天被提去审了好久,一直没松口。那个,暗卫大人用了点手段,他熬不住,就招了。结果吧,过后再问一遍细节,他说的又对不上,很是可疑。后来,还是从柳氏那里直接取了口供,才还了褚二一个清白。原来啊,那家伙真的只是偷了几回懒,又在采购单子上昧了些许钱财,故而一直支支吾吾,不敢说实话。” 裴宝儿嗔怪道:“你这说的云里雾里的,是故意让我着急么?” 北雁笑着细细解释了一遍,说那褚二如何躲懒不按时除草,后来见那草开了花挺好看的,比他原先打理的那些娇嫩易死的花木还要简便许多,还偷偷拔了些许七星草移植到其他边边角角处,又以花木病死、枯死的理由申领了好些珍贵的花种,而后拿出府去换钱来买酒吃。 裴宝儿不禁失笑摇头,这个人为了点蝇头小利倒是给自己招来了不小的麻烦。 北雁试图将话题引回正道上来,只是她挑起话头的方式有些特别。 “说来,主子从前不是喜欢竹子嘛,让人在园子那一角种了片小竹林,没事就喜欢上那儿坐坐。后来,主子失踪之后,据白露姐姐说,王爷睹物思人,时不时也会上那儿转一圈。” 说到此处,北雁故意停顿了下,果不其然,裴宝儿脸上的微笑有些凝滞。 她继续道:“只是,这府里的消息传得快,西院的几位也摸清了王爷的喜好,故而,时不时也爱去园子里走走,尤其是那竹林,就盼着在那儿偶遇王爷呢。听说,有一回,柳氏还在那儿对月落泪,为王妃您伤怀,恰好被王爷撞了个正着。”话中满是嘲讽。 裴宝儿挑了挑眉,这一节她倒是全然不知。 北雁连忙又为齐珩解释:“王爷哪里会被这么下作的手段迷惑,当下就斥责了柳氏,后面就不怎么踏足竹林了。只是,西院的几位仍是贼心不死,尤其是柳氏,时不时就会带着小郡主去那儿玩耍。后来,您回了府,柳氏大失所望,又担心从前的事被您记恨,便想着先下手为强。她知道您可能去那儿,便想了这么个迂回的法子。那草种,便是她趁机撒在那里的,就连她贴身婢女都不知道呢。” 这倒也说得通,但,裴宝儿心里始终觉得怪怪的。 ------------ 第94章 探病 随着一架素简的青布马车从摄政王府驶出,一直往北郊皇陵方向而去,这一出中元祭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终于悄然落幕。 按齐珩的意思,柳氏本来该是一尺白绫、或一杯毒酒赐死的,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这也没什么出奇。 只是,裴宝儿心里想着那日据说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金巧几人,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不想再造杀孽,更何况这还是在七月里头,总觉得心里不大舒坦。 齐珩本不想答应,但她以给儿子积福、柳氏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的理由劝服了齐珩,于是,齐珩便退了一步,将柳氏打发去守陵了。皇陵清苦,又距离京城十分遥远,这个柳氏不过是普通小门小户出身,自然是不可能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这桩事一了,京中消息稍微灵通点的人家就都知道了,或者说,猜到了大概的情况。 哦,原来就是内宅的那点事嘛,理解理解。又为命大的裴王妃唏嘘了一番,便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探病表心意去了。。 裴宝儿照样是我行我素,把大多数的人都给回了,只见了少数几人。 这其中,自然有跟她年龄相近、能说的上几句真心话的景和长公主。她中元祭那日因病没去,没能亲眼见着,这日过来除了探病还有一解八卦之心的意思,让裴宝儿有些无语。只是,她瞧着景和长公主这次脸上容光焕发,并不像前几日还病得起不来床的模样,心里便有些猜疑,还是康宁二位王妃前来时给她解了惑。 宁王妃性子直爽,一语道破:“长公主怕是因着身份不合适,怕令王兄为难,这才假意称病的。” 按理来说,但凡皇室宗亲都是有资格参与这种典礼的,尤其是那些个末流的宗室,能沾个边、站在最后一排也觉得是天大的荣耀。公主们虽是女眷,但因着皇室所出这层光环,即便嫁了人也说是下降,并非嫁入某家,故而还是可以来的。 但问题在于,景和她是个寡妇,还是个心狠手辣、疑似手刃亲夫的寡妇,又顶着个邻国的太后身份,虽说是归国了,但总觉得隔着一层。景和长公主刚回来那一年的新年大祭,能否出席这个问题礼部就已经吵翻天了,最后还是景和退了一步,称病没去。这次估计也是一样的套路。 只是,裴宝儿看着,宁王妃说得头头是道时,一旁寡言少语的康王妃像是有别的见解,只是憋着没说。 过后,美狄亚带着柳云的关心过来探病时,竟给裴宝儿说了个语焉不详的大八卦。 还是跟景和长公主有关的。 “什么?长公主和她府上的家将……” 裴宝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说是七夕那晚,有人见着长公主和一男子换了平民的衣服,在东城那边的渡口放河灯呢。还说,那男子看着有几分面熟,却不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儿,而是长公主府里的人……” 裴宝儿心道,竟这么巧,那天晚上她和齐珩、小胖子在街市上逛了一圈,居然也没碰着他们,想必是时间错开了。 若不是因为知道的人不少,美狄亚一个探子出身的假公主还真不敢跟裴宝儿说这事。她这么一提起,也是为了让裴宝儿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将来说不得会闹出什么风波。 再者,以美狄亚自身的角度来看,她觉得景和此事并无不妥。不就是寡妇找个第二春嘛,她们北边的部族作风开放,这一点都不算事。别说是皇家公主再嫁了,就是北狄王的妻妾,等老王死了,再嫁给新王的也不在少数。 除了这几位外,安侯家的女眷自然也是要见的,毕竟查来查去,不过是王府里头的污糟事,跟安侯府八竿子打不着,安侯世子夫人那个香包算是还救了她一命呢。 再有,便是裴家了。 裴宝儿其实有点想装病糊弄过去,但北雁絮絮叨叨了好久,又拿裴子孟被调职一事来烦她,说什么如今是多事之秋啊,主子最好见一见娘家人,也好安他们的心,云云。她只得勉强见了下,对着那位在裴姝幼年时给过她不少脸色的杨氏说了几句客套话,“不经意”地提了提裴子孟,又说了几句家常,便以“突然头晕”的借口将人打发走了。 不得不说,裴家本来确实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 自裴子孟调职一事传来,裴尚书第一时间就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又惹着那位冷面女婿了,而后,联系柳国公的弹劾一事,便开始怀疑女婿是不是为了安抚柳国公把小舅子给坑了,以及,女儿是不是失宠了,诸如此类的猜疑。再之后,便是裴宝儿的“暴病”,中元节当天,宫里的消息透了点出来,还不知裴宝儿生死的时候,裴家众人几乎都齐齐出了身冷汗。 离开王府时,柯氏自言自语:“瞧着王妃气色尚可,想来康复之日亦不久了。如此便都好了。” 杨氏附和了两声,心里却记挂着仍在禁足中的亲闺女裴妉,以及,她得知此事之后竟在房中哈哈大笑的癫狂模样。杨氏被吓得差点命人把她绑起来、再往嘴里塞块布什么的,只担心这个女儿是疯魔了。看来,亲事方面得抓紧了啊。 正如裴四姑娘一般,除了这些明面上、或真的关心裴宝儿的人外,心里看笑话的人更不少。 还有御史当朝参齐珩持家不严之类的罪名,却被平日里只当吉祥物摆设的小皇帝突然出声斥责,并且恰到好处地在朝堂上演绎了一番叔侄情深,让不少老大人看得十分唏嘘,感慨着小皇帝长大了、懂事了、家和万事兴云云。 下朝了,小皇帝甚至还特地出了趟宫,微服跑到摄政王府上探病来了。 任凭裴宝儿再怎么任性,这位尊贵的客人谁也不敢拦啊,更别提,人家还是跟着小世子一起进的门呢。 早已挪回了正院养病的裴宝儿听了这消息,吓了一跳,连忙让人给她换了身见客的衣衫,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地要给小皇帝行大礼,却被后者很快扶起。 “王婶身子不适,何须这般多礼?” 小皇帝离变声期还早着,声音脆生生的,却又要努力体现出稳重来,很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裴宝儿按规矩谢过之后,不知找什么话题,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点,皇上不是应该在上课么?怎的突然出宫了?都带了几个人……” 齐郯小胖子却抢话道:“今天严老先生不舒服,放我们假啦~我就邀请皇上来我们家玩儿~” 裴宝儿险些出了一头冷汗。 我的傻儿子唷,请皇帝来家里玩这种事情也就你能干得出来了。 小皇帝齐郁肃容道:“王婶在宫里出了事,朕亦是心有不安,一直想着来看望王婶,刚巧今日有了闲暇,便和郯弟一道来了。” 然后又道:“那日事发突然,本不该挪动劳累王婶,只在宫里就近歇下便罢。只可惜,王叔并未允了这事。要朕来说,王叔也是太过拘泥了些。” 这话,就更不好接了,裴宝儿只能继续用“惶恐”和“不敢”的套路应对。 见客之前,裴宝儿刚好在指点着北雁等人做一种核桃枣泥糕,这会儿多半也快蒸熟了,为了暖暖场,她便命人将那糕和其他茶点一并奉上,又给这两个一大一小的萝卜丁各上了一盏洛神花茶来配点心。 齐郁本来不打算吃的,那茶水也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下了,但小胖子十分热情,愣是举着块糕要递给他,他愣了片刻,心底做了个决断,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只得勉为其难咬了半口。这一咬下去,却惊讶发现,味道醇厚绵长,又不会太甜,正好合他的口味。 在旁边那个脸圆圆的侍女和小胖子两人的殷切注视下,他忍不住就将一整块糕都吃完了,然后便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甜腻,又忍不住伸出小手,摸向那盏还冒着热气的微甜花茶。 齐珩闻讯赶回王府之时,见着的便是两个萝卜丁吃饱喝足、一个面容端肃坐如钟、另一个如树懒般歪缠扯着那一个的模样。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万金之躯,怎可如此轻忽大意,竟只带着一二个人就私自出宫?若是稍有不慎,皇上置百官于何地,又置您父王母妃在天之灵于何地呢?” 裴宝儿第一次见着齐珩真正动怒的样子,那张脸宛如千年不化的玄冰,那双眼却是冒着火,犹如冰封了的寒潭底下摇曳而过的冥火,让所见之人感觉到莫名的危险。 她忍不住松了口气,幸好他发火的对象不是自己,不然,她兴许还真没有平时的底气去面对。 小皇帝显然也有些无所适从,一张小脸本来还带着倔强,但,听到最后一句时,眼圈却莫名一红,绷紧的面皮上似快速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而后快速眨了眨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齐郁僵了片刻,仍是向齐珩拱了拱手,认错赔不是:“王叔教训的是,日后定不会这般了。” 裴宝儿觉得自己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只得悄悄给了胖儿子一个眼色,示意他上去暖场。不料,这小子估计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做贼心虚,今天见着齐珩竟有些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敢上前插话。 叔侄两人脸色都很难看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裴宝儿只能强行尬聊:“王爷,皇上过来探病也是一片好意,若说有错,我身上也算有一半责任。” 齐珩给了她一个“没你的事一边去”的眼神,当然,这是裴宝儿自己脑补的,齐郁听了倒是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正琢磨着,这会儿好像快到饭点了,要不要顺势留小皇帝下来吃个饭呢?寻常人家来了客人都是这么办的,但,客人换成了尊贵的天子,还是个十岁的小天子,这留饭的话总觉得说不出口啊,怪怪的。 齐郁却突然提出,“王叔,朕今日难得出宫,不知能不能顺势去永宁侯府上看看?听闻外祖母近来身子不大好,王叔若是能借几个护卫……” 见小皇帝问自己借护卫,还算不是个傻子,齐珩没考虑多久就答应了,点了雷明和另几个人送齐郁过去,又另派人去宫里送信。 齐郁离开后,小胖子也被齐珩黑着脸训了一通,还给他加了两倍的大字功课。他很是忧愁,又十分羡慕齐郁此刻不需要被他爹罚写功课,还能去亲戚家玩耍,可怜他就没有这种待遇啦。 然而,此时在永宁侯府的齐郁却不像小胖子想象的那么快活。 他沉肃着脸坐在上首,下首一个中年人小心翼翼地说了些什么,而后,他沉吟许久,才吐出一句:“既如此,便依舅父的意思吧。朕如今在宫中如履薄冰,唯一能倚仗的人,也就只有舅父了。” ------------ 第95章 旧疾 进了八月,廊下的金桂开始飘香之时,裴宝儿的“病”终于基本康复了。 北雁很是欢喜:“正巧地方上贡上了些河蟹,出自盐亭,个头极大,味道鲜美的很。主子您若是再不好,张御医只怕不肯让您吃的。” 近来心情略有些低落的裴宝儿听说有好吃的,心中也是一动,只是嘴里说得有些酸:“都是民脂民膏,吃与不吃都一样。”说着,她便以病了这些日子身上都生锈了的理由,准备起身出去园子里活动筋骨。 北雁立马如临大敌,连忙让人去喊宫里新调过来的一个匠人李思,最会调理花草树木的,已经顶替了那受了一番皮肉之苦被赶出府的褚二的职司。让他先去园子里巡逻一圈,确认没有什么奇怪的、新长出来的花花草草,然后才敢放裴宝儿出门。 裴宝儿很是哭笑不得,且不说柳姨娘人已远在皇陵,再者,经过这次事情,即便还有人想害她,估计也不会蠢到用同一招才是。何况,那天行刑现场的惨状可是历历在目,那些前去观刑的人应该短时间都难以忘怀,更别提生出什么异心了。 只是,今日她看着园子里那些个明显的缺口,以及个别部位新种上去填补的花苗,微微叹气之时,却见着了个风姿绰约的秦姨娘。 “贱妾给王妃请安,王妃万福。” 说实话,秦姨娘其实生得不错,五官姣好,身材不胖不瘦,却是腰细臀圆,走起路来很有那么股味道,因着她沉稳的步态、内敛的神情,却又不会显得轻浮,只当是天然自带的一股风流姿态。 如果说,柳氏是艳丽的虞美人,林氏是娇艳的芙蓉,那么,秦氏应该算得上是朵端庄迷人并存的扶桑花了。 这样的美人却似乎不得齐珩看重,在府里的存在感甚至比前几年“谨小慎微”的柳氏还低,即便是抱上了老太妃这条粗大腿,似乎也不见有什么成果? 齐珩这么清心寡欲的模样,总不会真的是为了自己吧?裴宝儿打心底有些不敢信。 她走了会神,没有及时让秦氏起身,秦氏就老老实实维持着那个蹲下的姿势,一刻都不敢放松。 这副情景落在裴宝儿身后众婢眼里,自然而然地就理解为,王妃是在敲打秦姨娘。但她们在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意识到,这位秦姨娘果然不愧是宫人出身,礼仪学得极为细致周到,都过了这么一会了,身体居然还能一动不动,尤其是那腿毫无颤抖酸软的趋势,倒也让人佩服得紧。 “喔,免礼吧。”裴宝儿后知后觉道。 她没什么跟齐珩妾室虚与委蛇的心情和经验,看了眼秦姨娘手里的小竹篮,知道她多半是来摘花折枝什么的,便道:“你做你的事去吧。” 秦氏微垂着眼,又施了一礼,轻声道:“是,那贱妾便先去为老娘娘摘花了。” 看着秦氏袅袅娜娜离开的背影,北雁轻哼出声:“这个秦姨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巴着老娘娘似的,故意在主子您面前显摆呢。主子您也是宽和,就让她这么走了!” “不然呢,罚她在这儿跪着摘花么?”裴宝儿兴趣缺缺地反驳。 北雁还要说,却看到裴宝儿脸上神色不好,只得闭口不言。 今年天气干旱,雨水少,园子里的花草虽有人精心打理,看着仍是有些没精打采。当然,这里头兴许也是裴宝儿心情不好,看什么都觉得没精神的缘故。再加上又遇到了个秦姨娘,她不由得又胡思乱想了些其他的事情,更是烦闷,这园子也没逛多久就回去了。 到了晚饭的点,看着呈上来的蟹肉羹,她不免又想起身在南夷的裴子孟,以及南边那些个遭了旱灾的州府,更是没有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了事。 然后,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中毒后遗症、或是什么抑郁症之类的时候,突然倒下的人却不是她,而是齐珩。 前院正房。 “……王爷近来太过劳累,故而才会旧疾复发,若是仍旧如此,不好生调理,只怕……” 接到消息后,被胖儿子拉扯着过来探病的裴宝儿隔着门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诊断,声音有些熟悉,像是前阵子在王府驻扎了近半个月的张御医。很快,屋内又响起了另一个中年人的声音,有些粗,像是太医院那位院判。 不过,旧疾复发? 她心里一直被压在最底下的疑问不禁像小气泡似的冒出来,而且越来越大。 齐珩此人,做皇子时便是出了名的不善文墨的。不过,并非不通文墨,而是不擅长写那些个风雅的文赋,各种经史子集他倒是能倒背如流,尤其是兵书,他书房架子上一大堆。据说,当年魏太妃最灰心的时候,都有考虑过要不要让齐珩长大后去守边,做个有战功的不受宠皇子,总比在朝中郁郁度日好。为了这个目标,齐珩很是学了些拳脚功夫,虽然算不上一流,但自保是绰绰有余的。因着这一层,他身体也是挺康健的,不说病秧子康王,就是跟的老大老二老四几个比,也是个顶个得好,一年到头几乎没什么机会请太医。 总的来说,如果不以先帝那苛刻的眼光来看,齐珩算是个文武双全的年青俊才。可后来因为种种事,齐珩没能去边疆,而是留在京里玩起了明争暗斗,便也没有了上阵杀敌、不幸受伤的机会。 而在裴宝儿的记忆中,他是一整年喷嚏都可以不打一个的人。阔别三年之后,再见之时怎么会突然变成这般虚弱的模样呢? 一开始,刚回来的时候她是气的紧,没来得及想。后来不那么气了之后,也还是有着层层隔阂在,她抱着得过且过的乌龟心态,拒绝让自己去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的问题。她不问,他也不会主动说,于是,就这么拖到了现在。 听张御医的意思,他还不止是虚弱,还有个什么痼疾缠身? 裴宝儿皱着眉头,不禁脑洞大开。总不会是当年先帝身死时,京中局面混乱,他遭了谁的毒手中了招吧?仔细一想更不可能,他又不是什么青头小子,明明都当过一世帝王的人,怎么可能算不到这种小事? “阿凉,我们不进去吗?”胖儿子一脸担忧,一手扯着她的裙摆,一手抓着她的手,汗津津的,分不出是谁的汗。 她哦了一声,“当然进……” 正当此时,门里头的人也听见了声响,宋岩出来迎他,一张原本保养得极好的面皮此时却皱得如同风中残菊。 “原来是王妃来了,怎么底下人也不通报一声,实在该死!” 裴宝儿道:“没事,是我让他们不要大声喧扰的。”她跨过门槛,一边走进去一边问:“王爷此时是睡着还是醒着?御医具体怎么说的?方才只听了个三言两语,有些疑问,想问一问他。” 宋岩道,“王爷还昏睡着呢。不过,若是知道王妃来了,定然在梦里也是欣喜的。” 裴宝儿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假装没听到。而后,转头与邵院判、张御医两个问起齐珩的病情来。 “启禀王妃,王爷此番的病来势汹汹,脉象……” 至于原本紧紧牵着她手的小胖子,已经鱼儿一般溜走了,溜到了他爹的床榻上,趴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他爹,就如同前些日子守在她床榻前等她醒来的模样。 裴宝儿收回眼神,将注意力又放到正在说话的邵院判身上来。 “……按脉案来看的话,王爷此番的病症倒和年前那一场病十分相似,只是……”说到此处,邵院判突然犹疑着看了眼张御医。 裴宝儿道,“邵院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邵院判仍踯躅道:“微臣去年任院判一职以来,主要负责宫里的几位主子的脉案,王爷这儿倒是张御医来往得多一些,不若还是请张御医细说吧。” 裴宝儿心里更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么推三阻四的,只怕要说的不是什么好听话。 她看了张御医一眼,后者便直截了当道:“王爷自前些年病了一场之后,身子骨便大不如前,每到了年关底下总要旧疾复发一次,只是,今年来得有些早了,微臣几个均有些担心,恐怕是不大好的征兆。” “什么叫不大好?”裴宝儿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总不会说那家伙命不久矣了吧? 邵院判见状,连忙插话:“请王妃不要担心太过。张御医这张嘴,向来喜欢把病情说得严重些的。王爷福大命大,不过是因着最近朝务繁杂,劳心劳力太过,这才旧疾复发罢了。有咱们太医院在,还有那么些珍稀药材,还怕治不好王爷么?张御医,你说是不是?” 张御医神情不变,道了声“院判说得自有道理”,又不说话了。 “那,王爷要多久才能好起来?方子拟了么?” 邵院判一一答了,只裴宝儿对他口中的模糊时间不大满意,却也无法。 “既如此,王爷的病便有赖两位了。” 邵、张二人出去了,裴宝儿想了想,还是步入内室去看了眼,结果却见小胖子已经不趴在床前了,而是钻到了被子里去,紧紧抱着他爹。 裴宝儿低声道:“你这是淘气什么?你爹病了,正需要好好休息,你这样要吵醒他的。” 小胖子却振振有词,只是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阿凉,我爹好像很冷的样子,我怕他睡不好,所以来帮他暖被子呀。” 似是怕她不信,小胖子又伸出一只肉肉的小手,朝她招手道:“阿凉你过来,你摸摸爹的手,跟冰块似的。还有,他的脸也凉的很。” 裴宝儿嘟囔道:“我才不要摸……”却神使鬼差地走到了床前。 她无视了小胖子悄悄掀开锦被一角,要让她去摸一摸他爹无力垂落、苍白瘦削的大手这一举动,还狠狠瞪了这小崽子一眼,让他老实躺着,不要作妖,又将那锦被重新掖好了。 齐珩整个人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只露出个头来,还有散落在塌上的长发。 只是这么细瞧着,却是能看出来,齐珩的气色比前些日子更差了。往日他脸色都是苍白的,但,兴许是他向来自带威压的缘故,一双凤目总是深邃有神,也就让人忘了他的病态。现在的他双目紧闭,眼窝显出几分蜡黄之色,气息微弱,流淌在他眼里的生机不再,看上去很有几分形容枯槁的意思。 她不大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模样的。 那顶名为摄政的帽子,已经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么?可,明明他也曾做过大半生的正经皇帝,日理万机,不还是照样精力旺盛地宠幸一个又一个的妃嫔,给她儿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弟妹? 若是他真的有个不好,她和齐小胖子又会何去何从呢? ------------ 第96章 担忧 灵虚观。 紫云道人一人独坐在竹林下,却并非是正儿八经的盘腿打坐,而是半坐半躺地斜靠着背后的大青石,眼皮耷拉着,像是在打盹,但神情很是舒适惬意。 “师兄这是修道来了?还是躲懒纳凉来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 紫云道人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子,正要拂尘一甩,做出个正义凛然的模样,却发现自己本来抱着的拂尘不知何时到了来人手中,而这来者偏还笑意盈盈,抄着自己的宝贝拂尘一左一右地甩来甩去,活像是在赶蚊子。 紫云不悦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师兄我乃是在悟道,什么躲懒!快把拂尘还我!” 将拂尘抢了回来,他又碎碎念道:“你今年倒是稀奇得很,居然在观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去你的云游四海?赖在这里,素方他们煮饭还得煮多两个人的口粮,如今和尚们的钱好赚,咱们这香火钱可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青云对天翻了个好大白眼:“师兄这话就不厚道了,前些年师弟我从王府得了好处,可也没忘了给咱们老祖宗留一份。你这个掌家人如今倒来和我哭穷,不怕师傅师祖他们今晚托梦骂死你?” 他摆了摆手,制止紫云要辩解的话:“罢罢罢,我也不在你这里讨人嫌,明儿我就卷包袱走人。往后师弟我回京城也不来叨扰你啦,直接去广云寺找大和尚们论道谈佛法算啦。吃他们的斋饭,比你这儿便宜多了。” 师兄弟两个正在拌嘴,突然从远处传来个小道童的稚嫩嗓音:“不好啦~师祖,师叔祖~官兵来抄咱们家啦~” 紫云先是一惊,想了想,便老眼一瞪,一把拂尘往将将冲到二人面前的小道童屁股上抽去。 “瞎说什么!哪来的什么抄家!我看你今晚是不想吃饭了!” 小道童委屈地摸着屁股,解释道:“千真万确,都是先前见过的那种官爷,身上带着刀枪的,还不少人呢~” 紫云追问:“可见着旗帜?或是王牌?” 小道童一脸迷茫答不上来,站在一旁的青云掐指一算,忽然嘿嘿一笑:“师兄,师弟我忽然想起有急事,就不等到明天啦,只怕现下就走。那个,那个,下面有个县里的,张大户,他们家请我过去……” 他正要溜之大吉,结果一只胳膊被紫云死死拽住,硬是没走成。 “你个小兔崽子,肯定又是你招惹的祸事。想走,没门!上回就因放你走了,给我招了多少麻烦?你不为师兄这把老骨头想想,也可怜可怜叫你师叔、师叔祖的小萝卜头吧!” 青云动弹不得,只得苦哈哈地点头称是,表示自己绝不会故技重施。 他心里却在腹诽:这老头比他还大十岁呢,看着弱不禁风的,居然一只手就能制住自己,真不知是不是偷吃了祖师爷留下的什么仙丹没告诉自己,抑或是,前阵子被那位摄政王爷逼着做的法折寿太过,休养了这么几个月还虚弱着? 只是,最近他为了养内伤,很是认真修炼了一阵,并没有出去搞七搞八,今天来的官兵又是怎么回事?总不会,还是那位杀神吧? 青云道人心中惴惴地被师兄拽着出去“接客”了,结果,出去一打照面,他立时后悔刚刚没有哄骗师兄、趁机逃走。居然,还真的又是那帮人! 宋岩笑眯眯地站在那儿,朝他拱了拱手:“两位道长,许久不见啦,这一向可好?” 紫云道人自然要说两句客套话,青云道人却是一脸苦相杵在旁边,恨不得那摄政王身边的宋公公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可惜,宋岩就是为他而来的。 此时的摄政王府内院。 裴宝儿照例窝在小书房里,拿着本蓝皮的新书,眼神倒是十分专注地落在那书页上,只是,好久都没翻开过一页。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才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连忙急急翻开几页,看了两眼,又将书搁到一旁。 裴宝儿手摸向了茶盏,却被另一只手柔柔按住。 “主子,这茶都冷了,还是喝这个吧,奴婢亲手沏的桂花茶。这桂花都是北雁姐姐和奴婢等人亲手摘下、又晒干的,保准干净。”白兰笑道。 裴宝儿嗯了声,默默地吃起茶来。 白兰瞧了她一眼,便捧着原先的茶盏准备下去,走到门口恰好见着北雁气呼呼地快步进来,心里不禁有些奇怪。 又走了几步,便听到北雁特有的大嗓门:“哎呀,主子您还在这儿喝茶!王爷都病了好些天了,您就第一天去待了会,过后便是每天点卯去一趟,这样可怎么行啊!西院那两位可不是省油的灯,都趁着这个机会在王爷、老太妃跟前表贤惠呢……” 白兰走得远了,后面也就没听着王妃是怎么回答的。想到那些个流言蜚语,她心里不禁也浮出了些许担忧。 在她们这些底下人的心里,王妃虽是她们的正牌主子,但王爷才是整个王府的天。若是哪一天,这个天塌了,即便是她们这种算得上是王妃的贴身人,只怕也落不着什么好。 寻常的王府倒还好,正当壮年的顶梁柱去了,无非就是换上个年幼的家主,在外失去了些许话语权罢了。论到生活上来,偌大一座王府,家底、老本都在呢,日子再难过也比寻常百姓舒服得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因她认识几个字,先前曾给病中的王妃念史书,也不知为何,王妃特特挑了汉书中的王莽传让她念,念到最末那王莽的时,神情极为唏嘘,那天饭都没吃几口。 白兰虽然识字,却不怎么读的懂,念书也只不过是浑浑噩噩念过去罢了,完全不知道其中说了些什么。不过她从前听戏时听到过这个人,是汉代一个乱臣贼子,后来还篡位当了皇帝。 她不明白,这么个早已作古千百年的乱臣贼子死于乱军之中的事,有什么能让王妃这么伤怀的。后来偷偷下去又翻书,对着那些个拗口的半文半白的墨字啃了许久,直到看到那几句—— “……安汉公莽辅政三世……乃摄行皇帝之事也……此周公摄政……” 白兰心思通透,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只得将这念头死死压在心底。 若真如王妃担心的那般,王爷这一病,若是不能好了,那…… 不过,裴宝儿此时担忧的倒不是这一条了。 齐珩初初病倒之时,她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但想了一会儿,便将其抛之脑后了。只因担心也没用,该来的还是得来。 反正大不了就是豁出一条命去,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嘛。再说了,她这个裴王妃的陵墓早就造好了,还启用过一次了,本着节约资源的原则,再加上皇家颜面什么的,她总不会连个死后的栖身之处都没有的。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心中无欲无求的人最无畏。因此,裴宝儿此时心中倒是一片清明。 她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反问北雁:“照你说,我不看书,过去守着王爷,他的病就能好啦?” 北雁一时语噎,“那,总是一分心意嘛。王爷见着您有心,说不得病也能好得快一些呢~” “我又不是华佗转世、李时珍的后人,更不是什么老山参精,见着我就能好的病,若真是如此,我还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病了呢~”裴宝儿笑了笑,又捡起书本。 北雁对自家主子的轻佻态度有些不满:“主子,您怎么能这么说王爷呢?明明,先前您病了,王爷也有衣不解带照顾您,怕抄着您休息,还将自己的正屋都让给了您,跑去睡书房,那几日王爷眼下都是一片青黑,想必是没睡好……” 这么絮絮叨叨的,活像个老太婆,哪里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姑娘唷。 裴宝儿被她烦得更没心思看书了,索性把书本往案上一撂,没好气道:“你在这儿叨叨叨的,不就是想我过去么?可王爷近来夜里难眠,这个点多半在补觉,若不然就是看公文、接见外臣。你倒是说说,我过去干嘛呀?给他老人家打扇还是磨墨啊?” 北雁一点也不怕她的虚张声势,嬉笑道:“原来主子也不是全然无心嘛,都对王爷的作息起居时辰了如指掌~” 揶揄完了,趁着裴宝儿还没出手掐她腰,北雁连忙闪开两步,又道:“既然王妃有意,就让底下人先去探探路,瞧瞧前院此时可有外臣在。小厨房的参枣鸡汤约莫也炖好了,奴婢这便送过去~”说罢,像是怕裴宝儿说不似的,脚底抹油般地溜了。 裴宝儿又好气又好笑,彻底看不进书了,就连前几日北雁特地出去给她搜罗回来的新话本她都没兴趣看。她干脆起身去了胖儿子屋里,检查他功课。 没想到,她搞了这么一次突然袭击,从窗外偷偷监视儿子有没有在睡懒觉或是玩别的玩具,结果,却赫然发现,小家伙居然正捧着本黄皮的书在看。而且看得一脸凝重,那书封上还隐隐约约见到“菩萨”二字。 ------------ 第97章 佛道 齐小胖子除了一开始跟着他爹进宫外,后来熟门熟路了,就死活不肯陪着他爹起那么早了。毕竟小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齐珩也没再勉强他,派了个雷明每天护送他进宫出宫上学,又和雷昌打了招呼。又因着他年纪小,课业不重,每天也就上午上会儿课便回府了,前阵子裴宝儿卧床不起,齐珩也就准了他一天的假。 但,这回他爹突然病得极重,连院门都出不去了,更别提进宫理事了。小胖子不知怎的,总觉着那座华丽硕大的皇宫里少了他爹这个人,他自己在那儿待着很不是滋味。即便师傅们还是一样的严格,那些堂兄弟们还是一样的对他或奉承或冷眼,但他就是觉得有哪里变了。 他人小,还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变了,但他很为他爹一直不见起色的病担忧。 跟他一起上学的有好些人,比方说,他康王叔府里的几个小崽子就时不时欺负安王府的小二、小三,还不都是欺负他们没了安王这个爹,而且还被敌军俘虏丢了国朝的脸嘛。 再比方说,他年初那会就知道小云爹不是他爹的事了,他阿凉让他改口叫舅舅,又跟他说了一通他听不大懂的话,总而言之,他那阵子还挺伤心的。因为隔壁家小孩几乎都有爹,他只有阿凉和舅舅,还因此被人笑话。 通过这两个案例,小胖子深深意识到,没爹的孩子是很惨的,他不能没有爹! “……所以,我一定要让爹好起来!”齐小胖子握紧了小拳头,脸上神情十分坚毅。 裴宝儿挑眉道:“这就是你不做功课,偷偷看佛经的理由?我怎么觉得,好像这逻辑不大通顺啊?” 她抖了抖书本,翻到封面一看,竟是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再低头看看书案,上头竟还搁着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心中闪过个念头,她神色也缓和了下来。 “这书,你看得懂吗?”裴宝儿拉着儿子坐下来,摸着他的头问。 小胖子被他娘教训了两句,有些垂头丧气,又被这一句扎了心,嘟着嘴道:“看不懂,只认得里头一些字,不过,雷侍卫说了,他老娘以前病重,他就是朝这两部经,超到九十九遍的时候,他娘就好了。所以……” 裴宝儿的声线更柔了:“所以你也想给你爹抄?” 小胖子用力点了点头。 裴宝儿是知道小胖子如今的大字水平的,若是真让他抄完这两部经,还是九十九遍,只怕满库房的纸都要被他搬空了。唔,可能要抄到明年还没完。 “可你字都认不全,你怎么抄呢?不如……” 她本想说,教他认全了字,改抄经为念经,就捧着书替他爹多念几遍算了,这比抄经简单多了。结果,小胖子眼中一亮,跳了起来:“不如阿凉帮砚儿抄?” 好嘛,每次撒娇都会用上这个旧的小名儿。 裴宝儿被他歪缠得没法,只得答应,却虎着脸表示,她可不管什么九十九遍的,抄个一遍就算了。 齐郯小胖子也很体谅他阿凉的“病”刚痊愈不久,连连点头:“不抄多,阿凉的手会疼,呼呼~”说着还未雨绸缪地给裴宝儿的手呼了几口“仙气”,像是有些怕她临时反悔不抄经了,故而提前预支这么个安慰。 于是,等北雁以王妃的名义送完补汤,打探完消息,欢欢喜喜地回正院,寻到裴宝儿本人时,便见着她家主子在正儿八经地伏案抄书。 北雁笑道:“主子,您这会儿怎么抄起书来了?王爷那边正醒着呢,倒也没接见什么外臣,自个儿看公文呢。知道王妃您派奴婢送汤过去,像是有些高兴的样子呢。” 见裴宝儿嗯嗯两声,抄书动作不停,这丫头又道:“对了,奴婢刚巧进去就碰着了林侧妃身边的梅玉出来,八成也是送东西过去的,只是奴婢瞧着,她脸上可不大好看,没准被王爷训了呢。” 裴宝儿还是没什么大反应。 北雁只得站到她跟前去,再跟她家主子讨论一番那啥夫妻相处之道,结果就见着裴宝儿抄的字句。 “……欲证此身,当须久远度脱一切受苦众生……” 北雁心下一喜,“主子,您这是给王爷抄经呢?” 裴宝儿还是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笔尖未停,在纸上轻巧地勾勒着一行行的簪花小楷。 北雁简直感动得要哭了。天可怜见的,她家主子终于开窍了。 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王爷王妃这两人也是,闹了这么久终于有了点向好的苗头。害得她这几个月为这事愁得,苦思冥想各种撮合法子,险些没愁掉了半头青丝。有时候想想,这大户人家还不如小老百姓呢,家里穷,没那么多屋子,就一个炕睡,所以才有了那句俗语。像王府里这样的,一人一个院子,若是真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可比小老百姓难撮合多了。 然后,裴宝儿就来了句:“砚儿说想给他爹抄经,自己又抄不来,只得赖我这个做娘的了。” 北雁严肃脸点头,心道,您的心思奴婢都懂,奴婢也知道您脸皮子薄,这种欲盖弥彰、此地无银的事儿您就别解释啦。 两部经虽然都不算太长,但合起来也有二万多字,不眠不休这么抄上一遍,至少也得十个时辰。这还不算错字、墨点沾污了的那些,更别提,裴宝儿如今又不是奉旨抄经,哪里会这么累着自个儿,不过将每日本用来看书的时间改为抄经罢了,这么算下来大约也需要好几天。若是为了以示诚心,多抄上十遍八遍的,那时间就更长了。 打铁得趁热啊! 北雁是个急性子,心下算了这么一笔账,便觉得,这经可以慢慢抄,但刷脸这件事还得同步做。 虽说她觉得王爷对王妃一往情深,但男人都有些毛病,万一,王妃这边不去,王爷病着也不好来,那些个婢子趁着这么个空档,又效仿当年的柳氏爬床,成不成功且两说,这事儿只要一出,保准她家主子又能翻脸不认人,这经书说不定都得扔火里烧咯。 于是,她酝酿了下感情,开始替人演苦肉戏:“主子,您不知道,方才奴婢见着王爷了,他脸色差得很,宋公公劝他休息,折子可以稍后再批,或是让内阁先处理,结果王爷怎么都不听,还嫌弃寝屋里不方便,撑着要去书房,宋公公都给王爷跪下了,死活抱着他的腿不肯放,不然真要出去呢。张御医还悄悄跟奴婢说,让奴婢找王妃多劝着点王爷,不然啊,这病想要康复还真难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过,除了有些夸张,又给张御医多加了半句台词外,还算是基本符合事实。但北雁这丫头心实,最不擅长说谎,一时间,很有些心虚,还悄悄去看裴宝儿的脸色。 幸好她家主子也不是什么心眼子比面粉筛子还多的人物,闻言后果然信了,然后便是大皱眉头,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宋公公跟了他二十几年了,他劝都不听,我能劝?” 北雁伏下身子,一边替她整理已经誊抄完的纸张,一边说道:“主子,您这话可就说差了。奴婢说句失礼的话,那宋公公虽说是王爷跟前第一人,但到底只是个中人。他又不是王爷八抬大轿娶进府的娘子,也没给王爷生下小世子啊,凭什么能劝得动王爷?” 裴宝儿被她这荒诞的类比噎得无话可说。 她点了点北雁的额头,“你呀,这张嘴也该长点记性了。罢了,有你在一旁聒噪,我就是想做什么都不成。索性还是遵你的旨,去王爷跟前卖好吧?” 北雁连忙口称不敢,但放下经纸、招呼人备水给裴宝儿洗手、然后拔腿前去引路的动作比谁都快。 裴宝儿不欲声张,直接只带着北雁一个就过去了,还被后者嘀咕了两句,说什么这排场还不如从前的柳姨娘云云。 进了前院,触目之处竟没见到什么人,除了方才守着院门的两尊门神外,其他人像是一时间都被打发走了似的。 裴宝儿不禁有些奇怪,看向北雁,后者也道:“咦?怎么人都不见了,方才过来还挺正常的呀?” 裴宝儿道:“莫不是来了什么外臣?”她犹豫了下,“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北雁连忙拦人:“别呀,若是有外臣在,方才那两个应该会提醒咱们的,他们又不是傻子。” 此时,守门的那两个却在窃窃私语。 “诶,老黄,你说咱们就这么放王妃进去了,没事吧?毕竟,宋公公那边交代的是让一切闲杂人等都先退下,虽不知王爷那边有什么要紧的事,但既然要避开人,只怕王妃……” “嗨,能有什么事啊。王妃时闲杂人等么?王爷之前不是下过命令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王妃或王妃身边的人来了,直接让进就是。王爷那边若不方便,还不能让王妃外边上先等等么?你真个傻子,幸好我刚刚拦住了你,不然啊,你就要把王妃得罪了,王爷那边也绕不了你。” “好吧……” 裴宝儿回忆着方才那两人脸上的神情,心里觉得有些古怪,想了想,还是决定兵分两路,让北雁绕路先去东边书房,看看是不是真来了人,她则直接往正屋去了。 北雁很有些担心,不大肯去,恨不得在脸上写上“没人保护您,我担心主子被人害了”的字眼。 裴宝儿简直哭笑不得。 要说安全,整个王府里头就他在的地方最安全了,虽说见不着平时伺候的人,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裴宝儿料定,齐珩的那些个暗卫八成就藏在暗处。没准儿,她和北雁现在的谈话也落在他们眼里呢。 果不其然,此时某片黑瓦匍匐着的两片残影微微一动。 一个用眼神示意另一个:王妃来了,咱们拦还是不拦啊? 另一个严肃脸:我们是奉命保护主子安全的,王妃又不是刺客,拦什么拦? 先前那一个还是犹豫:可是,刚刚宋公公的话…… 另一个更严肃了:要拦你去拦~ 于是,裴宝儿就这么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了。 四周安静得很,一点人声都无,虽然热得很,却古怪地连蝉都不叫了,更别提鸟了。说句不好听的,这偌大的院子看起来就像个四四方方的坟墓,死寂沉闷。 裴宝儿虽说不怕,在北雁面前也淡定得很,此时到底也被这诡异的气氛吓出了一手心的汗。 随着那间曾暂住过几日的屋子慢慢靠近,她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直到,她听到一个有两分耳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竟正神叨叨地念着像是咒语之类的话,她不由得站住了脚。 “……太阴华盖,地户天门,吾行禹步……” 这是在作法? 在她心里,齐珩这样的人应该是信自己更多过信命的,怎么会信这等怪力乱神的东西。除非是,那个道人…… ------------ 第98章 豆腐 说实话,裴宝儿对那个青云子印象并不好。 其一,他的前世助纣为虐,帮着齐珩、建安帝搞什么长生不老,结果技术不行,出了岔子,害得她好端端的就在实验室里出了意外,还成了植物人。 其二,他今生再次助纣为虐,帮齐珩把自己从科技发达的好日子拉回到这个连姨妈巾都没有的鬼时代,还要被困在这个王府里动弹不得。 其三嘛,当然就是上次那回她“偷偷”找他想让他帮忙把自己弄回现代去,却被他断然拒绝的事情咯。 虽说他叫苦连天,又表示自己道行受损,如果勉力施行法术,说不好会把她送到更奇怪的时空去,但裴宝儿总觉得这二人私底下有勾结,八成青云子这话里骗她的成分也不少。 裴宝儿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自己对比齐珩有什么优势,能把他争取过来,后来直接放弃了,只死了回去的那条心,却也不乐意再见到这么个人。 时隔数月之后,齐珩居然又把他请到了府里来,而且还这么大的阵仗,难道他还会什么治病救人的法术不成? 裴宝儿对齐珩有意见,向来不惮以最坏的念头去猜疑他,此时不禁有些怀疑,莫不是这厮觉得这一世过得不大顺畅,想要再重来一世不成? 她这么想着,脚下步子放得又更轻了些。 屋内的念咒声还在断断续续传来,但,听着像都是同一段话在反复念着,声音还时大时小。 就在她走到门边时,念咒声突然停了。 裴宝儿一惊,担心自己是不是被他们发现了,结果,并没有人出来迎他,屋内却响起了说话声。 “道长辛苦了,快请上座吃茶。”这是宋岩的声音。 过了片刻,那念咒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宋啊,王爷约莫还得一时半刻才醒,贫道也跟你说两句心里话吧。这差使贫道不敢托大说累,可这样治标不治本的,也不是个办法哪。” 宋岩没接话,那人似也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道:“逆天改命,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还要用自己的气运去贴补一个已死之人,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裴宝儿闻言一惊。 逆天改命?已死之人?气运? 这些话都把她搞糊涂了。如果说齐珩先前所为算是逆天改命,那,那个已死之人,难道是…… 青云子还在趁着齐珩昏迷之际絮絮叨叨:“什么真龙天子,在贫道看来,不过也就是个被万丈红尘迷了心的痴儿罢了。这命改了也便罢了,偏偏还要待在这龙脉根上,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听得这一句比一句更放肆的吐槽,宋岩终于不得不发话了。 “道长啊,您说的这话恕某不敢苟同。王妃之事暂且不说,王爷若是不待在京城,数日还好,若是半月不见、一月不见,只怕宫里顷刻就要大乱啦。为了天下苍生计,您就行行好,多受受累吧。” 得到回应的青云子抱怨得更起劲了:“我说老宋啊,我一个方外之人,又不是考科举的书生,你跟我说天下苍生?我平生只知三件事,修道、赚钱、吃好吃的!你们请我,酬金确实丰厚不假,我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可,这有了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啊!你们王爷这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苦哈哈地求着我又有什么用?他不惜命,我还惜命呢!就这么个无底洞,我能帮他填个几年?” 最后,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话:“实话告诉你,若是他死性不改,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到时,我是没法子了,你们就另请高明吧。” 宋岩连忙朝他作揖,却被他一手拦住。 “你也别求我,求我也没用,你该去求躺着的那个。他要是改了心思,即便没了龙运,想要活多个一二十年还是有望的……” 裴宝儿站在门外,正呆呆听着这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个女声。 “主子,您不进去,站那儿干嘛呢?王爷书房没人,孙侍卫说……” 屋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宋岩很快出来,见着裴宝儿主仆二人,脸上神色变了几变,还是笑着见了礼。 “王妃可是来瞧王爷的?只是不巧,王爷方才睡下了,王妃不若进来坐着等等?” 裴宝儿看着面前这张经过短暂情绪起伏有变得古井无波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我就在外边等吧。” 宋岩正要下去奉茶,却被裴宝儿叫住:“宋公公,可否让青云道长出来一叙?”他身子一僵,而后微微一叹。“王妃吩咐,老奴不敢不从。” 他转身正要走进去喊人,那青云道人已经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仍是胡子拉碴的模样,不过衣服、发髻没有初见时邋遢脏乱,脸上那圆滑的神棍专有神情也不见了,看上去倒是人模人样的,很有些世外高人的样子。 “宋公公,让北雁随你下去忙活吧。这个点了,王爷是不是也该吃药了?去看看药煮好了没。” 三言二语将那两人打发了之后,裴宝儿单刀直入便问:“已死之人是什么意思?” 青云子老神在在地反问:“王妃不是已经猜到了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问贫道呢?” 裴宝儿坚持,“我想听道长实话实说。”她闭了闭眼,又问:“还有,那气运、贴补一说又作何解释?求道长直言以告。” 屋内静悄悄的,唯有四目相对,一个执着倔强,眼中像是有亮光闪动,另一个淡薄平静,那如悠远江水般的眸子却透出一丝悲天悯人的意味来。 良久,北雁在被宋公公指使得团团转后,终于捧着碗药汤和两只茶盏进屋时,已经看不到方才那位灰衣道士了。 只有她家主子,裴宝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方才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活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仔细一瞧,那眼里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猩红。 北雁将东西放在一旁,凑过去轻声道:“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身上不舒坦?要不,奴婢扶您去塌上歇一歇?” 裴宝儿呆呆道:“我没事,不用歇。”说话的时候,眼睛却还痴痴盯着手里那枚小巧的三角黄符看。 北雁也注意到了,“咦,这是道长给您的护身符么?奴婢还以为,你要留道长下来论道的,没想到这么快人就走了。诶,对了,那位道长过来做什么呀?” 裴宝儿终于被她的话痨小婢女拉回了点神思,她一抬眼,便瞧见了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药好了是吧,我端进去吧,你,你在外面候着吧。” 北雁笑眯眯地应下了,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了出去,尽职尽责地当起了小门神。 裴宝儿将那黄符塞进袖袋里,端起那碗药,慢慢朝里屋走去。可,奇怪的是,这碗药像是有千钧重似的,压得她不只是手、乃至整个人都沉甸甸的,步子如灌了铅般沉重缓慢,这一段短短的十几步路程却像是变成了千山万水。 回想起方才青云道人和自己所说的话,裴宝儿心中既是酸楚又是苦涩。 她刚刚坐那儿想了很久,也没能想明白,到底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这般对待呢。 床上的人还安静地躺着,脸色依旧苍白,不过,跟昨天见到时相比,似乎唇上稍微多了一丝血色。呼吸间,胸膛的起伏也不比先前那几日微弱,看着更像个活人了。 裴宝儿本来是想叫醒他吃药的,毕竟张御医那边说了,这药得按时辰吃,定时定量效果才好,结果一进来见着他,她竟生出一分不忍惊醒他的心思。 她将药放到一旁,坐到床边,扯了扯他身上的锦被,准备将他不知何时滚出被子外的胳膊给重新盖进去,却忽然动作一顿。 裴宝儿又看了看他的脸,瞧着昏睡得挺死,估计一时半会惊醒不了,她咬了咬唇,伸出一只手,怯生生地探过去,碰了下他的右手,而后很快缩了回来。见他果然没反应,才又故技重施,慢慢将手覆到了他的手背上。 初初病发那日,胖儿子将他爹好生“非礼”了一通,并且言之凿凿,说他爹身上冷得像冰块,尤其是这双手。后来,她在这儿做样子侍了半天疾,端药给他时凑巧碰到他的手,果然是冷如冰,和温热的瓷碗相比就更明显了,当时还是刚从被窝里伸出来呢。 今日在被子外头凉了这么些侍候,摸上去倒有些暖意,虽然比起她的手心仍是凉得很,但已经算是好多了。 看上去,这病倒像是好了些许,果然是那青云子所为么? 裴宝儿微微放松了一丝心神,又呆呆看了他许久,突然头顶有片瓦片像是松动了似的,当啷响了一声,她才如梦中惊醒一般,连忙将这病患的胳膊往锦被里塞。 不料,那锦被之下的大手竟突然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自然得像是梦中之举。 她惊诧之下要收回手,又看向那人。 只见那人仍是双目紧闭,脸上波澜不动,像是并没有醒,手底下的劲道却突然加大。 “王妃摸了这许久,不知本王这豆腐可好吃?” ------------ 第99章 真话 裴宝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厮不知何时早就醒了,在那儿装睡呢。 “你——” 她不禁气结,羞窘道:“你放开我!” 齐珩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坐起身来,眼角微弯地看向她,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放。” 明明平时那么内敛端重的一个人,如今这副模样竟有些像抱着糖罐不肯撒手的小孩儿,只怕说出去要笑掉满朝文武大牙。 挣扎之下,裴宝儿甚至想用另一只手去武力攻击他,只是“攻击”到一半,她到底还记得对方还病着,前两天甚至还病得一副快死了的样子,又思及其他,那股子羞窘赧然的心思便退了下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她终于还是抵不过他的坚持,先垂下眼,不敢再看他。 “你,你再这样,药就凉了。” 齐珩不假思索:“凉了,再煮过就是。” 裴宝儿道:“误了时辰不好。” 齐珩仍是一脸无所谓,道了句无妨,而后,一把将人扯了过来,搂入怀中。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裴宝儿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影影绰绰的钟声响起,十分悠远、又空灵,那一声声不是撞在耳膜上,而是撞在心上,声声入骨。 她下巴轻轻靠在他肩上,恍惚道:“你有没有听到钟声?” 齐珩微怔:“钟声?” 他下意识抬眼看向窗外,沉吟片刻才道:“广云寺离王府远得很,即便真有钟声,只怕也传不到咱们这儿来。你是不是累了?” 这么一番冷静的陈述,倒是让心乱如麻的裴宝儿清醒了不少。 她挣扎了下,却没挣脱,干脆也不动了,就趴在他肩上,闷闷道:“我有话问你。” 齐珩用下巴蹭了蹭她头顶,像是早有预料。 “恩?” 就这一个字,并无故意拉长语调,只是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笃定。 像是笃定自己会这么说、也心知肚明自己会问什么似的。裴宝儿愤愤地抬起下巴,往他肩上骨头处戳了戳。 只可惜,这一戳并没能戳痛对方什么,反倒是惹得他胸腔内传来闷闷的响动,裴宝儿侧耳听着,像是在暗笑。 头顶再次传来一声当啷,可她没心思去理会,只梗着嗓子问:“我本是已死之身,为什么要花这么大代价救我?” 齐珩往头顶瞥了一眼,沉默片刻后道:“王妃这话,着实叫人不解。你福大命大,历经艰苦才回来,怎么这般说自己……” “我都知道了,你就别装了。” 裴宝儿这回真用了大力气,一把将齐珩推开,“若不是今日碰到道长,你到底要瞒我到何时?是不是要瞒到你死的那天?” 说到死这个字眼,她眼眶一热,忍了许久的泪不知怎的就簌簌掉了下来。 她也不去擦泪,直愣愣地盯着齐珩看,脸上一丝抽动都没有,那泪珠子就跟无中生有掉出来的一般。 “你说话呀!怎么?心虚了,不敢答我?” 裴宝儿又气又苦,直接抄起手边的帛枕砸他,一边砸一边道:“还有,我先前那样说你,你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你是傻子吗?” 齐珩任她发泄了两下,见她气得手都在发抖,连忙将她手里的帛枕夺了,随手往地上一扔,又将其牢牢钳制住。 “不告诉你,不还是怕王府里的葡萄架子倒了么?就如现在这般……” 裴宝儿被他逗得又哭又笑的,心里更气了。 “你别打量着我好糊弄,今天,你得跟我说清楚了。你到底想做什么?若是要找死,我也不奉陪,我如今就与你和离。你往后是短命还是如何,都与我无关!” 齐珩攥着她两手腕,凝视着她,先是一叹,“王妃可知自己如今的模样多么……”顿了顿,又笑了笑:“我见犹怜么?这个样子,放起狠话来似乎毫无威慑力。” “你个大骗子!混蛋!你再敢跟我打马虎眼,我,我就……” 裴宝儿双目通红,瞪着他的模样宛如一头刚刚失子的母狮。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像有火在烧,而那把火,此刻已经烧到了天灵盖,烧光了她最后一丝冷静。 齐珩:“你就怎么样?” 裴宝儿心道,我就咬死你。 然后,双手被制住的她直接上嘴,一口就往那只方才在被底下作怪的手咬了过去。 “嘶——” 裴宝儿虽不是飒爽女侠,却也算不上什么弱质女流。打小在孤儿院,她就是做着各种杂活长大的,工作之余偶尔还会跑跑步,即便是来了这里几年,疏于锻炼,但她前几年过得可是普通小老百姓的日子,有那么一阵子还十分穷困潦倒,干的脏活累活就更不少了,这也是北雁为何一见到她就发出那般感慨的原因。 所以,她只要下了死力气,除非对方是练了金钟罩铁布衫的,否则,不要说咬掉一层皮肉,见血是妥妥的。 齐珩也没想到,自家王妃居然牙口这么利。从前知道她是个牙尖嘴利的,可也只是领教过她的嘴皮子功夫,谁能想到,动起真刀真枪也这么带劲! 就在他二人一个皱眉吃痛、另一个发狠磨牙之时,屋顶上再次传来一声极大的当啷声。 以极为不暧昧的姿势纠缠着的二人纷纷惊醒,这才分开来,都将视线投向声源处。 裴宝儿口中一股子铁锈味,却是志得意满,哼了一声,而后又道:“你这屋顶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年老失修了啊?” 齐珩还没答,她又立刻抢话:“等等,我没问你这个。先把重要的事说清楚了!” 他一脸无奈地举起那只破了皮的手,上头还带着一圈牙印,深深陷了进去,足见真用了力。 “现在不是时候。” 裴宝儿穷追不舍:“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齐珩更是无奈,“你确定你真要这会儿说?”指了指头顶的方向,“上头有只不听话的乌鸦,先让老宋去将他们的巢拆了,我就告诉你。” 等宋岩前来告罪之时,裴宝儿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方才那一番撒泼都被个新来的小暗卫听了去。 她大感丢脸,直接借故要梳妆洗脸,躲进了屏风后,连宋岩都不想见。 “王爷,药凉了,老奴再去让人熬吧。” 齐珩勾了勾唇角,看着那搁在一旁、被无视了许久、早已没点热气的药碗,意味深长道:“药,已经吃过了。” “可……” 宋岩看着那动都没动过的药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笑眯眯地点头称是,退下了。 内室里再次恢复安静,只剩下轻微的水滴声,彰显着屋内的人气。 裴宝儿本来就没上妆,此时又是八月初的天,还算不上凉,她也只不过随意用架子上盆里的冷水随意擦了把脸。走出来一看,宋岩已经出去了。 对上齐珩静静注视的目光,她面上到底有些不自然:“宋公公怎么就这么走了?也不让人过来伺候您老人家熟悉更衣……” 齐珩仍旧是方才的姿势,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缓缓道:“这屋里不是有人么?何须又多叫什么人过来?” 裴宝儿嘴角一抽,只得慢吞吞过去,干起了贴身侍婢的活儿。 她一边给他套上外衫,一边问:“这会儿能说了吧?” 齐珩沉默。 裴宝儿见状,手里捏着的腰带便恨不得抽出来,甩手过去家暴一番:“方才你怎么说的?这么一会儿又变卦?” 齐珩道:“人生难得糊涂,王妃又何必这般蕙质兰心呢?” 裴宝儿心里有气,猛地一抽,只想把这个祸害一腰带勒死算了。 登时,齐珩险些没被肋出个细柳腰来。 四目相对,又是一番复杂难解的情绪在空气中慢慢流淌。 齐珩垂下手,轻轻捉住她的。 “我的一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朝廷,对得起每一个人,只除了你母子二人,还有裴家。” 裴宝儿微怔。他说的显然不像是当下这一世。 “我与青云子结交,并非是为了求长生之道。我心之向,就连当时的我都不甚明了。我本不信神佛,但,青云子竟让我在入梦时看到了你。” 她皱眉不解,“我?” 齐珩继续道:“你那时过得不大好,被几个人从阶梯上推下去,头上、手上都是伤。后来,你悄悄在她们的,”他想了想,像是在脑海里思索着那个古怪的新名词,“书包和课桌里放了死掉的蜥蜴,是不是?” 裴宝儿更是惊得不会说话了。 那是她小学时被班上几个人欺负的事情,跟他所说竟一字不差! 她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那个青云难道……” 齐珩将她两只手都笼到自己的手里来,动作仍旧柔和。淡淡的暖意自微凉的皮肤表层渗透出来,交织在一起。 “那个梦做了很久很久,犹如大梦十年,我几乎不想醒来。我知道,我负了你一世,也不敢奢望再拖累你一世,只要那样看着你,平安健康地活着便好了……但到了后来,却没办法,只得醒来,因为,你在那里出了事。” 他的黑眸里似乎蕴藏着翻涌的情绪,却被锁在了那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 第100章 私心 有些事情,即便是贴身伺候了齐珩数十年的宋岩都不知晓,也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故而,纵使方才裴宝儿已经为偷听之语和青云道人的话大惊失色,当下她脸上的惊色却不亚于方才。 她从未想过,他和自己的纠缠竟是那样早就开始了。 “青云答应帮忙,却坚持等到我阳寿应尽那一年才肯作法。那几年过得可真是漫长啊,好不容易回去了,我却将前尘往事都忘了个精光。一直到,你去了陪都……” 齐珩以双臂松松环住呆滞的她,将带着些许青茬的下巴搁在她头顶,蹭了蹭,舒服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还记得我在女观里问你的那话吗?” 裴宝儿想了想,艰难地回忆道:“若你知道将来事,于己有利,却会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 她猛地抬头:“你是那时才记起的?” 齐珩恩了一声,在她耳边低低道了句:“是我对不住你。”又缓缓道:“后来,去年得了你的音讯,寻到你之后却发现……那时我便想,若是不相认,让你就这么一直快快活活地过着,倒也不错,可,到底是没抵得过自己的私心。” 裴宝儿眼中满是水雾,却死死咬着唇不让它们化成水珠落下,细白纤长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前襟,再无他话。 说到这里,再加上先前窥见的一丝脉络,她已经能猜得到前因后果如何了,又何须再多言。 青云道人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贫道虽然被王爷害得惨了,至今还陷在这火坑里脱不了身,但贫道也不是没心肝的人,须得说几句公道话。王妃说王爷害了你两次,依贫道看来,此话大错特错。恰恰相反,若不是他,只怕如今王妃也没机会坐在这儿和贫道对质了。” “当年,为王爷王妃批出那大吉命格的灵台郎,不是旁人,正是贫道一个不争气的师弟。那人贪慕红尘,在师门学了个半桶水便跑了,不知投了谁的门路还进了钦天监。前些年,贫道在京城见了他一面,酒过三巡才透了出来。说句不好听的,您命中犯煞,不克父必克母,流离不安,即便是贫道师弟那样的半吊子都能看出来,是个三世孤鸾的命。可偏偏他收了长乐宫的礼,这个大吉怎么也得向先帝呈上去。于是,便有了您和王爷的这一桩姻缘。” “贫道不才,受王爷所托火狐,曾试图用那引魂术法,却意外窥得一丝天机。王爷他非但没有害您两次,反而救了您两回。第一次,舍掉一世的真龙天命,第二次,舍掉的却是他的气运和三十年的阳寿……” 这些话在她耳边轰隆隆地回响着,就像炮火在她心上突突地响,将那固若金汤的城池大门轰开了好大一个口子,而后,轰然倒塌。 这日过后,齐珩的病果然有了明显好转。 再次来请脉时,邵院判一脸惊喜,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连声道:“王爷圣体安康,乃是天佑我大盛呐~” 裴宝儿在一旁皱了皱眉,齐珩也发话:“邵院判慎言。” 邵院判像被马蜂蜇了似的,本来就紫红的面皮更红了些。 而张御医却是一直默默无言,脸上神色还有些狐疑,摸脉的时候十分慎重,摸了足足半刻钟都不肯起。 裴宝儿猜想,他定然是在怀疑齐珩怎么过了一晚上就有了这般好转,明明吃的还是前几日的药,只是,方术之事最好还是不要外传了,便也装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又夸二位太医劳苦功高云云。 令她烦恼的不在这一处,而是,齐珩那厮刚有好转便一意孤行要回朝理事。 她气哼哼道:“王爷大人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若是青云子这回真溜了,再也找不到人,下次病发我看你怎么办!就知道惦记着朝务朝务,你不去宫里不行么?就是在府里不也能照样理事?” 自从都说开了之后,齐珩在她面前说话了随意了许多。 “到底还是不一样,内阁那些人,你不晓得,没人在那儿镇住他们,听政殿能闹翻了天。” 裴宝儿狐疑道:“不至于吧?三杨你不是也用了十来年的?别的官儿不行,他们总该老成持重些,不至于……” “杨慎还好些,剩下那两个,哼。杨彦虽能办些实事,却也是个贪的,权欲心太重。杨思越倒是清正,可迂腐太过。这两个人十分不对盘,他们一个管着户部,一个管着兵部,十日里必有七八日是要针尖对麦芒的。杨慎资历不够,镇不住他们。”顿了顿,齐珩又道:“北境虽说暂且安稳了些,但北狄王庭那边有些蠢蠢欲动,似乎是老王病重,内斗得厉害,过两日具体消息也该来了。至于南边,青州的倭寇你是亲历过的,近两月军报也是不停。再加上南边几个州府的旱情,另几个州府的大水,唉……” 言下之意,就是一定得去了。 虽然裴宝儿心里明白,但还是有些不大满意,“军国大事我自然不敢拦你,只是,也不必在宫里头熬着。早朝过后,将几件紧要的事决断了,其余的回来处置不行么?府里一切便宜,再说了,宫里头的饭点虽然精致,却未必有咱们小厨房里做的好吃。你这会儿还没完全康复,最好……” 她话未说完,便被他突然搂入怀中,眼中还闪闪发光。 “恩,王妃说得对,咱们的饭好吃。” 扔下这一句话,他便施施然走了。 裴宝儿莫名其妙想了会,这才像是回过味来,脸上微微有些发热。 被“赶”出去外头等着的北雁见齐珩出去,便笑眯眯地进来了,一边伺候裴宝儿用早膳,一边挂着副心知肚明的诡异微笑道:“主子,奴婢把您的换洗衣物那些都带了些过来,您一会看看,还有什么缺了漏了的,奴婢再回去补上。” 裴宝儿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尤其是她脸上的那股子掩不住的笑意,“带过来做什么?” 北雁理直气壮,“您不是要住这儿侍疾嘛?” 裴宝儿思及昨天那一番长长的深谈,以及她后来又哭又笑,竟不小心在这边睡了过去,还错过了晚饭的点,醒来时已是子时过半,齐珩死活不肯让人送她回正院,就这么把她赖了下来。 她脸上热度再起:“咳,备上一两套就行了,放西厢房去吧。” 北雁啊了一声,显然有些不可置信,“西厢房?” 昨天先被打发了去睡的北雁有些不在状况外,她不禁开始怀疑宋公公的暗示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难道她家主子还没…… “还愣着做什么?去把东西归置好,这里我自己来就行。” 裴宝儿一本正经地下令,总算是将这傻愣心直的丫头支使开了。 可底下的小婢过来收拾碗筷时,她却愣了愣。因为,那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里面有一个,眉眼竟跟已经不在府里的柳氏有些许相似,尤其是那腮边上的一枚细小的红痣,更是像到了极点,但远不及柳氏美艳,更多了几分青涩之意。 回正院前,是宋岩送的她。 裴宝儿状似无意地提起,“昨儿宋公公将底下人都遣了,过来时还不觉得,今日这一看,竟是满院里都是绿叶,唯独方才见了几朵红花,倒是稀奇。” 宋岩七巧玲珑心的人,登时就回:“王爷这几年惯常不用婢女伺候,外头的事自有雷侍卫他们,日常起居这些,也只得老奴和那几个干孙子听候差遣了。今日过来伺候王妃的这几个,全是临时拨过来的人,平时在园子里做些杂活儿,粗手粗脚的,若是冲撞了王妃,还请王妃大慈大悲,扰了她们这一回。” 裴宝儿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转头问了白露一嘴。 “回主子,奴婢虽然管着后院的事,但拨人是宋公公另方管事亲自去的,为何会选中那几个,奴婢不知。不过,那几人的来龙去脉都已查清楚了。” 那个模样有三分像柳氏的婢子叫杨春,父母一家人都在王府里当差,算是当时封王建府时调过来的第一批老人。不过,那杨家夫妻老实巴交的,没什么本事,混不上管事一级,算不得什么牌面上的人,一直安分守己地做着活。 去年底,魏太妃自内宫迁出,移居王府北院。当时调拨过去了些许人手,这里头便有杨家的人。 “所以,是老娘娘的意思么?”北雁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了撅了噘嘴。 白露觑着裴宝儿神色,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道:“奴婢倒觉得,跟老娘娘无甚干系。这事要么事出偶然,要么,便是有人居心不良,刻意挑拨……” “挑拨?” 白露头垂低了:“正是,当年那柳氏如何从洗脚婢当上姨娘的,咱们这些人心里都有数。上个月,柳氏去了,小郡主却送去了北院养着。想来,是有人心大了。” “北院?你是说秦姨娘?”北雁不可思议道,“你刚刚说柳氏的那些旧事,秦氏如何得知?她入府之时,小郡主已经呱呱落地了……” 裴宝儿神色恹恹,“这又有什么稀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在府里待了这么些年,若是没点人脉,打听不出来,还能在林氏手底下安安稳稳地活着,那才是怪事。” 白露道:“也未必就是她。她不过是个姨娘名分,叫着算是半个主子罢了,无子无宠,小郡主八成也不可能过到她名下。这几年,奴婢冷眼瞧着,王爷对她向来淡淡的,她对王爷也不像林氏、柳氏那般执着。奴婢猜想,那秦氏不过是求个侧妃名分,故而,如今只一心奉承老娘娘罢了。倒是林侧妃,那才是真正也上了皇家玉牒、有子嗣傍身的人。” 二婢这么一分析,一讨论,裴宝儿只觉得昨日里的满心欢喜都大打折扣,为了齐珩所思所想的满腔忧虑都化作了一个无声长叹。 ------------ 第101章 刺杀 还没等自告奋勇领了任务的白露将那杨春的底细查清楚,天大的变故却骤然来了。 兴许正是应了多事之秋这句话,今年的秋天格外漫长、难熬。先是中元祭上出事,好不容易裴宝儿养了大半个月的病好些了,齐珩却又旧疾复发倒下了,等他将将能强撑着恢复朝议时,没过几日,中秋宫宴上却又出了事。 按惯例,一年里头这些个节,宫里最为重视的莫过于新年和中秋了,总是要宴请群臣共度的。 到了十来年前,如今的秦太后自一介小小宫女摇身一变登上皇后宝座,这中秋宫宴就更为隆重了,因为,秦太后的千秋日恰巧就是中秋这日。 如今,虽然帝位上的不是秦太后的亲子亲孙,但秦氏到底担着个太后之名,敬献寿礼的外地官员不少,比如说,意头上佳的珊瑚啊玉雕什么的。京官、勋贵们更是不落人后,要趁着这阖家团圆的时机顺道给太后卖个好。后者不屑于送那黄白之物,也不敢太过露富,送的礼要么是取个巧字,要么是显个诚心。要么敬献一篇才华横溢的贺表,把秦太后夸得宛如洛水边的神女本人,要么呈上一面彭祖祝寿或是万寿无疆的绣屏或衣衫,又或者干脆排个新式的天女散花献蟠桃的舞来逗老太太开心啦,诸如此类。 宫宴的前半段,秦太后确实被奉承得挺乐呵的,但问题恰恰就出在了那天女散花的舞上。 本朝风气较开放,除了祭天地、祭祖宗之类的典礼上,这等宫宴上不会刻意将男女分开,这一次也是按旧例,男左女右,落座次序多半是某王爷对着自家王妃、某大人对着自家夫人,故而,裴宝儿是坐在右下首的第一位,正对着齐珩。 宫宴上的菜虽然好看,却没什么热气,她也早有预备,进宫前就垫了垫肚子,此时只不过随着大流举了举杯,稍微沾了沾唇。 放下酒杯时,视线却对上了齐珩的。他仍是日常对着众人的那张棺材脸,不苟言笑,坐在他下首的康王给他敬完酒,似乎想跟他拉两句家常,也被那冰块脸给吓退了,转头去跟小弟宁王唠嗑。 裴宝儿心里却有些叹息,很是为这位棺材脸、冰块脸同志的未来担忧。本来就是这么个权高位重、招人恨的身份,这么个性子可不就更讨人嫌了。 她心里存着事,就没留意到齐珩盯着自己看了好几眼,然后转头小声吩咐后头的给使几句不知什么。 看了一会天女散花的唯美舞蹈,裴宝儿的桌上便多了一盘桂花糕,还冒着热气。 她有些诧异,看了看康宁二妃的桌上,以及其他人,都没有这样东西,正要质疑,一个细细的女声自耳边传来:“王妃请放心,这是王爷特地吩咐奴婢们准备的。” 裴宝儿抬眼,果不其然,对面那人正柔和了神色看着自己,见自己看过去,眼神又落至那盘晶莹剔透的甜糕上,点了点头。 她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果然如同蜜一般的甜,却一点没有甜腻之感,反而清清爽爽的。 两人视线再次对上,她笑了笑,旁边的宁王妃也注意到她这边,隔着康王妃偏头过来,小声调笑了她两句。 就在这时,忽然满堂喝彩,只因那天女中的为首一人,竟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个约有两拳大的蟠桃,正口颂祝词,又笑盈盈地小碎步上前,要献给今日的大主角秦太后。 “太乐署那边还真是会拍马屁,也不知打哪儿找了这么个变杂技的舞女来。”宁王妃也忘了调侃裴宝儿二人琴瑟和鸣,只小声嘀咕起来。 康王妃淡淡一笑,也附和了一句。 “怀宁侯世子便在太常寺任职,听说他向来是个雅人,多半是他的巧思。” 裴宝儿听到这怀宁侯三字,心中不禁一动。她不经意瞥了眼康王妃,竟有些拿不准她说这话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 怀宁侯府也是个老牌勋贵之家,祖上靠帮本朝开国皇帝东征西讨的军功起家,到了齐珩祖父那一朝,也出了个杰出的猛将,当年攻破南越国就是他领的兵。只可惜,这位人杰英年早逝,而后子孙不争气,一代不如一代,还被先帝的重文轻武癖好带偏了,搞起了弃武从文那一套。康王妃口中说的“雅人”,便是指的这个。 先帝时期,怀宁侯府日子好过一点,但齐珩掌权以来,可以说已经被挤到了权力中心之外了。也怪不得,他们会病急乱投医,想要走林侧妃的门路,却又不敢做得太明显,最后还是以个旁支嫡女跟忠武侯府联姻,自家的闺女反倒是老老实实去榜下捉婿。 想起前阵子以这个借口回娘家的林侧妃,裴宝儿不免又有几分心烦,嘴里的桂花甜蜜味淡了不少。 这时,那献蟠桃的天女已经说完了祝词,盈盈下拜,跪在玉阶前,而秦太后笑容满面,连声招呼她走上前来,将那蟠桃亲自献给自己。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那舞姬生得花容月貌,身上的轻纱舞裙更是将其衬得仙气十足,谁能料到,这么个仙女般的娇弱人儿,居然能在献蟠桃时来了一番“荆轲刺秦王”,而那行刺的短匕正好就装在那假蟠桃里头! 舞姬脸上的奉承笑意不再,双目中满是愤恨,那短匕直直朝着秦太后胸口而去。 坐得远一些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近前又注目着这献寿桃一幕的重臣、女眷们都惊呼出声。 “救驾!快救驾!” 可那舞姬离秦太后太近了,就连她身边的护卫都来不及反应,更别提是座下的诸人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一个眨眼,那短匕便已没入秦太后那身绣着繁复凤纹的大礼服,透过层层叠叠的衣衫,噗的一声闷响,秦太后吃痛倒下。 端坐在正中央的小皇帝被吓了一跳,怔怔的竟说不出话来,坐在其右下首的魏太妃眼疾手快,那拈惯了佛珠的手猛地抓住这小少年的袍袖,带着他就往自己这边扯。 在一片匆忙的脚步声、杯盏滚落地面的碎裂声中,慢了一拍前来护驾的人将小皇帝团团护在其中,并将那舞姬擒住。 见状,众人松了口气。 没想到,那舞姬被制住之后,趁着那侍卫不备,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将手中沾血的匕首往右前方直直掷去,正好是小皇帝等人所在的方位。 众侍卫自然以为这女刺客是冲着小皇帝去的,更是加强防卫,在小皇帝和女刺客之间结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墙,其中一个最近的还持剑想将那匕首打下来。 结果,那匕首竟飞过了他们的衣角,巧之又巧地避开了那侍卫的剑,朝着旁边的魏太妃而去。 裴宝儿的座次正好就在魏太妃下首,方才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得呆了呆,这会儿已反应过来。也不知怎么的,她自那女刺客将匕首掷出手时便有种隐隐的预感,总觉着那女刺客不是冲着小皇帝去的。 而在小皇帝旁边的魏太妃,虽然也有侍卫护着,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和一个老太妃的重要程度区别,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小皇帝那头,魏太妃这里只有两个人,而且眼睛还都放在皇帝身上。 魏太妃本人虽然也有些城府,不至于像下首的女眷般慌乱,还能临危不乱拉了小皇帝一把,但她也万万没想到,这素不相识的女刺客居然放着皇帝不刺杀,也没再给已经受伤倒下的秦太后补上一刀,反而是转头往自己一个无权无势、被秦太后三天两头就来一封帖子的盛情邀请下答应前来参加宫宴的太妃身上动刀。 她被婢女扶着退到一旁,正要松口气,却听得一声疾呼:“母妃,小心!” 是裴氏的声音。 裴宝儿倒是想冲过去将人推开,但她和魏太妃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太短,根本来不及,她情急之下,只能抄起案上那刚换了一遍、里头茶汤还热气腾腾的茶盏,往自己亲婆母腿上砸去。 此时,四处都是女眷们惊声尖叫的声音、大臣们呼喊着救驾护驾的声音、金戈铁甲摩擦碰撞的声音,她这里的骚动也没能引起太大的注意。 魏太妃虽然视线受限,没瞧见自己已然成了靶子,却也从裴宝儿的莫名举动中猜测到了不好,顺势就着那茶盏之势一个矮身倒下,将将避开了那直冲着她背心而来的短匕。只是,那似蕴含着风雷之势飞来的短匕落下时,还是划破了她肩上的一角衣衫,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裴宝儿上前扶住她,见着那落在地上的锋利匕首,仍是一阵阵地后怕。 这出闹剧虽然惊险,可前后加起来也不过短短几息。 众人的心情宛如随着孙大圣来了个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那叫一个起伏不断。 直到魏太妃这边也被醒悟过来的人护着围了起来,那女刺客才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起来,口中道着些莫名的话:“老天有眼啊~” 这时,齐珩也已经冲了过来,只是快步走了一段,他额上便渗出了点点冷汗,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自裴宝儿神色中得知魏太妃无事,他才放松了些,又给了裴宝儿个眼神,而后转向问候了毫发无损的小皇帝和鬓乱钗斜的受伤人员秦太后,恭谨有礼地问候了两句,便开始发号施令。 “来人,传令宫中禁卫悉数戒严。速速去请御医为太后太妃诊治。将刺客以及其余舞者一并押下去,分开看管!” ------------ 第102章 贤孙 宫里突然出了刺客,太后太妃还都受伤了,这么大的事情,比上回中元祭的严重多了,在查出个眉目之前,在场的官眷自然是都不能离开的。 等太医院的人到了,一诊脉,又让医女查看了一番伤口,却发现,那行刺的舞姬匕首上还淬了毒。 魏太妃只是破了点皮,比被结结实实扎进肉里的秦太后好些。后者虽然运气好,躲开了要害,只被扎到了锁骨以下的位置,但也扎进去了半指的深度,毒性蔓延得更快些,再加上担惊受怕,此刻已经面如金纸地昏厥了过去。魏太妃倒还算淡定,只是脸色也有些苍白。 退到偏殿内室里处理伤口时,裴宝儿看着魏太妃湿哒哒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赔了句不是。 “方才一时情急,还请母妃勿怪。” 魏太妃抬眼看向她,眼神有些飘忽,良久才道了句:“无妨,衣衫厚,烫不着。” 这会儿,原本在容华殿当值的宫女内侍们被提去问话的不少,剩下的这些里头多半又忙着在秦太后那儿伺候了,裴宝儿只能亲力亲为,等医女处理好了,给魏太妃当了回更衣的小宫女。 魏太妃眼神愈发柔和,甚至还拍了拍她的手,拉着她就要过去探望另一位身份尊贵的伤者,秦太后。好在张御医医者父母心,愣是揽着魏太妃,不让她走,一定要她静养。 “太妃娘娘虽说只是轻伤,但那凶器上到底淬了毒,最好小心些。微臣开个解毒的方子,太妃娘娘须得连吃上几天才可,这会儿切不可妄动……” 魏太妃便很是遗憾道:“既如此,媳妇便替我过去看看吧。” 恰巧齐小胖子跟其他小萝卜丁都一并送了过来,脸上或惶恐或好奇,很有几分不解世事的天真。魏太妃便指着小胖子道:“我有孙子陪就行了,你去吧。” 裴宝儿只得去了,越过重重的人墙,她都能听得到安王妃的哭声,活像是秦太后已经怎么了似的。 “王嫂,太后如何了?御医们是怎么说的?” 安王妃看她的脸色十分难看,不软不硬地刺道:“唷,这会儿记起母后来了,还当你只记得有个母妃呢~” 裴宝儿懒得跟她言语过招,直接越过她挤了进去。 只见秦太后已经在太医、医女们的联手救治下缓过了气来,神志复苏,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默默地淌眼泪。 “哀家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竟落得这般境地~好好的中秋宫宴,竟闹成这般模样,我皇室颜面何在啊~哀家还不如跟着先帝去了,一了百了~” 裴宝儿还没来得及客套安慰两句,那安王妃便扑了上去,婆媳两人开始抱头痛哭,倒像是遭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好吧,秦太后被行刺受伤,确实有道理委屈一下的。可这般作态,裴宝儿直觉有些不大对劲,总感觉她们在借题发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传来了侍卫统领被撤职、换人的消息,原因自然是安保工作没做到位。 原来的侍卫统领姓雷名昌,是齐珩的人,而新换上的侍卫统领却是承恩侯世子曹留。这人就是秦太后的娘家侄子,在禁卫里头当了好些年差,原本就副统领,后来却被齐珩的人挤了下去。 得到消息时,裴宝儿还跟着诸位王妃在一起装孝子贤孙,她下意识瞟了眼众人脸上的神情,尤其是秦太后、安王妃这对婆媳。不出意外地发现,这二人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一丝得意之态,而其他人,更多是审慎、担忧之态。 真要论起来,在场的都能算得上一家人,可皇家又哪里有什么亲情可言。除了安王妃、裴宝儿这两位伤者的亲儿媳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着点嫌疑。虽说不行刺皇帝、反而刺杀太后太妃,这一记算得上妥妥的昏招了,但众人还是小心翼翼,就怕被扯上什么干系。 气氛紧张诡异的很,就连平时直爽多话的宁王妃都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跟裴宝儿、康王妃一样,这妯娌三人组跟另一边抱着秦太后哭得七晕八素的安王妃形成了鲜明对比。 过了片刻,兴许是哭够了,那两个也收了泪,秦太后微微喘着气道:“也不知摄政王那边审得如何了?来人,去……” 她话说到一半,第二次来报信的内侍又来了。只是,他口中所言很有些匪夷所思。 直到诸人被通报可以离宫时,宁王妃心中大石落下,跟康王妃咬耳朵道:“这也太离谱了吧?那舞姬居然是打着为亲姐报仇的旗号行刺?先帝都去了多少年了,她亲姐死得更早,她年纪轻轻的,哪里能记事……” 康王妃回身看了眼黑沉夜色笼罩下的宫墙,心思更是沉重:“弟妹慎言。既是慎刑司的说法,咱们自然得听之信之。” 与此同时,裴宝儿在宫门外,先将小胖子送上马车,然后扶着魏太妃上去,准备回王府。 前来送行的是秦太后的贴身侍婢之一,被特地拨来送她们二人的,一脸诚恳的模样靠着车壁道:“太妃娘娘如今身子不适,何须这般舟车劳顿的呢,直接在内宫歇下岂不便宜?明日再回王府也是一样的。太后娘娘记挂着太妃娘娘,吩咐奴婢们,长乐宫的一应摆设用物都如同从前,每三日便要去清扫一番的……” 魏太妃抬了抬手,“好啦,替我谢过太后的美意吧。”而后不再多说,放下车帘,吩咐人启程。 婆媳二人分车而回,因今天跟着裴宝儿进宫的不是北雁,而是话不多的白兰,故而,回程很是安静。 自出了事以来,裴宝儿就没见到齐珩,只能听着底下人的传话,心里总觉得有些七上八下的。再加上内宫侍卫统领一职的更换,更是让她有些莫名惶恐,有种不详的预感。 兴许是被魏太妃看了出来,下车之后,倒是难得主动地跟她说了几句:“三郎经过的大风大浪多了,不要这般小家子气。只管带好我的孙儿,管好府里的人和事,不给他拖后腿就行了。” 语气并不怎么和蔼,还带着点惯常的挑剔,但裴宝儿仿佛自里面听出了一二分真心。 “是,媳妇知道了。” 回了正院,安顿好昏昏欲睡的小胖子,裴宝儿简明扼要地跟白露说了今天宫里的事,命她下去吩咐各处管事、尤其是门户上的人,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宵小之徒趁机作祟。 不小心染了风寒的北雁闻讯,也撑着病体出来出谋划策:“主子,那两位可要通知到她们那里?”这说的便是没资格出席宫宴、留在府中的林侧妃和秦姨娘了。 裴宝儿嗯了一声,“也派人去说一声吧,只告诉她们夜里紧闭门户,上夜的人多用心就是了。” 白露正要领命下去,却又被裴宝儿叫住。 “等等,再让个人去前院说一声,若是王爷回了,过来告诉我一声。” 白露诶了一声,急匆匆去了。 北雁操着浓重的鼻音道:“主子,夜已深了,还是先换下头面这些吧。王爷不定什么时辰回府,奴婢再让人去说一声,若是太晚,就不让他们过来回禀了。” 裴宝儿却道:“不行,多晚都得等。” 她一脸沉肃,眸中透出几分不常见的冰冷和焦躁,看得北雁有些心惊,只得唯唯应下。 换了家常衣衫,又做了一番简单洗漱,却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齐珩的人影,亦或是报信儿的人前来。 北雁风寒未愈,早早被裴宝儿打发回去歇着了,陪她一直等着的便是白兰。 这小丫头今天是第一回进宫,就碰着这么大阵仗,竟也没被吓丢了魂,裴宝儿对她很有几分赞许,因此,在白兰怯生生劝她先去歇息、由她守夜并等消息时,裴宝儿也便按着太阳穴多说了一句:“你等着瞧吧,今晚还不知有几家几户遭罪呢,进了宫的那些人里头,只怕也没几个能真睡得着的。” 白兰犹疑道:“这,今日不是已经审完了么?既然放了人出宫,定然是与今日之事无关的吧?” 裴宝儿凉凉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如她所说,这夜的京城多半深宅大院都灯火通明到了后半夜,就连这摄政王府的后院,各个小院也都如此。即便是全然不知情的下人们,守夜时也觉察出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肃杀气息。 裴宝儿这晚终归没能等到齐珩回府,便已撑不住睡了过去。 次日一睁眼,问的便是:“王爷可回府了?” 陪着她奥了半个通宵的白兰顶着俩熊猫眼摇了摇头。 自裴宝儿回京以来,印象中,除非是有事要临时出京,不然,齐珩是从不会夜不归宿的。果然,昨日之事不简单吧。 齐小胖子虽然没见着他爹,倒是有些奇怪,问过了裴宝儿,得了个他爹有事先出去了的敷衍答案,就准备带上雷侍卫去上学了。 裴宝儿马上将人拦下了。 “咳,今日就先别去了,我让雷侍卫去替你告个假。你祖母昨日里受了惊,精神不大好,你爹不在,你是不是应该替你爹去尽孝呀?” 小胖子想了想,点头道:“先生教的孝经里头说,夫孝,始于事亲。阿凉说得对,那我这就去看祖母。” 于是,裴宝儿又免不了陪着他去了趟北院,毕竟她搬出个尽孝的大帽子,她自己可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幸好魏太妃也不习惯和她亲密相处,对这个大胖孙子倒是喜爱的很,坐了一会,她就被魏太妃“挥之即去”了。 裴宝儿也没回正院,直接绕去了前头,直接到齐珩的书房等人。 这会儿守着书房的是小眼睛大鼻子的孙侍卫,她略有些不死心,又问:“你们王爷一直没回来过,也没带个话回来?” 孙侍卫很老实地摇了摇头。 裴宝儿只得进屋坐等,也没心思翻书消遣,只是在那书架前来回踱步,时不时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又兴趣缺缺地塞回去。最后还是绕到了他那堆着好几沓书信、奏折的书案前。 齐珩信任她,才放她自由进出,她也本不欲刺探隐私,然而,就是这么瞟了眼,她却在那堆东西里头瞧见了一角信纸,露出来的这一截正好是一句“王于六月下旬病逝”的字眼。 她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好奇,将那张纸多扯出来一寸,看全了那一句之后,却忽然眉心紧锁起来。 ------------ 第103章 安王 安王死了,而且还是早在六月便病逝了。 可,如今都过了两个月,朝中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裴宝儿做贼心虚地往外面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完全抽出来,细细查看。最先落入眼帘的却不是内容,而是落款的日期。 这信函是月初写的,前几日送到,按理说,齐珩自然是知道了的。但,中秋前外头一派风平浪静,一点也不像是已经知道了的模样。 虽说安王就是个不争气的亲王,明面上还是个已死的身份,但他到底是当今太后的亲子,先帝的嫡皇子,丧礼也没有办过,他落入北狄人之手的事实已是朝廷官员默认的,甚至连消息灵通些的商人都知道这事。若是他真死在北狄人手里了,消息传过来,怎么也要风言风语一阵子的,不可能这么平静。 所以,是齐珩故意将消息压下来的。 他心里有着什么谋划,裴宝儿不知道,但她心中的那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她沉思片刻,索性让人去正院打声招呼,决定今天就在这儿等着,一应起居饭食全赖在这边了。她还就不信了,若是没出什么大事,他还能人影都不见? 结果还没等到中饭的点,宋岩却带着个病怏怏的他回了,而且声势颇大,齐珩是昏睡着被一顶软轿直接抬进院里的。 “宋公公,这是怎么回事?王爷可是有犯了旧疾?” 宋岩一脸愧色道:“都是老奴不好,没能劝着点王爷,昨儿晚上也就眯了不到两个时辰,这都是累的。” 裴宝儿看了眼跟在后头的两个御医,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昨天晚上,王爷都去了哪些地方?没有出京吧?怎么忙得连家都回不得?” 宋岩瞟了眼身边众人,低声道:“王妃,此处人多口杂,还是到外头说话。” 避开了人群,他这才一一道来。 “昨晚上在宫里审了那刺客以及其余舞者,只是一无所获,那刺客一口咬定是私仇,说要为她那个被太后娘娘害死的美人姐姐报仇。后来在她的住处又发现了些绫罗、金银之物,显然还有内情,便连同刑部、大理寺一起提审了许久,熬到后半夜,王爷才堪堪合眼。今儿一早,还进宫去参加大朝议,这一出宫门就倒下了。老奴实在有罪啊……” 裴宝儿有些气恼,朝里间看了眼。 “这个人!也太不将自身当回事了!就会让身边的人担惊受怕!” 埋怨完了,她又问:“那刺客的金银之物可查出来源头了?” “这……”宋岩犹豫了下,“老奴只是在外头伺候,具体的也知之不详。王妃还是问王爷吧。” 裴宝儿像是察觉到了一丝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进去了。 今天来的两位御医仍是老熟人、老面孔,一个关公邵院判,一个沾亲带故的张御医,这都是近年来经常给齐珩看病、请平安脉的。 裴宝儿也不必忌讳什么,直接张口就问:“我们家王爷到底如何了?有没有大碍?” 邵院判仍是一如既往的委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御医的心直口快。 “恕微臣直言,王爷若是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即便是华佗转世、神农再生也救不得。”说罢,念叨了一堆医学术语,然后脸色臭臭地开了方子丢给药童去抓药。 等熬药的间隙里,张御医又觑了个空子,私底下和裴宝儿十分严肃地重申了一番“肺腑之言”。 “说实话,王爷若继续这样下去,只怕天年不久。王妃还当多多上心,劝着王爷点才是。” 这无异于是在裴宝儿头上降下一道惊雷。 其实,这番话和先前青云子的警告差不多。只是,当时见齐珩稍有起色,她暂且松懈了心神。却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竟然又到了这般地步! 照青云子的说法,若是能离了京城,对他的病情大有益处,可看如今的情形,只怕一时半会是走不了的。所以,也只剩下那个办法了吧…… 喝药的时候,是裴宝儿亲手伺候的。 悠悠转醒的齐珩有些迷茫,涣散的眸子不过片刻便回复到了平日的冷静审慎,见到是她才多了分暖意。 “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喂你?” 齐珩目光在她唇上打转了一圈,嘴角微微蕴起一丝笑意。 “喂药这活儿,你不熟练,还是我自己来吧。” 裴宝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些赧然起来。 偏巧他不接药碗,反而凑过去她脸颊一侧闻了闻,还趁其不备偷香了下,又一本正经道:“王妃可是替为夫亲尝药汤了?一股子药味……” 裴宝儿没好气地将那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懒得回答。 他喝药向来面不改色,直接仰头分几口喝完的,今日却是刚入口便顿住了。眼神又落到裴宝儿身上,最后在她多了个红印子的手背上停住。 “这药,是王妃亲手熬的?” 裴宝儿微微垂眼,嗯了一声。 齐珩抽出一只手,按住她手背上泛着红印的地方,笑道,“怪不得药里头有股烟熏火燎的味儿,是不是药罐子都被王妃烧焦了?” 裴宝儿脸上一红,起身甩开他的手,催促道:“哪这么多话,快喝吧你。” 等齐珩笑眯眯地将整碗药都喝完了,她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恰巧,此时的院门外,有个婢女前来回事,几个侍卫见着眼生,正准备拦人,正好被路过的宋岩瞧见,连忙将人放了进去。 “瞧你们这几个没眼力见的,竟连王妃身边的人都敢拦!都给记住咯,这是白兰姑娘,下不为例,知道吗!” 侍卫们只得抱拳称是。 白兰很有些诚惶诚恐地谢过宋公公,而后小碎步地进去寻裴宝儿禀告。 “什么?林侧妃要回娘家?她不是前些日子才回了一趟,又去了次怀宁侯府么?这几日城里定是要戒严的,昨儿我也说过,让她们各人管好自己的人,紧闭门户,怎么就是听不进去,非要往外面跑?” 白兰弱弱道:“兴许是昨天的事,林侧妃想回娘家去打听消息。” 裴宝儿有些不悦,挥了挥手:“不批,又没什么急事,让她过些日子再回。” 白兰点头准备退下,心想,林氏这也是舍近求远了,就是想打听消息,她娘家难道比王爷更手眼通天?随便找王爷、王妃哪一个,哪里还能问不出来呢? 不过话说回来,齐珩见林侧妃的频率也是少得可怜,即便是见了,说的也多半是齐邢如何如何,林氏想要从他口中打探朝廷大事,难度还真不小,更别提裴宝儿这个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天见不着林侧妃影儿的王妃,也是没法打听的。思来想去,林侧妃可不就只能靠娘家了? 白兰正要走,却被里间传出来的男声拦下。 “她要去,就让她去吧。要是她乐意,在娘家住上两日也无妨。只是有一条,齐邢不能去。” 裴宝儿有些诧异,“王爷的意思是……” 齐珩顿了顿,又道:“把齐邢也送到北院去,多陪陪母妃,跟郯儿一道尽孝去。” “既如此,那你便去西院递个消息吧。该怎么说,你应该有分寸。” 裴宝儿看着白兰离去的身影,总觉得齐珩突然管起了后院之事,不像是偶然的心血来潮,倒像是有所图谋。 她这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得很,看得齐珩有些好笑。 “王妃就没有话问我?” 裴宝儿狐疑:“我若问了,你肯老实回答?” 齐珩一本正经道:“自然。” 她咬了咬唇,却问起了一件跟林侧妃无关、亦跟昨夜宫宴刺杀无关之事。 “早上,我在你书房,不小心看到一封信。呃,我保证就看了这一封,真的是凑巧……”顶着他灼灼的目光,她辩解的话也说不下去了,一闭眼,豁出去道:“安王人已经没了,这事,你压下来是何打算?” 齐珩不答反问:“王妃觉得呢?”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你又在琢磨什么……”裴宝儿白了他一眼,“朝中人人皆知,安王早在四年前便‘死’了。如今就算再死一回,也不过是正经办个丧礼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不欲宣扬,是怕柳国公那边么?” 柳国公乃是安王妃亲父,膝下儿女虽多,但嫡女只有安王妃一个,对安王妃很是疼爱,前些年与安王也相处甚欢。 先帝驾崩前,储君未立,站秦太后、安王这一派的人最多,比先帝元后留下的嫡皇子瑞王还多,便是因着安王有个好岳丈,虽不得先帝青眼,却执掌着东南兵权,权倾一方。北巡之乱时,若安王留在京中监国、或是逃出生天,只怕如今这帝位就是安王的囊中之物了。 只可惜,安王没这个命,不仅没做成皇帝,反倒是成了蛮夷敌国的阶下囚,苦熬了数年,最后窝窝囊囊地病死在北边。 齐珩这些年仍旧用着柳国公,看着似乎未有削兵权的意思,手里又捏了个柳云、以及其他的把柄,但人心似水,谁晓得柳国公知道了这消息,会不会碍着先前的那点翁婿情分,以及安王妃的情面,被秦太后一系笼络了去,拼着跟他两败俱伤的风险也要拥立新君、改朝换代呢。 “听砚儿说,安王府的大郎很是聪颖,课业上并不输旁人。”裴宝儿若有所思地补了句。 ------------ 第104章 忠武 裴宝儿口中所说旁人,自然也是包括了齐郁在内的。 小胖子年纪小,还辨认不出谁做的文章更好,只觉得朗朗上口便是好。相比之下,他觉得,皇帝堂兄的文章读起来很有些拗口,故而他觉得不好。此外,一次他贪玩躲在殿角时听到两位先生私底下讨论这个话题,其中一位就将那位安王府的世子齐郊夸了又夸,另一位还提醒他慎言。 若说柳国公不甘心只当个封疆大将,镇守一方,想要再进一步,那么,以他如今的地位,唯有拥立新君、从龙之功这一条通天之路了。而他的最佳新君人选,自然而然是安王府的世子齐郊。 对裴宝儿的猜测,齐珩回之一笑。 “照王妃所说,最该提防的是柳国公?” 裴宝儿看出他眼中戏谑,哼哼两声:“不然呢?柳国公是安王世子的亲外祖,又有十万大军……” 齐珩突然出声打断她,“可我大盛境内,手底下有兵的也不只有柳国公一个。” 裴宝儿张了张口,眼珠子一转,忽然联想到方才齐珩让白兰去做的事。 “你,你是说,忠武侯?” 齐珩没答,她却直觉自己猜对了,继续追问:“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了吧?放林氏出府,也是你故意的?” “看来王妃真没骗我,那么些密信,你就独独看了一封。”齐珩嘴角带笑,话中一点猜疑之意都无。 裴宝儿心道,保不准当时她就被他手下的暗卫监视着呢,骗他又有什么意思。 “有话快说,到底什么情况?” 齐珩叹了口气,“王妃今日真凶,罢了,不跟你说笑了。忠武侯一事……” 当年,大盛开国皇帝是在马上得的天下,故而,前面几十年皇家对宗室子弟在武艺方面的教育十分看重。只可惜,先帝虽然平庸,却是个活得长的,他在位三十余年,重文轻武,甚至还因为户部哭穷给不出军费就能想得出撤军三分之一的馊主意。到了先帝末年,大盛的兵马很是萧条,也就是这几年齐珩掌权以来,重用武将,朝廷上下的风气才稍有好转。 到了如今,除京军外,大盛的主要兵力主要就是西北、西南、东南这三路,加起来约二十余万,西北、东南各十万,西南略少些。至于京中,五万禁卫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其余各营加上五城兵马司的人,拉拉杂杂也有接近十万。 这么一对比,京城的兵力其实不算少,但比起在外头风吹日晒雨淋的兵,京里的这些就显得有些白斩鸡了。若是忠武侯有异动,甚至还串通了其他藩王作乱,加上那些藩地的私兵,京里实在是不得不防。 对外,得小心提防;对内,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秦太后他们闹着换下内宫的侍卫统领,难不倒早知今日?”裴宝儿惊道。 齐珩轻笑,“连你都能猜得到,说明这局设得很不高明。” 当年,秦太后便策划过一场无疾而终的宫变,原本的承恩公便是因为这事被撤了五城兵马司的职务,过后还因为府里一个庶子在国丧期娶妾生子被降成了侯爵。只是近几年安分了些,又碍着秦太后的面子,一直在宫中禁卫里头混资历的承恩侯世子才又当上了副统领。如今,更是趁刺杀之事把雷昌干了下去,此刻的宫中只怕已经在秦太后掌握之中了。 裴宝儿见自己的猜测被证实,更是不可置信:“你是说,那舞姬刺杀一事也是她们算计好的?可她……不对,是苦肉计?”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魔幻了,秦太后未免也太舍得下血本了些,居然敢以身犯险,那刀刃上可是真淬了毒的。秦太后也一把年纪了,居然这么拼。果然是权势迷人眼么? “既然刺杀是假,那舞姬所说的供词也不可信了。她对母妃下手,莫非也是……” 齐珩轻哼一声:“不过是太后想着借刀杀人,出口恶气罢了。她们那些恩怨,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你既心中都有数,想必是早有打算,我就不废话了。只是有一句话,你,”裴宝儿犹豫了下,慢慢道:“行事前多为自己、为我们多想想。就是再滔天的富贵,有朝一日身死命消,就如同安王一样,他也享不到了不是?” 齐珩深深看了她几眼,被她眼中的坚持所感,竟有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裴宝儿深吸了口气,看了他两眼,又垂下眼帘,咬着唇道:“反正,事已如此,我只能是……”这话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低声嘟囔了句什么,又哼了哼,道:“你是做过鳏夫的,可我还不想做寡妇。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也不知是裴宝儿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还是她话中透出来的缱绻情丝,抑或是方才那药汤的作用,齐珩竟觉得通体舒畅、暖洋洋的,好似这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扇照着两人,只有他二人,旁的人声、鸟声、虫声都已远去。 苍白的大手覆到那双印着两个红圈圈的纤手上,渐渐地加重了力度,直到,十指交缠,互不放松。 “谨遵王妃口谕。”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齐珩看了看日头,轻咳一声,道:“走吧,去看看母妃,顺道在她老人家那儿讨顿饭吃。” 而后,出乎裴宝儿意料之外的是,林侧妃居然只离府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而且,还给魏太妃带了孝敬礼。 此时正是茶余饭后的闲暇时刻,魏太妃抱着大胖孙子,看着儿子儿媳两个难得齐聚一堂陪自己说话,心里满意得不得了,乍听到何嬷嬷回禀说林侧妃求见,下意识就先看了眼裴宝儿。 “咳,她今儿早上不是才来过请安吗?这会儿又来做什么?邢儿在我这里好得很,让她回去歇着吧。” 何嬷嬷领命退下。 门外,等来了回复的林侧妃笑容勉强:“如此,便劳烦何嬷嬷替我向母妃问安了。” 何嬷嬷进去了,林侧妃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身后的碧玉见其吃了个闭门羹,还见不着小主子,揣度着主子心思,却也不敢打扰,陪着晒了会日头才出言提醒:“主子,咱们是先回去,还是?” 林侧妃走了会神,嗯了一声,抬起脚却是身形一晃。 “主子小心!” 碧玉连忙扶住她,这么一绊住,林侧妃却突然眼前一亮,再次抬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主子,您这是往哪儿去啊?不是回咱们院子吗?” 林侧妃压低声音斥道:“闭嘴!” 而后,便带着战战兢兢的碧玉,面上气势汹汹,脚下却小心翼翼,就这么着去见了另一个人。 这一处小院煞是清幽,花木繁茂,即便是入了秋,除了那四处飘香的金桂外,墙角还种了桔梗、韮兰、石蒜,正逢花期,零零散散的紫、蓝、红相映成趣,各自吐着各自的芬芳,很有几分野趣。 显然主人是个精于此道的,可此时突然登门造访的来客却毫无欣赏此处美景的心情。 来者步履匆匆,面带忧色;主人却是一派悠闲自在,正领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婢俯身在晒花。 “唷,今天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可真是贵客临门~” 秦姨娘噙着三分恰好到处的微笑,福了福身,行了个标准的见礼,又请林侧妃入室上座。 林侧妃一路匆匆行来,胸腔还在快速起伏着,鼻翼翕动,微微喘着粗气道:“不必多礼。”顿了顿,又扫了眼碧玉等人,道:“你们都先退下。” 碧玉有些莫名,只得乖乖退下,只是秦姨娘那边却没有动。 秦姨娘笑意转淡,柳眉一挑,直直对上林侧妃的眼神,过了片刻,才慢悠悠对身后的小婢道:“既如此,你也先下去吧。去将今年老娘娘赏的茶取些出来待客,省得放久了,没了味道。” 林侧妃脸色有些僵,没说什么,看了眼对方,便先抬脚入内了,秦姨娘紧随其后。 过了好一会,那小婢捧着茶盏来了,却被碧玉拦下。 “你这婢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主子们在说话,特地吩咐了不让人扰,你还过去做什么?” 那小婢却是个直肠子:“可我家姨娘让我沏茶待客呀。” 两婢正在扯皮,忽然听见里头一声笑,不知是谁发出的,便都不敢说话了。很快,林侧妃便沉着脸出来了。 秦姨娘慢悠悠地跟在后头,道了句:“侧妃娘娘慢走,恕不远送。” 小婢捧着茶一脸迷茫地站在一旁,碧玉却是偷偷回头瞪了秦姨娘一眼。 走得远了,碧玉才悄声道:“主子,这秦氏对您也太无礼了,好歹您也是……” 她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何无端端跑来找秦姨娘,也不知道二人在里头说了些什么。不过,照她猜想,如今小主子在北院,多半是主子托秦姨娘帮忙照拂一二? 林侧妃默默不言,碧玉也就这么絮叨多了几句。 主仆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西边,院墙一角的黑瓦却突然动了一动,快得让发呆愣神的烹茶小婢以为自己眼花了,只摇着头将茶盏重新捧下去。 暗室内。 一个瘦小的少年单腿跪地,如实禀告后,坐在上首的那个青年男子忽而皱眉。 “你是说,林氏去找了秦氏,两人还曾屏退下人密谈一刻钟?” 少年道:“是。属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她们密谈的内容,可曾听清了?” 闻言,少年的神色中便多了一丝惊惧:“兹事体大,属下不敢妄言,所说句句属实,但请大人尽快禀报主子。那林氏要挟秦氏,要她……” ------------ 第105章 尘埃 八月廿七这一日,黄历上写的是:平治道涂,余事勿取。 基本上也就是诸事不宜的意思了,故而,这一日很是平静,街上也没什么娶亲结亲、入宅开张的,到了北城的官邸区域,则更是安静非常。 而摄政王府里头,因着有女眷需要养病,且病势沉重,主子们心情不畅,下人们自然都不敢多言,气氛也就显得更有些沉闷起来。 头号病号自然要属这王府中辈分最高的魏太妃了。 说来也怪,当时在宫宴上明明只是轻轻的划伤,见了两点血星子,本来吃两副解毒方子就差不多的了,这么几日下来,那极小的伤口竟然有发黑溃烂的趋势,宫宴刺杀之后的第三天开始,还发起了断断续续的低烧,嘴里时常说着胡话,很是吓人。 几乎常驻在摄政王府上的张御医诚惶诚恐,将外用、内服的药亲自查了一遍,却没发现什么端倪,急得乌油油的头发都一大把一大把地掉。 因着魏太妃病势不好,齐珩也很是担忧,这几日每每上完朝便早早回府探望,然后照例将无计可施的御医们骂上一通。 这日也是如此,齐珩到了北院,十分难得地碰到魏太妃精神略有转好,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秦姨娘便袅袅娜娜地捧着香茶上来了。 魏太妃病中不能吃茶,只闻着那味儿夸了一句:“这寒露白茶果然馨香,比之春茶更多了几分沉静大气。” 齐珩喝了一口,也顺着母亲的意思附和了句,又将茶盏放下了。 不过这茶确实不错,配着这屋子里的清淡熏香更是清新,宛如秋月下、葡萄架前的暗香盈袖。 齐珩离去后,一直像个婢女默默侍立的秦姨娘服侍了魏太妃躺下,这才将那用过的茶盏端了下去,而后,回到自己的小院,吩咐小婢去西院传话。 小婢一脸迷茫地去了,一刻过后,林侧妃得了消息,脸上神色极为复杂,惊骇中又夹杂着几分惊喜,更有一丝灰暗的绝望。 她闭了闭眼:“素玉,你替我出府一趟,告诉阿娘,这边已经是妥了。” 素玉肩膀一颤,脸色沉肃着去了。 另一旁的碧玉却有些听不懂主子和素玉在打什么哑谜,只是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详。照她的性子,平日里多半要问上一句的,可今日不知怎的,心底深处那丝若隐若现的恐惧压抑住了她的这股冲动,最终只默默不言。 像是为了印证碧玉的猜疑似的,林侧妃这一个早上都十分焦躁不安,也不像前几日那样颐指气使拿人出气,更没有念叨小郎君在北院如何如何,只是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无意识地掐断某株花枝,却连那淡绿的枝叶染黄了自己的指尖都没意识到。 到了巳时中,终于传来了消息。 前院宋公公亲自进宫急召太医院会诊,而且不只是张御医、邵院判这两位熟面孔,听底下人回禀,竟是连大半个太医院的人都搬了过来。 碧玉瞧着,林侧妃像是长出了一口气,嘴上虽然惊讶,眼神中却透出了一抹笃定。 她心里的惊惧越来越大,感觉自己像是被卷进了一团诡异的迷雾里。又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可碧玉一个人的祈祷之力还是太弱小了,到了午后,她陪着林侧妃侯在屋外,听着闻讯后强撑着赶来的魏太妃压抑的哽咽,以及,诸位太医齐齐惊恐地道出那句她最害怕的话。 “王爷,只怕是不好了,老娘娘还请早做打算……” 而后,屋内又是一番骚乱的人仰马翻。 碧玉细细听着,似乎是裴王妃昏厥了过去,想必是被这噩耗刺激的。 她小心翼翼地暗地里打量着身旁这位陪伴了十年的主子,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哀恸,但,除了微微发红的眼圈,垂头抹泪的模样,再无其他,几乎比不上小郎君上一回发了几天高热时主子的惊慌和伤心。 思及早上那个古怪的口信,素玉的任务,碧玉无法自抑地想到了某些可怕的猜想。 家主有恙,女眷们、儿女们自然要来侍疾,故而,秦姨娘也不例外,服侍着魏太妃、又带着两个小萝卜头过来了。这会儿,三个半大孩子都在屋里嘤嘤嘤地哭,裴王妃晕了过去,魏太妃在那边软硬兼施地逼着太医们想办法,秦、林两个都被心情糟糕的魏太妃大手一挥撵了出去,让她们在外头为王爷王妃两个祈福。 秦姨娘倒是很利索就跪下了,林侧妃却是脸色难看了许久,才别别扭扭地跪下。 一时屋里要热水和烈酒,碧玉便被支使着去了,取了东西回来时,却听着自家主子正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对秦姨娘说着什么“事成之后”的话。 碧玉惊骇之下,手中铜盆落地,发出好大一声响。 屋内寂静了片刻,魏太妃的声音立马抬高了:“老宋,你点的什么人,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竟这般毛手毛脚?” 碧玉以为自己逃不过一顿打骂了,谁知道,紧接着宋公公便板着脸出来,将她以及秦林二位都撵了出去,说是扰了王爷养病的清净云云,并没提及责罚一说。 临走的时候,秦姨娘面无表情,林侧妃却是一副哀戚的模样,连连哀求要留下侍奉王爷,却被宋岩铁面无私、又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走到一处分岔路口,秦姨娘朝林侧妃微微一福。 “侧妃娘娘慢走,贱妾便不送侧妃娘娘了。” 此时的林侧妃早已收了泪,眼中透出几分凌厉来,哼笑一声:“秦姨娘倒是好手段,只是认路的本领不大好。你要回北院,也不必非要在此处与我分手不是?” 秦姨娘恭谨道:“侧妃娘娘勿怪,贱妾跪了半日腿脚有些不好使,只得选这条近路了。” 林侧妃又哼了一声,带着碧玉去了。 走了十几步,碧玉忍不住偷偷回头,只见秦姨娘早已不在原地了,走出去的距离比她们还远些,哪里像是腿脚不好的模样? 她怯怯道:“主子,王爷若是真的不好了,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林侧妃脚步一顿,斥了句“不得胡言乱语”,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退一万步说,若是真什么了,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到底还有个邢儿可依靠,实在不成,难道侯府会对咱们拒之门外不成?” 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到碧玉如果不是竖起了耳朵、打起了十分精神还真听不清楚。 碧玉的心更沉了。 虽然魏太妃下了命令,严禁下人乱传消息,但到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一个下午,碧玉心中的这股子恐慌便传染到了大多数人身上。只要不是闭耳塞听的那些,人人都惶恐不安,更甚于从前。 还未入夜,五城兵马司便已将宫城南边这一带的官邸都给团团围住,有些个不明所以的家奴出来理论,却都被吹胡子瞪眼睛地吓了回去。摄政王府的仆役们本就惶惶不安,见状更是猜疑万千,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只得紧闭了门户祈祷。 众人提心吊胆地听了大半夜的敲锣打鼓声、以及街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刀剑碰撞声,再次见到第二日清晨的曙光时,无不感到重获新生。 碧玉如是,秦姨娘如是,北雁等人更如是。 对于知情的大多数人来说,昨夜都是格外难熬的,即便是魏太妃这个在宫闱阴私手段中历练出来的人,也几乎未敢合眼。倒是昨天昏厥过去的裴宝儿,被施以金针救治过来后,却又被下了一番不大好听的诊断,药汤一灌下去,却成了所有人当中睡得最香的一个。 魏太妃心里既记挂着儿子,又记挂着这个不省心的媳妇,还得帮忙照顾安抚几个哇哇哭的小东西,真是焦头烂额,直到天快亮才眯了一会。 只是一觉醒来,原本如死人一般躺在床上的儿子不知何时出去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大步流星地进屋,而且,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事情都妥了,昨天辛苦母妃了,这就请母妃回去歇着吧。” 魏太妃虽有些惊讶,心中过了几转,却也大致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昨天,你这三郎,将我们都瞒得好苦。”埋怨了几句,她又问:“昨儿晚上,宫里没事吧?” 齐珩唇角笑意微冷:“天干物燥,烧了半座宫殿罢了。此外,时气不好,太后娘娘伤势未愈,又添新病,似乎不大好,改日母妃若得空,倒是可以进宫探望一二。” 魏太妃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起身便要回北院。 走之前又问了他一句:“你都想好了?今后到底要怎么办?” 齐珩恭谨回答:“都想好了,母妃放心。” 厢房内,北雁衣不解带,还守在床前打盹。 齐珩一进屋,她便惊醒了。 将其打发下去歇着后,齐珩坐到床边,看着突然变得苍白憔悴的裴宝儿,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伸手握住她的,轻轻地摩挲着,自指尖道手腕,再往上,最终,找到了小臂内侧那道已然结痂的伤口。 裴宝儿在梦中皱了皱眉,条件反射般想要挣脱,却被他的手紧紧握住,手指还不轻不重地按上伤口,让她又麻又疼。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见着他时神情还有些呆滞。 “你怎么在这里?你没事了?”然后又开始喃喃,“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齐珩低声道:“不是梦,我没事。昨天的事,没提前告诉你,抱歉。现下都过去了,你且安心就是。” 裴宝儿有些疑惑,“什么都过去了?”想了想,才瞪大了眼睛道:“你是说,忠武侯……那林氏……” 一根食指轻轻按到她淡色的唇上。 “别说旁人了,说说你这个伤怎么来的,恩?” 裴宝儿沉默。 “张御医说,王妃这病来得蹊跷,症状不像是风寒等急症,倒有些像是你几年前脉案上的情形……” 裴宝儿继续沉默。 “王妃为什么亲力亲为熬药,而且还是连续七天,而后便放任自流了?” 裴宝儿默然半晌,最终还是招了。 “好吧,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青云给我的一点东西。” 青云子给她留下的那一纸黄符,本来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当时他说的含糊,只说了用法和大致功效便落荒而逃。前几日,她令宋岩再去灵虚观寻人,却得知他又云游四海去了,想必是怕了他们这档子事,逃难去了。 裴宝儿不想时时刻刻悬着心、带着负疚感过日子,更不希望因为他的偏执、自己的自私害了他性命。如今朝廷形势这般不稳,他这随时都可能倒下的身子骨宛如一颗定时炸弹,她更是不能坐视。 他放不下江山,非要待在这对他来说如同毒窟的京城,她无能为力。但她却可以选择,把自己从那个自他身上汲取着养分的菟丝子角色中解放出来。 什么气运,健康,都无所谓了。 故而,她以符纸和血为引,哄骗着齐珩喝下了这加了几味大料的“药”。 齐珩露出个果不其然的眼神,还带着浓浓的谴责。 “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她撑起上半身,忽然像个小姑娘一样吃吃笑了两声:“我若说了实话,那药你肯喝么?”也不必他答,她又道:“你也没什么可愧疚的,这样一来,咱们俩就算是扯平了。我不必做寡妇,你也不至于到做鳏夫的地步,这样不好么?” 裴宝儿捏了捏他的手心,像条游鱼一般闪身跳下了床榻。 “来人呐,北雁?白兰?我要梳洗,快点备水。好饿呀~” 齐珩看着她虽脚步虚浮,跳了几步便有些胸闷气短,但脸上的神采、光芒却不同以往,像一只在林间自由漫步的快活小鹿,竟有些像是他初见她时的模样。 深秋的阳光照了进来,并不怎么和煦,却还带着些微的暖意,在她脂粉未施的脸庞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虽然模糊,却很美好。 ------------ 第106章 终定 产量实在是太少了,它的售价比和牛还要高出两三倍,那还只是肉,做成菜肴后售价更高。 楚昊天的通灵虫已经在这里察看多时了,他也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应该是大师的手工之作,可惜,押在其中一块屏风板上的烫金标识,已经看不清了。 刘扬倒是没有想太多,他只是觉得自己欠刘凝实在有些多,所以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由于铁血傀儡并没有意识,哪怕实力强大,也破不开这缠绕的金丝线,哪怕能震断一根,马上就会有十根乃是几十根缠绕上来。 袁云真人已经膨胀成了一个大胖子,他愤怒的看着四周不停的咆哮。 一半一半人两侧面色齐齐变了,他两个半身的身躯连退三步,忽然一起躬身便想要往后走,可已经迟了,那白衣人已掠到他身后拦住了去路。 北辰惊讶的发现自己明明有着天罚刑火,但是却无法吸收着地洞里侵入自己体内的火系能量。 沈语彤,没跟他们一起来布朗大学,她被派到sos集团学习去了,是韩老爷子的主意。 可是这天之骄子和这人相比简直相差的太远了,于是龙瑶瑶主动的冲了下来,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位年轻人。 话虽这么说,可温长山此刻也真是觉得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银色弹珠打在紫茉莉、诺里斯等二阶进化者身上,只能打得他们连连后退,孟达甚至硬顶着攻击扑了上来,抡大锤砸向迟华的头顶。 沈繁星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坐在出租车里面的时候,她就在想,这里还招不招人。 唐世钦面色一怔,当即想了想,继而微微睁大双眼:“难道是……”话没说完,唐世钦立时向左右扫了一眼,并拉着侯伯找到一处僻静之地。 “哎呀!你们武者一看见武器就发晕。这把剑,又不是什么稀世神兵。那他来做什么。”金无缺根本不知道这剑的厉害,把剑平举着,突然不知怎的来了兴致,一剑像病房的墙壁挥了出去。 激烈的厮杀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到了最后,突厥人的凶性也被激发了出来,不断地有人倒在血泊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作战经验更加丰富的突厥士兵开始逆转之前因为惊愕而失去的先机,猎户们被逼的连连后退。 ‘澎澎’王卫东敲门,但是就是没人开门,“咦,刚才明明看见有炊烟升起的,为什么没人开门呢?”王亚楠,问道。“或许是害怕我们是坏人吧。”陈缘答道。 虽然刚刚她气到极致说出了“要她死”的话,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害怕了。 被贯穿了整个身体的岩石巨蟒体内不断发出清脆的爆裂声,然后在冲到距离楚冠只有几米的地方之后就直接彻底散架了。 不知道辽东总兵的事情能不能如他所愿,希望可以吧,辽东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秦良玉心道。 叶凰兮在大厅招摇过市地晃荡了一圈,周围各式各样的人都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反倒显得他格外的诡异。 让她意外的是,郁可心还没有开口说话,龙千烨就自己倒了一杯水吃了一片感冒药。 两国船队都调整船只的方位,保证是侧舷正对着我军船只过来的方向。 脑洞大开的星运,现在已经根本停不下来,她甚至觉得光幕之主就是坤月皇朝的人,所以才要阻止东方褚造反。 随后他就直接走向了自己投掷黄金长枪的地方,将只剩很短一截在外面的黄金长枪从地面上拔出来。 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从来都是带着笑容的南宫老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了。 不说他强大的境界,单说他天河国君主的身份,叶清敢在他面前动手,就是找死。 一杯又一杯下肚,开始觉得有点晕了,没一会儿感觉房间都在旋转。转着转着,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多太猛,胃里的东西开始向上涌。 风行者?我好想在什么地方听过,可惜就是想不起来了,管他嘞!先转职在说。 成团后的种种见闻加经历,让那个一开始充满热情的陈思漾日益疲惫。 差不多能有半个时辰,客厅的房门终于在几人的关注下被打开了。吕洪与吕香儿有些担心朝霞,立刻起身迎了过去。霍青青发现吕洪兄妹两人的举动,也起身跟着走过去。 她在现代是孤儿院出身,举目无亲。幼时无人教导,上学也比寻常孩子晚,等到进学堂早就靠自己懵懂长成一套。从某种程度来说,就不算什么正常思维。 魏君羡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搭理臭不要脸的白自在,转向慕容沧海继续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