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上篇_1  1 说实话,要是杜佛少校这个老头没有在汤顿赛马场上突然中风死去,吉姆是根本不会到瑟斯古德学校来的。他没有经过面试就在学期中来了。时间是在五月末,不过从气候来说,谁也没有想到已是五月末了。他是通过专门为预备学校介绍教员的一家不太可靠的介绍所来的,暂时应付一下杜佛老头的课,等找到合适的人再说。“是个语言专家,”瑟斯古德在教员休息室对大家说,“是临时性的。”他把额上的一绺头发往上一撩,有点为自己分辩地说。“姓普莱多,”他把字母一个个拼出来,“p—r—i—d”——法语不是瑟斯古德的专长,因此他参看一下手里的纸条——“e—a—u—x,名叫吉姆。我想他帮我们应付到七月没有问题。”教员们不难听出他话里的暗示。吉姆·普莱多是教员里的穷白人。他跟以前的勒夫戴太太和马特贝先生属于同一类,都不怎么样。勒夫戴太太有一件波斯羔羊皮大衣,颇受年轻人崇拜,结果她却是个开空头支票的。马特贝先生是钢琴家,但在为合唱团练唱伴奏时被叫了出来,协助警方进行调查。就目前所知,他至今还在继续协助,因为他的衣箱仍放在地下室里等待处理。好些教员,其实主要是马乔里班克斯,主张开箱检查。他们说,其中一定有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失物,例如阿普拉米安的黎巴嫩母亲的银框相片、贝斯特-英格拉姆的瑞士军用折刀、女舍监的手表。但是瑟斯古德板着他那没有皱纹的脸,坚决不为他们的请求所动。他从他父亲那里接手管理这所学校才五年,可是这五年的时间已经教会他,有些东西最好还是锁起来为妙。 吉姆·普莱多在某个星期五的滂沱大雨中到达。大雨像大炮硝烟似的从昆托克山的褐色山沟里滚滚而下,流过空旷的板球场,渗透到了快要倾圮的校舍的沙岩石墙基里。他是在刚吃过午饭后不久到的,开着一辆红色的阿尔维斯牌旧车,后面拖着一辆旅行住房用的拖车,原来是蓝色的,几经易手,如今已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瑟斯古德学校的午后一片宁静,上课的日子里每天从早到晚都吵吵嚷嚷的,惟有这时才有片刻的安静。学生们都被打发到宿舍里去午休了,教员们则坐在休息室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或者改作业。瑟斯古德在替他母亲朗读小说。因此,整个学校里只有小家伙比尔·罗奇亲眼看到吉姆到达,看到阿尔维斯牌汽车从坑坑洼洼的汽车道上吱吱地溅着水开过来,车头上冒着汽,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子不断地来回扫划,后面的拖车在水潭里颠簸地跟着。 那时罗奇还是个新生,大家都认为,如果不说他天赋有什么缺陷的话,至少也有点笨。他在两个学期里已经换过两个预备学校了,瑟斯古德学校是第二个。他是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孩子,患有气喘病,大部分午休时间里都跪在床头上,趴在窗口向窗外瞭望。他的母亲住在巴斯,生活阔绰。大家都认为他父亲是全校最有钱的家长,这样显赫的地位却叫儿子吃了不少苦头。罗奇既然来自父母分居的家庭,天生就是个喜欢留神观察的人。罗奇观察到吉姆没有在校舍前面停下来,却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马厩那边去,可见他对这个地方的布局早已了若指掌。后来罗奇想他一定先来勘察过地形,或者研究过地图。他开到马厩那里以后,也没有停下来,仍保持原来的车速,一直向湿草丛中开过去,接着就翻过了土墩,倒栽葱似的掉到大坑里去,没有了踪影。罗奇原来以为吉姆开得那么快,拖车会跟前面的车子折成直角挂在坑边上,可是结果却像一只大兔子翘起尾巴跳进洞里一样,没有踪影了。 大坑的来历在瑟斯古德学校里传说纷纭。它位于果园、果房和马厩之间的一片荒地,看上去不过是地上凹了一块,杂草丛生。北面有几个小土墩,每个土墩都有一个孩子的身子那么高,上面有一丛丛的灌木,一到夏天就长得密密麻麻。就是由于这些小土墩,大坑成了孩子们游戏的好地方,因之出了名,关于它的传说随每一届新生的想像力而异。有一年说,这些小土墩是露天银矿的遗迹,于是大家都起劲地开始挖掘宝藏。又有一年说,这是罗马帝国时代的一个堡垒,于是大家都挥舞棍棒、投掷土块,在这里布阵厮杀。也有一年说大坑是战时的炸弹坑,土墩是炸弹开花时被埋在里面坐着的人体。实际情况却要平淡无奇得多。六年以前,也就是瑟斯古德的父亲突然与城堡旅馆女职员私奔之前不久,他发起修建游泳池,动员学生挖了一个大坑,一头深一头浅。但是募捐来的钱总是不够实现这个雄心,因此就在别的计划上零零碎碎地花掉了,像替美术课购置了一台新的投影机啦,在学校地窖里人工培植蘑菇啦,等等。爱挖苦的人甚至还说,那对私通的情人最后逃到女方故乡德国时,还卷走了一部分捐款。 吉姆不知道这些事情。事实是,他选择瑟斯古德学校里那个在罗奇心中有着神怪传说的角落,这完全是碰巧。 罗奇趴在窗口上等着,不过再没有看到什么了。阿尔维斯牌汽车和拖车都已陷在坑里,要不是草地上有车轮的红泥湿印,他很可能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白日梦呢。但是车轮印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因此午休结束打铃时,他穿上长统雨靴,冒雨蹚水到了大坑边上,爬到高处往下望。吉姆身穿军用雨衣,头戴一顶很特别的帽子,帽檐很宽,像非洲猎帽,但是毛茸茸的,一边卷起,像个放荡不羁的海盗似的满不在乎,上面的雨水就像顺沟而下那么直灌下来。 阿尔维斯牌汽车现在出现在马厩院子里。罗奇始终没有弄明白,吉姆是怎样把它弄出大坑的,但是拖车却还在下面坑里,就在原来预定挖得比较深的一头,停在砖砌的坑底上。吉姆坐在车门踏级上,用一个绿色塑料平底杯喝酒,一只手揉着右肩,好像碰到了什么地方似的。这时大雨如注,从他的帽檐上直灌而下。帽子抬了一下,罗奇看到了一张赤如烈火的脸,褐色的胡子被雨水粘在一起,像两撇犬牙,在帽檐的掩映下,他的脸色显得更红了。脸上尽是横一道竖一道的皱褶,又深又弯曲。罗奇突发奇想,他一定在热带的什么地方挨过饿,饿瘪了以后又饱餐一顿,才把身上填补起来,因此脸上有这么多的皱褶。他的左臂仍横在胸前,右肩高耸在颈后。但整个蜷缩的形状静止不动,像一头冻僵了的动物,凝住在背景前。罗奇一时又突发奇想,希望这是一头雄鹿,一种高贵的动物。 “你这小子是谁?”问话的声音非常像个军人。 “我叫罗奇,先生。我是个新生。” 帽影下面红砖一般的脸打量了罗奇大半天。接着,使罗奇感到放心的是,他的脸色和缓了下来,露出了狼一般的笑容,左手仍按在右肩上,慢慢地又按摩起来,同时他又就着宽口塑料杯喝了一大口。 “新生,嗳?”吉姆对着杯口说,仍在微笑,“这我倒没有想到。” 吉姆现在站了起来,把驼着的背转向罗奇,开始仔细检查起拖车的四条支腿来。这次检查非常严格,把车下的弹簧摇晃了半晌,又把装扮奇怪的车头不断抬高一些,以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地方垫上了几块砖头。在这当儿,春雨如注,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地打在他的雨衣上、帽子上、拖车的车顶上。罗奇注意到,在这一切动作中,吉姆的右肩纹丝不动,高高地鼓在他的颈后,好像雨衣下面塞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因此,他心里想,吉姆是不是一个大驼背,凡是驼背的人是不是都像吉姆那样容易碰痛。而且他还注意到一个普遍规律,值得记住,以后可以应用,那就是背驼的人走起路来步子跨得大,这是为了要保持平衡。 “新生,是吗?我可不是新生,”吉姆一边拉一拉拖车的一条支腿,一边继续说,口气要比刚才友善多了,“我是个老生。你要知道到底多老,那么我告诉你,像瑞普·凡·温克尔一样老,还要老一些。有朋友吗?” “没有,先生。”罗奇简单地回答。学生在作否定的回答时都用这种有气无力的口气,肯定的话是让问话的人说。可是,吉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罗奇突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一种希望感。 “我的名字叫比尔,”他说,“我受洗时的正式名字就叫比尔,可是瑟斯古德叫我威廉。” “比尔,是啊。没付的账单。有人这么叫过你吗?” “没有,先生。” “反正名字不错。” “谢谢您,先生。” “我认识不少叫比尔的,他们都是好样的。” 这样,两人都算是作了自我介绍。吉姆没有把罗奇撵走,因此罗奇就在坑边上待着,透过他雨水淋湿的眼镜往下望去。他吃惊地注意到,砖块是从黄瓜架上卸下来的。有几块已经松了,吉姆一定又弄松了一些。罗奇感到很高兴,居然有人刚到瑟斯古德学校就敢这样自作主张,真的挖起学校的墙脚用在自己身上。尤其使他感到高兴的是,吉姆打开了自来水龙头取水,因为那个水龙头是学校特殊规定谁也不许碰的东西:碰一下就会被罚一顿揍。 “喂,比尔,我问你。你身上有没有正好带着弹珠什么的?” “什么,先生,什么?”罗奇摸一摸口袋,有点茫然。 “弹珠,老兄。圆圆的玻璃球,那么小的。难道现在学生不玩弹珠啦?我上学的时候,我们可是玩的。” 罗奇没有弹珠,可是阿普拉米安却有一大堆,从贝鲁特用飞机运来的。罗奇花了大约五十秒钟急忙跑回学校去,冒了极大的风险搞到了一颗,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坑边。他一到坑边就迟疑起来,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大坑已是吉姆的产业了,罗奇要下去得取得他的许可。但是吉姆已经到拖车里面去了,所以罗奇稍微等了一下以后,就蹑手蹑脚地从坑边走下去,从门口伸手把弹珠递进去。吉姆一时没有瞧见他,他正在喝着杯里的酒,呆呆地望着窗外天上的乌云在昆托克山顶上聚起来又散开去。罗奇注意到,这个喝酒的动作实在很困难,因为吉姆要站直身子对着杯口喝,不容易做到。要达到这个角度,他得把佝偻的身子往后仰。这时雨又下大了,像小石子似的噼里啪啦打在拖车上。 “先生。”罗奇叫他,但是吉姆一动也不动。 “阿尔维斯汽车的毛病是,他妈的没有弹簧避震,”吉姆终于开腔道,与其说是对着他的客人,不如说是对着窗户说的,“你开着车,屁股等于挨着路面白线,谁都会变成残废的。”他又往后一仰,喝了一口。 “是啊,先生。”罗奇说。他没有想到吉姆居然以为他会开车。 吉姆已经摘掉帽子。他的淡褐色头发剪得很短,有几块地方剪刀下得太狠了些,露出一道道刀痕,都集中在一边。因此罗奇猜想,吉姆是用他那条好胳膊自己剪头发,这样一来,他看上去更是歪一边了。 “我给您带来了一颗弹珠。”罗奇说。 “很好。谢谢你,老兄。”他把弹珠接了过去,放在他硬邦邦的粗糙手心里慢慢滚来滚去。罗奇马上知道他对什么东西都非常在行,他这号人物对什么工具、什么家伙都非常得心应手。“这车不平,你瞧,比尔,”他仍一心一意端详着弹珠说,“一头斜,像我一样。你瞧。”他转身到大窗户一边。大窗户下面有一条铝边,放在那里承接流下来的水。吉姆把弹珠放在上面,看着它朝一头滚去,掉到了地上。 “一头斜,”他又说,“朝车尾一头斜。这可不行。喂,喂,你这小家伙,你上哪儿去啦?” 罗奇一边弯下身去找弹珠,一边注意到这拖车一点也不舒服。尽管里头收拾得特别干净,随便谁都可以是它的主人。车里有一个床铺、一张凳子、一个船上用的炉灶、一个液化气罐。罗奇想,他妻子的照片甚至连一张也没有。罗奇还没有碰见过单身汉,不过瑟斯古德先生除外。他能找到的仅有一些属于个人的东西,是挂在门上的一只网袋、床铺旁边放的一个针线包、一个自制的淋浴喷头,用饼干筒打了洞,干净利落地焊接在车顶上。桌子上有一瓶无色的酒,不是杜松子酒就是伏特加酒,因为罗奇在假期到他父亲住的公寓度周末时,他父亲喝的就是这种酒。 “看上去东西向还可以,但是南北向肯定是一头斜。”吉姆试一试其他的窗框,“你擅长什么,比尔?” “我也不知道,先生。”罗奇木然说。 “得有个专长,人人都是这样。足球踢得怎么样?你会踢足球吗,比尔?” “不会,先生。”罗奇说。 “那么你是个书呆子?”吉姆漫不经心地问,一边哼了一声,倒在床上,喝了一口杯里的酒。“不过我说,你一点也不像是个书呆子,”他有礼貌地又补了一句,“不过你爱独来独往。” “我也不知道。”罗奇又重复了一遍,朝着打开的门挪了半步。 “那么你最擅长的是什么呢?”他又喝了一大口,“你总有个专长,比尔,人人都是这样。我最擅长的是打水漂。祝你健康。” 在此时此刻向罗奇提出这个问题,很不得当,因为他自己正一天到晚为这个问题感到苦恼。他最近甚至怀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什么目标。不论在学习或玩乐上,他都觉得自己有严重的欠缺;甚至学校生活中的日常事情,例如叠被子、收拾衣服,他也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而且他也不够虔诚,这是瑟斯古德老太太对他这么说的;他在教堂里不该常常板着面孔。对于这些缺点,他都怪自己不好,但是他最责怪自己的,还是破坏了父母的婚姻,他应该早有预见,采取步骤来防止的。他有时甚至想,他是不是有更加直接的责任,例如,他是不是天生邪恶、破坏成性、懒散成习,他的这种恶劣性格造成了父母的不和。他在以前的那个学校里,曾想用大声叫喊来表明这一点,甚至假装发羊痫风,他的姑姑有这毛病。他的父母为此特地见了面,商量了一下——他们是通情达理的人,常常这样做——最后决定让他转学。因此,在一辆抛了锚的拖车边上,由一个他几乎盲目崇拜的人——而且和自己一样也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无意之中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来,差点让他招架不住。他觉得脸上的血往上涌,镜片上雾气迷蒙,拖车开始融化为一片苦海。罗奇也没有弄清楚,是不是吉姆注意到了这一点,只见他突然转过身去,驼着的背面向他。他走到桌边,一边说几句补救的话,一边又喝着杯里的酒。 “反正,你观察很仔细,这一点没有问题,我可以告诉你,老兄。咱们独来独往的人都是这样——没有人可以依靠,对吗?没有别人看到我。你在那边坑上一出现,让我吓了一跳,以为你是会变魔法的。我敢打赌,比尔·罗奇是全校观察最仔细的人,只要戴着眼镜。是吗?” “是的,”罗奇感激地表示同意,“我是这样。” “那么好吧,你就留在这里,留心观察,”吉姆命令道,把非洲猎帽又戴在头上,“我要出去,修理一下支腿。好吗?” “好的,先生。” “那弹珠呢?” “在这里,先生。” “它一滚就叫我,好吗?朝北,朝南,不管它朝什么方向滚。懂吗?” “懂,先生。” “知道哪一边朝北吗?” “那边。”罗奇马上伸出胳膊,随便指着一个方向说。 “对。那么好吧,它一滚你就叫。”吉姆又说了一遍,然后到雨中去了。一分钟后,罗奇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当吉姆在使劲扳一条支腿时,他又听见了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的咆哮。 在那年夏季这个学期里,学生们替吉姆取了一个外号。他们试了好几个名字,最后才人人满意。他们先叫他“骑兵”,因为他有点儿军人气概,有时喜欢无伤大雅地骂几声,常常独自在昆托克山间闲逛。尽管如此,“骑兵”没有叫开。后来他们又叫他“海盗”,有一阵子还叫“匈牙利炖牛肉”,那是因为他爱吃辣。当他们列队走过大坑到教堂去做晚祷时,总有热气腾腾的咖喱、葱头、辣椒的香味向他们飘来。叫他“匈牙利炖牛肉”也是因为他的法语地道,大家认为法语就是连汤带水的。五年级乙班的斯巴克莱能够把他的法语学得惟妙惟肖:“你已经听到了所提的问题,伯格,艾米尔在看什么?”——右手痉挛地一挥——“别瞪着眼睛瞧我,老兄,我又不是施魔法的。Qu’est-ce qu’il regarde, Emile dans le tableau que tu as sous le nez?Mon cher Berger,如果你不能马上回答出一句清楚的法语来,je te mettrai tout de suite à la porte, tu comprends,你这傻蛋?” 不过这种吓人的威胁,不论是用法语还是用英语,都从来没有真的实行过,反而很奇怪地增加了他身上的温和神态,这只有透过孩子们的眼光才能看到。 但是,他们对“匈牙利炖牛肉”也不满意。这个外号缺乏其中所包含的泼辣劲儿,没有考虑到吉姆热爱英国的感情,要想引他斗嘴,用这方面的话题去逗他准没有错。傻蛋斯巴克莱只要敢对女王说一句不敬的话,赞叹一下外国哪个地方的美妙,尤其是个热带国家,那么吉姆的脸就会马上涨得通红,一口气说上三分钟身为英国人有多大福气的大道理。他明知道他们是在逗他,但还是上了钩。他说完他的大道理后,常常露出懊丧的笑容,自言自语说什么上当啦、不及格啦之类,还有什么有人脸上要不好看啦,因为要挨罚,多加作业,不能去玩足球了。但是他确实热爱英国,因为说到头,到底没有人为此吃了亏呀。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他有一次大声叫道,“知道为什么吗?傻蛋,知道为什么吗?” 斯巴克莱不知道,于是吉姆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地球。他说,西边,是美国,尽是贪心不足的傻瓜,糟蹋了他们得天独厚的条件。东方是中国和俄国——他对它们不加区别——工作服、劳改营、没完没了的长征。在中间则是英国…… 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外号叫“犀牛”(Rhino)。 这一半是与“普莱多”谐音,一半是指他喜欢在野外生活和他对体育运动的爱好,这是他们常常看到的。他们早起脱光了衣服,冷得瑟瑟发抖,在排队等洗淋浴时,就可以看到“犀牛”大清早散步已经回来了,驼着的背上背着一个帆布背包,大踏步从峡谷路走过来。晚上就寝时,他们可以瞥见手球场塑料顶篷里,他不知疲倦地在向混凝土墙上击球的孤单身影。有时,黄昏天气暖和,他们可以从宿舍窗户中偷看他打高尔夫球。他常常是先向他们读一本随手从昏暗图书馆抓来的极其英国味的冒险小说,像比格尔斯、潘西·威斯特曼或者杰弗里·法诺尔的小说,然后才去玩高尔夫球,带着一根旧得一塌糊涂的铁头球棍,在场地上走来走去。每次击球,他们在他扭过背使劲向前挥球棍的时候,都等他发出“哼哧”的一声,他从来没有叫他们失望过,他们保持了完整的纪录。在教职员板球赛上,他打到了七十五分才下场,有意把球打得高高的,送给右后方的斯巴克莱。“接住,傻蛋,接住——发出去。好球,斯巴克莱,好孩子,你待在那里就是为着这个。” 尽管他天性宽厚,但是大家都公认他非常了解犯罪心理。这方面的例子不少,最足以说明的一次发生在学期结束前几天,斯巴克莱在吉姆的废纸篓里发现了一张第二天的试题,他就拿来出租给考生,每次收费五个新便士。许多学生付了钱后,在宿舍里连夜用手电筒照着,背诵答案,一宿没有睡好。但是临考试时,吉姆发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试题。 他坐下来大声道:“这一份试题,你们大家都免费。”接着他就翻开了《每日电讯报》,开始专心致志地读起“施魔法的人”的最新见解了,他们明白这是指几乎任何有头脑的人,哪怕他只是一个为女王利益写文章的人。 最后还有那个猫头鹰事件,在他们对他的看法中,这另有意义,因为这件事牵涉到死亡,而对于死亡这个现象,孩子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一个星期三,天气还冷,吉姆提了一桶煤到教室里,就在壁炉中生起火来。他背对着炉火,坐在那里取暖,一边读着一篇法语听写题。先是壁炉烟囱里掉了一些脏土下来,他没有理会,接着就掉下来那只猫头鹰。那是一只很大的谷仓猫头鹰,肯定是因为在杜佛的时代,多年以来,不论冬夏,从来都不清除烟囱里的积尘,它就在烟囱里做起了窝,如今给煤烟熏得昏头昏脑,在烟囱里拼命扑翅挣扎,已经弄得全身发黑,精疲力竭了。它掉在煤块上,又滚到地板上,嘴里叽叽呱呱,身上一阵哆嗦,接着就瘫倒在那里,好像是魔鬼的密使。它的身子蜷缩,翅膀张开,胸口还有点呼吸,眼皮上蒙着脏土,但是脏土缝里那双发呆的眼睛,却直瞪瞪地望着那些学生。没有人不感到害怕,甚至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好汉斯巴克莱也吓怕了。不过吉姆除外。他一言不发,马上把那只飞禽收拾起来,拎到外面去。他们像船上的偷渡客一样,屏息凝神地谛听外面的动静,却听不到什么声音,直到最后才听见走廊那头的水龙头在放水,那显然是吉姆在洗手。斯巴克莱说“他在撒尿了”,这话引起一阵不安的哄笑。但是他们下了课鱼贯走出教室时,发现在大坑旁边的混合肥料堆上,猫头鹰被扔在那里,完全死了,等待埋葬。胆子大一些的人上前一看,发现脖子已经被折断。只有猎场看守人才会这样干净利落地弄死一只猫头鹰,这话是苏德雷说的,因为他家才有猎场看守人。 瑟斯古德这个学校里的其他人,对吉姆的看法却不那么一致。钢琴家马特贝先生的阴魂不散。女舍监站在比尔·罗奇一边,认为吉姆了不起,需要特别照顾:他的背那么驼,可是却行动自如,真是奇迹。马乔里班克斯则说,他是在喝醉酒的时候被公共汽车压的。也是马乔里班克斯,在吉姆表现突出的那次教职员板球赛上,指出那件厚运动衫可能来历不明。马乔里班克斯不是板球队员,但是他与瑟斯古德一起走过来看比赛。 “你认为那件运动衫来路是正大光明的,还是顺手牵羊来的?”他大声问道。 “里奥纳德,这话可太不公道了。”瑟斯古德责备道,一边不断地拍着他的猎犬的侧腹,“咬他,琴妮,咬这坏人。” 但是等到瑟斯古德回到书房里的时候,他已没有笑意,老是觉得放心不下。冒充牛津大学出身的人,他能对付,就像他自己念书时,遇到过不识希腊文的古文老师和不懂神学的牧师一样。这种人在证据面前知道瞒不过去,就会支持不住,最终痛哭流涕,自动告退求去,或者愿意降薪留职。但是真正有成就却隐姓埋名的人,他还没有碰到过,不过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喜欢他们的。他查了一下校历,就打电话给斯特罗尔和梅德莱介绍所里一个叫斯特罗尔先生的人。 “你到底想要了解什么?”斯特罗尔先生大声叹了一口气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要了解的。”瑟斯古德的母亲在刺绣,假装没有在听,“只不过是,既然要一份书面简历,那就得要完整,不要有遗漏。何况我们付了中介费。” 这时瑟斯古德忽然想,是不是把斯特罗尔先生从沉睡中叫醒过来以后,他又睡着了。 “非常爱国的家伙。”斯特罗尔先生终于开腔道。 “我并不是因为他爱国才聘请他的。” “他一直没工作,”斯特罗尔细声细气地说道,声音好像是从烟雾腾腾中透过来的,“住了院。脊髓的毛病。” “这话不错。但是我想他过去二十五年里总不见得都是住在医院里吧。真讨厌。”这最后一句话,他是对他母亲说的,他的手掩着话筒。他这时忽然觉得斯特罗尔先生又睡着了。 “你只雇用他到这学期末,”斯特罗尔轻声说,“你如果不喜欢他,到时候辞退他就得啦。你要的是代课老师,给你的也是代课老师。你说要便宜,给你的也是便宜的。” “话虽是这么说,”瑟斯古德理直气壮地反驳,“可是我付了你二十镑金币的介绍费,我的父亲跟你来往已有好多年了,你们总得给我一定的保证呀。你在这里是这么写的——我读给你听——你在这里是这么写的:‘受伤前曾在海外任职,从事商业和勘探工作。’把一辈子的工作用这么一句话带过去,未免太含糊了,你说是不是?” 他的母亲一边刺绣,一边点头。“可不是?”她大声接腔道。 “这是第一点。我还要说一点——” “别多说了,亲爱的。”他母亲提醒他。 “我知道他一九三八年在牛津待过。他为什么没有念到毕业?出了什么事?” “我好像记得那时候大家都中断了学业,”斯特罗尔先生隔了好久以后又说,“只是你太年轻,恐怕记不得了。” “这么多年他总不可能是在监牢里。”他母亲在沉默了很久以后又说,一边仍低着头刺绣。 “他一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瑟斯古德郁郁不乐地说,眼光越过大风吹刮的花园,呆呆地朝着大坑那边看着。 在整个暑假里,比尔·罗奇轮流在他爸爸和妈妈那里住,很不自在,他也始终惦记着吉姆:不知他的背疼不疼;他现在没有课,只有半个学期的薪水,不知在干什么活儿挣钱;尤其是,下学期开学后,他是不是仍在那里任课。因为比尔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吉姆生活在地球的表面上很不平稳,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去,深不见底。他担心吉姆像他自己一样,没有自然的地心吸力吸住他。他回忆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特别是关于吉姆问他有没有朋友的话,他很担心,生怕就像自己辜负了父母的慈爱一样,也辜负了吉姆的情谊,主要是因为他们之间年龄的悬殊。因此,吉姆可能已经到别的地方找友伴去了,他仿佛看到了吉姆的浅灰色的眼睛在别的学校东寻西觅。他也想像,吉姆像自己一样,也曾经有过自己所爱恋的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因此想找个人来代替。但是想到这里,比尔·罗奇的想像力进了死胡同:他对于成年人怎样互相爱恋无法想像。 除了瞎想以外,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查看了一本医学书,又向他母亲打听关于驼背的情况,他很想偷一瓶他父亲的伏特加酒,拿到瑟斯古德学校当做礼物,但是他又不敢。最后他母亲的司机把他送到可恨的台阶上时,他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拼命地飞快跑到大坑的顶上。看到吉姆的拖车仍在下面老地方,觉得无限地高兴,只是拖车比以前更脏了,旁边还新翻了一块地,大概是种过冬的蔬菜的。吉姆正坐在车门踏板上向他憨笑,好像他已听到比尔来了,在他出现在坑边之前就摆出欢迎的笑容似的。 就在这个学期,吉姆给罗奇取了一个外号。他不再叫他比尔,改称大胖。他没有说明原因,而罗奇呢,也无法反对,在取名字的事情上一般都是这样。罗奇则以吉姆的监护人自命,他心中自称是摄政王,代替吉姆的那个离去的朋友,不管那朋友可能是谁。 ------------ 正文 上篇_2  2 不像吉姆·普莱多,乔治·史迈利先生天性不擅在雨中赶路,尤其是在深夜。说真的,他很可能是比尔·罗奇将来长大成人最后定型的样子。矮胖结实,年纪最多刚到中年,从外表上看,他属于伦敦常见的那一类与世无争、温和驯顺的人。他腿短,步履一点也不灵活,他的衣着质地讲究,却不合尺寸,这时已淋得湿透。他的大衣有一种老光棍的味道,那种黑的料子和松软的织法似乎是为了保存水汽。或者是他的衣袖太长了,或者是他的胳臂太短了,就像罗奇一样,他穿上雨衣,袖口总是几乎盖没了他的手指。为了爱体面,他不戴帽子,因为戴了帽子使他显得滑稽可笑,确实是这样。“像个小鸡蛋。”他美丽的太太最近一次离开他之前不久就这么说过,她的评语往往产生长期效应,这次也不例外。因此雨水在他厚厚的眼镜片上不断形成大滴的水珠,使他只得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仰头,才能看清维多利亚车站那已经被煤烟熏黑的拱门旁的人行道。他是朝西走,回到他住的切尔西住宅区去。他的步履,不知什么缘故,略有迟疑,如果这个当儿吉姆·普莱多从黑暗中出来问他有没有什么朋友,他大概会回答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能叫到一辆出租车就不错了。 “罗迪说话没完没了。”他自言自语道,一阵急雨又落在他那胖乎乎的脸颊上,流到他已经湿透了的衬衫里,“我为什么不站起来就走?” 史迈利一阵后悔,再一次检查自己落到目前痛苦处境的原因,结论是:这完全是自作自受。这样冷静的态度与他秉性谦恭是分不开的。 这一天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利。头天晚上睡得太迟了,他早上起得特别晚,自从去年退休以来,这已慢慢成了习惯。他发现咖啡已经喝完,就到杂货店去排队,结果等得失去了耐心,于是就决定索性办一下个人生活上的一些事情。早上邮差送来的银行结账单显示,他的妻子已经把他每月养老金提取了大部分。他想,好吧,那就卖掉点什么东西。这个决定有点意气用事,因为他经济情况不错,负责他养老金的那家小银行按月付款,从不拖欠。但是他还是把在牛津大学读书时收藏的格里美尔斯豪森著作的一册初版珍本包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往寇松街海伍德·希尔书店去,他在那里偶尔和店老板做成一两笔和气的买卖。他在路上越想越气,在公用电话亭里跟他的律师约定下午去见他。 “乔治,你怎么能这么庸俗?没有人会和安恩闹离婚的。送束花给她,然后到我这里来吃中饭。” 这个劝告使他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到海伍德·希尔书店去时心境已很愉快,但是迎面却碰上了罗迪·马丁台尔,他正好从琼佩理发店每周一次理完发出来。 不论从职业上,或社交上来说,马丁台尔都不够资格和史迈利有来往。他在外交部的交际部门工作,他的任务是设午宴招待别人连在柴房也不愿招待的外宾。他是个行踪不定的单身汉,一头灰发,动作是胖人特有的那种灵活轻捷。他喜欢在上衣翻领扣眼上插朵鲜花,穿淡色衣服,稍有机会就喜欢拉拉扯扯,装得好像和白厅的机要部门关系很熟的样子。几年前他曾“叨陪末座”,参加了白厅一个统一调度谍报工作的小组,但不久这个小组就解散了。战时因为他有些数学才能,也曾在秘密工作圈子的边缘上徘徊,一度在圆场和约翰·兰斯伯里一起参加过一项昙花一现的密码工作,这件事他老是没完没了地提起。但是战争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史迈利有时就得这样提醒自己。 “哈啰,罗迪,”史迈利说,“真高兴见到你。” 马丁台尔说起话来有种上等阶级讲心里话时旁若无人、大声嚷嚷的习惯,在外国度假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弄得史迈利很尴尬,连忙搬出旅馆,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好家伙,那不是谍报大师他本人吗!他们说你已经到圣加伦修道院之类的地方,和僧侣们一起关起门来研读中世纪的手稿了!请马上向我坦白吧。我要知道你究竟在干些什么,一点不漏。你身体怎么样?仍旧爱英国吗?你那漂亮的太太好吗?”他游移不定的目光在街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到史迈利腋下那册包装好的格里美尔斯豪森的著作上,“我敢打赌,这一定是你送给她的礼物。他们说你宠坏她了。”他放低声音,可是仍旧震耳:“我说,你是不是又回来干老本行了?别告诉我这都不过是掩护,乔治,是掩护吗?”他尖尖的舌头舔着他的小嘴巴的湿嘴唇,接着,像一条蛇一样,又消失在嘴缝里了。 这样,史迈利尽管责备自己太蠢,还是同意当天晚上到他们两人都是会员的曼彻斯特广场上一家俱乐部去吃晚饭,这样好不容易才把他打发掉。史迈利平时对那家俱乐部视为畏途,避之犹恐不及,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马丁台尔也是会员。到了晚上,他在白塔饭店吃的中饭仍饱饱的还没有消化掉,因为他的律师是个从来不亏待自己的人,认为只有一顿丰盛的美餐才能使乔治摆脱意气消沉。马丁台尔根据另一种方式,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于是有四小时之久,他们前面摆着史迈利不想吃的菜肴,交谈着一些熟人的名字,好像他们是被人遗忘的足球队员一样。先是谈到史迈利以前的导师杰比第:“我们的莫大损失,上帝保佑他。”马丁台尔喃喃地说,但是据史迈利所知,马丁台尔从来没有见过杰比第。“唉,真是个行家,你说是不是?可以说,是个真正有才学的人。”接着又说剑桥大学出身的法国中世纪专家菲尔丁:“真有幽默感!头脑清楚,非常敏锐!”接着是东方语言学院出身的斯巴克,最后是斯蒂德·阿斯普莱。俱乐部就是他为了逃避罗迪·马丁台尔那样的俗物而成立的。 “你知道,我认识他可怜的兄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心思都用到别的方面去了。” 史迈利就在酒意蒙眬之中听着他这些废话,嘴上还不时地附和着“是啊”、“不是”、“真可惜”、“没有,他们一直没有找到他”,有一次还使他脸红了半天:“唉,别这么说,你过奖了。”最后,马丁台尔终于谈到了一些最近的事:权力的替换和史迈利的退隐。 不出所料,他从老总最后几天的日子开始说起:“你的老上司,乔治,上帝保佑他,他是惟一能把自己的名字保密的人。当然,对你是不保密的,他对你从来没有隐瞒什么吧,是不是,乔治?他们说,史迈利和老总亲如兄弟,一直到死都是这样。” “他们过奖了。” “别急,乔治。你忘了我是个老鸟。你和老总就是那样。”他胖乎乎的手做了一个象征结婚的动作,“这就是你给撵出来的原因,不用骗我,这就是比尔·海顿谋到你的差使的原因。这就是他,而不是你,当上潘西·阿勒莱恩的助手的原因。” “你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罗迪。” “我要这样说。我要说的还不止这些,还要多得多。” 马丁台尔俯身靠过来的时候,史迈利闻到了琼佩理发店特有的一种刺鼻的香水味。 “我还要说的是,老总根本没有死。有人看到他了。”他连忙摇手,不让史迈利否认,“让我把话说完。维利·安德鲁瓦沙在约翰尼斯堡机场候机室里碰到了他。不是阴魂。有血有肉。维利因为天气太热在酒吧里买一杯苏打水喝,你最近没有见到维利,他胖得像个气球。他转过身来,老总就坐在他旁边,一副布尔人的穿戴,难看得吓死人。他一见到维利就溜掉了。你觉得怎么样?所以我们都已知道了。老总根本没有死。他是被潘西·阿勒莱恩和他的三人帮排挤走的,因此到南非躲了起来,愿上帝保佑他。但是,你不能怪他,是不是?谁都想平平安安度过晚年,你怎么能怪他?我就不怪他。” 史迈利精疲力竭,神经越来越麻木,老半天才听明白这种谣言的荒诞无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荒唐的事情!老总死了。他是长期患病以后,心脏病发作死的。而且他最不喜欢南非了。除了萨里、圆场、贵族板球场以外,他什么地方都不喜欢。真的,罗迪,你不能散播这样的谣言。”他大可以再加一句:是我在去年圣诞节前夕,独自一人看着他在伦敦东区的一个火葬场里被下葬的。那个牧师说话还口吃。 “维利·安德鲁瓦沙总喜欢说瞎话,”马丁台尔毫不在乎地沉思说,“我也这样对他说:‘完全是胡说八道,维利,你应该觉得难为情。’”好像他不论从思想上或者口头上,从来没有相信过这种愚蠢的谣言似的。他马上又说:“给老总的棺材钉上最后一个钉子的,大概是捷克事件吧。那个可怜的家伙,背上挨了一枪,把事情闹到上报了,听说他与比尔·海顿一直很亲密。埃利斯,我们得叫他这个名字,尽管我们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就像知道自己的姓名一样确实,我们还是得这么叫他,是不是?” 马丁台尔很贼,他等着史迈利接话,但是史迈利不想上钩,于是马丁台尔又心生一计。 “不知怎么,我对潘西·阿勒莱恩当头头总是不能太放心,你呢?乔治,这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还是只不过因为我天性不易轻信他人?你善于相人,你一定要告诉我。我觉得我们一起出道的人都不适合掌权。这是不是一个线索?如今很少有人能使我心悦诚服,我总是认为,潘西很明显是这样一个人,特别是有了那个老狐狸老总以后。他人缘好,谁都不把他当一回事。只要一想到他从前在‘旅客’酒吧里闲荡,口里衔着他的大烟斗,给一些头儿买酒喝,那就行了。说真的,谁都不想把背信弃义的事做得太露骨,你同意不同意?还是只要能成功,就不在乎?他到底有什么窍门,乔治,他有什么秘方?”他专心一意地说着,俯身向前,眼光贪婪而兴奋,除此之外,只有吃喝才能使他这样激动,“靠属下的才智过活。可是,这也许就是如今做领导的本领。” “真的,罗迪,我没法帮你的忙,”史迈利有气无力地说,“我从来不知道潘西是个有影响力的人物,你明白,我只知道他是个——”他想不起用什么词形容才好。 “是个向上爬的人,”马丁台尔提示道,眼光炯炯发亮,“一天到晚眼睛盯着老总的黄袍。如今他黄袍加身,大伙儿都拥戴他。那么谁是他的左右手呢,乔治?谁在给他立功呢?从各方面听来,他干得很不错。海军部的机密文件阅览室里,用各种古里古怪名称成立的小组委员会里,不论潘西到白厅哪一条走廊里去,都替他铺了红地毯,一些次级大臣们得到了上级的特别表扬,名不见经传的人无缘无故得到了大奖章。你知道,这,我以前都见过。” “罗迪,我无法帮你忙,”史迈利仍这样说,一边要站起来,“真的,我爱莫能助。”但是马丁台尔却拦住了他,用一只油滋滋的手把他按在桌边,一边说得更快了。 “那么谁是狗头军师呢?肯定不是潘西自己。我也不相信美国人又开始信任我们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是狠劲十足的比尔·海顿,我们当代的阿拉伯劳伦斯,上帝保佑他。你瞧,是比尔,你的老对手。”马丁台尔的舌头又伸了出来,逡巡了一会儿后又缩进去,留下一丝薄薄的笑意。“我听说你和比尔一度是什么都不分彼此的,”他说,“但他从来不是正统派,是不是?天才永远不会是正统派的。” “史迈利先生,你还要什么吗?”侍者来问道。 “其次就是布兰德:褪了色的纯洁的希望,红砖大学的教书先生。”但是他仍不放开史迈利,“如果不是这两个人谋划的,那就是个退休的人,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假装退休的人。如果老总已经死了,那么还有谁呢?除了你以外。” 他们开始穿大衣。看门的已经下班了。他们得自己从空荡荡的棕色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来。 “罗埃·布兰德不是红砖大学出身。”史迈利大声说,“如果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上过牛津的圣安东尼学院。” 史迈利心里想,老天爷帮忙,我能做的至多就是这些了。 “别傻了,亲爱的。”马丁台尔不高兴地说。史迈利令他失望:他面有愠色,好像发觉上当了一样,面颊下部出现了令人看了难受的下垂皱褶。“圣安东尼学院当然是红砖大学,同一条街上有一小块沙岩石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即使他是你的门下。我想现在他已投到比尔·海顿门下去了——别给他小费,是我请客,不是你请客。比尔现在是他们的前辈——以前也是。能够使他们围着他团团转。不过,他有他的魅力,是不是?不像我们有些人。我说这是做明星的资质,属于极少数出类拔萃的人。有人告诉我说女人们都完全拜倒在他面前,如果女人可以下拜的话。” “晚安,罗迪。” “别忘了向安恩问好。” “我不会忘的。” “那么别忘了。” 现在雨已下得很大,史迈利全身湿透了,而且上帝为了惩罚他,把伦敦街上的出租车全都隐藏起来。 ------------ 正文 上篇_3  3 “纯粹是缺乏意志。”他自言自语说,一边彬彬有礼地谢绝了一个站在门口的女人的招徕,“与其说是有礼貌,不如说只是软弱而已。马丁台尔,你这个头脑轻浮、装腔作势、爱说大话、没有骨气、不事生产……”他跨了一大步,想避开一个看不清的障碍物。“软弱,”他继续说,“无法摆脱一切羁绊过独立自主的生活,”——一潭脏水溅了他一脚——“还有感情上的牵挂,其实都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不管是和我的妻子、和圆场、和伦敦的生活。出租车!” 史迈利向前冲几步,可是已经晚了。两位小姐挤在一顶雨伞下笑着,早已上了车,只见到胳膊和腿的一阵闪动。他陡然拉起黑大衣的领子,继续孤独地前进。“褪了色的纯洁的希望,”他生气地喃喃自语,“街上的一小块沙岩石。你这个爱说大话、喜欢到处打听的厚脸皮——” 这时他记起把格里美尔斯豪森那本书忘在俱乐部了,但为时已晚。 “唉,他妈的!”他大声骂道,为了出气,还停下步来连骂几声,“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他决定把伦敦的房子卖掉。刚才躲在遮篷下自动售烟机旁等雨停的时候,他就作出这个重要的决定。他从各方面打听到,伦敦房价飞涨。那很好。把房子卖了,用一部分所得在考兹伍德买幢乡间小屋。还是在伯尔福德?那儿来往车辆太多。斯蒂普尔·阿斯顿?那是个好地方。那么他就以性格怪僻、说话东拉西扯、喜欢离群索居的面目出现,但是也有一两个讨人喜欢的习惯,例如在街上彳亍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也许有点不合时代潮流,但如今谁合时代潮流呢?不合时代潮流,但也不背弃自己的时代。毕竟,到了一定时候,人人都得选择向前进,还是向后退。现在的风一会儿这样刮,一会儿那样刮,你不随风倒,并没有什么不光彩。还是要有主见,坚持不动摇,做自己那一代人的中流砥柱。如果安恩要回来,那么他就把她送到门口请她走。 或者,不一定请她走,这要看她是否归来心切。 在这种前提的慰藉下,史迈利到了国王路,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一会儿,好像要过马路似的。马路两边都是华丽的精品店。在他前面是自己住的贝瓦特街,一条死巷子,他从头走到底,总共只有一百一十七步。他当初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些乔治时期的建筑有一种败落敝旧的美,年轻的夫妇靠十五镑过一星期,在地下室里还不敢声张地收个不付税的房客。可是现在却有铁栏杆保护下层的窗户,每幢屋子的路边都挤着停了三辆汽车。史迈利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走过去时一一看了一眼,哪辆是熟悉的,哪辆不熟悉。不熟悉的汽车中,哪辆又是安装着天线和多一面镜子,哪辆是监视者喜欢的那种没窗的小货车。他这么做,一部分原因是要考验一下自己的记忆力,为了保持自己头脑不至于因为退休而萎缩,就像以前他去大英博物馆的公共汽车上熟记沿途的商店门牌号码一样,也正如他背得出自己家中每层楼梯一共有多少级,十二扇门每一扇朝什么方向开一样。 但是史迈利这么做还有第二个原因,那就是他害怕,这是职业间谍到死都甩不开的秘密的恐惧。由于过去的经历是那样复杂,连自己也记不清结下了多少怨仇,总有一天仇人会找上门来跟他算账。 在这条街的尽头,有个邻居把狗带出来散步。她看到了他,抬起头来说了一句不知什么的话,但是他没有理她,心里知道大概又是关于安恩的话。他穿过马路。他的房子一片漆黑,窗帘仍像他出门时那样拉了起来。他爬上六级台阶,到了门口。自从安恩走了以后,他把收拾屋子的女人也给辞退了:除了安恩以外,没有别人有钥匙。门上有两道锁,一道是班汉牌死锁,一道是丘伯牌管匙锁,还有两片他自制的小木片,只有指甲那么大,一片塞在上面门梁缝里,一片塞在班汉锁的下面。这是他在外出行动时留下来的习惯。最近,不知什么原因,他又开始使用起来,也许他的目的是为了不要因为她突然回来而吃一惊。他用指尖一摸,两片小木片都在那里。于是他就开了门锁,推了进去,脚下碰到了中午塞进来躺在地毯上的邮件。 他心中想,是什么杂志到期了?《德国生活与文学》?《语言学》?他想该是《语言学》,它早就到期了。他打开门廊的电灯,弯下身去,翻看了一下邮件。一件是他的裁缝寄来的账单,记的是一套他没有订制的衣服,他怀疑很可能现在正穿在安恩的情人身上;一张是亨莱一个加油站寄来的她的汽油账单(才十月九号就没钱了,他们在亨莱干什么呀);一封是银行来信,说的是关于米兰银行伊明翰分行为安恩·史迈利夫人开户取款的事。 他对着这封信问,他妈的他们两人在伊明翰干什么呀?真是天晓得,谁会到伊明翰跟姘头幽会?到底伊明翰是在哪里? 他正在思量这个问题时,眼光却落在雨伞架上一把没有见过的雨伞上。这是一把绸伞,伞把上有手工缝的皮套,上面有一个金环,但是没有物主的姓名缩写。他的脑袋里很快闪过一个念头:既然这把伞是干的,那一定是在六点十五分下雨前就放在那里了,因为架子上也没有水迹。而且这把雨伞很讲究,虽然不新,伞尖不锈钢包头还没有擦划过的痕迹。因此,这把伞属于一个行动敏捷的人,甚至是年轻人,像安恩最近的一个情人。但是既然这个伞主人知道门上塞的木片,又知道进屋以后放回原处,而且还颇为机灵,在推门打乱了(而且无疑也读了)邮件以后,又把它们靠在门边放着,那么极有可能他也认识史迈利。他不是安恩的情人,而是一个像他自己那样的职业特务,一度跟他亲密共事过,而且就像行话所说的那样,认得出他的“笔迹”。 客厅的门虚掩着。他轻轻地又推开了一点。 “彼得?”他问道。 他从门缝里看进去,靠外面路灯的光,看到沙发一头伸着一双穿着麂皮鞋子的脚,懒洋洋地交叠在一起。 “要是我是你的话,乔治,我就不脱大衣了,老兄,”说话的声音很亲切,“我们还要赶远路呢。” 五分钟以后,穿着一件宽大的棕色旅行大衣,乔治·史迈利郁郁不乐地坐在彼得·吉勒姆的敞篷跑车的客座中。那件大衣是安恩送他的礼物,是他惟一干燥的大衣。原来彼得把他的车停在附近另外一个广场上,所以他之前没有发现。他们的目的地是阿斯科特,那是个以女人和赛马著称的地方。不过作为内阁办公室奥立弗·拉康先生的宅邸所在,就不怎么有人知道了。拉康先生是各类不同委员会的一位高级顾问、谍报事务的总监督。或者,用吉勒姆那有失尊敬的话来说,是白厅的管家。 比尔·罗奇在瑟斯古德学校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心里在想,他每天盯着吉姆,最近终于有了效果。昨天吉姆令拉兹吃了一惊。星期四他又偷了寄给阿隆逊小姐的信。阿隆逊小姐教提琴和《圣经》,罗奇因为她脾气温柔而巴结着她。据女舍监说,园丁助手拉兹是个D.P.,而D.P.不会说英语,或者说不了几句英语。女舍监又说,D.P.的意思是不同的人,反正是战时从外国来的。但是昨天吉姆和拉兹说了话,他要拉兹帮忙摇车前的启动杆,而且他是用D.P.的母语跟他说话的,反正是用D.P.说的话跟他说的,拉兹当场高兴得跳起来。 关于阿隆逊小姐的信,这事要复杂一些。星期四上午从教堂回来后,罗奇到教员休息室去拿他们班上的练习簿,当时墙边桌上有两封信,一封是给吉姆的,一封是给阿隆逊小姐的。吉姆的一封是用打字机打的,阿隆逊小姐的一封是手写的,笔迹倒有点像吉姆自己的笔迹。罗奇看到这两封信时,教员休息室里空无一人。他就自己动手取了练习本,正要不作声地退出去时,吉姆从另外一扇门进来了,他是早上散步回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快走吧,大胖,上课铃已经响了。”他俯身在墙边桌子上。 “好吧,先生。” “天气有点变化不定,是不是,大胖?” “是的,先生。” “好吧,快走吧。” 到了门边,罗奇回头看一眼。吉姆已经直起身来,打开那天早上的《每日电讯报》。桌上空了。两封信都不见了。 是不是吉姆给阿隆逊小姐写了信,又改变了主意?也许是求婚?比尔·罗奇又有了一个想法。最近,吉姆弄了一台旧打字机,是一台破雷明顿牌的,他自己动手修好的。他是不是用那台打字机打了一封信给自己?他难道这么寂寞,自己给自己写信,还偷别人的信?想到这里,罗奇便睡着了。 ------------ 正文 上篇_4 4 吉勒姆懒洋洋地开着车,但是开得很快。车厢里充满了秋天的各种气味。月光皎洁,田野上弥漫着雾,寒气袭人。史迈利心里想,不知吉勒姆多大年纪了,他估计是四十岁,但是在朦胧之中很可能以为他是个在河上划船的大学生。他操纵排挡拉杆,动作潇洒,好像他是在水里一样。无论如何,史迈利有些生气地想,这辆汽车对吉勒姆来说是太年轻了。他们风驰电掣地开过了伦尼梅德,开始爬上埃格汉姆山。他们已经开了二十分钟的车,史迈利问了十...... ------------ 正文 上篇_5 5 “这事发生在六个月以前。”塔尔开始说。 “在四月间,”吉勒姆插言道,“从头到尾说得尽量精确些,好不好?” “好吧,在四月间,”塔尔不动声色地说,“布里克斯顿平静无事。我们在这里静候待命的,我估计,大约有五六个人。彼得·森布里尼从罗马回来,赛·范霍佛刚在布达佩斯干了一仗,”——他露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大家闲着无事,就在布里克斯顿休息室打乒乓、玩撞球。对不对,吉勒姆先生?” “那正好是淡季。” 据塔尔说...... ------------ 正文 上篇_6 6 史迈利在这次见面一开始就保持一种老僧入定的莫测高深的样子,不论是塔尔讲的故事,还是拉康或吉勒姆偶尔的插话,他都不为所动。他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坐着,短腿蜷缩,脑袋低垂,胖乎乎的双手交叉地放在鼓鼓的肚子上。他低垂的眼皮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已经合上了。他的惟一动作是拿下眼镜来用领带的绸衬里擦一擦,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浸泡过了,赤裸裸的,令看到的人很不好意思。但是,他插嘴的话和在听了吉勒姆解释以...... ------------ 正文 上篇_7 7 “现在我的处境很尴尬。我第二天、第三天又跟她见面了,我心里想,就算她现在还没有精神分裂的话,那么也快了。她一会儿说什么潘西要在圆场给她一个高级职务,在托马斯上校领导下工作,还一个劲儿地跟我争,应该给她一个中尉还是少校当。一会儿她又说从今以后不要再做间谍了,她要种种花,养养鱼,跟托马斯过太平日子。接着她忽然又想起修道院来,说:浸信会修女要给她洗涤灵魂。我几乎笑死了。我问她,谁听说过浸信会有修女?她...... ------------ 正文 上篇_8 8 “她很可能是生病了,”史迈利迟钝地说,对象主要是吉勒姆,不是别人,“也很可能是昏过去了。把她护送走的人也很可能真是护士。看起来,她的情况够糟的。”他又补充一句,斜眼瞥了一下塔尔,“毕竟,从你发出第一封电报到伊琳娜离开香港之间只有二十四小时。根据这样的时间安排,你很难把原因归于伦敦那边。” “正好可以这样,”吉勒姆看着地板说,“时间固然很紧,但刚好够,要是伦敦有人——”他们都等着他把话说完,“要是伦...... ------------ 正文 上篇_9 9 史迈利在塔尔走以前,问了他一些问题。他的眼光没有看着塔尔,而是近距离地看着眼前,他发肿的脸因为这个悲剧而显得有些泄气。 “这本日记的原本在哪里?” “我把它放回到那个信箱里。史迈利先生,我是这样想的:等我找到日记的时候,伊琳娜到莫斯科已有二十四个小时了。我估算她一开始接受审问,就没什么气了。很可能他们在飞机上就会拷打她,着陆后又来一遍,等那些壮汉吃了早饭后,就开始审问。他们对胆小的就来这一套:先拷打...... ------------ 正文 上篇_10 10 这幢房子一面是练习骑马的小围场,另一面是个草地网球场,隐藏在树林中间。球场不是太好,没有经常割草。春天,冬季的积水浸透了草地,没有阳光照射进来把它晒干。到了夏天,球飞了出去,掉在树叶丛中很难找到。今天早晨,从整个花园扫到球场里来的结霜落叶,厚可没脚。但是在场外,在顺着长方形的铁丝网外的山毛榉间,有一条小径,史迈利和拉康现在就在这条小径上漫步。史迈利已经披上了他的旅行大衣,拉康却只穿他那套破旧的...... ------------ 正文 上篇_11 ------------ 正文 上篇_12 12 有些老头子回到牛津去,会发现建筑石块上过去的青春在向自己招手。史迈利不是这种人。要是在十年前,他可能会这样,如今却不会了。经过博得利图书馆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地想到,我曾在那里念过书。看到公园路上他指导老师的房子,他想起了战前在那个长长的花园里,杰比第第一次问到他是不是愿意和“我在伦敦认识的一两个人谈谈”。听到汤姆钟楼敲晚上六点钟时,他想起了比尔·海顿和吉姆·普莱多。他们大概是他到伦敦去的那一年...... ------------ 正文 上篇_13 ------------ 正文 上篇_14 14 在那件事没有发生以前,这一天是比尔·罗奇有生以来第二个最愉快的日子。第一个最愉快的日子是在他的家庭分裂以前不久,那天他父亲发现屋顶上有个黄蜂窝,要比尔帮他用烟把黄蜂熏出来。他的父亲不善于户外活动,手脚一点也不灵活,但是在比尔从百科全书中查阅了有关黄蜂的介绍以后,他们就一起开汽车到一家杂货店里买了一些硫黄,装在一个喂食器里,放在屋檐下熏,终于把黄蜂都熏死了。 今天则是吉姆·普莱多汽车俱乐部的赛车开...... ------------ 正文 中篇_15 15 乔治·史迈利去了阿斯科特的第二天,就用巴拉克劳夫的名字,在苏塞克斯花园的艾莱旅馆设立了工作总部。从位置来看,艾莱旅馆算是个很僻静的地方,完全符合他的需要。它在帕丁顿车站南面一百码处,原来是一批年代比较久远的宅邸中的一幢,一行梧桐树和一个停车场把旅馆和大马路隔开。大马路上整晚车辆不停,隆隆而过。但是在旅馆里面,却异常安静,尽管颜色很不协调的墙纸和铜灯罩使那地方成了一个火盆似的。不仅旅馆里一片安静...... ------------ 正文 中篇_16 16 史迈利现在一边开始阅读,一边重新经历了这场长期无情斗争的一些主要战役。档案中只留下极少的记录,但在他的记忆中却要多得多。主角是阿勒莱恩和老总,起因不明。比尔·海顿是密切注意这些事情的人,即使他也为此感到伤心,他认为这两个人早在剑桥时代就互相仇视了,当时老总曾在那里担任短期的教职,阿勒莱恩还未毕业。据比尔说,阿勒莱恩是老总的学生,而且是个坏学生。老总经常奚落他,这是很有可能的。 这种说法是够荒谬的...... ------------ 正文 中篇_17 17 史迈利利用拉康为数不多的记录,从那一次赞成派的首次会面情况,一直研读到现在。他的兴趣越来越大。当时,互相猜疑在圆场颇为盛行,因此甚至史迈利和老总都噤口不提巫师来源的问题。阿勒莱恩把巫术报告送来以后,就等在外面大办公室中,让老妈妈们把报告送去给老总,他马上签了名,以表示未加阅读。阿勒莱恩把报告拿了回去,打开史迈利办公室的门伸进脑袋打了一声招呼,就砰砰砰下楼了。布兰德躲得远远的,甚至比尔·海顿轻快...... ------------ 正文 中篇_18 18 剩下来的就只有比尔了,史迈利这样想。 在大多数的伦敦夜晚里,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是万籁无声的。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有时甚至一小时,听不到醉汉的呻吟、孩子的哭叫、汽车紧急刹车时车胎擦地的声音。在苏塞克斯花园,这段时间是在午夜三点左右以后。但是那天夜里却提前到一点钟,那时史迈利又站在斜窗口,像个囚犯似的往下面看着波普格拉汉太太的一片沙石地,那里刚有一辆贝德福特牌旅行车停着。车头上贴着许多标语:...... ------------ 正文 中篇_19 19 史迈利叹一口气回到那张不太可爱的牌桌前,继续阅读自从他被迫退休以来关于巫师进展的报告。他马上发现,潘西·阿勒莱恩的新体制很快就在巫师的生活作风上,产生了好几个有利的变化。这好像是一个人成熟起来了,安定了下来。深夜赶到欧陆各国首都的事停止了,谍报源源而来,比以前正常稳定。当然,也有头痛的事。巫师继续要钱,不过从来不威胁,由于英镑不断贬值,大笔大笔用外汇付款使财政部很伤脑筋。有次甚至有人提出——不...... ------------ 正文 中篇_20 ------------ 正文 中篇_21 21 海顿叫他“咱们的影子外交大臣”。警卫叫他白雪公主,那是因为他的头发。托比·伊斯特哈斯打扮得像个男模,但他一旦松开肩膀或者握紧小拳头,你就不会弄错,他是个好斗的武士。吉勒姆跟着他走在四楼的走廊里,又看到了那个咖啡机,听到劳德·斯屈克兰的说话声,在解释他没有空,这时吉勒姆想:“天呀,我们又回到伯尔尼,又在逃命了。” 他几乎要把这话向托比说出来,但是继而一想,这样比喻是不智的。 他一想到托比,想到的就是...... ------------ 正文 中篇_22 ------------ 正文 中篇_23 23 “指挥情报员的人一定要把自己弄成一个传奇人物。”史迈利开始道,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在训练所给新招的学员上课。“他们这样做,第一个目的是要使手下的情报员钦佩他们。而后他们会想在同事身上也这样做,根据我个人的经验,结果没有不出洋相的。有少数的人甚至要在自己的身上也这样试一下。这些人都是卖狗皮膏药的,得马上除掉,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传奇人物还是有,卡拉就是其中之一。甚至他的年龄也是一个谜。很可能卡拉并不...... ------------ 正文 中篇_24 24 女舍监自从看到罗奇一个人在盥洗室以后,一个星期以来都在为他担心。因为那已是宿舍里其他学生都下去吃早饭以后十分钟了,他还穿着睡裤,趴在洗脸台上拼命刷牙。她问他为什么还不下去的时候,他不敢正视她。她对瑟斯古德说:“这一定是他可怜的父亲,让他苦恼着。”到了星期五,她又说:“你一定要写信给他母亲,说他情绪不太好。” 但是即使是女舍监,尽管有母性的直觉,也还是没有想到病因是单纯的恐惧。 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只...... ------------ 正文 中篇_25 25 “乔治,不能引用我的话,”大臣用他悠闲的口气警告说,“不作记录,就不会有麻烦。我有选民要对付。你却没有。奥立弗·拉康也没有,奥立弗是不是?” 史迈利想,他也有美国人爱用助动词的癖好。“好吧,我对这感到很抱歉。”他说。 “如果你有我的选区,你还要感到更加抱歉。”大臣反讥道。 不出所料,为了商定会面的地方,就引起了一场可笑的争论。史迈利向拉康指出,在白厅的大臣办公室见面是不智的,因为那儿随时有圆场的人员...... ------------ 正文 中篇_26 26 第二天午饭时分。史迈利只睡了很短一觉,又起来阅读,然后洗了一个澡,等到他爬上伦敦那幢漂亮房子的台阶时,他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喜欢山姆。 那幢房子是用褐色的砖头砌的,乔治王时代的式样,就在格罗斯凡诺广场附近。台阶一共五级,扇贝形的小框里有个黄铜门铃。门漆成黑色,两边都有门闩。他按了铃,门马上开了。其实他推门进去就是了。他到了一个圆形的门厅里,对面有另外一扇门,站着两个穿黑色衣服的魁梧大汉,他们很像是...... ------------ 正文 中篇_27 27 那天早上史迈利离开艾莱旅馆到格罗斯凡诺广场去的时候,阳光耀眼,天空蔚蓝。但是在他开着租来的罗孚牌汽车,经过埃奇韦尔路两旁难看的建筑物时,风停了。天空中又聚起了欲雨的密云,只有柏油路上残余的红光使人想到刚才的阳光。他在圣约翰伍德路停了车,那是在一座新大楼的前院,大楼前有个玻璃入口处,但是他没有从入口进去。他走过一个大型的雕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宇宙物体。他在寒冷的毛毛细雨中,...... ------------ 正文 中篇_28 28 他的目的地是舰队街底一家摆满了酒桶的酒馆。在别的地段喝午饭前的开胃酒,三点半可能已经晚了一些,但是当史迈利轻轻推门进去时,看到有十几个朦胧的人影从酒吧柜台那边转过头来看他。在角落里一张桌边,坐着杰里·威斯特贝,桌上放着一大杯粉红色的杜松子酒,与塑料假拱顶或墙上的仿冒火枪一样不显眼。 “老兄,”杰里·威斯特贝羞怯地说,声音好像是从地下出来的,“想不到是你。嗨,吉米!”他一手按住史迈利的肩膀,一手打...... ------------ 正文 中篇_29 ------------ 正文 下篇_30 30 在吉姆·普莱多的天地里,星期四过得和别的日子一样,只是夜半时候,他肩胛骨的伤口开始流脓水,他想这大概是因为星期三下午参加了校内赛跑的缘故。他被痛醒了,感到背上流脓水的地方凉滋滋的。上一次发生那样情况的时候,他自己开车到汤顿医院去,但是护士看了他一眼,就马上打发他到急诊室去等医生来,帮他拍X光片,因此他就偷偷地穿上衣服回来了。他尝够了医院和护士的味道。不管是英国医院,还是别国的医院,他都不想再跟...... ------------ 正文 下篇_31 ------------ 正文 下篇_32 32 要吉姆这样的人谈一谈中枪以后的痛楚,他肯定是会要求饶了他的。但在史迈利看来,这样的硬汉确实令人敬畏,尤其是因为他似乎若无其事。他自己的解释是,他说的经历缺了这一段是因为他昏过去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救护车一直往北开。他是从他们开门让医生进来时,从树上看出来的:他往后看到的部分积雪最深。路面很好,他猜想是行驶在往赫拉德兹去的公路上。医生替他注射了一针。他醒过来时已在监狱医院里,高高的窗户上钉有铁条...... ------------ 正文 下篇_33 33 史迈利坐在大臣的劳斯莱斯汽车里,拉康坐在他旁边。在安恩家里,这种汽车叫做黑色的便盆,因为他们不喜欢它的豪华。他们叫司机去吃早餐。大臣坐在前座,大家都朝着前面长长的车盖,看到河的对岸巴特西发电厂在雾中的烟囱。大臣后脑勺的头发很密,在耳根处卷成黑色的小卷。 “如果你是对的,”大臣在经过了一段葬礼般的沉默后说,“我不是说你不对,只是如果你是对的,那么今天结束时会打碎多少瓷器?” 史迈利不完全懂得他这话的...... ------------ 正文 下篇_34 34 同一天下午快四点钟的时候,吉勒姆看一看周围那个阴暗的公寓房间,心里想:安全联络站我见过可不少了。他能够像到处跑的推销员,用三言两语介绍旅馆那样介绍这种房子:从贝尔格拉维亚住宅区头等的明镜大厅、威基伍德式的壁柱和镀金的橡树叶,到剥头皮组在列克森姆花园这里租的两间破房,里面尽是积尘和淤水的气味,在黑黝黝的前厅里还有一个三尺高的灭火器。壁炉架上有骑士就着锡壶喝水的雕像。桌上放着贝壳做的烟灰缸。在灰色...... ------------ 正文 下篇_35 35 也就在那一天晚上,按他们这一行的行规来说,斯蒂夫·麦克尔沃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忘记把他汽车的后座车门锁上。他从开车的一边开门上车时,粗心大意地以为那后座车门是锁上的。就像吉姆·普莱多喜欢说的那样,若要不出问题,凡事都不可轻信不疑。麦克尔沃远远达不到这个求全的标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个天气特别恶劣、交通特别拥挤的傍晚,他刚要从一条车辆堵塞、喇叭齐鸣的巷道拐到爱丽舍大街上去的时候,里基·塔尔会...... ------------ 正文 下篇_36 36 水闸花园的名字大概取自附近康姆顿和汉姆斯丹德路的水闸,这是一排四幢十九世纪的房子,正面平平正正,盖在一条弧形街道的中央,每幢房子都有三层,外加地下室和一个有围墙的后花园,一直到摄政运河。门牌号码是二号到五号——第一号的房子不是倒塌了,就是从来没有盖起来过。第五号在北边一头,作为安全联络站,地点再适中不过了,它在三十码内有三个出口,运河的窄路又提供了两个出口。它的北面是康姆顿大街,可以连接交通要...... ------------ 正文 下篇_37 37 有些时候,事情发生得太迅速,接二连三,令人目不暇给。对吉勒姆和当时在场的人来说,目前就是这样。史迈利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不时从窗边小心地看那么几眼;海顿漠然无动于衷;波里雅科夫不出意料,居然表示愤慨,要求被当做外交人员对待,吉勒姆毫不客气地就在沙发上收拾他;阿勒莱恩和布兰德慌忙到达,又是一阵表白,接着上楼去听史迈利放录音带,回到客厅后是一阵长久的难堪的沉默;拉康到达,最后是伊斯特哈斯和法恩到达,...... ------------ 正文 下篇_38 ------------ 正文 下篇_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