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部章节 ------------ 1.你叫青儿  红绡帐中,女人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颈下是一柄锐利的长剑。 持剑的男人盯着她,神色冰冷:“说出你的主子是谁,我给你个痛快!” 女人迎着剑刃慢慢地坐了起来,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脑海中一片混沌。 ——主子是谁?她自己又是谁? 这个与她同样衣衫不整的男人,为什么会用剑指着她? 难道是昨夜的相处很不愉快么? 所有的感知和反应都迟钝得厉害。她想不明白,便只管微蹙了眉心,低头去查看自己肩头、胸前那些暧昧的痕迹。 男人显然被她的反应激怒了,手中长剑猛地向前一送。 “不要——”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房门“哐啷”一声被人撞开了。 闯进来的是一个十三四岁梳着双鬟的小姑娘,进门就“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爷,我们姑娘不是有意冲撞您的……” 男人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并不回头:“你是何人?” 小姑娘仰起头,急急地擦泪:“我是姑娘的丫头兰儿——爷,我们姑娘是新来的,身子又弱,妈妈还没来得及教导她规矩,如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开恩饶了她吧!” “这里,是青楼?”男人缩手把剑收了回来,却没有入鞘。 兰儿连连点头,提高了声音:“是,这里是醉春楼!我们姑娘还没有服侍过客人的,昨晚是您醉酒之后误闯到了这里……” 男人微微皱眉,顿了片刻才冷声命令道:“去找你家主子过来。” 小姑娘忙答应着退出门去,一阵风地跑了。 房门被风带着,“咣当”一声关上了。 女人打了个寒颤,抬头便对上了男人探究的目光。 “我……”她试探着张了张口,喉咙里仍然没能发出声音。 男人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她认真地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黯然地摇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长剑忽然又架到她的脖子上,缓缓地压了下去。 她忙向后缩,那剑刃却也跟着她一点一点地向后移动,始终不离她颈下半寸。 终于,她狼狈地重新跌回了床上,退无可退。那剑刃只消再稍稍往前送一分,便可以取走她的性命。 男人看着她,唇角微微上翘,眼中却分明恨意汹涌。 她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不料男人薄唇轻启,竟发出了十分温柔的声音:“从今天起,你叫‘青儿’。” 乍听到“青儿”这两个字,她的脑海中“轰”地一响,如同滚过了一道炸雷。 可是再要细想时,心头却仍是茫茫然一片,什么都记不起来。 “从今天起,我叫青儿……”她动了动嘴唇,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心里渐渐泛起了一些情绪,又酸又苦。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男人眉头微皱,随手兜起被子将她罩在了下面。 视线忽然被隔断,眼前只剩了一片黑暗,她的心里更加难受起来。 她本能地讨厌黑暗,更讨厌这种糊里糊涂任人摆布的处境。 但此刻人在矮檐下,她只能沉住气佯装安分,暗地里一点一点扒开被角,露出眼睛向外张望。 ------------ 2.朕的女人,朕岂会认错!  房门开处,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白衣公子,未语先笑:“一觉醒来,遇卿兄容光焕发,一改昨日颓色,看来这温柔乡、销魂窟,的确是医治心伤的灵丹妙药哇——你给这位姑娘赐了名字,是打算为她赎身了?” 男人——君遇眯起眼睛看着来人,脸色不善:“黎珩?这女人是你安排的?” 那白衣公子黎珩连连摇头,抚扇大笑:“呜呼冤哉!昨夜遇卿兄独自买醉直至酒馆打烊,朕不忍看你露宿街头,因此顺路把你送到醉春楼来……”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忽然像是被什么妖术给定住了一样,整个人僵在了原处。 刚刚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的青儿看见他的脸色,吓得打了个哆嗦,“嗖”地一下子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君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定在了黎珩的脸上:“玉珩兄认识青儿?” 黎珩摇头不语,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怔怔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青儿看着他的脸,心里不知怎的便酸涩起来。 那张脸刚才还是神采飞扬的,此刻却已变得苍白颓败,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似乎连活着都没了趣味。 那双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情绪:震惊、失望、痛苦、愤懑…… 她终于受不住,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琼章,”黎珩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嘶哑低沉,“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君遇转过身,顺着黎珩的目光看向青儿,拧紧了眉头:“琼章?她是宋琼章?” 黎珩猛然转过身,攥紧拳头对准他的脸,狠狠地砸了过去。 君遇避开了那一拳,沉下脸来:“黎珩,你打我,没道理吧?” 黎珩没有再动手,拳头却仍然紧紧地攥着,迟迟不愿放开。 僵持许久之后,他忽然抬起头,厉声向门外吼道:“把严七娘给朕叫过来!” 鸨母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只不敢进来。此时程二在外听见吩咐,立刻抬脚往她屁股上来了一记,那女人便踉跄着滚进了门。 黎珩咬牙,沉声道:“逼良为娼,罪不容诛!严七娘及醉春楼一应管事、龟奴一律处死,妓女及奴婢无辜者发卖为奴、从犯者同罪论处!” “冤枉啊皇上,奴家冤枉啊!”鸨母伏地大哭:“这位姑娘是楼里丫头们从河里捞上来的,一直昏睡着人事不知,奴家原想着等她醒了问清来处再给人送回去,谁知道这位爷昨天夜里喝醉了酒……我们实在是不知情啊!” “琼章,是这样吗?”黎珩转头看向帐中。 青儿张了张嘴,仍然发不出声音,只得摇头。 君遇皱眉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开口问道:“青儿,你可认识明义郡王?” 青儿并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于是依旧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黎珩如遭雷击:“琼章,你说你不认识朕?” 青儿看着他,神色茫然。 一会“皇上”,一会又是“明义郡王”?再好使的脑筋都被你给搞糊涂了好吗! 君遇挑了挑眉稍:“玉珩兄,您是否认错了人?宋家四姑娘琼章神通广大,窥天道、算人心都不在话下,又怎会轻易坠河昏迷呢?” 黎珩闻言大怒,额上青筋都跳了起来:“琼章是朕的女人,朕岂会认错!她左手腕上有一处米粒大小的旧疤痕,君世子若不信,一看便知!” ------------ 3.她说,她叫青儿  青儿迟疑着,慢慢地将左手伸了出来。 皓白如玉的手腕上看不见什么旧疤痕,却有一道黑紫的血痂横亘其上,说不尽的狰狞丑陋。 黎珩倒吸一口凉气,失态地扑过来,将那只手腕攥住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青儿茫然摇头,手腕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直至此刻,她仍然不甚明白自己的处境和立场,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十分别扭,本能地想要抗拒黎珩的亲近。 鸨母忙在旁说道:“这可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救起姑娘的时候,她的手腕上就已经有伤了!大夫说寻常受伤不会伤在那儿,除非是割腕自尽……那伤疤在水里泡了好些时候,伤口又不整齐,养了好几天才结痂呢!” “割腕?自尽?”黎珩怔怔地看着青儿的脸,眼圈红了:“琼章,朕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如今大仇已报,你该好好为自己活着了,怎么反而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青儿抬起头来看着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黎珩看不明白,急得脸色都变了。 君遇却在旁露出了笑容:“郡王爷,她说——她叫青儿。” 黎珩猛然甩开青儿的手,站了起来:“君世子,琼章是朕的女人!你是要明抢吗?” 他声色俱厉,已摆出了帝王的威严。 君遇却依旧不慌不忙:“郡王爷,此刻事实早已分明——青儿只是遇昨夜共度良宵的爱侣,并非您心中所爱的宋家千金。这‘明抢’二字从何说起?” 青儿看到他的笑容,莫名地觉得有些刺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君遇替她放下了帐子,温言道:“我答应带你走,就一定不会食言。你先换衣裳,别怕。” “爷,这姑娘……”鸨母欲言又止。 君遇随手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丢了过去:“既然青儿不是你们醉春楼的姑娘,也就用不着赎身了。这点钱,算是本世子替她酬谢你的救命之恩。” 鸨母捡起银票,看了看上面的数额,立刻笑得满脸堆起了褶子,刚才泪水没冲干净的脂粉簌簌地掉了个精光。 青儿揣着满肚子疑虑和担忧,颇费了一番工夫才穿戴整齐,慢慢地掀开了帐帘。 “走吧。”君遇微微一笑,牵起了她的手。 黎珩忽然向前跨出一步,冷笑起来:“走?朕何时说过你们可以走了?” 君遇勾起了唇角,笑得嘲讽:“玉珩兄还有何见教?” 针锋相对,气势上竟是半点也不输。 青儿的掌心里渐渐地沁出了汗。她隐隐觉得黎珩是有备而来,君遇正面跟他对上是必定要吃亏的。 果然,外面很快传来了一片轻微却十分整齐的脚步声,听上去阵势不小。 君遇面色微变,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黎珩忽然“哈”地一笑,合起折扇向君遇拱了拱手:“原来青姑娘果真不是琼章,倒是朕唐突了——朕有心请二位赏光移步行宫同饮一杯薄酒,算作朕向二位赔罪,如何?” 君遇冷着脸盯了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那就叨扰玉珩兄了。” 说罢,他一手牵着青儿,一手搭在剑柄上,昂首阔步率先走了出去。 门外,两排士兵齐刷刷地在廊下站着,手中的短刀寒光闪闪。 黎珩用扇柄敲了敲马鞍,笑呵呵地招呼道:“遇卿兄,请!” 君遇抬头看看远处花木丛中隐隐露出的几点寒光,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青儿身子弱,骑不得马。请玉珩兄屈尊陪我们乘车前往吧。” ------------ 4.你是我的  于是三人同车而归,一路相安无事。 君遇抱着青儿一下车,立时便有个小丫鬟迎了上来,一路眼泪汪汪地跟着进了房间:“宋姑娘,您总算回来了!您走了六七天,我们都以为……” “出去!”君遇冷冷地斥了一声,关上了门。 小丫鬟愣在了门外。 君遇轻手轻脚地将青儿放到床上,摆好了枕头,又转身回来帮她脱鞋子。 青儿像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弄,久久回不过神来。 君遇帮她盖好被子,面无表情地抓过了她的手:“还疼不疼?” 青儿慌忙摇头。 君遇皱了皱眉,看着她:“宋家四小姐名满天下,却从未有人说过她是个哑巴。” “我不是!”青儿急急地否认,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君遇看懂了她的嘴型,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你不是什么?不是哑巴?不是宋琼章?” “都不是。”青儿移开目光,无声地道。 君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唇角,笑了。 青儿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幸好君遇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温柔地替她掖好了被角、放下了帐子,之后便起身走了出去。 房中静了下来,青儿的心里却越来越焦躁。身子明明早已困倦不堪,背上却仿佛生了芒刺一般,怎么也躺不住。 在心里数过一百个数之后,她猛然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抬头便看到侧面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画的是一个手持书卷的白衣少女,眼睛大大、下巴尖尖,虽是满面愁容,却自有一股病西施一般惹人怜爱的娇怯之美。 她看了两眼,心里只觉得厌烦:这种病歪歪仿佛马上就要咽气的美人灯有什么好的?只有最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喜欢这一款呢! 正腹诽时,她忽然注意到画轴右侧的落款,题的是“丙辰夏末玉珩为宋女琼章写照”。 所以,这画上的少女就是宋琼章? 她怔怔地盯着那行字看了好几遍,猛然转身扑到了菱花镜前。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小鼻子小嘴尖下巴,只有一双杏仁眼大得出奇,一副懵懂无知很好欺负的样子——分明就是那画中少女的模样! 青儿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抬手在自己的颈下、鬓边捏了一圈。 ——没有找到易容的痕迹。 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她的心里却仍然突突地跳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的脸,似乎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可是若要问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却又说不出来。 头又开始痛了。她用力揉着鬓角,试图从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搜寻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却,一无所获。 这个地方安静得可怕。君遇一整天都没有回来,黎珩的人竟然也没有来打扰。 青儿枯坐了几乎整整一天,终于放弃了回忆自己的来历,随手拿起了妆台上那本泛黄的书卷。 本拟随手翻看两页打发时光的,谁知一看之下竟入了迷。 深夜时分,君遇忽然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青儿冷不防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将那卷书册藏到了袖子里。 君遇看见了,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你不必藏。我知道你先前是黎珩的人,有什么舍不下的定情信物也是人之常情。” “不是的!”青儿心中一慌,急得哑着嗓子喊了出来。 君遇随手抱起她,拥进帐中:“不过你最好记清楚,今后,你是我的……” ------------ 5.脱身之计  月亮渐渐地落了下去。 园中的花木尽已隐入了黑暗,却有一道人影从这黑暗中走了出来,久久地站在长廊之下。 台阶上打盹的小丫鬟打了个寒颤,惊醒过来:“皇上!” 人影正是黎珩。他凭栏注视着前方窗口暖黄色的烛光,神色冷然:“可有异常?” 小丫鬟低头,迟疑道:“君世子进了宋姑娘的房间,一开始似乎发生了一点争执,后来就……直到后半夜才没有动静了。” 黎珩脸色一沉,吓得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 幸好他最终并没有发怒,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便转身走了。 小丫鬟松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退回原处坐下。 这时园中起了一阵凉风,那扇窗口中透出来的烛影摇晃了几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本已走到长廊尽头的黎珩猛然顿住脚步,转身奔回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内床帐低垂,里面却空无一人。 小丫鬟跟进来看清状况,吓得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奴婢一直看着灯影,他们明明睡下了就没有起来……” 灯影!问题就出在灯影上! 那个女人最忌讳的就是火光,她什么时候亮着灯睡过觉? 黎珩黑着脸,走到窗前向外打了个唿哨。 本该埋伏在墙外的几个暗卫却没有出现。 一队巡夜的侍卫从外面急急地奔了进来,带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恼火的消息:“皇上,六名暗卫的尸身已在竹林中找到!” 黎珩咬了咬牙,沉声下令:“即刻召集所有内卫,封锁兴龙城!” 与此同时,行宫之外某条偏僻的巷子里。 十余道黑影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无声无息地向着城西门的方向疾奔。 长时间的奔跑使得众人都有些气喘,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 当先那人察觉到了,厉声喝道:“打起精神来!” 一个瘦小的黑衣人加快速度向前奔了几步,低声抱怨:“为了个女人,受这样的罪!” “不得胡言,世子爷自有道理!”身后有人粗声呵斥。 谁知那小个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猛然窜到众人前面,张开双臂拦在了路中间:“世子爷……” 君遇险些撞到他身上,只得急急停步站定:“环儿,你干什么?!” 许是因为他的语气过于严厉,环儿那小子迟疑了一下,低下了头:“爷,弟兄们都累坏了!休息一下再走成不成?” 他话音未落,远处已经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君遇冷笑一声,反问:“你说呢?” 环儿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愧色,眼睛却瞪向君遇怀中抱着的女人,恶狠狠的。 此刻青儿却顾不上跟一个小厮计较。她扯了扯君遇的衣角,哑声急道:“派几个腿脚利索的去把马赶出来吸引追兵,其余人——步行直奔城南门!” 原来,为了避免马蹄声惊动行宫守卫,众黑衣人来时将马藏在了几条街之外的一处民宅里,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 青儿的提议却是要将那些宝马良驹弃置不用,全靠众人的双腿来逃命! 环儿气得七窍生烟:“无知妇人!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这是眼下唯一的脱身之计……”青儿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这样一句话。 她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君遇已随口点了两个人出来:“天隼、飞鹰,你二人去驱马,动静越大越好!其余人跟我来!” 除环儿以外,众人都没有异议。 倒是青儿自己有些发怔: 她凭直觉提出的建议,连她自己都觉得未必靠得住,君遇怎么就敢毫不迟疑地照办了呢? ------------ 6.屠城  这一夜,兴龙城中的马蹄声从城西响到城北,又从城北响到城东,不知惊起了多少宿鸟、吓哭了几家孩童。 借着这马蹄声的掩护,一行人躲躲藏藏,有惊无险地到了城南门。 此时天色渐亮,已有不少百姓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排队预备出城。 君遇一行人换下夜行衣,装扮成寻常百姓模样,不着痕迹地混进了人群。 经历了无数路人的目光洗礼之后,君遇终于把怀里抱着的女人放了下来:“你忍一忍,出了城再给你找马车。” 青儿被他抱着跑了一两个时辰,双腿早已麻了。此时乍然踩到实地,她踉跄了好几步,最终还是抓住君遇的手臂才得站稳。 环儿在旁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一个惹事精还有脸这么娇气!我们爷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青儿有些赧然,忙讨好地在君遇的胳膊上揉了两把:“你累不累?” 君遇不答,皱眉盯着城门看了许久,沉声问:“咱们能不能顺利出城?” “能!”青儿不假思索地道。 说完之后她自己又觉得有些不妥,迟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君遇攥住她的手,笑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怕。” 环儿在旁边看着,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这时前方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不知是谁在焦躁地大吼:“时辰已经过了,为什么不开城门?!” 片刻之后,愤怒的情绪伴着各种各样的传言一起,飞快地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今日不开城门了!” “听说是要抓逃犯!” “天呐,城里出了杀人犯?!” “杀人犯就在城门口,就在咱们这些人中间!” …… 传言越来越离谱,但最基本的风向却大致已经确定了:今日不开城门! 环儿嘲讽地向青儿斜了一眼:“你不是说咱们能出去吗?” 同行的那个老者忠伯忧心忡忡地道:“封城,只怕是冲着咱们来的!” 君遇点点头,沉吟不语。 环儿急了:“咱们今天非出城不可,否则大家都得死在这儿!眼下到底怎么办?插翅飞出去吗?” 君遇攥紧了青儿的手,沉声道:“要出城,还得依靠这些百姓!” 众人原本打的便是混在百姓之中出去的主意,可是此刻等待出城的百姓已经开始慢慢地散去了,还怎么依靠他们? 青儿心中一动,忽然甩开君遇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起来:“屠城!皇帝要屠城!他要杀光兴龙城所有的人——” 她的嗓音本是嘶哑不清的,此刻尽全力吼出来,显得格外凄厉可怖。 “屠城?” “屠城!” 恐慌和愤怒立刻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 天下正当战乱,死亡的阴影时时悬在每个人的心头。因此众百姓听见“屠城”二字,立刻便失了理智,疯狂地躁动起来。 “我们要出城!放我们出去!” “杀了那帮走狗!咱们杀出去!” “杀出去!” …… 愤怒的百姓如潮水一般涌向了城门,涌向了那些尚未回过神来的守城官兵。 人群中,君遇小心地护住青儿,露出一个既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一番混乱之后,前面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片欢腾。 环儿爬到石狮子上向前张望了一番,乐得手舞足蹈:“爷,城门冲开了,冲开了!” 与此同时,身后的长街上传来了“铮铮”的马蹄声。吓破了胆的百姓惊慌失措地喊着:“是官兵!官兵来屠城了!” ------------ 7.她又不是神仙!  黎珩带着亲卫和几千守城将士匆匆追来,迎接他们的是憎恨、是谩骂、是百姓手中的瓦砾石块烂菜叶。 而此时,君遇和他的手下人正混在一群老弱妇孺中间,推车的推车、挑担的挑担、抱孩子的抱孩子,助人为乐的精神赢得了广泛的感激和赞扬。 眼看众百姓如同黄河泄洪一般喧嚣着涌出城门,黎珩气得眼前发黑,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骂出了一句:“君遇这个奸诈的小人!” 半个时辰之后,某“奸诈的小人”已经逃出城外约有七八里地了。 忠伯向空中放了一支响箭,笑道:“也不知是咱们的人先到,还是追兵先到!” 青儿挣扎着从君遇的背上滑下来,仰头向那响箭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也许是一起到呢?” 君遇闻言便攥住了她的手:“那就不用着急了,原地歇一歇吧。” 环儿看看身边越来越少的行人,急得跺脚:“爷,女人瞎扯的话您也信呐?她又不是神仙!” 君遇没有理会旁人的焦躁,径直拉着青儿一同在路边的青石上坐了下来。 一刻钟之后,环儿傻眼了: 天隼、飞鹰二人赶着十几匹马,大将军魏瑾率领着三千南疆将士,黎珩带着他的内卫和守城士兵——三拨人马从三个方向疾驰而来,几乎同一时间抵达了这个路口。 君遇抱起青儿飞身上马,向脸色铁青的黎珩拱了拱手:“郡王爷,南疆境内暴民作乱,恐有大祸。遇不得不就此作别,万望海涵。” 黎珩盯着他身后的三千将士看了许久,神色渐转平和:“遇卿兄执意要走,朕岂有阻拦之理?只是似这般不告而别,毕竟有违君子之道啊!” 君遇微微一笑,不卑不亢:“事急从权,请郡王爷恕罪。” “罢了!”黎珩很大度地挥了挥手,“南疆百姓亦是朕之子民,遇卿兄若有难处,可不要跟朕见外!” 君遇拱手笑道:“郡王爷美意,遇在此替南疆百姓谢过了——告辞!” 说罢,他一手搂住青儿,一手拉过缰绳,拨转马头向手下将士振臂一呼:“回程!” 三千将士齐声欢呼:“回家!回家!!” 青儿忍不住回头向后张望,只见黎珩催马追出几步之后便站住了,一人一马孤零零地停在路中间,神情颇为凄凉。 莫名地,她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正伤感时,耳边却听到君遇重重地“哼”了一声。 青儿一惊,忙转回来不敢再看,迟疑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不会再追上来吧?” 君遇冷声道:“会不会追,宋四姑娘应当比我更清楚!” 青儿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宋四姑娘”,似乎便是她自己。 察觉到君遇的怒气,她的眼眶里不由得又有些泛酸。 宋四姑娘,宋琼章——这个身份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想到自己来历不明、前途未卜,君遇的态度又时常莫名其妙,青儿渐渐觉得有些丧气。 君遇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于是队伍沉默地走着,仿佛每个人都添了许多心事。 忽然,环儿眼睛一亮,指着路边的一个小土丘大叫起来:“爷,那边有人在哭!” ------------ 8.除你之外  君遇勒住马,皱眉:“又想管闲事了?” 环儿挠了挠头,讪笑道:“大清早一个女孩子家在荒郊野地里哭,八成是有大难处的。咱们既然遇上了,能帮一点是一点嘛!” “想去就去吧。”君遇叹了一声,神情颇有些无奈。 于是片刻之后,环儿的马背上驮着个血淋淋的小姑娘,哒哒哒哒地跑回来了。 血腥味一冲,青儿立刻觉得眼前有些发黑,胸中莫名地揪紧起来,霎时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没来由的焦躁和愤怒不受控制地在她的心中发芽、滋长,搅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这时,原本半死不活地伏在马背上的小姑娘忽然抬起头,惊喜地叫了起来:“姑娘,是你!” 青儿勉强坐稳,身子到底还是支撑不住,只得装作不经意地往君遇的怀里缩了缩。 那小姑娘急急地在脸上抹了两把,半干的污血擦得到处都是:“姑娘,我是兰儿——醉春楼的兰儿啊!” 青儿咬了咬唇角,哑声开口:“你是兰儿,然后呢?” 咱俩很熟吗? 兰儿愣了一下,眼泪“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姑娘,呜呜……兰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青儿看见她这副哀苦可怜的样子,心中生出的竟不是同情,而是加倍的厌烦,甚至还有一点点……恐惧。 “青姑娘!”环儿怒冲冲地在旁边开了口。 青儿不情愿地抬起了头,就看见那小子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粉嘟嘟的小嘴里发出尖锐的大叫:“青姑娘!人都伤成这样了,你能不能先帮她上了药再跟她聊天!她的身上还在流血,你这是打算耗死她吗!” 青儿原本便有些迷迷糊糊的,这会儿满心里不舒坦,脑子当然就更加不够用了。 因此环儿喊完那句话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愣愣地问:“为什么我要帮她上药?” 环儿气得跳脚:“这里只有你一个女的,你不帮她谁帮她!何况人家还是你的故人,你是有多狠的心肠才会见死不救……” 没等他说完,青儿忽然劈手夺过君遇的马鞭,“唰”地一声抽在了他的背上。 环儿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青儿还想抽第二鞭,君遇已攥住了她的手腕:“你做什么?!” 青儿怔了半天,一句话未经思考便冲口而出:“好多年没有人敢对我大呼小叫了!” 君遇脸色微变。 环儿“嘶嘶”地忍着疼,静等君遇大发雷霆。 谁知君遇却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从青儿手中拿回了自己的马鞭:“不许随便打人,尤其不许打我的人。” 青儿仰起头,认真地跟他讲条件:“那,谁也不能命令我做事,尤其不能命令我伺候别人!” 看见君遇的脸色不太好,她迟疑了一下,又不太情愿地补充道:“……除你之外。” “好。”君遇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唇角甚至还微微地翘起了一点。 “爷?!”环儿觉得自己可能见鬼了。 君遇板起面孔,沉声道:“你自己救回来的人,自然应该由你自己照顾。没道理你自己做好人,让别人替你操劳!” “可是……”环儿委屈坏了。 爷,您讲点道理好吗! 君遇未再多言,扯过衣袖替青儿擦了擦汗湿的后颈,之后便继续催马前行了。 环儿气急,瞪着青儿的半边肩膀,无声地骂了一句:“狐狸精!” 这时,无辜被冷落在马背上的兰儿忽然又急急地开了口:“世子爷,兰儿有要事禀报!” ------------ 9.那件事不是意外!  青儿听见这一声,立时绷紧了身子。 君遇双臂环肩扶她坐稳,沉声问:“你怕那个丫头?” 青儿迟疑着,摇了摇头:“说不上怕,只是……看见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说话间,环儿已经催马追了上来:“爷,兰姑娘她……” “让她自己说!”君遇冷声打断,脸色不善。 兰儿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用力擦了擦眼角:“世子爷,前天夜里您在醉春楼……那件事不是意外!” 君遇脸色一沉,勒住了马头:“说下去!” 青儿紧紧地揪住一撮马鬃,抬起头来。 只听兰儿急急地说道:“那天晚上您还没到醉春楼的时候,宫里的程公公就来找过素心姑娘,临时给她改了个名字叫作‘青儿’,还说只要报出这个名字,当晚的贵客就一定会替她赎身……” 君遇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他攥住了青儿的手,眯起眼睛审视着兰儿:“这样隐秘的事,你如何会知道?” 兰儿打了个寒颤,忙道:“因为我就是贴身伺候素心姑娘的!我听见程公公提点素心姑娘要懂得感恩、记住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他还特地嘱咐我提早去大门口迎着,务必把贵客请到素心姑娘的房里去!” “既如此,你后来为何会带错了路?”君遇沉声追问。 兰儿略一迟疑,咬牙道:“我是故意的!素心姑娘性子不好,平日待我们非打即骂,我不高兴看见她跳出火坑……” 青儿听到此处,已气得浑身发颤:“你不高兴看见你主子跳出火坑,所以就可以随意把别人拉进火坑?你主子对你非打即骂,那我呢?我又是何处对不住你了?!” “青儿。”君遇抬手抓住了她的双肩。 青儿僵了一下,不敢直接甩开他的手,只得装作喉咙不舒服,抱住马脖子咳了个天昏地暗。 积攒了两天的委屈一齐涌上了心头。 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命运就这样被一个小丫鬟作弄了? 她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满心惶惑孤苦无依,却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苦楚,打起精神来扮演一个温顺的暖床丫头……这样的境遇竟不是因为造化无情,而是因为一个小丫鬟的“不高兴”! 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被这样对待? 青儿越想越觉得愤懑满腔,几欲发狂。 不知过了多久,君遇向前探了探身子,重新扶住了她的肩。 青儿用衣袖擦干眼泪,慢慢地坐了起来,迟疑片刻又将心一横,软软地靠在了君遇的怀里。 这时兰儿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要钱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淌:“姑娘怨我恨我,兰儿不敢有怨言。可是姑娘,您真觉得是我把您拖进了火坑吗?您真的相信妈妈费钱费力叫人救您是因为她要积德行善吗?兰儿不怕实话告诉您:要不是遇上了世子爷,您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清清白白地从那个火坑里跳出来!” 青儿静等她说完,咬着牙冷笑起来:“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兰姑娘可真是侠肝义胆,略施小计就替我寻了个好去处,没用我自己操一点儿心——你是不是很骄傲?” 兰儿避开她的目光,仰头看向君遇:“世子爷,我这样做,也是因为不忍心看着您落入别人的圈套……我错了吗?” ------------ 10.我就是那个“火炕”?  君遇皱眉看她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后来呢?” “后来,”兰儿又哭了,“后来程公公说我坏了皇上的大事,亲自盯着手下人打我鞭子,说是打死为止……我疼得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就是在这里了!” 环儿忙在旁补充道:“山坡那边是个乱坟岗子,青楼打死了人,扔到那里也不是不可能。” 君遇略一沉吟,冷声道:“到了前面镇上,找个好大夫来给她治伤。” 环儿高声应着,抬头瞟了青儿一眼,意有所指地向兰儿笑道:“你就放心吧,咱们世子爷最是恩怨分明的!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爷一定会好好待你——咱们爷可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兰儿擦着眼泪,边哭边笑:“世子爷不生我的气,我已经很高兴了。这一次我因祸得福逃出了那个鬼地方,也是借了世子爷的福荫……” 环儿看见君遇的脸色不好看,忙开口打断道:“你先别忙着说话了,忠伯那里应该还有止血止痛的药,我带你去问问!” “可是我……”兰儿欲言又止。 环儿没敢让她说完,飞快地打马向前面的队伍追了过去。 待他们走远,青儿便攥住马鬃,低下了头。 君遇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扶着她的肩:“不想说点儿什么?” 青儿想了一阵,闷闷地道:“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狼心狗肺、我就是恩将仇报、我就是看那个丫头不顺眼!她下辈子也别指望我感她的恩,我不打她已经算客气的了!” 肩头传来一阵微痛,是君遇的手上加大了力气。 他低低地冷笑了一声,语气不善:“你说兰儿把你推进了火坑,那么我呢?我岂不就是那个‘火坑’?” “道理怎么能这样讲!”青儿急了,“我讨厌兰儿,是因为她逾越了她自己的本分,跟你有什么关系?于我而言,兰儿非亲非故、非尊非长,她没有资格替我决定任何事,更没有资格拿我当作她自己算计别人的工具——甚至就连你,也不过是被兰儿当作了报复她主子的工具而已,也亏你一点都不生气!” 君遇默然良久,终于叹道:“人生在世,谁不是身不由己?难道没有兰儿、没有我,甚至没有黎珩,你就真正能事事如意了么?” 这声叹息,像一记重拳砸在了青儿的心头。 她按住胸口,想了好久才咬着牙恨恨地道:“不错。人生在世,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是老天注定了的,自己能做主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如果连那仅有的一点点都要被不相干的人弄坏,那么我们活这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造化弄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人心险恶却不能推到老天爷的头上去!” 君遇放开了青儿的肩,双臂从她的腰间环过去,拉住了缰绳:“兰儿未必险恶,她只是做了对她自己有利的事。而你——一个连自己都不能保护的人,没有资格生别人的气。” 青儿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兰儿没有错?莫非在你的眼里,任何人都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利,罔顾别人的意愿、糟践别人的性命?” 君遇扬鞭催马,笑了:“不错。如果有一天你强大到可以随意把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你就会发现那滋味很不错。” 马儿忽然飞跑起来。青儿惊呼了一声,脑壳里又开始疼了。 快要追上队伍的时候,君遇忽然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问我为何留下兰儿?” 青儿头疼得有些眼花,忍了许久才勉强笑了一声:“你已经说了啊——因为随意把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滋味,很不错。” ------------ 11.小产?!  晚间,队伍在一座镇子外面安置了下来。 君遇被魏瑾他们请去议事了。环儿趁机自作主张,单独支了一顶帐篷给青儿和兰儿两个人住。 青儿的脑壳里本来就疼得跟插了刀子似的,此刻瞧见兰儿,不免又添了一重烦躁。 兰儿却表现出一副悲喜交加的样子,奔过来“嘭”地一声跪下了:“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好,姐姐若是还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青儿侧身往旁边让了让,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今年的年景可真不错,这才过了五六个时辰,我就突然多了个‘妹妹’,还长这么大了?” 兰儿愣了半天,忽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本来想,咱们都是一起伺候世子爷的,叫‘姐姐’亲切些。姑娘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叫就是了!” 青儿听见哭声愈发厌烦,气得直咬牙:“罢了,我可不敢跟兰姑娘攀亲戚!咱俩还不是姐妹的时候你都可以随便把陌生男人送到我的床上来,这以后要成了一家人,你还不得把我论斤称了卖给村头的屠夫剁成馅儿包饺子去啊?” “姑娘果然还在生我的气!”兰儿哭着,“咚咚”磕头:“姑娘,我真的已经知错了!您就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看在我好歹也算帮您寻了一条好出路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这架势,大有“你不原谅我就磕头磕到死”的意思。 如此做小伏低,弄得青儿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胸中已经憋闷得快要炸了,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地叫她起来。 兰儿起身擦干了眼泪,立刻急急地贴了过来:“我看见姑娘一直在揉眉心,您是不是头很痛?还有嗓子也不好……” 青儿躲开了她的手,烦躁地道:“我再怎么不舒服,至少还没被人甩鞭子丢到乱葬岗去。兰姑娘有体贴我的工夫,不如多心疼心疼您自己吧!” 兰儿闻言,一脸感动地抹起了眼泪:“姑娘不用担心我!我身上都是皮外伤,不像您身子本来就弱,刚刚小产又浸了冷水……” 青儿只听到脑中“嗡”地一响,人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兰儿吓得蹬蹬蹬连退了好几步,一脸惊恐。 青儿气急:“你说清楚!什么小产?谁小产了?” 兰儿定了定神,怯怯地又走了回来,露出怜悯的神色:“前些天我们从河里救起您的时候,大夫说您应该是不久前刚刚小产过一个孩子的。您的手腕上有割伤、脖子上有勒痕,我们都猜测您是因为小产之后想不开才会走上绝路——姑娘自己竟然不知道吗?” 青儿怔怔地坐着,心中“怦怦”乱跳,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小产?她吗? 兰儿咬着唇角,怯生生地握住了她的手:“姑娘,您要是心里难过就哭一哭吧,可千万别再做那样的糊涂事了!如今您虽然没有办法再回到皇上身边去,可是世子爷待您也挺好的……” “别说了!”青儿心烦意乱,焦躁地打断了她的絮叨。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有过孩子?跟黎珩那个笑面虎的? 她以前那么瞎、那么蠢、那么没用的吗? 青儿越想越觉得胸中发闷,头颅中更是刺痛难当,一口浊气堵在喉头,压得她只想大吼大哭。 因为全副心神都在对抗痛苦,所以她当然没能发现门外早有一道人影僵立许久,最终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了。 ------------ 12.探脉  晚饭后,环儿果真去镇子里请了个大夫过来,给兰儿看伤。 青儿本来打算能躲多远躲多远的,谁知那大夫偏不许她走,一会儿支使她查看兰儿的伤处有没有溃脓,一会儿吩咐她去找纸笔来写药方子,一会儿又拿出一盒药膏来手把手地教她给兰儿涂抹伤处……闹得她烦不胜烦。 好容易把人打发走了,青儿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那盒药膏丢在了桌上:“你自己找旁人帮你涂药去,我是不做这差事的!” 兰儿乖巧地应了一声,眼泪汪汪的:“兰儿知道。兰儿是下等人,不敢劳烦姑娘。” 青儿烦躁地兜起被子蒙住头,将那片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隔绝在外,头痛的症状才稍稍缓解了几分。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些关于过去的以及关于未来的烦恼和忧虑又缠上了她的心头。 仍是不得安宁。 与此同时,几丈之外的另一座帐篷里,先前的老大夫正战战兢兢地跪着。 君遇手中把玩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玉环,漫不经心地问:“有何不妥?” 老大夫擦了擦汗,斟酌着词句说道:“依小老儿看来,那位小姑娘身上的鞭伤并不重,远远达不到能致人昏厥的地步,更不可能使人长时间昏迷不醒以致被当作死人处置了。” 君遇抬起头,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角:“继续说。” 老大夫俯伏在地,叩首道:“别的却也没什么了。此外,小老儿照着世子爷的吩咐,借机探过了另一位姑娘的脉……” 君遇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听大夫说道:“那位姑娘的脉象十分虚弱,几与垂死老者类似。本身气血已是不足,又兼寒气郁积,将来必然多灾多病,子嗣上只怕要有些艰难。” 君遇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打算继续说下去,只得自己开口追问道:“可有小产迹象?” “小产?”大夫微微一愣,抬起了头:“自然没有!那姑娘体弱如斯,便是有灵丹仙药调养,近一两年之内也极难受孕,何来‘小产’之说!” 君遇闻言长舒一口气,随后却又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摆手道:“你下去吧。” 老大夫磕完头站起来,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可要给那位姑娘开点温补的药,调养调养身子?” 君遇迟疑片刻,攥紧了手里的玉环,哑声道:“不必了。” 环儿在外面听见动静,忙开门进来接了老大夫出去。 正要走,却听见君遇在里面吩咐道:“去把青儿叫过来。” 环儿略一迟疑,转身走了回来:“爷,这会儿……青姑娘恐怕已经歇下了。” 君遇眯起眼睛,冷冷地打量着他:“不错。你跟了我七八年,如今总算长本事了,学会在我面前耍心眼了。” 环儿打了个哆嗦,“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才不敢!” 君遇冷笑一声,移开了目光:“你记着,青儿以后都跟我住。今天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 13.我允许你恃宠而骄  青儿推门进来的时候,君遇皱了皱眉,把手上没写完的字纸对折了一下,放到烛火上烧掉了。 “怎么才来?”他站起身,张开双臂示意青儿来给他宽衣。 青儿愣了半天也没弄懂他的意思,干脆自己在旁边坐了下来,坦然地看着他:“环儿去叫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了,所以耽搁了一点工夫。” 君遇站在原地僵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自己脱掉外袍,走了过来:“谁许你睡下的?我记得你并没有来问过我!” 青儿心里正焦躁着,闻言不由得气往上冲:“可是环儿说……” 不待她说完,君遇立刻冷声打断了:“环儿不许你来,你就不来了?谁的话你都肯听,唯独不肯听我的?” 青儿越听越觉得憋屈,忍不住昂着头冷笑起来:“世子爷,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吧?环儿不许我来见你,你若生气,应该责罚的是自作主张办坏了差事的环儿,而不是被蒙在鼓里无可奈何的我!我初来乍到,你身边哪个人的资历都比我老,我挨个儿巴结都来不及呢,哪敢不听他们的吩咐!” 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她忽地心头一跳,马上又开始想象自己被拖出去砍头的惨状。 谁知,君遇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唇角一勾,笑了:“不敢不听环儿的吩咐,却敢对着我大呼小叫?” 青儿看见他的笑容,吓得脸色都白了,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正心慌时,眼前忽见一阵天旋地转,却是君遇趁机将她扑倒在褥子上,熟门熟路地来解她的衣裳了。 青儿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乱跳,手脚早已僵住,再不肯听她的使唤。 君遇似乎心情极佳,唇角贴在她的耳边,温柔地唤着“青儿”。 青儿愈发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尽力舒展了自己,曲意迎合着他的动作,不敢被他察觉到半分抗拒。 这身子是越来越习惯与他如此这般了。她压下恐惧用心感受着,始终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反而越来越迷恋、越来越沉沦。 刚刚小产不久的身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她不懂这些,却没有办法去问旁人,这个疑虑只能压在心里。 后来,她就干脆不去想了。 明日的生死尚无定数,她哪里还顾得上思虑旁的?此时即便知道了会伤身子,难道她就敢求君遇放过她吗? 与其在这儿胡思乱想,倒不如尽心竭力地取悦了他,或许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些呢! …… 事毕,君遇随手拨开了青儿脸上一绺汗湿的发丝,欣赏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你很会讨人欢喜,黎珩调教得不错。” 疲惫已极的青儿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喉头泛起一阵酸苦,心中倍感哀凉。 君遇温柔地搂住她,笑了:“如此珍宝,既然到了我的手里,我自然会好好宠着。你不用怕旁人,也不必怕我,我允许你恃宠而骄。” “此话当真?”青儿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表达出恰到好处的惊喜。 君遇愣了一下,大笑起来:“自然当真!说吧,你是又想跟我约法三章,还是看上什么东西了?” 见他笑得欢畅,青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仍旧有些犯难。 她可以“恃宠而骄”,必定是有一个限度的,这个“度”在哪儿? “约法三章”可一而不可再,“自由”是想也不敢想的,名分她不在乎,东西她又不稀罕…… 该向他要点儿什么呢? 正发愁时,她忽然抬头看到君遇颈下以黑绦系着的一枚玉环,便顺手抓了过来,笑道:“这玩意儿看着不错,我的了!” 谁知她话音未落,刚才还笑得十分宠溺的君遇立时变了脸,猛抓住她的手腕狠狠地甩了出去:“别碰它!” ------------ 14.爷不会见你的!  随着“哐啷”一声巨响,枕边的小矮桌被撞翻在地,书籍茶水等物摔得到处都是。 青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之后额角便剧烈地疼了起来。 随手一抹,掌心里便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抬头便看到了君遇的脸,也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恼怒、厌烦,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恨意的。 青儿立时意识到了不妙。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很不巧,这枚玉环,只怕就是君遇的“逆鳞”! 瞬间的惊慌失措之后,青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刚刚还说允许我恃宠而骄呢,你骗人!” 君遇依旧冷冷地盯着她,不为所动。 青儿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冷漠,猫儿一般地钻回了他的臂弯里,扯着他的衣襟开始撒娇:“我都撞疼了,你也不管!你根本不宠我!” 君遇僵着身子躺了许久,终于起身从箱笼里找出一盒药膏来,扔给了她:“涂在伤处,很快就会止血。” 青儿不接,依旧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君遇珍重地将那枚玉环藏到了中衣里面,转身避开了她的目光:“白玉不适合你。南疆盛产蜜蜡,回头我叫人挑最好的来给你玩。” 青儿瞪着他瞅了半晌,又蹭过来抱住了他的手臂:“我不稀罕什么珍宝珠玉,我要你答应我——今后永远不许再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 君遇挣脱了她的手,俯身捡起自己的衣裳穿戴齐整,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之后,青儿重重地将那盒药膏丢了出去,“啪”地一声砸在了门上。 等了好半天,外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真走了。 青儿没了法子,只得闷闷地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蒙头睡觉。 却是睡不着的。 一开始是因为担心自己今后的境遇,后来思绪却不知怎的越飘越远,渐渐地生出了更多的忧虑。 比如:黎珩真的就这样罢手了吗? 将心比心,如果换了是她,在耗费了一夜工夫、惊动了全城的守军之后,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放那猎物逃出生天的。 哪怕拼着鱼死网破,也一定要让对方留下点什么,才不枉了这一番辛苦劳碌。 所以,黎珩会不会趁夜来偷袭? 青儿并不知道黎珩和君遇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她很清楚,从她在醉春楼说出那句“我叫青儿”之后,黎珩这个人就已经被她得罪到底了。 如果她失去了君遇的庇护,又落到了黎珩的手里——那种后果,她不敢想象。 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这条小命,她也得诚心诚意地祈祷君遇和他的队伍平安无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了。子夜已过,君遇仍然没有回来。 青儿终于忍不住丢开被子,披衣起身出帐,在守卫的指点下深一脚浅一脚地闯到了环儿的帐前。 不出意外地被人拦下了。 “我要见世子爷,有事!”她急急地道。 守卫进去禀报了,过了老半天才看见环儿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别在这儿杵着了,世子爷不会见你的!” 青儿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越揪越紧,莫名的紧张和恐惧盖过了此刻的愤怒。 于是她忽略了环儿的不耐,在他转身回帐之前急急地伸手拦住了:“你帮我跟他说一下,我有急事……”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忽然转过身,脸色煞白地看向了远处。 那里,火光伴着第一道闪电一同照亮了夜空。 一霎时,杀声震天。 ------------ 15.偷袭  环儿一个箭步冲过来,狠狠地揪住了青儿的手臂:“妖女,你引了敌人来偷袭我们?!” 青儿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莫名其妙。 环儿扬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厉声向帐前的几个士兵下了命令:“把这个女人押下去,严加看管!” 士兵轰然领命,不由分说地拽过青儿的双臂,死死地扭住了。 青儿气急:“一群蠢货!快去禀报世子爷啊,抓我算什么本事!” 环儿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不劳青姑娘费心,只要你不给我们添晦气,我们就输不了!” 青儿白白急得嗓子里冒火,那几个士兵到底还是堵了她的嘴,粗暴地把她拖到拴马的那片林子里,绑在了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上。 听着喊杀声越来越近,青儿的心里也越来越焦躁,气得险些抓狂。 可是呢,任她喊破了嗓子、急出了眼泪,人家士兵就跟冬眠了的王八似的,那叫一个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大雨开始落下来的时候,青儿终于清醒了几分。 先前是她急糊涂了——既然已经开始打了起来,君遇必定很快就会知道,甚至很有可能早就料到了的。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出来掺和这件事。 君遇没把她当自己人,环儿没把她当自己人,一众南疆将士也没把她当自己人。就算有战事、就算会有伤亡,又哪里轮得到她来为他们揪心揪肺? 想到此处,青儿有些灰心,干脆便闭上了眼,靠着树干开始假寐。 雨越下越大,雨水很快就汇成一片,沿着树枝树干直淌了下来。 那几个士兵自会找地方躲雨,青儿却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隔着雨幕听那远处的杀伐之声。 凄凉、悲壮,别有一番滋味。 夏末的夜雨已经很凉,闪电不时撕裂夜空,在她的眼前幻化出一片零乱的光影—— 雕栏玉砌的园子,凶神恶煞似的士兵,一张张写满惊恐的似曾相识的脸。 滚落的人头,喷溅的鲜血,绝望的嘶喊。 精致的抄手游廊上,无数人推挤着、哭骂着,夺路而逃。 刀剑刺穿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温热腥咸的液体溅上了她的脸。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利刃接触皮肤那一瞬间侵骨的冰寒。 “无耻妖妇,上路吧!”耳边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青儿打了个寒颤,惊恐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仍是那片疏疏落落的林子,仍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雨幕,并没有什么园林游廊,也没有士兵杀到这个地方来。 刚才听到的那一声惊雷,也确实只是惊雷而已。 原来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噩梦。 心脏仍在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她定了定神,喉头忽然酸痛得厉害,眼中不知怎的便涌出了泪。 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心肠,她却怎么也捕捉不到那些情绪的源头。 只是忽然很难过、很难过。 那种滋味,像众叛亲离的时候一样失落,像家破人亡的时候一样绝望,像放眼天下无处安身的时候一样手足无措。 许久许久之后,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地低了下去,而她依旧沉浸在莫名的悲伤之中,难以自拔。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青儿尚未来得及撑开沉重的眼皮,被绳子紧紧勒住的肩膀已经陷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 ------------ 16.杀!  被雨水和湿气折磨了半夜的身子忽然遇到了温暖,本该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奇怪的是青儿并没有觉得安心。 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了肩膀,试图逃离那个怀抱。 来人急急地拿掉了她口中塞着的帕子,双手捧住了她的脸:“琼章,是我!” 青儿当然知道他是谁。虽然他身穿一袭黑衣、脸上也遮得严严实实,可她偏偏就是认得出来。 因为,除了他,并不会有旁人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抗拒。 黎珩没有等到期望之中的回应,只得转到后面去,替青儿割断了身上的绳索。 青儿甫一得了自由,立刻急急地向后退开几步,作出戒备的姿态。 黎珩没费什么力气就重新抓住她,双手按住了她的肩:“琼章,你不要怕我……先前是我不好,我没料到君遇那个混蛋会如此丧心病狂,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现在就带你走!” “你要带她走?这样不好吧?”身后黑暗处忽然传来了君遇的一声笑语。 青儿吓得一颤,慌忙甩开黎珩的手,脚下连连后退。 君遇带着一抹嘲讽的微笑,缓步走了过来。 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身后一片寒光烁烁——那是士兵们手中出鞘的利刃。 黎珩身形一僵,手中长剑“唰”地抬起,准确地架在了青儿的脖子上。 君遇脸色微变,无声地抬了抬手,止住了身后士兵们前进的步伐。 黎珩见状便笑了起来:“原来君世子不止用兵如神,还会怜香惜玉!——既如此,就劳驾这位美人儿送我一程,如何?” 君遇眯起眼睛看着他,久久没有应声。 青儿迎着君遇的目光看了一眼,之后便黯然地低下头,咬住了唇角。 便在这时,君遇重重地挥了挥手,厉声吼出了一个字:“杀!” 身后的南疆士兵们齐声呼应,潮水一般地涌了过来。 黎珩一手抓住青儿的肩膀,一手使力将剑刃狠狠压下了几分:“君世子,你果真不顾这个女人的性命?” 青儿感觉到颈下传来一阵刺痛,想必是剑刃已经割破皮肉了。 君遇拔出了腰间长剑,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小小蟊贼竟敢潜入我南疆营盘滋事,本世子若是放走了你,南疆还如何在这天下立足!——给我杀!” 说话间,众将士早已高声呼喝着,挥刀涌上前来。 黎珩的身边渐渐地也有数十名帮手聚在了一处,与南疆将士战作一团。 黎珩只顾抱着青儿往人少处后退,并不肯与对手碰硬。他手下的黑衣人个个骁勇,南疆将士们一时倒也奈何不得他。 血,又是血…… 血腥味弥散开来的时候,青儿的视线又模糊了起来。她咬牙忍着头痛,努力地瞪大了眼睛,不肯放任自己昏死过去。 勉强稳住心神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被黎珩挟持着越跑越远,眼看已经快要逃出南疆将士的包围圈了。 君遇呢?他没有追上来吗? 青儿四下张望着,在一片混乱之中寻找君遇的身影。一时没有找到,她便觉得喉头发堵,心里憋闷得愈发厉害。 便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尖锐的破风声。 黎珩显然也已意识到危险,低吼一声猛然转过了身。 身后那人正是君遇。他手中的长剑疾飞而来,毫不留情地刺向了黎珩的肩膀。 青儿正在发怔,眼前忽觉天旋地转,双腿已不受控制地踉跄着摔了出去。 那一瞬间,她相信自己会死。 下一刻,她只觉得身子撞上了一堵温软的墙,随后整个人又像生了翅膀一样,腾空飞了起来。 睁眼,便看到自己已在君遇的怀里了。 君遇一手抱着她,一手持剑对着黑巾蒙面的黎珩,冷笑:“敢打我南疆的主意,倒也算是胆量不小!——你是自己束手就擒呢,还是等弟兄们把你留下来?” ------------ 17.鱼饵  黎珩挥剑逼退了几个南疆士兵,冷冷地向青儿瞥了一眼,断喝一声:“走!” 几十名黑衣人立时围拢过来,默契地将他护在中间,飞奔逃离。 南疆将士们象征性地追了几步,之后便陆续停了下来。 青儿扯扯君遇的衣襟,急问:“为什么不追了?他是黎珩!” 君遇收回目光,慢慢地将她放了下来,眯起眼睛看着她。 青儿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低下了头。 君遇忽然又勾起了唇角:“你知道他是黎珩,还盼着我抓到他?你就不怕我真把他杀了?” 青儿无言以对。 君遇随手又将她打横抱起来,笑容渐冷:“他要扮蟊贼来做偷鸡摸狗的事,我也只好把他当蟊贼来对待——但他现在还不能死。” 青儿越发听不懂了,只能保持缄默,任由君遇一路抱着她回到了原先的帐篷。 帐篷外面尸横遍地,虽有大雨不住地冲刷着,那血腥气仍然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呛得人头脑发昏。 君遇一进门便放开了手。青儿无力走到床边,只得抱着肩膀坐到了地上,瑟瑟发抖。 君遇皱眉看了她两眼,转身从箱笼里翻出一件衣裳丢到了她的面前:“先把湿衣服换了!” 青儿一语不发地照办了。 换好以后才发现衣服极不合身,上衣几乎能遮到她的膝盖,袖子更是长出一大截,她费了老大的劲才把手伸出来。 “这是你的衣服……”她仰头看向君遇,一张冻得雪白的小脸缩在宽大的衣服里面,几乎被衣领遮住了一半。 君遇看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知怎的就笑了出来。 青儿感觉自己被他嘲弄了,忿忿地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拖着鼻音哑声问:“你早知道黎珩会来偷袭,对不对?这个帐篷是你设下的‘鱼饵’,专等他上钩?” 君遇伸手将她拉到身旁,指尖轻柔地抚过她颈下的伤痕:“这座帐篷不是鱼饵,你才是。” 青儿只觉得呼吸一滞,随后便咬住唇角,涩涩地笑了。 君遇的手指沿着她的腮边滑过来,在她的唇角上轻轻地揉了两下。 青儿只得松开了牙齿。正要张口说话,君遇却忽然低下头,在她微凉的唇尖上蜻蜓点水般地轻吻了一下。 这一下实在始料未及,青儿完全呆住了。 君遇站直了身子,抬手在自己的唇角上抹了一把,沉声道:“不许胡思乱想。鱼饵是用来钓鱼的,不是用来喂鱼的。” 青儿仰头看着他的脸,固执地问:“如果黎珩带来的不是一帮‘蟊贼’,而是兴龙城的千军万马呢?” “他不敢。”君遇沉下脸来,语气似乎有些不耐。 青儿重新咬住唇角,苦笑起来。 她并不知道君遇为什么会笃定黎珩“不敢”。但她知道,不管渔翁要钓的是鲤鱼还是青鱼,鱼钩上的钓饵通常都是凶多吉少的。 想到此处,她愈觉得胸口闷痛得厉害,连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正痛苦时,耳边忽然听到“啪”地一下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身旁的席子上。 是那枚玉环。 青儿愕然地仰起了头。 君遇侧身避开她的目光,脸色有些阴沉:“赏你了!” ------------ 18.这点儿劳累我很受得  “我不要!”青儿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让,脱口而出。 君遇背转了身,掀开门帘久久地凝望着外面的雨幕,不动如山。 青儿等了半天不见回应,便知道他主意已定,容不得她拒绝、也容不得她多问的了。 于是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玉环捡了起来,捧在手中。 极品的羊脂玉,细腻油润,放在掌中会有温软的错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玉环内侧不起眼的位置有一条红线,形状优美,颜色……红得像血。 指尖触到那条红线的时候,青儿莫名地觉得心尖上微微地颤了一下,先前在林子里被噩梦唤醒的那些情绪,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弥漫开来。 她下意识地屈起手指,将玉环紧紧地攥在了掌心里。 君遇不知何时已转了回来,站在旁边看着她,神色莫名。 青儿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紧,只觉得整个后背都是僵的。 ——话说,这一次玉环是君遇主动要给她的,她顺从收下,应当不至于又触到了他的逆鳞吧?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伴着“哗啦”一声大响,一股冷风呼啸着从门口灌了进来。 青儿打了个寒颤,愕然地抬起头,便看见兰儿撑着一把竹骨伞,带着一身水花闯进了门。 “有事?”君遇的眉头拧紧了。 兰儿放下伞,满脸忧色地快步走了过来:“是环儿小哥叫我来的。他说爷对待自己一向粗心大意,要是没个细心体贴的人在身边伺候,您只怕只怕连湿衣服都记不得要换……” 她一边说着,一边跺了跺脚,径直跑到角落里翻箱倒柜替君遇找衣服去了。 青儿慢慢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她忙碌的背影:“环儿自己怎么不来?” 兰儿僵了一下,没有答话。倒是君遇沉声说道:“环儿办坏了一件事,我罚他去打扫战场了。” 青儿心中一动,立刻追问道:“是因为我吗?” 君遇冷哼一声,重重地坐了下来:“你想多了!” 青儿看看他的脸色,心中会意,禁不住偷偷地弯起了唇角。 这时兰儿已找出了君遇的一套衣服,双手捧着走了过来:“爷,兰儿服侍您换衣裳。” 不待君遇开口,青儿已忍不住冷笑起来:“兰姑娘,我还没死呢!” 兰儿捧着衣裳后退两步,低眉顺眼地道:“这些琐碎的活计,我们底下人来做就好了。姑娘你身子弱,只怕受不得辛苦劳累。” 青儿劈手把衣裳夺了过来,气冲冲地道:“多谢你关心,这点儿劳累我很受得!——你可以出去了!” “可是你先前都不记得……”兰儿怯生生地站在原地,委屈得想哭。 青儿高高地昂着头,一点也不觉得惭愧:“我先前粗心忘了,爷自会责罚我,轮不到你来操心!” 说罢,她也不管兰儿哭不哭,径自昂首阔步地捧着衣裳走到了君遇的面前。 一抹笑意爬上了君遇的眼角。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抬起了双臂。 青儿接触到他的目光,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她其实不会服侍人,此前也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刚才看到兰儿要来替君遇换衣,她忽然就上了火气,张牙舞爪地把这个差事抢了过来——现在想想怎么觉得有点儿丢人呢? 君遇可不管她丢人不丢人。他只管平举着双臂,极有耐心地等着她来伺候。 于是青儿只得硬着头皮伸出手,笨拙地来解他的衣裳。 浸了雨水的纽扣格外难解,她哆哆嗦嗦地费了老半天工夫,手指都快要泡皱了才勉强把三粒纽扣解开。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下面还有袍子、裤子、中衣…… 一件一件地脱完了,还要帮他擦干身上的雨水,然后再一件一件地把干衣服穿上去。 这就意味着还要系纽扣,绑腰带,挂络子,佩香袋…… 青儿第一次知道换衣服是如此浩大的一项工程。等她大功告成的时候,帐外的雨都已经停了,帐内也早已不见了兰儿的身影。 她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坐倒在席子上,仰头便看到了君遇揶揄的笑容。 青儿的脸上“腾”地一下子又红了。 君遇眯起眼睛笑了笑,伸手将她搂了过来:“做得不错,看来我可以放心带你出门了。” ------------ 19.鹿死谁手?  青儿以为君遇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天色刚刚放亮,他就叫她收拾了几件衣裳,陪他出门。 只带她一个人,换了寻常百姓的装束从镇子上悄悄地离开的,连环儿都没有告诉。 坐在骡车上,青儿不习惯地扯了扯自己身上那套粗布衣衫的袖口,没话找话地问:“咱们往北去,莫不是要回兴龙城?” 君遇手捧一本书静静地坐着,没有抬头。 可是青儿分明记得,他那本书已经一个多时辰没有翻页了。 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轻声嘀咕:“困了就睡嘛,又不考状元,装什么悬梁刺股!” 这时君遇却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沉:“回京城。” “啊?!”青儿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随后又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她从未听说过京城的事,当然也就不知道京城在什么地方,更加不知道君遇为什么忽然要去京城。 但她不敢问。 她隐隐觉得,从决定回京的那一刻开始,君遇的情绪就有些不对劲了。 他似乎很低落,同时却又在倔强地撑着,不肯承认自己有心事。 这种时候,聪明人是不会去触霉头的。 于是青儿也只好学着君遇的样子,掏出一本书来捧在手里盯着看,好半天都不翻一页。 她拿的那本书,是先前从黎珩的行宫里带出来的,名叫《掐指录》。 与其说是书,倒不如说是一本手记。 里面的内容有些玄乎,写的尽是什么阴阳八卦之类的东西,初看上去似乎晦涩难懂,她却莫名地觉得有些亲切。 于是第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晚间歇宿的时候,君遇避开了驿馆,在一座不知名的镇子里选了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客栈。 这一路上,真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 晚饭过后,晴空万里。青儿忍不住推开窗,仰头看着天空中闪闪烁烁的星辰。 沉默了一路的君遇忽然走过来,站在了她的身后:“看出什么来了?” 青儿盯着星空看了很久,终于认真地答道:“天气很不错。” “还有呢?”君遇沉声追问。 “还有?”青儿转过脸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有……星星很好看?” 君遇被这个答案呛了一下,脸色有些不悦:“宋家的观星术,只教你看出了‘天气很好’和‘星星很好看’?” 观星术? 青儿假装平静地继续仰头看着星空,心里却早已骇得突突乱跳。 她仿佛记得第一天醒来的时候,君遇说过“宋四小姐神通广大”来着,难道她应该是会观星占卜的? 可是…… 她不记得了啊! 青儿忽然觉得自己要完。 如果君遇带她出来是为了让她观星占卜,她该怎么办? 直接说“不会”,君遇会不会一气之下把她给杀了? 好像很有这个可能! 青儿越想越觉得害怕。 这时君遇仍在探究地看着她。 青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看星星,好半天才故作高深地叹了一句:“星星就只是星星而已。观星若不是为了看天气,难道是为了看群雄逐鹿风云际会吗?” 君遇脸色微变,沉吟许久才又问道:“群雄逐鹿,鹿死谁手?” 这个话题就有点儿吓人了。 青儿的心里愈发虚得厉害,想了又想还是不敢骗他,只得咬着牙交代了实话:“我并不知道鹿死谁手。我甚至……连我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夜都不知道。” ------------ 20.遇贼  君遇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今夜会有危险?” 青儿愣了一下,黯然摇头:“我不知道。” 君遇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不知道就算了,不必为难。观星占卜又不是仙术,岂能事事都料到?” “其实,我真的不能……”青儿迟疑着,想要把实情说给他听,却又不敢。 君遇关上窗,顺势揽住了她的肩:“回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青儿顺从地同他一起上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一旦她试图抓住某些线索深思的时候,鬓角就会剧烈地疼起来,针扎似的。 如此辗转反侧到了半夜,身旁的君遇忽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怎么了?”青儿跟着坐起,惊问。 君遇向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 便在此时,房门发出“嘭”地一声巨响,四分五裂。 木片飞溅的同时,数道黑影流星赶月似的猛冲了进来。 迎接他们的,自然是君遇手中出鞘的利剑。 青儿一见这阵势,慌忙起身下床,趿拉着鞋子麻溜地躲到床后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君遇黑着脸冲到床后将她拖了出来:“贼人很多,咱们快走!” 青儿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一声,被他半拖半抱地带着出了门。 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烟,几支利箭“嗖”“嗖”地从耳边飞了过去。 “贼人放火?!”她大惊失色。 君遇面色阴沉,狠狠地咬了咬牙,搂紧了她的腰:“你憋住气,咱们冲出去!” 青儿知道自己没本事,所以这会儿她是要多乖有多乖。君遇叫她憋气,她不但憋住了气,还闭上了眼。 命交给他了,她自己什么也不管。 于是君遇拎着装死的青儿三步两步冲下了楼。而此时,一楼大堂的每一扇窗户外面都已成了红彤彤的一片。 堂中空无一人,闪着寒光的利箭还在不断地从外面射进来。 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甚至连这家客栈,都极有可能是对方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君遇脱下自己的外袍,找到锡壶浇水浸透了,不由分说地兜在了青儿的头上。 青儿急得跳脚,拽住那袍子的一角拼命往下扯:“别只顾我,你自己——” 她的话尾最终变作了一声惊叫。因为没等她说完,君遇已重新将她抱起来甩到肩上,扛着便向那火光冲了过去。 青儿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先前的惊呼声还没来得及咽下,她的身子已飞了出去,随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 耳边同时响起兵刃交击的声音,之后才听见君遇厉声喝道:“躲起来!” 青儿手忙脚乱地把头上蒙着的湿袍子扯下来,然后就看到了被数十名黑衣人团团围在中间的君遇。 他的衣袖被火烧坏了半边,幸而似乎没有大碍。 但此时敌众我寡,敌人配合又十分默契,明晃晃的兵刃齐往他的身上招呼,看得人心惊胆战。 青儿还注意到不时有敌人试图离开战圈向她这边冲过来,而每当此时,君遇都会恰到好处地刺一剑过去,让那人不得不全心迎战,无暇他顾。 这样一来,他自己的处境当然就更加艰难,几乎可以说是险象环生了。 青儿深恨自己帮不上忙,但她更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让君遇分心。因此略一迟疑之后,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借着黑影的掩护悄悄地退进了身后的巷子里。 ------------ 21.宋家人就是神仙  巷子里黑魆魆的,没有意外,也没有奇迹。 青儿扶着墙根慢慢地站起来,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连一丝一毫也不敢漏掉。耳边听到的每一声轻响都仿佛扩大了百倍千倍,轰然回响在她的心里。 这样的情境下,迷茫恐惧都是难免的。青儿咬着牙煎熬了一阵,忍不住又仰起头看向了夜空中的星辰。 观星?占卜? 那本《掐指录》,她这两天一直是当闲书在看的。但此时此刻,她忽然生出了强烈的愿望:她要把这项本领重新学起来! 不为什么“窥天道”“算人心”,只为可以预知危险、化险为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走!”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断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是君遇的声音。 青儿大喜过望,正要回头问他情况,君遇已将她扛到肩上,开始向前疾奔了。 身后,是一片追逐喊杀之声。 青儿立时明白了:君遇并没能杀尽那些贼人,他只是从对方的包围之中逃了出来而已。 可是,那些贼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本领显然都不弱。他带着她,如何能跑得快? “你不如把我放下来……”她试探着开口。 “闭嘴!”君遇怒喝一声,语气不善。 青儿不敢再说,只得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任由他扛着一路飞奔。 离客栈远些之后,火光照不到了,巷子里就更加黑暗,三五步之外几乎就看不清人影了。 这样的夜色很利于逃跑,但身后的贼人一直穷追不舍,显然并不甘心被甩掉。 照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青儿这样想着。 可是这一带的巷子居然十分干净整洁,连个柴草垛或者乱石堆什么的都没有,实在是无处藏身! 正焦灼时,耳边忽然听到君遇低声问:“怎么办?” 青儿怔了一怔,下意识地道:“先躲一下。如果有矮墙或者大树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忽觉身子腾空而起。定睛看时,才发现君遇已抱着她攀上了一户人家的矮墙,踩着树枝一跃而下。 跳下去以后才知道这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园,院墙半已颓圮,难怪比别人家的低矮几分。 怎么就那么巧呢?! 没等青儿发出惊叹,追兵已跟着跳了进来,挥刀对着院中的杂草荆棘一顿乱砍,连倒在地上的水缸都砸破了。 君遇护着青儿躲在井栏后面,低声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青儿迟疑着:“不如回客栈看看有没有地方躲?他们应该不会回去搜……” 没等她说完,君遇已抱着她溜出了荒园,直奔那着火的客栈而去。 青儿紧张得有些发懵,一路糊里糊涂地被他带着,果然又回到客栈的后院里,藏在了一堵石墙的后面。 君遇长舒一口气,将青儿放了下来,笑问:“这次可安全了吧?” 青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皱起了眉:“我怎会知道安全不安全,我又不是神仙!” 君遇随手在她的脸上抹了一把,笑得很是轻松愉快:“天下皆知,宋家人就是神仙啊!” “什么?”青儿惊呆了。 君遇含笑看着她,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 22.你怕了?  青儿大惊失色,身体先于大脑作出反应,瞬间闪过去扑到地上,在君遇与地面接触之前准确地把自己垫在了下面。 君遇立刻就醒了。 察觉到身下的触感之后,他微微地怔了一下,随后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尽数掩藏了起来。 “喂,你没事吧?”青儿挣扎着坐起来,胆战心惊地摇了摇君遇的肩。 “没事。”君遇依旧闭着眼,眉头拧得很紧。 青儿听见他出声,立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顺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没事你玩什么倒栽葱?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君遇笑了一声,睁开了眼:“你怕什么?怕我死了?” “你死了才好呢……”青儿随口嘀咕了一句,低头看见自己满手的血,又愣住了。 君遇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笑道:“伤在背上。劳烦你去帮我弄点草木灰来,止一下血。” 青儿咬住唇角,飞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只小银盒,闷声命令道:“背过身去!” 君遇十分配合,不但背转了身,而且顺便自己把上衣脱了下来,语气轻松地调侃道:“原来昨晚你把那盒药膏收起来了?我以为你会赌气扔掉的。” 青儿手上一僵,心中气恼不已。 她最初确实是想扔掉来着,可是这么好的东西真扔了多可惜?她这叫爱惜物力好吗! 上药的时候才知道君遇身上伤得颇重,一道半寸余深的伤口从左肩斜斜而下,足有一拃多长。 过了这么长时间,伤处的血差不多已经自行止住了,因此盒中的药膏虽不算多,居然也能勉强够用。 涂完药膏之后,青儿又扯了自己的衣裳给他胡乱包扎了一下,闷闷地道:“好了!” 君遇应了一声,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空药盒:“怎么都用完了?你不给自己留一点,不怕额头上留疤?” 青儿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怎么会留疤?我是‘神仙’啊!” 君遇看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青儿自己很快又敛了笑容,撇了撇嘴:“我要真是神仙,哪里用得着遭这份罪!” 君遇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若只是个凡人,这一世自然可以逍遥自在;你若真是个神仙,这天下便可以任你横行;偏偏……” 他叹息着,没有说下去。 只这半句话,青儿已经被吓到了。 她不是凡人,又不是真正的神仙,那她是什么? 妖怪?鬼魅? 不要开这种玩笑好吗! 青儿打了个寒颤,抛开这个可怕的念头,生硬地换了话题:“咱们明明已经隐藏得很好了,黎珩是怎么找到咱们的?” 君遇靠在石墙上,扯扯烧坏了的衣袖遮住手臂,平静地道:“这一次,多半不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青儿愕然。 君遇皱眉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青儿不敢再问,自己低头冥思苦想了一阵,渐渐地也觉得火烧客栈这种事儿不太像是黎珩的风格了。 过了好半天,君遇迟迟没有再开口,青儿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你的敌人那么多,还怎么出门啊……” 君遇抬头看看渐亮的天色,眯起了眼睛:“你怕了?” 青儿确实是怕的。但这个字从君遇的口中说出来之后,她腾地一下子就红了脸,差点没跳起来:“一群不敢见光的蟊贼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叫我说,咱们就该光明正大地走官道、住驿馆,我偏不信他们能把咱怎么着!” “好,依你。”君遇温和地笑了笑,扶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 23.风水轮流转  京城。 弥漫全城的血腥气已在一个多月的日晒雨淋之中渐渐地淡去了。那片屹立数百年而不倒的宫殿,仍旧是金瓦红墙威严肃穆的模样。 龙椅上坐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狭长的眼睛微微地眯着,天生一副笑脸。 他的手上是一本陈年的奏章,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臣柳静安遥叩,愿圣上龙体安泰,万载千秋”。 “万载千秋?”他勾起唇角,笑了。 这世上没有“万载千秋”,只有“风水轮流转”。 当了那么多年的“微臣”,如今终于也轮到他柳静安来坐这赤金打造的龙椅了;上个月还坐在金銮殿上听人高呼“万岁万万岁”的那一位,如今正在城门口挂着喂乌鸦呢。 想想就令人身心愉快啊! 随着“啪”地一声轻响,那本奏章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进了火盆里。 阶下跪着的死士魏央打了个寒颤,头埋得更低了。 “失败了?”柳静安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轻敲着,抬起了头。 “是,”魏央哑声道,“属下无能,让他跑了。” 柳静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温和:“起来吧,这也怪不得你们。君遇这个人——先前倒是朕小瞧他了。” 魏央急急地抬起了头:“属下愿将功折罪,请圣上恩准!” 柳静安笑着摇了摇头:“败了就是败了,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君遇已经不在坝子镇了,这会儿你再去杀他,还怎么栽到黎珩的头上去?若是露了馅,让南疆那帮疯子记恨上了咱们,你还想以后有好日子过吗?” 魏央无言以对,额头上的冷汗吧嗒吧嗒地滴了下来。 柳静安叹息一声,摆了摆手:“去吧。你的家人,朕会叫人妥善安置的。” 魏央沉默地跪了许久,双手慢慢地攥成拳撑在地上,一点一点站起身来,倒退着出去了。 柳静安招手叫了心腹太监戴明进来,笑问:“君遇到哪儿了?” 戴明躬身道:“今日一早的消息,说是到了青州驿,看样子确实是奔着京城来的。” “还挺快。”柳静安笑了一声,手指仍然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戴明忙赔笑道:“是挺快。他摆出了南疆王世子的身份,哪个驿站敢不给他安排最好的车马呀?昨儿还有消息说,他身边那个女人为了争驿馆最好的房间,把当地府尹的妹妹都给打了!——这股子跋扈劲儿,倒有几分前朝懿安公主的影子呢!” 柳静安眯起眼睛,笑意更深了:“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信他们是真跋扈!你以为这是女人争闹打架的事么?君遇周旋在京城权贵之中装了十几年孙子,这些保命的心思和手段,他可比你通透得多!” 戴明闻言“嘿嘿”地笑了两声,连称“奴才愚钝”。 柳静安仍然笑着,指尖拨弄着手边的黑玉纸镇:“不过,懿安公主尸骨未寒,他这边转眼就带着个女人同行同宿招摇过市,倒也有趣。” 戴明赔着笑,意味深长地道:“熬了那么多年,好容易熬得懿安公主那妖妇死了,他也该是时候直起腰来做个男人了!” 柳静安“哈哈”笑了两声,随手在戴明的头上敲了一记:“你一个太监,懂得什么男人女人!” 戴明笑嘻嘻地跪了下去:“奴才不懂得什么男人女人,但奴才知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皇上手里都是面团儿——皇上若肯捏巴他们两下,那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柳静安笑着啐他一口,站了起来:“就你嘴巧!不过——他既然肯回来,朕若不给他准备点儿什么,那也对不住我们这十几年的交情,你说是不是?” ------------ 24.你凭什么还活着  青儿跟着君遇到达京城的时候,已是半个多月以后了。 因为路上实在憋闷得厉害,所以马车刚进城门,青儿就使起了性子,一路拽着君遇的衣袖纠缠不休,说什么也要他陪她下车逛街去。 君遇大概是被她缠得烦了,脸色有些难看:“你不是怕血腥味么?下了车,我怕你未必还能竖着回来。” “血腥味?!”青儿怔了一怔,转身扑到车窗前,掀开了帘子。 血腥味倒是暂时没闻到,只是—— 路边店铺林立,似乎应该是街市,但放眼望去家家大门紧闭,并没有一家开门做生意的。 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几个匆匆走过去的也是神色惶惶,一脸苦相。 “怎么会这样?”青儿不敢置信地惊呼了一声,心里立时难过起来。 君遇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瞟了一眼,没有说话。 青儿扒着车窗眼巴巴地看了一路,终于在穿过三条街之后,看到了零星几家开张做生意的店铺。 虽然卖的大致都是些米粮果蔬等物,但好歹也算是有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青儿重新转过来,哀求地抓住了君遇的手:“咱们下去看看,好不好?” 君遇居然没有拒绝。 于是青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掀开车帘率先跳了下去。 脚下尚未站稳,立刻便有一大群乞丐围了上来。青儿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当时就吓懵了。 幸好这时君遇也下了车,连吼带吓的,终于替她喝退了那些纠缠不休的乞儿。 到了这会儿,青儿早已没了逛街的心情。 先前在兴龙城的时候,她曾以“屠城”二字骗开了城门;可是直到此刻亲眼看见了京城的萧条,她才知道用不着屠城,仅仅是一场战乱,就足够让全城乃至全天下的百姓坠入苦难的深渊! 君遇显然有着更重的心事。青儿还在发呆的时候,他已经放开了她,走到一个坐在台阶上发呆的老者面前去问话了。 青儿意识到自己落了单,再看看四周不善的眼神,吓得她心惊肉跳,忙提起裙角向君遇奔了过去。 这时,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呼:“四姑娘——你是宋四姑娘!” 青儿一惊,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只见不远处的墙根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拄着木棍,正一瘸一拐地向她冲过来。 青儿有些害怕,本能地转身要跑,先前那群小乞丐却又呼啦啦围了上来,追着她七嘴八舌地问:“宋四姑娘?是国师家的那位四姑娘吗?是提前算出大周朝气数已尽、蛊惑柳将军造反的那个宋四姑娘吗?” 青儿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耳边只听到“嗡嗡”一片乱响,整个人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 这时那个瘸女人已撞开几个小乞丐奔了过来,一把揪住了青儿的衣襟:“宋琼章,果真是你!” “你认识我?”青儿皱眉看着她。 那女人露出凶狠的神色,手上骤然收紧,沾满污泥的手指狠狠地掐住了青儿的脖子:“你怎么还没死!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自己怎么可以好端端地活着——你凭什么还活着!” ------------ 25.宋四姑娘是个妖怪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酸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青儿心中焦躁,本能地以双手抓住那女人的两只手腕,手肘狠狠地往她臂弯里一撞,然后再来一个技巧性的转身,轻而易举地把人给摔到了地上。 正焦灼地奔回来准备救人的君遇看见这一幕,脸色微变,若有所思地在原地站定了。 青儿抬脚踩在了那个女人的肩上,愤怒地道:“你骂我我就忍了,打人是什么道理?虽然你穷、你丑、你瘸、你很可怜,但我也不能事事都让着你吧?” 那女人完全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摔的,愣了半天才回过神,立刻又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妖法!你会妖法!——老爷、夫人!四小姐是个妖怪啊!你们都被这个妖怪给骗了!你们死得好冤呐……” “喂,你讲不讲理!”青儿有些恼火,气得脸色都白了。 君遇终于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不必跟疯子计较,走吧。” 青儿正答应着,那瘸女人却又顺势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转身向围观的百姓大声叫道:“都愣着做什么?这小贱人就是那个妖言惑众的宋琼章!咱们这半年受的罪都是她害的,还不快来打死她!” 此时看热闹的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圈,几十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青儿,看得她心里发毛。 “这些人凶巴巴的,不会是要咬死我吧?”青儿打了个哆嗦,心中暗暗地想道。 不料,那些人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竟然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脸上都是很激动的样子。 先前跟君遇说话的那个老者越众而出,眼含热泪、胡须乱颤:“宋四姑娘……您真的是宋四姑娘?” 青儿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藏到了君遇的身后。 那老者见她不答,又重新跪了下来:“宋姑娘,我们都是寻常百姓,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我们只想问您一句——如今占了宫城的柳将军是不是天命所归?他当皇帝,能不能让咱们老百姓过几年安稳日子?” “是啊宋姑娘,您就告诉我们吧!”周围众人七嘴八舌地跟着叫了起来。 青儿又急又怕,心里全无半点儿主意,只好拼命地扯着君遇的衣袖,求他帮忙想办法。 这时那个瘸女人又哭叫了起来:“你们求她干什么?这个小贱人没良心的!她自己的父母兄弟一大家子上百口人都被她害死了,你们还指望她能怜恤旁人吗!” 那老者忙抬起头来,替青儿辩解道:“宋家遭难,是因为昏君……” “不错,宋家遭难,是因为昏君无道。”君遇攥紧了青儿的手,沉声开口。 青儿尚未回过神来,君遇便牵着她向前走了两步:“既然昏君无道,就足以证明‘大周朝气数已尽’确是实情,宋姑娘的卜算并没有错!至于如今宫里的那位是不是真龙天子,相信不久之后就能见分晓。宋姑娘已经为泄露天机付出了太高的代价,你们就不要再逼她了!” “是,是,公子爷说得对!天机不可泄露!”那老者连连点头,率先站了起来。 君遇护着青儿回到马车前,想了一想又回头说道:“今日的事不要到处乱传,否则朝廷的人只怕未必肯放过你们!” 众百姓唯唯答应着,只有那个瘸女人不甘心,又追着扑了过来:“宋琼章,你别以为躲在男人后面就可以当没事人了!宋家满门上百条冤魂不会放过你,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也不会放过你!” ------------ 26.我不是宋琼章  马车已经走出了老远,青儿仍旧紧紧地抓着君遇的手,瑟瑟发抖。 君遇只管坐着闭目养神,不问,也不劝。 许久之后,青儿自己平复了心情,有些赧然地在君遇手上被她捏红了的地方揉了两下:“疼不疼?” 君遇反握住她的手,没有答话。 青儿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道:“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君遇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半年前宋家满门抄斩,一些粗使婢仆罪不至死,受过杖刑之后就遣散发卖了。听刚才那个女人的口气,她应该就是其中的一员。” 青儿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宋家满门抄斩?你是说我父母……” 君遇眯起了眼睛:“你不知道?” 青儿一凛,待要想法子把这句话圆过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瞬间的惊慌失措之后,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心中反倒有种豁出去之后无所畏惧的释然。 君遇见她如此,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你不认识宋家的旧仆,也不知道宋家满门抄斩的事。” “对。”青儿迎着他的目光,跟着笑了。 君遇继续道:“先前你说你不认识黎珩,当时我以为你是不愿与他相认,如今看来——” 青儿坦然接道:“我没说谎,是真不认识。” 君遇眉梢微挑,饶有兴致:“据说宋四小姐沉默寡言、多愁善感,而且自幼体弱多病,深居闺阁几乎从未见过外人。” 青儿眨眨眼睛,一脸无辜:“我很聒噪,常常吵得你烦不胜烦。” “不仅如此,而且你还学过武艺。”君遇沉声补充道。 青儿愣了好半天,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会武?没有吧?” 君遇敛了笑容,手中的纸扇“啪”地架在了青儿的颈下:“所以,你到底是谁?” 青儿“嗤”地笑了一声,伸手攥住了扇子的另一端,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君遇的眼睛:“你怎么又忘了?我是你的青儿啊!” 君遇脸色微变。 如果说刚才板起面孔只是玩笑式的佯装严肃,那么此刻——青儿很确信,他是真的动了怒。 可她别无选择,只能依旧坦然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君遇重新放松下来,移开了目光:“给你机会,解释!” 青儿撇了撇嘴,苦笑:“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本来就不是宋琼章!” 君遇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又笑了:“不错,他们都认错人了。” “就是嘛,”青儿立刻来了精神,“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宋琼章,她的那些事,什么泄露天机什么害死家人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君遇笑着,重新牵起了她的手:“确实跟你没有关系。你先歇一会儿吧,咱们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到家。” 青儿点点头,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君遇将她的两只手握在掌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她的手指纤细白嫩、柔若无骨,全然不像是练过武艺的样子。左手腕上那道狰狞的血痂已经褪掉,露出了底下新生的粉色嫩肉,可以清晰地看出从前割腕的痕迹。 在那几道粉色疤痕的缝隙里,有一点米粒大小的皮肤微微凸起,四周的颜色比中间略深一点点。 那是陈年的旧疤痕才会呈现的模样。 ------------ 27.公主府  青儿并没有睡着,君遇的指尖抚过那处疤痕的时候,她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不管她肯不肯承认,她就是宋琼章。 一个举止怪异的、居心叵测的——妖女。 她的过去,牵扯到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人,就算她有心彻底斩断,旁人又岂能容她自作主张! 青儿越想越觉得闹心,干脆又坐了起来,掀开车帘去看沿途的风景。 这时马车正驶过一座荒废的宅院。被火熏黑了的金匾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楼下面,隐约还能辨认出“公主府”三个字。 青儿的心尖上骤然一缩,疼得打了个激灵。 君遇察觉到了,恍如刚从梦中惊醒似的,怔忡片刻才放开了她的手,哑声问:“捏疼你了?” 青儿摇了摇头正要答话,忽然发觉马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眼前一花,车里已多出了一个人。 “客人有何贵干?”君遇不惊不乍地抬起头,招呼了一声。 那人双膝一屈,“咚”地一声在狭窄的马车里跪了下来:“向世子爷请罪!” 君遇只看他一眼,之后便慵懒地靠在了车壁上:“坝子镇上,火烧客栈的那些人里,有你吧?” “是,”那人承认得很痛快,“世子爷背上的伤,是小人砍的。” “身手不错。”君遇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又问道:“奉命办事,何来‘请罪’之说?” 那人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小人有意向世子爷投诚,因此须要先请罪,再谈正事!” “哦?”君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 那人咬咬牙,磕下头去:“小人原是惊风将军柳静安手下死士,名唤魏央。愿改投世子爷麾下,赴汤蹈火,绝无怨言!” 君遇把玩着手中的扇子,漫不经心地问:“原因?” 魏央咬牙道:“柳静安其人刻薄寡恩,动辄杀人,凡任务失败者尽皆处死。他手下原有一百六十八名死士为他卖命,半年以来死于敌手者只有十二人,倒有七十九人是被他砍了头……” 青儿在旁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插言道:“上一次你在坝子镇刺杀我们也失败了,你怎么没死呢?” 魏央飞快地向她瞟了一眼,低下头沉声说道:“小人不甘就死,因此……小人父母妻儿十余口人,尽皆死于非命!” 青儿立刻接道:“这么说,是你贪生怕死,害死了你自己的父母家人!你非但对主人不忠,而且对父母不孝、对妻子不仁、对子女不慈!——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慈之辈,世子爷为什么要收留你?” 魏央猛然抬起头来,愤怒的目光紧紧盯着青儿,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杀人似的。 君遇伸手在青儿的面前挡了一下,向魏央笑道:“蠢丫头口无遮拦,壮士勿怪。” 魏央慌忙低头连称“不敢”,又道:“如今小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愿为世子爷肝脑涂地,以赎前愆!” 君遇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一向与人无怨、与世无争,养死士无用。何况柳将军如今已南面称帝,我若收留了他手下叛逃的死士,岂不是等同造反么?” 魏央急了:“世子爷身在局中,怎么可能与世无争!在坝子镇那等偏远地方尚有我们火烧客栈,如今您孤身回到京城,皇……柳静安更是绝不可能错失良机!小人前几日冒死打听到,您先前留在永昌里旧宅的一些奴仆早已被他收买,备好了明枪暗箭,专等您回府!” “竟有此事?”君遇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 魏央重新跪直了身子,重重地磕下头去:“小人久随柳静安左右,深知其人脾性,或可为世子爷效绵薄之力,请世子爷开恩收留!” 青儿不屑地撇了撇嘴,正要嘲讽,却听见君遇语气平淡地说道:“既如此,你便留下吧——青儿,叫车夫掉头往回走,咱们不回永昌里了!” “不回去了?那咱们去哪儿住?”青儿有些发懵。 君遇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哑:“去,公主府。” ------------ 28.凶宅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了下来,君遇却久久地站在台阶下,不肯迈步。 青儿更加不愿往前走:在大门外就能看见里面那片断瓦残砖荒草丛了,这种鬼地方怎么住人啊? “爷,不行咱去住客栈吧?”她扯了扯君遇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君遇摇头,甩脱她的手举步踏上了石阶。 青儿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这时,坐在树荫下捉虱子的一个老乞丐忽然跳起来,扑到台阶上拦住了二人的去路:“不能进,不能进去!那里面——闹鬼啊!” 君遇低头看了他一眼,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青儿倒觉得有趣,昂着头笑了一声:“我不怕鬼,让那些鬼来陪我玩啊!” 老乞丐打了个哆嗦,尖声叫道:“不要胡说八道!小姑娘家家不懂事,鬼神也是可以冒犯的吗!那里面……那里面几百具尸体没有一具完整的,夜里都变厉鬼,连偷东西的小贼都吓死了十几个了,你要跟他们玩吗!” “几百具尸体?还在里面?”青儿大惊失色。 “当然在里面!”老乞丐眼睛瞪得溜圆,“到处都在打仗、杀人,谁有工夫替你收尸去?人家官兵杀完了人随手点一把火,烧也烧不干净,可不是还在里面?要不是有那些厉鬼守着这园子,我还进去拿点金银器皿出来换酒喝呢!” 青儿吓得脸色发白,很没骨气地拽住了君遇的衣角:“爷,咱别进去了!” 君遇再一次推开了她的手,一语不发地踏着台阶走上去,迈进了门槛。 青儿只得在后面跟着,一进大门便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君遇没有等她,脚下越走越快,一眨眼工夫便过了第一进穿堂,走到后面园子里去了。 青儿一路小跑跟了进去,越往里走越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想喊君遇等等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嗓子里冰冷刺痛得厉害,仿佛空气里都是带冰碴子的。 可是,如今分明才刚刚入秋啊! 莫名的涩意涌上心头,青儿尚未弄明白这股情绪的源头,眼中已经有滚烫的泪珠落了下来。 她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沿着那道被烟火熏黑了的长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脚下渐渐出现了干涸的血迹。再往前走,便看到了一些尸块、残肢、白骨,狼藉地散落在地上。 长廊尽头,是一片烧得只剩了半截墙壁的房屋。屋里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死尸,有的已经烧得只剩了黑乎乎的骨头,有的被烤得干巴巴面目全非,更多的却是腐烂败坏、被虫蚁啃噬得千疮百孔了。 青儿再也忍不住,转身冲出门外扶着栏杆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她原本以为杀人流血已经是世间最可怖的场景了,时至今日才知道自己从前实在是见识短浅。 腐肉,白骨,蛆虫,扑面而来的恶臭……传说中的人间地狱只怕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些! 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可是五脏六腑还在不停地翻滚着,痛不可当。 青儿想站起来逃离这个地方,双腿却完全使不上劲,最终整个人软塌塌地跌坐在了地上。 再后来呕出的酸水里开始带血。她心中一慌,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所见的一切渐渐变黑、变淡,最终化作了乌漆漆的一片。 耳边传来了一声惊呼,似乎是君遇的声音。青儿想抬头应他,身子却顺着栏杆慢慢地滑下去,跌在了石阶上。 ------------ 29.你不要走  醒来时已是深夜,睁眼便看到大红色的床帐,描龙绣凤,精美绝伦。 青儿茫然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昏迷之前看到的场景,胃里不免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房门“呀”地一声开了,君遇端着一只小碗走了进来,面色惨白,神情恍惚。 青儿莫名地觉得害怕,忙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君遇掀开被角看了看她的脸色,微微皱眉:“还难受?” 青儿怯怯地点了点头。 君遇叹了一口气,看着灯火说道:“你先把粥喝了,睡一觉。天亮以后带你去看大夫。” 青儿觉得心里安定了些,便大着胆子牵住了他的衣袖:“这是什么地方?是客栈吗?” 君遇迟疑了一下,神色愈发黯淡:“这是……花园暖阁。” “花园?”青儿大惊失色,“公主府的花园?!” 君遇黯然不语,算是默认。 青儿立时急了:“咱们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那些厉鬼困住了公主府,不让咱们走……” 君遇脸色一变,猛然甩开了她的手:“休得胡言,公主府哪里来的什么‘厉鬼’!” 见他似是要走的样子,青儿心下大为慌乱,连滚带爬地扑下床去,抓住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君遇再次甩开她,怒容满面。 青儿没有力气维持平衡,踉跄着退了几步,跌在了床脚下。 过于虚弱的身子一时站不起来,她急急地在地上挣动着,带着哭腔连喊:“不要走,我不许你走!” 君遇似是有些挣扎,站在原地迟疑许久,最终还是被她扑了过来。 抱住了他的手臂以后,青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向他恳求:“你不要走……我害怕!” 君遇叹了一声,转身将她抱起来,放回了床上:“你怕什么?” 青儿想了想,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在怕什么。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被他丢下而已——深更半夜,一个人被遗弃在陌生的屋子里,就是容易害怕啊! 想到此处她又觉得有些委屈,干脆四肢并用把自己整个人挂在了君遇的身上:“我什么都怕!我不习惯一个人睡!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这园子里又没有美人,只有女鬼——缺胳膊少腿掉脑袋的女鬼……” “住口!”君遇忽然怒喝一声,震得案头的灯火都颤了两颤。 青儿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便有些气急败坏:“我说女鬼,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该不会真的……” “不许对死者不敬!”君遇阴沉着脸,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 青儿怯怯地住了口,却仍旧趴在君遇的背上不肯下来:“那好!我不提女鬼,你也不许走!” 君遇被她缠得头疼,心里只顾生气焦躁,原先郁积在胸中的那股闷气倒不知不觉地消散了许多。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暗惊,不由得有些发愣。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青儿早已把他的外袍扒下来藏在枕下,扯过被子来盖在他的身上了。 君遇又是一阵焦躁,待要发怒,看到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又觉得不忍。 青儿可不管君遇的脸色好看不好看。她只管舒适地往他的胸膛上一趴,眯起眼睛笑了:“又生气了?没事儿你生吧,我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有人味儿……” “你说什么?”君遇心中一跳,脸色大变。 青儿立刻怯了:“我……没说什么。” 君遇定定地看着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那句“我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许久才黯然叹道:“睡吧!” 青儿并不刨根问底。见君遇不打算“逃跑”了,她便心满意足地钻进被子里,八爪鱼似的缠在了他的身上。 ------------ 30.宫里召见 这一夜,青儿睡得很不安稳。 噩梦开始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场景:仍是上一次雷雨夜时梦见的那座园子,园子里也仍然是那些人——同样的凶神恶煞的士兵,同样的绝望的面孔,同样腥咸的鲜血溅上了她的脸…… 但这一次,梦境并未在同样的地方戛然而止。 那声“上路吧”之后,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利刃刺穿后心的冰冷和剧痛,又莫名其妙地转换了视角,从高处俯视着那场浩劫,亲眼看着那个红衣红裙的女子被砍断了手脚、劈碎了头颅、剖开了肚子…… 她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意识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清醒着。她知道这是噩梦,满心想要逃离,却怎么也走不动。 再后来,眼前的画面渐渐扭曲成零乱的光影,最终化作了一场漫天漫地的大火,烤得她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尖叫着从这场噩梦中惊醒的时候,青儿发现身下的枕头褥子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梦里出了多少冷汗、流了多少眼泪。 幸好除了疲惫些以外,身子倒没有觉得十分不适。她坐在床沿上怔怔地想了许久,终于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现实——君遇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青儿慌忙披衣跳下床,冲出了门外。 门外却也没有君遇的身影,只有荷叶、竹桥、假山、画舫…… 这座暖阁所处的地方四面环水,竟是一座湖心小岛。 青儿慌里慌张地将小岛上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没找到君遇的身影,倒累得自己心慌气短。再加上被浓烟一呛,那滋味,简直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 等等,浓烟? 她惊恐地冲出门外,这才发觉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浓烟。尤其是西南方向乌沉沉一片,看上去简直像是神怪故事之中的妖魔登场,十分可怖。 青儿正在惊疑,忽然看到竹桥上有人快步奔了过来。滚滚浓烟追在他的身后,变幻出骇人的形状。 不是君遇,是昨日的那个死士,魏央。 青儿看着这幅画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心里本能地觉得厌恶、害怕,想逃。 这时魏央已奔到近前,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礼:“青姑娘。” 青儿定了定神,转头看向远处的浓烟:“那边是怎么回事?” 魏央忙道:“府里尸首太多,没有办法一一安葬。照世子爷的吩咐,加了些柴草重新火化了。” 青儿听他说话并无异样,心下渐渐安定了些,便转过身来皱眉问道:“世子爷人呢?” 魏央低头躬身,恭敬地道:“宫里召见,世子爷一早便去了。” 青儿一惊:“宫里?你是说你那个旧主人要见他?” “是,”魏央仍然低着头,“属下不方便跟去,因此世子爷命我留在此处保护姑娘。暖阁里炉子上有给您准备的药和点心……” 他尚未说完,青儿忽然脸色一变,快步从他的身旁绕过去,上了竹桥。 “青姑娘!”魏央不明就里,慌忙追了上来。 青儿却已经顾不上他了。 刚才看见那片浓烟之中有火苗窜了起来,她的心里忽然一阵恍惚,现实与噩梦毫无预兆地重叠在了一起。 杀戮,大火,精致的长廊,以及长廊旁边牡丹丛中那张雕花的石桌…… ------------ 31.燎秃了毛的小花猫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几根檩条同时断裂,烧红的瓦片和带着火苗的椽子重重地塌了下来,摔落一地。 那道精致的雕花长廊,终于也同它的主屋一样,在烈火之中化作了一片断瓦残砖。 青儿憋住一口气拼命向前奔跑,却还是没有赶得及在它彻底烧毁之前来看最后一眼。 “姑娘,您不能过去!”魏央迟疑再迟疑,最终还是不得不大着胆子拽住青儿的手臂,制止了她直往火场里闯的疯狂举动。 青儿发出一声惊呼,憋着的那口气一泄,立时被浓烟和热气熏得眼前发黑。 魏央见势不妙,再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一把将她抱起来,闷头向外面冲了出去。 “你们在干什么?!”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正是君遇的声音。 魏央下意识地甩手将青儿丢出去,自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爷……” 他倒是干脆利落了,可是倒霉的青儿却被他扔到了一丛烧黑的杂草上,还打了个滚。 疼不疼先不说,单凭这一身的黑灰,就足够让青儿死过去两回了。 气死一回,羞死一回。 君遇向这边看过来的时候,青儿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这下可好,原本还算干净的脸上也黑了,整个人活像一只躲进灶膛里燎秃了毛的小花猫。 尤其她还不敢抬头看人,只好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瞧上去就更像了。 看着她这副可怜样儿,君遇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肚子的伤感愤懑都烟消云散了。 青儿听见他笑,心下大喜,忙抬起头开始装可怜:“我都这么惨了,你还笑……” 一张小花脸上强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太过滑稽。君遇几次想板起面孔都没能如愿,只好背转身去,冷声斥道:“惨?我看你惨得还不够!闯火场很好玩吗?” “不好玩!”青儿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岂止不好玩,简直很受罪。 更可恶的是这份罪还白受了。她最终也没能来得及看清那长廊与梦中的是不是完全一致,先前的那个疑虑只能继续藏在心里。 也许,天下所有的长廊都是差不多的吧?公主府有长廊,国师府宋家也可以有啊!——她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 这件事不能说给君遇知道,因此青儿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幸好君遇也没打算深问,只背对着她怒斥了一句:“还不快起来!” “你来扶我!”青儿继续耍赖。 君遇冷哼一声,抬脚便走。 青儿见他不肯回头,只得自己爬起来紧走几步追上去,用脏兮兮的小黑手在他的衣袖上抹了一把,然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君遇低头看见自己黑乎乎的衣袖和手掌,脸色立时就黑了下来。 青儿仰起头来向他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于是君遇又绷不住笑了。 笑完以后,他自己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忙重新板起了面孔:“回去自己烧水沐浴浣衣,连我的衣服在内,若有一件洗不好,我把你扔到湖里去!” “你舍不得!”青儿昂着头,得意洋洋地道。 君遇微微皱眉,避开了她的目光:“咱们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今后洒扫煮饭也是你的差事,不许偷懒!” “我一个人?”青儿大惊。 君遇“哼”了一声:“不然呢?” 他以为青儿的意思是要多买几个仆人,正要责她娇气,不料她很快接上了下一句话:“洗衣煮饭洒扫都让我做了,那你做什么?你不陪我一起?” 君遇的心里愈发不安,忍不住甩开了她的手,沉声道:“我有别的事情要做。你先自己回去,无事不要出来乱跑!” 青儿闻言皱了皱鼻子,仰头朝他扮了个鬼脸:“我知道!京城风物繁华,你多半是要去喝花酒找美人!” 君遇离开的脚步顿了一顿,随后猛然加快了速度,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这就走了?脏衣服还没换呐!”青儿有些傻眼。 ------------ 32.红线 等君遇走远了,青儿忽然又觉得有些恐慌。 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与他形影不离。可是照眼下这个趋势来看,今后她恐怕没那么容易再与他朝夕相见了。 刚才,她甚至都没有机会问他这次进宫是否顺利。 “他其实并不属于我”这个发现,让青儿一整天都十分失落。 但不管心里有多不是滋味,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她很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自己收拾干净,换洗了衣裳,紧接着却被做饭难住了。 她不会啊! 魏央出门采买了许多米面菜蔬回来,青儿挨着翻看了一遍,然后就傻了眼。 她知道这些东西是能吃的,可是究竟要怎么炮制才能吃,这是个问题。 魏央看到青儿一脸茫然的样子,心里生出了不妙的预感:“姑娘你……不会做饭?” “谁说我不会!”青儿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似的,猛然提起了米袋子,哗啦哗啦往锅里倒了大半袋,然后就跑去找火石了。 魏央哭笑不得:“姑娘,这些米要是全部做熟了,差不多能够三十个人吃的!而且——点火之前应该先加水!” “啪!”地一声大响,是青儿把刚刚找到的火石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魏央打了个哆嗦,很识趣地接着说道:“烧火煮饭这种粗活,怎么能叫姑娘做呢?您去歇着吧,我来!” “那就辛苦你咯!”青儿立刻转怒为喜,一溜烟地跑回暖阁躺着偷懒去了。 没办法,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真要她做饭,公主府硕果仅存的这座小岛只怕也难保不被烧成一片焦土! 天色渐晚。一阵凉风过后,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而君遇竟迟迟没有回来。 “该不会真的在外面喝花酒吧?”青儿暗自嘀咕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一个人出门快活,把她丢在这么个鬼地方,还让魏央这个不知底细的臭男人来照顾她,他还真挺放心! 青儿越想越觉得焦躁,隔着窗户看着偏房里忙碌的魏央,也是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话说,那家伙该不会在饭里下毒吧? “不行,我得卜一卦!”她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些日子学到的新鲜玩意儿,立时兴冲冲地坐了起来。 自从把那本《掐指录》粗略地看过一遍之后,青儿就总觉得自己有了占卜算卦的本事,今日趁着君遇不在,正好可以小试牛刀。 不过,要占卜君遇的去处和吉凶,手头总得有他的一件东西才行。 青儿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正觉得扫兴,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忙把自己腰上的荷包解了下来。 那枚玉环是他给的,用来替他占卜应该不错…… 青儿这样想着,忙忙地打开荷包找到了那枚玉环,然后就呆住了。 一道清晰的红线如水纹一般流畅地缠绕在玉环上,在烛光下闪着微微的红光,似在流动。 这道红线是一早就有的。可是,短短几天时间,它怎么会长了这么多! 难不成,这玩意儿是活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青儿打了个寒颤,再也无心卜卦,忙将玉环塞进荷包收了起来。 等君遇回来,一定要把这个见鬼的玩意儿还给他!——她这样想着。 谁知这一等,又等到了半夜时分。 听到门响的时候,青儿心中一阵气恼,干脆揪住被角翻身打了个滚,把被子整个儿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谁回来得晚,谁就没有被子盖!”青儿气哼哼地想着,决定跟君遇再立这样一条规矩。 可是她屏住呼吸等了许久,门口却迟迟没有再响起脚步声,只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酒气随风飘了进来。 ------------ 33.青儿是谁? 酒气?! 青儿瞬间就想到了两种可能: 一、他果然去喝花酒了,在温柔乡里泡到半夜才回来! 二、来的不是君遇,而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坏蛋——比如那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魏央? 这两种可能,第一种很可恼,第二种很可怕,然而解决方案都是一样的——打!往死里打! 于是,一瞬间的心理建设之后,青儿一跃而起,拎起案头的一只青瓷花瓶就冲了出去。 ——呃?情况不太对? 冲到屏风外面以后,青儿就看到了背对着她坐在门槛上的那道身影。 是君遇没错,可是…… 他好像在哭? 青儿定了定神,将手中的花瓶放在桌上,迟疑着走了过去。 君遇听见脚步声,慢慢地转过身来,仰起了头。 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果真是在哭。 青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许久才试探着开了口:“你……迷路了?” 君遇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扶着础石慢慢地站了起来:“青儿?” 青儿看着他这副呆样儿,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出言调侃道:“哟,真了不起,居然还认得我!我说,你喝花酒就喝花酒,怎么还哭着回来呢?没钱被姐儿们赶出来了?” “青儿!”君遇忽然发出一声低吼,踉跄着扑了过来。 青儿怕他摔了,不敢躲,只好咬牙撑着,任凭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肩上。 真沉啊! 单单是沉也就罢了,更过分的是,他一扑过来就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肩,只差没把她的胳膊给勒断了。 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扶他啊!难道两个人就这么抱着站到他醒酒? 青儿正在腹诽,却听见君遇贴在她的耳边,仍旧含混不清地唤着:“青儿、青儿……” “在呢在呢!你先放开我好不好?”青儿十分无奈。 谁知君遇闻言非但不放,反而将她抱得更紧,沙哑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又不傻,在咱们自己的家里,那些小贼怎么可能杀了你……青儿,我认输了,你回来、回来吧……” 青儿听到此处,渐渐觉得脚底有些发凉。 谁是青儿?青儿是谁? 谁在自己的家里被人杀死了? 联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她的心里很快就有了猜测: 君遇是南疆王世子,并非大周宗室之人,却以主人的姿态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公主府,难道…… 随后她又想起了当日在兴龙城外,兰儿交代的一些细节:黎珩在醉春楼设了一个局,作为关键棋子的素心姑娘临时改了个名字,叫青儿。 青儿,青儿。 原来如此! 她早知道君遇的心里藏着一个念念不忘的人,却没想到那个“念念不忘”不是因为“求不得”,而是刻骨铭心的“已失去”。 他失去了一个“青儿”,然后把这个名字赐给了她。 她从混沌之中醒来,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他赐予的这个名字就是她的全部。 而这个名字,却不属于她。 她只是寄居在这个名字上的一点尘埃。没了她,随时可以有别的“青儿”陪在他的身边,被他疼着宠着,肆无忌惮恃宠而骄。 真好笑啊! 青儿渐渐觉得胸中悲愤交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猛然挣脱君遇的手臂,踉跄着退后了好几步。 “青儿!”君遇抬头看到她的脸色不好,立时急了:“别哭,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谁哭了?!”青儿立时来了气,“你要跟你的青儿死去活来生死绝恋,那是你自己的事,姑奶奶不奉陪了!” 说罢,她忿忿地一甩手,转身便走。 谁知君遇醉中仍然十分敏捷,没费什么力气就抓住了她的手:“青儿,不要走!” 青儿气急,反手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我不是青儿!” “你就是青儿!”君遇一脸惶急,重新死死地抱住了她:“青儿,我再也不走了,你也不要走……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青儿呆了一呆,好半天才问:“你在对哪个‘青儿’说话?” “对你。”君遇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这一刻,他的目光清澈而动情,不像是在说醉话。 青儿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认准了?没弄错?” 君遇忽然弯腰将她抱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内室:“认准了,就是你!就是你这个随时随地都有醋喝的小醋坛子!” 青儿还在发懵,君遇已重重地将她丢到床上,扯掉外袍压了上来:“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醋!家里有你这么个狐狸精日夜缠着,我哪有力气出去喝花酒找美人……” ------------ 34.滚就滚! 这一夜,青儿并不知道耳边那一声声情真意切的“青儿”,唤的到底是谁。 天亮以后睁开眼,迎接她的是君遇冰冷的质问:“昨晚是你?” 青儿一怔,心中立刻凉了。 “是我,”她慢慢地坐了起来,“不是我还能是谁?另一个‘青儿’么?她早死透了!” 她的话尚未说完,君遇已经狠狠地揪住了她的衣领。 青儿仰起头,向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真对不住,好像又不小心戳到你的痛脚了?” 君遇手上紧了紧,眼睛盯着帐子上的金凤云纹,脸色铁青:“宋琼章,你就那么离不得男人?我不过才一夜没碰你,你就想出这种下作手段,居然冒充……” 青儿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直接干脆地扬起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对,是我下作!昨晚是我发酒疯缠着你不放!是我把你错认成了别人,又是掉眼泪又是诉衷情的作那副没出息的样儿!是我死不要脸缠着你求欢!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君遇的脸上立时清晰地现出了一个巴掌印子。他怔了一怔,放缓了语气:“青儿。” 听见这一声,青儿更是火冒三丈:“别叫我青儿!这个名字,恶心!君遇,你这辈子可能会有很多女人,你总不能给每一个都改名叫青儿吧?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不就是对死的那一个念念不忘吗?我跟你说,那人既然死得冤枉,她的魂魄说不定还在这府里飘着呢!你不妨想一想,她亲眼看见你喊着她的名字跟别的女人翻云覆雨,她会不会觉得恶心?我若是她,下辈子也不会再要你,你脏死了!” 君遇咬紧了牙关,额头上青筋直跳,高高扬起的巴掌却停在青儿的腮边,迟迟扇不下去。 青儿昂然看着他,一点也不惧:“你要打我,打就是了,犹豫什么?你在这里打死了我,公主府就有两个青儿了!最好你把我跟她埋在一处,我好下去给她磕头认个姐姐啊!” 君遇目眦欲裂地瞪了她半晌,终于嘶哑着喉咙吼出了一个字:“滚!” “滚就滚!”青儿掀掉被子站了起来,找到自己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顺手揪下荷包摔到了君遇的脸上:“你的东西,还给你!” 君遇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打开荷包看见玉环上的那道血痕,立时就呆住了。 青儿气得连头发都没有挽,趿上鞋子便冲了出去。 君遇当然没有追。 出府的路,青儿只认识一条:从那片烧坏了的主屋旁边绕过去,过长廊,再走甬道穿过两进院子就是了。 此时昨日的大火早已熄灭,灰也已经冷了。 青儿走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了长廊,只有黑灰之中散落着一些碎瓦碎砖,说不尽的凄凉萧索。 原先长廊旁边的石桌也已经被熏黑了,一时看不出与梦里的那张是不是相似。 青儿也不想去验证了。 她踩着乱石残砖快步向前走着,踢得地上灰土飞扬。 将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出所料,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青儿自嘲地笑了笑,干脆利落地转过了头。 正要出门,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 想必又是乞丐在阶下闲聊吧?——她这样想着。 女子出门见人,是不能披头散发的。青儿迟疑了一下,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截竹枝,把头发挽了起来。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她无意中听见了外面那人说话的内容:“确定没旁人。就一个丫鬟、一个奴才,三人都住在湖心小岛上!”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道:“那就好办。咱们带上几十个刀斧手,夜里悄悄摸过去,砍断竹桥来个瓮中捉鳖!” 之后便是一阵会心的笑声传了过来。 青儿在门内听得寒毛倒竖,好半天才回过神,想也不想拔腿便往回跑。 ------------ 35.落水 还来得及! 坏人的计划是趁夜上岛,现在才刚刚天亮,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完全来得及! 青儿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路脚不沾地地冲进了花园,随后又刻意放慢了脚步,生怕被君遇看到她发疯似的跑回来的蠢样。 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哪怕生气吵架闹翻了,她也不至于置君遇的生死于不顾。知道他有危险,回来报个信总是应该的。 如果他心里感激,也许会说句软话把她留下——所以她要不要留下呢? “留下?没那么容易!他总得先道歉才行!这件事明明是他的错!”青儿气哼哼地想着,脚下越走越慢。 踏上竹桥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吵架就吵架了,没必要为了一次吵架就各奔东西吧?其实君遇这个人也没有太坏…… 竹桥就是在这个时候爆开的。 没错,爆开。原本紧紧连在一起的成千上万根竹管,忽然在同一时间迸裂开来,四散逃去。 像活的一样。 青儿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毫无悬念地摔进水里,瞬间便沉了下去。 湖水淹没头顶的时候,青儿的意识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最终还是难逃溺死的厄运了。 但在这一个瞬间之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双腿本能地向下一蹬,阻住了继续下沉的趋势。 她试探着扑腾划水,虽然十分艰难笨拙,但居然能时常露出水面换气,不至于立刻便沉下去淹死了。 片刻之后,青儿渐渐地镇定了下来,这时才发现自己离岸边只有七八步远的距离。 幸亏先前心里想着事情,走得慢。若是走到湖心才落水,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看到希望之后,青儿心里更加安定了几分,忙沉住气试探着向岸边游了过去。 居然成功了。 几次呛水之后,她终于抓住岸边的蒲草,艰难地爬上了岸。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一个曾经溺水昏迷过几天的人,其实居然是会泅水的。 这件事若是被君遇知道,他少不得又要拿剑指着她的脖子,再问一遍“你是谁”了! 上岸之后,青儿精疲力竭地坐在太湖石上发呆,无意间低头向水里一看,脸色霎时白了。 水里有鱼。乌泱泱的一大片鱼,少说也有几千条。 有鱼不稀奇,可是如果那些鱼张开嘴,竟然齐刷刷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那就很可怕了。 青儿吓得心中“怦怦”乱跳,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水岸。 随后,她的心里渐渐地理出了几分头绪: 若是竹桥年久失修自行毁损,没道理毁得这么干脆而彻底。 必定是人为的。 那些有牙齿的鱼,看上去不像是寻常湖水里的鱼种,只怕也是专门为对付落水的不速之客而准备的。 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听说南疆人擅长机关巧制,飞禽走兽皆可为人所用。这竹桥和鱼群莫不是君遇的手笔? 她才刚刚离了岛,他马上就毁掉竹桥断绝了她回来的路,够狠,够决绝! 看样子,她是白为他担心了。他有这样的手段,何惧那区区几十个刀斧手? 青儿苦笑着慢慢地站起来,随手在湿淋淋的衣角上拧了一把,转身便走。 岛上,魏央推开门,匆匆闯进了暖阁。 君遇手上把玩着那枚玉环,没有抬头:“毁掉了?” “是,”魏央飞快地说道,“竹桥已经完全毁掉,其他几个机关也照您的吩咐打开了。外人就算有飞天遁地之能,也不可能闯到咱们岛上来!” 君遇勾了勾唇角,眼中并没有笑意:“那就好。柳静安要玩阴的,今晚就让他尝尝我的手段。” “爷,”魏央有些忐忑,“毁掉竹桥的时候,对面好像有人落水了……雾太大看不清楚,瞧着像是青姑娘。” “青儿?”君遇下意识地站起来,随后又沉着脸坐了回去:“多久了?鱼群有动静没有?水底的机关……” 魏央迟疑着,如实答道:“机关没有触动,鱼群在这边也看不到。但是……青姑娘好像已经平安上了岸,在水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君遇缓缓地闭上眼睛,许久才又重新睁开,面无表情地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魏央不敢便走,又试探着问道:“青姑娘也许已经知错了,要不要划船去接她一下?” 君遇将玉环攥在掌心里,握了好长时间才沉声说道:“不急。先让她在外头磨磨性子,记得天黑之前叫她回来就是了。” ------------ 36.无家可归 出了公主府的大门,青儿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衣裳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微凉的秋风一吹,那滋味实在有点儿一言难尽。 这会儿她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了,但……回去是不可能的。 都说铁石心肠也有能焐热的时候,可是那个男人的心已经跟着旁人死了、埋了,她到哪里再给他挖出来焐热去? 让他自己去跟那个死了的青儿缠缠绵绵化蝶飞吧。她是个活人,活人就应该奔着热乎地方去,把自己的心焐得暖暖的,热热闹闹欢欢喜喜,这样才不算是白活了一世! 青儿狠狠地擦了擦眼角,仰头把剩下的眼泪憋回去,倔强地挤出了笑容。 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眨眼工夫便从旁边超了过去。青儿怕惹麻烦,忙低着头躲到了墙根下面。 马蹄声却在她的前面停了下来。 原来是一辆看上去挺朴素的马车。俏生生的小丫鬟掀开车帘,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劳驾姑娘过来一下,我们小姐有话要说!” 青儿只得低头整了整衣衫,走上前去:“姑娘有何见教?” 小丫鬟笑嘻嘻地缩了回去,车里随即传出了一个温柔甜美的女声:“我看姑娘身上衣服都湿了,是落水了么?秋日风冷,冻坏了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的家在哪里?我叫车夫捎你一段!” 青儿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好意。不过还是不劳烦您了,我自己会走。” 说罢,她草草地施了一礼,转身便要绕道而行。 “姑娘!”先前那个小丫鬟急急地唤了一声,掀开车帘“咚”地一下子跳了出来。 青儿只得站定了,疑惑地看着她。 小丫鬟向她招了招手,转身回去从车上搀了一个素衣素裙的美人儿下来了。 这场景颇像是优雅的白天鹅屈尊下来接见一只落汤鸡。青儿忽然有点儿自惭形秽。 那美人儿翘起唇角浅浅一笑,十分温柔可亲:“原是我冒昧了,难怪姑娘多心。这世道不太平,人心难测、行路艰难我都知道的。我也是女人,见你一个孤身女子在外面行走,我有些不放心,所以想尽我所能帮你一把,并无恶意。” 见她说得十分真诚,青儿心下越发惭愧,忙道:“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并没有家,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没有家?!”美人儿脸色一变,眼中几乎立时便要落下泪来:“怎么会没有家呢?你的家人……” 青儿笑了笑,闪烁其词地说道:“不太平嘛!无家可归的人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 她的话音刚落,那美人儿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你若没有去处,就更该跟我走了。眼下我正缺一个可以聊天作伴的人,可巧就遇见了你!” 青儿看着她真诚的笑容,心里仍旧有些迟疑。 那小丫鬟见状忙在旁说道:“姑娘快别犹豫了!这世道乱成这样,你一个女孩子家独个儿在外头,遇上危险可怎么办!” 那美人儿攥了攥青儿的手,依旧笑得温和可亲:“妹妹不必多虑,我看你多半也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姑娘,我没道理拿你当丫头使唤。如今国破家亡,咱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多一个人作伴总比独个儿伤心难过的好——我叫黎峥嵘,你可以叫我姐姐,也可以直接叫嵘儿。”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青儿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 那个俏丫鬟鉴貌辨色,知道她心下已松动了,便笑嘻嘻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走嘛走嘛!你再不跟我们走,小姐该哭给你看了!” ------------ 37.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就这样,青儿糊里糊涂地被带上马车,去了那美人儿黎峥嵘的住处。 那是一座极干净雅致的院落,内里十来个丫鬟婆子伺候着,秩序井然。 在小丫鬟的照料下,青儿沐浴更衣出来,重新向黎峥嵘见了礼。 黎峥嵘笑着拉过了她的手,连声赞叹:“真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先前我只说这京城里放眼望去尽是俗物,今日才知道真正的佳人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呢!” 旁边几个小丫鬟也跟着凑趣赞叹,闹得青儿老脸微红:“旁人夸我好看我就厚颜受着了,您就不要夸了吧?您自己是真正的金凤凰,我这小麻雀再好看也受不起您的夸啊!” 黎峥嵘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眼中多了几分警惕:“妹妹说我是什么?” 青儿迎着她的目光,坦然微笑:“‘黎’是大周国姓,如今柳将军窃国篡位,第一个不能放过的就是姓黎的。在这种时候还肯把这个姓氏说出口的人,必定在大周身居高位、深以这个姓氏为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的身份至少是个郡主。” 黎峥嵘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然又笑了:“难怪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原来妹妹果真是我的知己。不错,我是大周礼亲王之女,封号‘明贤郡主’——如今大周朝没了,我这个‘郡主’,也成了个笑话了。” 青儿摇了摇头,仍旧微笑着:“谁说大周朝没了?兴龙城不是还有一位姓黎的皇上嘛!” 此话一出,她分明看见旁边的两个婆子齐齐一凛。 倒是黎峥嵘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若我黎家真有重整河山的那一日,峥嵘定要拜谢妹妹今日吉言。对了,还不知道妹妹怎么称呼呢!” “我……”青儿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宋”字咽了下去,装着随意的样子说道:“我叫青儿。” 此时她心里想的是:宋家与大周朝廷纠葛颇深,因此“宋琼章”三个字还是不要提的好,可不要聊着聊着又聊出一个抄家灭族的仇人来了。 不料“青儿”这两个字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一报出这个名字,黎峥嵘立刻变了脸色:“你叫青儿?!” 话已出口没法收回,青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是啊。这名字是随意了点,可是我自从有记忆起就叫这个了,眼下似乎也没有必要刻意去改它。” “不错,”黎峥嵘慢慢地调整了脸色,“这名字简而不俗,大可不必改掉——这会子我有些倦了,妹妹也回房去歇一会儿,晚上再出来陪我用膳可好?” 她的话音刚落,立刻便有小丫鬟走出来,向青儿作了个“请”的手势。 青儿见这些人的脸色不似刚才和善,心知事有蹊跷,便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 刚走出门外,就听见一个小丫鬟的声音气冲冲地道:“青儿,青儿,又是青儿!她怎么就是阴魂不散呢……” 旁边的婆子慌忙呵斥了一声,静等青儿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迟疑着开了口:“难怪素绢姑娘生气,一个‘青儿’日日跟咱们住在一起,任谁也喜欢不起来!我看那姑娘倒不怎么在乎那个名字,郡主怎不顺便帮她改了?” “一个名字罢了,”黎峥嵘淡淡地道,“没什么好改的。我还不至于听不得‘青儿’两个字。” “是是,”婆子忙赔笑道,“什么青儿红儿的,该死的不是都死了嘛!” 黎峥嵘没有再接这个话茬,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桌上的茶盏,面色平淡:“宫里有消息了没有?” 婆子迟疑了一下,神色有些为难:“皇上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请郡主稍安勿躁。” “热豆腐?”黎峥嵘苦笑了一声,神情哀怨:“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热豆腐’?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怕连残羹冷炙都轮不到我了!” “郡主……”婆子欲言又止。 黎峥嵘终于忍不住,烦躁地站了起来:“即刻传信给柳静安,叫他务必出来见我,就今晚!” ------------ 38.是她?! 这天夜里,青儿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一会儿想起跟君遇的那场争吵,咬牙切齿地气一阵;一会儿想起黎家主仆对“青儿”这个名字的敌意,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惊疑不定;但更多的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在想些什么,只是没来由地觉得焦躁,翻来覆去总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睡姿。 如此这般一直折腾到了二更时候,她终于认命地选择了放弃入睡,起身披衣出门。 细雨绵绵的夜晚格外静谧,府中守夜的人也不知在哪里打盹。青儿一路走出来,竟没有一个人察觉。 于是她放下了心,只管信步乱走,没一会儿就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了尽头。 这院子确实有点儿小。堂堂郡主屈尊住在这种地方,难怪会觉得憋闷委屈呢! 青儿正自感慨,忽然听到前方屋子里有人说话,似乎正是黎峥嵘的声音。 “这倒有趣了,难道她也睡不着么?”青儿心下疑惑,忍不住迈步走了过去。 正要敲门,却听见黎峥嵘“嘤”地一声哭了出来:“你总说让我等着,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次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明天一定去见他!” 另一个人有些不悦地开了口,却是个男人的声音:“你就这么着急见他,连一天都不愿意多等?君遇真有那么好?” 青儿心头一凛,脚下险些滑倒。 幸而她终于还是稳住了,又听到里面黎峥嵘的声音怒道:“我当然不愿意多等!当初你跟我合计杀黎青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等那贱妇死了,遇卿的心里就容得下旁人了,到时候你会帮我想办法成为他的女人!可是你看看现在——现在黎青岑倒是死了,可是遇卿的身边又有了别的狐狸精!再等下去他迟早被那只骚狐狸给吃干抹净了,哪里还有我什么事!” “嵘儿!”男人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你不能这样见识短浅!如今君遇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此时下手为时尚早!至于你说的那个狐狸精——你完全用不着担心,她已经走了!” “走了?!”黎峥嵘大为诧异。 男人笑道:“如你所愿,昨天夜里君遇在黎青岑死的地方喝了大半夜的闷酒,今日一早就把‘狐狸精’撵走了!这两天他的情绪很不对劲,应该马上就要撑不住了。你再耐心等等,最多两三天……等他彻底崩溃以后,才是你最好的出场时机!” 屋里静了下来,黎峥嵘久久没有说话。 青儿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拼命忍住逃跑的冲动,蹲下身子屏住了呼吸,不敢漏听任何一丝动静。 许久之后,黎峥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再信你一回也无妨,只是……那个狐狸精到底是什么来历?你敢保证她不会去而复返?” 男人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一个青楼女子而已。本名不知道,君遇只肯叫她‘青儿’。” “是她?!”黎峥嵘的声音骤然拔高。 “你见过她?”男人似乎来了兴致,声音却还是那么不急不慌的。 黎峥嵘顿了一下,慌忙否认:“当然没有!” 她否认得这样快,男人反倒更加不信了:“真没有?朕怎么觉得那个‘青儿’多半在你这里呢?你一天往公主府那边去转好几回,顺路捡个人回来也不稀奇,是不是?” 青儿听到此处,终于确认了那个男人的身份——在京城里敢自称“朕”的,除了柳静安还有谁? 谁能想到,大周明贤郡主黎峥嵘,竟然跟窃国篡位、几乎屠尽大周宗室的柳静安早有勾连! 这时黎峥嵘似乎有些气恼,没好气地接着柳静安的猜测反驳道:“乱讲!我捡个女人回来做什么?” 柳静安低低地笑了一声,语气颇有些暧昧:“原来你不会捡女人,只会捡男人回来?” “我当初就不该捡你这个混蛋!”黎峥嵘斥了一声,似愤怒又似娇嗔。 之后传出来的声音就有些不堪入耳了。一阵嘤咛过后,柳静安喘吁吁地道:“说真的,她若在你这儿,你可不许藏私!君遇的口味刁得很,一个青楼女子能得他盛宠这么些天,一定有其过人之处。我若不能一亲芳泽,岂不是终身之憾?” “依我看,没能拿下黎青岑那个贱妇,才是你的终身之憾吧?”黎峥嵘冷笑了一声,语气中有些酸意。 柳静安低笑:“我不是有你嘛!君遇的红颜知己,南疆未来的女主人——这滋味儿岂会比黎青岑那妖妇差?” 青儿知道不能再听下去了,忙屏住呼吸,慢慢地站了起来。 谁知便在此时,身后的花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紧接着腰上传来一阵剧痛。青儿尚未回过神来,人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拖着,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那处屋子。 ------------ 39.你到底来不来救我? 青儿估摸着自己大约是要被灭口了,然而居然并没有。 她只是被扔回自己的房间里关了起来,门窗都锁得很严实,连窗缝都给堵上了。 这架势,大约是要等天亮之后大家都起床了再把她拎出来,切巴切巴蘸酱吃? 青儿怕得厉害,直疑心死期将至,因此这一夜是彻底跟睡眠无缘了。 ...... ------------ 40.你抱我回去! “青儿!”墙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是君遇的声音。 青儿只觉得眼睛一酸,抓住花墙的手指便再也坚持不住,慢慢地滑了下去。 “青儿,你在哪儿?!”君遇大约是发现了异常,语气有些急了。 墙内开始传来急促...... ------------ 41.我想跟你住 君遇弯腰将青儿放到马车上,慢慢地转过了身。 青儿心中大叫“不妙”,一手撩起车帘,另一只手便死死地扯住了君遇的衣角,不许他离开马车半步。 君遇察觉到了,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便向后伸出手去,握住了青儿的手腕。 青儿立刻翘...... ------------ 42.青儿,回来 回到公主府之后,青儿才知道君遇那一身的血腥味是怎么来的。 湖边的草丛中、小径上,处处都是半干的血迹,腥气冲天。 青儿看着湖面上粼粼的波光,无端地觉得那水的颜色都比从前深了一些。 一些侍卫打扮的汉子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打扫,见青儿看过来,忙歉意地...... ------------ 43.怪我没有尽早杀你 “青儿,回来。” 就连青儿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会轻易地受了这句话的蛊惑,糊里糊涂地就向着君遇走过去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的心里莫名地揪痛起来。一向没心没肺的她,在这一刻仿佛忽然具备了共情的能力。君遇眼中竭力隐忍的那些情绪,她全部都懂、...... ------------ 44.千古第一毒妇 君遇果然一夜未归。 天亮以后青儿起身出门,发现厨房里清锅冷灶的,并没有人给她预备早饭。灶台上倒是摆了几盘没动过的隔夜剩菜,但味道显然不能恭维,吃下去没准儿会闹肚子。 青儿只看一眼便果断地选择了放弃,转身从门后找到一根钓竿扛在肩上,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水边。 ...... ------------ 45.别碰,有毒! 青儿是个闲不住的。解决了懿安公主的疑问之后,她只安静了那么一会儿,马上又惦记着出门了。 说起来,回京也有好几天了,她还一次都没有回过宋家呢!好容易趁着君遇不在,此时不回去更待何时? 说走就走——是没那么容易的。 她刚走...... ------------ 46.我要杀她,她知道 君遇缓缓地闭上眼,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那张信笺在他的手中一点点折起、收拢,最终被他攥成了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这样的反应已经可以算是十分平淡,可是青儿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见君遇久久不动,她只得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衣袖:“喂,你没事...... ------------ 47.这不是你的事 那夜之后,君遇接连几天都没有回来。 恰好青儿也并不想见到他,乐得清静。 此后青儿渐渐地发现,没有君遇的日子其实也并不是很难熬。 拆掉的妆台,她只用了三天就拼好了,之后的日子平淡如流水。 青儿接连又做了几场不同的噩梦,一些支离破...... ------------ 48.妨主 青儿安静地坐在马背上,欣赏风景似的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那些兵。 这处山谷从外面看上去并不幽深,走进去才知道里面居然别有洞天,十分宽阔而平坦。 一部分士兵在山坡上活动,更多的却是在隐蔽处操练,不走进来根本察觉不到。 这么多人,而且看上去都是有模...... ------------ 49.万世不移 青儿站在公主府的门口,看着君遇和那个报信的人策马疾驰而去,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永昌里?黎峥嵘不是正在那里住着吗?莫非是她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青儿惊奇地发现,过了这么多天,她对黎峥嵘的厌恶之情仍然有增无减。 哪怕她并不怎么期待跟君遇去游沁芳园...... ------------ 50.逃犯 二人回到公主府的时候,门口的众乞丐齐齐发出了哄笑:“找回来了找回来了!这下子可再也跑不了了!” 青儿到此刻才明白,原来君遇之所以这么快就找到了她,不是因为他神通广大,而是因为门口的这群乞丐把她给出卖了! 这一次算是私逃被抓,她以为君遇...... ------------ 51.天时地利人和 “这……”黎峥嵘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素绢立刻转过身来,板起了面孔:“青姑娘是在说笑吧?世子爷和将军们商量打仗的事,哪有女子往前凑的份?” “这样啊?”青...... ------------ 52.提前恭喜郡主了 黎峥嵘的脸色红得好像要滴出血,两条细长的柳叶眉中间微微地拧了起来,眼中汪着泪水,似在竭力克制着委屈,不许自己哭出来。 于是有几个将领看向青儿的时候便不由得多了几分不赞同:一个丫头怎么可以这样放肆!把堂堂郡主欺压得下不来台,世子爷都不管的吗? 青儿察觉到了那些...... ------------ 53.赛马 君遇是午后才回来的。 青儿听见动静,便兜起被子把自己遮了起来,不肯露头。 只听君遇笑道:“今日你可算是出了风头了!如今全军上下都知道我身边的小丫头不止漂亮乖巧而且见识过人,一个个都恨不得把你夸到天上去!我觉得我在军中的威望被你比下去了,你说怎么办...... ------------ 54.见面礼 与此同时,第二支利箭破空而来,却是冲着君遇去的。君遇脸色一变,翻身跃下马背,险险地避了过去。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了青儿刚才遭遇的是怎样的险境。 “青儿,你怎么样?”他来不及站起,四肢着地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狼狈地向青儿扑了过去。 ...... ------------ 55.红颜祸水 “柳静安,你不要脸!”青儿脸色大变。 君遇侧身向前跨出一步,将青儿挡在自己的身后,仰头向柳静安冷笑道:“两军尚未交锋,柳将军便要在此地决一死战吗?” “决一死战?”柳静安笑了,...... ------------ 56.南疆有救了 谷中一片沸腾。青儿估摸着,君遇一时半会是不能得空回来了。 夜里的风已经很冷,她站在门口打了半天的怵,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找了件厚披风系上,急冲冲地出了门。 凑热闹去。 走出帐外之后,她也没跟旁人打招呼,一个人艰难地爬上了一处山坡,看着远处的火把...... ------------ 57.你把我忘记了! 青儿从未听说过诸如“大祭司”“神殿”之类的古怪名词儿,听到此处不由得大为惊奇,忙堆起笑容向君遇贴了过去,预备从他的口中打听些稀奇的故事来听听。 不料君遇才听见“圣物”两个字,脸色立时就变了。 ...... ------------ 58.我没有那么坏 这一夜,青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灯红酒绿的夜宴,满殿衣香鬓影、珠围翠绕,缭乱的灯光看得人心里有些发慌。 她穿着大红色的舞衣站在高高的台上,耳边是一片诸如“国色天香”“艳惊四座”之类毫无新意的溢美之词,...... ------------ 第59章 你不是宋琼章 次日青儿醒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抬手摸了摸颈下,果然空荡荡的。 君遇从外面掀开帐子,将黑绦系着的玉环扔到了被子上,沉声命令道:“戴回去!” 原来是被他摘走了。 青儿伸手捡起来,拿到眼前细细查看。 ...... ------------ 60.眼见未必为实 青儿隐隐觉得,君遇这次带她出门,一定与她那场莫名其妙的梦有些关系。 而后来发生的事,也确实印证了她的猜测。 马车在山脚下停了下来,君遇扶着青儿下了车,拾级而上。 青儿知道,沿着这条路上去不远,是一座香火颇盛的庙宇。 在某个炎炎...... ------------ 61.你,失忆了 青儿也看见了,立时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喂,你带了多少人?”她凑到君遇的身边,低声急问。 君遇神色凝重,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带? 青儿的心立时沉了下去。 君遇握着她的手,掌心里渐渐地沁出了汗。 ...... ------------ 62.皇后 柳静安面露喜色:“琼章,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他这样真切自然地道欢喜,倒让青儿怔了一怔:“你是真的盼着我记起来?” “当然是真的!”柳静安急急地攥住了她的手,“难道你还是不信...... ------------ 63.剧毒 青儿看见来人,立时惊坐起来:“兰儿?!” 是兰儿。 她先前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正是这个野心勃勃的小丫头出卖了她! 果然,兰儿走进来,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怎么还不死?” ...... ------------ 64.旧梦 将近傍晚的时候,解毒的药仍然没有送过来,青儿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不是痛,而是她的身子已经渐渐地开始不听她的使唤了。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困乏了,可是后来就连呼吸也已由不得她自己,她才知道大约是毒发了。 这症状,似乎与兰儿先前对她说的不太一样? ...... ------------ 65.一个妖怪罢了 青儿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点了灯,小宫女翠儿正趴在桌子上打盹儿。 这床帐,这桌椅,这纱灯,这雕梁画栋……皆是宫中最常见的式样,二十余年来并未变过。 恍惚一觉醒来,她仍是长春宫中那个千娇万宠的小公主,母后尚在,父皇的...... ------------ 66.回不去了 三日后,两军交兵。 在这三日之内,柳静安一散朝便到青儿这边来陪着,“顺便”向她打听南疆军营中的事。 青儿连一丝儿隐瞒也没有,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他了,就连那天夜里新来了三万援军的事也说了出来。 柳静安对...... ------------ 67.杀了她! 来人竟然不少。 青儿知道这个地方待不得了,只得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四下寻找出路。 “什么人?!”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青儿迟疑了一下,干脆直起身子,慢慢地走了出去。 原来柳静安已经败退,此刻是南疆的士兵...... ------------ 68.相见 君遇是在三天后出现的。 彼时青儿正坐在角落里发呆,听见开门声也只当是有人来送水送饭,因此连头也没有抬。 君遇慢慢地走了过来,在她的身旁站定:“青儿。” 青儿打了个激灵,猛然抬起了头。 眼前是她日思夜想的...... ------------ 69.我劝你杀她 “遇卿。”黎峥嵘站在帐篷外面,怯生生地看着走出来的君遇。 后者迎着她的目光,脸色不太好看:“听说,你曾试图命人杀掉青儿?” 黎峥嵘一颤,脸上立时僵了:“不是的!那时青妹妹装扮成小兵的模样,我一时没有...... ------------ 70.是我,我回来了 接下来的许多日子,君遇虽然通常都回来与青儿同住,却总是推说重伤在身,不肯同她亲近。 青儿知道他是听信了黎峥嵘的话在提防着她了,也不戳破。 如此这般过了些日子,将士们已经休整得差不多,君遇的伤也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一切都很平静。 君遇时时都在留心...... ------------ 71.出走 “啊——”黎峥嵘双手抱头,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 青儿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去看着她:“还不说吗?” “我说……我说!”黎峥嵘崩溃大...... ------------ 72.离家出走可不是办法(大结局) 青儿以“南疆逃兵”的身份,被那几个汉子押送到了他们主子那儿。 两下里一见面,对方立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琼章,怎么是你!” 青儿一时拿不准该喊“皇上”还是“郡王爷...... ------------ 蠢梦新文《九世凤命》来啦! 是的你没看错!你的最蠢的小伙伴俺,时隔半年终于又回来啦! 这次的新文是一个——呃,看似很正经其实又很沙雕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幸运了八辈子的女神仙忽然变得很倒霉…… 话不多说上简介啦! ****** 阮青枝是到凡间来历劫的。 说来惭愧,她这个劫实在毫无挑战,只需要顺风顺水执掌九世凤印,就可以重回瑶台继续逍遥做神仙。 前面八世都毫无波澜,谁知偏偏在这第九世,一切都乱了套。 有人抢走了她的运,有人想留下她的命,还有个命格诡谲的臭男人死死地抓着她的心,要死要活不放手…… 老娘只想活着回家,求放过呀喂! —————— 阮青枝:老娘下凡历劫,九世恩怨皆是云烟。散了吧! 某人:九世云烟烘托出了一个我,你竟看不上? ****** 下面为了凑字数,发个第一章。 1.第九次落水 “落水,又是落水!能不能换点儿新鲜的啊?” 傍晚,庭院深深的相府内宅之中,传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怒骂。 听到骂声的小丫鬟踉跄着奔进来,扑到床沿上便开始哭:“小姐,小姐你醒了!吓死伴月了呜呜呜……” 床上躺着的女孩子十三四岁年纪,肤色异常苍白,整张脸肿得不成样子,只一双眼睛黑如点漆,亮得过分。 落水的滋味一如既往地难受,耳边的哭声也实在扰人,她却并未表现出痛苦的样子,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毕竟这都是第九次了,套路已经很习惯。 她的记忆不全,只知道自己到凡间历劫,要执掌九世凤印才能顺利归位,却并不怎么记得前面八世都是如何过来的。 她只关心当下。 今世这具身体的原主,叫阮青枝,南齐王朝丞相府大小姐,天资鲁钝,在府中并不受宠。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孪生妹妹阮碧筠:容色倾城、聪慧绝伦,人称南齐王朝的一颗明珠,被当朝太后特许可以随时进宫陪伴…… 咦?! 阮青枝惊叹了一下。 这一世竟不是一出场就备受瞩目,反而被一个孪生妹妹抢了风头? 这似乎是个新鲜的设定。司命神君终于意识到他的职业需要有一点创意了吗? 正感叹间,床沿上的小丫鬟忽然抬起头来,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眨呀眨呀看着她:“小姐,你醒了,咱们该报仇了吧?” 阮青枝一呆。 小丫鬟立刻就急了:“你不是又要赖账吧?先前你对我发过誓的!你说过只要二小姐再害你一次,你立刻就告诉那位公子,弄死她!” 阮青枝忍不住又把“自己的”记忆重新调取了一遍。 她仿佛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是…… 伴月一看她的神情,就明白了:“你又不忍心!你又要说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可是小姐,你记不记得你都在她手里死过多少次了?再说那位公子许诺帮你的时限也快到了,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啊喂!” 阮青枝叹口气,学着原主那样柔弱木讷的语气说道:“伴月,当初我救那位公子,并不是为了图报。” 伴月闻言立刻皱起了脸:“可是……” 没等她的“可是”说完,阮青枝忽然将眼睛一眯,露出一个奸诈的笑:“丫头啊,你家老祖宗有没有教过你,自己的仇要自己报?” 伴月闻言噌地跳了起来:“你肯报仇了?这么说真是二小姐推你下水的?” 阮青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小丫头诈了一句。 大意了啊。 她叹口气,瑟瑟缩肩:“我现在否认还来得及吗?” 伴月一甩手,转身便要出门:“你还要否认?我看指望你自己报仇是没戏了,还得去求那位公子!” 这时房门咔地一响,一道威严的女声传了进来:“去求哪位公子?” 阮青枝从记忆中搜索出这个声音,慢慢地扶枕坐了起来:“母亲。” 仪态雍容的相府女主人金氏走进来,好看的杏眼向伴月一挑,后者便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金氏站在床边看着阮青枝,眼中掩不住厌恶:“这副鬼样子,还想去见什么公子?还嫌闹的笑话不够多?筠儿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阮青枝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金氏,像在看一个怪物。 金氏对上她的目光,莫名地觉得心里一寒,立时抬脚踹在了伴月的肩上:“你主子干的事,大半都是你挑唆的!相府怎么会有你们这么一对儿下贱无耻的东西!” 伴月被踹得向后滚倒,忙又翻身重新跪好,咬牙道:“夫人,大小姐昨晚在湖里泡了半夜,差点儿人就没了!” “你还有脸说!”金氏又是一脚踹了过去:“要不是这个丧门星自己跑到湖边去勾三搭四,她能落水?筠儿要不是为了去救她,能被她带累着跌下湖去?昨晚筠儿回来就发起了烧,这会儿额头还烫呢!你这贱蹄子倒敢来我面前说嘴了!我问你:昨晚她们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该不会又是去替这个丧门星传递什么信物去了吧……” 阮青枝始终没能在脑海中拼出昨晚的完整记忆,干脆放弃,看着金氏冷笑起来:“母亲,您与相府有何深仇大恨?” ****** 好啦亲爱的,蠢梦以多年坑品保证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来看一眼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