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部章节 ------------ 01. 春竹枉死 景祐四年冬意凉,风起。 天色晦暗,铅云低坠,薄雾徐徐渐染,远山如画静抹于天际。宫廊檐下,内侍省点灯太监穿梭如织,亭台楼阁中渐次有了光照,遥遥熏亮了夜空。酉时一刻,春竹、夏芷来交班,莫兰收拾妥帖便同代秋一并回翠微阁用膳。 行至半路,密密麻麻落下小雪粒,剐得脸生疼。 代秋挑开帘子,掸着脑心,“夜里该有一场大雪。” 狭小简陋的庑房中间搁着一盆火星四溅的黑炭,炭上撂着两只巴掌大小的砂锅。莫兰净了手,从砂锅中端出小碟泡晚菘、玉米馒头、及大碗七宝五味粥。粥中有核桃仁、松子、乳菇、板栗,糯糯甜甜的,就着甜辣味的泡晚菘,颇为丰盛。两人搬出小板凳坐在火盆边细嚼慢咽,里屋忽有身影绰绰,代秋一个激灵,喝道:“谁在里头?” 里面犹似惊魂未定又亲热的娇嗔,“代秋姐姐,你吓我一跳哩。”莫兰丢下碗筷,快步掀帘进去,正是慈宁殿尚仪司女官片影。她端坐于铜镜前扑粉描眉,穿着紫绀色小夹袄,一身淡粉的宫裙,乌鬓红唇,双眸掐水,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 莫兰压低着声音,语气严厉,“上回被骂过还不知罪?代秋厌恶旁人进她的房间,你品阶比她底,如此没规矩,小心告诉你尚宫。” 片影调皮的吐了吐舌,扶正髻旁的镶银花簪,故意朝外扬声道:“是妘丫大娘子叫我来问,福宁殿今儿吵吵嚷嚷的为何?要不这么大雪,我才懒得动身。再说,你们这炭火,若不是我在此添补,管你们换班回来冷掉牙!”边说边朝莫兰挤眉弄眼,从剔犀云纹妆奁里挑了豆大香粉润在颊边,胡乱的抹开。 莫兰慌乱的睨了一眼帘子,扼住片影手腕,拖着往外走,声音倒是温静柔婉,刻意要说给代秋听,“雪越下越大了,你赶紧回慈宁殿去,回头太后娘娘责问起妘丫大娘子,岂不过失。你且对大娘子说,是御前的宫人碰坏了茶杯,已受过罚。如此说,她便知晓了。” 片影摁住帘子,眉眼含笑俯身在莫兰耳边蚊声道:“听春竹说你明日请了假,可否帮我到朱雀门的外街巷买一包煎夹子?许久没吃,馋死我了!” “知晓了……” 莫兰正答应着,忽听“哐嘡”一响,唬得她心头发紧,忙挑帘去外屋。 锅筷瓷碗合着未吃完的七宝五味粥摔了一地,代秋失神落魄跌坐在木椅里。炭火旁蹲着不知何时过来的小太监魏正,他喘着热气往火里搓手,心平气和的说:“春竹出事了。” 代秋“嗬”的一声痛哭起来,嘶哑道:“莫兰,怎么办?春竹…没了。”莫兰像是被重物狠狠的砸在脑门,全身的血液不断的升腾……升腾到头顶,不觉头昏目眩,眼前弥散出一股白茫茫的冷雾,如坠梦境。她杵在屋中,恍然问:“什么没了?” 魏正见莫兰搭腔,代秋又只知道哭,轻叹了一口气,说:“皇上见雪天寒气渗人,恐太后娘娘禁不住风寒,遂吩咐奉茶司煮了桑叶枇杷茶送去慈宁殿。本是有赏的欢喜事,却不知何故冲撞了杨太妃。也不过二十大板罢,宫里头谁没受过几板子呢?谁料想春竹就如此熬不住…”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对莫兰道:“有劳娘子拾掇几样衣物,送去暴室好歹给她换身体面衣裳,她活着时爱扮俏,死了咱不能让她乌头垢面走在黄泉路上…” 莫兰心神乱窜,软绵无力,强捱着收拾出几件春竹生前爱穿的衣裙,神游似的跟着魏正到了暴室。此时雪下得极大,鹅毛般一团一团铺天盖地,皇宫里银装素裹,干干净净的好一片天地。 暴室在皇宫的西南角上,由四五间未点灯的屋子环抱成独立小院,里头摆满了各类刑具,是专门惩处犯事宫人的有司。天井里点着两三盏宫灯,昏昏暗暗,阴森可怖。是以深夜,痛苦的呻吟声由黑暗中传来,闻者心惊肉跳。 春竹被停放在屋檐下,看守的小太监见了魏正,从小黑屋里跑过来赔笑讨赏,“按规矩早该去宫人斜埋了,凭哥哥吩咐,才能留一宿。” 零星的飞絮飘落在春竹身上,薄薄的掩了一层。她躺在地上,全无生气。唯脚尖上处露出一抹玫红色绣花,透着触目惊心的凄美。方才交班时她还得意的提起裙摆,把绣鞋露出来,问大家:“好看吗?我自己描的样子!”眉梢眼角肆意化开的笑意犹在眼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躺在冰冷的地上再也不能言语。莫兰从袖袋里抓出预备好的铁钱,“劳您先避一避。”小太监收了钱眉开眼笑,客客气气道:“好咧,娘子收拾停当只管往里屋喊一声。” 莫兰想帮春竹将外衣脱掉,百般折腾,却不得要领,遂叫魏正过来帮忙。魏正十分为难,揶揄道:“男女授受不亲。”莫兰急红了脸,目光坚定锐利,“此时此刻,还提什么授受不亲!”魏正还真有点畏惧莫兰,便不再僵持,合力给春竹换了外衫底裙。 办完事,两人就散了。转道回屋,已过寅时,东方吐白,雪光映天。福宁殿的侍婢太监正在点灯扫雪,悉悉索索开始忙碌起来。莫兰提着羊角宫灯走得又急又快,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淤泥烂雪里,她湿透了半身,脚趾已冻得全然没有知觉。 翠微阁里,夏芷坐着方杌在烧柴火,浓烟滚滚,呛出满脸眼泪。她沉沉道:“莫兰,你先困一觉,其他容后再说。” 莫兰被屋中热浪一扑,稍稍缓过劲,打量着四周,问:“代秋呢?” 夏芷从砂锅里倒出一碗熬得浓浓的姜汤,用巾帕裹着递到莫兰手边,“她去当值了,劝也劝不住。你只管休息,等下我就过去帮衬。尚食局午后会调新人过来伺候,你放心。” 莫兰嗯了一声,趁着热气把姜汤滚滚灌下肠肚。 莫兰缩进被筒里,双腿折在胸前。身子忽冷忽热,半睡半醒,像浸在刚融化的雪水中,冷得人牙关打颤。窗外又下起了雪珠子,北风呜咽有声,吹得窗纸噼啪作响。人渐渐醒来,已是戌时三刻。她挣扎着起床,随手拿了桁架上的衣服穿了,随意拢着头发,正要出去,却见有女子掀帘进来,“莫兰娘子,我听见声响便进来瞧瞧,可舒服些了?” 来人穿着对襟绉纱杜若色小袄,下摆袖口以白绸做底,用细密齐针绣红梅数枝,腰间佩玉环绶轻压裙幅,梳着朝云近香髻,缀鹅黄宫制绢花,将八品女官的蓝色锦带绑于脑后,素净淡雅又利落妥帖。 莫兰扬起一缕笑容,“娘子生得好美,可是从尚功局遣来的?” 皎兮眉眼烁烁,红唇抿了一抿,方笑问:“你怎会知道?我晓得咧,一定是夏芷告诉你的。”莫兰摇摇头,“我瞧你袖口红梅宛若天成,怕是齐针绣了。宫里知晓齐针绣之人虽多,但如此精通又讲究的却除尚功局司制莫属。” 皎兮狡黠一笑,如冬雪寒梅暗香袭人,她莺声道:“奴家父亲姓李,名唤皎兮。”她双手叠右侧深深纳福,莫兰受了礼,细细咀嚼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娘子父亲乃读书之人!” 皎兮挽着莫兰去外屋,笑弯了眼,“早听人说奉茶司的莫兰娘子蕙质兰心,今儿见了,果真他人诚不欺我。”说了半会的话,莫兰只觉头昏,便靠着椅背歇气。皎兮见她脸色惨白,有气无力,用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哎呦叫嚷道:“娘子额头好烫,怕是染了风寒,不如去御药院请医女过来瞧瞧罢?!” 莫兰犹自撑着,“不必了,吃点热粥,捂一捂便会好。” 说话间,有人在窗下喊:“莫兰娘子可在?” 莫兰忙答应,“请进来说话。”那人却站着没动,寒声说:“尚正局有请。” 皎兮一听尚正局的名号,先唬了大跳,说:“尚正局掌宫内推罚之事,如宫人做错事违了宫规,皆由尚正局责罚……今日为何召唤娘子?” 莫兰昨日单顾着怜惜春竹枉死,未想无故一夜未归是有违宫规,若被人知晓,必受惩戒。她强打着精神换了宫装,挽了头发,随窗下说话之人去尚正局。 尚正局位于玉津门以外的西边,莫兰虽入宫几年,却从未在这一带走动过。她垂脸含胸跟着前面带路之人,转过夹道,又走过一段宫廊,方见迎面宫殿上高悬的匾额,写的正是黑漆大字——尚正局。 此时天已擦黑,带路人引着莫兰从侧门进,换另一个系着蓝色锦带的八品女官将莫兰带至正殿。未敢细看,莫兰伏地跪下身行拜礼,“大监万福。”按品阶,莫兰是上绶的正八品女官,不必行此大礼。 然如今形势不利,知礼守矩必不会差。 果然,尚正局掌印大监道:“你既是正八品尚食局掌茶女官,不必行此大礼。你可知今日寻你何事?”莫兰起身,眼神笃定注视前方,道:“莫兰不知,还请大监明示。”到了此时,莫兰才敢抬眼打量,身穿紫衣大袍的大监正坐殿中央,左右两侧分别坐了尚正局司正尚宫、典正尚宫,尚食局典膳尚宫、典醖尚宫、典药尚宫,后又各自站了四名尚正局掌正宫女。 这架势,好比要吞她皮、嚼她骨。 ------------ 02.莫兰受罚 殿中寂静似坟,风声灌耳,凌乱的击打着莫兰的心绪。她身形虚弱,面色苍白,如落叶般立着,摇摇欲坠。 掌印大监声音肃穆,“昨晚你一宿未归,私通侍卫亲军楚子夫,惑乱宫闱,可知其罪?”莫兰所想一直为暴室敛尸之事,犹还可镇定,忽闻楚子夫名姓,惊惶莫名,手脚都软了几分。胸口顿如猛火油煎,烧得心痛。 便是死,她也绝不要拖累他! 耳畔一声厉喝,“莫要使伎俩,快快招来!” 莫兰打定了主意,心神渐渐平定,待跪下时已能从容自如,她叩首道:“奴婢冤枉!奴婢昨日染了风寒,软绵绵在床榻昏睡一宿,连晚膳都未曾吃,更勿提一夜未归!请大监明察。”又朝尚食局典膳尚宫沈三如大娘子哀泣道:“奴婢在沈大娘子底下当差已久,从未惹是生非,更不曾与男子有过丝毫牵扯,请沈大娘子为奴婢作证。” 沈三如与莫兰同为尚食局宫女,若有人真想谋害莫兰,到头来亦是给尚食局抹黑,沈三如顾全大局,面色沉沉朝大监福身道:“此奴婢在御前奉茶已三年有余,做事勤勤恳恳,从未听过有所疏漏。惑乱宫闱乃是一等大罪,还请大监明察秋毫。”又将声量兀然抬高,气势恢宏:“如若不能拿出确凿证据,那些乱嚼舌根胡言乱语之人,尚食局必定要追究到底,以正宫闱。”语毕流露稍许的凛然,“这也是尚食局掌印大监的意思。” 大监面无表情,扬扬手,“慧茹。” 右侧后门走出一年轻宫女,径自跪在莫兰身侧,娓娓说道:“回禀掌印大人,奴婢昨日从慈宁殿出来,经由文德殿时,见莫兰娘子匆匆而过,往玉津门侧边的夹道走。奴婢心下诧异,正要提醒她快到落锁的时辰了,却见玉津门的亲军侍卫楚子夫迎面而至,与她交谈甚是熟稔。不出一会,楚子夫就带着莫兰娘子从偏门走了,直到落锁都不见回转。” 莫兰心中犹如大鼓小鼓落盘,昨夜她出走暴室,无名无分,因与楚子夫熟识方可来往自如。她做事素来轻巧谨慎,行走时一路裹着斗篷,未料会被人撞见。 司正尚宫问:“你可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慧茹回道:“他们悄言细语,又有风雪声遮掩,奴婢什么也未曾听见。” 大监点点头,脸上稍有活色,“昨夜风大雪厚,十步内不见人影,你何故咬定是亲军楚子夫?”慧茹道:“一来楚子夫与莫兰娘子交好之事奴婢早有耳闻,二来我问过李美人身边唤涴苾的。昨日戌时她陪李美人往福宁殿侍驾,瞧见玉津门当值的正是楚子夫。奴婢去殿前司查过当值记录,发现昨日根本未有安排楚子夫当值。奴婢以为种种巧合难免不被生疑,又怕两人惹出更大的祸端,实不敢隐瞒才禀明了尚正局司正尚宫。” 莫兰心神颤栗,如有千斤的铜铁压在她的头顶,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敢露出颓丧之意,遂扬起脸,说:“此乃虚妄之言。若要与人私会,又怎会让你瞧了去?” “那时天已大黑,雪又下得密集,你们在灯火明处,奴在夹道阴暗处,是你们未曾发现奴罢了。”慧茹施施然回答,言辞措措。 莫兰冷斥,“你又是为何在玉津门经过?行事岂非太过凑巧。” 只见慧茹忽而抬头,眼露恭敬傲然之色,朝太后寝宫慈宁殿方向拜了一拜,“杨太妃在慈宁殿处置了御前的奉茶女官,奴婢奉命去暴室监工,事毕往慈宁殿回话,正好戌时路过玉津门。”又朝外扬扬脸,有宫女会意,走至殿门口拍手,外面便有人闻声而来。 “奴家叩见大监。” 莫兰乍然一惊,指尖麻木颤抖,稍稍斜身往后看,果真是暴室收了自己铁钱的小太监。她再也无力强撑,手心连袖口都攒不紧,木棍似的摊在膝盖上,浑身瑟瑟。 掌印大监威严赫赫,“底下何人?” 小太监叩首:“回禀大监,奴叫王清从,在尚正局暴室司当值。” 慧茹接话说:“昨日奴婢在暴室监工之时,正是王公公负责为罪奴收敛后事。” 王清从抬起头,对大监道:“正是如此”。说完从袖袋中拿出一只熠熠生辉的银制雕纹浑圆臂钏,道:“当时慧茹娘子瞧着春竹去得可怜,便将这臂钏交予奴,让奴将此物同春竹一并葬了。奴瞧着实在可惜了这臂钏,这才又拿了回来。” 慧茹额间点地,“是奴婢糊涂,瞧那罪奴身无着物,十分凄惨,怕阴魂不散扰了后宫清净,想以臂钏陪葬以求魂魄安慰。今儿早才想明白,后宫自有皇荫庇佑,阴魂野魄哪敢造次,现下心里早已后悔了。” 大监颔首,道:“此事不究。”他指尖冲着莫兰,低沉喝道:“你可还有话说?” 莫兰只觉全身滚烫,唇干口燥,勉强抬起双手,却手心僵硬,无力打开。她以手腕撑地,气若游丝道:“事已至此,奴婢只好请亲军楚子夫大人过来对峙,一问便知始末。只是楚大人在御前颇为宠信,奴婢唯恐惊扰了皇上。”说着,她抬头对大监道:“奴婢不敢妄语,昨晚奴婢确有在戌时末分出了玉津门,但确未与楚大人有过私往。请大监明察。” 掌印大监见莫兰面颊惨白,却无丝毫惧怕之色,心下诧异。又听见她婉婉道:“昨晚春竹…没了,奉茶司一时缺人添补,周公公便遣了小太监过来唤奴婢去御前当值,过玉津门时正好戌时末分,直到寅时奴婢才抽身回了翠微阁。如若不信,大监可遣人去问周公公身边的得力的徒儿魏正,一问便知。” 慧茹心细,尖嘴道:“魏正不过是司天监的小太监,又与你交往过甚,说话不足以为信。不如请在慈宁殿当值的尚仪司女官片影小娘子来,她品阶虽低,却是太后娘娘面前的人儿,说话自然让人信服。” 不出一会,没等莫兰反应,片影便已由宫女领上殿中。她银灰对襟袄子下系着一袭玫色长裙,在阴沉蔼蔼的大殿里愈显娇艳。她对着首座遥遥拜下身去。大监赐了座,片影挨着凳边坐了。她扬声道:“昨日妘丫娘子照例让奴婢去翠微阁询问皇上的吃食,正好是交班的时辰,屋里没人。奴婢看外屋的烧炭快要熄了,就寻了黑炭添补,岂料弄脏了脸。奴婢与莫兰、夏芷向来熟稔,便自作主张进里屋拾掇。正巧看见妆奁底下压着青布,先还以为是新作的鞋面,扯出来一看,才知竟是男人戴的璞头软巾。奴婢惶恐不已,才禀明了妘丫大娘子。” 莫兰听着片影娓娓道来,心中惶然惊恐。她万万没有预料,陷害自己的,竟然会是身边之人!昨儿片影还不动声色托付自己买煎夹子,短短一夜,竟要置她于死地! 黑夜落雪簌簌有声,一片一片覆在莫兰心尖,冻彻寒骨。 若在平日此时,莫兰早该下值缩卷在被窝里,或翻一两页诗词,或绣几针鞋面鞋垫,最不济也该在御前茶水房里烤着火侍奉皇帝茶水。皇帝一向宽厚平和,甚少惩戒宫人,每日如无要事,便早早歇息,撤掉大半的宫人。宫人们心照不宣,都以去御前当值最为尊贵闲逸。 素白纱灯上画着青松明月图,一块块斑驳的黑影映在莫兰脸颊,越发显出凄凉悲戚。她双眸裹泪,贴着冰凉的地面,又急又怒道:“自入宫以来,奴婢从未私自见过男子,何来什么璞头软巾?怕是片影娘子看错了罢。” 片影冷哼一声,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物,抛至莫兰眼前,“你自己瞧瞧罢!” 沈三如大娘子见片影气焰嚣张,正是焦急,又听莫兰笃定道:“奴婢从未见过此璞头软巾!”一时转念,沉下思绪,安心恬荡的说:“翠微阁属尚食局奉茶司宫女住所,人多口杂,平日又未有防范,若有歹人存心要栽赃,也极为易得。再者,想知道这璞头软巾来自何处,岂不容易?尚服局掌管宫中衣物布匹调度,请典衣尚宫一瞧便知此物来龙去脉。” 片影脸上微微一滞,瞥眼看着慧茹,慧茹六神无主,脸上却十分镇定自若。 掌印大监派了小太监去请典衣尚宫。 典衣尚宫将璞头软巾拿在指间摩挲,又细看了针脚线头,许久才道:“若未记错,这布匹应是乾兴元年当今圣上登基时,蜀地运司锦院进贡的蜀锦。因那年雨水下得极少,故蜀锦产量不多,精工细作出来进贡到宫里才十二匹。太后做主将六匹色调端雅素净的赏给了去先帝守陵的太妃宫女,后又将四匹赏给了几位婕妤、美人,余下两匹则给了杨太妃。若单说这布料,并不能看出什么,只是这针脚倒看着眼熟。” 典正尚宫开腔道:“逢年过节,上位赏布匹给得力的奴才为常事,奴才间又有私自相赠的,莫兰无意得了倒也未可知。”典药尚宫四娘子笑道:“布匹易得,但针脚手法确是学不来的。”说着从袖口处两指顺出一条帕子,道:“王尚宫瞧瞧这手绢,此乃去年我生辰时,莫兰送的贺礼,上面绣了几朵菊花,您可拿去比一比。” 王尚宫拿着手帕往灯下一瞧,只见四寸手绢上绣着五朵开至烂漫的金色秋菊,飞舞着一蜂一蝶,色线富丽典雅,用了齐针、缠针、套针、切针、滚针等五六种针法,针法极细密,栩栩如生。她不禁脱口而问:“你便是奉茶司的张莫兰?” 莫兰忙回道:“正是奴婢。” 掌印大监暗暗吃惊,问:“王尚宫,张莫兰可是你认识之人?” 王尚宫正色道:“我并未识得此人,只是听身旁的宫人提及过,偶然见过一次她的绣品罢了。如若说此人祸乱宫闱,我实不敢信。” ------------ 03.初入司籍司(一) 从宣德门东边遥遥传来撞钟声,悠悠扬扬荡漾在整个汴京上空。二更一过,城外酒肆瓦市便开始收摊闭户,禁宫内各殿亦闭门落锁。尚正局大殿外不时传来细碎吵闹之声,殿内伫立的宫女也依次退去下值换班。 这时风雪已停,天空漆黑如墨,宫人们打着四羊角宫灯,在雪夜中来往穿梭。 王尚宫缓缓道:“针法如性情,同画风、笔风一样,亦可表现一人之品行。这帕子上的绣物清隽高雅,栩栩如生。针法虽多针脚却简洁细密,针风上承魏晋古唐,下兼时兴滚针技法,且多有独创,可见此人绣功深厚,蕙质兰心。再看这璞头软巾上的针脚,虽也细密,却毫无针法,我以为这两样物件绝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大监似被说动,脸上松软许多,朝莫兰扬扬手,“你起身再论。” 莫兰吁了口气,谢了恩,欲撑地站起,无奈腿脚发麻,差点跌坐。旁侧侍立的宫女连忙扶了一把,轻声细语:“娘子小心些。” 片影见势,忙朝莫兰福身,眉梢扬起笑意,“这物虽不是娘子所缝制,但确实是我在翠微阁拾得,如有得罪,还望莫兰娘子见谅。”说着又朝上位福身,说:“已过戌时,奴该回慈宁殿伺候太后就寝了。” 大监道:“去吧。” 片影冷瞥了一眼慧茹,流露出憎恨烦闷,傲然离开。 慧茹还跪在地上,强词夺理道:“这软巾或许是楚子夫赠与张莫兰之物……”话没说完,已被沈三如喝止,“难道你还想闹到御前去?全无真凭实据,妄自揣测,满嘴信口雌黄!你无故谋害同僚,不怕其她人憎恶吗?大家同为女官,伺候上位,相煎何急?!” “奴……所说绝无虚言……”慧茹被人抢白,急于辩解,连连磕头:“请大监明鉴!” 大监沉吟片刻,到底是顾着慧茹乃尚正局女官,即便错了,也无法戳穿。他说:“事以至此,孰是孰非实难分辨。慧茹在尚正局当差多年,绝不是胡乱妄语之人。今日之事暂且搁置,张莫兰先调至尚仪局司籍司上值,待事情查清再做定论。” 众人见大监脸色凝重,不敢再做分辨,纷纷答是。 再回玉津门,已是亥时。莫兰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艰难过一步,她连灯笼都没提,借着微弱的雪光沿着夹道寂然走着。她忆起多年前的雪夜,北风凛冽,剐面如刀。她穿着单薄的青衫布衣,在汴梁城外的雪地里佝偻行走。风滚着雪一卷一卷往人身上扑,她又冷又饿,终于扑倒在雪地里。 恍惚间耳边响起母亲的呢喃,“兰儿,到了舅舅家可不许像在杭州家中似的贪玩爱闹,不守规矩。如今你父亲没了,身为长姊,定要顾好妹妹周全。”她记得雪又大又密,像鹅毛似的扑在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 她趴在雪里,怎么也站不起来。 “娘……”莫兰眼眶一热,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过了垂花门,远远便瞧见夏芷提着宫灯站在翠微阁廊檐下,淡淡昏黄的色泽,温馨柔软,是莫兰心中的一片净土。后排庑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纸窗上映着女子的剪影,是代秋在纳鞋底。莫兰心底一暖,不由加快了步子。 夏芷隐约看见院门有一团黑影,也不相问,只提了灯过去,笑道:“总算回来了,可叫人好等!尚正局召你有何事?”莫兰笑而不语,回屋吃过夜食便往被窝里钻。代秋见她不愿细说,也不尽相问,只叮嘱:“桁架后的大木箱里有年上新做的棉被,今儿天冷,你又着了寒,且取出盖厚实些。” 莫兰本就染了风寒,未好生调养,又跪了半天,淋了雪,到下半夜,便头重脚轻,浑身滚热。第二日代秋起早看她,见她脸上烧得红扑扑的,身上盖了几大床被子直嚷冷,知是病了,遂连忙回了沈三如尚宫。沈大娘子又令小宫女去御药院请了医女来瞧。好在毕竟年轻,才喝了两三日的汤药,就渐渐好转了。 ------------ 04.初入司籍司(二) 这日,天将亮未亮,夏芷轮值起得极早,见莫兰也在收拾衣物,边梳头边道:“你病才好些,该多多歇息,起这么早做什么?”莫兰道:“天一亮,我就去司籍司了。”夏芷放下梳子,直问:“给沈大娘子磕头了么?” 莫兰幽幽叹了口气,久久才“嗯”了一声。 夏芷又道:“司籍司隶属尚仪局,掌经籍、教学、纸笔几案之类事物,又有四大藏书地,分处于东宫、福宁殿、凝辉殿、仁明殿,其中以仁明殿藏书最多。听闻仁明殿紧邻护城河,站在楼阁高处便可瞧见汴京城内的市井贵胄,酒肆瓦市,想必很有趣!” 莫兰病容憔悴,全无精神,发髻松松挽着,朱钗尽褪,原来圆润细滑的脸上,也瘦出了颚骨,唇色更是苍白骇人。她苦笑:“仁明殿在皇宫最西处,平日人迹罕至,如同冷宫,此时一去,只怕再难有今时尊贵闲暇的时日。要想与你们闲叙,恐怕也为难。”夏芷一面抹着胭脂,一面照着铜镜说:“怕什么,有我夏芷一日,必不会让那些见风使舵的小蹄子欺负了你去。”莫兰嘴上顺着应了一声,心中却暗暗揣摩:只怕那时也由不得你我做主。 过了辰时,莫兰到厨房吃过馒头,便有小宫女过来引路。走至垂花门,她停住步子回头望,阳光热烈的照映着雪面,金光灿灿的,把人影树影拉得很长很长。天井里枯树苍劲,环抱的几排庑房错落有致,正厅门粱上框着横匾,黑漆大字写着:翠微阁。数名宫人在匾下铲雪,不时发出笑语声。 即便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莫兰仍然觉得留恋。 引路的小宫女颇不耐烦,回身蹙眉,“快些走罢,我可是天未亮便过来差使,还未吃早膳哩,回去迟了,隔夜的馍馍都不剩。” 莫兰讪讪,忙屈了一膝,“劳烦。” 两人默不作声沿着墙根走了许久,过了玉津门,撞见一架肩舆徐徐而至。莫兰侧身避让,各处扫雪的宫人亦纷纷停下手中事务,一齐站在墙角静立。前有两队宫女带路,后有两排宫女执物,簇拥着四人肩舆缓缓行进。 肩舆忽然停下,有熟悉的莺声传来,“莫兰,你去哪儿?” 莫兰惘然,抬头看去,是皇帝的新宠尚美人。她一身玫红撒花交领褙子,领口处几朵冬梅渐次盛放,手肘一扬一落间,有暗香盈袖。 “尚美人万安,奴婢正要去司籍司当值。”莫兰恭顺的屈着膝,待尚美人道了“免礼”方起身。尚美人倚着舆手,神气道:“代秋、夏芷她们可都好?” 莫兰道:“谢尚娘娘惦念,大家都很好。” 尚美人狭长的眼眸睨视着莫兰,流露出狡黠之色,笑道:“前头尚宫局发了做冬袍的衣料,皇上见我穿戴单薄,又另赏了苏杭运司锦院新贡的绸缎。本宫一时用不完,放着可惜,正要打发奴才给翠微阁送去。好歹做一两件冬衣,算是感激昔日各位待本宫的悉心照拂之情。”稍顿,端正身子,威严道:“你既去了司籍司,改日我再遣人给你另外送去。” 莫兰垂落眼帘,“谢尚娘娘恩赐。” 尚美人慵懒的抱住黄铜手炉,觉得怠倦,遂示意太监起轿。莫兰依着规矩屈膝恭送,直待肩舆过了玉津门,方继续行走。 待离得远了,尚临冬方想起一事,俯身唤来浅桦,“御前新派的奉茶宫女可查了?”浅桦抬首贴耳,细语道:“是从尚功局调派过来,先前在文绣房当值,唤皎兮。父亲是正四品正奉大人李成远,杨太妃娘娘的远房兄弟。因母亲只是偏房中奴婢,两年前被遣入宫来。” 入了蕙馥苑,早有宫人在院门前迎着,待尚美人过了月洞门,宫女们便齐齐端着温热汤水、巾栉、更衣事物等候在一旁伺候。尚美人换上家常素净襦裙,挽着平常发髻,又净手漱口,喝了半碗冬日温补的汤药。一切事毕,方歪着身子倚在藤椅里。 浅桦将金丝楠木老料的绣架搬至藤椅前,摆弄着针线锦缎,尚美人恹恹道:“搬走搬走!看着就心烦。”浅桦耐心规劝,“娘娘,皇上惦念您绣的帕子,还说见物如睹人哩!如今您再绣云纹荷包,岂不欢喜。”尚美人心思微转,“你从冬料里头裁出几尺锦缎,给翠微阁的夏芷、代秋送去。明儿再去趟仁明殿,把苏杭运司锦院的上等绸缎交给张莫兰……就说我手上怕冻,烦她帮我绣两个荷包,无需说什么纹样,只说御用便可。” 再说莫兰初到仁明殿,引路小宫女将她带至偏角宫室,便自个享食去了。莫兰打量着周围,庭中种有数株魁梧大树,光秃秃的高耸蓝天。北风拂过,枝节脆落,簌簌作响。树下积雪深厚,与淤泥融化,胡乱摆布着脚印,十分不堪入目。廊下摆着一溜君子兰,碧绿欲滴的叶子,同萧瑟的景象极不相称。有白头宫娥半跪地上,拿抹布用力擦拭种着君子兰的釉下黑花大瓷缸,擦到莫兰面前那一盆,忽直起腰来,问:“犯了什么事儿?” 莫兰见白头宫娥髻上系着红色锦带,并无官阶,想着自己初来乍到,万事谨慎为上,便没有理论,客气的问:“有劳告知典籍尚宫今在何处?”白头宫娥冷笑一声,很不耐烦的把抹布往水桶中一掷,搓揉几下,麻利拧干,顺手将一桶脏水泼于庭中雪地。 “哎呀呀……” 尖利的女声刺破耳膜,聒噪嚷道:“青姨,你怎么不讲道理呢!你瞧瞧,这儿还怎么下脚?”莫兰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翠绿青衫的姑娘叉腰指地,面容还算娇丽,神情却如妇人,她好像没看见莫兰似的,只盯着白头宫娥骂,“说了不许往庭中泼水,你总是此般轻狂。骂也骂过,打也打过,怎么就不听劝了?如若再让我瞧见一次,罚你戒饭三天。” 唤青姨的老宫娥忙赔笑,屈膝道:“柒儿小娘子息怒,老奴蹲久了一时老眼昏花,又顾着瞧新来的小娘子,便没个精神头,是我该死,是我该死,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柒儿趾高气扬道:“定要禀明典籍尚宫好好惩戒你才是,倚老卖老,为老不尊!”说完,冲莫兰上下打量一遍,兰花指俏生生点着,“你,跟我来。”莫兰惶然应了声是,跟在柒儿身后穿过抄手游廊,过了两扇垂花门,走进一间小屋子。 ------------ 05.宫娥子非 尚宫所的典籍尚宫为人低调,并未苛责莫兰,叮嘱了两句,便命柒儿领她回住处。柒儿在仁明殿当值多年,常有罪婢贬至此处,后落实罪名受到惩处的为之多数,能洗脱罪证恢复原职的丁零二三。故对莫兰没有好感,权当是御前犯了事的奴婢,暂到仁明殿当值等待尚正局宣判定夺罢了。 莫兰身为女官,分得单独的房间,房中摆设简陋,莫兰并不计较,略略清扫一遍,便安然住下。入了夜,莫兰躺在床上,依稀闻见窗外传来或呻吟或哭闹的声音,如狼哭鬼叫恐怖异常,吓得她心惊胆战,天亮时才恍惚睡去。 天蒙蒙发亮,便有宫女过来引她去厨房吃早膳。引路宫女体胖异常,笑容却是极淳朴极干净,她笑道:“莫兰娘子昨晚睡得可好?” 莫兰精神不济,只嗯了一声。胖宫女诡异的笑着,双眸中流露出狡黠,她压低声音道:“听司籍司的老宫人说,先帝以前最爱呆在仁明殿偏阁看书习字,据说当时侍奉的女官温婉清丽,十分能得君心,还被临幸了!” 莫兰心中不信,宫人间时有或此般或那般的传说,做不得真,嘴上却顺着道:“那女官后来怎样?封了妃嫔没有?” “死啦!” 胖宫女叹了口气,指着房梁,“白菱就绑在那里!”说着将眼睛瞪大,鼓出骇人的眼白,左手比在巨胸以下,“死的时候舌头伸这么长,眼睛瞪这么大!”莫兰想起夜里听见的狼哭鬼叫,几乎不能自定,紧咬着牙咯吱作响。 “别听子非瞎说!”窗外传来莺莺女声,如春风拂过珠帘,脆而灵动。 转眼挑了帘子进来,女子穿着翠绿的襦裙,裙幅有细炯,飘带上压着一个碧莹的玉环,她笑道:“子非,你又作弄人!”又朝莫兰笑:“我也姓张,你唤我弄月便可。你别听子非瞎说,她在藏书阁里瞧了几本野书,喜欢编故事吓人。这里原先放些杂乱物件,前几日说你要来,那边又没了地方,才拾掇了给你住。暴室离这只隔着一条夹道,宫人受罚难免有呻吟哭叫之声,倒不必害怕,要有什么事,往窗外叫一声便可,我们就宿在你对面屋子。” 弄月说话悦耳动听,使人徒生好感。 莫兰问:“弄月娘子可是江浙人?”提及家乡,弄月眼圈儿红了,子非嘴快,说:“她来宫里一年多了,说起家中之事还很感伤。” 莫兰拍了拍弄月的背,柔声道:“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只是伤感无益于身,娘子该多多珍重。我小时住两浙路杭州西子湖畔,若此时在家,该与娘亲置办年货了。” 弄月一听,越发无法自持,紧握莫兰的手,用杭州土话吴侬软语说:“姐姐,我家住在牛羊司巷一带,每逢岁时节令,父亲总要去西湖边买许多零嘴。春节有吴山酥油饼、春卷,清明有艾青团子,端午吃细沙粽,中秋吃月饼,重阳吃桂花栗子糕,还有蟹肉小笼、薄荷糕、西湖藕粉……” 说着说着,语噎凝滞,几欲落泪。 ------------ 06.尚美人 莫兰又何尝好过,听着乡音,恍惚又回到小时候。是天未亮时的光景,窗户外灯影婆娑,昏黄的烛火映着翠绿纱窗,晨风拂过庭中草木,枝叶横斜,窸窣作响。父母亲与姨娘们站在天井里低声争辩,当时觉得气氛烦闷,如今忆起,却有难得的静谧安然之感。 因是同乡之故,弄月与莫兰甚为亲近。两人闲时爱说家乡土语,绣几针锦帕荷包,打几条络结,说几句玩笑话,以解宫中终日烦闷。前日尚美人遣小宫女送来了几尺上等绸缎交予莫兰,说是御前要用。莫兰在御前多年,对官家品性颇有揣测,便裁了布匹,以白梅、蝶恋花、青竹、鱼戏莲为主,分别绣了桃形、如意形、石榴形、花瓶形四样精致荷包。 见这日天气晴朗,便寻了闲空,又向典籍尚宫告了假,才敢独自前往蕙馥苑。 莫兰沿着墙根走了大半时辰,刚刚行至玉津门,便撞见御驾经过。她倚墙而起,略略屈膝。一时听见靴声纷踏而至,眼到之处只能瞧见宫女的襦裙及太监的墨黑靴子。 待去得远了,莫兰方直起身。到了蕙馥苑垂花门外,浅桦正在吩咐奴婢办事,见了莫兰,神色一转,喜滋滋道:“娘子可来咯!昨儿尚美人还问起你呢!” 莫兰道:“尚美人吩咐之事都做好了,眼看要过年,怕你们急着用,今天得了空闲就赶着送来。” 浅桦接过灰布包袱,说:“大冷的天,辛苦娘子了。本该请你进去喝杯茶暖暖手,只是福宁殿刚刚来信,官家过会子便要过来,万事皆要准备,天色又晚,倒不便留娘子。” 莫兰淡淡道:“我也要赶回仁明殿做事。”两人相互点点头,便各自散去。浅桦进了屋,将荷包拿出,果见其花色艳丽针线精致,又呈给尚美人看。美人瞧了十分称心,吩咐宫人塞进各类香料,待节时呈予官家。 除夕这日,宫中各处张灯结彩,宫人们亦换上年时新袍,四处欢声笑语载懽载笑。莫兰用手头剩余的边角料子给弄月、子非各绣了一只荷包。弄月那只精美尤胜,绣的是杭州西湖之景,满湖荷莲,高塔断桥,犹似眼前之景。弄月每每瞧见,思乡之情便有所寄托,对莫兰的倾慕之情也愈发热烈。至戌时,天将黑未黑。莫兰整理完今日新借给大臣的书籍竹简,回到住处,看见子非扭着日渐肥肿的身子在房门前挂桃符,便连忙上前帮衬。 “再往左边挂一点。”莫兰说。 弄月、柒儿、青姨等司籍司宫女眉开眼笑的准备着消夜果,烧松盆等物。到了晚膳时辰,太后、皇帝、皇后的赏食传了下来,除去每人皆有一壶御酒,及三鲜笋炒鹌子、炒田鸡、酒醋蹄酥片、太平毕罗干饭等御食外,另还赏有环饼、油饼、枣塔、果子等看盘。时至子夜,长庆门山楼上放起爆竹烟花,染得夜空姹紫嫣红。地位低下、不能参与皇家盛宴的妃嫔、宫人纷纷走至屋檐廊下仰面观望,甚至还有人爬到了树梢,只为一睹盛景。莫兰、弄月、子非手中拿了几尺长的竹竿,每个竹节上均绑着新制的铜钱,三人用力敲打庭中一堆瓜皮纸屑,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愿家人平安,来年诸事顺意”之类祝愿的话。又拿出烧松盆,往里头焚烧苍术等药材,希望来年能辟瘟祛湿,祈求健康平安。 ------------ 07.梅瓣飘落 因是除夕,仁明殿灯火熄得格外晚,藏书阁亦彻夜灯火光明。次日大清早,本该轮到莫兰、弄月去熄灯火,却因弄月守岁后又剪了半宿的窗花,寅时才迷糊睡去,子非不忍叫醒她,便私自替了弄月。仁明殿的藏书阁分南北两大楼,北楼靠近宫墙,站在楼顶可望见宫外勾栏酒肆、人声鼎沸。南楼因挨着暴室,隐约可闻宫人受罚呻吟之声,百官查找文献或借还书籍竹简等也皆由此楼前门进出。 子非身胖胆大,自告奋勇去了南楼,莫兰提着纺纱宫灯沿着游廊走向北楼。此楼共建三层,一楼二楼井然有序摆着十余架九尺多高的水曲柳木书柜,柜中尾处用白地黑花长颈瓶插有新鲜花束,每隔数日更换。 三楼藏有隋唐传承下来,还未印刷过的竹简、史料等,那些竹简或为书信,或为秘籍,或为圣召,或为失传已久的典籍,且多来自吐蕃、突厥、中里、大食等小国,字迹混乱实难考究,故而馆藏于三楼。 殿中高阔而清冷,莫兰提裙跨过一尺多高的门槛,便瞧见四五个二尺多高的老木雕灯架上,点着有如臂般粗的蜡烛十余盏,照在三尺见方的大理石砖上,洁如明镜。莫兰挑着银质梅花柄的熄灯小勺将烛火扑灭,烛芯在蔼蔼曙光中飘起一缕轻烟,扶摇而上。 两个守夜的宫女从里头迎面出来,满面倦容,其中个头矮小的女孩儿累乏道:“终于熬了这一夜。”说完便收拾物件,准备下值。 莫兰笑:“赶早去尚宫局领赏罢,该你们多得一份儿。”女孩儿抿嘴笑着,说:“如能好好过个年,赏钱不要也罢。” 待莫兰爬到三楼,已是卯时二刻。天方既白,光亮从黑雾中透散,隐隐有霞光显现,使人清醒振奋。莫兰熄了灯,推开各处门窗,凭栏眺望烟雾朦胧的汴京城,想起杭州西子湖边过年时的光景,愣愣出神。待城中喧闹之声渐起,天已大亮,莫兰敛住心神,欲要转身下楼,忽闻脚步零碎,似乎随在自己身后,脑中不知怎么,胡乱想起以前子非说的悬梁女官,舌头伸那么长,眼睛瞪那么大……她心里一噔,顿时手脚软绵,无法自持。她手中紧紧攒着熄灯小勺,竭力喝道:“谁在?”到底不敢转身,唯恐真是那含冤而死的女官,寻人偿命来了。悄悄用余眼偷窥,只能看见一抹青色袍角,倒是上等的锦缎所制。 来者朗声问:“你可是司籍司宫女?” 听着是年轻男人的声音,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莫兰听他言语的口气,料他是一早来仁明殿借书的臣子,忙低眉答道:“是。” 男子道:“我正要寻西夏国的竹简,你可知放在哪一处?”莫兰这才转身抬头,只见男子一身青色长衫,临风立在窗前明亮处,衣炔飘飘,肩宽伟岸,如寒风中的一枝劲松。她丝毫未显慌乱,沉思片刻,镇定自若道:“这里的竹简文献毫无规章,颇为杂乱。唯有一个规律,倒可寻上一寻。” 男子问:“那是什么规律?”他眉眼磊落,定定凝视着莫兰。 莫兰莞尔道:“这些竹简多来自吐蕃、突厥、中里、大食等小国,且年久未有译本,故如有新进献的竹简,司籍司便会从里往外依次排放。大人可依据竹简进献的时间来推断,第一二柜为太祖时期收藏的竹简,第三四为太宗时期的收藏,余下的大人可类推。” 男子听了,当真转过身去验证。莫兰朝他背影福了福身,放轻步子悄然下楼离去。那男子在竹简柜中查寻片刻,果如莫兰所言有迹可循,心中欢喜,转过身来待要答谢,哪里还有人影啊,唯有天光大亮,柜上梅瓣飘落。 ------------ 08.清河郡王 至正月十五上元节,宫中春意绵绵,梨花初绽。太后娘娘下了口谕,说“宫人们今日怠倦猜灯无妨。”司籍司的宫人早早备了几盏纸灯笼,挂上灯谜,吃过晚膳便呼朋唤友一伙儿围在灯旁,猜谜吃酒。有尚宫娘娘过来点视,也只轻轻规劝几句,并未多加约束。 莫兰喝了半罐桃花酿,酒劲上头,同子非笑:“我出去醒醒酒,头昏。” 子非闹在兴头上,与人划拳,“去吧去吧,仔细被吹了头。” “嗳。” 院中宫墙环绕,生出逼仄之感。好在月色迷人,似笼着薄薄烟纱,如梦如幻,使人暂且忘了皇宫这囹圄之地。院中新挂着喜庆的白玉红纱灯,摇摇曳曳,人影随之颤栗。莫兰遽然忆起初到舅舅家时,娘亲跪在灯影之下瑟瑟发抖的情形,心中惆怅。 “莫兰!”黑暗处忽有人唤。 莫兰回过神,循着声响望至月洞门处,那儿正立着一位宫女,穿着靛蓝色宫裙,提着四方羊角宫灯,款款行来。莫兰一喜,酒也醒了,忙迎过去,“夏芷,你怎么来了?” 夏芷笑道:“方才随御驾去乾元门城楼看了花灯,喝了御酒,思及往年,你我同春竹、代秋、临冬五人,一同进阶一同斗茶赌酒,何等风光。如今倒好,春竹殁了,临冬成了美人,你又贬至这荒芜之处,代秋与我日渐疏远…哎…” 两人坐在横凳上咬耳说话,莫兰温声规劝:“眼下尚美人深得帝宠,父亲晋为正奉大夫,闺时名讳当有所顾忌。你心直嘴快的毛病,该收敛些。” 夏芷知道莫兰事事妥当,乃真心提点自己,遂笑:“知道了!”她从腰间解下一枚月形荷包,“论手艺你比我好百倍,这荷包权当我的一点心意。” 莫兰这才明白,她竟是眼巴巴踏黑送节礼来了,不由得动容,“多谢。” 夏芷又道:“你又给临冬……尚美人做荷包了?她倒好,转手呈至官家,便得了蕙质兰心的赞誉,凭着四个荷包便让父亲晋了一级。” 莫兰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尚美人心思缜密,得宠是自然的事。” 夏芷不服,“满身的狐媚子气性!” 莫兰往周围看了一眼,音调低了一低,伏在夏芷耳边道:“你说话顾忌些。在旁人面前,她虽和气,却比不得当日我们姐妹私交,平起平坐。如今她成了妃嫔,身份不同,你我更当尊敬谦逊才是,切不可胡言乱语失了分寸。” 夏芷会意,不再理论。 到了亥时初分,夏芷记着福宁殿事务,便起身告辞。 回到福宁殿,廊下有内侍太监悄声道:“夏娘子可回了,官家与清河郡王闲话,正要吃茶水哩。” 夏芷浅怒,杏眼圆瞪,“奉茶司又不止我一人,你怎么只和我说?” 太监皱巴着脸,“代秋去了慈宁殿回话,皎兮去了御楼赏灯还未回来。” 夏芷嘟囔了几句,到底耐着性子快步至茶水间,煮了一壶滚烫的水,取了龙凤团茶和兔毫盏,配了乳酪,用青底釉盘装了,蹑步至御殿内暖阁。 暖阁中灯火明艳,笑声朗朗。夏芷徐徐而入,不敢斜视,只听见官家赵祯与清河郡王几句闲话:“太后欲将吕夷简的嫡女指婚给你,那娘子生得可美?” “臣并未见过吕家小姐。” ------------ 09.司苑司争执 夏芷屈膝呈上茶盏,又听清河郡王道:“四月清明节后,吕家三公子举办斗茶大会,你若带上这龙凤团茶,必得头彩。且汴京城内的名门闺秀都会参加,官家可想凑凑热闹?” 赵祯一笑,“朕只想瞧瞧未来嫂子是何模样,若模样儿生得不好,还可向太后陈情,再赐你几个良淑美妾!” “臣不敢。” 赵祯抿着茶,“有什么敢不敢的,虽说是太后赐婚,但你偷偷儿去瞧一瞧未婚娘子也不算什么,只是不叫旁人知道便可。” 清河郡王讪讪道:“臣不敢再娶良淑美妾,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赵祯嗤笑,“你原是怕这个。”说着语气一转,沉声道:“旼华若知道了,怕要掀了慈宁殿。”清河郡王眼中露出伤感之色,“公主自有如天之福。” 夏芷不敢久立,端着空盘却身退下。 春日渐深,天气大晴。烈日照映着御河,凌光潋滟,如撒了一层碾碎的金沫。莫兰、子非沿着御河过了丽泽门,行至烟春阁。烟春阁乃司苑司典苑尚宫培育花卉之处,因天气尚好,今日来阁中取花之人甚多,小小院落里挤满了来自各宫各殿的宫女内侍。 司苑司体制分明,择选的花束按品级由上至下分配。最为俏丽芬芳的配给太后的慈宁殿、官家的福宁殿和皇后的慈元殿,次一些的按品阶和喜好配给后宫妃嫔,最后才是其他各殿各宫室。但也有九品的良侍要比一品的婕妤受优待,也有宫女房中摆的花束要比妃嫔的还新鲜。宫人们素来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在此等小事小节上,显现尤为明显,心照不宣。 子非一向负责仁明殿花草,知道莫兰从未到及此处,又从未干过此等活计,便道:“司籍司分处于东宫、福宁殿、凝辉殿、仁明殿四宫,仁明殿虽藏书最多,官家却一年难得去一两次,不受圣恩。司苑司的宫女欺软怕硬,总将一些别人挑剩下的给咱们仁明殿,咱们要是不厉害点,连齐整的花叶儿都分不到。”她胖胖的脸儿压在莫兰耳边,“呆会子只要有人叫司籍司三字,你就只管过去领花。你面孔儿新,装作是东宫殿的人也无妨。” 莫兰似懂非懂,“装作东宫殿的人恐怕不好。”说话间,廊下有宫女朝着院子里喊:“司籍司!”莫兰踌躇不敢往前,却被子非一推,踉跄着混进东宫的人里。 喊人的宫女看在眼里,冷声道:“仁明殿排在最后,东宫先行。” 莫兰乃八品女官,到底见过世面,她朗声道:“宫中六局需物出纳兼有制度可循,司籍司四殿通属同等级别,为何东宫偏可先行挑拣?实不公平!” 司苑司张狂惯了,乍然听见有人质疑,一时竟无人出面主持。院子里渐渐有了议论声,低阶宫人们纷纷抱怨,还翻出以前赏赐节礼中东宫多得几份的事,一时流言蜚语四起—— “咱们都是御前当差的,谁又比谁尊贵?” “就是,哪一回不是东宫的人先挑?上回我那些残枝败叶回去,可挨了好一顿骂!” 东宫的人傲慢十分,纷纷呵斥反驳—— “官家一日里能去东宫两次,司苑司自然紧着咱们!” “咱们是东宫,是你们可以比的吗?” 子非是不怕事的,闹得越大越好哩。她踮起圆屁股,从人群里伸出头,大声嚷道:“都是司籍司的宫女,凭什么东宫就能事事优先…” ------------ 10. 官家喜欢 “就凭官家喜欢!” 雷厉的话音还未落,司苑司尚宫已然站在了廊檐下,她神情肃穆,拿眼往院子里轻轻一扫,宫人们便安静下来。 子非害怕,低头弓腰往人群里一缩,没了踪影。 莫兰见尚宫娘娘出来,忙退至一侧,低头垂眼。 尚宫训斥道:“内禇司六尚二十四司之职责均以太后、官家之需求为至上,东宫虽属司籍司,却是官家平日最常去的地方,你们扪心自问,一年中你们可有几日服侍过官家、太后?东宫一年中却有三百日要侍奉御驾,供给自然不同!再者,你们虽品阶不高,却大多是朝臣贵族家的小姐,岂能如此不晓事理。” 莫兰不敢与上位辩驳,低头同其他宫人一同回答:“娘娘教训得是。” 尚宫犹不解怒,望着莫兰叱道:“你身为八品女官,却不知进退,罚你去缀琼亭采十筐梨花!如在午时末分还未送到,我必亲自去司籍司向典籍尚宫禀明今日之事。如此浮躁,实不配你这八品锦带。”语毕,拂袖而去。 尚宫一走,依旧是东宫先行挑拣花束,分量也是其他宫室的几倍。仁明殿轮在最后,几乎是将其他宫室挑选剩余的花束捆在一处,用花篮装着,大多是已经开盛到了极处,过不多久就要凋谢的残花。 子非骂骂咧咧回去仁明殿,对莫兰道:“委屈你了。” 莫兰笑了笑,“尚宫娘娘说得对,是我浮躁,与你无关。” 一时有司苑司宫女送来花篓,小声叮嘱:“太后素喜蜜糖梨花糕,每逢这个时节,司籍司都要采摘上百筐新鲜梨花供尚食局做糕点。花瓣儿都要选新鲜好看的,不能蹂躏破损,也不能挑花骨朵儿…可知道了?” 莫兰细细听着,“知道了。”又问了路,才独自前去缀琼亭。 她沿着花径小路走了许久,园中树木盎然,亭台众多,却独不见缀琼亭。她寻了路旁除草的小宫女问路,那宫女头也未抬,往东边儿一指,说:“在那边。” 莫兰眺目远望,见尽头花影中似有楼阁,遂从花丛假石中寻了一条岔路,到了尽头再转走石阶小道,不过十来步,果见大片梨树。此时梨花烂漫,落英缤纷,走入其中,如置花海。 她静静伫立片刻,气定神闲,一时忘却了愁苦,只觉时光美好,岁月如歌,不由得轻声哼唱:“共饮梨树下,梨花插满头。”她素手纤纤,攀枝折下一朵花骨压在鬓角,“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谁在那里?”身后有男人询问之声,莫兰惊异,慌忙回身。 花影重重处走来一个男子,香风吹得树木窸窣,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白色梨花瓣雨。他踏雨而来,冠上、肩上落满了花瓣,待行至近处,莫兰才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满脸络腮大胡子,胸宽肩厚,眉眼却俊秀有神,清朗如月,有似曾相识之感。莫兰不敢直视,用眼瞥见他身穿宝蓝色襕衫,不像宫服,也不知如何行礼。男子又问:“你是谁?谁允许你在凝和殿折花?你是什么人?” 莫兰诧然,凝和殿乃官家和近臣论书议政休憩之地,除却官家的近身内侍女官,旁人不许入内。定是方才走了岔道,闯进这禁地来。 她心乱如麻,答道:“司苑司的典苑尚宫命奴婢来缀琼亭摘十筐梨花。” ------------ 11.宫女也属后宫嫔妾 男子声音清冷,“你走错路了。”他伸手拂过低处梨枝,将雪白梨花捏在指间,略一沉吟道:“你们把花都摘了,到秋天,就吃不到清甜满汁的梨。” 莫兰听他语气温和,便壮着胆子道:“这梨树现在还是长枝条的时候,并不是结果的时候。”见男子并未生气,莫兰接着道:“据奴婢所知,凝和殿的梨树是去年才新栽的,树太小,还不能挂果,就算挂了果,果子大了,也容易把树枝压断。所以,将花除去反倒是好的,要想果子结得多,先得把树枝长好才行。” 男子微微一笑,“娘子说得在理。”说着,已踏步离开。 片刻间,有宫女匆匆过来,焦急问:“你可有瞧见清河郡王?” “是不是穿宝蓝色襕衫…” “他往哪边走了?” 莫兰听见自己心底咯噔一响,想起多年前,先帝病危,时局动荡,舅舅想要拉拢八王爷,要将她送去王府做侍妾,她死活不愿。外祖母见她哭得可怜,又偶然听得八王爷有嫡子被封为世子,且还未婚嫁,便想先让她嫁过去做侧妃,婚事还未谈到明面上,先帝驾崩,举国奔丧,此事也就一拖再拖。后来新帝登基,太后摄政,舅舅又重新得意起来,嫁娶之事也就搁置。再到后来太后历选世家女入宫,舅舅才想方设法将她送进福宁殿当差。 “他往哪边走了?”宫女又问了一遍。 莫兰回过神,往一旁指了指,“那边。” 宫女见她魂不守舍,嘀咕一句便去了。 却说宝蓝色襕衫男子快步行往皇宫西边儿,过了仁明殿,来到西华门。一个灰衣男子立在廊檐下等候,他走过去恭谨道:“官家,您要的东西拿来了。” 赵祯接过男子手中的一叠官交子,“让你去凝和殿拿此物,可有撞见不相干之人?” “路过后花园时有个宫女在摘梨花。” 赵祯沉吟,“是太后的人么?” “…应该不是。” 赵祯似不信,满脸狐疑望着男子。 男子又想了想,许久才憋出一句:“她边摘梨花边唱曲子,曲子挺好听的。”赵祯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拍了拍男子的肩,笑:“她唱了什么曲子?” “什么梨花一枝春带雨…微臣不大懂。” “是白居易的诗。”赵祯道。 男子面无表情:“嗯。” “嗯?”赵祯诧异的看着男子,笑道:“那娘子长得好看吗?” 男子脑中浮出莫兰摘花的模样,不自觉答应了一声“好看”。赵祯眉一挑,戏谑道:“且和,能不被你怀疑成眼线,已属罕见。又听你赞不绝口,是不是娘子生得美就喜欢人家了?” 苏且和无辜道:“我什么时候…赞不绝口…了?” 赵祯笑:“你说她长得好看。” “我…”,苏且和连忙抱拳作揖,“宫女也属后宫嫔妾,臣不敢觊觎。” 赵祯径直往西华门走去,两侧侍卫皆跪地大呼万岁。出了宫门,他才朗声大笑:“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怎么能算是嫔妾。你是我好不容易才从边关调回京城的侍卫亲军,你比那些女人都要重要。你若真喜欢,尽管说来,朕一定把她赐给你,成全你。” ------------ 12.分茶表演 苏且和与赵祯边走边谈,不久便到了汴京大酒肆丰乐楼。丰乐楼高有三层,楼与楼间围成“回”字形状相对,上面修葺飞桥栏槛,雕栏玉彻,明暗相接。屋前廊间高悬莲花白玉灯,宽敞阔气的天井中殿柱林立,柱上挂满山水字画。 有行菜者过来领路,将两人引至屏风隔成的雅间,递上食牌。赵祯出宫多次,对此规矩已经颇为熟悉,他专为看分茶表演而来,兴致斐然,点了数样佳肴酒菜,又问行菜者:“听闻福全和尚的传人会来表演分茶,可是真的?” “绝无虚假,咱们掌柜的年前放出的话,做了几个月的铺排造势。”行菜者点头哈腰,望了望入门处来往的马车轿辇,奴仆走卒,笑道:“京里的达官贵人可都来了。” 赵祯一笑,“上两壶竹叶青。” “嗳!” 至午时,奏乐声起,掌声雷动。赵祯循声看去,见有人从三楼引下一女子,那女子身穿艾绿斜襟短襦,底下一袭素净百褶纱裙,手持纨扇,施施然走上天井中的彩台。她微微屈膝,朝四方行了万福礼,才端坐在早已备好的茶桌后。因女子以纱巾敷面,又隔得远,赵祯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只觉气质清新,好似小家碧玉头一回出阁待客,颇显羞涩稚嫩。 掌柜模样的人上头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洪声道:“分茶表演正式开始!到底是不是福全和尚的传人,请诸位自行辨别。”语毕,大步走下彩台。 周围忽起乐声,蒙面女子焚起檀香,用眼神点了点桌上的宜兴紫砂壶、建安黑釉盏、潮汕红泥小火炉、潮州沙铫等点茶器具,烟雾缭绕,平添了一分笃定祥和。她的指尖柔弱无骨,略略一抬,乐声便灭了,屋中倏然沉静。 女子将茶团放至火炉之上,又以银锤砸碎,再用绢罗筛选。她动作优雅流畅,不像在分茶,倒像在起舞作画一般。 “她在做什么?”苏且和在军队中行营五年,年前才回京城,对点茶之事一知半解。 赵祯道:“她用绢罗筛选茶粉,茶粉自然是越细越好。” 说话间,女子已经开始侯汤。 苏且和见煮水沸腾,又问:“她怎么还不冲泡?” 赵祯语气温和,小声道:“其实侯汤最难,可说是点茶成败的关键。水如果未熟,茶容易浮于水面,水如果沸过头,茶就容易沉下去。只有恰到好处的水,才能冲泡出色味俱佳的茶汤。”片刻间,女子已开始用沸水烫洗黑釉盏。她动如脱兔,像狂风暴雨中摇曳飞舞的白莲,又像乐工指尖弹跳流淌的音符。她边冲边搅,眨眼间连冲了八碗香茶,且每碗茶面上都浮现出一句诗,合起来正是一首香山居士的五言律诗。 赵祯看不清碗中诗句,却另有花费重金坐在近处观赏之人念了出来: 见月连宵坐,闻风尽日眠。 室香罗药气,笼暖焙茶烟。 鹤啄新晴地,鸡栖薄暮天。 自看淘酒米,倚杖小池前。 话音未落,叫好声、鼓掌声、奏乐声已连绵响起。连赵祯亦忍不住道:“不愧是茶圣福全和尚老人家的弟子!”女子额上布满细汗,她站起身,往四周扫了一眼,微微屈膝行完礼,便施然下台。场中众多富贵子弟或书生庶人争先恐后想要与女子结识,均被护卫一一拦去。 ------------ 13.月出皎兮 赵祯挥手唤来行菜者,“取一壶陈年的眉寿酒送给茶圣传人罢。”说着,抽出两张交子搁在桌边。行菜者连忙应了“是”,取了官府纸钱便去了。 行菜者抱着酒来到女子起坐的雅间,笑道:“娘子好福气,有位官人要奴家送您一壶陈年的眉寿酒。” 女子颇为不屑,未抬眼皮,只说:“你帮我卖给你们酒楼吧。” “娘子,这酒可是掌柜欲献给王丞相府上的呢,金贵,外头买不到呢。” 女子嗤之以鼻,“就算是官家的御酒我也不稀罕。” 行菜者谄媚一笑,“娘子乃茶圣传人,高洁圣灵,自然不稀罕这些酒食之物。但这毕竟是清河郡王府上送来的,娘子总不好违了郡王的好意,咱们也不敢得罪呀。” 女子略略吃惊,“清河郡王?” “王爷常来酒楼,隐没了身份罢了。” 女子眉梢轻挑,扶了扶鬓角一株翠碧梅花簪,推窗往楼下望去,“听闻清河郡王风姿卓然,却一直没有时机相见。今日既偶遇,不如你指给我瞧一瞧。”女子身处三楼正中位置,推窗即可瞧见店中大小事务。行菜者往楼下一瞧,见赵祯二人正要起身离去,忙指给女子看。 午时阳光正烈,女子冰凉的眼眸渐渐炙热,她恍惚道:“好久没喝过酒,小酌一杯倒也不负春光。”行菜者会意,恭谨将酒壶奉上。 赵祯回到凝和殿已过酉时,太阳西落,夕阳余晖斜斜浸染着碧纱窗,将桌上一叠素净白纸映成了淡淡绯色。苏且和冷眼审视片刻,“官家,有人动过手脚。” “许是宫女进来洒扫过。”赵祯漫不经心往外唤了一声:“周怀政!”却是一个宫女应声而入,一身艾绿色襦裙宫装,俏生生的站在眼前,“官家有何吩咐?” 赵祯觉得眼生,“周怀政呢?” 宫女弯眉含笑,音色莺翠道:“周公公往尚食局叮嘱晚膳去了。” 赵祯心下不曾计较,又问:“今日可有宫人进殿打扫?” “周公公往下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入殿,奴婢并未见到有人出入。唯有……” “唯有什么?”苏且和久居军营,语调难免蛮横,把宫女唬了一跳。宫女定下神来,不徐不缓道:“官家离开凝和殿不久,清河郡王便来了,但不知是否进入殿中。” 赵祯见她对答伶俐聪慧,眉眼处隐有磊落阔达的气派,遂问:“你在哪处当值?” “奴婢在奉茶司当值。” 赵祯捡了一卷文书执在手中,疑惑道:“怎么没见过你?” 宫女不敢造次,恭敬道:“奴婢年前才从尚功局调至奉茶司,况且官家身边近侍女官有百余人,奉茶司就有差不多十人,奴婢又只做后院事务,还从未给官家奉过茶,故而官家觉得奴婢面生罢。” 赵祯不可置否,“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含羞带怯,双手紧握裙幅处的细炯,如一朵欲绽未绽将开未开的白玉兰,“奴婢姓李,名唤皎兮。”她脸上忽的一凉,身子猛的打了个激灵。竟是赵祯用手抚摸她的脸颊,目光如炬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你的名字很好。” 皎兮识字不多,虽只学过《女诫》《女论语》等教授妇德之书,却也知道此乃夸赞之言,先前家中请有教母习过蛊惑之术,却不想,当真身临其境时脑中却一片空白,只能呆呆杵在那里,不敢说话,更不敢动。她低头望着赵祯一角绛纱便袍,上面捻着银线绣了几团云纹,随着晚风轻轻浮动。 ------------ 14.内殿崇班刘从广 苏且和假意咳了两声,与赵祯对视一眼。 赵祯放下手,“你下去吧!” 皎兮如释重负,将教母说的蛊惑之术丢至九霄云外,几乎是逃一般,快步走出殿。到了廊下,方觉两颊火烧火燎,抬手一碰,果然滚烫滚烫,病入膏肓一般。 赵祯收起笑意,冷声道:“你刚刚为何说有人来过?可有证据?” “我将写了御题的纸压在摊开的竹简之下,又故意露出三寸,如有人想看,必然要将纸抽出或将竹简拿开才能瞧见御题。”苏且和道。 赵祯往桌上睨了一眼,“现在还是三寸。” 苏且和指着白纸,“我虽是留了三寸,竹简却是斜着放的,所以左边露出是三寸,右边却是两寸。左边正好挡在“绿”字处,右边则挡在“娷”字处。” 赵祯再一看,果然发现竹简虽还是压在白纸之上,左边也依然挡在“绿”字处,右边却将“娷”字露了出来。他看了苏且和一眼,心中疑云顿生。” “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窥探殿试题目。”赵祯怒道。 “能来凝和殿,又能进这间屋子的人,想来并不难查…” 苏且和话音未落,赵祯已摆起手,打住他的话,面无表情道:“朕心里有数,暂且搁下,料他们也翻不过天。” 廊下有内侍禀告:“官家,内殿崇班刘大人来了。” 赵祯正了正色,道:“让他进来。”说着,门外一紫衣男子匍匐走入殿中,行礼后,看见赵祯一身庶衣装扮,方笑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官家可要出宫去?”赵祯也笑,“也就你敢这样跟我说话。刚去了丰乐楼看茶圣传人的分茶表演,才回凝和殿你就来了。” 紫衣男子无所拘谨,“皇兄一早便派了内侍让我进宫,臣弟不敢不遵。太后娘娘又要我去慈宁殿吃新做的梨花糕,便来迟了些。” 赵祯笑:“大娘娘宠你都要胜过朕了。”停了停,又正色道:“从广,朕有一事要你去做。好的治国之道必沿循善的治理之道,朕愿以历史的得失作为鉴诫来治国,朕命你编撰一本书籍,按时间先后叙述史事,说明史事的前因后果,以政治、军事的史实为主,借以展示历代君臣治乱、成败、安危之迹,作为治国的借鉴。” 刘从广身为为刘太后亲侄子,娇宠之至,从小游乐赏玩,只虚担闲职,极少涉及朝政党派之争。听赵祯如此说,对他来讲,与关入牢中有何异。他眉毛一挑,拂袖起身,跪在一侧道:“官家想要编撰历代史实纪要,历史浩瀚,臣弟一介武夫,不敢担当此任。” 赵祯往他身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你虽是武官,朕却知晓你精通历史,文采斐然。此事你不要推辞,朕打算在仁明殿为你修葺殿宇,供以茶点、侍从,无论多少年月,你尽管慢慢考究学问。” 刘从广还要反驳,赵祯又道:“朕昨儿问过太后娘娘,她也觉得此事对你有益无害。”既如此,刘从广心中再不愿,也不敢推辞了,只好先应着,以后再做谋算。 “臣弟遵命。” ------------ 15.宫中女子谁没有挨过板子? 再说莫兰虽按时摘了梨花送往司苑司,但事由还是传到了典籍尚宫耳中。典籍尚宫十分恼怒,觉得失了典籍司颜面,便做主赏了莫兰十大板子。 子非用白萝卜碾碎成泥敷在莫兰患处,清清凉凉总算舒服了些。弄月坐在床边只知垂泪,到了夜间才敢托付相熟的宫人寻了半瓶子香露断续膏来,莫兰用了那膏,果然不过三四日,便可下床走动,反而安慰子非:“我没事儿,宫中女子谁没有挨过板子?” 说着,忽而想起被打死的春竹,心绪不由得一沉。 过了几日,官家下旨仁明殿空出几处殿宇,命司籍司将西华门附近的一处闲置院落内的竹简书籍搬运至书库。莫兰的伤没有痊愈,忙上忙下,到了晚上便觉大腿处隐隐作痛,香露断续膏早已用完,只好又请子非捣鼓了萝卜泥敷上,至天亮才迷糊睡去。 没过多久,西华门外的院落被拾掇好了。置好家具,摆好花草,地方虽小,却也五脏俱全,雅致闲逸。两个小太监搬来新刷漆的牌匾,放在廊下不愿再动。 子非在司籍司一向当做男人使,挂灯笼、贴桃符、扛桌子、修窗户样样拿手,又天生性情大方,做事稳当利索,这挂匾之事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她身上。她虽也抱怨,却不想因此误了时辰,被尚宫责骂,便卷了袖子,扛起牌匾就爬上木梯。 莫兰担心,死死扶住梯子。 挂好牌匾后,子非累得满头大汗,扭身喊道:“莫兰,你看看是否周正。” 莫兰仰头看那匾,子非道:“你站远一些才看得明白。” “那我松手了,梯子不稳怎么办?” 子非笑:“没关系,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事。我只站着不动,一时半会梯子不会倒。”莫兰听了,松了手跑到院中看,才知道那匾上巍峨写着几个大字“通鉴馆”。 莫兰道:“这回官家派刘大人过来,是为了编撰史书,仁明殿司籍司各宫女中,数你最为通晓史料、藏册。如你能派到此处当值,必然大有所益,若在中秋时能论功获封,升至八品女官也是不错的,也就能和柒儿平起平坐。” 子非站在梯上,戏谑道:“那刘大人是什么人,你在御前呆过还不知道?太后亲侄,官家表弟,前年慈宁殿中宫女因被他调戏受辱,又怕担祸乱宫闱的罪名牵连家人,只好投井以示清白。去年有司灯局的内侍添油时,不过溅了几滴油在他的衣上,两天后便犯事在暴室被打死了。我听说他暴戾凶狠是惯了的,唯在太后官家面前才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又压压声音笑道:“我还听说,他根本不喜欢女人,家里还养了很多男宠……” “给我闭嘴!”一声怒吼从身后传来。 子非本就站得不太稳当,莫兰又没有扶住梯子,忽的被这一声怒吼,子非简直像撕破了胆,摇晃几下便从梯子上滚了下来。而刘从广还来不及看清诋毁自己的宫女,就被从天而降的子非大肉团压了个实在。 ------------ 16.任人践踏的小宫女 子非倒是无恙,刘从广却已伤筋断骨。太后也被惊动了,带了十余名御药院的太医气势汹汹而来。刘从广躺在通鉴馆的床榻上呻吟,好在只压伤了右手。 等太医涂好药膏包扎好伤处,太后又温言抚慰了半日,才想起要惩戒宫人。子非膝盖处磨伤了皮肉,血淋淋的被宫裙裹着,跪在烈日炎炎下,刺痛入骨。莫兰跪在一侧,半扶着子非,不敢言语。 太后向刘从广询问事情来龙去脉,刘从广叫嚷了好半会子疼,却隐去子非胡说的话,只道:“我见那宫女挂了牌匾,在梯子上站得不稳,便想过去扶一把,不想反被她压着了。还有,那宫女摔下来也受了伤,还需请医女去瞧一瞧。” 太后听了,慈善道:“你生性纯良,什么心思哀家知道。但宫人错了事,一味护着倒不好。”从广笑道:“姨妈要是真心疼我,不如将这两宫女交侄子处置,官家派我来修撰史书,必然要借阅许多书册,那两个司籍司宫女正好能担此任,也算将功补罪。况且侄子只怕要在此处常住个三年五载,可不想一来就吓坏了她们,以为我内殿崇班是个凶狠大夫,使她们都不肯真心协助我。” 太后沉吟片刻,抚了抚他的额头,赞许道:“真是个好孩子。” 医女帮子非包好伤口,又留下一瓶香露断续膏才离开。接着,柒儿喜滋滋进来,当着子非莫兰的面,撂下一句话:“你们明儿开始就去通鉴馆当值,我也会去,你们可都小心着,到那里一切听我的。”说完抚了抚鬓角的纺纱宫花,冷眼打量着子非,“每晚上只食一碗子稀饭,就能长成你这身段,啧啧……” 子非正是怒火中烧,嗦的从床上跳下来就要打人,柒儿腰身一扭,轻巧巧的已经到了门外,站在窗檐下恶狠狠道:“死胖子,最好别让我扯住你的小辫子!” 弄月恰好做完事过来看子非,见到柒儿忙退至旁侧让路。 柒儿斜眼看着弄月,忽然伸手甩了她一巴掌,冷哼了一声,“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真面目!” 弄月哭道:“我能有什么真面目,不过是任人践踏的小宫女罢。” 莫兰听到声响,从屋中走出来,见弄月右脸红肿肿的,垂头在那里抹泪,不由愤懑道:“弄月可有犯什么错?” 柒儿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整日里装可怜卖乖,张莫兰,你迟早有一天得吃了她的亏。”莫兰怒道:“我吃不吃亏全看我乐不乐意,弄月品阶虽低,但做错了事自有尚宫处置,轮不到你来惩处。” 弄月扯住莫兰袖口,小声抽泣,“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莫兰心中越发怜惜,恨恨不已,“我若再看见有人打你,必然要请尚宫娘娘评断。”柒儿挑眉冷笑:“哼,你自己尚是待罪之身,保不准哪天尚正局就发落你去了暴室,小命儿都不保了,还想护着别人!” 莫兰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保不准尚正局就放我回了奉茶司,到那时,何人待我好,何人待我坏,我心里头可都记着哩。” 柒儿讪讪笑了两声,“好心当作驴肝肺。”说完施施然去了。 ------------ 17.贴身侍女入柔 莫兰煮了鸡蛋帮弄月揉脸,“你这忍气吞声的性子,免不得要时常挨欺负。”弄月却道:“我比不得你和子非,有位高权重的叔叔舅舅撑腰。我父亲原本经商,数年前才捐了个小官,我又是庶出的女儿,不得宠爱。如若不能忍辱退让,在这宫中,安能苟活长久?”莫兰温言抚慰她许久,到傍晚时分才散去。 自刘从广搬至通鉴馆,仁明殿也跟着热闹起来,常有大臣前来探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莫兰、子非被派到通鉴馆后,专管通鉴馆的书籍借阅。因刘从广手上的伤还未全好,柒儿又忽然染了风寒,馆中空闲,使得她俩整日无所事事。 莫兰依旧住在原来的屋子,只每日清晨至下值在馆后的茶水房中候命。午后春光令人怠倦,她趴在桌上打着盹,睡得很浅,朦胧中听见子非在门外与人说着什么话,话语声隔着竹帘子从院门那边幽幽传至耳边,子非道:“刘大人的衣裳为什么要我洗,怎么不交去尚服局?” 一女子尖声道:“让你洗是看得起你,在府上能给公子洗衣服的侍女是最受人敬重的。”说完将手中几件脏衣服扔到子非身上,似笑非笑,“我那里有从府上带来的上等香料,公子的衣服定要香薰过才穿。” 子非恨极,将衣服掷于脚下,“我长这么大连自己的衣裳都未曾洗过!要熏你自个去熏,这里可不是你家府上。” 女子怒目而视,一巴掌甩在子非脸上。 莫兰隐约看见自己站在台阶下,阳光明晃晃的透过葱翠树叶斑驳的映在人脸上,子非哭着奔过来,边抽泣边唤,“莫兰,莫兰……” 似有什么猛的撞在了桌角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咚”响。莫兰额头吃痛,心绪好像被什么抽去一般,空荡荡的从梦中醒来。耳边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问:“莫兰,怎么不去酸枝睡椅上歇一会?” 莫兰迷惘的抬头看那女子,正是刚刚梦中打子非的那人。只听她笑:“知道你值了夜班,所以特意来慰劳你。子非呢?”莫兰才回过神,忙起身,客气的福了福身,嘴中道:“她去尚宫局领新制的宫装了,入柔娘子找她可有事?” 入柔手中提着红色漆木食盒,从中取出几碟果脯蜜饯摆到桌上,脸上浮过几分尴尬道:“事情倒是没有,前几天子非跟我说她很想念朱雀门外街巷中的零嘴,昨日我回府上收拾公子的衣裳,从府中带了些自家做的蜜枣、乌梅糖、杏脯,想着特意拿来给你们尝一尝。都是我素来喜欢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莫兰捡了一颗乌梅糖放入口中,称赞道:“酸甜沁味,入口生津。就算是人称“长乐老”的冯道先生制的果脯,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入柔抿嘴笑了笑,“娘子眼力不错。前些年冯老先生的后人来汴京游玩,公子宴请他过府,机缘巧合,我也偷学了几样腌制果脯的法子。就说这杏脯,小小一盘却费了不少心思。首先要摘择多汁味甜的杏几筐,搁在水中浸泡两天,捞出来后,先用糖蜜渍几天,再拌上丁香、蜀椒粉、豆蔻、冰片、麝香、沉香、姜末、甘草等十余味秘制配料,摊在太阳底下晒干后必须放入密封罐中存放,这样还不算完,还得放入通风干燥的地方存上两个月才能吃!” 莫兰听完,又捡了一枚杏脯,“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入柔心中得意,抿嘴笑了笑,不动声色道:“其实做果脯,跟做人的道理是一样。” 莫兰听出她别有意味,故意不作答,只拿起蜜枣放入口中,果听见她推心置腹道:“我跟随公子十年,一直为府中长丫鬟,又是老夫人宗亲,府中诸事,我若说一,公子也甚少说二。自来到宫中,依我细细观察,通鉴馆虽处于宫中,凡事却皆以公子为上。我虽然比不得主事宫女柒儿聪慧,却也是公子身边贴心得力之人。馆中众人,我瞧来瞧去,就你最合我心意,若你能尽心辅助我,有我一日这通鉴馆必无人敢欺负了你去。”她捏起一颗杏脯在指尖把玩,话中带话:“看这杏脯,不同的人腌制,味道也不尽相同。味道做坏了,顶多丢掉了事。这人,却不行。奴婢们若是跟错了人,常常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牵累家人。” 莫兰心中一凉,面上仍笑,“身在通鉴馆当值,必然事事以公子为主,娘子又是从府里跟来的,我们当然惟命是从,这都是本分。”入柔一听,喜上眉梢,笑道:“都说莫兰娘子蕙质兰心,果然一点就透。” ------------ 18.说不好听就是暖床丫头 正说着,有小宫娥跌跌撞撞跑来,站在竹帘外问:“入柔娘子可在里面?” 入柔脸上拂过一丝不快,稍纵即逝又一脸笑意道:“我正和莫兰娘子说话哩,有什么事?”那宫娥掀起帘子走进来道:“刘大人已经翻了两次身,怕是要醒来了,大监让你回榻前侍候。”入柔一听,忙站起来,略含骄纵道:“本想和莫兰娘子好好说几句话,不想公子那边今儿醒得早,又实离不得我侍候。” 莫兰忙道:“赶紧去吧,你的心意我代子非一齐收下。”话音未落,入柔已行至院门口处,莫兰站在院中目送,又听见她传话过来,“那乌梅糖用来泡茶喝也极好。”话完,一转弯,就完全见不着人影了。 不出一会,子非领了宫装回来,见桌上放着几碟果脯,三下两下便吃了个精光。莫兰烧完水回屋,见桌上空空如也,好笑道:“我去烧水准备煮乌梅汤喝,你却把乌梅糖吃完了,白白守着烧了一壶子水。”子非吃多了牙酸,躺着酸枝睡椅上闭眼养神,“谁送来的,味道怪好。” 莫兰道:“是刘大人的贴身侍女唤入柔的。” “呸、呸、呸、” 子非嗦的从椅子里坐起,大大咧咧道:“怎么不早说,要知道是她送来的,打死我也不吃。”莫兰笑道:“你这话在屋里说说就算了,在外面可不能口无遮拦。入柔虽是从宫外来的,却是刘大人心尖上的人,刘大人又是太后心尖上的人,咱们得罪不起!” 子非气呼呼道:“管不了啦,她昨天自己摔碎了大殿里的芙蓉花瓷碗,偏说是我打碎的,是要我当替罪羊呢!好在不值几钱。” 莫兰道:“她刚来宫里,自然事事都怕犯错,你也别得理不饶人了。” 子非牙酸得厉害,皱眉道:“莫兰你也要小心,刘从广身边想来美娇娘不少,入柔长相一般却能跟随他入宫侍候,手段必不会少。你别被她坑了才是。” 莫兰将空碟子收入漆盒中,压低声音将与入柔的谈话细细的说给子非听,又道:“你别张口刘从广,闭口刘从广的,昨儿个你摔碎东西,尚宫娘娘问起要打你板子,还不是他说的既往不咎?再说,他现在是通鉴馆中的主事,连你舅舅也要让他三分,你可别惹出祸端来。” 子非嘴硬,“惹了祸再说!那入柔又是什么意思?她不过是宫外来的随侍,说不好听就是暖床丫头,她有什么资格叫喧!” 莫兰忙捂住她的嘴,“叫你小声,你还非得弄得人尽皆知?”又低声道:“她这样我倒是放心了,昨儿个见她打你,我还担心是个阴狠角色。现在来看,不过又是一个柒儿罢!” 子非不解,莫兰解释:“柒儿平日里虽耀武扬威,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逢年过节,上头给的恩赐节赏她从未克扣。宫女内侍们受责罚私受药膏,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入柔昨日诬陷你打碎了芙蓉花瓷碗,今日又过来示好,想必是心有愧疚,又想拉拢我两,压制柒儿。” 子非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莫兰本来还想说:这入柔却比柒儿更难对付,她的靠山是刘广从,后面是太后娘娘,绝不好惹。话刚要出口,又怕子非心急嘴快惹是非,忍了忍,转移话题道:“我们去试试新衣裳吧。” 子非心中了无城府,欢欢喜喜换衣裳去了。 ------------ 19.被官家选了去 到了傍晚,从东边吹来一大片黑云,阴阴郁郁压在禁宫顶上,天色陡然黯淡,不出一会,滚滚天雷卷风带电似要撕开整个天际。 刘从广不知哪里抽筋,忽然要看西夏的竹简,子非最不耐饿,早去吃饭了,莫兰只好一人往仁明殿北楼走去。虽只有半盏茶的功夫,却在半道遇到倾盆大雨,转眼便淋了个落汤鸡,外衫都湿透了。 天上雷鸣电闪,落花殷红残叶满地,雨水打在地上“吧嗒”作响,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只在天际抹着几丝灰色亮光,几朵硕大的乌云在那里翻滚。 莫兰不敢躲在树下,循着直线往一处憩阁扑过去。宫中各处建有几十处憩阁,取休憩之意。每一处都置有当值宫女,生活用具也一应俱全,只待帝后、妃嫔们游玩劳累之时,作为歇脚之处。仁明殿地处偏僻,极少有御驾、妃嫔临幸,这些憩阁便只叫人清扫拾掇,备了些日常用具,并无宫女当值。 憩阁四周以竹林环绕,分前厅和左右两间耳室,清净雅致。莫兰曾来此处扫洒数回,对阁中所置物件颇为知晓。她摸黑进右边耳室,凭着印象往柜中摸了一把油纸伞。这憩阁极为偏僻,除去扫洒太监宫女,平日极少有人往来,眼下春雷阵阵雨声戚戚,屋中又黯淡无光,显得尤为诡异。 忽然不知从哪处传来靴子踏步声,她转身立于暗处,仔细听了听,才往厅中喊:“谁来了?” 外面无人作答,再一听,连脚步声也没有了。她虽胆大,此时却也害怕起来。宫中时有鬼怪之说,宫人莫名死去,有品阶的倒还会查上一查,若是地位低下家中又无背景的,被暴室的人草草拉去宫人斜埋了,上头问起来便随意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莫兰不知何故突然想起这些,不由心惊胆战。 她径直往外厅走去,嘴上又喊了两声“谁来了”,却无人应答。 四周雨声噼里啪啦,廊檐下飞悬着两盏宫灯随风摇曳,亮光将竹影子照在门槛上,忽长忽短左右摆动,越发叫人害怕。冷风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加快步子想快些离开这里。她恍惚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更不敢在厅中停留,忽听见有人声传来,心想许是附近值夜班的宫人,心中一喜,几乎要往外奔去,就在这瞬间,天地忽然旋转起来,有人将她掳进门后,把她反身禁锢在怀中,她吓得失声要叫,却早已被温热的手掌捂住,只发出“呜呜”几句闷声。 不顾她的挣扎,那人在耳边威严沉稳道:“不许动!”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有力量,似有熟悉之感,仿若在何处听闻过。他的鼻息软绵绵的呼在耳侧,莫兰心里跳得剧烈,慌乱不已。 这时隐隐从廊檐下传来抱怨:“这鬼天气,淋了我一身的雨。”又有人回答:“可不是,我们赶紧把门锁了,入柔姑娘要我晚上去她那领赏钱哩!”又压低声音道:“昨儿个我瞧见入柔姑娘和柒儿大娘子在茶水房中吵架,还砸碎了茶碗……” 话还未完,被第一个说话之人打断:“你没瞧见今天两人就有说有笑的么?她们的事少管,咱们没有品阶,弃之如敝屣。我又没你长得俊俏,连个盼头都没有。若你有天被官家选了去,做了妃嫔,可别把我忘了。我听说尚美人先前就是在御前当值的掌茶宫女……” “这仁明殿,官家几年也来不了一回,做你的春秋大梦倒不如早些回去领赏钱,迟了保不准就没了。”说到赏钱,两人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说笑间,门锁已经上好。 “不进去也没关系吗?里面不会有人吧?”一人问。 “这么个天气,有鬼还差不多。” 另一人笑嘻嘻回答,说到鬼字处,正好一阵冷风吹来,将廊檐下的灯笼吹灭了。两人身子一紧,忙收敛心神,提起宫灯,相互搀扶着穿过雨帘渐渐去了。 莫兰从未与男子如此贴近,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过来,令她羞耻难耐。直到廊下完全没了声响,男人才松开手臂。莫兰长长吁了口气,往旁侧退了半步,立在黑暗中问:“你是什么人?” ------------ 20.官家赵祯 男人未曾想会有此一问,迟疑片刻,糊弄道:“我叫苏且和,在御前殿前司当值。你又是何人?” 莫兰略一思忖,“你既在殿前司当值,只管大大方方走出去,掳我做什么?” 那人一愣,心想道:原来你并没有发现我。嘴上却故意道:“若被上锁宫人看见你我孤身在此处,我又恰好脱了湿漉漉的外衫,叫她人作何想?” 莫兰道:“你我坦坦荡荡,不必怕她人说论。”说着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轻吹口气便燃出一团小火光来。她的脸庞映在光下,双眸似星辰,含有几丝难以喻言的娇羞之态。他不动声色将她打量一遍,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却并不看他,宫女对宫里行走的男人总是保持着敬畏与距离。她的目光只到他的胸口处,他穿着月白交领中衣,用银丝绣着梅竹菊纹样,她极力回忆往昔见过的针线纹路,以便揣测眼前之人是否真是殿前司的禁军。可与她打过交道的禁军本就很少,且每次都穿着盔甲朝服,她盯着细看了许久,还是拿不准他话里的真假。 火折子的光燃不了多久,又找不到蜡烛,火光熄灭,四周感觉比先前更加漆黑。莫兰走到窗边,摸索着推了推,见有松动的样子,语气从容道:“你过来!” 男子循着她的声音走过去,“在哪里?” 莫兰回道:“在这边。” 男子并不熟悉屋中陈列,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踢翻了什么东西,只听见一阵呯嘭作响,莫兰不知发生了何事,下意思往黑暗中伸出手去,嘴中喊道:“这里,这里……”男人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终于抓到滑腻温软之物,一把将其握住。 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心底里升起一股暖绵绵的喜悦来。待回过神,她的脸已红到了耳根,卯足了劲想甩脱那手。 她道:“你快放手,好疼啊!” 赵祯一愣,“噢”了一声松开手,尴尬道:“你要我过来做什么?” 她道:“这里有个窗户,你把窗户上面的栓子打开,我们从这里爬出去。” 他刚微服去了宫外,从西华门回来,恰巧遇到暴雨,偏又不想让太后知道,遂躲进这憩阁里,等着苏且和回福宁殿遣人来接应。他听见莫兰这样说,微微一笑,安慰她道:“再过一会,且……”他本来想说“且和等下会过来接朕,你不必担心。”想起刚刚哄骗她说自己叫苏且和的话,只好道:“我的属下只是回去拿雨具,马上就会过来接我,无需担心。” 莫兰听他言辞措措,以为他不愿做失礼之事。又想到刘从广吩咐的差事,心中烦闷,道:“翻窗户出去虽有失礼仪,但我有事在身,还请大人见谅。” 赵祯听了不好再说什么,亦不想被人知道自己与宫女关在一处,遂抬手摸黑掰开栓子,稍稍推了推,窗户便打开了。 外面也很晦暗,雨帘里笼罩着灰色的暗光。莫兰手中的伞不知何时不见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想着先出去再想办法,就算淋一场雨,也得先把刘从广吩咐的差事做完才行。她双手按在窗台上想跳出去,无奈裙角羁绊,差点摔倒。 她心中马上有了决断。 ------------ 21.官高一级压死人 她转身对赵祯说:“你先跳过去,然后在外面抱着我拖出去。”说到“抱”字,她倏然红了脸,幸而他看不见。 他轻声应了,转眼已跳至窗外。 屋外总算能有一点不知从哪里照过来的亮光,许因下过雨的缘故,光芒像烟雾般笼罩着他,他一身月白中衣,隐隐透出威严尊贵的气势。 他朝她伸出手,让她伏在自己的肩膀,他双手抱在她的腋下,轻轻一提,她也用力一蹬,不过片刻,便已轻巧站在他眼前。 赵祯此时已经适应了黑暗,隐约看见她捂着左手,极为疼痛的模样,问:“受伤了?”莫兰镇定道:“没事,屋子里太黑,不知道被什么割到了。” 赵祯从袖中拿出霜色手帕,托起她的手将整个手掌裹住,温和道:“先给你用帕子包着,回住处再请医女瞧瞧有没有扎什么东西到肉里,涂点止血的药膏。”他的动作轻巧又温柔,莫兰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眼,他低垂着头,头发散开挡住大半的脸,若平日看见他人披头散发,总觉狂妄闲懒,难以理喻。今看眼前之人却半点懒散之态也无,反威严淡雅,肃肃如松下风。 莫兰心暖情动,忍下一丝羞赧,道:“你的衣服还在里面。” 赵祯道:“我派人明日来取。”又道:“包好了。”他握着她的手,发丝拂在她的脸颊,她悚然一惊,脸一红,连忙抽出手,急急往后退了一步。 “苏且和大人,”莫兰突然叫了一声:“谢谢你的帕子,等我洗净了,托人到殿前司还你。”赵祯脸上一滞,随即柔和道:“不过是个帕子,你留着便是。雨虽未停,却比先前小了许多,没有雨伞也不碍事。娘子有要事在身,不妨先走。” 莫兰点点头,侧身行了万福礼,道:“那我先行一步。”说完往雨中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往回看,见男子依旧立在晦暗中,朝着自己的方向一动不动。 雨点咝咝打在莫兰的脸上,她往回走了一步,又止住,抹开脸上的雨水,大声说道:“我姓张,叫张莫兰。在仁明殿通鉴馆当值,大人若想要回这帕子,就去通鉴馆找我。”说完早已面红耳赤,转身奔入雨中。 直到了大殿正厅,莫兰的心犹还砰砰直跳,手脚并用忍着疼,又请值班宫女帮忙,总算将刘从广要的书简全找齐了。用布锦包好放入提盒中,借了把油纸伞,紧赶慢赶的往通鉴馆回去。 还未进馆门,柒儿已经迎了出来,口中骂道:“要你寻几本书就费了那么久时辰,我才休息几日,你们就松了骨头了!” 莫兰解释:“刚好遇到大雨……” “你还嘴硬!”柒儿斥道。要在司籍司,柒儿断不敢如此对莫兰,毕竟是同等的品阶,还留着三分的薄面。如今到了通鉴馆,情形却大不一样。柒儿升为通鉴馆典籍宫女,品级也升至正七品,对莫兰可随意指派,打罚责骂也无可厚非。 官高一级压死人。 ------------ 22.私携竹简 周怀政在福宁殿心急如焚,若被太后知道,戌时官家还未回宫,第一个治罪之人便是自己。看见禁卫苏且和走过来,平日虽有过节,此时却心中一喜,忙迎了过去,嘴不饶人,尖声道:“官家要出宫,你也不劝阻,若是太后娘娘怪罪下来……”话还未完,被苏且和狠狠一瞥,那目光如刀割,剐得人后脖子疼。 苏且和冷冷道:“遣个宫女同我走,不要声张。” 周怀政一听,知道是去请驾回宫,不敢怠慢,忙叫了宫女备好雨具衣物,自己提了一盏四角宫灯,连走带跑跟在且和身后。 赵祯见且和身后跟着掌茶宫女皎兮,心中不悦,脸上却未表露。 皎兮心跳如鹿,倾身请了安,帮赵祯戴上雨冠,穿上羽缎油衣,打点好一切,才听赵祯道:“周怀政!” 周怀政见赵祯面无颜色,心生畏惧,恭顺道:“官家有何吩咐?” 赵祯淡淡道:“天亮前遣人将阁里的外衣拿出来,别露了马脚。”周怀政答了声“是”,余光见赵祯已下了台阶,到了雨中,才战战兢兢跟上。 莫兰淋了场大雨,竟一点事没有。第二日起了大早,急忙去憩阁寻昨晚男子的外衫。宫人犹在打扫,见了莫兰,反而奇怪,打趣道:“娘子是来帮我们做活的?”她搪塞道:“我去取书路过,刚想起前几日在这里丢了样东西,不知道你们可否捡到什么?” 宫人们嘻嘻笑笑的问:“可是什么贵重物件?” 莫兰也笑:“倒不值几钱。”又小心翼翼玩笑道:“你们今天若是捡到什么值钱东西,可不许私贪。” 有宫女笑:“这偏僻地方,来者甚少,也就给宫人们歇脚避雨用。若平常时日,别说值钱物件,连脚印子都难见。娘子不信的话,尽管里外瞧一瞧。” 莫兰果真里外寻了一圈,哪里有什么外衫,连昨日不小心遗失的伞也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怕引人闲话,她又敷衍说笑了几句,才回通鉴馆。 过了几日,乌云散尽,天气转晴。莫兰手上的伤愈合了,想要洗净帕子,洗来洗去,却总有极淡的印子,令她烦闷不已。到了晚上方想出法子来,在烛火下,她细细往帕子上绣了两朵白色木兰花,而印子处刚好可绣做紫红色花蕊,她的刺绣功夫是从母亲那得的技艺,熟烂于心,不在话下。 到了半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见有人敲门,声音又重又急,莫兰往被中缩了一缩,壮着胆子问:“是谁?” 那人轻声道:“我是弄月,姐姐快开门。” 莫兰一愣,摸黑从桁架上拿了衣裳,也顾不得穿,只披在肩头便去掌灯。开了门,见弄月裹着黑色披风,散着头发,一脸泪痕,嘴中囫囵说道:“姐姐,我怎么办?我好害怕。”莫兰拉着她的手坐到床沿边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弄月从怀中取出小竹简,摊开一看,里面的字已全部晕开,似被水浸泡过。莫兰还未开口,弄月急着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早上给花瓶换水时,架子上的竹简不知何故掉入花瓶中,等我捞出来,就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我心里害怕,一时鬼迷心窍,就将竹简带了出来……” 她越说越急,生怕百口莫辩。 莫兰抚着她的手,宽慰道:“不过是一副竹简,大可不必如此害怕。”她将竹简拿在手上仔细瞧了一瞧,许是某年西夏使臣带回的文书,里头文字晦涩难懂,极少有人翻阅。又道:“你怎能如此糊涂,这竹简若只是不小心湿了,禀明尚宫娘娘,倒还有回旋的余地,也可请人过来修复。如今你擅自将竹简带出来,犯了禁令,反倒罪上加罪,难以挽回了。” 宫中有规定,殿中各宗卷,如无特赦指令,宫人不许带出殿外,以防丢失。 ------------ 23.如履薄冰(第一更) 弄月一听,哭得更加伤心,扯着嗓子问:“那……那我现在怎么办?” 莫兰沉吟片刻,道:“明日你将竹简放回原处,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曾偷偷拿出来过,我再想法子托人过来修补。若以后就算被人发现,也顶多安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弄月知道莫兰先前在御前侍奉,在宫中也有些人缘势力,现在有她这几句话,心想此事自然稳妥妥的。她顺着床沿在踏板上曲膝,朝莫兰行了个万福礼,充满感激道:“姐姐今日对弄月的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来日定不负卿心。”莫兰忙将她扶起,细声嘱咐道:“今夜你先回去,明儿一早我来找你。” 送走弄月,吹了灯,莫兰在床上辗转半宿,她最先想到的是楚子夫,他是殿前司的步军副都指挥使,在各司尚宫大监面前都抹得开面子,要寻个修补竹简的匠人并不难。只是上次为春竹收尸之事已牵扯到他,如再遭人话柄,恐怕惹出祸事。再说夏芷,为人坦荡,嘴却不严,最不喜狭促之事。她又想到代秋,先前在奉茶司时与她最为亲厚,为人也宽厚,但自从贬入司籍司,却再未与之联络,也不知是否还同先前一般。想起春竹之事,莫兰倒想起一人来,那日一起同她去暴室为春竹换衫的司天监小太监魏正。 魏正一直听命于周怀政,周怀政又是司天监掌印大监,官家身边最为亲近之人,所以魏正位虽低贱,旁人待他却总是多给三分客气。他曾受春竹恩惠,私下也常以姐弟相称,那日为春竹换衫,便已看出他为人仗义,断不是见风使舵之辈。莫兰心里有了主意,待到此时才稍稍落下心,微微眯了下眼,见天光已亮,在床上又翻了几个身,便起床洗牙洗脸。 清早的空气清新干净,丝丝微凉。三四个宫女在院中扫洒,扫帚“唰唰”作响。弄月、子非住在一间,子非贪睡,待听见弄月开门之声,方惺忪着眼,隔着翠色纱帐道:“大早的,干什么去?” 弄月胡乱编道:“肚子痛,去趟茅房。”子非翻了个身,又睡了。 弄月和莫兰的房间本就只隔着院子,一出房门便可看见对方,两人不动声色往院门走去。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弄月!” 弄月本就谨小慎微,此时更是如履薄冰,如置冰窟。忽听有人唤自己,顿时如魂魄被抽去一般,吓得形神俱散。 幸而只是扫洒小宫女绿儿,她穿着水绿褙子宫装,扶着扫帚站在院中,笑吟吟望着弄月道:“昨晚上你怎么睡得那样早?我跟着尚宫娘娘去慈元殿送经书,皇后娘娘正好在食点心,顺手赏了尚宫娘娘一碟梨花糕。尚宫娘娘说我辛苦,也赏了我两块,我记得你喜欢吃,送去你房里,你竟已经睡了。” 弄月惊魂未定,神思恍惚的应了一声“嗯”。 绿儿是个心思简单的,也没多想,又笑道:“这几天热,我把梨花糕浸在井水中替你留着哩。”莫兰看见弄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朝绿儿笑:“等下值了,我也要来吃。”说完也不等绿儿回话,牵着弄月离开。 ------------ 24.官家万福(第二更) 这时天已大亮,宫墙下许多宫人在默默扫洒,东边绽出血色红霞,丝丝缕缕的挂在天际,晨风微凉拂过人的面额,使人神清气爽。 疾步走到大殿门口,远远看见有许多宫人在殿内扫洒,将两人吓了一跳。弄月小声道:“今日是大扫除,司籍司的扫洒宫人天未亮便过来扫洒,赶在辰时开门。”倒也因为人多,并未有人注意两人行迹。只是弄月见人多,心中害怕,死也不肯往楼上走,莫兰叫她,她也左躲右躲,一脸苦相。 她细声哀求道:“莫兰,你帮我放回去好不好,我真的不敢。” 莫兰正色道:“既是你自己做错了事,就需自己承担后果。以后做事才知道“鲁莽”二字。”弄月如杨柳依依柔弱可怜,含着泪光道:“不如我偷偷将竹简扔了,就算尚宫娘娘问起来,你不说我不说,便无人知道此事。” 莫兰道:“若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又如何包得住火?你不能一错再错,若被尚正局查出来,你难道不知道暴室的手段?” 弄月想起每日从西南角暴室里传出的呻吟哀痛之声,不觉心惊胆战,泪水忍不住溢了出来,泪流满面呜咽道:“莫兰,我真的不敢。我父亲不过捐了个小官,我又是庶女,无依无靠只身到这宫中,不求发扬门楣,只求平安长久。” 莫兰看着弄月悲戚的模样,心中实有不忍,低声叹了口气,将竹简放入自己怀中,提起裙子往三楼走去。 三楼寂静无声,她扶着红漆雕花栏杆,驻足站在楼口往殿中瞧了瞧,并不见人影。她快步往放置西夏国书册的书架走去,正要将竹简放入架上,背后却突然转出一个人来,低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四周本来极为安静,竹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莫兰惊慌失措,极力忍住惶恐之色,从容将竹简拾起,放入架上,心中吁了口气。她看见来者身穿宫制禁卫服饰,正寻思着回话,禁卫却先开口道:“是你?” 莫兰也觉此人面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遂道:“奴婢是司籍司宫女,大人万福。”禁卫忽而变得凌厉狰狞,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虽只用了三分气力,也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惶恐莫名,用尽气力想叫,却只囫囵的发出几声呜咽。她从发间取出碧玉金簪,狠狠往禁卫手臂扎下去。 禁卫纹丝未动,如铜墙铁壁一般。 血渍从内衬透出,在衣袖上沁出大片深红之色。禁卫却似毫无知觉,又加了两分气力。莫兰脑中混沌,握着碧玉金簪插在禁卫手臂上,无力再拔出来。她的视线变得模糊,隐约感觉有人来了,可到底是什么人,却无从知晓。 她没有了听觉,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觉得自己哭了,眼泪湿湿暖暖的糊在脸面上,那时父亲的灵堂摆在厅中,她看着母亲、姨娘和妹妹跪在灵前大哭,她的心也是这样钝钝的。 喉口处突然喘入一口空气,她软绵绵的倚着书架,惊魂未定。禁卫已单膝跪下,一个紫衣道袍男子坐在靠窗的降香黄檀朱漆四方椅上,笼在金光四射的晨光里,恍如天人。他眄视着女子,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静如没有波折的湖面:“不过是个柔弱娘子,你又何苦下此狠手,若不是朕叫住你,岂不是要她死?” 苏且和对太后的眼线不留情面,赵祯却顾着母子情分。 且和眉头紧皱,起身恭谨道:“臣久经沙场,生平最恨细作暗探等蛇鼠狡猾之辈,此女子,臣见过两次,一次在凝和殿的梨花林里,她说她是司苑司遣的折花宫人,今日她出现在此处,却又说是司籍司的宫人,可见满口谎言,城府极深,如留此等狡猾阴险之人在宫中,实为祸害。”又低首贴耳细语道:“倒像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物。” 她回过神来,大惊,慌忙跪在地上,呼:“官家万福。” ------------ 25.他跟她说话,这也是第一次(第三更) 城东鼓楼遥遥传来晨钟之声,殿中静若无人。赵祯脸上露出阴郁之色,他望了望窗外,见碧空万里,春风拂面,是个踏青野游的好天气。 他认得她,那晚雨夜憩阁,她随他爬窗,其从容与胆大,令他另眼相看。他俯视着女子,她的脸几乎贴在地上,金色的晨光笼罩着她,四周腾起灰扑扑的迷雾。他记起那日,也是雾蒙蒙的雨中,她对他说:“我姓张,叫张莫兰。在仁明殿通鉴馆当值,大人若想要回这帕子,就去通鉴馆找我。” 倒是第一次,有人胆大妄为的居然敢,要他去找她! 过了许久,他才轻启唇,脸上一副冷峻尊贵之色,“将头抬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却并不抬眼,只敢看着官家的白袜御靴。靴尖处用金银丝绞着绣有九爪飞龙,针眼细密无痕,是上等绣品。 莫兰在奉茶司当值多年,冲在前头伺候的总是七品的代秋和春竹,姐妹几人在私下虽熟稔亲昵,在上位面前却谨守着分寸与阶制。只要是有比自己阶位高的宫人在,莫兰便绝不会踏进内殿一步。 故而,赵祯竟不识她。 他跟她说话,这也是第一次。 她低眉垂眼,脸上的惊恐之色犹未褪去,他忍不住放缓了口气,“你别害怕,先说说是怎么回事。” 莫兰先磕了头谢恩,才道:“奴婢叫张莫兰,确为司籍司的女官。那日去凝和殿的梨花林,也确为司苑司的典苑尚宫命奴婢去缀琼亭摘十筐梨花,奴婢因走错了路,还被赏了十大板子,官家若不信,可使人去查。” 她脸上未施胭脂,素净白皙。一头青丝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弯弯的眉毛如远山青黛,清澈的眼睛如一泓清水、如寒星、如宝珠,眼波似晶莹之玉,流光溢彩。 赵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光却不离她的脸,竟有些发起痴。且和轻轻唤了一声:“官家。”他似从梦中惊扰,犹还带着睡意,含糊不清问:“嗯?”又自顾自“哦”了一声,这时有宫人从书架后转出来,屈膝请安,道:“官家,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宁殿用早膳。” 赵祯起身,指了指跪着的莫兰,“你,跟在一旁伺候。”说完,即往楼下走去,有太监细细的高声传:“官家起驾慈宁殿。” 楼下的扫洒宫人显然受到惊吓,竟不知御驾已临仁明殿,又从未有接驾的经验,更未见过圣驾,遂都心惊胆颤的齐齐跪于地上,垂首静默。 弄月跪于最末,见莫兰跟随御驾走了,满心疑惑。 出了殿门,宫街上早有肩舆仪仗候着,周怀政请官家入舆,自己随身亲侍,一行人逶迤着浩浩荡荡往慈宁殿行去。 莫兰不敢妄动,跟在苏且和身后,他手臂伤口并未处理,只简单的将外衫卷起,把伤口露在外面,任凭血自行止住。莫兰从怀中取了帕子,追在身后,想要帮他绑住伤口。他却忸怩着不让,官家跟前又不敢大肆训喝,只好厌恶的瞪了她一眼。他自恃威猛,驰骋沙场之时敌人见着他瞪眼吹胡,也要吓走三分胆,哪知这女人一点也不怕,边随着仪仗走,边麻利的将帕子绑在伤口处,又压低了声音道:“我既替你绑了手臂,你也该将碧玉金簪还与我。” ------------ 26.旼华长公主 且和故作疑惑,“什么金簪?” 莫兰比划,“就是刚刚你掐我脖子的时候,我扎在你手臂上的簪子,簪首有一块浅色碧玉,还请大人归还。” 且和“噢”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遂从袖口袋中取出那簪子,在莫兰眼前晃了晃,道:“你说的是这个?” 莫兰连忙答“是”,又伸手去接。 且和虽是威猛大汉,还留着络腮胡子,众人皆以为他是心胸阔达之辈,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也十分记仇。此时,他用未受伤的手高高举起簪子,往宫墙那边轻轻一掷,再往他手中一瞧,已是空空如也。 她看看那宫墙,又看看且和,想要过去寻,又不敢擅自走动,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哀戚道:“那是我离家前娘亲赠予的……” 且和生出怜悯之心,嘴上却驳道:“你能拿簪子扎我,就不许我将凶器仍掉?你那簪子值几两银子,我赔你一个就是了。” 莫兰抹净了眼泪,眼露冷光道:“跟你这种草寇讲理,是我犯了失心疯!” 且和心里不爽快,恶狠狠道:“你说谁是草寇?” 莫兰只当未听见,不再理会他。 赵祯本来倚着扶手闭目养神,听见喁喁之声,头也未抬,低沉道:“谁在说话?”莫兰被唬了一跳,心脏几欲跳出来。 且和见她如此惊恐,反朝她笑了笑,大步走到赵祯跟前,细细耳语了几句。过了一会,有宫人行至莫兰面前,“你回去吧。”莫兰不知何故,依礼靠至墙脚,垂首直到圣舆消失,才深深“吁”了口气。 还未进殿门,便闻见慈宁殿中传来的莺声燕语,下了舆,过了垂花门,便有几名宫女笑吟吟上前施礼。 为首的妘丫大娘子道:“官家可到了,太后公主可等不及了。”说完,亲自掀起金丝绣双凤挂帘,赵祯边往里走,边疑惑:“公主?可是旼华……” 话还未完,一个俏生生的姑娘猛的扎进他怀里,撒娇道:“六哥哥,我回来了,可想我了?”赵祯宠溺的往她额上弹了一记,道:“可想死皇兄了。” 旼华痛得捂住额头,跺脚道:“六哥哥,你下手还是这么重。” 看着她娇怒的摸样,赵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太后一旁看着欢喜,嘴上却斥道:“去圣禅寺养了两年,皇家规矩都忘了,还不给你皇兄行大礼?”到底是自己一手教养的公主,眼角处已溢出笑意来。 旼华听了,嘟着嘴给赵祯行完跪拜大礼。太后方笑:“你们看看,这丫头,官家面前,还敢生起气来。” 赵祯请了安,笑吟吟问太后道:“大娘娘身体可好些?” 太后穿着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家常褙子,衬着绿玉耳坠,面如银盘,她倚在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叹气道:“不过是老样子罢,咳、咳、咳。” 妘丫听见太后咳嗽,忙取了斗彩莲纹的搪瓷缸子递到眼前,太后朝瓷缸吐了痰,又接过宫女手中的蜜炖川贝枇杷汤喝了,才缓了口气,道:“听宫人们说,你一早去了仁明殿读书,春寒料峭,也不多穿几件衣裳,伤了龙体,看哀家怎么打她们板子。” 旼华拉着赵祯坐到桌前,委屈道:“我饿极了,大娘娘……可以用膳了么?”太后笑道:“没规矩的丫头。”又朝立在一侧侍候的妘丫道:“皇后怎么还未到?” 妘丫扶起太后,坐到桌旁,恭谨回道:“皇后娘娘得了伤风,几日都没出慈元殿,身子虚弱得很,今日您请她过来,又要为公主洗尘,定要盛装打扮,自然得多花些时辰妆扮。奴婢再许人去催一催。” 正说着,有宫人掀帘进来,跪在门口道:“皇后娘娘到垂花门了。” “快让她进来吧!”太后悠悠道。 ------------ 27.任君采撷 妘丫向立在一侧的宫女片影使了眼色,片影快步退出大殿,朝廊下当值的宫人传了“用膳”的手势。不一会儿,便见尚膳掌印太监领着内侍们沿着朱红长廊如贯而来,身着紫衣的内侍双手高托笼罩着玉凤图案玄色食巾的食盒,踏步齐整的垂首步入大殿。 皇后只十几岁的年纪,动静处偏要装得沉稳厚重,才显母仪天下之气度。她一身绣折枝玉兰品月色素缎衣裙,将头发挽成堕马髻,只斜插一支点翠花枝凤尾簪,戴水滴红玛瑙耳坠,一动一静间,簪动坠摇,衣衫婆娑,越显美丽柔和。 旼华偏喜这位嫂嫂,见她进殿,迎上前握住她的手,“嫂嫂,你可是越来越美了!”皇后留意赵祯神色,见他正望着自己盈盈浅笑,不由红了脸,垂眼看着旼华,诚心诚意道:“路上可安好?” 旼华道:“还是嫂嫂惦念我,六哥哥可是一句关心的话没问哩。在圣禅寺时,若不是你时时给我写信,只怕早无聊死了。” 太后脸上不喜,“不许说死呀活的,堂堂大宋公主,该文雅温婉才是,如此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旼华公主嘟嘴道:“是。” 太后见她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想着她在宫外放肆惯了,一时举止放荡也属平常,待日后慢慢调教便是,又笑道:“才说你一句,还给哀家甩起脸色。算了,快让你嫂嫂坐过来用膳吧。” 皇后这才走上前去给太后、官家行礼请安。妘丫、片影等随侍的宫人也齐齐给皇后请安。 赵祯虚扶了一把,关切道:“听妘丫说,你近日身体不适,可好些了?”静姝坐到赵祯对面,道:“谢官家关心,已经好了。” 话语间,水滴红玛瑙耳坠轻轻摇摆,衬得颈间肌白如雪。 太后见帝后和睦,笑道:“官家忙于政事,不能常去慈元殿,皇后该多多体谅,时时熬了汤水去勤政殿看望官家才是。” 静姝忙起身,垂眼恭谨道:“母后说得是,臣妾铭记。” 说话间,红木祥云八仙桌上已摆满了牛乳蒸羊羔、糟鹅掌鸭信、枣儿粳米粥、玫瑰卤子、缕肉羹、酥片生豆腐等十几样吃食。妘丫分别给太后盛了大补元气的牛乳蒸羊羔,给官家盛了清淡滋补的的枣儿粳米粥,给皇后和旼华盛了美容养颜的玫瑰香露。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偶闻碗筷碰撞之声,也极为轻微细碎。 饭毕,漱了口,太后道:“哀家想趁旼华回宫之事,好好热闹一番。请朝中大臣并家眷一同来宫中赏花,也让旼华接受大臣亲眷们朝拜。皇后觉得如何?” 静姝心里咯噔一响,每年太后总要许着这样或那样的名义,请家眷们来宫中一聚。到时候,那些比自己更娇媚、更美丽、更让人心动的世家女子便会莺莺燕燕的围绕在官家身边,任君采撷。 她看了一眼赵祯,他正神情自若的饮着茶,俊逸温和的脸上有意无意的掬着一抹浅笑。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公卿大夫之女如此前赴后继,何时才是个头? 虽百般不愿,她还是挤出笑颜,正要说话,却听旼华插嘴道:“光是赏花有什么意思,不如举办一场蹴鞠比赛,让六哥哥亲自上场,保准让那些闺阁小姐们看得两眼放光。” 太后皱眉,“出宫住了两年,心思都放野了,尽是些鬼主意。” 旼华不以为然,狡黠道:“大娘娘不就想替六哥哥选几名贤良淑德的好嫔妾么?你问皇后嫂子,她自然什么都说好。况且,这不是为我举办的宴会么?我好歹也能说上几句吧!” 赵祯忽然道:“旼华的建议很好,朕也很久未与臣子们踢过蹴鞠。” 太后见赵祯如此说,便点头,“既这样,皇后便安排下去吧!” “是。”静姝起身,微微躬身应到。 三人又听旼华说了寺中趣事,到了辰时末分,才各自回殿休息。 ------------ 28.弄月得宠 再说莫兰回到通鉴馆,为些琐碎小事跑上跑下到傍晚才歇息回住处,心里好不烦闷。掌灯时分,弄月托着一碟梨花糕来,见莫兰恹恹躺在床上,话到嘴边又不敢多问,只笑道:“廊下扫洒的绿儿给的,是皇后娘娘赏的点心哩,特意拿来给你尝一尝。” 莫兰朝里卧着,并不说话。 弄月坐到床边,用杭州土话问:“你怎么了?” 莫兰听见乡音,心中一软,坐起身来,“我今天把母亲的碧玉金簪弄丢了。”又将在仁明殿放竹简、被侍卫扼住脖子、撞见官家等事细细说了。 弄月听得惊心动魄,又知道竹简已安然放回去,心中大石终于放下,不禁松了口气,问:“你可回去找了金簪?” 莫兰皱眉,失落道:“生怕通鉴馆有事,急急忙忙一路寻回来,这会子,恐怕早被人捡了去。”弄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 趁着宫门还未下锁,弄月提了一盏四角宫灯,沿着仁明殿外的宫街往慈宁殿方向细细寻去。她心想,若能帮莫兰找到母亲的金簪,定然好。若是找不到,自己一人辛苦,也不至拖累他人。 长街上行人极少,黑夜似浓雾笼罩。四周寂静无声,偶有虫鸣猫叫,颇为骇人。弄月胆小,唱着家乡小调壮胆,她的声音本就轻快悦耳,如空谷幽兰,再加上吴侬软语,更显悠扬婉转。她甚少出过仁明殿,走到一个岔道,也不知是直走还是拐弯,择路全凭印象。直到走到玉津门,才惊觉回神,快到下锁的时辰了。她返身往回走,见有灯光闪烁,一华衣男子从亮处走来,渐渐近了,才听见他温柔笑道:“你唱的是什么曲子?” 男子的声调温润有力,眉眼间磊落分明,盈盈于微光中浅笑。 她懵懵懂懂答道:“只是家乡小调。” 男子又问:“原是家乡小调,难怪如此欢快悠扬……你在此处做什么?” 弄月含糊答道:“簪子掉了,我来寻簪子。” 男子往前走了一步,几乎将她揽在怀里,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脸上,又拉住她的小手。弄月心生羞怒,一时手脚无措,挣扎着叫道:“你要做什么?” 赵祯却大笑着道:“既是簪子丢了,朕带你去挑一只新的可好?” 又有内侍上来垂首弓腰道:“官家,今儿还去慈元殿么?” 赵祯脸上犹带着笑意,道:“叫人去告诉皇后,让她好好歇息吧,不必等朕了。”弄月惊疑未定,瞪大了眼,愣愣道:“你是官家?” 一夜之间,含苞待放的杏花纷沓盛开,使人春心荡漾。 夜还未醒,弄月被官家宠幸的消息已传遍整个汴京皇宫,令低等宫女们为之沸腾。一时间,长街外夜间常有宫人出入,或为寻帕子,或为寻耳环,寻簪之人更是十之八九。太后听了此事,颇为震怒,令各司尚宫严厉惩戒夜间无故行走的宫人,连着为旼华公主设宴之事也往后推迟许多。 ------------ 29.新晋的张才人 晨起,莫兰正在梳头,子非气喘吁吁推门进屋,喜滋滋道:“莫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莫兰挑了琉璃翠扁钗仔细将青丝绾好,衬得眼睛炯炯有神,灿似星辰,她起身笑道:“要不让我来猜一猜?” “你也知道啦!” 莫兰点点头,从柜中挑了宫制的白底水红领子对襟印花褙子穿上,笑道:“今早皇后下了懿旨,赐沉香殿为张才人寝殿。到底是仁明殿出去的宫人,尚宫娘娘脸上也有光,允了众人去道贺请安哩。” 说着,两人携手出了住处,去往沉香殿。 沉香殿在长秋殿西侧,算是偏殿。长秋殿住着冯贤妃,育有一女,名为幼悟,两岁时赐封鲁国公主,三岁时薨殁。公主在时爱笑不爱哭,极讨赵祯欢喜,冯贤妃也从婕妤晋升至五妃之一,在贵、淑、德、贤、宸中独占了“贤”字位。 自公主薨后,好几年,赵祯连路过长秋殿都不愿,甚至鲁国二字都不许提。有一回早朝,有大臣唤鲁才国的因风寒在朝堂上打了个喷嚏,赵祯问起来,听他说姓鲁,后面又有国字,竟气不打一处,狠狠打了他十大板子才解气。 毕竟是年少时候的事,赵祯后来想想也颇为后悔,只是并不表露,却也不再亲近冯贤妃。这些细微的情事,新晋的张才人当然不知道,还颇以与妃子毗邻而住为荣耀。 弄月换了才人的装束,她裹着绯红云霏妆花缎彩蝶纱裙,风起,裙摆扬扬洒洒如黄昏时的绯色烟霞,令看者着迷。她梳着惊鹄髻,两鬓缀有鸭青点翠蝴蝶钗,额上有金丝攒珠莹莹垂于眉眼间,一颦一笑间兼是风情,竟完全不是昨日胆怯柔弱的低等宫女张弄月。 见两人进殿,她忙迎了过去,止住她们行礼,红着脸道:“免了吧。” 莫兰按规矩行完礼,笑道:“听到消息,我恨不得马上飞过来看你,连早饭都顾不上吃。真是太好了,恭喜你,才人娘娘,你今天美得像个仙子。” 子非打趣:“如不好看,能被官家喜欢么?” 弄月牵住两人的手,笑:“就你嘴贫。” 这时有宫女唤梨落的过来请安道:“才人,早膳已经预备好了。” 弄月一时还不能当自己是娘娘,不知道如何回答,露出胆怯的神色。倒是子非,学模学样道:“都预备些什么?” 梨落恭谨回道:“小米百合红枣粥、紫参野鸡汤、鹌子水晶脍、螃蟹小饺儿及四样腌制瓜果。” 子非皱眉,“我还以为做了娘娘可日日吃鲍鱼燕窝粥呢!”本是无心之语,梨落却道:“若娘娘想喝,明日可吩咐厨房预备。” 弄月此时才拿出娘娘的派头,“你先去摆三样碗筷。” “是。” 见梨落去了,子非朝弄月挤挤眼,“弄月,你现在可威风了,这殿里,是不是全是你说了算?”莫兰轻斥道:“可不许再叫娘娘小字,让别人瞧了笑话。” 张才人毫无芥蒂,笑了笑,“这殿里,自然是我说了算。” 话语间隐隐透着一股傲气,子非对弄月又多了几份钦羡。 莫兰和子非用过早膳,歇息片刻,就要告辞。弄月不能再与她们日夜相处,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们,心中不舍,又刻意想要躲开那些道贺的人,便道:“那我送一送你们。” ------------ 30.再见倾心 梨落知道三人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所以只远远的跟着,不声不响。只听子非道:“我巴不得在御花园多逛逛,想起一回去就要和刘从广处一块我就难受。”提及刘从广,子非有说不完的糊涂趣事,竟是极长的话。 莫兰低着声音玩笑道:“你若能出得宫去,与刘从广倒是顶好的一对。” 子非一愣,吼道:“你可不能乱说,大宋朝所有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能和他有什么。” 弄月斜眼看着子非,似笑非笑,“我怎么觉得话中有话?” 莫兰笑道:“我给你说个趣事儿。有次太后娘娘赏了刘大人几碟桂花糖蒸栗粉糕,他使人留了一碟子放在食盒里,别人都以为是留着明日吃的。结果,子非一上值,那刘大人便献宝似的拿出桂花糖蒸栗粉糕,偏要子非猜是什么点心,她猜来猜去冒火,竟骂起人来,好在刘大人宽宏大量。最后呀,还是刘大人把那一盒子糕点都赏给子非吃了,才哄得她开心。还有一次……” 子非打断道:“说这些有何用,难不成我还得为一盒子糕点把自己卖了呀!” 弄月听了,笑道:“那也要有人买才是,刘大人肯哄着你,算是很不错了。他若真心喜欢你,便是去求太后将你领了去,想来也不费事。” 子非撇嘴,不顾一屑道:“我宁愿老死宫中,也不会跟他去。” 莫兰瞥了一眼子非,看着圆润的身材,扁嘴笑道:“不管跟不跟去,你呀,先减肥是紧要,不然这宫装都要容不下你了。” 子非倒是满不在乎:“管他哩,我反正也不打算嫁人,老死宫中算了。” 三人说着闲话,沿着青石小径从御花园斜插过去,见一处杏树围绕,杏花含俏,如堆霜积雪,随风如雨,落于发上、肩上、裙角处,清香扑鼻,令人陶醉。 子非乐道:“难怪娘娘们爱逛御花园,如此美妙,凭谁都喜欢。”说着,看见花荫底下竖着千秋,便扭身跑过去,往小凳上一坐。上面不过架着一条小小的横木板,哪经得住她的肥臀,木板一翻,把她摔了个底朝天。 莫兰过去将她扶起,见她那滑稽样子,忍不住抚腰大笑。 莫兰一时好玩心起,“瞧我的!” 说着,她双手抓紧左右粗绳,脚往木板上一踏,轻轻巧巧就站在秋千上。她脚上发力,身子也随之摆动,她越荡越高,在杏花雨中如蝶飞舞。连远远跟着的梨落也经不住跑上前来看,跟着子非抚掌叫道:“再高点,再高点!”少女们欢笑着跳着,春光蔼蔼,语笑嫣然,恣意消耗着繁花般的青春韶华。 赵祯只带着且和,静立于花荫中,他们正要去选德殿练蹴鞠,都穿着紧袖口的青锦衣,愈显肩宽体壮,翩翩佳郎。 只见秋千上的少女脚上一蹬,手也发力,高高的飞上天去,扬至花树中,竟快与地面相平。就在这时,她伸头朝向树枝,轻启朱唇,贝齿狠力一咬,将树尖上开得极艳丽的一枝杏花衔于口中,她的动作敏捷伶俐,令观者忍不住鼓起掌来。 ------------ 31.山城斜路杏花香 下了秋千,莫兰从嘴中取下杏花,亲自献于张才人,躬身浅笑道:“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我与才人相识于宫中,平日相互扶持,又是家乡故人,情谊自不比其他。如今你升了妃嫔,我们也再难如平常般嬉笑怒骂、情投意合。我也没什么珍贵物件能与你庆贺,只折了这杏花,今后娘娘瞧见春日杏花之时,能忆起今日姐妹情分,若在孤寂之时,能抚慰娘娘半分,也算值得了。”说着,摘了花朵压在张才人鬓角。 张才人笑道:“只愿无论是何年岁,都能与姐姐把酒畅谈心中事。” 子非虽粗心,此时也正经起来,与莫兰同行了万福礼。 莫兰也不再自称“我”,而是恭谨道:“奴婢告辞了,请娘娘就此止步。” 弄月站在原处,直待莫兰子非两人身影渐渐隐于花林中去了,才缓缓转身。她心中明白,自此开始,在这偌大禁宫中,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她回到沉香殿,拿了牡丹纹素白瓷瓶将杏枝插了,放于厅中曲木大柜上。见屋中摆满了赏赐及贺礼,就挑拣了几样贵重的吩咐梨落收于箱中,那些朱钗簪子等饰物,则留在外头自用。又捡了一对缠丝赤金镶珠金臂钏用瑞花锦盒装好,亲自送与长秋殿,又与冯贤妃一同去了慈元殿给皇后请安。慈宁殿则早早传了话来,说太后身体不适,免了请安。 至午时,弄月方拖着身子回沉香殿。看着宽敞巍峨的宫殿,宫女们捧着沐盆、面巾等物在门口候着,太监们在院中低垂静立以待命,恍然入了梦境中,心中又生出浓浓的喜悦来。 赵祯在选德殿踢了半日的蹴鞠,到午膳时分方停歇。且和从不因他是官家而让球,反觉踢得淋漓痛快。期间不小心颠了一跤,内侍们吓得惊慌失措,且和也只是伸出手去将他扶起。两人相视一笑,毫无君臣之别。 睡过午觉,赵祯于东宫偏殿看书,刚读到“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的句子,想起杏花中荡秋千的少女,不觉掬着一抹笑。且和见赵祯心情甚好,便问:“蹴鞠比赛再过十天就要举行了,官家可想好了参赛人员?” 赵祯悠悠翻了一页书册,“吕夷简、张耆那两个老家伙及门下众人都是蹴鞠好手,可组为一队。你我、清河郡王、范仲淹、张士逊、李迪,再往参加殿试的儒生中挑几个会的上来组一队,你觉得如何?” 且和道:“太后怕是有她的意思。” 赵祯轻轻将书合上,指尖轻盈优雅,语气却硬了几分,“太后垂帘听政多年,如今也该是放权的时候了,这道理她自然通晓。比赛输了不紧要,倒想先考考那些儒生。若是见了吕相那几个老家伙便不敢全力踢球,朕又岂能倚靠提拔他们?” 且和依旧不急不缓,“但也不能不顾全太后。” 赵祯这才抬起头,窗外起了风,将新挂的碧色轻罗纱窗吹得轻轻鼓起,暖风拂在他的脸上,使他心生倦意。许久,他才恹恹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且和低沉道:“不如让刘从广参赛,一来他本就在仁明殿修撰书卷,颇为方便。二来让他和您一队,也能使太后稍稍欣慰。” 赵祯脸上晦暗不明,突然起身,边往外走边道:“就这样办吧。” 内侍候在门边,见赵祯出来,忙往前跨了一步,恭谨问:“官家想去哪里?” 他停也不停,使得宫人们忙捧了器物逶迤跟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惹出帝王的火气来。直待出了殿门,赵祯才道:“去通鉴馆。” ------------ 32.翩若游鸿的温柔娘子 已到未时末分,太阳偏西,刘从广还窝在寝殿和子非瞎扯。 子非是不怕事的,跟他闹起来。刘从广双手环臂,倚在书架旁,争辩道:“楚国大夫申叔时教太子,要太子学习的春秋、世、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九门功课中,除去诗、礼、乐三门不属于史书,其余都是以记事为主。”他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为什么官家就一定要以时间先后为顺序修订呢?我觉得以记事、记言为主体修撰也蛮好。” 子非站在梯上,将怀中之书放于柜上,反驳道:“官家让你修书,又不是用来教儒生。不过是要你将好的治国之道修订成册,以历史的得失作为鉴诫来治国罢了。再者,官家命你按时间先后叙述史事,照办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梯子晃了一晃,见子非不稳,刘从广忙过去扶住,仰头道:“这书册既然让我来修撰,官家是不是也要听听我的意见?他又没修过,怎知道哪种方式好呢?一个圣君,就该广纳善言,哪能所有事情都自己做决定呀!” 子非冷笑一声,居高临下说道:“你怎么知道官家没问过他人建议?再者,春秋虽是记事,却也是以天时记人事,说到底也是以时间来编撰的。还有晋的《乘》、楚的《祷机》等史书都是以时间来纪传的,只是这些书如今大部分亡佚了。” 刘从广神色一滞,忽而痴迷道:“子非,你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会读书的。” 子非从梯上爬下来,她长得胖,几乎是趴在上面蠕下来的。 刘从广一看她的身材,总忍不住露出难堪厌恶的神色。他曾自诺,绝不会喜欢一个胖子。因为大宋所有的男人,都只爱身轻如燕,翩若游鸿的温柔娘子。 只听见她满不在乎道:“会读书有个屁用,还不是给你这样的纨绔公子哥当牛做马。” 刘从广愈发鄙视,“你一个小娘子,能不要满嘴脏话吗?” 子非却道:“你管不着我。”说着又抱了满怀的书爬上梯去,刘从广见她抱着十几捆书简,比自己力气还大,皱眉道:“你就不能一次少拿点?” 子非气喘吁吁道:“早做完早吃饭。” 刘从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低声自语道:“就知道吃,难怪长这么肥。” 子非一时没听清他说什么,也不做理论,“官家想要用时间叙述,那便用时间为“经”。你既觉得要在记事上大做文章,不如就以人物志传为“纬”。如此汲取其长,摒弃其短,倒是两全。” 从广正要说话,却听身后有声音传来:“这个主意甚好!” 两人皆被唬了一跳。 子非正站在梯子上摆弄书册,往底下一看,也不知是谁来了。心中一急,梯子又不是很稳,便摇摇坠坠从梯上滑下去,连发簪子都松了。 从广来不及请安,只顾着去扶子非,关切问:“没事吧?摔到哪里没?疼不疼?要不要请医女过来看看?” 子非满脸爽快说:“没事。”难得从广又是帮她拍灰尘,又是帮她髻发簪。 且和在一旁看不下去,狠力咳了两声,两人却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在那里喃喃细语。连赵祯都忍不住笑道:“从广,朕倒是有些羡慕你了。” ------------ 33.官家突临 那两个糊涂人儿此时才抬起头来,面露惊色,刘从广忙跪于地上,大呼:“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子非听了,死命打量了赵祯几眼,才跪下请安。 赵祯也不计较,自己寻了凳子坐,又叫他们起身,方道:“先沏壶茶来,仁明殿也太偏了,朕走了很久,口渴不已。” 刘从广忙对子非说:“快去叫人沏茶。” 子非忙不迭答:“是,是。”说着便躬身退至门口,转身离去。 入柔、柒儿众人在大殿外廊下候着,见子非出来,都围了过去,只听见柒儿轻声问:“官家可有什么吩咐?” 子非说:“官家要喝茶,赶紧叫人上茶去。” 仁明殿从未接过圣驾,若不是因刘从广临时住了进来,只怕连官家落脚的地方还要寻去,此时更别说茶水了。众人摸不准赵祯脾性,也不敢擅自主张,只纷纷说出自己的想法,有的说先去禀报尚宫娘娘再定夺,也有说平日伺候刘大人的茶汤便可,也有说去问问官家身边伺候的宫人,众人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入柔虽是宫外带来的,但也身处钟鸣鼎食之家,对饮食茶汤颇有心得。此时更是想好好显摆,巩固自己在通鉴馆的地位,她眉一挑,道:“前些日,我从家府中拿了上好的峨眉雪芽,想来……” 话还未完,被柒儿打断,“娘子想错了,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岂能随意让官家饮用宫外的茶汤?要是出了什么事故,谁都担责不起。不如就用平日宫里分给刘大人的份例茶叶奉上。”柒儿身为通鉴馆典籍宫女,自然不肯让入柔抢了风头。 有宫人同意柒儿的说法,也有人支持入柔,此时倒分出两派人来,争争吵吵,谁也不服谁。忽然不知谁说了句:“不如去请莫兰娘子来,她先前不可就在御前奉茶司当值么?” 一片肃静后,众人竟然同声说好。 此刻,莫兰正穿梭在九尺多高水曲柳木书柜之间,将大臣们刚还回的书册放回原处,又给摆在柜中尾处的花瓶换好水,才要歇下来,想翻几页文章静静心,却被宫人急匆匆的叫回通鉴馆。 莫兰隐约也能猜到几分,可入柔和柒儿间的明争暗斗,她一点也不想搅和,只是实诚道:“依我看,官家对茶汤之事并不太上心,用刘大人喝的份例茶叶即可。只是官家味喜清淡,今日又热。所以第一次冲出来的茶水舍去不用,呈上第二次冲泡的茶水兑些酸梅糖便可。” 她如此说,入柔仍觉是反驳自己的意思,心道:你果然是站在柒儿一边的。面子上挂不住,越发笑得灿烂,大方道:“莫兰娘子说得有理。” 侍奉茶水的伶俐宫人依法炮制,将茶呈上前去,官家果然满意,一口气喝了半茶壶。赵祯称赞道:“这茶颇好。”那宫人是个多嘴的娘子,见官家如此说,就喜上眉梢道:“先前奴婢们还不知如何为官家准备茶汤,幸而馆里有位娘子唤莫兰的,先前在御前当过值,便教奴婢如此如此做,果然不错。” 刘从广嫌她话多,又不好当面指责,不悦道:“还不快下去。” ------------ 34.最末等的奉茶宫女 宫人躬身垂首后退,听见赵祯道:“从广,十日后的蹴鞠会,朕想邀你参加。”还未听见刘从广回答,已退至门口,不敢怠慢,转身跨过两尺高的门槛,到了廊下,才闻见屋内有男声传来,却再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先前众人都只知道莫兰是待罪之身,有无罪责还需宫正局评断,都不愿与她太过牵扯。今日见她如此能揣摩圣意,又钦佩起来,争相问她御前伺候的事。莫兰推脱道:“我不过是最末等的奉茶宫女,奉茶司里品阶高的宫人比比兼是,哪轮得到我上御前伺候?不过是跟着姐姐们住,就学了一二罢。” 众人以为她不愿说,也就无趣的各自干活去了。 子非凑上前,“你真厉害,连官家想吃什么都猜得到。” 莫兰笑道:“这哪里是猜,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口渴了,就喝点酸梅汤,总不会错,这可是你说的。” 子非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莫兰笑嘻嘻道:“是谁在刘大人出宫后,备了大锅酸梅汤。说,太阳这么大,回来肯定会口渴。还说,口渴什么的,喝酸梅汤最解渴!你倒说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子非绷住脸,眯眼看了看天空,日落偏西,红霞满天,她像是自言自语道;“天气好热,煮酸梅汤去。”又朝莫兰嬉皮笑脸道:“我说的话是不是很有用?哈哈。”说着,一灰溜转到廊檐后面去了。 今天的黄昏极美,夕阳渐落,橙红的晚霞娇艳如飘渺的轻烟。宫人们三三两两在殿前空地走过,春日晚风夹杂着树林里的花木幽香一阵阵扑过来,莫兰放慢了步子往住所去,清心享受此刻的宁静。 刚出了殿门,才入宫街,听见身后有太监疾步击掌而来,她知道官家要摆驾回宫,忙退至墙角处屏声静立。不出一会,便听见有脚步声纷沓而至,走到她面前,似乎放慢了步子,她越发紧张,垂首静立连呼吸也慢了半分。 赵祯慢慢往前踱步,一眼就瞧见了她。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朦朦胧胧似笼在一片紫霞光里,连神色也看不清。 他本想去问一句,酸梅汤是你教人煮的?或者夸一句,酸梅汤味道不错。却还是忍住,什么也没说,一步一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晚膳后,赵祯叫周怀政进殿,“奉茶司有宫女派去仁明殿了?” 周怀政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敢乱说,只道:“有宫女被派去司籍司当差,是去年年底的事。” 赵祯又问:“可是犯了什么事?” 周怀政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一天误了下锁的时辰,下半夜才回住处,破了规矩,才被尚正局遣去司籍司当值。”又小心翼翼揣测:“官家是想将她调回来?”赵祯背过身立在窗边,遥遥望着明月,神色晦暗不清。只听见他轻轻道:“尚正局按法办事,不能因朕失了规矩。你且下去吧。” 周怀政念头一转,垂首退了出去。 ------------ 35.李太嫔 两日后,皇后下了懿旨,各司各殿需调出人手,一齐往选德殿协助蹴鞠比赛。司籍司尚宫得了上头暗示,暂遣张莫兰去尚仪局司宾司做事,待比赛结束,再做其他调派。莫兰到了司宾司才知道,同她一般从其他宫殿遣来的宫人皆只负责杂乱活计,或清洗帷帐器具、或清洁廊柱桌椅、或插花挂画、或任凭他人调遣。 唯有她,竟被安排在御前伺候的宫人里。 官家用的茶酒果子、蜜煎菜蔬、香药沐水、儒巾鞋袜等均由专人侍候。她不敢擅自主张,凡事总听司宾司的尚宫娘娘调遣。一日忙完,回到住处,早已身心俱疲。弄月晋了妃嫔,已搬离仁明殿。子非又一心在刘从广身上,两人每天厮混一处,不着东西。莫兰既清净了许多,又颇觉孤寂难言。 吃过晚饭,正要回房休息,发现有人在廊下候着,灯光颇暗,一时看不清楚,走得近了,那人才道:“莫兰娘子,可回来了,真叫人好等。”她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笑起来也像哭似的。 莫兰疑惑,“青姨,找我有何事?”叫青姨的婆子也不解释,提着一盏四方羊角宫灯,冷飕飕道:“你且跟我走。” 莫兰先以为是尚宫有事叫她来传话,也不敢耽误。直到出了住处,又往仁明殿外西边转了几条回廊后,才忍不住问:“青姨,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青姨还是不说话。 莫兰与她并不熟稔,除了第一天来仁明殿和她说过话,平日见到就算恭谨叫声“青姨”,她也不拿正眼瞧人。平日总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除了柒儿偶尔训斥她几句,几乎无人愿意与她交道,她也不甚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到了一处殿门,只见廊檐下挂着两盏宫灯,映着匾上三个金漆黑底的大字——华落堂。不等莫兰细问,青姨已提灯进去,里面漆黑一片,未见灯火。 莫兰踌躇,青姨低沉唤了一声,“莫兰,不要害怕,跟着我走。”她的声音温柔又慈爱,莫兰心思一动,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了进去。 天色越发漆黑如墨,院子内草木杂生,虫鸣鸡叫,也不知从哪里传来呼噜噜的怪声,令人胆颤心惊。莫兰坚信天地间自有正气,所以并不胆怯。 沿着石子小路走了半盏茶时辰,才见依次有几间小房子。屋中闪着微弱烛光,隐隐传出木鱼之声,声音里透着宽厚、慈悲、无俗、无怨,让人心生宁静。莫兰从未到过此地,也不想宫中竟然还有如此破败的地方。 青姨推开一处木门,咯吱一响,对莫兰道:“娘子请进。” 小屋左右二十来步,只一窗一柜一床,墙边摆着佛龛,穿青黑色僧服的尼姑跪于佛前,敲着木鱼,数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青姨恭谨行了万福礼,语气柔软道:“娘娘,她来了。”一面又对莫兰道:“快给太嫔娘娘行礼。” 未等莫兰躬身,僧服女子已停住手中动作,睁开眼肃然道:“免了吧。”李太嫔转过身,只见她面容枯槁,眼如鱼木珠子,牙也全掉光了,两颚深陷。 想来她与太后应是一般年纪,容貌却有天壤之别。 她伸手握住莫兰,眼眶里流出两行浊泪,“早听小青说起你,今日你能来,我很高兴。日日幽闭在这冷宫,我八九年没见过华落堂以外的人了。本来死就死了,可这身老骨头却还想着出去看看。好在腿脚还便利,不似这牙齿,三年前就嚼不动东西了。” ------------ 36.选德殿事务 莫兰不知太嫔为何跟自己说这些,半会才回道:“太嫔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奴婢帮忙?但说无妨。” 太嫔道:“果然是个伶俐丫头,一说就通。” 青姨从柜中拿出一个红布包,又用红木漆盘装了,恭谨递至太嫔面前。太嫔责道:“说了不必如此讲究。” 青姨却道:“总归是娘娘亲自绣的物件,被老奴弄脏了倒不好。”说着将红布包打开,将包中之物呈至莫兰面前。 那是一条赭色包头儒巾,用绸缎做底,绣着蟠龙作盘膝环绕,绣线紧密,针脚排列整齐均匀,是上等绣品。太嫔轻抚着儒巾,神色慈祥安定,嘴角抽动,竟又滴下泪来。她用干枯的手抹去泪水,扁嘴道:“听说莫兰娘子几日后要御前伺候,才斗胆请娘子过来。”又顿了顿,“二十几年前,我曾有幸亲身抚养过官家几日。人越老,越发想念过去那些养育的情谊,便绣了这头巾,要是娘子能帮我呈予官家,我必然日日念佛为你祈祷安康。” 莫兰不及多想,只觉不合规矩,婉拒道:“官家的头巾衣物均由尚服局掌管,奴婢不过是司籍司的八品宫女,又哪能插手?太嫔若真想将头巾献给官家,不如让人送去慈宁殿,请太后娘娘做主。” 太嫔忽将手中念珠塞至莫兰手中,“这串佛珠是先帝御赐,用上等玉石精心雕琢而成,这么多年,钱财散尽,本宫最珍贵的物件也只有这个了。你且收下,帮本宫一次可好?”她满眼哀求,露出决绝般的渴望,令人心生怜悯。 莫兰撇过脸,将念珠塞回太嫔手中。 青姨忽而生怒,“娘子要是不答应,我便将张才人与你合伙偷偷将竹简带出殿外之事告与尚宫娘娘。” 莫兰不为所动,“你要告诉便去告诉好了,即便受了惩处也是心甘情愿。”说着,径自行了万福礼,开门要出去。太嫔念佛多年,也不愿强求于人,她跪回佛龛前,叹道:“天意如此,无可奈何啊。” 一路回来,青姨半字也不肯再说,只是默默领着莫兰穿廊走巷。分开前,莫兰道:“若是你将竹简之事说出去,你与太嫔之间的关系必然也瞒不了。我虽不知道其中有何内情,但仔细想想,透露出去对你也毫无好处。” 青姨冷哼一声,“你今日拒绝之事,今后必然将后悔。” 回到住处,侧卧榻旁,莫兰久久难以心静。且不说太嫔为何要鬼鬼祟祟呈给官家头巾,青姨又是如何知道竹简之事?牵扯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弄月如今身份不同,如让宫人们背后嚼起舌头,实在有失颜面。 过了两三日,见青姨并无动静,莫兰才落下心。 这一日,春雨下了许久不停歇。选德殿事务预备得当,只一些油帘棚子还未搭好,下着雨不好干活。尚宫娘娘回了皇后,皇后又下了懿旨让众人休息,一来消减连日来的劳苦,二来也是慰藉人心。 莫兰一时闲了下来。 ------------ 37.子非遭难 正好刘从广出宫,子非无事可做,便向尚宫请了假,与莫兰携手去给张才人请安。到了沉香殿方知,张才人随冯贤妃去慈宁殿给太后请安去了。两人扑了空,也不便久等,便折回住处。子非无聊,依旧回通鉴馆看书,剩莫兰一人在住处听着雨声做夏天要用的薄被巾。 才要放下针线,出了房门正要去打水洗手,却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到了院门口,往子非房间去。也不知他们哪里得的钥匙,开了门在里面倒腾。莫兰不知发生了何事,伞也不及撑,淋着雨跑过去。 人群里有个叫吴四的的小太监,莫兰平日打过交道,便扯住他问:“小四儿,这是怎么了?”小四儿似得了什么重要的指派一般,得意洋洋道:“刘大人今早上丢了个翡翠玉石观音像吊坠,那可是太后娘娘赐给大人的!入柔大娘子着急,想着定是通鉴馆的人拿了去,遂命人过来搜屋子。” 正说着,有人高声喊叫:“找着了!” 莫兰见一群人喜气洋洋捧着挂坠跑了,心中着急,拿了子非屋里的油纸伞,匆忙跟了上去。 通鉴馆的茶水房里黑压压挤满了宫人,全是通鉴馆当值的宫人。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只子非、柒儿、入柔三人站在屋中对峙。 平日专门管刘从广的佩饰、笔墨、赏赐等值钱物件的宫人哀声道:“吊坠乃太后钦赐,刘大人平日极为珍惜,无论去哪里总是戴着。昨儿晚上,大人沐浴时,随手将吊坠搁在案几上,我本要收拾,却恰好有慈宁殿的大监送点心来。待我再回来看,竟不见了。原来以为是谁跟我玩笑,也没想过真有人青天白日的在宫里偷东西。问了许多人,都说没看见,这才禀明了入柔娘子。” 她两眼垂泪,吓得腿脚瑟瑟发抖。 入柔板着脸,幽幽道:“如今真相大白,东西也找到了,家有内鬼,防不胜防,也不能全然怪你。吕子非,你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子非冷笑,“这摆明了要诬陷于我,这么点子东西,我压根看不上,怎会去偷?当然,我说什么你们都可说是狡辩,但我没偷就是没偷,天地可鉴。我好歹是正八品的女官,你一个宫外女子,如何奈何得我?多说无益,还是等刘从广回来再说吧。” 说到刘从广,入柔微微一笑,“我倒要看看如何奈何不了你!小四儿,把她绑起来,送到尚宫娘娘那里去。”小四儿不敢动,子非平日人缘很好,又得刘从广欢喜,他此时并不敢落井下石。省得到时怪罪,他担当不起。 他讨好的笑道:“娘子消消气,不如等刘大人回来再做定夺……” 莫兰听出个大概,她当然不信子非会偷东西,只是现在形势所迫,刘从广又不在,倒想不出好主意。 入柔发怒,“没根的家伙,果然腿软靠不住。” 小四儿一下红了脸。 柒儿一直在旁边没说话,她断然不能让入柔抢了自个的风头,等到此刻才站出来朝大家缓缓道:“身为通鉴馆的典籍宫女,不如让我带她去见尚宫娘娘。既是宫外之人,自然不许插手宫中之事。” 言下之意,竟把入柔撇得干净利落。 ------------ 38.等了他一夜 子非双眼瞪住入柔,“去就去,我自己去。你们最好别后悔,再过半个时辰刘从广就要回宫了,他可决不会说我偷了他的东西。” 这宫里,除去太后官家,也只有子非一人敢大模大样叫他刘从广。 柒儿心中一凛,又不肯失了面子,硬着头皮道:“我有什么可后悔,不过按着宫规将你交至尚宫娘娘处置罢。”她扬了扬脸,有两名内侍寻了绳子将子非绑住,几人簇拥着去尚宫所。 典籍尚宫最是怕事,哪敢得罪子非,遂称病不管事,叫柒儿领着去尚正局。尚正局的掌印大监往慈元殿禀事去了,司正尚宫做不得主,天色又晚,便叫人先把子非关在暴室的黑屋子里,待明日再审。 子非心中坦荡,坚信刘从广必然会在下锁前来寻她,所以即使暴室哀声怨气如鬼哭神嚎,她也未曾害怕。黑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她缩卷着身子倚在墙角处,闭着眼,拼命想要自己睡过去,以为睡一觉起来,刘从广就回来了。他回宫必会先寻她,将从宫外带来的稀罕物件、吃食一一说给她听。 然后两人说笑打骂几句,坐在院子里吃点心。 黑屋里闷不过气,子非又胖,隐隐的发起热来。她害怕这样的闷热,让她想起那年,想起小时候在家里,父亲不在家,主母寻了由头罚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那时正是酷暑,院里的紫薇花开得正好,一支粉色花枝斜摆在窗头,她看着花枝摇摇曳曳,又饿又热,几乎昏死。也是从那次开始,她再也忍受不了饥饿,时时刻刻都要自己饱饱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觉安心。 她夹杂在难堪的记忆里等了他一夜。 他,却没有来。 莫兰也一夜未睡,手脚不干净历来是宫人大忌,即便尚正局肯宽宏大量绕过刑罚,也难免被罚去染坊或浣衣司,那里有染不完的布匹和洗不完的衣裳,是宫中最低贱的奴婢。 天还未亮,青姨过来敲门,站在门口探头耳语道:“若你能答应我那件事,我就想法子救出子非。”莫兰不信她有那能耐,一时又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将信将疑道:“你且说来听听。” 青姨走进屋里,自己往桌上倒了茶喝,“我在尚正局有亲戚,可偷偷将子非娘子放出来,只要她好好藏起来等到刘大人,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莫兰却道:“按你这么说,如果刘大人几日不回,子非岂不要当做畏罪潜逃,罪加一等?” 青姨一愣,“刘大人岂会几日不回宫?按理,今天晚膳前必定要回来的,子非却不定能等到那时候。尚正局若是下了罪,连官家也不会轻易去改。” 莫兰下了逐客令,“您还是回去吧,这事不劳您操心了。” 青姨听说子非获罪,心中暗喜,又去问了亲戚,如此说了,银子也花了。本想太嫔那事必然要成,却不想被莫兰一口拒绝。 她恨恨道:“真看不出来,你竟如此铁石心肠。天一亮,尚正局掌印大监便要审问吕子非,到定了罪,就回天乏术了。” 莫兰道:“子非并未偷过东西,如果尚正局冤枉了她,就算闹到官家那里,我也必然要讨回公道。您也知道,我曾在御前当值,这点人缘还是有的。你如此日日纠缠于我,又是何苦?”莫兰嘴上如此,实则心里没底,但无论如何,她都得赶在上值前寻到办法。 ------------ 39.当朝宰相吕夷简的亲侄女 子非在小黑屋呆了整晚,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几乎不知今时何日。忽听见有人叩窗,又有人在外面唤:“子非,你可还好?” 原是弄月来了,子非一听,连忙要站起来。她蹲得久了,腿上又酸又麻,想要起身竟是无力,只好嘴中叫道:“弄月,弄月,我在这里。” 弄月听见子非声音,心里舒了口气,“你还好么?” 子非忍住腿疼,“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弄月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强忍着伤心,“你又是怎么回事?吊坠怎会在你房里?我听闻昨天你和莫兰去了沉香殿,问起宫人,她们说你出了事,把我吓了半死。”子非冷哼一声,道:“怕是得罪小人了,东西不是我偷的我死也不会认。娘娘你快走吧,如此腌臜地方,恐污了你的鞋。她们不敢拿我怎样,你尽管放心着去,免得又牵扯了你,倒不好。” 弄月胆子小,在宫里又没得倚靠,帮衬不到什么,只好道:“我呆会叫人偷偷送些吃食来,你好好保重身子。” 子非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想着今日探望之恩必铭记于心。 莫兰趁天亮前走到福宁殿,今天正是楚子夫当值的日子。她穿着灰色麻布披风,头戴着风斗,任凭谁看见,若不仔细面对着面,也绝瞧不出是谁来。她站在廊檐后静立,许约半盏茶功夫,果然瞧见楚子夫过来巡逻。 她压低声音叫了一声,“表哥。” 子夫看见莫兰,心里微微一惊,又密密麻麻的生出喜悦。想起幼时,在院中捉迷藏,每当他找不着的时候,她就会清脆脆的躲在某处低声喊他:“表哥、表哥……”有时也会喊:“子夫、子夫……我在这里。” 她总是有本事,使他意乱情迷。 他支开同僚,与莫兰走至隐蔽处,语气温柔道:“莫兰,你瘦了。那里是不是不好,要不要我帮忙调回来?”她在奉茶司时,两人虽刻意避嫌,却总有见面的时候。自被调去司籍司,竟小半年未见了。 莫兰低头笑了笑,露出小儿女的羞涩:“我在那里很好,多谢关心。” 此时天光已亮,再过半个时辰,莫兰便要去选德殿上值。她来不及客套,直入主题道:“我有件事情请你帮忙。”子夫见她脸上红扑扑的,细汗蒙蒙,煞是好看,不由像小时候般宠溺道:“你说。” 莫兰大致将子非之事说了,末了道:“你请人到宫外找刘从广大人,告诉他务必在辰时末分前回宫,他要是问起来,就说,子非偷了您的观音像吊坠,被关到暴室去了。”她说完,满是期许望着他道:“请哥哥务必帮我做到。”说着,又行了万福礼,子夫虚扶了一把,“你我还客气什么,你所托之事,尽管放心。” 说完,两人颇有默契各自转身离去。 子非昨夜起就没有吃晚饭,正饿得难受,有宫人开了一扇小窗,递进一食盒饭菜来。那人低声道:“吃完了敲三声门。” 待子非接过食盒,也不关窗,隐隐的透些微弱的光线进来。食盒里竟然有鸡肉和米饭,子非对弄月简直是感激涕零。 吃过饭,依言敲了三下门,果然有人从小窗里伸过手,子非忙把食盒递回去。不过半会,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纷沓而来,又听见门哐当一响,从亮光处走进两名太监,尖着嗓门道:“跟我们走!” 子非吃饱了饭,满身气力,正就着小窗的光在黑屋里左右来回踱步。她心里打定主意,绝对不离开这间小屋,直到刘从广来接她。只要她不离开,那些宫人就拿她没办法,不能给她落实罪名,更不敢打骂她。 再怎么说,她也是当朝宰相吕夷简的亲侄女。 这法子,整个大宋朝,只怕也只有她——吕子非能想出来罢。 ------------ 40.摔了个狗吃屎 打定主意,子非盘膝坐在墙角,任凭外面如何喧闹如何威逼利诱,她自岿然不动。太监们说得唇干口燥,三四个人过来扯住子非双臂往外拉,好歹将她拉出了黑屋子,到了廊下,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只见她双手双脚抱住屋檐下的大柱子,怎么也不肯再动。 有厉害的太监又从别处叫来几人,围着子非,掰手的掰手,扯腿的扯腿,拉拉扯扯,不成体统。那些本在暴室受罚的宫人,能动的就走过来看热闹,那不能动的就瞅眼看竖耳听,一时间,暴室真是热闹非凡。 “你们在做什么?通通都给我放手!”有盛怒的声音传来。 众人抬头一看,是司正尚宫来了,忙退至一侧躬身静立。子非整张脸趴在柱子上,也看不见是谁来了,心想,反正无论谁来了,我都不动。 正打算闭目养神,却听见有人唤:“子非。”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是野风里听不真切的呼唤。子非只听得他轻轻一句,登时手脚也软了,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刚刚那股子蛮劲如烟云散去,无影无踪。 子非哭喊道:“刘从广,你可来了。” 刘从广忙大步跨前将子非扶起,用袖子帮她抹去眼泪,不过短短一日不见,竟觉她瘦了一圈,心中忿忿不平,朝司正尚宫道:“你们平白无故的关了人一夜,别想着没事,我必然要禀明太后娘娘,到时看你们如何说!”边说着,一面帮她整理裙幅,一面又帮她把头发抚平。 司正尚宫本就做不得什么主,见刘从广如此说,吓得战战兢兢,“是奴婢犯糊涂,昨个生病,也未来得及细问,不想竟是错怪娘子了,还望大人见谅。” 刘从广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却见子非声色厉害道:“不要说什么借口,根本就是不顾宫人的死活。若不是仗着我叔叔,我也不敢胡搅蛮缠的不出暴室。若是我早早跟着去了司正局审问,你们岂会听我说话,还不是草草就将我发派到染坊或是浣衣局去?你们那些手段,我可通晓的很!” 子非越说越气,朝从广哭道:“她们还不给我饭吃哩。” 从广虽得太后宠爱,但宫里不比家中,本想着训斥尚宫几句,领着子非回去也就算了。却不想,子非却说出这番话。怕她口无遮拦,到时没法收场,忙细语道:“我从宫外带了好多美食,都让入柔热在锅里呢。” 子非一听吃的,便不想再做纠缠,闭嘴不再说话。 从广接住子非的话茬,装作随意道:“宫人犯了错,不给饭吃可不行,饿死了也是一条人命。”司正尚宫忙回:“大人说得是。”从广又顺水推舟道:“事情我先前也与你说清楚了,既然没她什么事,我就领着她先回去。” 司正尚宫忙立到一侧,让出道来,恭谨道:“大人请回。” 两人行至宫街,从广见子非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想讨好她,便道:“饿坏了吧,要不我背你?”说着,真装模作样蹲在子非面前。 子非昨晚上虽饿了一夜,今早可是吃了半只鸡的,她知道自己重,推脱道:“我怕你承受不住,还是算了。” 从广本是玩笑,见她如此说,倒认真起来,蹲在子非前面不肯起来,定要背她。子非想着热在锅里的美食,急着回通鉴馆,便道:“那我上来了,你做好准备。”从广反手拍拍背,得意道:“尽管放马过来。” 子非慢慢走过去,也未使力,只是轻轻的趴在他的背上。心道,真舒服。 他本做好了准备,心想自己从小练武,总不会连一小娘们都背不了,太伤自尊。见子非趴好,他用了九分的力气起身,却只觉肩上一沉,腿上发软,竟反将他压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从广满嘴尘土,“他们真的没给你饭吃?” 子非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从广狼狈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子非问:“你还要背么?”从广一个挺身站起来,默默往前走去,丢回一句:“你还是走路吧。” ------------ 41.你没想过出宫么? 回到通鉴馆,大殿里早已站满了内侍宫女,从广坐在主位,令子非立于一侧。他抿了口茶,开口道:“是谁说我的观音像不见了?”有宫人从人群中走出,跪于地上道:“是奴才没收好观音像,禀明了入柔娘子。” 入柔忙躬身,“是太后娘娘赐的物件,奴婢心里着急。想着应是馆里人偷的,就叫人搜了屋子,又在子非房里搜到,自然以为是她偷的。”又急急辩白:“奴婢原本想等公子回来后再做定论,柒儿却说奴婢是宫外人,做不得主,她又是掌籍宫女,只好任由她处置。” 柒儿恨恨瞟了入柔一眼,“是入柔娘子说要绑子非去尚宫所,奴婢想着宫规也是如此,才同意,并非奴婢私自下的定论。” 子非见她们各自辩驳,忽觉得好笑,“你们也不必狡辩,我看着你们倒是合着伙欺负我,你们个个妒忌我平日与刘从广亲近,见他不在,想了法子要撵我走,一个一个通通脱不了干系。” 刘从广既欣赏子非的直白,又难以招架。他从小出入宫中,太后爱之如子,宫廷朝野争权夺力,他见得多也听得多,即便是在自己府上,侍妾丫头们争宠斗艳也是常有的事,这些事众人心中皆明白,却都不会挑明了说,也很忌讳,无论心里如何憎恨,面上总是亲近和善。 他不明白,她说得如此透白,今后还如何与她们处事,甚觉忧心。却又听她露出往日爽朗的笑,“你们无需如此害怕,都看着地上做什么。想来我也有错,如果我早些说吊坠是他送我的,也就什么事没有了。我不过在黑屋里关了一夜,也没受伤,呆会吃顿好的,又精神抖擞了。上午是馆里最忙的时候,你们也各自散了,干活去吧。” 刘从广也说:“知错就好,都散了吧。”宫人们听见,都松了口气,忙低了头出去,入柔和柒儿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殿里只剩下两人,茶杯里盈盈飘起白色雾气,刘从广从怀中拿出观音像,复又交至子非手中,问:“你当时为何不说是我送你的?” 子非接过,小心用帕子包了,放于袖口,“当时那情景,你以为我说一句,他们就会信?就会放过我?入柔不消我说,你也知道她为何憎恨我。至于柒儿,我与她积怨已深,由来已久。宫人们见这两人要把我往火坑里推,自然是推波助澜、看热闹罢了。” 从广又问:“以你的性格定要追究到底的,怎么反倒让她们散了?” 子非弯嘴笑道:“我能拿她们怎样?打一顿?送到染坊去?那我岂不和她们是一样的人了。正如某个道士说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你毕竟不是宫里人,如何能护佑我一辈子?将来你走了,她们还不加倍作践我。” 从广用手指叩着凳手,面带趣色,“我原本想让柒儿回司籍司去,让你接管做通鉴馆的掌籍宫女。正要同众人说……” 子非“啊”的一声跳到他面前,“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把她们都叫回来。”从广一把扯住她的手,她的手滑腻温暖,像是温雅柔润的美玉,甘之如饴,竟有些舍不得松开。子非眨眼看着他,他结结巴巴道:“你……你……” 子非笑道:“你啥时候成结巴了?我……我什么?” 从广这才松开手,撇过头,看着窗外浓浓春色,碧海蓝天,面带愠色说:“你如此想要晋升么?” 子非笑道:“那是当然,每个宫女都很想晋升。品阶越高,越受人尊重。” 从广依旧不看她,声音飘渺不定,“你没想过出宫么?” 子非不知他何意,只道:“从进宫那一日起,我就没想过再出宫去。” 从广定定的看着她,眼睛如星辰明月,道:“那你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子非立在殿中良久,直到他出了殿外,才隐约的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背影高大宽厚,青衫浮动,伟岸魁梧如一株劲松,她很想跑过去拉住他,告诉他,她已经想好了,她想要出宫,时时刻刻都想要出宫。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立在殿中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轻轻的滴下眼泪。 ------------ 42.蹴鞠赛 子非先去了选德殿给莫兰报信,莫兰看到子非,心里总算落下了大石头,又叮嘱她回去好好洗漱吃饭,说了半会子话,两人方分开。 明日便是蹴鞠赛,越发紧张忙碌起来,莫兰过了掌灯时分才回住处,见有人立于廊下,走近一看,果是青姨。她心里不快,只当未看见,开了门,就着晚菘吃馒头。青姨却私自进了门,跪于地上。 莫兰放下筷子,不耐烦道:“青姨,您这又是何苦?” 青姨流下泪来,泣道:“娘子若是不答应,我就长跪于此,绝不起来。” 莫兰薄怒道:“你不走,那我走。”说着收了碗筷,走出门去。 青姨见她真要走,忙起身追出去,许是追得急了,台阶上又生着许多青苔,她脚下打滑,一头栽进屋檐下的雨水沟里。 莫兰听见声响,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 青姨瘸着腿站起来,痛得龇牙咧嘴,莫兰让她回屋休息,她却只道;“姑娘,能否帮我一次?”莫兰劝道:“青姨如此纠缠,不如另寻他路紧要。”青姨知道绝无希望,心死如灰,扶也不让人扶,一瘸一拐的往自己屋里走了。 待莫兰洗了脸往院中泼水时,又见青姨瘸着腿往院门外走,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应是去看李太嫔。她走得极慢,刚刚那一跤想来是摔狠了,走几步便要歇一歇,从房间走到院门口,平日不过百来步的光景,她却走了一盏茶时间。 莫兰一时恻隐心起,放了脸盆,走过去关切道:“痛成这样,也不在床上好好躺着休养。”青姨面无神色,哀戚道:“这里有几包草药,我好不容易才得的。太嫔娘娘前日吹风着了凉,发起烧,躺在床上几乎不能起身。她患疾多年,一直靠这汤药蓄着一口心气儿,若这口气断了……”说着,几乎老泪纵横。 这几日来,青姨极力讨好莫兰,或是留几块糖糕,或是打了热水送过来。她是如此忠贞的奴仆,不争荣宠,对主人十几年敬重如初,就算是平常人也属难得。更何况,是在禁宫如此波澜汹涌的地方。 莫兰也绝非铁石心肠之人,真心实意道:“我帮你去送。” 青姨犹还不信,瞪着浊眼道:“怎么此时,你又愿意帮我了?”莫兰将她扶入房中,道:“我不帮你呈头巾,是因为不合规矩,若是官家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况且,太嫔娘娘尚可呈献给太后做主,又何苦偏要为难我?现下,太嫔娘娘生疾,人命关天的,我又岂能见死不救?一桩归一桩,一码是一码罢。” 夜色已晚,莫兰不得不小跑着穿廊走巷,到了华落堂,依旧是破败的模样。她疾步穿过荒草地,推开小门,果见太嫔气息奄奄躺在床上,见她来了,满脸诧异。 莫兰恭谨的行了礼,将受青姨所托之事说了,又从偏屋中寻了半热的水帮太嫔洗漱干净。她将药提到离小屋不远处的一间佛堂偏殿,那里住着一位太妃,好歹寻了个伺候的宫人。又从怀里拿出几串铁钱,吩咐宫人道:“李太嫔娘娘病了,你将这几服药好生煎了送过去。有什么事,好好照看着,明儿晚上我还过来,到时候再给你一锭银子。” 宫人听说有银子拿,哪有不应的,“娘子尽管放心,一切包在老奴身上。” 到了第二日,才到寅时初分,月亮儿还高高悬于夜空,繁星满天。选德殿因蹴鞠比赛各处灯笼高挂,亮如白昼。待桌椅、幕棚、花草、鼓乐等物摆弄整齐,天也渐渐亮了。一时间,又撤去灯笼,摆上环饼、猪羊肉、枣塔、果子等看盘。 仙韶院的女乐扭摆着柔韧的身姿在后殿上妆打扮,击鼓评判的官人在场上准备铜锣、锦旗等物件,宫女们将一样样吃食美酒整齐摆于桌上,官家的龙座上铺着虎皮,案前摆在各色御食,莫兰等分配至御前伺候的宫人则将所有御用物件重新挑拣一遍。到了辰时末分,才见有宫人渐渐将宾客引入,按着品阶官职落座。 ------------ 43.肌如凝雪 到了辰时末分,旭日东升,蒸蒸日上。待宰执、禁从、亲王、宗室落座,又有嫔妃、公主、世家女、命妇等坐于幕棚下。太后因前几日染了风寒引出老毛病,于慈宁殿修养,并未临驾选德殿。皇后则携旼华公主分坐于御座下左右两侧。 赵祯一袭金织盘龙纹圆领窄袖银白锦衣,系白玉缕空缀龙纹腰带,脚穿白狐皮靴,如墨般的头发拢至头顶梳成发髻,罩于白玉发冠之中。他身姿伟岸,英气逼人,嘴角掬着薄薄浅笑,目光如炬,大步行至御座前,面色温和道:“今日宫宴,共襄盛举。”说着,举起玉杯,赐众人御酒,一饮而尽,品尝佳肴。 此时,钟鼓齐鸣,高奏雅乐,仙韶院的女乐们于蹴鞠场中临时搭的高台上翩翩起舞。旼华弯嘴盯着清河郡王看,他坐于廊下侧首,持梅花柄自酌酒壶,也无需人伺候,自斟自饮。两年未见,他依旧是一副清淡寡欢的模样。 莫兰见赵祯的杯子空了,忙躬身过去倒酒。赵祯往旁侧了侧身,忽觉幽香萦绕,不绝如缕,不禁将眼神落至她脸庞。 只见她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细小的青珠耳坠,乌黑的头发拢在鬓角,干净黑亮,愈发衬得肌如凝雪。他忍不住俯身亲近她的颈脖,她心一惊,不敢再动,见她耳根子都红了,他才轻声温柔道:“呆会还要踢蹴鞠,换壶姜蜜水吧。”他的语气亲近又随意,让她感觉很舒服,也很悸动,忙低声回:“是。” 舞妓们挥洒着长袖,姿态妖娆。忽而间,所有的舞妓悄然退下,只留一名绿衣女子旋转着从幕帘中走出。她蒙着轻纱,身姿柔软异常,素颜绿裙,步步生莲,长袖甩出那一瞬间发出的笑眼,令观者迷醉。 一舞尽,连最古板守旧的丞相吕夷简也不顾礼仪抚掌叫了声“好!” 女子朝清河郡王走过去,俏生生道:“可否敬您一杯酒?”清河郡王自斟了酒,一饮而尽,并不理会她。女子脸上挂不住,甩了袖子道:“真没意思!” 吕夷简低声斥道:“不许胡闹,没规矩。” 好在众人座位分得极广极散,远处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未有追究。女子径自往女宾席落座,未免让人猜疑是哪家大臣之女,想在官家面前一展身姿。 赵祯识得那女子,可不就是丰乐楼做分茶表演的绿衣娘子么?因她穿着绿衣衫,又以纱巾遮面,妆扮倒和先前同样,叫人一眼就认了出来。皇后不喜赵祯朝绿衣娘子多看,她扬扬手,有宫人俯身过来。 皇后细语了几句,宫人领命而去。 莫兰给赵祯倒满姜蜜水,他也不看她,捏起茶杯,低声问:“不好好呆在司籍司,谁允你来这里伺候?”言语中甚是威严,莫兰一慌,不敢看他,怕他又怀疑自己是太后娘娘那边的人,忙垂眼道:“皇后娘娘命各殿各司遣人来选德殿伺候,待比赛结束,奴婢仍回仁明殿当值。” 他从位中坐起,捏着酒杯往朝臣们席位走去,莫兰不知是跟着伺候还是不跟,一时踌躇不定,就在这时,周怀政在身后提点道:“张娘子,伶俐些。” 一语道醒,莫兰忙捧着酒壶跟去。 壶中装的是姜密水,颜色和黄酒相差无几。 高台上有杂技班子演出上竿、跳索、倒立、折腰、筋斗等之类的百戏。内侍们整齐划一捧着食盒,往席桌添上美食佳酿。赵祯一一与各位朝臣赐酒把言,神色欢喜。赵祯每次喝完,总是把酒杯往身后一举,莫兰则时宜的将杯子满上。 到了右司谏范仲淹跟前,只听范仲淹劝谏道:“官家,等会还有蹴鞠比赛,少饮才好。”赵祯只是笑笑,道:“卿家也少喝为妙,仅此一杯罢。” 如此把盏交杯,直至午时后,方开始蹴鞠比赛。 ------------ 44.以求俘获君心 一时间,鼓声雷响,撤去高台,在殿前立起约三丈许球门。以赵祯为首的白锦衣队十余人,同以吕夷简为首的青锦衣队十余人,同时入场。 此时,有宫人哨笛鸣鼓,左右挥旗,命令比赛开始。 赵祯与且和配合默契,而范仲淹,像是青锦衣队安排的细作,总是撞到或绊倒本队的人。比赛开始不到半柱香光景,赵祯队从殿试中挑出来的儒生大多体力不支,皆喘着气勉强在场中走动。范仲淹更甚,抓着脚腕坐在地上,他连蹴鞠都没碰到,双腿已抽起筋来。 刘从广最厌文弱书生,要求休场,跑过去将范仲淹狠狠一顿臭骂。 相形之下,赵祯、清河郡王、苏且和、刘从广四人年轻俊朗,身姿健硕,在炙热的阳光下如明珠般耀眼夺目。原只有舞妓宫人在场边呐喊尖叫,渐渐的,幕棚下的妃嫔公主、世家子女们也按捺不住,不顾礼仪高声议论起四人。 先前在高台跳舞的绿衣娘子,此时独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目不转睛的盯着蹴鞠场。有宫女过来朝她躬身,“吕二娘子,皇后娘娘请您到后厅一聚。” 吕七七心中纳闷,皇后找她做什么?她平日在家张狂放肆,此时却也不敢忤逆皇后命令,忙起身,跟着宫女往后殿去。 莫兰端着水壶和茶碗入场给赵祯添水,他此时完全没了威仪,既没有用帝王的身份压迫他人,也没有故意放低姿态,只是像真正的同伴一样,进了球就与人击掌欢呼,没进也要抱怨一番。他端过茶碗一饮而尽,又满了水递给儒生们喝。 烈日高照,赵祯满头大汗,流的汗比喝的水还要多。莫兰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想帮他擦汗,举在半空,又甚觉不妥,觉得朝廷大臣后宫妃嫔们都睁眼瞧着,她一末等女官哪有亲侍官家的资格。 正踌躇时,只听赵祯笑道:“你帮朕擦擦汗吧。” 他仪态自然,眼中似乎闪着一簇火焰,灼灼有光。莫兰不再羞赧,举了帕子帮他细细擦净额上、脖颈间的汗水。他的身上散发出汗水的味道,却是好闻的,那是年轻男人独有的活泼气息。 由始至终,赵祯都面带笑意,端正磊落。 倒是莫兰,颊上透红,如同烟霞。 比赛果然以吕夷简带的青锦衣队获胜,赵祯虽输,却仍觉尽兴,赐胜者银盏绸锦为奖赏,又自罚三杯。儒生们太过体弱没能取胜,比赛时却也拼搏尽力,毫不畏惧,也并未忌讳吕夷简权势,让赵祯颇感欣慰。又觉儒生们平日只是呆在书桌旁备考,多半易病体弱,故又劝诫他们要好好射箭、习武以强身健体。 吕七七午后被皇后的宫人引至偏厅,却并未见到皇后,到了晚膳时候又有人送来精致吃食,宫人们也都客客气气,只是不让她出去。苦了吕夷简,寻了她许久,生怕她无端惹出祸事,连赢了比赛也没敢尽情喝酒。 晚宴是太后的心头所属,到了掌灯时分,便另外赐了佳肴美食、舞曲数支,又命宫人于乾元门城楼上放起爆竹烟火,于选德殿放孔明灯。有臣女或弹琵琶、或抚琴,或独舞一支,只为在官家面前一展鬓颜,以求俘获君心。 ------------ 45.她觉得一切都是空的 皇后甚觉忧心,世家女们争先恐后的吟唱、跳舞、抚琴、对诗,个个青春貌美,巧笑言兮。能幽禁住一个吕七七,却还有十个百个绿的红的粉的娘子,没完没了的前仆后继。 高台上有女抚琴吟诗,美目流转。皇后侧头看了看御座上的赵祯,他依旧浅浅的掬着温和的笑意,捏着酒杯独饮。又见他起身,领着一个宫人往后殿去。她也想起身,想跟在他身后,想亲身伺候他……却拉不下脸面。 她是太后钦点的国母,她的心气儿那么高。 即便他是帝王,她也无法低声下气。 旼华拿着酒壶去寻清河郡王,夜风习习,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散无踪。她看见清河郡王坐在房顶上对月饮酒,不由甜甜唤道:“庆哥哥,我也要上去。”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落在赵庆的心尖上。 他始终不理她,只是闭目养神。 旼华行事张狂,几步跑到廊下扯过一名侍卫,嚷道:“你背我去楼顶!”事有凑巧,此侍卫正是苏且和。若不是旼华穿的是九章褕翟朝服,他怕是会一掌劈下去。而事实上,他也只认得衣服,不认得人。 旼华拿出公主气派,高傲的重复道:“快把我背到屋顶去!” 且和原是默默跟在暗处,以护卫御驾安危,不料被旼华半路劫了道。眼见御驾的灯笼已遥遥远去,只剩一点星光火末,他不及多想,抱起旼华就跳到楼顶。 旼华从未被男子抱过,又羞又怒,吼道:“我乃大宋最尊贵的旼华公主,你不知道么?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么?不过是个小侍卫,竟敢……”她手指着且和,说了一半又羞于再道,甩了袖子,往赵庆那里撒娇。 赵庆不管她,只对且和道:“苏且和,没你事了。” 且和躬身道:“臣告退。”说着轻轻一跃,落在了台阶上,追着御驾去了。 旼华见小小侍卫竟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生怒火,又见赵庆起身要走,越发不乐意,娇声道:“庆哥哥,两年不见,你就不想我么?” 星空灿如明镜,他临风而立,衣袂飘飘。底下是巍峨皇城,宫墙环绕,亭台高筑。她的声音像是被风送走了,到他耳中,只剩嘤嘤作响。他并不回答她,只是轻轻道:“七夕节后,我与吕夷简的嫡女便成亲了。” 旼华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与他走得近些,不想瓦片打滑,一脚不稳便摔了下去。手中酒壶沿着屋檐溜走,径直掉下楼去,“砰嚓”一响,将她从梦里惊醒。 她惊魂未定道:“你说,谁要成亲了?” 赵庆竟然笑了笑,“我,要和吕家的嫡女成亲了。”她不知如何反应,只觉泪如雨下。她已然无法思考,只是木讷的问:“为什么?” 夜色太黑,他的神色晦暗不明,“男婚女嫁,终乃世之大道。”他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直入她心脏,痛得她缓不过气。 她固执的仰起头质问他:“我还未嫁,你怎敢娶?” 他忽而拥她入怀,如风中旋转的蝴蝶翩然落至台阶。她没来得及感受他怀中的温度,他却已然放开,手持一壶酒,往黑处去了。 先帝离世时,太后当权,七贤王无奈避世,而他又是七贤王的嫡子,虽然赵祯待他如弟兄,却终归隔着太后旨意,也不敢太过亲近。他贵为郡王,不能意属于权势也罢,却连婚姻也不能自主,只能听从御命指婚。连心爱之人的质问,他也无从回答,也不能回答。 她是大宋朝最尊贵的公主,她若是真生起气来,连太后也要让她三分。无论她说什么,总有很多臣子宫人涌过来赞美附和。她想要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得不到的。即便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总有人恨不得帮她摘下来。 可是,她却得不到最想要的那样东西。 她觉得一切都是空的。 ------------ 46.怜爱 夜凉如水,一弯钩月斜斜挂于天际。高台楼火渐渐离得远了,木灌花丛里传来虫鸣蛙叫。赵祯一身云龙红金条纱织成的绛纱袍,晚风拂过他宽大挺阔的袖袍,落在她的脸上,吹散了鬓角的发丝,盈盈落于脖颈间。 赵祯负手缓缓踱步在前,莫兰提着素白绢笼的四方羊角宫灯跟在一步开外。他脚下不停,只微微侧脸,挑眼看她,轻声问:“白日里太阳虽大,晚上却是极冷,怎么不多穿些衣裳?” 莫兰抿唇微笑,“奴婢不冷。” 赵祯见她笑意阑珊,往曲径中又走了几步。四周愈黑愈静,只剩莫兰手中的宫灯照亮脚边小小一片地方。 他又问:“你伺候一天,也没有功夫好好吃饭。饿不饿?”他的语调家常又恬淡,终于让她多说了一句:“皇后娘娘赐了点心,奴婢寻空捡了几块菱粉香糕填肚,所以不饿,谢官家关心。” 赵祯点点头,又问:“你平日都是什么时辰下值?” 莫兰不知官家为何要问这些,心里盈着说不清楚的淡淡欢愉,“平日由掌事宫女安排轮值时辰,若像今日盛宴,晚一些下值也属平常。” 赵祯仿佛极有兴致,接着问:“在仁明殿当值可辛苦?” 莫兰道:“比起在御前伺候,自然要辛苦些。”赵祯突然顿住步子,转身与她面对面,温和的问:“你想回奉茶司么?” 她的眼神本来只落在他的胸口处,此刻却情不自禁抬头看他。他的面色在微弱的烛火下模糊不清,令莫兰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心中起疑,正要说话,天空忽而传来“嘭”的一声响,原是选德楼在放烟火,绚丽的光火在夜空盛放,铺天盖地的照亮了夜色。 只见他唇角掬着一抹清晰的笑意,眼神温润有力,似要将她看穿。她倏的垂下眼帘,红透了脖根子,轻声道:“回与不回皆由尚宫娘娘做主。” 他看见她的眼睛乌黑如墨,言语间颇为羞涩,顿生怜爱。 赵祯往前跨了一步,离她更近了一些,故意将脸俯在她耳侧,“朕只问你,想回还是不想回?” 她的双颊滚烫如火烧,神思如千万只虫子在脑中做茧,一丝一丝的牵扯着,混乱不堪。她本能的撇过脸,红透了脖子根,“若能回奉茶司,自然是好的。” 赵祯颔首,笑意更深了些,说:“如此便好。” 两人再无话,只是迎着烟花静静的折回去。恰巧撞见苏且和疾步赶来,小声抱怨道:“若是再找不着您,臣可要去慈宁殿回禀太后了。” 赵祯舒朗的笑起来,不可置否,又对莫兰道:“夜里凉,你先回去吧。”莫兰看见苏且和,想起母亲的簪子,心中忿意难平,当着官家的面不好表露,请了安,便告退了。而苏且和眼中只有赵祯一人,哪里顾得上什么宫人娘子,权当未看见。 莫兰没有直接回仁明殿,而是先往华落堂探望李太嫔。 佛堂的宫婆子见莫兰来了,便堆笑迎上前。莫兰知道她要钱,从袖口中取了早早备好的一锭银子给她,婆子便欢天喜地去熬药了。 太嫔比昨日好了许多,只是喝了药贪睡,终日昏昏沉沉。莫兰知道她醒着,在她耳边道:“明日奴婢就回司籍司当值了,娘娘也无需指望奴婢有机会能呈上儒巾,还望娘娘好好保重身体紧要,往后再做谋算。”说着,帮她腋好被子,不敢久呆,又匆匆赶回仁明殿。 自此后,每隔两三天,莫兰都要去华落堂。一来总觉没帮李太嫔呈上儒巾,像亏欠了她一般。二来,青姨的腿伤未好,莫兰瞧她可怜,才应着帮忙送草药。 赵祯想将莫兰调回奉茶司,但他从未干涉过宫正局的推罚遣派等事,也不想有此先例。只好暗暗示意周怀政处理此事,又命他只许依法按规来办,不许操之过急惹人耳目。周怀政哪有不懂的,一点即通。 果然,蹴鞠赛后,皇后大封宫人,莫兰以伺候御前有功,晋升为正七品的司籍御侍,成为仁明殿唯一有名号的正七品女官。 ------------ 47.赵祯却一把握住她的手 莫兰晋升,最高兴的莫过于子非。她求刘从广往宫外带回好些吃食和黄酒,到了晚上,两人坐于灯下,私自庆祝。因着不能被他人知道,两人凡事都悄悄的,也不敢声张,连碰杯也是轻轻儿。 第二日,两人又寻了闲空去沉香殿找张才人,不料她正与冯贤妃在长秋殿说家常闲话消磨时日。两人不敢久呆,便折回仁明殿。 因是春末夏初,天黑得迟,到了酉时,才夕阳渐落,晚霞满天。赵祯从慈元殿用了晚膳,皇后正要督促他去沐浴更衣,却见他踱步于曲廊中,正思忖着什么。她轻移莲步,行至跟前,柔声道:“官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赵祯渐渐浮起笑意,如春风拂面,连眉眼都笑开了。他说话时,笑意还未褪去,让她有些迷醉,只听他一如既往的温和道:“天色尚早,朕突然想起一事,需即刻处理,皇后先休息罢。”话还未完,人已行至阶下,只留她神思恍惚立在廊前,躬身送驾。 周怀政本以为赵祯必是安寝于慈元殿,故让随侍的空闲宫人都下值吃饭去了,赵祯忽然起驾,慌得他手忙脚乱,吃过饭脸也来不及洗,连滚带爬上前伺候。 赵祯看他狼狈的样,乐得大笑,“闲走两步罢,有你伺候便可,其他人都歇着吧,跟着一大帮子人倒不清静。你晚上吃了芝麻卷?” 周怀政一愣,也不知赵祯何意,问:“官家怎么知道?” 赵祯笑:“还不擦擦嘴?你脸上还有几粒铜黄脆香的芝麻呢。” 周怀政苦笑一声,用袖子胡乱将嘴巴擦了几下,见赵祯往远处走了,忙跟上去。才出了慈元殿十来步,仪从的宫人渐渐都跟了上来,虽临时从简,却也有数十人逶迤跟在身后。出了玉津门,一路往西。 莫兰还未吃晚膳,正与掌事宫女核点书册,天色将黑未黑,又请宫人上了灯,拾掇完了正与人交班,却听见殿外有内侍尖声喊道:“官家驾到。” 宫人们赶忙放下手中事物,齐齐迎至殿外,跪拜喊道:“官家万福。” 赵祯一声不吭,往水曲柳木书柜间来往徘徊,也不见翻阅书册。宫人们不知何故,齐齐立于殿门,听候吩咐。此时天已浓黑,老木雕宫灯灯架上点着十余盏手臂般粗的蜡烛,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时有大臣过来借阅书册,见官家的仪仗候在殿外,也颇为奇怪,官家不去东宫读书,怎的突然临驾仁明殿?心想也无紧要事情,哪敢叨扰官家,还未进殿门,便自行转身离去。 殿中静如无人,只听得蜡烛燃得嗞嗞作响,赵祯终于开口道:“朕渴了。”有宫人忙用青瓷冰纹盖碗倒了茶水,又用梅花朱漆小茶盘装了,行至赵祯跟前,单膝跪地,双手高高将茶盘托起。 赵祯喝了茶,似有不悦之色。他往书柜间又穿梭几遍,从柜中拿了书册翻几页,又放回去,如此反复几次,问:“卢思道的《劳生论》放哪处了?” 此时在仁明殿当值的宫人有四五人,对书籍放置都烂熟于心,官阶又都差不多,往日也未怎么分过高低贵贱,此时倒不知该谁去伺候才是规矩,都想着自有其他人去伺候,竟无一人听命。 赵祯不耐烦,“上来一人伺候。” 出了玉津门,一路往西走时,周怀政便隐隐猜到赵祯的意思。此时见无人上去伺候,心中也急,跨进殿内,走至莫兰跟前,轻声叮嘱:“你先前在御前伺候的,此时怎么倒不懂规矩了,快替官家找书去!” 莫兰忙应了一声,走至赵祯跟前,又行了万福礼,才细细寻起书来。她翻阅记录册时,发现《劳生论》已被名为简玉珩的大臣借走,于是忙给赵祯解释。 赵祯不过是临时起意,见莫兰往来于柜间,神思认真,忙忙碌碌的模样,只觉心旷神怡。赵祯又道:“那就拿一本《北齐兴亡论》罢。” 莫兰粲然一笑,“此书倒还在,奴婢们才将此书放回柜中不久。”说着,笃定的往后排柜中走去,又搬来梯子,提起裙子爬上去,将书取了下来。 莫兰受了累,额头鬓角沁出细细的一层薄汗,她躬身高举着书本屏声静气呈给赵祯,赵祯却一把握住她的手。 莫兰唬了一跳,几乎要惊叫出声,书也失手掉到地上,“嘭”的一响。 ------------ 48.直教人酥到了心底去 殿中安静,书本掉落的声音刺耳异常。宫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相互环顾四周,因不见官家叫唤,并不敢乱动。 赵祯的手温暖柔润,紧紧握着莫兰的指尖,翻过掌心放至眼前。莫兰杏眼微瞪,浑身发僵,明明只是握住了手,心却像被藤蔓扼住,波涛汹涌,似要马上蹦出胸腔。他们神色诡异,姿态暧昧,好在两人站在柜中央,有书架遮住视线,宫人们虽站得近,却并不能看见他们。 只听到赵祯皱眉耳语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莫兰缩了缩手,满脸惶恐。赵祯松开手,又问了一遍:“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莫兰回答:“昨日做事时,被断线的竹简不小心割了手,并不碍事。”她弯腰捡起书本,见他愈走愈近,一时慌乱失措,往后又退无可退,只好倚着书架,将《北齐兴亡论》横在两人中间,将脸抵在书后,不敢看他。 他一手撑在架子上,一手抹开遮挡视线的书册,弯嘴笑了笑,“以前见你胆子挺大,今儿怎么害羞起来?” 她有些迷惑不解,在他面前,她又何时胆大过? 他抿嘴浅笑,从她手中抽出书本,低声在她耳畔道:“明日朕再来看你。”他轻弱的呼吸扑在她的耳际,温温腻腻的,引得她一阵颤栗。 待回过神,他已转出书柜,往殿外去,朝周怀政道:“朕要的书寻到了,回福宁殿吧。”众人要行礼送驾,赵祯扬了扬手,“免了。” 过了许久,莫兰还倚在书架边,她神思恍惚,又惊又惧,心如舞妓敲的小鼓咚咚作响。她捂着被他握过的手,忆起他的扬眉浅笑,唇角溢出一丝欢喜。她满腔心事,却连子非也说不得,隐在心底,使得这欢喜愈加慑人心魄。 慈元殿中,宫人们正在落锁,窸窸窣窣发出细微的声响。又熄了前庭后院的灯,稀疏留了几盏宫灯照明。皇后寝殿里也只点了一盏彩绘四龙莲花陶灯,几盘莲花中吐着烁烁火光,照得满壁生辉。 静姝穿了寝衣趴睡在凤床,由若离跪在踏板上轻锤着后背脖颈。 她朱钗尽褪,卸了妆,青丝随意搭在肩上,哪有皇后的威仪,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娇憨神态。她眼含落寞问:“官家离了慈元殿后,去了哪宫?不许瞒我!” 若离笑道:“我的皇后娘娘,您都问奴婢三次了。奴婢真的没有骗您,官家摆驾仁明殿寻书去了。” 静姝舒了口气,嘴上仍不依不饶,“什么书在东宫寻不到的,非要跑那么远去仁明殿?不会是那里又出了狐媚蛾子吧!瞧瞧那张弄月,可不就是仁明殿当值的贱人么?!要不是你说要将她安住在沉香殿,趁早冷了六郎的心,保不住她都晋成美人了!” 若离边捶背边温婉道:“沉香殿与长秋殿挨得近,自鲁国公主殁了,官家便再也不去长秋殿近处,到底官家是重性情的,这么几年过去,也仍不能亲近冯贤妃。真是成也鲁国败也鲁国。” 静姝将青丝绕在指尖玩,满是怜惜,“鲁国公主也是可怜的。”说着,又眼露冷光,“若是让我知道仁明殿有什么东西牵了六郎的魂,定不能饶恕!” 若离温柔劝解道:“那里若是真有什么扯了官家的魂,今晚上岂不就带回福宁殿了么?既是孤身回宫,自然是真的只为寻书罢。” 静姝握紧粉拳,“但我还是担心,明儿你遣人好好去查查,若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一点也不许瞒我。” 若离连连点头,“是,是。时日不早了,娘娘该就寝了。”说着,从踏板上站起,扶着静姝翻过身来,“娘娘是太后钦点的国母,无论谁得了宠,也终越不过娘娘去,不过一时荣宠罢,娘娘过虑太甚,反而不益养身。”话还未完,静姝已呼吸浓重,眼皮打架,嘴中只含糊“嗯”了几声,一转身,已然沉沉睡去。果然是十几岁的孩子,再大的苦难也不及睡意缠绵,哪有什么值得失眠的事。 若离轻手轻脚放下帷帐,熄了莲花陶灯,点燃一盏青瓷小油灯放于床侧灯架,又吩咐值夜的宫人好生伺候,方回旁侧偏屋安寝。 莫兰又去了华落堂看太嫔,一路疾步回来,身心颇累,只觉困意重重,可一躺到床上,赵祯的音容便如魅影般于脑中挥之不去,辗转反侧许久,终觉有了些许睡意,却已是天方既白。 若离第二日果然遣了人去福宁殿问话,只是,竟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皆以为,官家不过是去寻了本书罢,还有宫人言辞措措说:“官家拿了本叫《北齐兴亡论》的书,进去不过半盏茶的光景便回了福宁殿,晚上看那书至半夜才睡。”直将这话原原本本说予了皇后听,静姝才放下一半的心来。 莫兰几乎一夜未睡,晨起时竟也精神凛然。洗脸漱口后,又捡了平日最得意的一件月白兰花偏襟长褙子宫装穿了,仔细梳了发髻,细细簪了从家中带来的金丝菊花钗,又往还是从奉茶司带来的妆盒中挑了些茉莉粉细细匀在脸上,越发凝脂点漆,滑腻似酥。在镜中端详半日,又觉太过做作,忙去了发簪,换回平时衣裳,只剩那粉懒得再洗,往镜中又看了半会,才出了住处去做事。 通鉴馆事务越发顺当,平日都由子非担当了,莫兰升了职,被尚宫仍旧遣回殿中做事。莫兰候了半日,也不见御驾,暗自揣测,许是自己多心了罢,官家日理万机,只是随口说的话,自己却当了真,越想越是懊恼不堪。 廊下用青瓷大缸子摆了一溜的石榴花,因昨日才从司苑司领来,此时开得正艳。有顽皮的小宫女见莫兰扶着柱子,望着那几盘花愣愣发呆,神思恍惚,便偷偷走至背后,狠狠往她肩上一拍,莫兰受惊,捂着胸口轻斥道:“可吓死我了!” 小宫女笑道:“看你神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想嫁人了?” 莫兰被说中心事,羞涩难当,伸手捏住小宫女两边脸颊,“叫你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小宫女吃痛,用手来挡,求饶道:“好娘子,我不过跟你玩笑罢,饶了我罢。”莫兰才松了手,小宫女却又嘻嘻哈哈笑过来挠痒,莫兰不甘示弱,也去挠她。两人正打闹得欢,忽听见有人叫:“谁是张莫兰?” 两人忙正色,见廊外立着两位内侍,都穿着紫衣大袍。 莫兰走过去躬身道:“奴婢便是,大监有何吩咐?” 内侍竟受了礼,从锦盒中拿出一本书册,递与她,嘴上客气道:“官家昨日借的书,听宫人说是你录的册,还有劳娘子放回书阁。” 小宫女见莫兰有事,收起性子退至房中,屏声不予扰恼。 莫兰接过书,正是官家拿走的《北齐兴亡论》,想起昨晚上的光景,心胸起伏不定,只低声道:“是。” 内侍也不招呼,疾步离开。 目送他们出了殿门,莫兰才回身往仁明殿走。她心里郁郁不乐,想着官家今日是不来了,竟有些心灰意冷,心烦意乱。 她将书销了册,站至书柜前,想要放入架中,忽觉书中夹着什么,翻开来一看,竟四四方方的折着一方白色绢帕。 莫兰眼尖,瞧见帕角处绣了一朵金色的五爪龙纹,先以为是官家落下的物件,正要拿着禀明尚宫,仔细一瞧,帕子上竟写了字,忍不住摊开一看,却见帕上端端正正写着几字小楷:一日三月。 旁侧又用笔勾了一朵兰花。 莫兰似得了什么秘密,生怕人瞧见,左右看了四周无人,才敢仔细品味几字。诗经曰: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的嘴角渐渐绽出笑意,似被潮水淹没,也不及想起别的,只觉喜悦满满的拢在心底,连唇齿间亦是芬芳。到了晚上,她生怕帕子上的笔墨会褪色,忙一针一线沿着墨迹细细绣下来,心悦如雀跃。 此时,福宁殿中燃着十余架九盏莲枝灯,灯上有朱雀展翅欲飞,九灯一燃,照得满室生辉。赵祯倚在御座上,底下十余位大臣席地而坐,共商国事。 有老头子大臣侃侃而谈:“赵明德如今派了他儿子带兵攻打甘州,甘州回鹘是回鹘诸部中兵力最强大的一支,而那小孩儿又从未上过战场,想来不足为惧,官家不必太过忧心。” 赵祯眼光凌厉,寒着眼问:“吕相,你有何看法?” 吕夷简微微躬身,面不改色,“虽说回鹘实力强盛,但赵明德既然敢派遣小儿独战甘州,想来也不容小觑。若西夏部真能攻灭甘州,定将引起回鹘震恐,瓜州回鹘首领及其他小部落势必会归附赵德明。到时……” 赵祯点点头,道:“吕相所言极是。太后可有吩咐?” 吕夷简恭谨道:“太后全凭官家主张。” 有位枢密院的大臣凭着在真宗朝任过丞相,又得太后信任,朗声道:“官家,臣有话禀奏。”赵祯一向不喜他吞吞吐吐,不过顾着太后的面子,道:“你且说来。” 那大臣道:“这事并不算大事,但若真要与西夏短兵相接,倒也费力。不如先看看形势如何再做定论。”此话一说,竟有大半的臣子附和,赵祯重重叹了口气,只好道:“容朕再想一想,天色已晚,你们都退下吧,明日再议。” 既如此,众臣躬身告退,各自回府安寝。 过了三日,赵祯临驾仁明殿寻西夏竹简,只三楼有隋唐时期各小国遗存的竹简史料,赵祯欲屏退众人,只许人在楼下候命。 周怀政不肯,求道:“官家,这里毕竟不比东宫,事事毫无必备,好歹留一人在身边侍候。” 赵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你遣一人端了茶水上来罢。”说完,径直上了楼去。周怀政心明如镜,跟尚宫说道:“仁明殿只有张莫兰先前在御前侍奉过茶水,又是正七品的司籍御侍,想来遣她去侍候最为妥帖。” 尚宫一听,哪有不从,忙命莫兰备了茶水端上楼去侍候。 三楼本不过放些杂乱无序的竹简史料,平日也极少有人上去读书,即便有宫人扫洒整理,也难免懒惰懈怠些。先有内侍告知官家要摆驾到此,尚宫才匆匆命人仔细扫洒、换新鲜花束、将胡乱堆于角落的竹简又稍作了整理,幸而能赶在御驾临幸之前,拾掇妥当。 莫兰煮了茶,备了点心,装于食盘内轻步往楼上走。她的心跳极快,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砰砰响个不停。到了三楼,只见赵祯穿着绛色纱袍立于窗前负手迎光而立,衣袂飘飘,有出尘之态。她深呼了口气,稍稍定下心来,姗姗移步过去,躬身道:“官家万福。” 赵祯并未转身,只轻轻“嗯”了一声。 莫兰将食盘放于案几,静静伫立一侧。良久,赵祯才转过身来,“替朕寻几册西夏国的竹简来,最好能表录他国地势、防御、武器、与周国来往等事迹。” 莫兰福了福身,道:“是。” 说完,便往书柜中寻找书册竹简,赵祯也随意往柜中翻看,两人默默无声,即便撞至一处也只含笑避让,若是摆在高处书册,她拿不下来的,他也能放下姿态,长手一伸,如捏杯喝茶般轻松自在的取了来,满脸悠然自在,倒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 不过半柱香时辰,莫兰已寻了十余捆竹简。赵祯往其中抽了一卷,坐于案几旁细看,又命莫兰拿来笔墨纸砚,令她临窗研墨。 北楼靠近宫墙,宫外勾栏酒肆、商贾走夫喧闹之声远远传来,衬着莫兰又细又柔的研磨之声,愈觉安静祥和。 莫兰收敛心神,只专心磨墨,赵祯却忽道:“你的家乡是哪里?” 莫兰一愣,手上仍不停,恭谨回道:“奴婢的家乡在杭州。” 赵祯合上竹简,扬眉道:“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香山居士的诗,可曾念过?” 莫兰点点头,“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又浅笑说:“奴婢在家时,父亲总爱读这些,小时候不懂,长大后愈能知得其中之味。”提及杭州,忆起家中之事,难免有伤感之意涌上心头。 赵祯见她眼圈儿红了,怜惜不已,越过案几握住她的手,又起身,与她并肩立于窗前,望着宫外大街上人来人往,炊烟四起,道:“杭州虽离汴京甚远,但你看看这街景繁华,人间烟火,如同乡土,倒可稍稍慰藉人心。” 莫兰只觉他的手掌温热有力,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动弹不得,虽紧张却不如先前害怕,慢慢的竟能定下心来。他的声音低低的,在她耳侧轻轻道:“知道你母亲就在汴京,朕若寻到机会,定带你出宫去瞧一瞧。” 莫兰心中一动,不觉转头看他,他正望着窗外,眉眼磊落,嘴角掬着常有的笑意,翩翩佳郎,器宇不凡。 赵祯道:“前几日,朕没来看你,可有失望?” 莫兰摇摇头,此时她已能完全放松心神,竟主动握了握他的手,“起初是有些埋怨,后来看见你夹在书中的帕子,就不了。”顿了半分,又道:“我欢喜得很。” 一说,脸颊先红了几分。 赵祯颇为诧异,她果然还是憩阁中初遇的女子,心坚胆大,身为奴婢,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他转过身,情不自禁拉住她另一只手,许是殿中新摆的花香太过浓郁,幽幽飘香使他意乱情迷。只见她脸上像燃烧似的红扑扑直到耳根,微微颔首,却直直与他对望,毫无畏惧。 微风吹落她鬓角的发丝,垂垂飘拂至他的脸上,轻轻的摩挲,直教人酥到了心底去。她眼含秋水,樱唇玉面,他禁不住情思浮动,俯下身,往那抹樱色吻了下去。 ------------ 49.即便是天子,也不许如此霸道 多谢柳小柳baby的葡萄酒 莫兰身子一软,半丝气力也无,任他软软拥在怀里。她被他吻得慌了,将头埋在他胸口,一时不敢再看他。他捧起她的脸,见她红霞满颊,含羞带怯,更觉怜爱,柔声道:“你怎么又红脸了?见朕一次,倒要红上好几回。” 莫兰挣脱了他的手,转身立于案几旁磨墨,浅声道:...... ------------ 50.莫兰聪慧,绝无虚言 此时赵祯已换了常服,穿着绯色锦袍,除去冠帽,用白玉冠将发丝髻于头顶。他敛去了君王的摄人气势,散发出平易近人的温和与柔情。莫兰转过身来,屈膝欲行礼,赵祯忙拦住,复又拥入怀中,“一直想去仁明殿瞧你,只是寻不见空。” 莫兰安心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脸颊微红,轻声道:“此时不是见着了么。” 苏且和刚跨入殿门,一头撞见如此,脸色发窘,静声退了出去。屋里两人执手相看,眉眼舒展,屋外花影摇窗,馥郁芬芳。 赵祯嘴角含笑,“你怎么来了?朕竟不知道。” 莫兰满脸谑色,道:“我是宫中奴婢,自然是听了尚宫娘娘的命令才敢来的。” 赵祯捏了捏她的脸颊,佯装生气道:“在朕面前也是“我”呀“我”的,不遵规矩。” 莫兰扬眉笑起来,“此时才知我不遵规矩啊,可晚了!” 赵祯见她笑得明媚,仿若千树万树的花都盛开了,一时忘却了所有的朝政琐事,心底生出不可言喻的欢喜。 他道:“你这不遵规矩的奴婢,可想出去走走?” 莫兰一愣,不知他是何意,静静望着他笑而不语。 赵祯笑道:“既是出了宫,到了巩义,自然要去赏赏夜景。况且官家乃微服出巡体察民情,那些谏官们,也无话可说。” 莫兰在宫里拘久了,极钦羡市井生活,不由眉开眼笑,“我也可以出去吗?被尚正宫的人瞧见,怎么办?” 赵祯抚了抚她鬓角的青丝,拢至耳后,淡淡的露出笑意,“这里是行宫,朕保管一个尚正宫的人也没有。就算真有人说了去,有朕在,你怕什么?!” 此时天光晦暗,夜色渐凉,有内侍过来点灯,在门外喊道:“官家,请让奴婢给您点灯。”赵祯装出盛怒的口气,朝屋外低沉喝道:“你们都去用晚膳吧,朕要静一静,无需点灯,朕若不叫你们,谁也不许进来!” 仪从们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问询,皆恭谨立于门外,惶恐不安。 苏且和道:“官家既让你们退下,便都下去吧。”宫人们没有周怀政在旁严苛拘管,又没得领头之人,听苏且和如此说,像得了密旨般,惟命是从。 待宫人们散尽,赵祯才歪在莫兰耳边小声道:“幸亏周怀政前几日扭了腿,没跟着来,若是他来了,想要出去一趟,可要听他啰嗦半天。” 莫兰朝他一笑,又去拉他的手,“我们现在就走?” 赵祯颔首,朝外道:“苏且和!” 且和应声而入,面无颜色。只是莫兰听见这名字,心中悚然一惊,忆起那日雨夜,仍觉悸动,却无法将眼前的络腮大胡子武官与那日憩阁中爽朗淡雅的翩翩公子相重叠。好在天色晦暗,又未点灯,赵祯并不能瞧见她脸色,只觉她的手握得极紧,沁出细汗来。 赵祯换了预先备好的青色儒衫,取了冠宇,系上儒巾,用汴绣石青银丝织云纹披风将莫兰上下裹住,叮嘱道:“呆会不管如何,你只别出声。有朕在,你什么都别怕。” 莫兰心安的点点头。 三人挑着僻静小路行至宫门,此时正直交班时辰,天色又暗,守门的将士又是特地从别处临时调来的弓箭手,没几人见过赵祯。知道且和是御前红人,又拿了通符,侍卫们哪敢为难他,皆当他们是出去替官家办事罢。故里里外外虽有许多护卫,竟也让他们畅然无阻出了行宫去。 行宫外便有勾栏瓦肆,商贩走夫们几日前就得了消息,知道御驾要来扫墓,必然跟随者众多,就早早进购了吃食玩物齐齐聚于行宫外,于两侧街道巷尾,摆摊呦呵,又四处高悬了灯笼。附近百姓们像是过节般喜庆热闹,皆出门玩乐。惹得商贩子又想了许多赚钱的法子,于酒楼搭了台子,做起花朝节才有的“娘子假面”游戏,引得围观者众多,嬉笑怒骂,锣鼓喧天。 只见台上站了两排人,左侧是儒生公子,右侧是娘子小姐,皆以假面遮脸,穿整齐一色的大红衣裳。有四五名舞妓立于旁侧或敲鼓吟唱,或闻鼓起舞。又有人行至台上,示意乐声止,扬声道:“还差公子娘子各一位,台下可有人愿意上来么?” 赵祯虽时常于汴京城中玩乐,却从未见过此等游戏,听着莫兰解释道:“这是花朝节时常玩的,这些人都带着面具,会按照舞妓的指使轮流跳舞,若最后有人同时摘下面具来,这两人便算是天作之合的良人。”赵祯只知花朝要祭花神、郊游雅宴、饮酒赋诗,并不知民间竟有此等男女幽会之习俗。 莫兰的娘亲便是在一次娘子假面上,与父亲互摘了面具。从此惊艳绝绝,抛家弃祖,毅然远赴杭州,只身为妾室,再无法从情欲中自拔。 她也想看看,自己能否与赵祯互摘面具,从此惊艳绝绝,郎情妾意。 她垂眼柔柔唤了一声:“六郎。”到底还是红了脸,赵祯立于人群中,忽听见莫兰如此唤他,顿时魂神俱摄,心醉神迷。只觉心上眼前皆只剩她一人,闲杂人等均被隐去如空气。 他许久才低沉应了一声,“什么?” 她抬头与他对视,眼含柔情道:“我想上台玩。”赵祯似被迷惑,主见全无,听她这么说,也不及多想,立刻高举了手,大喊道:“我们来。” 舞妓们见赵祯长相俊俏,举止风流,都相争过来迎他上台。莫兰取下披风,交给且和,随在赵祯身后。 两人皆套了特制的红色外衫,又戴上面具,融入人群中,互不能认出。接着,鼓声四起,先缓后急,如珠落玉盘,砰砰作响。莫兰戴上面具,视线也变得极窄。只觉身不由己,被身侧之人一步一步牵引,随着鼓声起落,闻乐起舞。 忽见有人朝她招手,莫兰私以为必是赵祯认出自己来,忙挤过去。至两人面对面,那人忽伸出手来,莫兰未作迟疑,将手覆在那手上,又将面具取了下来,那人也同时取下面具,周围欢呼声起,莫兰也欣喜如潮。只是亮光如昼,她却愣住了。眼前之人身形魁梧强壮,文质彬彬,与赵祯极为相似,却并非赵祯。 其他面具人纷纷围着两人起舞,台下也欢声四起,莫兰黛眉微蹙,忙甩开那手,只觉难堪。男子见她神色不悦,颇觉惊异,正要说话,却见人群外挤进一人来,握住女子的手,道:“我们走吧。”说着,脱了红外衫,往人群外挤去。 没有互摘面具也罢,竟错许了他人。两人都觉失落,闷闷不乐。 且和宽慰道:“不过是场游戏,何必当真。况且好不容易出了行宫,出来玩乐,别为了此事伤了兴致。”他带着两人去金饰铺买首饰,“小时候,若是父亲买了簪子手镯送与母亲,母亲总要欢喜好多天。宫中内库虽珠宝首饰众多,终不及亲自采买来得情深意重,官家不如送娘子一样物件罢。” 赵祯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挺懂,教起朕来。” 且和忙恭谨回道:“臣不敢。” 莫兰“噗嗤”一笑,“我倒觉得苏大人说得极是。”又眼角含情道:“六郎,你身上可带了银子?姑娘家用的首饰,金的银的,可都不便宜哩。” 赵祯听她柔柔叫着六郎,只觉心肺都酥了,哪还能生什么气,笑道:“银子虽没有,交子倒有一叠。” 两人将金银铺的首饰细细挑拣了一番,才定了买一对烧蓝镶金花钿手镯,赵祯付了交子,三人又去酒楼中喝了酒,直至微醺,才觉时辰已晚,该回行宫了。 尚寝局的宫人去小院中催促官家安寝,站在门外喊了好几回,又听了许久确认无人,才哆嗦着推开朱漆紫檀双凤门。见里面漆黑似墨,又忙点了灯,可哪里有什么官家?一时慌张失措,先寻了殿前司的护卫,护卫又忙去告知统领,一时间,随从官员、禁军禁卫、六宫二十四司的随从都得了消息,整个行宫顿时人仰马翻。 禁军统领犹如五雷轰顶,心肝打颤。他指派了一拨又一拨的护卫把行宫掀了个底朝天,始终不见御驾踪影。又集结了军队派去宫外寻,正要发令,才瞧见远处有人闲庭信步而来。 风里不知是谁,颤抖着声音高喊道:“官家回来了!” 统领先一路奔过去,瞧了果真是官家,才落下心来,先松了一口气,又见官家身后还有一人,裹着披风,用风兜遮去了大半的脸。 官家拉着她的手,将她藏在身后,笑道:“今日月色极好,又有夜市,朕便趁兴去逛了逛,与民同乐一番。” 侍卫宫人门立在墙下垂首待命,见官家身后跟着身形娇小的女子,也不知是后宫嫔妃还是其他,不敢妄自揣测,也不知如何请安。楚子夫混在宫人中,时有夜风将女子的大兜吹起,露出小半的脸,他心里咯噔一响,魂飞天外。 赵祯于行宫正殿召见枢密院事张耆大人,老头子席地坐于蒲团之上,话还未及三句,就上谏道:“如今日此般,官家避过护卫朝臣,私自出宫去,若是伤及龙体,臣万死不能辞其咎。官家身系大宋江山社稷,行事实在欠妥。” 赵祯不予计较,只道:“朕不是好好回宫了么?既未伤及龙体,爱卿也无需万死不辞。”又转移话题,问:“甘州之事如何?” 张耆眉头微皱,沉声道:“据报,前日半夜赵明德小儿领军已攻克甘州,夜落纥仓皇退向西南,现正与原驻牧于沙州、瓜州等地的回鹘人汇合,退守瓜、沙以西以南的地方。西夏部已派常备军驻守瓜、沙二州边境。” 赵祯听了,握着拳头重重锤于案几,怒道:“赵明德如此得寸进尺,西夏部本控制着中原、青藏高原、西域平原各处边界地带,就算中原进军,有山河做屏障,也不易攻取。若是吐蕃及回鹘的小部落再归复西夏,日益强大,那大宋边境便危机四伏了。” 有内侍进殿添灯,烛火明灭片刻后,比先前燃得更明亮。 张耆待内侍退下,才面色平静道:“赵明德扬言要遣吐蕃诸部攻打庆州、环州。今晨,庆州李德已将吐蕃入侵的消息传到了枢密院。”赵祯“倏”的从御座立起,“你即刻传令中书省、枢密院各级官员,明日午时垂拱殿议事。” 待张耆退下,赵祯回小院中,本以为莫兰候于殿中,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案上有青白笺写着歪斜几字: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赵祯扬起笑意,心中暗忖:这字迹果真不如句子好,日后要教她好好摹练才是。心中又隐隐苦恼于吐蕃入侵之事,到底意难平。 赵祯虽在行宫,所行之事却时时有人禀明太后。皇后去慈元殿问安时,恰巧撞见背后禀告之人,此人正是福宁殿掌印大监周怀政。静姝颇为生气,周怀政是赵祯心腹,却暗地将御驾行踪暗暗禀于太后,其心可恶,可见一斑。 周怀政也颇为慌张,他一向都指使小太监过来禀事,今日也是瞧着官家不在宫中,壮了胆子才敢亲自来慈宁殿侍奉太后,不料被皇后撞个正着。 好在皇后也算是太后的人,年纪又小,不过十几岁,想来不成气候,才稍稍落下心来。太后使退了周怀政,屏退了宫人,才薄怒道:“身为中宫,怎么如此鲁莽行事,竟敢不予通报,擅自闯入太后寝宫!” 静姝惧怕太后威严,跪下道:“母后息怒,静姝错了。” 太后见她满脸畏怯,心中到底不忍,从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中站起,虚扶她一把,慈爱道:“起来吧,我也并不是要怪你。只是有些事,不想你过早知道。而今你撞见了,我也不能再瞒你。” 说着,踱步于窗前,将八仙桌上一支牡丹上的半黄叶子折下,轻放于旁侧竹编花篮中。轻声道:“你入宫几年,一直未有子嗣,又不能抓住官家心意,若我不安排几人在官家身边细细打探,你的后位怎会坐得如此安稳?今后若我不在了,这些人你都可尽情遣使。” 静姝听着,想起入宫几年,赵祯面上温和礼让,里上却始终冷淡远离。 她思绪万千,伤心难抑,唇角微微颤抖,轻声道:“谢母后为妾劳心。”一眨眼,泪水就落了下来。太后亲自为她抹去眼泪,柔声安慰许久,直至打消了她的疑惑,才道:“今日夜深,我也累了,你回去安寝吧。” 至第二日午时,莫兰才随驾回宫。 子非等仁明殿宫人早已候在殿门,将她迎进住处,围了个里外不通,七嘴八舌问起宫外之事。莫兰把自己所见所闻均和她们说了,只将夜间出巡之事隐去,又道:“行宫虽雅致,却不如禁宫宏伟。转个几圈,就逛遍了。” 子非见莫兰面有疲劳之色,将众人赶了,道:“你舟车劳顿,想来辛苦,先好好休息吧。尚宫娘娘说了,今日你无需上值。” 众人走后,莫兰将带去行宫的洗漱用品等收拾出来,见昨日买的一对烧蓝镶金花钿手镯,心中喜欢,就往手上戴了戴,又取下其中一只放于锦盒中与赵祯写了情诗的帕子放于一处。正要收好,瞧见柜中有一方霜色帕子,是那日憩阁中苏且和为自己绑手的帕子。她仔细一瞧,竟见上面也有一朵金色五爪龙纹,先前怎就没有瞧见?心中纳闷,细细想来那时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想这是御前用的,又仔细回忆了那日之事,暗暗有了猜测之意,却终不敢肯定。 正在踌躇间,有人急急敲着门,她麻利将霜色帕子放于袖口,喊道:“谁啊?” 门外那人喘着气道:“是我,青姨。” 莫兰一听,心中不太耐烦,打开门道:“你有何事?” 不料青姨“噗通”一声跪在门口,祈求道:“请莫兰娘子一定要帮帮奴婢。” 莫兰被唬了一跳,忙将她扶起,“你腿脚还未好,又伤着了可怎办?况且,你在此下跪,若让他人看见,岂不多事。有何事,你尽管说来,我帮得到的自然会帮,帮不到的,你跪了也无用。” 青姨抹去老泪,“昨日我去华落堂看太嫔娘娘,观其模样,只……怕是不行了……本想呆在她身边好好伺候几日,偏摔了这腿,连自己都不利索了,又如何伺候得好她。”说完“咻”的一声哭了出来。 莫兰虽不喜青姨平日为人,却也为她的忠心感动,边抚着她的背边安慰道:“你将草药拿来,我晚上再去瞧瞧她。” 青姨哽咽道:“多谢。” 至傍晚,莫兰将草药用布包了,直奔华落堂去。果见太嫔已完全不能说话,连动也不能动,只是躺于床上,闭着眼,长声呻吟。 莫兰寻来伺候的宫人老婆子,命她烧了水,立刻去熬了草药。莫兰见时辰尚早,仔细帮太嫔擦洗了一遍身子,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将屋中污秽之处,仔细擦洗了一遍。等做完了,又坐于床侧喂药,直待太嫔睡去,才起身折回。 出了华落堂,转入宫墙下长街,莫兰因今日去得早,并未提灯笼。此时天幕四合,又专寻了偏僻的小路走,几乎只能看清眼前四方之地。 春日草长莺飞,又蛇入鼠出,莫兰壮着胆子往丛草中掠过,也不知脚下踩了什么物件,只觉柔柔软软,似乎还在蠕动。她心中一惊,几乎魂飞魄散,忍不住大叫出声,跺脚跳至旁侧平地,再也不敢往前走。 不知从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树后也不知转出什么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莫兰腿软无力,一颗心儿似要蹦出来,不由得大叫,几乎要晕厥过去。 许久才听清是有人唤:“张莫兰、莫兰、莫兰……” 在黑夜荒芜之处,忽然听见声音,又是叫自己的名字,更觉恐怖异常。莫兰惊慌失措,无法思考,只会尖叫。直到有人捂了她的嘴,低声道:“我是苏且和,你别叫了,巡逻的禁卫都要被你引过来了。”。 莫兰认得他的声音,舒了口气,止住尖叫,努力平静心绪。待他松了手,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且和却道:“这话不应该我问你么?”说着,一把将她抱起,引得她又小呼了一声。他冷冷道:“别叫,这草丛里不定有什么虫子蛇鼠,不如我抱你过去来得利落。事急从权,娘子勿怪。” 他抱着她穿过草丛,行至宫街转角处,才将她放下。 两人转入宫街,好歹墙角点了长信灯,也能相互看出面目。宫街上时有宫人出入,两人为了避嫌,刻意离着四五步远,又只走阴影处。 莫兰心境平复,问:“你怎会在那里出现?按理那边接近冷宫,禁卫们也极少巡至那处。你又是御前禁卫,怎会到那里去?” 且和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官家捡到你的通符,怕你急着要用,又不想他人知道,只好让我来送。” 莫兰接过自己的宫女通符,才想起昨晚在行宫中,给赵祯留字时,将通符拿出压在青白笺上。因听见有宫人从窗下经过,才慌忙离开,一时便忘了收好通符。 她将通符放入袖口,又问:“你在哪里瞧见我的?” 且和干脆利落道:“你刚出仁明殿时。” 莫兰眉头微蹙,生起气来,“你为何不叫住我,还一路跟我到了华落堂?” 且和语气淡淡道:“我不过只想知道,官家如此心爱之人,行迹鬼祟,到底有何秘密。” 莫兰不想再理他,愠怒道:“现在知道了,可心满意足?” 且和无言以对,“东西已送你了,我也要回福宁殿复命。这一路过去都有宫灯,你也无需害怕。”说完,不言其他,转身便走。 莫兰忽道:“苏大人!” 且和不知何事,停住步子,转身看她。 只见她从暗处慢慢走过来,被灯光照得愈来愈清晰。她穿着极轻便的殷桃红宫装,眼睛漆黑如墨,似能倒出人的影子。她从怀中摸出一席霜色帕子,又绑于右手手掌上,伸出手去给他看,问:“这帕子,是你的么?” 且和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又偏绑在手上,疑惑道:“上面绣着金色五爪云纹,不是官家才能用的么?” 莫兰听他一说,心中石头落下,像是被洪水窒息得久了,猛然呼出气息,只觉浑身舒坦,身心顺畅。 她忍住喜色,“哦,原来如此。” 且和回福宁殿复命,把莫兰看望李太嫔等事一一说了,又特意说了莫兰问他帕子的事。赵祯恍然忆起那日憩阁中他谎称自己是苏且和之事,深知莫兰此举是试探,又想瞒着且和不声不响的确认,实在滴水不漏。 他抿嘴笑了笑,“莫兰聪慧,绝无虚言。” 且和看着赵祯喜悦之色溢于言表,知道他与那宫女之间必然还有许多自己未知的事,若不是昨日撞见他俩私会,只怕赵祯还要瞒着他。 天刚刚微亮,莫兰起床洗漱,听见窗外有小宫女喊道:“莫兰娘子,院外尚正局有请。”莫兰一听尚正局三字,便觉浑身战栗,一种不祥之兆瞬间拢于全身。 ------------ 51.污蔑 莫兰换了干净宫装,仔细绾了发髻,方锁了门出去。院外两名黑衣大监立在树下候着,见她出来,便扬声问:“你就是张莫兰?” 莫兰施了施礼,道:“正是。” 黑衣大监见她镇定自若,颇有风范,倒觉诧异。稍稍站在前头的大监面无颜色,气势颇傲,“尚正局有请,跟着走罢。”语毕,径直往宫街走去。 尚正局在玉津门外的西边,宫人间常有传言,只要进了那里,不管有无犯错,也要打几大板子才能出来。莫兰想想昨日虽回得晚,却并未违背宫规,便也坦荡。 至玉津门宫街,有内侍击掌飞奔而来,往大庆殿奔去。 三人知是御驾要过,忙屏声静气立于墙角。此时天光已亮,东边曙光透着橙绯霞光,布满天际,又依稀可见几颗璀璨星子飘落于云朵中,若隐若现。 赵祯头戴通天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用玉犀簪导之,又身穿云龙红金条纱织的绛纱袍朝服,颈戴白罗方心曲领,着绛纱蔽膝。他端坐于辇轿之上,目视前方,咫尺天颜,不怒而威。 他远远就瞧见了莫兰,见她垂首静立在墙边,穿着白底桃红碎花褙子,下着素色散花宫裙,端庄娴静又柔美婉约。离至五六十步时,恰好晨阳破云而出,霞光四射,她正好站在逆光之处,周遭晕出一身金色光圈,美得惊为天人。 辇轿渐渐往前行进,他的视线一直不能离她,直到出了玉津门,转了弯,看不见了,他才转过头来,扬扬手,示意抬轿之人停下,又侧了侧身。 周怀政忙往前跨一步,抬头恭谨问:“官家可有吩咐?” 赵祯微微俯身,在他耳侧轻声叮嘱了几句。 周怀政唯唯诺诺点头道:“是。” 莫兰见赵祯的辇轿出了玉津门,才抬头往他去的方向看了看。阳光洒在飞檐巍峨的玉津门上,映衬着琉璃屋瓦,四处流光溢彩。 黑衣大监渐渐往前走了,她不敢久停,忙跟了上去。又走过几条长廊,方见迎面宫殿,上面悬着匾额,写着金漆大字“尚正宫”。 单单只是几个字,便有能耐使人浑身战栗。 有宫女迎过来,领她进了正殿。身穿紫衣锦袍的大监正坐殿中,旁侧只坐了尚仪局掌印尚宫,以及仁明殿司籍尚宫。 莫兰给众人纳了万福礼,静默不语立于殿中。 紫衣大监威严道:“你可知今日寻你为何事?”莫兰低眉垂眼,忍着胡思乱想,极力镇定道:“奴婢不知,请大监示下。”她暗衬,昨日虽去了华落堂,却并未错过落锁时辰,也不算有违宫规。 大监又道:“昨日有宫婢瞧见你与殿前司的苏且和大人于宫街私会,可有此事?”莫兰心里咯嗒一响,反宽了心,抬头道:“昨日奴婢确实在宫街见过苏大人,却并不是私会,是奴婢前日掉了东西在行宫,恰好被苏大人捡到了……” 大监沉声道:“不许狡辩!” 莫兰心中坦荡,沉稳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可派人遣苏大人过来对峙。” 这时,殿外有宫女进来,莫兰认得她,正是当日陷害自己与楚子夫私通的尚正局掌正宫女慧茹。只见她福了福身,道:“仁明殿掌籍宫女柒儿求见。” 大监道:“传。” 柒儿快步走进殿,瞥了莫兰一眼,嘴角隐隐含着冷酷之意,呈禀道:“昨日下午我告了假去慈宁殿给片影娘子祝寿,至戌时才回住处。” 仁明殿典籍尚宫往大监点点头,轻声道:“正是如此。” 柒儿接着道:“路过西边宫街时,忽见一男一女从通往华落堂的侧门中转出来,本也没有注意,偏见两人故意离着四五步远,行至一处又停了下来,行至阴暗处,在那里……在那里……” 大监喝道:“在那里做什么?快快说来。” 柒儿扑通跪于地上,红着脸磕头道:“他们竟在那里亲嘴,奴婢看得分明,绝不敢虚言!” 大监闻声震怒,气得说不出话来,“上次你与殿前楚子夫有染,因证据不足,又有司膳尚宫沈三如大娘子和典衣尚宫王大娘子为你力证清白,才姑且饶你去司籍司当值。不料你竟行事浪荡,屡教不改!” 莫兰听了柒儿一说,脑中轰隆轰隆的响,忙跪于地上,抚平心境,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太监明鉴,莫兰再糊涂,也绝不敢做如此苟且之事。请大人宣苏且和大人前来对峙。” 大监哪里再肯听她的,冷声道:“我自会告知殿前司惩戒苏且和,依律例严办。来人,拉她去禁室关着,等我禀明皇后,再做处置。” 听到此处,廊下有小太监拔腿就往外走,直至了福宁殿门口,才气喘吁吁寻到周怀政,将在尚正局所见所闻之事仔细禀明了。 周怀政一听,心如油煎,偏此时官家又与朝中大臣们在垂拱殿议事,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不敢擅自闯进去。 到了午时,众人还未散,周怀政只好硬着头皮,寻着官家喝水的功夫,细细至耳边说了。赵祯只觉荒谬,又惊又怒,屏退众人,将手中青瓷梅花纹盖碗狠狠砸于地上,吓得周怀政扑地而跪,胆裂魂飞。 赵祯狠声道:“若是她没事便好,若是少了半根寒毛,看朕怎么剐了你们的皮,还不快滚出去。” 赵祯连午膳也顾不得用,连忙摆驾慈元殿。 静姝今日心血来潮,命宫人们扎了风筝在院中放飞,自己搬了梨花凤椅坐在树荫下瞧着,甚觉欢喜。 若离道:“娘娘可想试试?” 静姝笑道:“平日你总不许我做这个,也不许我做那个。今日怎么反倒劝起我玩闹了?” 若离选了一只鸳鸯戏水的风筝交至静姝手中,“放风筝有祛病强身、怡情养性之效,娘娘不喜走动,又久居室内,偶尔放放风筝,实在有益无害。况且奴婢遣了人在殿门候着,若有人来,均拦在殿外,先通告了才许进来。” 春光日暖,静姝只穿了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发上扁扁绾了髻,鬓了一枚赤金缠丝云纹簪,因未施胭脂,显得比平日稚气许多。她手中拿着线头,边扯线边往后退,宫人们都是爱贪玩的,见皇后娘娘都放下架子了,哪有不变本加厉胡闹起来的,于一旁又是抚掌又是打闹,热闹异常。 只一刻,宫人们便齐齐静了声。静姝没有察觉,见风筝飞得高了,反露出悲伤之色,银齿轻咬,断了手中棉线,任凭风筝越飞越高,直至消失不见。她本想往前走一步,因抬头久了,眼前一花,脚下不稳眼瞧着便要跌下去。 须臾之间,却被一只大手及时挽住,侧躺于他的臂中。 赵祯原本只是静静立于院门口,见她兴致颇高,也不忍打扰,又扬了手势不允宫人们请安说话。直到她摇晃不前,似是头昏,才伸手将她揽住。 他温和道:“没事吧?” 静姝犹还以为是幻觉,他怎么来了?阳光从他的玉冠上洒下,貌若天人,直到立起身来,眯着眼瞧了许久,她才回过神,忙要请安。赵祯见她轻轻盈盈如汴京少女,心里先软了几分,又牵起她的手,温言道:“可用过午膳了?” 这是他第一次执她的手,静姝只觉羞涩,又是喜欢,她微红着脸,轻声道:“这几日胃口不好,都只吃早膳和晚膳。” 赵祯牵她入殿,“朕倒觉得饿了,可有什么点心填肚子的。” 若离听了,见官家竟要在此用膳,喜道:“奴婢这就吩咐厨房准备吃食。” 赵祯点点头,“炒四五个家常小菜便可。” 若离福了福身,往殿外安排去了。 吃过饭,已是未时中分,内宫各有司若有事,皆会齐齐于此时来慈元殿禀告。有尚宫禀告:“华落堂李太嫔昨晚薨了,请皇后示下。” 静姝还未处理过太嫔喜丧,也不知规矩如何,便说:“先去回太后,问太后是何主意。” 待宫人去了,才见尚正局掌印大监跪于殿中道:“仁明殿司籍司七品司籍御侍张莫兰与殿前司苏且和惑乱宫闱,于宫中长街私会,现已禁闭在黑室,请皇后示下。” 赵祯本坐于内殿假寐,听闻此言,便从里面走出来,喝道:“简直是胡闹!” 众人见官家动怒,忙齐齐跪下,噤若寒蝉。赵祯又道:“内宫之事,本应权权交由皇后做主,只是朕听你提及苏且和,既与御前有关,朕也不能袖手旁观。” 掌印大监忙叩首,恭谨道:“是。” 见官家从内殿出来,静姝起身,请他坐于主位,又有宫人另搬来椅子,请静姝落座右侧下首。赵祯倚在凳手上,脸上还带着响午的怠倦,懒懒道:“你且将此事细细说来,要是有人竟敢污蔑殿前的人,朕定要彻查到底,内宫绝不能助长此等歪风邪气。” 大监哪敢不从,遂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又撇清自己道:“此事乃司籍司的掌籍宫女唤柒儿的亲眼所见,张莫兰又亲口认了曾与苏且和大人私会于长街,如此证据确凿,由不得臣不信。” 赵祯品过茶,捏着白釉莲瓣小瓷杯,朝门外道:“传苏且和进殿!” 等了许久,才有太监气喘吁吁跑至廊下,跪着禀道:“早些时候殿前司忽然来人,说苏大人与宫内人私通,要将他带回去审问。苏大人不愿,与侍卫们打了起来,不知为何,又闯进了绯烟殿里再不肯出来。旼华公主不许侍卫进殿,殿前司统领如今还跪在殿门前求着公主呢。” 赵祯听了,嘴角弯起一道笑意,心道:“倒难为他想出如此主意。” 此时绯烟殿简直是鸡飞狗跳,苏且和躺在院中树上闭目养神,殿中上下人等均挤在树下看热闹。有宫人劝告旼华公主,“公主,不如请殿前司的侍卫将他带走罢,响午的太阳最毒人,您别在外面站久了。” 旼华瞥了一眼跪在殿门前的粗鲁汉子们,眉头紧蹙,“我可不想让那些腌臜男人们进来,污了我的院子。” 旼华公主仰着头,被太阳照得眼睛都打不开,她朝苏且和命令道:“你不知我是谁么?竟敢闯进我的宫殿来,等我告诉六哥哥,剐了你的皮。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可是旼华公主,你听见了么?赶紧给我下来。” 可苏且和哪里理她,不动声色,只是装作酣睡。 旼华公主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很觉羞愤,遂命人搬来长梯,使人在下面仔细扶着,提着裙子,往树上攀去。谁料梯子太短,即便爬到最顶上也离且和躺的地方还有四五步。宫人们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可谁都不敢拦着,生怕惹了这大宋第一尊贵的公主,从此没有好果子吃。 树荫笼罩,阳光细细碎碎从缝中穿过,斑驳印在两人脸上。 今日旼华睡到巳时末分才起床,连早膳也省了,直接用的午膳。她正生着太后的气,也不去慈宁殿请安,又想着反正不出去,就随意穿了件浅绿百蝶上裳,系着鹅黄色百褶裙子,连袍子也未穿,更是朱钗尽褪,只松散绾了随云髻。 她满脸怒意,嘟着嘴不服气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大宋第一尊贵的公主,你竟敢对我不尊,小心……”她本想说“小心我打死你。”又打量了且和身材,见他身长约有八九尺,肩宽体壮的,她心一横,改口道:“小心我阉了你。” 且和翻过身来,垂脸看着她,终于开口道:“你觉得有可能么?”说完,依旧倚着树干睡觉。 旼华半天才明白的意思,火气简直要从头顶冒出来,她几乎是尖声道:“你竟然觉得不可能,你竟然敢瞧不起我,我定要告诉六哥哥,好好教训教训你。” 旼华火大了,朝下面宫人道:“快去福宁殿把官家请来,我……”话还未完,殿外传来洪亮的男声:“朕来了。” 宫人侍卫们忙下跪请安,赵祯看见院中如此景象,忙将侍卫们先屏退百步,才朝旼华道:“你还不快下来,还等着朕请你呢。” 其实旼华早就想下来了,可往下一看,腿就先发起软来,哪敢下去,竟不知自己是如何爬上去的。又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虽已吓得双眼掬泪,也不肯示弱,抖着腿慢慢往下走。 且和在树上看得分明,他踩在树干之上,一手将她捞入怀中,天旋地转的落入院中。且和松了手,先躬身道:“臣苏且和,给官家、皇后请安。” 赵祯还未开口,旼华先叉腰道:“你不过一个小小侍卫,见了本公主竟然敢不行礼?” 且和撇了她一眼,又恭谨道:“给公主请安。” 旼华只觉他眼熟,许久才想起来,眼前之人可不就是那日蹴鞠宴会后鲁莽横抱自己到屋顶的侍卫么?未及多想,先开口道:“你就是那天晚上的无礼侍卫!” 静姝也领着尚正局掌印等人随赵祯临驾绯烟殿,见旼华如此说,宠溺道:“他是如何无礼的?你且说来。竟敢冒犯公主,凭他是谁,我也绝不能饶他。”无论旼华平日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说出那日之事,只好讪讪道:“其实也没什么……”话音未落,苏且和先道:“那日公主让臣背她到屋顶去……” 旼华怕他再说,忙挤眉弄眼道:“说要阉了你的话算我没说。” 且和止住话头,接着道:“公主命臣背她去屋顶看星星,臣没有答应。” 旼华忙附和:“就是,就是。”小脸儿满是讨好。 静姝温婉浅笑道:“如此看来,我倒想奖赏他。堂堂大宋公主,爬到屋顶上去,成何体统。像今日爬梯子这等事,我可不许再发生第二次,不然定要禀明太后去,好好惩罚你。”说到太后,旼华脸上露出埋怨难堪之色,只说:“我正口渴了,六哥哥要不要进殿喝口茶汤?” 赵祯并不想久坐,“静姝,你陪旼华进殿去罢,这里太热,要搭上幕棚才好。” 静姝听了,忙拉着旼华进殿。旼华走了几步,又回头对苏且和恶狠狠道:“下次别让我再撞见你,不然有你好看。” 赵祯扬扬手,便有殿前司统领快步跑过来,跪至赵祯面前,躬身将事情禀明了,又说:“据尚正局说,苏且和与宫内人有染,臣等不敢怠慢,只想将苏且和带回殿前司将此事调查清楚,却不想闹成如此,请官家恕罪。” 赵祯也不怪罪,朝且和道:“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且和自然知道该如何回答,“臣昨日巡至宫街,恰巧捡了那宫女的通符,臣又认得她,就亲自将通符交予她了。仅是如此罢。”顿了顿,又道:“想来,我与那女子说的话统共不过十来句,何来私通之说,臣被如此污蔑,还请官家彻查。” 赵祯指着尚正局掌印尚宫道:“欺君罔上之罪如何,你最清楚不过,想来苏且和也断不敢在朕面前说如此谎话。你可听清了?” 掌印尚宫忙躬身道:“是、是。” 赵祯大步走出绯烟殿,众人躬身随在一侧,谨听圣命。赵祯此时才说出真正想说的话:“你回去先将被诬陷的宫女放了,然后再彻查此事来龙去脉,若是真有宫人张嘴胡乱咬人,朕决不轻恕。” 待人都散尽了,赵祯才拍着且和肩膀道:“这次算朕欠你人情。” 且和依旧神情淡漠,道:“臣不敢。” 蕙馥苑中,廊下窗檐均垂着上好的湘竹帘子,半点日光也照不进屋里。尚临冬吃过止渴清热的绿豆汤,躺在梨木镌花摇椅上,把玩手腕上的翠玉手钏,面露喜色,似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张莫兰如今是什么样了?在奉茶司同职时,也曾亲近过,我是不是下手忒狠了些?” 旁侧贴身宫人浅桦跪在蒲垫上给尚美人轻锤着小腿,“谁叫她竟敢在行宫中勾引官家出宫哩,就算我们不惩罚她,太后知道了,也绝不会放过她。” 尚临冬嫣然一笑,胜似暗香梅花,娇声道:“这便是了,如今就算打死了,也不过是她自己一条命。若是太后知道她竟敢勾引官家出了行宫,恐怕一家子都要受罪。” 浅桦也笑,“娘娘就是心肠好,替人着想,张莫兰自己也未想到这一层哩。” 正说着,有宫女在廊下轻声禀告:“娘娘,尚正局来人了。” 片刻间,便有小太监鬼鬼祟祟从侧门进了,溜进殿中,不及请安,先道:“官家下旨,不仅放了张莫兰,还要彻查此事。”临走前,又道:“若是他人也就罢了,偏是御前的苏且和,现下这形势,娘娘可得好好儿预备着。” 尚美人听了这话,心中悚然一惊,厉声道:“真是说笑,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我污蔑陷害她。” 浅桦见美人生气,忙朝太监斥道:“还不快滚!偏要等娘娘打你嘴巴?”那太监也是一时嘴坏,惹了美人生气,哪敢再说什么,忙躬身退了出去。 莫兰走出禁室时,正有宫人绑着柒儿进来,交臂那一霎那,柒儿怨恨的眼神,让莫兰胆战心惊,她正想说句什么,却被宫人粗鲁推出门去,嘴中还嘲弄道:“怎么,还不想走,还没关够呢!”直待出了暴室,见天空湛蓝如海,飞鸟翱翔天际,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款款往仁明殿回去。 暴室与仁明殿隔得虽不远,但若想抄近路,必须得从树林子里插过去。那里树木参天,遮天蔽日,碎叶满地,寂若无人。莫兰缓缓走在上面,周身树叶飘落,木香扑鼻,脚下瑟瑟作响,只觉连心也跟着澄静着、抚慰着。 她忽然停住步子,静静伫立林间,只觉风声汹涌如涛,树叶沙沙作响。她仔细聆听着身后与自己愈来愈近的,极为微弱的声响,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原来喜欢一个人,连脚步声也是能听出来的。 ------------ 52.有朕在,你什么都别怕 莫兰转过身,果见赵祯笑意盈盈沿着小石径走来,他穿着宝蓝圆领便袍,清风灌入袖袍中,锦带飘飘,翩翩如林中君子。有枯叶飘落至他肩上,也不去拂,任它随风而走。他的声音远远从风中吹来,带着木香唤:“莫兰。” 也不知何故,她忽然湿了眼角,关入禁室时也未滴过眼泪,此时却想哭了。待他走近了,她才忍住泣色,低眉垂脸,两手相扣,放于左腰侧,微微屈膝,柔声道:“官家万福。” 赵祯连忙将她扶起,见她眼圈儿红红,似有泪痕,心中一动,比往日又温柔了几分,轻声软语道:“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朕不好。” 莫兰偏问:“你怎么不好了?” 赵祯执起她的手,只觉冰凉透骨,心疼不已,忙用大手掌将两手攒入袖袍中,温言道:“昨日那通符,朕该亲自交予你才是,白白惹出这么多事来。”顿了顿,又道:“朕一直想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将你调回奉茶司,如今看来,却不能等了。” 莫兰的手放在他的袖中,渐渐暖和,她道:“今日之事官家如何知道的?” 赵祯见她眉尖微蹙,眼圈发红,柔弱不已,遂怜惜道:“朕今日早朝时见你在玉津门,身侧又有两名尚正局的大监,朕便遣了人跟着你。若不是朕刚好与你撞见,还不知要发生多少荒唐事。朕想你即刻便回奉茶司当值才好,经过此事,朕再也不能将你放在仁明殿了,定要你天天出现在朕跟前,才觉安心。” 莫兰苦笑道:“即便在官家身边,若有人蓄意陷害,也是避无可避。” 赵祯信誓旦旦:“在行宫中,朕就说过的,你可还记得?” 莫兰噗嗤一笑:“你说的话可多了,几千几百的,奴婢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句?若这真是御命,答不出来便要打板子,呆在奉茶司后,官家日日要问起这话来,做奴婢的岂不得更加担心受怕。”她跟他说起笑,又自称起奴婢来。 暖风拂过,将两人的裙带搅在一处,绕着缠着,随风飘荡飞舞。赵祯捏住她脸颊道:“你这个……没尊没卑的小蹄子……”又见她眼珠转动,嫣然一笑,露出素齿如银贝,不禁吻在她唇边,柔声道:“在行宫时,朕便说过,有朕在,你什么都别怕。”说着,将她揽入怀中,许久许久都不肯松开。林荫蔽日,落叶无声,飞鸟鸣声在侧,时光静美如流水, 苏且和离着四五十步左右跟在赵祯身后,见如此,默默转过身去,思忖良久。 待莫兰回到仁明殿,子非早已在门口遥望许久,见她来了,喜极而泣。莫兰心中感动,抚慰她道:“天地自有公道,这不是好好儿回来了么?快别哭了。” 子非拉着她的手跑入后殿茶水间,从柜中取出两包煎饼,塞到莫兰手中,道:“刘从广在宫外买的,给你省了两个。” 莫兰拨开包纸,咬了一口,果然香酥黄脆,“好吃。” 子非见她喜欢,很满足的看着她吃完,才起身回通鉴馆做事。 莫兰去殿中做了事,忙了一下午,过了晚膳时辰才回住处。洗了脸,正要去厨房,却见青姨瘸着腿朝自己走来,脸上愁云满布,才一天不见,竟觉她老了好几岁。莫兰请她往屋中坐了,边帮她倒茶,边道:“我吃过饭就去看太嫔娘娘,你有什么要捎去的?” 青姨坐在凳上,脸上木无颜色,“不用去了。” 莫兰持着茶水,隐约想到什么,愣了半会,“为什么?” 青姨这才扶着桌角,“咻”的哭出声来,抽泣着道:“太嫔昨晚……薨了。” 莫兰心里一凉,她与李太嫔虽未有太多瓜葛,但总算伺候过她几日,如今听说她死了,又见青姨老泪众横,也觉伤心。她轻拍着青姨的背,安抚道:“如今人已经去了,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太嫔病疾缠身多年,如今何不是种解脱?只愿来世,她能嫁个平常人家罢。” 青姨渐渐止住哭泣,从怀中拿出紫檀木雕花海棠锦盒,道:“这锦盒里装的,是太嫔一辈子唯一剩下的家当,我现在将它交给你。” 莫兰十分诧异,“我不过伺候太嫔几日,又何德何能?即便太嫔留有遗物,也该由你保管,我又怎能接受?” 青姨却将锦盒打开,里面有太嫔本想呈给赵祯的儒巾、还有几样玉佩和金簪子。她声声劝道:“太嫔将这锦盒交予我,也是想我老来能有些钱财傍身。但我一身老骨头了,又有什么好坏之分?得过且过罢。” 莫兰问:“你可是有所求?” 青姨嘴角抽动,只道莫兰果然聪慧,颤抖着唇角说:“老奴没有她人可依托,只想将这锦盒交予你,若你有朝一日能将锦盒交予官家自是最好,也算完成太嫔身前夙愿。若是不行,娘子留着做念想也罢,算是老奴对你的一点感激之情。” 青姨吃透了莫兰性格,料想她绝不会私吞钱财,所以才想出如此手段。 莫兰不懂,为何太嫔对此事如此不能释怀,连死也要托付她人。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收了锦盒,“你尽管放心,若有合适的时机,我必将这锦盒原原本本禀呈给官家。”青姨见她神色严肃,似有几分把握,忙起身跪至地上,叩首道:“老奴来生做牛做马偿还娘子的大恩大德。” 夜黑,蕙馥苑早早落锁熄灯,只尚美人寝殿燃了几盏玉勾连云纹灯,灯盘玉质,于中心凸处雕五瓣团花为灯芯座,五灯一燃,照得殿中亮如白昼。 临冬原在灯下看书,一时又放下书,面露忧色,“柒儿不会禁不住刑罚说出来罢?”浅桦正在关窗,听美人说话,忙恭谨回道:“她自己的命没了倒没什么,家中亲戚也不要了么?美人无需担心,奴婢都安排妥当了。” 临冬稍稍落下心来,又落寞道:“我先前在奉茶司当值时,张莫兰品阶、相貌均在我之下,是司里最不让人待见的。竟不想官家在行宫竟带她出宫游玩,如此恩宠,连我也未敢奢望。” 浅桦放下手中事务,走至临冬跟前,帮她披上云锦累珠披帛,细声安慰道:“去行宫时,没有妃嫔跟去。官家一时贪了新鲜也是有的,那些小恩小惠的哪有美人父亲封官受赐得意。自回宫后,官家也还只到过皇后及咱们这里,可见您在官家心中是和皇后一样的。” 临冬扬眉笑了笑,从椅中坐起,小步往寝床走去,媚声道:“那倒是,有官家宠爱,谁有胆子奈何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旋即吩咐浅桦铺床熄灯。 慈宁殿中,太后正要安寝,不料吕夷简于酒宴上偶然听得宫中李太嫔薨了,太后只允以宫人礼埋葬,他不顾规矩礼仪,夜中直闯慈宁殿。 太后坐于四扇青竹梅兰琉璃屏风后,愠怒道:“吕相夜闯慈宁殿,可有急事?” 吕夷简躬身跪于地,“华落堂李太嫔于昨日薨了,臣听说太后下令只以宫人之礼埋葬,臣,实觉不妥。” 太后听了,浅怒问:“那你觉得该以何等礼制才妥当?” 吕夷简道:“当以皇后规格埋葬。” 太后震怒,从屏风后走出,恼道:“你竟要为了一个宫人干预内政吗?小心死无葬身之地!”吕夷简挺直了腰,上谏道:“臣既为臣相,自然事无大小。”说完,又大声道:“太后若是不顾念刘氏一族,臣自不敢言。但,太后若是尚念刘氏上下,当厚葬李太嫔。无论怎样瞒着,官家终会知道,李太嫔就是他的生母,若被他知道生母身前没有享受该有的尊荣,死后又如此丧不成礼,该做何想?” 太后细细思量许久,只觉后怕,忙连夜叫来亲信,下旨封李太嫔为宸妃,以皇后衣冠、佩饰装殓,并以水银灌棺木以保尸身不腐坏,从西华门出棺,暂居京师南郊的洪福院内。 至第二日,又将生前伺候李宸妃的宫人唤来问话,老婆子一时不知是福是祸,叩首道:“有个在仁明殿当值的司籍司宫人,名唤青姨的,时常来看太嫔。前几日又来了位小娘子,奴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给了银子给奴,只说让奴好生伺候太嫔,做些煮药、端水的活计。”太后又使人将青姨唤至跟前。 青姨不想这辈子竟还有福气能见着太后,长跪于地,又是老泪纵横,哭道:“娘子,奴婢是小青啊!” 太后心中大惊,似有声音从十余年前的衡妩院中隐隐传来,她端坐在院中抚琴,风轻云淡,院中的枣花开得如火如荼,小青站在一侧煮茶,总爱傻傻的问:“娘子,郎君何时来接你?” 犹记得那日晨起,噼噼啪啪的下过一场倾盆大雨,将院中的枣花儿打得落了满地。一个小娘子穿着鹅黄上衫,系着墨绿马面裙,梳着垂挂髻,鬓着绿色假花。拾了扫帚将院中青石板上的雨水、花瓣儿尽数扫去。待太阳出来,碧空如洗过般澄明,几缕白云揉在天际,轻风吹过枣花拂在人的脸上,暗香扑鼻。 刘娥立于廊下,轻轻唤了一声:“小青。” 院中扫地的小娘子忙“嗳”的应承了,仍了扫帚,几步跳到刘娥跟前,脆生生笑道:“娘子唤我有何事?” 刘娥眉头微皱,连斥责也是柔声柔语:“如今是暂住在别人家,应稳重些才是,免得惹他人笑话。”小青收住笑意,嘴上却只问:“襄王好久没来衡妩院了,到底,郎君何时来接你?” 廊下金丝鸟笼中养着玄风鹦鹉,雪白的羽毛金黄的长嘴极为美丽,它也学人说话——“郎君何时来接你?” ——“郎君何时来接你?” 那日在襄王府被圣旨赶了出来,偷偷搬至张耆家的衡妩院,他提着鹦鹉来看她,温言软语的许诺:“这鹦鹉是我亲自从草市中买来,送予你解闷的。你耐心等上半月,待我求了父皇,马上就把你接回去。” 那时候,心想着,这么尊贵的人家,这么风流的良人,待自己又这样的好,等上半月又如何,就是候上一年半载也值得、也心甘情愿。却不想,一等却是十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连鹦鹉也养坏了几十只,却再未听见他提回府的事。 终年幽居深院大宅,博览群书又有何用?精通琴棋书画又有何用?不过是,还未嫁做他人妇,便以容颜催人老罢。 刘娥逗着那鹦鹉,低垂着眼,脸上带有忧色,冷语道:“襄王府中美人环绕,又岂能妄想他日日来这里。今日天气甚好,你与馨月将院中的被褥、帘子并冬天穿过的袍子都拿出来晒一晒,免得发霉了。” 小青应了,正要去叫馨月,却见从里屋中走出盈盈小娘子,穿着浅紫色纱衫,手中抱着大叠书本,从阴暗处走来,裙衫飘飘,像极了一朵开盛的紫薇花。只听她微喘着气道:“我把娘子的书都拿出来,好好晒晒,免得被虫子蛀了。” 小青听了,忙迎过去接了一半的书,嘴中抱怨道:“地上还没干,都是雨水,这书放哪里晒?”馨月笑了笑,狡黠道:“我自有办法。”说着将手中的书全部放到小青手上,惹得她大叫:“我搬不动了!” 馨月进了侧屋,从里面搬出一张四五尺长的矮脚小踏板,放至院中,又转身去与小青合力将书整齐堆于踏板上。 刘娥见如此,也忙去书房帮着搬书出来。馨月拦住:“娘子,这些粗使活计,有我和小青就足够了,您去一旁或看书或抚琴罢。” 刘娥却笑:“这院中统共我们三人,我若能帮衬些也是应该,还分什么主仆?况且,今天你们要做的事还很多哩。”既如此,馨月也不再阻拦,主仆三人合力将书都搬至院中晒了。 这时日头高照,地上也干了,刘娥出了汗,换过衣裳,反觉兴致好,便道:“小青,你去将几月前襄王带来的,我一直舍不得吃的新茶拿到院中煮罢。”说完,又叫馨月搬了琴出来,坐于枣花下,细细的抚弄。 枣花细簌如雪,落了人一身。小青边烧炭煮茶,边用手撑着下巴,瞧着眼前白衣胜雪柔指抚琴的娘子,只觉如天仙一般美得让人惊叹。馨月还在院中挂着被褥,不忍扰了娘子琴音,亦发轻手轻脚。 一曲落,小青却又问:“娘子,郎君何时来接你?这曲子,若是没有他来品鉴,只被我和馨月听着,岂不浪费?”顿了顿,又落寞道:“我娘亲在王府厨房里当差,我好想早点回襄王府去,便可日日见着她了。” 馨月放下手中活计,轻斥道:“别老说闲话惹娘子不高兴,你……”话还未完,听见有人敲院门,她边去开门边往外喊道:“是谁啊?” 院外有人回道:“是李大娘子么?” 馨月听出来是襄王身侧的小厮,忙开了门,小厮也不进来,在门口道:“王爷说今日过来用晚膳,好好儿准备着。” 馨月忙连连“嗳”了几声,喜不自禁反身回屋中往柜里抓了大把的铁钱,交至小厮手上,笑道:“若是王爷不记得了,你们得好好提醒着王爷才是,刘娘子可在院里等着哩。” 小厮拿了钱,喜上眉梢,满是应承:“那是自然。今日早上王妃回母家去探病,好歹要个两三天才回来,王爷今日在此安寝也说不定。”待小厮骑马走了,馨月关了门,先喜滋滋禀明了刘娥,又忙去厨房开始烧水备菜,小青将茶奉与刘娥品尝了,就伺候她沐浴更衣,收拾床榻。 刘娥穿一身品蓝锦缎交领褙子,于肩上绣着大朵茜色牡丹,下面系着鸭黄马面裙,裙摆处绣着五彩云纹,梳着朝云近香髻,只别了攒丝点珠桃花簪,秀静处又不失沉闷,端慧又不失活泼,楚腰细细,眉眼生情。 备好一切,已是日薄西山,刘娥满心欢喜,坐于枣树下边看书边等着襄王,不停的告诉自己,要心静,不能急躁,该来的定会来的。至天已擦黑,点了灯,还未见有人来。喜悦之情渐渐退去,她抱臂缩着身子,倚在枣树边静静看着明月渐起,只觉心凉如死灰,被黑夜一点点吞噬殆尽,又撕扯如这洋洋洒洒的枣花絮,也不知要飘向何处,像是坠落到了无边的黑崖中,粉身碎骨。 已经有整整四十七日未见过了,想到他府上娇妻美妾成群,她禁不住泪湿满襟,痴痴问起小青来:“他不会已经忘了我罢。” 小青那时还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未经世事,一心只想要回襄王府,陪在娘亲身边,哪里知道刘娥心事?她坚定的回答她:“当然不会,不然我怎么回襄王府?”她那么热切的盼着回襄王府,以为总有一日必定会回去,日日陪在娘亲身边。却不想后来,襄王府变成了太子府,她又随着刘娥入宫伺候。 可这一世,还如何能回得去? 慈元殿中,太后忆起往事,心思涌动,想起衡妩院种种,十五年的寂寥日子,身侧也只有小青、馨月二人。即便后来入宫,馨月得了圣宠,又生了公主,恃宠而骄,刘娥也总是一忍再忍,不过是惦记着当日主仆情分。只是后来她生了官家,竟得寸进尺,又使了计谋让自己流产,再不能妊娠,才心生怨恨,不能释怀罢。 她亲自将青姨扶起,又命人搬了椅子来,赐她坐下。青姨款款道:“如今娘子贵为太后,太嫔已逝,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娥又似回到二十年前的衡妩院,眼前坐的只是爱穿墨绿裙子的小丫头,她笑着道:“只管说罢。” 青姨挨了半边椅子坐了,抹净了泪道:“大中祥符四年,太后流产之事,绝不是太嫔所为,奴可为证。”刘娥忆起往事,仍觉心痛,讪讪道:“时隔久远,又何必再提。”说完,见青姨还要说话,刘娥只觉烦厌,愠怒道:“此事休要再提。” 见太后生气,青姨不敢再说。只是,刘娥避居深院,无名无份十五年,自有襄王安抚她的幽怨,倾尽天下之力偿还她。 而李馨月,幼时被牙人卖入王府为奴婢,连父母也不知在何处,青春韶华时陪在刘娥身侧幽闭十五年,即便得了圣宠,生了帝王也未享过一日她应有的荣宠,连想听儿子叫一声“娘”也求而不得,老年又过得凄惨潦倒,孤独死去,她一辈子从未被人真正深爱过心疼过,谁又来跟她说声“对不起”呢? 至晚间,太后又召了莫兰入慈宁殿觐见。莫兰猜是为了太嫔之事,但不敢十分肯定,心中忐忑不已。见青姨换了干净衣裳,站在旁侧侍候太后喝茶,只觉诧异。太后问了莫兰太嫔生前诸事,莫兰也仔细恭谨答了,分毫不差。 太后只觉她说话伶俐,又有善心,很是喜欢,说了几句:“宫中慈惠之心应当褒赏……”等官语,赐了莫兰为正六品尚籍御侍,莫兰谢了恩,依旧回仁明殿当值。青姨则被留在慈元殿中做粗使活计,颐养天年。 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尚正宫便下了令,说莫兰在司籍司当值期间,屡有建功,如今仍调回奉茶司当值,任六品御前女官。 莫兰被太后亲自召见后,不仅升至六品尚籍御侍,如今又重新调回御前最受尊敬的奉茶司当值,如此荣宠,引得阖宫侧目。 夜间,暴室传来消息,说司籍司掌籍宫女柒儿因污蔑御前侍卫与司籍司宫人张莫兰有染,已畏罪悬梁自尽。一时间,谣言四起,将莫兰推至风头浪尖之处,引得宫人们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不止。 ------------ 53.朕只要你伺候 天光微亮,莫兰如往日一般早起,洗脸洗牙,绾好发髻,换好宫装。子非赶在上值前过来看她,眼圈儿红红道:“你去了奉茶司,可别忘了我。” 莫兰从柜中拿出两双绣鸳鸯戏水图案的鞋垫递予她,依依不舍道:“虽同在宫中,却也不能如以前那般日日见着。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说着,又歪在子非耳侧轻声道:“若有一日,刘大人向太后要了你出宫去,一定要记得知晓我,到时候我再给你们做鸳鸯枕头。” 子非听了,神情落寞,不似平日般爽快洒脱,勉强笑道:“若能出得宫去,无论嫁给谁,你都帮我做枕头罢。”又看天色渐晚,忍着不舍告辞道:“如今柒儿没了,馆中诸事皆由入柔做主,越发忙碌了。”莫兰也不留她,看着她扭着肥肥的腰身出了院门,才回屋收拾包袱。 从奉茶司贬至司籍司时,只带来小小一包衣物,如今回去,却是两大箱子的东西。有弄月、夏芷送的荷包、穗子、鞋袜,也有子非托刘从广往宫外带回的胭脂、铜镜、扇子之类,还有赵祯送的帕子、青姨给的锦盒。她坐在窗下一样样收捡着,看了又看,每一件都舍不得丢掉,通通都是心爱之物。 过了辰时,天竟下起春雨,细细碎碎,远处黛山烟雾缭绕,如同仙境。周怀政遣了两小太监过来接应,小太监对莫兰极为客气,将两个木箱叠在一处,用绳子捆了,找了棍子挑着就走,也不埋怨,反堆笑讨好。好在东西虽多,却都是轻薄物件,也不算极累人。 莫兰撑着素白油纸伞,上面浓墨勾画着寒冬腊梅,搭着她一身秋香色宫装,春雨绵绵中,似江南深巷石板街中偶遇的素雅娘子。她驻足回望自己住了半载的房子,眼光如清水般透彻,想到自己再不能回到这里,只觉不舍,恍若犹在梦中。 无论如何,在司籍司的半年里,她是幸福的。 两名太监戴着蓑衣抬着箱子走远了,莫兰跨着小步子慢慢跟在身后,偶有遇见认识的宫人,也都笑着问:“要走了啊?” 莫兰也扬起笑意,侧一侧身,行个礼,道:“是啊。”走得远了,才渐渐收敛起笑意,沉闷的沿着宫墙夹道走。 过了玉津门,径直去了福宁殿西侧宫人住的小院,走至垂花门,见错落有致的几排小房子围着几棵古树,去年走时还枯零零叼着几片黄叶,如今却是绿叶满枝,郁郁葱葱。 有小宫女迎过来,躬身客气道:“你便是莫兰娘子罢,请跟我走。” 莫兰原以为会让她与夏芷、代秋等人同住,不料却被小宫女带至南北朝向的两间大屋,里面铺盖器具一用俱全,甚至还摆着几样新鲜花束。莫兰疑惑道:“不知与我同住的是哪位?” 小宫女笑道:“上头说,这屋子暂时由娘子一人住,若以后奉茶司再添人,便与娘子同住。”顿了顿又道:“娘子若无事了,我便告退了。” 莫兰颔首,“你尽管忙去吧。” 莫兰仔细打量起新住处,一共里外两间大屋。外屋中放有四角方桌及几方椅凳,桌上用白瓷花瓶插着几株重瓣海棠,清香若有若无。里屋有窗户面朝福宁殿后花园去,花枝斜横,暗香袭人。靠墙处放有雕花大床,床褥被套已整齐铺好,并低垂着素锦帱帐。旁侧放有桁架及朱漆木头大柜,莫兰从木箱中将衣物等拿出放入木头大柜中,犹剩很多空余之地。 等忙完,已过午时。 她本想先去福宁殿给赵祯请安,又怕扰了他午睡。又往翠微阁里外寻了一遍,与先前相识的宫人请过安,才去先前住的屋子寻夏芷、代秋。不料两人皆不在,只皎兮一人在屋中纳鞋底。见莫兰来了,忙起身让座倒茶水,又笑着道:“给官家请过安了么?” 莫兰接过茶,“还没去呢,怕扰了他午睡。” 皎兮“哦”了一声,一时寻不到话,将鞋底针线等物收了,“我掐着时辰算,官家此时也该要醒了,不如我陪你一同去福宁殿请安罢,反正我也要去茶水房拿一样东西。”遂锁了门,两人同往福宁殿。 赵祯本日日要睡午觉,无论冬夏。今日却一直等着莫兰过来请安,也不好明说,躺在御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干脆寻了本闲书看。 周怀政在一旁瞧着,开始还不知何故,以为官家因着环州、庆州战事心烦,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后又见官家翻了一页书连看了半柱香时间也未动,才明白过来。正想遣人去翠微阁把莫兰叫来,恰有小太监轻手轻脚寻过来,与他耳语道:“有奉茶司新调的宫女过来给官家请安。” 周怀政心中一喜,忙往前走了几步,行至赵祯案几前,躬身道:“官家,莫兰娘子过来请安了。”眼瞧着赵祯神色一喜,又板着脸道:“带她进来吧。” 周怀政只觉好笑,应了话,忙走至廊下,朝莫兰道:“进去吧,小心伺候着,别惹官家生气。” 莫兰进了殿,见赵祯端坐在案几后,正在看书,见他看得认真,她不忍心打断,只静静候着。赵祯不想让莫兰觉得自己一直在等她,恐失了帝王颜面,遂故意将书翻了一页又一页,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又见莫兰站了许久都一动不动,终于按捺不住,假意咳了两声,扬声道:“茶。” 莫兰哪知他意思,只以为他渴了,见茶桌上凉着温水,忙倒了一杯,捧过去,放至他手侧,轻声道:“官家请喝茶。”手没来得及收回,被赵祯一把握住,吓得莫兰忙往门口处盼顾,“叫人看见了!” 赵祯将握着的柔荑放至桌下,得意道:“这样看不见了吧。” 莫兰只觉他像个小孩子般顽皮,两人相视一笑,他眼中满是戏谑。他仰起头,抱怨道:“朕一直在等着你,连午觉也睡不好,你也不早点来。”说完却又笑了起来:“若是你还不来,朕可要去找你了。” 他笑得明媚俊朗,使得莫兰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几日未见,竟觉他瘦了。莫兰情动,温言道:“六郎瘦了。” 赵祯捂住放在脸侧的柔荑,亲吻她的掌心,轻轻道:“以后有你日日在身侧,解朕忧烦,朕只会觉得开心。若是能日日能与你同食同寝,朕也就心满意足了。” 莫兰听他说起“同食同寝”的话来,不觉面红耳赤,将双手抽出,羞道:“奴婢要出去煮茶了,官家好好读书要紧。”说着作势端起茶杯要走,赵祯突然从御座中站起,从身后将她抱住,埋在她颈间许久,只觉暖烘烘似有兰花香,喃喃在耳侧问:“你用的是什么香?朕闻见好多次了。” 莫兰害怕被宫人瞧见如此暧昧姿势,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哪有用什么香?柜中放的香囊熏的罢。” 赵祯还要说什么,廊下有人扬声道:“官家,吕相求见。” 莫兰听了,连忙端起茶杯往殿外走去,赵祯望着她出了殿门,拐个弯不见了,才回道:“宣吕相上殿。” 吕夷简穿着品阶朝服,带着长翅官帽,面露忧色,跪于殿中道:“启禀官家,刚刚收到环州李德回禀,赵德明小儿元昊已发令派遣吐蕃诸部入侵环、庆两州,现已在城外百里出杂营,战事迫在眉睫,请官家示下。”赵祯听了震怒,忙下旨送书信至西夏,警告吐蕃各部,若敢入侵大宋疆域,必不善罢甘休。 虽下了令,赵祯犹觉不够,又调集兵马前往环州、庆州支援,却不想还未有半月,大宋使者还未到达西夏境地,就有消息传入汴京。原是,赵德明声东击西,并未攻击环庆两州,而是派遣了小儿元昊率领西夏主力军攻入了凉州,而大宋兵马还在前往庆州的路上,根本来不及救援。 回鹘族虽强大,却孤军奋战,寡不敌众,哪里抵挡得住元昊的进攻,不出三日,元昊顺利攻克凉州,至此,甘、瓜、凉州都被平夏部所取,打通了西夏同酒泉、敦煌等地联系的通道。且凉州自古为产马之地,大宋一半以上的战马,均来自甘、凉地区,从此朝廷便失去了战马来源,国力又减弱了几分。 赵祯当日用兵时本就如履薄冰,如今凉州被西夏部攻克,更觉痛心疾首,寝食难安。已经过了亥时,月色渐亮,赵祯还未有安寝的意思,只埋头批阅。案几上奏章堆积如山,好不容易撤去了一半,才见赵祯停下笔来。 见如此,周怀政亲自端了消暑的荷叶莲藕粥呈上去做夜宵,赵祯囫囵几口吃尽,又拿起笔要批奏章,见砚中已无墨,便道:“来个人研磨。” 今日恰好莫兰当值,正站在廊下候命,她又是宫人中品阶最高的,听见官家叫人,忙提起宫裙跨过三尺多高的门槛,盈盈掀起内屋珠帘,柔声请安道:“官家万福。” 殿中寂静无声,赵祯连头也未抬,只顾着手中奏章。有内侍蹑手蹑脚往殿中添足了烛火,又静声退下。莫兰从容走至案几前,取了清水滴入砚中,左手拂住袍袖,右手从朱漆盒中捏了一块上贡烟墨,放入砚台中轻轻推磨。 到了亥时末分,一轮明月正巧挂在窗户上,星光点点,云丝缕缕。有清风裹着青草花香吹入殿内,暗香扑鼻,夜色柔美。 忽有内侍在廊下禀:“官家,李美人来了,此刻正候在殿外。”赵祯这才抬起头,却先看了一眼莫兰,见她罔若未闻,只专心磨墨,遂道:“让她进来吧。” 片刻,只见有美人穿着月白兰花湖蓝交领褙子,下系桃红曳地纱裙,从珠帘后缓缓走来,柳腰软软,步步生莲。她行过礼,才从贴身侍女涴苾手中接过朱漆描花盘,盘中放着芙蓉搪瓷碗。 她轻步移至案前,将漆盘放于案几上,边往里舀汤,边笑意盈盈道:“如今暑气渐盛,易上火生燥。又见锦瑟殿前御河中荷叶圆圆,清香宜人,甚是可爱。想起家中有习俗,七月要吃荷叶冬瓜老鸭汤清热解暑,特意叫人往河中摘了新鲜嫩叶,亲手熬了这汤来给官家尝鲜。” 赵祯颔首浅笑,接过小碗浅尝一口,夸赞道:“果然清润可口,味道甚美。”遂将碗中鸭汤喝尽,又道:“你的手艺渐有长进。” 李美人听得圣赞,喜上眉梢,撒娇道:“官家若是喜欢,可要多多来锦瑟殿看臣妾才是。”又说得露骨,道:“官家不是喜欢妾身上的兰花香么?妾前几日又特让司苑司新培出许多兰花来,今晨用那花瓣儿沐了浴,官家可闻见了?”说着伸出袖袍给赵祯闻,笑意妍妍,果是兰香扑鼻。 赵祯瞧着莫兰颜色,觉她微有异样,正要命李美人回殿安寝,却看见莫兰收好手中烟墨,躬身道:“官家,墨研好了。” 李美人正得意撒欢,此时才注意起莫兰来,见她面上淡淡,穿着粉白绣梅花的对襟宫装,梳着宫髻,临窗而立,衣炔飘飘,虽未施胭脂,却面含红晕,举止轻盈敏捷,又见赵祯正望着她,似是含情,心中不觉隐隐担心。 赵祯指着案上凌乱奏章,沉声道:“你再将这些收拾一下。”又朝李婉婷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安寝,朕还有奏章要批阅。” 李婉婷今日汲了兰香,又熬了汤,本以为留宿福宁殿是志在必得之事,不料官家竟让她一人回去,她心有不甘,还想说什么,又听赵祯道:“明日朕去看你。” 这已是下逐客令了,李美人不敢再说,只得躬身告退。走至殿门,又听赵祯道:“等一等!”李美人心中一喜,以为官家回心转意了,忙又转身走至帝前,娇笑道:“官家可是要留臣妾?” 赵祯脸上滞了一滞,道:“碗中可还有汤?” 李美人侍女涴苾屈了屈膝,“启禀官家,还有小半碗汤。” 赵祯扬起笑意,“朕觉此汤颇为鲜美,不如留下。” 李美人见官家留恋她熬的汤,颇觉骄傲,将汤碗放于茶桌上,叮嘱道:“若是汤凉了,官家定要让内侍们先热一热才能再喝。”又朝莫兰凛冽道:“身为御前女官,诸事都要想在官家前头。切不可等官家渴了饿了,才临时准备。”莫兰见是对自己说的,忙停住手中事务,恭谨回道:“美人说得是,奴婢谨记。” 待李美人出了殿门,赵祯才朝莫兰道:“你快将那汤喝了,待凉了就失了味道。”莫兰此时正跪在地上整理官家生气时抛于底下的奏章,只当未听见。赵祯见她不理,也蹲至她对面,用手中奏章勾起她的下巴,见她脸上不喜,也不看自己,小脸儿尽是不满,他也不生气,反笑着戏谑道:“小娘子,可是吃醋了?” 莫兰撇过脸去,抱着奏章从地上站起,嘟嘴斜眼瞥他,只不说话。 宫中嫔妾对他向来百依百顺,更无人敢拿眼瞥他,见莫兰红唇微噘,眉目生情,反觉新鲜可人,不禁将朝中琐事通通丢掷去了爪哇国,只想哄好眼前佳人紧要。又从桌上端了那汤,递至莫兰面前,低声下气赔笑道:“这鲜荷叶可清暑利湿,冬瓜可清热解暑,老鸭能滋阴养血,益胃生津。你快喝了这汤,消消气儿。” 莫兰冷声道:“官家若想与妃嫔郎情妾意,甜言蜜语,大可先屏退了宫人内侍,何苦在奴婢面前风花雪月,失了皇家威严。” 赵祯笑意阑珊,“朕的小娘子果真是吃醋了,朕……”话还未完,莫兰用手肘往赵祯侧边一耸,本只想将他拂开,好往案几上放奏章,不想赵祯手上不稳,只听得“哐嘡”一响,那汤已尽数洒在他胸前龙袍上,瓷碗在白玉大理石上翻了几滚,竟没有碎。只是碗边磕碰了好几下,有了缺角,也无法再用。 候在廊下的内侍听见声响,也不知发生何事,蜂拥冲了进来。却见赵祯背对着他们摆手,又忙尽数躬身往后退。周怀政瞥眼瞧着莫兰还站在旁侧杵着不动,眼见气氛诡异,也不敢多言,忙退了出去。 两人沉默许久,莫兰想先开口说句什么,又抹不开面子,抱着奏章也不放下只生闷气。赵祯哪被如此招待过,已经够低声下气了,她却还要生气,倔劲儿一上来,也只站在那里不说话。 夜风忽起,将放在案几上的青白笺吹落了几张,莫兰这才放下手中奏章,弯腰将青白笺一一拾起,忽想起那日在仁明殿中他往笺上写的那几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心中一动,软了下来。 她瞧了他一眼,见胸口处湿浸浸的,怕他着凉,便道:“衣服都湿了,也不知道叫人换。”她转进内殿,见桁架上有几件素白寝衣,便拿去给他换,谁知,他已经走了进来,倚在门边,只看着她,也不说话。 莫兰不知何故,先红了脸,气也消了,嘴上却仍不服气道:“我去叫人来给你换衣,天色也晚了,也该安寝了。” 他却一点也不理她,反步步逼近,直叫她退无可退,伸手撑在墙上,将她拢在中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禁不住满脸羞红道:“我……我去叫司寝司的宫人来。”说着,从他腋下钻过,往外殿跑去。 赵祯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却见她正巧站在落地纱灯前,照得眼睛如明珠璀璨,熠熠生辉。又脸红如烟霞,略含羞涩,像极了将开未开的初冬腊梅,清甜甘洌,惹人痴迷。见她要往外跑,他一把拉住她,嘶哑着声音道:“朕只要你伺候。” 像极了她初次在憩阁遇见他时那般,他无顾她的意愿,将她禁锢在怀中,时至如今,她才敢确认,那日那人,就是赵祯。 他抱着她放至御床,上面铺着柔软的湘竹席,凉似冰簟。他的呼吸尽在咫尺,带着温香拂在她的脸上。她眼中亦有情谊,也不知是何故,浑身燥热起来,迷惘的凝望他。她的脸莹白如玉,呼吸中溢出淡淡兰香。她微微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他乘机将脸贴上去,用唇堵住她的嘴。她的唇上如火如炙,手也不听使唤,本能的攀在他腰上。 殿中烛火渐渐隐去了光华,在风里摇曳。 司籍司尚宫没有得到召唤不敢进殿,只是候在廊下,过了子时,方敢禀明周怀政。周怀政蹑手蹑脚走进殿,见外殿无人,内殿却灭了灯,琢磨片刻,心中了然,忙退至廊下。 司寝司尚宫迎上前来询问:“要不要宣妃嫔过来侍寝?” 周怀政伸手指在尚宫额上,啧啧几声,又在他耳侧轻声咕哝几句,方道:“你尽管下值去,有事我再遣人去叫你。” 待尚宫往后退了几步,又被周怀政叫住,道:“此事你悄悄儿记在档里,防着今后查阅。”又道:“圣意不明,切不可张扬出去。”尚宫点头哈腰道:“这是自然,奴才明白。”说完,领着司籍司众人回去了,只留周怀政在旁屋守着。 至半夜,赵祯沉睡未醒,莫兰穿好衣裳依旧回翠微阁去,好在她一人居住,又是从福宁殿下值,侍卫内监们也不敢为难她。莫兰回到屋里,一想起明日还要见他,便觉羞涩万分。不禁辗转反侧,直至天亮,竟无眠了。 到了第二日,许是夜里回翠微阁时扑了风,莫兰腰间又酸又涨,头发昏,且咳嗽起来。周怀政知晓昨日之事,对莫兰多了几份敬重,又恐她咳起来按捺不住,殿前失仪,便许了她假,放她回去休息。 赵祯下了朝,于福宁殿中看书,心里惦念着莫兰,几次叫了茶,都是皎兮过来伺候,便问:“今日只你一人当值么?” 皎兮不疑其他,细细回道:“代秋去了慈元殿回太后话,夏芷去御河收荷叶上的露珠了,莫兰昨日吹了风头疼,告了假在住处休息。” 赵祯颔首,面含浅笑,温言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 54.花影浮动,岁月静好 至午膳后,赵祯吩咐周怀政遣医女去瞧莫兰,又送去御用的药膏,至第二日见莫兰完好如初的上值,才放下心。 七夕节至,熙熙攘攘的汴京城变成了七夕集市,朱雀门外两旁街坊瓦肆更是挂满了琳琅精巧的七夕节物,有糖果雕刻的奇巧果食花样,有用蜡塑雕琢的牛郎织女人样,还有从西域传来的摩罗等乞巧物件,红灯高照,热闹喧天。 每年此日,民间百姓家户户都要结彩楼,到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还要祭拜织女祈求寻得如意佳郎。 太后愿与民同乐,特命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于禁宫紫宸殿乞巧赏月。紫宸殿极大,将男女隔开,分前殿后殿单独设宴。殿中每隔九尺便驻有十二盏手臂粗的蜡烛立于旁侧,底下另用纱罩笼有长信灯,照得周围通火辉明。 有宫人领着世家女们从东华门进,过了宣德楼,才从侧门入紫宸殿后殿,一行百余人竟无半点声响,皆静静随在宫人后,只听得鞋声簌簌。直至内殿入座,才稍稍可听闻低声行礼之声。 戌时中分,官家于前殿与宗亲朝臣们赏舞喝酒,皇后则领着众妃嫔、公主于后殿入座。至亥时,官家从前殿离座,命未有嫁娶的男子一同往后殿设桌饮酒,与女子相见。 后殿于露天庭中设四十余小桌,连摆至几百米去。每桌坐四人,桌上置有茶、酒、水果、五子(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等祭品,于中央用素白细颈瓷瓶插有清香宜人的并蒂莲几枝,若是未有姻亲在身的娘子,便可从瓶中取花一朵别于鬓角,使人一看便知。 此时此景,正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内侍们见官家领着年轻公子们往后殿来了,忙搬出十余架四扇松竹梅兰纹屏风将后宫妃嫔们围成一圈,使宫外男子不得窥见。 太后、皇后则分坐于御座左右,受众人朝拜。 太后今日甚喜,笑道:“吾幼小时与先皇在宫外相见,那日正是乞巧节,他站在台上与人跳“娘子假面”舞,穿着一身朱红的儒衫,爽朗动人的姿态,吾一眼就瞧中了他。” 赵祯听了,想起那日与莫兰在巩义行宫外也跳过“娘子假面”舞,眼神便往莫兰身影寻去,见她穿着青绿色云锦长裙正站在花丛处与人说着什么,夏风吹起她的长裙翩翩若仙。正寻思着找个借口把她唤过来,忽听院中有女子扬声问:“太后与先皇可互摘了面具?” 沉静娴熟的世家女中,竟有如此胆大的姑娘,敢问起太后话来。不过,如此盛宴佳景,稍微失些分寸也无大碍。 太后笑道:“那是自然。”却也不肯再说。 赵祯放眼望去,胆大的女子正是丰乐楼分茶、蹴鞠会跳舞的绿衣女子,此时依旧一身绿衣,耳侧鬓有莲花,也不与旁侧女子交谈,独斟自酌,颇为孤傲。 皇后笑道:“听说民间百姓家常有乞巧比赛,既举办了七夕宴会,不如我们也凑一凑热闹,也乞巧一回。”说着,有十余位宫女穿着一色的杏黄金缕月华宫装,手持朱漆雕花的盒子盈盈从花草深处转出来,将盒子放于席桌上。 吕七七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有几小捆丝线与十余根银针。又听皇后的笑语被风吹来,轻飘飘似落雪无痕:“若是谁往丝线上穿的银针最多,我便赐予她亲做的胭脂。你们可别瞧不起这小小胭脂。” 底下的人都忙道:“妾不敢。” 皇后接着道:“这胭脂是我与旼华公主亲自挑了上等的玫瑰拧出汁来,淘洗净了,配了晨间花露蒸成的。只需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就红润饱满。若是放在手心,用水合着拍于颊上,便面含桃花。” 赵祯也笑:“谁若是赢了,无论看上这里哪家的世家子,也无需顾忌身份地位、嫡庶区别,朕都可赐婚与她,并赏嫁妆千两。” 胭脂虽不是稀罕物,若得皇后钦赐也是家门荣光。如今又听官家说要赐婚,世家女们更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有内侍拖着长音道:“乞巧比赛开始!” 争奇斗艳的女子们,头鬓莲花,于灯下穿针引线。待半盏茶时间,有宫女上前将线上所穿银针一一数出,正是绿衣娘子吕七七得了头彩。 皇后虽不喜七七,此时也不能露出颜色,见官家神情浅淡,才稍稍放心言不由衷道:“吕家娘子果真心思敏捷,手艺巧妙。” 太后往前侧了侧身,轻声问皇后:“这可是吕夷简家的嫡女?” 皇后躬身颔了颔首,道:“正是吕相家二娘子。” 太后疑惑道:“我记得吕家嫡女小字叫尚坠,已经赐予清河郡王做王妃了,怎的又有二娘子为嫡女?” 皇后细心解释道:“年前吕相夫人病逝,吕相便扶正了家中妾氏,那妾氏生的女儿自然也成了嫡女。” 太后这才颔首,叹道:“原来如此。” 皇后遂命人将胭脂赐予吕七七,七七不敢妄言,忙跪地谢恩。太后见她胆大知礼,颇有她年轻时的风范,心中一动,笑道:“吕二娘子还未许人家吧?” 七七恭谨道:“是。” 太后往公子桌前扫了一眼,盯住刘从广,慈爱道:“从广,你觉得吕二娘子如何?”从广心中悚然一惊,这便是要赐婚的意思了。正要跪下说几句挽回的话,却听吕七七跪于殿中道:“臣妾大胆,有负太后慈爱。” 太后脸上微变,洪声威严道:“此话怎讲?” 吕七七面无惧色,叩首于地,“妾已有心仪之人,妾既然喝过他送的酒,心里自然无法再有别人,还请太后成全。” 儿女婚姻自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胆大爽直的女子,真乃少见,连从广也不禁多看她几眼,心道:若是没有子非,娶了她回家,想来也不会无聊。 又听吕七七道:“妾有句话要问官家。” 赵祯只觉此女子别有趣味,与众不同,听她又道:“乞巧赛前官家说的话可作数?” 赵祯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朕是帝王,自然作数。” 吕七七抬起头,脸上毫无惧色,“官家刚才说,只要赢了比赛,无论看上这里哪家的世家子,也无需顾忌身份地位、嫡庶区别,官家都会赐婚与她,并赏嫁妆千两。妾倾心姊姊未进门的夫婿,官家可否将我同赐与他?” 吕七七的姊姊吕尚坠原本也被受邀入宫,她从小被母亲教导闺阁礼仪,是真正的豪门闺秀,害怕入宫时难免与清河郡王撞见,于礼不合,便推迟说自己身上不好,没来参宴。 吕七七此言一出,庭中议论声渐起,既有鄙夷之色,也有赞许之光。吕七七不管其他,凛然跪于庭中,毫无羞愧之色。 赵祯只觉头大,“你先起来再说。” 吕七七犟劲上来,扬声道:“若官家不答应,妾便长跪不起。”顿了顿又道:“官家为九五之尊,且不说先有许诺,即便是没有,如今应了我等小女子心愿,又算得了什么?!” 连静姝也不禁动容,如此敢作敢为的女子,胜于自己百倍。她端坐于凤座上,透过烛光看着赵祯的侧脸,菱角分明依旧是初遇倾心的男子,成婚多年,她从未表露过自己心意,刻意谨守着帝后间的相敬如宾,礼仪规矩。有时真想嫁入凡人家,也像眼前的女子般,敢作敢当,为夺取心爱之人赴汤蹈火。 赵祯威严道:“既如此,不如请清河郡王过来一叙。”说着,遣了宫人去外殿将赵庆请来,他根本不记得什么吕七七,又是微醉,满脸含笑,跪于地上道:“臣曾经许诺她人,一辈子只娶一妻,若违此约,必烈火焚心,永不得安宁。” 世间既有如此男子,也使人颇为诧异。本以为吕七七必要大闹,却不想她反倒笑了,那笑容如夏季开盛至极的紫薇花,艳丽恣意。她叹了一声“好,果不愧是我爱慕的清河郡王!”又凄然道:“只是,你既是如此人物,又叫我如何放手?!” 莫兰本站于宫人后,与弄月叙旧情。听见宴中如此波折,不觉对跪于庭中的两人刮目相看,真心钦佩。如此忠贞坚定的两人,执意谨守心中所爱,却不能相守,终是有缘无份,不觉泪湿了眼。 弄月在一旁幽幽道:“这女子如此任意妄为,从未想过会置家族父母于何地,实乃可悲。” 莫兰只觉逆耳,又不想为此等琐事争论,遂道:“太后官家未必会怪罪她,即便要惩处,也绝不会波及家族父母。”她穿过人群远远望向殿中端坐的赵祯,他以仁治国,又岂会为此等小事降罪于人。 果听他温言道:“既如此,朕便许你,若是你今后成亲,朕可做你的主婚人。”吕七七并不在意这些,却也恭谨谢恩,屏声退下。 至亥时末分,有宫中舞姬脸带面具,穿大红炮衣,于庭中起舞。鼓乐丝竹声起,众人边赏舞边把酒言欢,纷纷离座,行至心仪之人处,共邀起舞。若是被伊人婉拒,也无需难堪,另邀他人便是。 太后不喜喧哗之声,先行离席回殿安寝。赵祯去了前殿与朝臣饮酒,内殿只剩皇后一人主持,众人又都喝了酒,正是酒醉微酣,不免恣意放纵起来。 弄月初次以嫔妃之身参与宴会,更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不觉惊叹,扯着莫兰手道:“宫中也允许如此放肆么?” 莫兰浅笑:“七夕宴会不比其他庆典那般严肃紧要,自然无需墨守成规。即便稍稍无礼些,帝后也不会降责,越是欢快热闹越显得官家与民同乐哩。” 两人站得离庭中颇远,远远瞧着,如看着海市蜃楼、繁华胜景。宫中向来为寂寥之地,被规矩礼制拘着,稍有出格,即有御史台的官员弹劾,赵祯又一向按规办事,从不徇私,故禁宫里总显沉闷。 盛宴虽常有,如此没规没矩、毫无礼制的,倒也极少。 两人正说着,忽见光亮处走出一人来,那人穿着靛蓝锦袍,身长玉立,头戴狰狞面具,颇为骇人。弄月忙背过身去,不让人窥见,壮着胆子喝道:“你是谁?这是后妃设宴之处,快速速离去。” 莫兰觉得眼前之人颇有熟悉之感,正要相询,话还未出口,右手忽觉一暖,顺着那手臂之力,牵引着她往前头暗处跑去。她轻呼了一声,却被鼓乐之声掩去。 弄月等了许久,不见有人答话,才缓缓转过身,却哪里还有什么人,只有风影婆娑,月色撩人罢。 不知为何,莫兰被那人牵着往阴暗宫墙下、夹道里左转右转,却并不害怕,反觉那手温阔有力,令人不忍放手,亦有使人镇定的力量。直至一座僻静宫室,那人才停下来。丝竹之声渐渐远了,隐隐被风吹过来,只听得叮咚呯嘭作响。月如银牙高悬夜空,月色倾洒于地,满庭生辉。 莫兰久居宫中,平日举止都是端庄得体,最忌轻浮。连疾步行走都是极少,更不消说如此放肆奔跑。此时面颊绯红,额头亦沁出细细汗珠,大口喘着气,只觉心脏儿似要蹦出来,抚着胸口无半丝气力。 那人默默从树枝上取下一只小布袋,站至莫兰面前,也不说话。他气息平缓,衣袂飘飘,有风拂过,也不知旁侧古树上开的是什么花,花瓣飘落如雨,洒了人满身,幽香馥郁袭人。 莫兰缓过气,甚是疑惑问:“你是六郎?”那人带着面具,根本看不清神色,他缓缓打开手中袋子,动作轻盈优雅。 眼前忽然一片荧光闪闪,像有千万只星星从那袋中扬起,盈满周身,飞上天去。那人此时才摘下面具,情谊绵绵道:“可喜欢么?朕送你的七夕节礼可喜欢么?”萤火虫在夜色中游动,飞绕在他脸侧,映亮他明澄的眼,灿如星光。 莫兰不觉心动,往前跨一步,扑入他的怀中,“喜欢,当然喜欢!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赵祯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在巩义时,你没能与朕互摘面具,朕知道你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朕就是想告诉你,即便我们没能互摘面具,但朕也只会为你摘面具,绝不会再有第二人。”他信誓旦旦,情深意重,莫兰仿若踩在七彩云端之上,飘飘浮浮不知身在何处。心道,能得此世间最尊贵的郎君,能与他倾心相惜,即使明日就死了,也是值得的。 七夕节一过,因清河郡王与吕相嫡女尚坠大婚在即,旼华公主变得更加烦躁、易怒,常常虐待宫人,轻则辱骂,动辄打人。 赵祯不想因她将宫中闹得鸡犬不宁,传出去有损公主威严,特下旨送她往圣禅寺散心,对外则说公主身体不适,遣送出宫养病。 不料,在出宫前晚,公主支开众侍从,跳入御河中寻短见。幸而赵祯去与她辞行,恰遇此遭,忙令苏且和将她从御河救起,才能免于悲剧。 苏且和横抱旼华在怀中,见她青丝胡乱黏在脸面,全身湿漉漉滴着水,忽觉平日嚣张无礼的尊贵公主,是如此的落寞失措。她将头无力的倚在他胸前,两眼无神,满脸戚色,全身颤颤发抖,如一只受伤的小猫,颓废、落魄、伤情…… 还有绝望。 她气若游丝的重复那几句:“六哥哥,我真的好闷好堵,还不如死了算了。”赵祯闻之,几欲落泪。 御药院的御医、医女几乎倾巢而出,黑压压跪了满地。放她至床上时,苏且和听见她哭泣着质问:“为什么要救我?”说着,将湿漉漉的袖袍挡在眼睛上,哭得痛彻心扉、撕心裂肺,令闻者悲恸。 赵祯下令此事必须三缄其口,若在外闻到半点风声,必让多嘴者死无葬身之地。满殿的人齐齐跪下,汗湿满襟。 安顿好旼华,回到福宁殿,赵祯心身俱疲,站在莫兰身后倚着她的肩膀,边假寐,边与她说话。莫兰正在研磨,右手轻柔合宜的往砚中前后推送,左手扶着他倚在肩上的脸。 他合着眼在她耳边,几乎失了力气,痛心问:“旼华为何要这样?即便没有了赵庆,她还有朕、大娘娘,连我们她都不要了么?为何如此想不开?” 因着天热,窗前廊下不仅挂了竹帘,挡着暑气。殿中更用青瓷大缸子装了从地库中取出的大冰块,沁得殿中清凉舒爽。御桌上用汝窑莲花瓣月白瓷碗装着从江南东路的江西府快马加鞭送来的金橘,又为了保持口感,用许多碎冰混于其中冻着。 莫兰将烟墨放回盒中,从月白瓷碗中取了金橘,转过身,亲自喂入他嘴里。又见他满脸倦色,神情疲惫不堪,很是心疼。 她的手摩挲在他脸上,柔声安慰道:“我倒觉得公主是性情中人,若是一味将她送出宫去倒不好。若不能让她真正放下,迟早还要出事。” 赵祯无奈道:“这道理,朕又怎会不懂?只是,实在寻不到好办法。”又道:“这金橘味道甚好,朕上次见你爱吃,才又叫人多多贡了来。” 莫兰也挑了金黄颗大的含入嘴中,吃完才道:“公主如今最需要人陪伴和开解,官家可知道公主素日都与何人亲厚?” 赵祯道:“她与皇后素来亲厚,皇后未入宫时,旼华常请她与几名朝臣之女进宫游玩。旼华去圣禅寺两年间,几人也常有书信来往。” 莫兰捧着他的脸,莞尔道:“如此便好,不如请她们同入宫来,与公主说说话,想来总有些好处。” 赵祯见她嫣然浅笑,甚是好看,禁不住也舒展了眉眼,温声道:“这宫中,只兰儿能替朕解忧了。”说着,低头亲吻在她额头上,晚风吹得窗上湘帘窸窣作响,花影浮动,岁月静好。 果然不过四五日,旼华身体渐好,皇后便宣了几名朝臣之女入宫,往绯烟殿说话。几名世家女与皇后、旼华皆是差不多的年纪,又从小为闺中密友,时有书信往来,如今见面,虽身份有别,倒也相处自然,其乐融融。 几人在庭中踢过鸡毛毽子,又吃过宫中独制的冰爽果子,才坐于庭中树荫下说起家中琐事,女人间的话,自是极长极长的。 其中有世家女也曾被列入皇后初选名册中,想起年幼时,静姝在几人中样貌最为普通,最后竟被选为皇后,自己又只嫁给了一名从五品翊卫大夫,心中很是忿忿不平。平日也不敢说什么,此时却忍不住说出狭促的话来,那女子道:“听说官家极宠爱宫中的尚美人和李美人,听妾的官人说,尚美人芳诞时,她父亲连升了两级呢。” 其她几人也露出颇为羡慕的神色,连声赞叹。旼华见皇后似有难堪之色,忙道:“那尚美人,再怎么得宠,还能越得过皇后嫂嫂去?” 皇后此时难掩神情落寞,“尚美人长相柔美,性子又好,官家偏爱她些也属平常。” 世家女一时口快,忘了尊卑,无礼道:“妾家相公虽纳了三四名女子放在家中,妾若不许她们吃饭,她们就绝不敢端碗。皇后娘娘的性子,终是弱了些,依妾看,您若是抓不住官家的心,定要压得住这些妃嫔才是。您……” 话还未完,只听垂花门处传来一声:“官家驾到。” 众人忙止住话,起身请安纳福,只旼华笑道:“六哥哥,你怎么来了?” 赵祯一身朱红龙袍,头戴冠玉,身材挺秀健硕,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即便立于阳光之下,亦如明月般澄亮耀眼。九五之尊,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势。他温言笑道:“朕听宫人说皇后在这里,就过来了。”说着又对世家女们道:“恐怕皇后不能与你们叙旧了,司苑司新培了几株海棠,今日开得正好,朕想携皇后同去观赏。” 说着,朝皇后伸出手去,浅笑道:“静姝,我们走吧。” ------------ 55.却未等到她的良人 世家女们面露惊异,似有不信。宫外时有传闻,说中宫皇后极不得宠,夜夜独守宫墙。她们年幼时都进宫见过官家,如今再逢,竟觉他比印象中更为丰神俊朗,气度儒雅,又见他对皇后如此宠爱温柔,愈发钦慕不已。 静姝看着眼前修长有力的大手,犹似还在梦中,她轻唤了一声“官家!” 赵祯见她杵着不动,遂拉起她的手,握了握,柔声道:“大热的天,手怎么这样冷,让太医捡几副养生的药吃罢。” 静姝受宠若惊,脸上红了红,低声回道:“许是刚刚拿了冰果子的缘故,并不碍事,谢官家关心。”他俩相敬如宾,旁人看来倒是极为恩爱。 赵祯点点头,朝众人浅笑,“旼华久居宫中,难得与你们相聚,好好陪她说话。”众人忙倾身,“是。” 起身再看时,帝后已执手出了殿门。 赵祯牵着静姝一步步往殿外走去,转过了宫门,行至廊间,才松开手。静姝不急不缓跟在身后,“官家,今日为何……” 赵祯无奈一笑,“你是朕的结发妻子,大宋朝的皇后娘娘,岂能让家臣子女说三道四,她们没有资格来评说你。她们让你难堪,就是让朕难堪。若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定要拿出你皇后的威严。” 说到这里,赵祯颇为怜惜的看了静姝一眼,至大婚后,他留宿慈元殿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迟疑片刻,才道:“朕召了吕相于崇政殿议事,你先行回宫罢。”语毕,便要离去,却被静姝拉住衣袖,他回头皱眉看着她。 静姝略带哀求道:“臣妾能否与您同去,只到崇政殿前就好。” 赵祯不忍拒绝,点头应允。 静姝心中一喜,像得到了极为心爱之物,露出甜蜜的笑意。赵祯一愣,颇觉心动,若她不是太后择选的正宫,或许他们也会温情脉脉,也会琴瑟和鸣,毕竟,她是他的结发妻。无论是否相爱,都注定此生纠缠不清,荣辱与共。 是夜,李美人携着侍婢涴苾往蕙馥苑串门子。 尚临冬才用过晚膳,见她来了,甚是热情,连忙漱口洁面,与她说话。因是盛暑,天黑得慢,此时天犹还亮着,夕阳才刚刚落下,晚霞烧满了天,红光透过窗上新换的薄绿轻纱映在人的脸上,真是面如桃花。 李美人拨弄着殿中紫檀木柜上的新鲜海棠,抿嘴浅笑道:“你猜今儿个官家在哪里安寝?” 临冬歪着身子倚在藤椅上,绞着手中素帕,“我早早听说了,官家带着皇后去司苑司赏新培的海棠,自然是宿在慈元殿了。” 李美人转过身,手中掐着一朵海棠花骨,“若真是这样,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是……” 临冬听着她话中有话,又遮遮掩掩的,忙使了眼色,屏退众人,“只是什么?” 李美人轻移莲步,坐至临冬身侧,倚着椅手神秘兮兮低声道:“官家这半月里都宿在福宁殿,也未召见妃嫔。平时不过两三日,就要来蕙馥苑看你,如今都大半月了,也未见过圣驾,你不觉奇怪么?” 这时天色已暗去,昏黑无光,有内侍进来点灯,烛火浸入暗处,渐渐燃亮殿中景物。临冬于灯下缓缓笑道:“听闻近日江淮地区发生灾荒,官家常常看奏章过子时,不召妃嫔也属平常。” 李美人又低了低声音,“我听宫人间说,官家与御前的宫女有私情。” 临冬不觉手上一抖,她当日也是从御前奉茶宫女升至嫔妃的,如今竟有人敢学她的后尘。李美人又道:“上次在巩义,我听说官家带着宫女出行宫去瓦肆赏玩之事,先还不信,官家可是谨守规矩的帝王,怎会带宫女出去?如今想来,只觉大有文章。” 临冬悚然一惊,这事她又怎会不知道?连着谋划柒儿污蔑莫兰之事,起因也是于此。好在柒儿自缢了,不然后果难料。本来她使人盯了莫兰许久,却未见官家与她再有瓜葛,官家也未封赏于她,一时就失了意,已经许久未曾过问此事。 李美人见临冬沉思不语,又叹了口气道:“御前的人嘴巴子最紧,我使了许多银子,也没问出是谁来,你可有办法么?” 说完一直瞅着临冬脸色,默声不语。 许久,临冬才颔首道:“我知道是谁。”遂将莫兰被尚正局指证与楚子夫有染、贬至仁明殿当值、升至六品尚籍御侍、被污蔑与苏且和有染等事一一说了,只将命她为自己做荷包献给官家等事隐去不说,末了又道:“此女子颇为狡猾,懂诗书,善女红,常与侍卫有来往,只是瞒着官家罢。我与她同住翠微阁时,常见她与侍卫见面,那侍卫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名唤楚子夫。上次在巩义,官家就是带她出了行宫,急得禁卫兵差点要搜城!” 李美人媚眼瞧着临冬,眼巴巴问:“你既知道了,为何不知会我一声?也好让我有些提防。” 临冬见她脸上有气,忙执起她的手,柔声笑道:“我是怕你白白操心罢,那张莫兰虽未晋升,如今看来,她在官家心中倒是有些地位,又在御前走动,日日面圣,比你我还方便许多,想来宿于福宁殿的女子是她无疑了。” 李美人不觉拍桌而起,愤愤不平,“还未晋升妃嫔,就敢如此胆大妄为,阻拦官家入后宫。若是被太后知道,看她如何收场。” 临冬故意柔弱道:“现下是官家刻意瞒着这事,谁敢去太后跟前说啊。惹着了官家,咱们都别想好过!” 李美人眼珠一转,勾唇一笑,得意道:“这事既让我知道了,就不能白白这样过去。既然你我不能说,那使她人去说便是。我就不信,太后能轻饶了这妖媚惑主的丫头婢子。” 临冬微微露出笑意,诚心诚意道:“你万事小心,千万不可露出自己行迹,要不动声色才好。” 李美人笑笑,“今日也晚了,等我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来与你商议。” 送走李美人,浅桦用菊瓣小盘盛了御药院研的中药粉,用玫瑰汁混匀,细心抹于临冬脸上,且避开眼嘴之处,“这是奴婢请御药院的徐太医亲自配的,说是用了白芨、白芷、白牵牛、白蒺藜、白术、白附子、白茯苓、白丁香八味草药,遣医女细细研磨成粉,用新鲜玫瑰汁调制而成。徐太医说了,若每隔两三日将此药浆敷于面上,可滋阴养颜,令肌肤白皙。” 临冬任由浅桦在脸上摆弄,脸上凉沁沁的,颇为惬意。待敷过脸,洗净,又在寝殿中铺上软垫,学着唐时流传下来的瑜伽经练习调息、静坐、冥想。浅桦知道半个时辰内不能有所恼扰,退至廊下,吩咐宫人们准备美人沐浴诸事。 此时,赵祯还在崇政殿与朝臣议事,几名身穿襕衫朝服,头戴长翅帽的大臣席地而坐,商讨西夏部赵明德去世,小儿元昊正式继位等政事。 如今大宋兵力不如先前,若用强硬手段对抗西夏,难有胜算。赵祯也不想让边境战火连绵、民不聊生,只好委曲求全,特授封元昊为西平王,定难军节度使,还册封他为特进、检校太师兼侍中等官职,又特别委派工部郎中杨告为旌节告官使,朱允恭为副使远赴西夏授封。 又有右司谏范仲淹进谏道:“启禀官家,如今江淮地区灾荒严重,请官家派官员前往当地安抚受灾百姓。” 赵祯端坐龙椅上,扬声问道:“众卿家可有自愿前去的?” 他的话虽如此,却也清楚,荒蛮受灾之地,养尊处优的京官们又岂会自愿前去?果见无人应答,正要说话。 殿中有人扬声道:“臣愿前往江淮之地。” 此人正是范仲淹。 赵祯甚喜,即刻下旨道:“命范仲淹为安抚使,往江淮地区,令其赈济贫民,持有豁免赋税之权,明日即刻启程。” 范仲淹叩首于地,朗声道:“臣定不负皇命,死而后已。” 待众人退去,周怀政往帝前恭谨询道:“官家今日想去哪宫?” 赵祯略一沉思,想起白日里皇后甜蜜的笑意,心生怜悯,“叫慈元殿准备接驾吧。”周怀政一听,忙遣宫人前去禀报。 静姝本已准备安寝,听内侍传令说官家要来,连问了两遍:“你说官家要来?” 身侧若离笑着回道:“是真的。”顿了顿又道:“皇后想穿哪件衣裳接驾?” 静姝这才喜道:“就穿昨日新做的那件天水碧丝绣纱裙罢,我瞧着好看。”若离应了,命人准备。 因官家要来,慈元殿内侍又重新将各处宫灯点上,又预备许多官家爱吃的果子汤水,宫人们也都欢欢喜喜开锁敞门。静姝换了衣裳,重新细细描了妆容,于殿中静待官家临驾。 静姝等至子时,仍未见官家御驾。正要遣人去问,却见御前周怀政亲临慈元殿,跪于地上道:“官家本已起驾往慈元殿来,忽想起还有几件重要的朝事未有处理,又折道回福宁殿了,特命奴才将事情始末禀于皇后,还请皇后早些安寝,无需再等候。” 夜空星光璀璨,银河迢迢直落天际,月亮圆如银盘,柔柔的将光辉倾洒于大地。静姝的心像是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四周都是绝望,心寒不已。 记得大婚之夜,她也是这样等他,红袍满身,头戴九龙四凤冠,腰系白玉双佩,何等威仪。她等了许久许久,等他来掀头盖,等他来垂下红绡帐。心中满怀憧憬,满怀欣喜,这样的繁花盛景,尊贵地位,居然唾手可得。仿若坠在梦中,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要嫁人了,且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从此母仪天下。 她足足等了一夜,彻夜未眠,却未等到她的良人。第二日才听宫人说,他醉了,醉于大殿中,昏睡不醒。新婚之夜,他竟然昏睡不醒,这个耻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心上,每每忆起,都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但她是皇后,没有人能把肩膀借给她。 见静姝的脸阴晴不定,那周怀政更加谨言慎行,跪于地上静声候命。 静姝忍住失落,淡淡道:“既如此,自然是国事要紧。” 周怀政这才起身,恭谨回道:“是。” 静姝又将特意为官家备的冰果子装了半盒交予周怀政,叮嘱道:“夜色已晚,你好好提醒着官家早些歇息,国事虽紧要,龙体也要保重。这些果子原本是给官家备的,你拿回去给上夜值的宫人们分着吃吧,放着也要坏了。” 周怀政恭谨接了,道过谢,才屏声退下。出了慈元殿,他吁了口气,将盒子递给跟随的内侍。那内侍年纪虽小,却是鬼精灵,多嘴道:“要不要将这果子呈给官家呢?奴瞧着皇后脸上着实不好,官家也该惦念着点才是。” 周怀政一巴掌打在内侍嘴上,“多嘴!还想惹事不成?” 吓得内侍忙嘘声,再不敢言。 莫兰本已下值,回翠微阁时恰巧遇见官家肩舆,忙立于一侧屏声静候。他是要去后宫妃嫔殿里的,她心里清楚,也未觉不妥。却不想赵祯见了她,便不想再去别处,只想回福宁殿喝她煮的茶,遂寻了借口召她回去,留宿于福宁殿。 晚上又怕她独自回去扑着风,用披风将她裹了,遣周怀政亲自送回翠微阁才安心。第二日又放了她假,至下午才上值。 自莫兰回奉茶司,代秋便觉得很奇怪,常常见她半夜才回住处,官家虽喜欢她煮的茶,却也不至于半夜还要她伺候,又不好相问,只与夏芷说了。 夏芷心里倾斜于莫兰,帮着她道:“这几月又是凉州战事、又是江淮灾荒,官家时常通宵看奏章,需奉茶司伺候也是正常。” 皎兮在旁侧纳鞋底,听着她两说话,闷闷不乐。先前莫兰没来时,官家还时不时夸赞她几句,也会和她说上几句话,自莫兰调回以后,官家便再也未正眼瞧过她了。代秋做事一向规矩从容,听着夏芷如此说,忙道:“说得也是。” 因夏日渐长,妃嫔都喜欢在日落后天黑前往御花园中逛一逛,以消磨时光。御花园中多植花木,此时天气又暖,牡丹芍药争相开放,可谓姹紫嫣红、花枝横斜,甚是惹人喜欢。 临冬携着李美人、文婕妤等几位稍有宠爱的妃嫔于树下乘荫,又见有舆轿领着大帮宫人往慈元殿去,文婕妤口快道:“那不是冯贤妃的轿子么?也不见有什么恩宠,这妃子架势到底还在。” 李美人用帕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你可别乱说,恩不恩宠算不得什么,品阶还在,谁也奈何不了她。况且,她父家势大,官家也得顾着面子。” 临冬不喜家世之言,她父亲不过是从八品的小官吏,母亲更是农家小妇,是父亲的第四房小妾。小时临冬在家时,有时连饭也无人顾她吃。自她得宠,父亲才慢慢受到重用,一步登天。 她幽幽道:“家势大又怎样?官家若不喜欢她,还不得孤独终老。” 李美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堆起笑,“那是自然,这后宫中,如今又有何人能比得过尚姐姐恩宠去?”又朝其她人笑道:“上次尚美人芳诞,她父亲连升几级,不知羡煞多少人哩。” 众妃嫔忙附和言笑,临冬听了,颇为受用,撸起袖子来,让众人看她手腕上的金镶玉坠手链,“官家前几日钦赐的,金子镶着虽然俗气,这青白玉确是顶好的,看着也叫人喜欢。” 众人一看,果见链子上缀着十余颗润泽光亮的青石玉,玉上雕着小卷云,云尾呈飘浮状,衬着美人如雪般的素手,更觉细腻精致。几人又说起发簪首饰、日常妆容打扮来,各自颇有心得,不再话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几人结伴往寝殿回去。行至一假山后,忽听见有人在花荫那处说话,因听到“官家、宫女、七夕节”几字,纷纷停下步子,站于假山后静静听取。 有细细柔柔的声音传来:“我不信你说的,官家怎会与宫女在殿前私会?阖宫上上下下,谁不听命于官家?官家若喜欢,直接带回福宁殿就完了,何必偷偷摸摸呀。你会不会看错了?”又低了低声道:“说不定是宫女侍卫偷偷幽会……” 另一名宫人粗着嗓门道:“我认得那冠玉,上面雕着龙呢!那日七夕,我也是路过玉明殿,那里荒芜人烟,我只想快点走,却看见古树下忽然飞出好多好多萤火虫,远远看过去,真是美极了。我还听官家说……”那宫女又学着赵祯的语气,道:“朕这辈子只会为你摘面具,绝不会再有第二人。”又惊呼了一声,才道:“实在太令人羡慕了,也不知是哪宫的这么幸运。” 第一个说话的宫女“切”了一声,似是不信,鄙夷道:“你还听见说话了?官家怎么对宫女如此柔情蜜意?你就在这里瞎编吧!” 粗嗓门的宫女急道:“你怎么不信呢?蕙馥苑得宠的尚美人先前不也是御前的奉茶宫女么?也无家世,父亲不过是小官吏,不也照样宠冠六宫?说不定,官家就是偏爱咱们宫人哩。” 临冬最不喜别人议论她的家世,又是当着众妃嫔,更觉丢了脸面,她气急败坏,顾不得妃嫔礼仪,提起裙子转出假山,指着花荫下扫洒的宫人,喝道:“竟敢背后议论官家,看我如何撕烂你们的嘴!”说着冲上前将两宫人各掌了两大嘴巴子,吓得宫人噗通跪地,满嘴求饶。 她还不解气,命内侍将两人绑了,送到暴室打了二十杖,又被分到染坊当值。宫人惩处调派,本应由尚正局下令,或是帝后下旨,连太后增减宫人都得通过尚正局处置,临冬如此行事无疑是犯了大忌,只是她仗着官家宠爱,又无人敢去告发她,倒也一时无事。 十日后,太后病重,三日未有进食,帝后惊慌,衣不解带于身侧亲侍汤药。每日晨起,各宫殿妃嫔均齐往慈宁殿看望,于旁殿静候,按品阶与帝后轮侍。旼华公主此时也顾不得生气,携了宫人匆忙赶来,守在太后身边,寝食不安。 莫兰几日未见赵祯,也难打听太后状况,心里颇为挂念。恰巧奉茶司尚宫沈三如命她往慈宁殿送官家日常爱食的茶叶,这才有机会往慈宁殿一探究竟。赵祯连着几日都宿在慈宁殿中,常常通宵未眠。此时神情怠倦,面色极为不好。待太后睡着的空闲,才敢往后殿喝茶,稍作休憩。 妃嫔们皆在后殿候命,见官家过来,都面露欣色,忙起身请安。 赵祯本想寻个清净地方,不想竟莺莺燕燕站了满屋的娘子,越发头疼。他径直往内殿走去,随手指了临冬道:“你过来伺候吧。” 临冬心一喜,面露骄色,轻盈跟在官家身后,往内殿去。 其他妃嫔虽不甘心,却也不敢多言,依旧静候于外殿,因着官家在里面,越发不敢说话,更显得殿中沉闷。弄月自被官家临幸后,再未近身见过官家,今日再见,只觉比那日更挺拔俊朗,见他只愿携尚美人在身边,顿时灰心丧意。 有品阶差不多的妃嫔见她如此,不禁轻声笑道:“张才人可是吃醋了?” 弄月一愣,“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话,那妃嫔又轻声道:“官家宠爱尚美人是众所皆知的事,你犯不着为此伤情。”她倒是好心的,又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侧低声道:“千万别露出伤心的样貌,官家见了,更加心烦。” 弄月勉强挤出笑容,点点头道:“谢姐姐提醒。” 半个时辰后,赵祯从内殿出来,见众妃嫔都只默默端坐,面露疲色,颇觉怜惜。他刚刚睡过午觉,精神尚好,便坐于首位,重新宣了茶水,陪众妃嫔饮茶。 冯贤妃品阶虽高,平素却难得见官家一次,此时也很高兴。殿中妃嫔中她的地位最高,依着品阶,正要起身过去亲自侍候官家茶水,却不想临冬已先一步立在官家身侧,冯贤妃脸色变了变,未敢声张。 此时有宫女盈盈端着茶水进来,赵祯定睛一看,不觉露出喜色,脱口道:“莫兰,你怎么来了?” ------------ 56.我想娶你回家去 莫兰穿着竹青色对襟长纱宫裙,从亮处缓缓走来,裙摆微拂,温婉浅笑。她稳稳端着漆盘,盘中放有耀州窑影青梅单柄执壶与天青釉茶盏。她身后跟着几名慈宁殿宫女,亦端着同样物件。莫兰听见赵祯问话,收敛了神色,恭谨道:“沈三如娘子叫奴婢来慈宁殿,送官家爱吃的茶叶。在茶水房时,恰巧听闻宫人们说官家要喝茶,她们见奴婢是奉茶司的人,便遣了奴婢上前伺候。” 赵祯眉头舒展,含住笑意道:“将茶呈上来罢。” 莫兰托着漆盘走至帝前,放在御桌上,轻巧倒了茶,正要递予赵祯,却被立在旁侧的临冬伸手接了去。她斜睛瞟着莫兰,似笑非笑,使人寒意四起。 众妃嫔不知内里,面上都是淡淡,只李美人却再明白不过。刚刚那宫女一进殿门,官家就变了样子,眉间喜色难掩。她又仔细打量了莫兰,觉她身姿虽不错,却远不及临冬容貌美丽,翩若惊鸿,更觉愤愤不平。 赵祯是最注重宫规体制的,临冬虽深得他心,平日也很偏爱,却不能容忍她逾越宫规。念她年轻持宠,不愿拂了她的面子,遂低沉道:“按着品阶,该是冯贤妃伺候才是。”临冬脸上一滞,见妃嫔们都瞧着她,脸上似有嘲笑,一时心焦,手上不稳,将滚烫烫的茶水往莫兰身上泼去。 莫兰本能的往后退,可滚水还是淋在了她的腿上,顿觉疼痛难忍,滚烫烫的似烤在火上,又不敢当众掀开裙子,只好任由纱裙裹着滚水紧贴在肌肤上。 茶杯砸地,摔成碎片,殿中人皆唬了一大跳。 赵祯顾不得礼仪,倏然从位中坐起,脸色大变,正要相询,却听殿中有人惊呼一声,快步走至莫兰身前,急切切问:“莫兰,你还好么?” 莫兰勉强笑笑,不想失仪,强忍着痛道:“没事。” 弄月不顾殿前失仪,跪至地上,将莫兰裙摆轻轻撩起,见小腿上红通通的,已经生出小水泡,她几乎要哭了,小声责道:“都起泡了,还说没事!” 莫兰将小腿往后缩了缩,一时痛得说不出话。 赵祯见她脸上眉头微皱,只觉心疼,正要不顾礼仪过去查看,却听跪在旁侧的妃嫔道:“官家,请宣医女过来为她诊治,不然只怕伤口会溃脓。” 弄月眼含泪珠,甚是哀伤。 赵祯看着莫兰,急道:“要不要宣医女过来?”她也正看着他,勉强挤出笑意道:“奴婢并不碍事,擦点药便好了。”言语之间,倒像是安慰赵祯。 妃嫔们早有听闻,说官家对御前宫人颇为爱惜,今日见了,才深有感触,若是做不得宠的妃嫔,还不如做御前女官来得尊严有脸面。赵祯知道莫兰不愿大肆声张,以免阖宫议论,遂吩咐道:“你下去休息吧。” 弄月从地上站起,一齐道过福,才扶着莫兰道:“请官家允许臣妾送她回住处,妾为宫人时,常蒙她照顾,此时也不能不顾她。” 赵祯点头应允,弄月谢过恩,扶着莫兰出去。 临冬深知其中曲折,又瞧着刚刚情形,知道赵祯心中确有张莫兰,趁着官家还未发火,忙先请罪道:“官家,是臣妾鲁莽了,请官家恕罪。” 赵祯皱眉看了她一眼,先前见她恃宠不遵宫规,心中已有芥蒂,又见她失手烫了莫兰,更觉嫌烦,没好气道:“你下去吧,让贤妃过来伺候。” 众妃嫔见官家驳了临冬面子,都暗暗欣喜。 贤妃听官家唤她,忙上前侍候,又命宫人将碎碗收拾了,奉上新茶来。赵祯心中惦念莫兰,全无心思品茶,与妃嫔们闲话几句,便起身往太后寝殿去。 官家走后,贤妃品阶最高,她心中得意,暗讽临冬,“咱们后宫嫔妃谨守本分、规矩才是正经,若是仗着圣宠失了分寸,惹得官家生厌,倒是得不偿失。” 临冬听了,银牙暗咬,不肯迁让,冷笑道:“贤妃说得倒是有理,但若没有圣宠,只凭着品阶地位才能在御前侍奉一二,迟早连着位份也要没了。”说着,捏起茶杯轻抿一口,满脸怡然自得。 贤妃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祯出了后殿,唤来周怀政,令他亲去翠微阁送御用的烫伤药膏给莫兰,虽叮嘱了好些话,犹觉不放心。吃过晚膳,请太后吃过药,见她沉睡,又有静姝与旼华在一侧侍候,才换了便装,领着苏且和,悄悄往翠微阁看莫兰。 弄月帮莫兰敷好药,又说了一下午的话才走,末了又失落道:“若比起我这样没有恩宠的妃嫔,倒不如你在御前伺候,还能使官家另眼相待。” 莫兰怕她多想,“官家日日喝我们泡的茶汤,自然比旁人多几分关心。”顿了顿,见她满脸落寞之色,又宽慰她道:“奴婢终归是奴婢,比不得才人娘娘尊贵体面,您该宽心才是,别只是伤情,损了身子。” 送走弄月,天色已黑,莫兰换了素白寝衣,脱了袜子,卷起裤脚,将受伤的小腿搭在床槛上,坐在床头就着灯纳鞋底。因敷着药,清清凉凉的裹着伤口,虽然疼痛却也承受得住。窗外夜风搂着花香袭来,不冷不热的,颇为受用。 屋中寂静无声,偶有虫鸣蛙叫声传来。忽听外屋咯吱一响,在黑夜中甚是吓人。莫兰以为是弄月回去忘了栓门,被风吹开了,忙要下床去看,却见外屋转进一人来,那人穿着褐色长袍,头戴冠玉,见她正在穿鞋,忙大步过去将她扶住,皱眉道:“别乱动,免得碰到伤口。” 莫兰颇为惊异,“你怎么来了?” 赵祯扶她坐下,小心搬起她的脚放入床上,见她一双脚踝晶莹剔透,秀气可爱,惹不住多瞧了几眼。 莫兰将脚踝往薄被中缩了缩,羞红了脸道:“太后好些了么?” 赵祯这才顺着床槛坐到莫兰身侧,满是担忧,“这几日可以吃些流食,烧也退了,还需多多休养几日。”又握住莫兰的手,柔声道:“你还疼么?” 窗外晚风吹进屋来,将床檐上挂的宫穗子吹得飘飘浮浮,莫兰眼底溢出欢喜来,笑笑道:“我是个丫头婢子,哪有那样娇贵,涂点药,过个两三日就好了。” 赵祯犹觉心疼,将她揽入怀中,“若你哪一日不想做丫头婢子了,就告诉朕。” 莫兰往他怀中缩了缩,心中平静如山间清潭,夜幕前的落阳。她柔肠婉转道:“若君当作磐石,妾必当作蒲苇以报君之情深意重。只要你对我有始有终,即便一辈子做奉茶宫女,我心里也是欢喜的,满足的。” 赵祯心中畅然,捏了捏她的脸颊,“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他的眼神烁烁如有光辉,莫兰情动,仰起脖子吻在他的唇边,舒展出笑意。 赵祯见她明眸皓齿,笑如清月,一时按耐不住,正要扑过去,却听外屋苏且和低声道:“官家,有人过来了。” 话还未完,果听有人敲门,站在窗下喊:“莫兰,你睡了么?” 听着像是夏芷的声音,果听她又道:“我是夏芷,你开开门,我给你拿了些从御药院寻来的药膏。”莫兰应了一声,夏芷也是不客气的,见屋里有人答应,便推了推门,却不想,门竟然开了。 因着外屋没点灯,夏芷摸着黑进里屋来,她心思淳朴,连苏且和躲在房梁上也未发现。 莫兰抱怨:“你怎么没关门呀?” 赵祯苦笑道:“朕可没有关门的习惯。” 莫兰一时心急,起了床,下意识想要出去将夏芷拦住门外,她却已经往里屋来了。这时恰好薄被滑落,赵祯心思一转,鞋也不及脱,忙爬到床上,盖个严实。 几乎是顷刻间,夏芷已走至眼前,见莫兰呆呆站在床边,奇怪道:“你杵在那里干什么?” 莫兰忙坐回床上,侧着身挡住里面,问:“你……你怎么知道我烫伤了?”、 夏芷丝毫没有察觉,从袖袋中拿出半圆形琉璃小罐,放至床头,“宫里人都是什么嘴?我管说,你被尚美人烫伤之事,不消半柱香时辰,就已传遍内苑上下。”顿了顿,又轻责道:“你在御前伺候的时日也不短了,怎么就如此不小心呢。” 莫兰心中有鬼,身后有热乎乎的男人气息传来,天气又热,不禁汗流浃背,只想赶快打发夏芷走,也不客套,先假装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今日颇累了,明日与你再叙可好?” 夏芷听她如此说,也不介意,“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又指着那半圆形琉璃小罐叮嘱道:“那点子药膏我好不容易才得的,你可要仔细记得用。” 莫兰忙答应了,拐着脚将夏芷送至门口,好好栓了门,返回屋中念叨道:“六郎,起来吧,她已经走了。”见床上没有动静,便去掀被子,笑道:“天色也晚了,该回宫安寝了,不然,周怀政又要和你急……” 话还未完,忙屏住呼吸,再也不忍叨扰他。 只见他紧紧合着双眼,呼吸厚重,缩卷于薄被中,连鞋也未脱,满脸倦色。他平日时常熬夜看奏章,睡眠一直不好,总要辗转反侧许久才能入眠。可是今日,不过几句话的光景,他便已经安然的、沉静的坠入了梦中。 次日清晨,万里碧空,西边几朵硕大的白云从飞檐红壁之上冉冉升起。有鸟儿唧唧喳喳在林间花荫处啼叫,忽腾空而起,划过湛蓝的天际,停在朱红廊檐下,辗转歌喉。有清风拂过廊檐,吹过绿轻纱窗,卷入帐中,两人酣睡未醒。 夏芷怕莫兰腿脚不便,从厨房端了热水和吃食来,在门外叫了一声“莫兰”,却无人回应,又见门未关紧,就自己推了门进去。 走至内屋,见屋中素锦帱帐低垂,床榻上放着一双绣梅素锻鞋,鞋上红梅摇曳生姿,煞是惹眼。夏芷将手中事物往桌上放了,才笑着伸手掀开帱帐,嘴中道:“起来罢,趁着我上值前帮你把伤口洗净,好上药……” 莫兰已从被中坐起,双眼惺忪道:“你来了啊。”话音刚落,才觉身侧似有人翻动,眯眼一看,吓了一跳,“六郎,你怎会在这里?” 赵祯听见声音,被扰醒了,睁开眼,含糊道:“莫兰,你昨晚没回去?”两人相视许久,才忆起昨日之事。又见夏芷噗通跪至地上请安,更觉尴尬不已。 他眉头微皱,嘴角微抿,一脸愠怒,往外唤:“苏且和!” 苏且和亦是满脸倦色,他几乎一夜未睡,半夜去找周怀政商量对策,回来时又未关好门,才让夏芷撞了正着。他只站在门外,“官家何事?”赵祯任由莫兰收拾衣冠,夏芷请过安,亦在旁侧帮着伺候,脸上犹带着惊恐之色。 赵祯怒道:“你怎么不唤醒朕?这下可好,后宫上下可有得闹了。” 莫兰从未见他发过怒,此时也很惶恐,拧了沐巾为他洗脸。苏且和恭谨道:“臣已经和周怀政商量好了,叫他在福宁殿后花园中候着御驾。” 赵祯余怒未消,没好气道:“若是弄得阖宫议论,朕第一个不饶的便是你和周怀政。” 苏且和跪于地,道:“是。” 莫兰见他脸色稍有霁色,才浅笑道:“想来周公公办事最妥当,官家不必忧心。”赵祯略带忧色望着她,道:“朕倒是没什么,只怕对你不好。别说太后知道了会怪罪于你,御史台的谏官骂起人来,可不会给朕留情面。” 帝王宿于宫人屋内,从古至今,只怕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至帝王倒是没什么,总归不过丢些颜面罢,至宫人却总会冠上蛊惑君心、乱纪朝纲等罪名,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赵祯正是思虑至此,又对夏芷道:“此事不许声张,朕自不会亏待你。”夏芷也是极聪明的,见到此时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忙躬身道:“奴婢听命。” 送走官家,夏芷才缓过气来,边帮莫兰洗伤口换药,边取笑道:“前几日还听代秋说你常常夜归,言语间分明是疑惑你和官家之间有私情。那时我还不肯信,岂不想,你们都已“鸳鸯帐里暖芙蓉”了。”又轻轻往腿上涂着药膏,“你忍着点疼。” 莫兰早已面红耳赤,反驳道:“你也迟早有一日会鸳鸯暖帐里,到那时,我再去笑你。”夏芷是豁达的,此时也只是笑笑,“我是一辈子要老死在宫中的,等你做了妃子,我就给你去做掌印宫女,可好?” 涂好药膏,莫兰穿好鞋子,将用过的水往窗外倒了,“我可不想做什么妃子,那些遭冷落的妃嫔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我不知道?倒是像你我这样,在御前奉值,官家宠信,宫人们也礼遇三分,又日日能与他相见,亲身伺候,岂不好过?” 夏芷起身,见窗外日光渐起,估摸着该去上值了,就转身往外走,笑道:“你此时倒是很好,今后却不见得,人总得往高处走,你既得了君心,就该有你应得的尊贵荣宠。” 莫兰拐着脚将她送至门口,“今后的事今后再说,走一步算一步罢。” 院中有清脆如水滴雨落之声传来,“什么走一步算一步?也说给我听听。” 莫兰抬头一看,见代秋穿着锦缎烟霞红提花褙子,背朝东边立着,霞光从她身后射过来,更觉亭亭玉立,风情万种。 夏芷敷衍她道:“随便唠嗑罢,你怎么还未去上值?” 代秋缓缓走近,笑:“刚刚周公公遣人来说,官家昨儿太累,独自在福宁殿旁边的小凉阁中看书睡着了,今日一早就去了慈宁殿看太后,也不要人伺候。又说官家既不在,御前侍奉的宫人除了跟着去慈宁殿的,今儿都不必上值,休息一天。”夏芷饶有意味的看了莫兰一眼,才朝代秋道:“那正好,我去睡个回笼觉。” 翠微阁虽不在福宁殿内,但若抄近路往花园穿过去,也是极近的。赵祯、苏且和两人都穿着便服,又行得极快,从花荫树下穿过,竟也无事。周怀政早已在垂花门处候着,将赵祯引至一处偏屋,换了帝袍,戴上冠帽,才回至前殿,由仪仗们跟着,坐上舆轿,往慈宁殿去。 不过几日,太后病愈,虽不极先前硬朗,但总算能吃半碗饭菜了。太后换了深紫银丝绣团花褙子,梳着朝天髻,端坐于凤坐,愈显得精神。她慈笑道:“生一场病,能让旼华消气,让从德回京,也算是有益有弊,终不算太亏。” 赵祯惊讶:“从德要回京?”又朝宫人斥道:“此等大事,怎么也无人知会朕?” 太后心情尚好,笑得花团锦簇,“你也无需怪罪他们,吾也是今日晨起时才收到信件,还未来得及通知官家。”廊下片影掀开帘子走进殿来,立在门侧躬身道:“太后,刘大人来了。” 太后笑意更深了,“快让他进来!” 顷刻间,刘从广的声音已从门外传来:“太后今日身体可舒服?”话毕,才躬身给官家、太后行礼。太后朝他扬扬手,让他走到跟前,端详许久,才道:“半月不见,怎觉得你竟胖了。” 有宫人搬了凳子放在旁侧,从广坐了,“官家供以侍从、茶点让臣在通鉴馆修撰史事,宫人们都尽心尽力,吃食又都是御前特供的,不知不觉就胖了些。” 赵祯瞧着他俩说话,总觉自己是局外人,难以融入,笑道:“太后既与从广说话,朕也朝中有事,不如先行告退。” 太后道:“如此甚好。只是吾想派从广去城外接一接从德,请官家遣两队兵马给从广做护卫罢。” 赵祯恭谨道:“朕知道了。” 送走官家,从广才噘嘴道:“太后叫我来,原是有目地的。” 太后笑,“这次你去接了从德,你别不情愿,吾答应你,可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这个交易,够合算吧。” 从广一听,心思一转,拍着大腿乐道:“成交!” 待回到通鉴馆,从广一心想找子非说话,见她正和几名宫人在院中搬书出来晒,顾不得人多口杂,唤住子非道:“你过来一下。” 子非不给他面子,颇为不客气道:“没见我正忙着么?” 从广见她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径直过去拉她进内殿,宫人们纷纷侧目,子非一面随着他进去,一面还回头叮嘱:“那些书是从魏晋竹简上拓下来的史料,可要用心着点,别与其他弄混了。” 言语间完全不把她与从广间的暧昧姿态当回事。 进了内殿,子非甩脱他的手,“有事快说,我可忙着哩,赶不到午饭,唯你是问。”从广面露郁闷之色,道:“这吃饭倒成你人生第一重要事了。” 子非不屑道:“你从小锦衣玉食的,当然不知饥饿之苦。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咱们宫人过了饭点可就只能挨饿了。” 从广双手抱胸,斜眼瞥着她,“我见过的宫人婢女不少,像你这样盯着饭点过日子倒仅你一人。”子非不想与他继续唠叨,不耐烦道:“你到底有何事,快说!不然我走了,今天的事特多,没时间和你瞎扯。” 殿中四壁都摆着书架,地上也堆了许多竹简,满室书香。子非是爱书之人,见从广虽说了许多话,却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又见案几上乱堆了许多竹简,手闲不住,顺手将那些竹简一一按序码上架子。正立在梯子上拾掇,却听从广扬声道:“今日去慈宁殿,太后说,若我愿意明日出城去接我兄长回汴京的话,就答应我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愿望都通通满足我!” 子非停住手中事务,轻呼一声,一本正经道:“难不成你想做官家?” 从广无语,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无奈道:“我说吕子非,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讲,说话时难道不经过脑子的么?” 子非认真道:“我的脑子可不想用来跟你讨论这种无聊的事情,你要是没其他事,我可要出去晒书了。我郑重的告诉你,我!对!你!的!愿!望!完!全!没有兴趣!!!”说完,趴在梯子上滑下来,扭着肥躯走过从广身边,往殿外去。 从广一急,只觉以前对付宠妾婢子们的那些手段在子非面前都只能土崩瓦解,一切的柔情蜜意对子非来说,都是空谈。他又急又好气,顾不得渲染什么气氛,朝着她的背影喊道:“我想和太后交换的愿望就是,我想娶你回家去。” ------------ 57.误会 殿外炙热如烤,子非体胖,最是怕热。立在殿门处,恰有清风吹来,凉沁沁的拂在身上,颇觉受用。刘从广说的话,她听得分明,像踩在五彩云端之上,飘飘浮浮不知身在何处。她缓缓转过身,眼底却溢出忧伤来,生怕一不小心,这喜悦就如瓷玉琉璃般碎成满地。 她道:“你不会是逗我的吧?” 又不顾从广回答,嗦嗦叨叨道:“我身材胖,老是瘦不下来,眼睛太小,长得也不好看。在家中排行第三,母亲是姨娘,长到如今这么大,连父亲也未正眼瞧过我,总是嫌弃我不够乖巧听话。我不会琴棋书画,也不善女红针线,除了会读几句诗外,一无是处。这样的我,你还要娶回家么?” 殿内寂静无声,窗外滚滚热浪,蝉声如织。 从广慢慢走近她,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胸口上,每一步都惊险万分。听着她说话,看着她流泪,他心中钝痛,像是被什么重重击在了胸口上,堵在喉口里,不知如何开口。 子非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泪,想起初入宫时,娘亲倚在门口满脸泪痕的目送她上马车,她也不会安慰,反掀开帘子大声笑道:“娘,回去吧,好好儿吃饭,就当从未生过我罢。” 她当那是生离死别,竟也未哭。 廊下有说话之声隐隐传来,两人罔若未闻。从广轻轻帮她拭去眼泪,道:“我不需要你会琴棋书画,这些我会做就够了。我也无需你善用女红针线,因为我要娶的并不是绣娘。你胖我也不嫌弃,大不了我再多吃点,和你一起做胖子。至于你娘是不是正室,对我来说,你是你,她是她,你是我的正室就够了。”说完,执起她的双手,柔声道:“我这样回答,你可愿意嫁给我么?” 从第一日跌断他的手臂起,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说起话来轩昂有气度,身上又没有纨绔子弟的恶习,她的心早已悸动。后来又见他总是买小玩意儿讨好自己,在他人面前为自己撑腰,难免就想入非非、心思雀跃。她也偷偷的戒过饭,也想像莫兰、入柔那般身姿轻盈,弱柳扶风,只是总不得要领罢。她甚至以为,这辈子,也就只是这样了。按点吃饭,独守宫墙,像所有的老宫女一样,无意无趣,老死于宫中,葬入斜人坡。 子非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几个月里压在心头的烦忧,此时终于豁然开朗。她扑入他的怀中,哽咽着说不出话。她的一辈子,做梦也未曾想到,竟然也有今时今日。从广抱着她,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他抱着她,虽然身宽体肥,但柔柔软软的,还真是……蛮舒服的。 第二日,从广一早动身去接刘从德,晨阳未起,东边儿染着粉霞,缕着几丝云朵,炊烟缭绕于城顶,商贩走夫于坊间呦呵行走,人声鼎沸。 子非提着裙子奔至仁明殿楼顶上,直望着从广的队伍摇摇远去,在酒肆瓦坊间变成了细小的人影,还不舍得离去。她心里一直嚼着他昨日说的那句话:“太后见我兄长回京,必然欣喜万分,我提什么只怕都会答应。不出三日,我必向她要了你去。”细细想着、念着,不觉魂飞天外。 因临近太后寿辰,大臣们已开始筹备贺礼。 太后大病初愈,宫里头预备着要在太后寿辰之日大肆庆贺一番,忙得紧锣密鼓。太后一想到从德现已离京愈来愈近,心中更是迫切想要见他,半分半秒都是难耐。好在有赵祯、静姝、旼华在慈宁殿中陪她说笑取乐,又唤了六局的掌印尚宫过来,论起寿宴时要请入宫的人臣、置办的酒席、戏台烟花诸事,才稍稍沉下心。正说到起兴处,忽有御史台的大臣过来求见,太后不喜,但也未有驳回。待静姝、旼华退至后殿,六局尚宫退至廊下静候,便宣了大臣上前禀事。 赵祯对御史台的大臣心存讳忌,一听说他们求见,总觉又要有事发生。果见大臣呈上几捆野草来,太后不知为何意,问:“卿家所呈为何物?” 大臣隐忍不答,只牙尖齿厉道:“请问官家,宫掖中若一日不食当如何?” 赵祯笑笑,温言道:“宫中一日不食,自然人人抱怨。”顿了顿,又道:“卿家有话尽管直言,无需拐弯抹角。” 大臣上前禀道:“这草名为乌味草,乃春夏生野草。右司谏范仲淹范大人如今正在江淮一带救灾抚民,常见灾民以此充饥,又特让驿使将此物带回,以示朝中。今年灾荒不断,数地吃食都属艰难,皇室贵戚当做表率,勿忘百姓之疾苦,力戒奢侈之心。”遂请命令御厨将乌味草烹饪了,呈上几碗来,赵祯亲食一口,只觉粗糙苦涩难以下咽。 大臣又厚着脸皮道:“我听闻不久后,宫中将会为太后寿辰设宴,大肆置办,臣思虑良久,颇觉不妥。” 见太后不语,神情不悦,赵祯不想扫太后兴致,忙与大臣争辩道:“太后大病初愈,又是寿辰,于情于理都该庆祝一番。” 大臣却是不依不饶,口吐唾沫直喷赵祯脸上,直斥道:“如今江淮等地饥民遍地,朝廷岂能熟视无睹,只知享乐?官家将这置办寿宴之财物拨与灾民,让太后施恩天下,岂不更妥当?”顿了顿,又大声道:“请官家将此乌味草传示朝廷上下,警示众臣当心怀百姓之忧,以存戒奢戒侈之心。” 赵祯心中虽不畅快,却也不能随意驳斥谏官之言,沉声道:“将此野草传示朝中,警示臣心,此属应当。将太后置办寿宴之财务拨与灾民,朕也同意。只是,太后寿宴不得不办,只将朝宴改成家宴罢,太后觉得如何?” 见太后点头应允,大臣才喜上眉梢,像是得了极大的好处般,感恩戴德,退下殿去。待静姝、旼华出来,赵祯才抹去脸上唾沫,抱怨道:“御史台就这老头子最令人生厌,每每都不给朕留些面子,唾沫星子喷了朕一脸。” 旼华听着,不觉笑出声来,“六哥哥是好脾气,若是碰上我,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太后却笑:“朝中有如此耿直朝臣,当是天下之福,官家之福。你六哥哥能忍他,已是仁君。若是你父皇,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哩。” 太后素日甚少说起先帝,近日却频频忆起,惹得她不得不叹道:“果真是老咯,处处都能想起年幼时那些事。”说完,忽觉劳累,屏退了众人,回寝殿休息。 赵祯回至福宁殿,叫了几次茶水,都未见着莫兰。 昨日两人因小事置气,赵祯贪甜将江西郡上贡的金橘全吃光了,莫兰一时想吃却连储存也全无,如此小事,她竟生起气来,赵祯只觉她无理取闹,也未当回事。今日叫了茶水,见她竟敢推脱不上殿,更觉荒唐。 夏芷深知其意,忙道:“刚刚从仁明殿来了她的旧识,此刻正在后殿花园中说着话哩。” 赵祯开始时心中还有气,未予置否。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人回来,也按耐不住,才佯装闲步至后花园,寻来寻去,才见莫兰与宫人于花荫下亭中说话。 两人语声虽小,倒是眉飞色舞。远远瞧去,花园中姹紫嫣红开遍,只莫兰一身荷叶色长纱裙盈盈立于亭中,衬着旁侧圆滚肥润的宫人,更觉腰姿柔软,仪态万方。他不觉心中一软,败下阵来。 子非捻了捻耳侧垂落的青丝,溢出喜色,笑道:“待刘从广回来,我可能马上就要离宫了,你的鸳鸯枕头可要快些做好,今后再见可就难了。” 莫兰轻轻从子非头上拂落一片枯叶,由衷叹道:“我知道他心中有你,迟早要接你出去。只不曾料想,竟这样快。做个枕头怕什么,保管你出宫之日,必能拿到枕头。子非,我真替你高兴,你是有福之人。” 两人还未离别,却觉相处时日不多了,执手相看许久,才听子非道:“谢谢你,莫兰。”莫兰也温声道:“是我要谢谢你,在仁明殿时,多亏你照拂。”两人正互诉衷情,忽见官家仪仗过来,皆唬了一跳,忙退至道旁,屏声静立。 赵祯路过两人,装出一副大惊的样子,“莫兰,你今日不用上值么?” 子非以为官家要降罪,吓得慌忙跪至地上,“奴婢是仁明殿的宫人,因昨日是莫兰生辰,奴婢没空来瞧她,今日特送了贺礼来,请官家不要怪罪。” 赵祯想起昨日莫兰种种,这才恍然大悟,屏退了子非,问莫兰:“昨日竟是你寿辰,为何不说?” 莫兰笑道:“官家日理万机,哪能为这点小事烦心。” 子非退下时,哪见过此等阵仗,心中惶恐万分,生怕牵连了莫兰。见莫兰笑意吟吟与官家说话,才稍稍放下心。 见有宫人注目,莫兰忙躬身轻语道:“这里不宜久语。”赵祯知意,返身往福宁殿中去,莫兰亦跟在仪仗后,随之回殿中。 夏日残阳如血,放眼望去,飞檐楼阁起伏不尽,镂刻精美的廊檐窗棂上皆蒙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色,气氛威严而宁静。 赵祯掀开湘帘走入殿中,换上银灰色绣云纹丝袍,那袍子是用上等天蚕丝做的,只夏天才穿,最是轻薄凉爽。内侍们往大瓷缸中添了冰块,冷雾缭绕殿中,凉沁沁的颇为舒适,又将廊间窗前湘竹帘纷纷放下,实实将热气隔在殿外。 莫兰端了新茶进殿,赵祯侧倚着凳手,撑着下颚勾唇浅笑,只盯着她端茶倒水,也不说话。莫兰将一盏新茶捧至他眼前,他伸手接了,一口灌下去,烫得龇牙咧嘴,皱眉道:“今儿的茶怎么这样烫?” 莫兰不急不缓,笑意盈盈道:“想来不是因为茶烫,是官家喝得太急罢。” 有内侍进来呈上新做的果子,用碎冰裹着翠皮西瓜,碧绿青瓷外还沾着一层冰凉透心的雾气。赵祯烫得舌头都麻了,放下茶盏,先拿了一块西瓜吃下。见他要吐籽,莫兰忙托了帕子接住。帕子上绣着两朵白色木兰花,花中吐着紫红色花蕊,那边角处还绣了一朵金色五爪云纹,是御上用品。 赵祯将黑籽吐入手中,只道:“这帕子,你也舍得用来呈这些?” 莫兰嘴角扬起莲花般绽放的笑意,“六郎倒觉得这帕子该做何用?” 赵祯语塞,又听莫兰道:“此帕虽是你我在雨夜憩阁初见时,你赠予我之物,若不拿出来使,倒失了用处。不如常常拿来给六郎看看,才时时记得当日之情谊,就不会连奴婢生辰也不顾了。” 话语间,颇有责怪的意思。 殿中只剩两人,微风吹得竹帘轻轻拍打在窗槛上,此起彼伏啪啪作响。赵祯瞥着莫兰,“昨日是朕不好,竟然不知道你的生辰。但你为何不直接跟朕说呢?” 莫兰端过热茶,小心吹着气,生怕将唾沫星子沾进去,吹得又轻又柔。待茶凉了些,才将茶盏递给赵祯,“我已经暗示你多次,你都毫无反应。” 赵祯细细将昨日两人在殿中所谈之事,一一回想了遍,却依然一无所获,颇为无辜的望着莫兰。殿中冷意渐起,莫兰将竹帘卷起,让外面的热气扑进殿。此时天已渐黑,空气也凉了许多。 莫兰狡黠笑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太后还有半月就要生辰了?” 赵祯不知何意,点点头,“朕还回答你说,太后大病初愈,要在寿辰之日好好庆贺一番。” 莫兰笑道:“这不就结了!” 赵祯惊叹:“这就结了?!” 莫兰从碧绿青瓷碗中捏起半块西瓜,轻咬了一口,只觉甜沁可口。又将剩下的递与赵祯,只问:“说完这话后,你可记得我又说了什么?”赵祯将那瓜接在手中,也不吃,满脸不解道:“你说,你和太后都是夏天生辰。” 莫兰盯着他,只是笑:“这还不算结?” 赵祯摇摇头,道:“这算什么结?” 夏日晚风从窗中拂进殿来,是略带微凉的温暖。莫兰将茶桌上半凉的茶水重新换了,才道:“你若是有心,就该问:‘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你既然没问,自是无心了,我若再说今日是我生辰的话,万一你无心贺寿,那我岂不自讨没趣?” 赵祯此时并不回答她,反往殿外喊:“周怀政!” 周怀政本在廊下候命,听见官家喊他,忙答应了,躬身入殿来,瞥了一眼莫兰,才恭谨问:“官家有何吩咐?” 赵祯板着脸道:“我昨日令人从江西郡快马加鞭送的金橘,此时可到了?” 周怀政一脸苦相,笑道:“官家,这金橘最快也得明日清晨才能送入宫中。” 赵祯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见周怀政退下殿去,赵祯才一本正经对莫兰道:“昨日朕以为你是想吃金橘才生气了,虽觉得你是无理取闹,但还是下了旨让他们速速上贡来。这金橘本来也要十一二月才有得吃,如今可是专门培育出来上贡至宫里的。可见,朕心里是在乎你的。” 莫兰这才扬眉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今天我听得了一件喜事儿,心情高兴,便原谅你一次。只是……” 赵祯问:“只是什么?” 莫兰道:“只是,下不为例。”赵祯向来喜欢她胆大,此时又与她说着俏皮的玩笑话,更觉心情放松,烦忧全无。 他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随口一问:“是什么喜事儿?还让你饶了朕一次。” 莫兰微微思衬,心想:子非毕竟为仁明殿宫人,也算是后宫内人,皆属于官家。事情还未下定论,越少人知道越有好处,就浅笑道:“女人间的事情,六郎不知道也罢。”顿了顿,又道:“司计司新拨了些上贡的茶叶过来,我还要去收拾。”说着,收了茶碗躬身退下。 赵祯有大堆奏章要看,也不留她,且叫周怀政预备晚膳。 做完事,正好皎兮过来换值,莫兰交接了事务,往翠微阁去。天色抹黑,小太监们疾走于宫墙夹道间,将高悬的宫灯及墙角的纱灯通通点亮,如蜿蜒的长龙般,慢慢亮至禁宫深处。空气慢慢降下热来,隐隐还透着凉风。 莫兰正寻思着给子非绣的枕头所要预备的针线、布匹、花案等等,忽听见隐蔽处树荫下传来一声:“莫兰。” 她停住步子转身看去,见暗处站着一个高大身影,她认得那影子,是楚子夫。她走入树荫下,先依规行了礼,才道:“你可有事?” 楚子夫从袖中拿出一支翡翠发簪,轻轻道:“给你的生辰贺礼。” 仿若回到多年前,他站在花荫下,倚着院中的梨树,落花满肩,他从袖中拿出一朵绢花来,轻笑道:“给你的生辰贺礼。”每年今日,他都会说同样的话。如果说世事变幻无常,唯一不变的,就是楚子夫了。 莫兰恭谨接了,他们之间毕竟不似从前,如今隔阂已深,谨守着规矩也是好的。莫兰扬起笑意,道:“昨日是你生辰,想来家中必然热闹非凡罢。” 两人本为同年同月生的,却因他是家中独子,舅舅交际又多,每年生辰,给他道贺祝寿之人颇多,渐渐的,家里就把她的寿辰挪至了后一日。 子夫见她笑了,也忍不住笑道:“我父亲做主给你妹妹说了一门婚事,趁着我生辰,倒让他们偷偷见了一面。” 莫兰心叹,原来莫愁也要嫁人了,果真是日月如梭。 她笑意更深了,道:“莫愁可欢喜?” 子夫平日寡言少语,唯在她面前才能多言几句,他浅笑道:“那人的父亲在枢密院做事,那人自己也在门下省担了虚职。虽是庶子,人品模样儿都是极好。” 莫兰心中咯噔一响,禁不住冷笑一声:“极好也不过是庶子,庶女嫁给庶子倒是极配!你父亲倒是怪会作贱人的!” 子夫低呼一声,为难道:“莫兰!” 莫兰自知失言,忙止住话头,只道:“若那人真是好的,我也无甚意见。若是那人不好,子夫,你可要帮莫愁做主。” 子夫见她眉头紧皱,只觉心疼,不禁柔声道:“那是自然。”顿了顿,又道:“只是莫兰,你过得可还好?上次在巩义行宫,你和官家……” 莫兰会意,脸上一红,道:“当时你也在?” 子夫低沉道:“是,我当时就站在城门下,只是你未瞧见我罢。伴君如伴虎,你万事小心为上。”十年的情谊,终于以一句“小心为上”为止。像是有剪子绞在了胸口上,撕心裂肺,却还是得忍着,极力忍着这痛彻心扉,还要笑着对她说:“若是官家真心喜欢你,你也要提一提晋封妃嫔的事,切不可同小时一般,总觉事事都无所谓。” 莫兰心领神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与子夫之间,毕竟曾经两小无猜,鲜衣怒马,此时说起这些,更觉世事难料,诸事沧桑。 天色又暗了许多,两人不能久语,免得被人瞧见了,惹起非议。子夫拿出一个九弯素纹平银镯子,交至莫兰手上,“这是祖母偷偷叫我捎予你的,虽是银子造的,不如金玉值钱,却是老祖宗的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叫你好好收着,也是一点念想。” 莫兰伤感,眼圈儿都红了,“老祖宗身体可还健朗?” 子夫见她神情戚戚,放软了语调道:“她很好,只是惦念着你。总是骂我父亲,把你送入宫来。” 莫兰轻“嗯”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只怕一开口,便会嚎啕大哭。 她轻轻抽泣着,手中攒着玉镯和发钗,泪流满面。子夫心疼,掏出帕子递予她,她接过去,只觉帕子上犹还带着他的味道,是小时候无忧无虑,青梅竹马的味道。她拭去泪水,才道:“宫中人多口杂,你先去吧。” 子夫恋恋不舍看了她一眼,点头应允,往垂花门处去。 待他去远了,莫兰才从暗处转出,才走几步,只见赵祯立在廊檐角下,神情冷漠,一点也不似平日温和亲厚。 莫兰一愣,知道他要误会,正要开口解释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走至他跟前,拉住他的袖子,酝酿许久,才要开口:“六郎……”话还未完,却被赵祯狠狠甩开衣袖,冷漠的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与她擦身而过。 ------------ 58.我也想忍不住说一句:皇帝渣渣 月影下花枝斜横,疏影婆娑。晚风吹过,拂起她耳垂上的镶银坠子,细细碎碎的荡在脖颈间,冰冰凉凉。她转身看他离去的背影,身长玉立,君临天下,威武如往斯。她很想追过去,抱住他,告诉他,心中除了他再无旁人。 却又隐隐害怕,若真问起楚子夫来,她又该如何开口?年幼时候的初心萌动,鲜衣怒马,也曾动人心魄,她无法当他从未存在过。 苏且和离着百来步跟在赵祯身后,此时从隐蔽处转出来,经过莫兰身侧,停住步子,他的脸上冷漠无色,口气冷如千年寒冰,低沉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快步去追御驾,将莫兰远远抛在身后。 是夜,天气愈闷愈热,一丝凉意也无。至子时,乌云终于掩去了月色,狂风吹得树枝呜咽作响,雨倾盆泼溅而下。 雨声连绵,莫兰毫无睡意,辗转反侧无眠。她起床掌灯,拿出针线,给子非绣枕头,也不知绣了多久,心思全不在这针线上,终于扎了手,殷红的血迹沾在指尖,像漏水的瓷碗般迅速溢出,她将手指含入嘴中,满口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心中猛的一痛,像针扎在了胸口尖上。 待雨停了,微凉的夜风裹着花草清香吹入屋中,莫兰起身临窗而立,舒展僵硬的身姿,朝漆黑如墨的夜空深深呼了口气,才觉好受些。终于有了些许睡意,转身正要去就寝,却见花园中立着一个人影,纱灯照着,朦朦胧胧,乍一瞧,将莫兰唬了一跳。待她反应过来,连外衣也顾不得披,忙跑到外屋,推开门,往宫墙巷子里折至花园中去。 她的心砰砰直跳,她一辈子都被教导要娴静淑良、要温婉端庄,从未如此奔跑过。她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唯有自己的喘息声,她也无法做任何思考,唯有奔向他。 他还是来了,他竟还是来了。 她的眼中落下眼泪,却是笑的,那笑容比她任何时候都要美。 是他来了,即便他那样生气,他还是舍不得。 雨雾缭绕于花枝间,树影摇曳,莫兰奔至树下,左右环顾,他却没了踪影。笑意渐渐失去了温度,僵硬的挂在唇边。她踩在泥水中,鞋袜衣裙湿透了也浑然不觉。她立在树荫下伫立良久,往自己屋子望去,里面烛火闪闪,满室昏黄。 第二日,莫兰强打起精神去上值,候了一日,也未见到赵祯身影,连周怀政也跟着不在。至晚膳时,才听宫人们说,官家昨夜临驾蕙馥苑,半途中淋了雨,染了风寒,如今御医们都在蕙馥苑伺候,尚美人伴在身侧,亲侍汤药,一步未离。 好歹在亥时末分,周怀政遣人来翠微阁叫莫兰到御前伺候茶水。莫兰忙重新换过衣裳,绾好发髻,特意取出当日在巩义时赵祯送的烧蓝镶金花钿手镯戴上,衬着素白衣袖,愈发引人入目。 记得刚被遣到仁明殿当值时,莫兰曾来过蕙馥苑,给尚临冬送她特意嘱咐做的荷包。如今再临此地,只觉比那日更为檐崖高琢,富丽堂皇。莫兰捧了新茶要入殿,浅桦在廊下拦住,笑意盈盈道:“美人不喜旁人进殿,不如让我捧进去吧。”她从莫兰手中接过漆盘,旁侧有伶俐的宫人忙掀起竹帘,请她入殿。 殿中点着十余盏玉勾连云纹灯,玉盘做灯底,点着臂大的蜡烛,尊贵奢侈,照得满室生辉。赵祯穿着明黄银线绣五爪龙云纹寝衣,手执书卷,倚在藤椅上看书。因他染了风寒,畏冷,故将殿中所置冰块通通撤去,只留了两名宫人伫立一侧轻轻摇扇。尚美人侧跪在蒲垫上,依着赵祯为他捶腿。见浅桦进来,忙起身,端过茶,奉至赵祯跟前,轻声道:“官家,请喝茶解渴。” 赵祯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书卷,接过茶,浅抿一口,面无颜色道:“这是奉茶司的茶?他们遣人来了?” 尚美人扬起笑意,如夏日盛放的紫薇花,烂漫娇艳。她柔声道:“不管这茶是不是奉茶司冲泡的,此时天色已晚,官家身体又抱恙,该早些安寝才是。”见赵祯要放茶盏,浅桦忙过去接住,放入漆盘中,躬身退下。 繁星满天,银河横跨天际,如滔滔流水。偶有萤火虫飞过,莫兰想起七夕那日赵祯送予她的节礼与喃喃情话,只觉神思恍惚,心旷神怡。待殿中灯盏渐渐暗去,有尚宫出殿,朝廊下候命的宫人道:“官家已安寝,没有夜值的可退下了。” 莫兰愣了一愣,应道:“是。” 她跟着内侍们一齐退下,行在路上,手镯松松的随着腕臂摆动,内心也是空荡荡的。她原先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即便早就明白,他是帝王,六宫粉黛,又岂会只属于一人?他从未当着她面去见妃嫔,更不曾在她面前与她们亲密,日过一日,她也就蒙蔽了自己,以为她们是不存在的。 她甚至以为,即便存在,也无法成为两人之间的隔阂。 今日忽见他宿于旁殿,想到他与别的女人也同样情意难却、缠绵悱恻,才猛然醒悟,即使他在她面前能谨守着与妃嫔们的距离,但也终不能改变她们是他的宠妾之事实。他是帝王,他的宠爱与疼惜,绝不能只给其中一人。 念及此处,她心中大恸。 过了几日,太后见从广从德一直未有消息,忙遣了亲信去打探,此时驿使才传来消息,说恩州兵马都总管刘从德在回京路途中,见江淮地区穷苦者众,遂亲自将吃食施舍给路边乞讨的百姓,不料竟染了鼠疫。 如今苟延喘息,命在旦夕。 太后一听,神思全无,跌入御座,再也无力站起。 赵祯闻后大怒,将禀报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又亲指派了御医前去诊治。不足三日,刘从德卒,年二十四岁。依宋制,兄亡,弟需服丧一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须离职。 子非听到此消息,只觉五雷轰顶,顿时失了主张。此事一出,从广必然悲痛欲绝,哪有心思再想儿女之事。从广不仅不能再向太后要她,且一年内兴许连面也难见。此时她不禁羡慕起入柔来,虽只是丫头,却能光明正大守在他身侧,温言相慰,形影不离。 她日日候在通鉴馆,生怕他一时回来寻不到她。她多么想此时此刻能依在他的身边,安慰他,伺候他,跟他贫嘴,逗他开心。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隔着宫墙,隔着千山万水,将他放在心中,从日出黎明到夜幕昏黄,默默思念他,描绘他的模样,不舍昼夜。 她至少要等一年。 她可以等,只是,一年之后的事,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半月后,从广携从德灵柩回京,于府内隆重举行丧典。至太后寿诞,虽置办了宫宴,却未起乐,太后心伤未愈,又被旧疾所扰,身体每况愈下。 旼华瞧着,忽然懂起事来,将自己心中的痛疾隐去,日日守在慈宁殿伺候,寻着法子取乐,哄太后开心。赵祯虽国事繁琐,却也每日遣人仔细回禀太后所吃所做之事,若得闲,也不去妃嫔殿中,只去慈宁殿休憩片刻。 周怀政见近日来,莫兰甚少进殿中伺候,即便奉上茶水,也未多停留。心中不解,将莫兰唤至偏处,小心询问:“前段时候还好好儿,近几日怎连话也未见说过?” 莫兰不愿与人议起此事,冷冷道:“此事不该您多嘴罢。” 周怀政脸上一滞,心道:还未封妃晋嫔哩,倒先长了宠妃的脾气。他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是靠着八面玲珑的本事,又不想得罪莫兰,遗留后患,终究忍着性子道:“我也是为你好,平日多多顺着点官家,他说怎样,你便怎样,切不可失了分寸,惹得官家发怒。” 莫兰实在不想与他再论此事,也知道他不敢拿自己怎样,难得使了回性子,福了福身道:“大监若无其他事,奴婢先告退了。” 两人正僵着,忽见夏芷气喘吁吁跑过来,也没向周怀政施礼,先扯住莫兰道:“官家叫你呢,快快到殿前去。” 殿中寂静无声,大瓷缸中新添了冰块,徐徐冉起雾气。赵祯低头看着奏章,旁侧有美人一身苏绣百花绛紫轻纱裙,轻摇蒲扇,笑道:“六哥哥殿里就是凉爽舒服,比不得绯烟殿,用点儿冰都要百般节省着。” 赵祯未予置否,头也未抬,淡淡道:“你既想做饮子给太后喝,就该好好儿学,别做坏了,惹太后不高兴。” 旼华将头蹭到赵祯跟前,噘嘴笑道:“大娘娘才不会嫌弃我,保管我做什么,她都爱喝。我听闻宫人说,奉茶司的宫人最会做饮子,才亲自寻了来。” 八月的日头正烈,酷暑难耐。偶有夏风拂过,也是暖绵绵的,使人怠倦。莫兰多日未与赵祯说话,此时被他召见,反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之感。 她在廊下踌躇片刻,鼓了勇气,才提裙跨入殿内。 赵祯正与旼华说话,见莫兰进来,反低下头去,只看奏章。莫兰原以为是赵祯想见自己,入了殿,却见有旁人在,忙褪去嘴边扬起的笑意,恭谨福身道:“官家万福,公主万福。” 殿中凉沁沁的,四处摆着晨起新摘的花束,暗香若隐若现。 旼华仔细打量着莫兰,见她穿着浅紫色上裳,系杏黄月华长裙,挽着垂挂髻,朱钗尽褪,只鬓了一朵紫红芍药。旼华虽觉她于宫人中打扮稍过艳丽,但娇媚处自有温婉娴静之感,也觉喜欢。 她笑吟吟道:“你便是奉茶司最会做饮子的?” 莫兰低头恭谨道:“奴婢愧不敢当,只是在御前伺候久了,天天挖着心思做各类饮子,渐渐的熟能生巧罢。” 旼华喜欢她说话不卑不亢的样子,“我听闻姜蜜水可养颜,于老人家吃了也有好处,你可否能教我做?” 莫兰稍稍抬头,见公主的脖颈处,戴着一颗硕大的祖母绿玉石,用细如丝线般的金链子穿着压在领口处,十分简洁奢华。 她浅笑道:“其实姜蜜水不仅养颜,还可驱寒气,使人浑身暖和血气舒畅,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喝。公主可先遣人将新鲜生姜磨成糊状,一勺蜂蜜兑一勺姜糊,用滚烫的热水冲了,每日晨起和晚膳后各饮一杯。” 旼华见她妆扮新鲜,说话也伶俐,心里喜欢,朝赵祯道:“六哥哥,我喜欢她,你将她送给我罢。” 赵祯虽眼瞧着奏章,耳却一直留意着她俩说话。 忽听旼华说喜欢莫兰,他也不禁掬起一抹笑意,又听她说要带莫兰走,脸一沉,凶道:“不行。” 旼华见他脸色生怒,便嘟着嘴,低声撒娇道:“不行就不行,凶什么凶。”又瞧着莫兰道:“你去绯烟殿住三天吧,除了姜蜜水,我还想做紫苏饮、梅花酒、木瓜汁、甘豆汤、沈香水……” 赵祯听旼华越发滔滔不绝,心中不悦,斥道:“你还是先做好姜蜜水罢,莫兰可不能跟着你去,福宁殿也不能离了她。” 旼华先笑:“你叫莫兰啊,果然是蕙质兰心,一点不错。” 莫兰忙躬身道:“谢公主夸赞。” 旼华又朝赵祯哀求道:“六哥哥就借我一天罢!” 赵祯看了莫兰一眼,见她神情自若微微垂首静立于侧,鬓间芍药妩媚多姿,心中一动,板起脸来,道:“若后宫妃嫔都跟你似的,都要做什么饮子,都跑来福宁殿遣人,那还有没有规矩了。” 旼华见赵祯脸上毫无松动,知道他又是最遵规守矩的,郁闷不已,低语道:“都做官家十几年了,还这么小气。” 莫兰听了,噗呲一笑。 赵祯不知何故,皱眉看着两人,旼华忙朝莫兰做了嘘声的手势。这时,恰有宫人走入殿来,福身道:“公主,太后要醒了,妘丫大娘子请您回慈宁殿。” 旼华听了,提脚便往外走,又朝莫兰笑道:“我先回去试试,若做得不好,再来找你。” 莫兰忙躬身道:“是。” 旼华走后,殿中只剩下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略微尴尬。莫兰见赵祯无话,心中失落,正要躬身出殿,又忽听赵祯唤道:“你过来。” 莫兰缓缓走过去,也不敢看他,只垂首立在一侧。 殿中极静,几乎能听见大瓷缸中冰块遇热破裂的细微声响,赵祯沉吟片刻,才指着冷透的茶水道:“去换盏茶来。” 待莫兰换了茶,赵祯又使她研墨,研完墨又要她收拾书册,待一切都忙完,实在无事可做了,他才道:“你下去吧。” 莫兰不敢逾越,道:“是。”到了殿门口,只觉不甘心,又返过身来,轻唤了一声:“六郎……” 赵祯恰巧正望着她,四目相对,皆是情谊。 他许久未听过莫兰如此叫他,只觉情意绵绵,心都酥了,喉口处似生有千千结,卡得他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嗯”了一声。 忽吹过一阵大风,将竹帘子吹起,拂在莫兰身上,吹得裙姿飘荡,连头上戴的芍药花儿也溢出暗香来。她柔声道:“你的气可消了……” 赵祯看着她,眉头微皱,却并不答话。 莫兰又自顾自道:“他是我表哥,父亲逝世后,我便随着母亲寄居于舅舅家中。因他和我同月同日生,在舅舅家时,都是他先一天贺寿,我延后一天过。”见赵祯未有制止,她鼓足了勇气接着道:“那日晚上,是老祖母托了他给我送寿礼,又说起我妹妹的婚事,才与他多说了几句。”说着将手上戴的九弯素纹平银镯子伸至赵祯眼前,低声道:“就是这个银镯子。” 赵祯瞧着雪白酥臂,颇觉赏心悦目,又抬头看她容貌,见肌肤细腻有柔光,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不觉竟呆了。 莫兰被他瞧得脸红了,柔声唤:“六郎……” 赵祯这才反应过来,从袖袍中拿出一柄玉梳子,低语道:“其实那日,朕是想送这个给你作寿礼。” 莫兰接过,见那梳子极薄,用整块和田玉缕空雕琢而成,柄上琢着三朵盛开极妍的牡丹,以枝缠叶,疏朗雅致。莫兰情动,抚着那梳子,浅吟道:“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情一动,泪满襟。 赵祯俯至她耳侧,轻声道:“如此相思之人,又何止你!”说罢,帮她轻拭眼泪,满腹柔情道:“你既这样说,朕便如此信你。只是……” 莫兰破涕为笑,问:“只是什么?” 赵祯仍旧一本正经,捏了捏她的脸颊,答道:“只是,下不为例。” 两人默契一笑,赵祯见莫兰眼中还含着泪珠,嘴角却扬起了笑意,更觉凄美动人,情不自禁轻吻在她的唇角。这一吻,终于将连日来的心酸苦闷得以释放,像是压在胸口吐不出来的气息忽而吐将出来了一般,心旷神怡,惬意安然。 不出几日,旼华果然三天两头过来问莫兰如何煮饮子,做出成品来,也总是先拿至福宁殿请赵祯品尝。赵祯有时懒于招呼她,就寻了苏且和应付。 苏且和是块千年寒冰,哪里会说什么好话,无非是:太咸、太甜、太淡、不好喝、没味道,如此种种。若是他某天忽然说了两字:一般——旼华就高兴得跳起来,几日寻不着东南西北,必煮几大缸子,挨宫挨殿给人家送去。 如此一来一回,日升月落,已至初秋。 阖宫撤去冰块供应,收起竹帘,穿上秋装,廊前宫墙下,也换上各色万寿菊、秋海棠、醉蝶花、桂花等,依旧姹紫嫣红,落英缤纷。 子非已有三四个月未见过从广,官家又指派了其他官员来通鉴馆继续编撰史书,宫人们也如先前一样,各司各职。日子久了,子非也怠倦了,神情愈发淡漠。没遇见刘从广之前,宫中虽苦闷,倒也未觉难过。如今没了刘从广,世界便如空无了一般,既无盼头,也无想法。只觉吃饭也无趣,看书也无趣,甚至连莫兰也不愿去见,终日上值下值,窝在房中,呆坐冥想。 可是,愈是不见他,他的音容相貌却愈加清晰,那些不好的记忆仿佛通通不见了,只剩那些好的,那些柔情的,一日复一日的在脑中回放,时间愈久,愈觉放不下他。 原来,已是如此深爱。 秋日渐深,清河郡王赵庆领着王妃吕尚坠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推迟身体不适,不便见客,遂将他们打发了。尚坠久居深闺,连家门也未出过几回,此时来到宫中,更觉处处陌生,令人害怕。她小心牵住赵庆的手,一脸稚纯道:“官人,你的手真暖和。” 赵庆并不答她,只是任由她牵着,于宫墙下缓缓走过。 慈宁殿院中多植高大乔木,树中间又将各色花籽随意撒了,任其生长,又配以专人打点施肥,使得院中一年四季花团锦簇,花开不败。 赵庆牵着尚坠于林中小石路中穿过,以为能避过不见旼华。却偏偏,旼华使人端了大瓷缸的饮子迎面而来。赵庆心中钝痛,却依然镇定道:“尚坠,这是旼华公主。” 尚坠听了,松开赵庆的手,躬身请安。 虽是深秋,仍有鸟儿在林中筑巢,唧唧喳喳的声音不绝如缕。尚坠的声音细细柔柔,传入耳中却是五雷轰顶。 终于还是见面了,如此的狭路相逢。 旼华冷笑一声,保持着公主威仪,虚扶了尚坠,道:“王妃不必多礼。”不过几字,却几乎用尽她毕生的力气。她不敢看赵庆,怕只是一眼,自己就会万劫不复。她知道自己不能看他,不能看他,可是,她的眼睛又如何能离得了他。 他还是一副清欢寡淡的模样,穿着品级朝服,立在林中,威武肃容。秋阳从树中穿过,斑驳映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看着旼华,又像是看着她身后的某处。有风拂过,吹起他宽大的锦袍衣袖,荡起层层涟漪,仿佛是他翩翩而来,仿佛那些阔别经年的光阴从未逝去过,两人依然还如幼时一般,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 尚坠胆怯,半躲在他身侧,低头锁眉,局促不安。 旼华忍住眼泪扭过头去,让于道旁,甩袖道:“你们先走。” 赵庆脸上微滞,反扬起浅笑,恭谨道:“臣告退。” 他牵起尚坠的手,大步从她身侧走过。周身空气流转,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知所措,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不可抑制,如黄河决堤。那一瞬,天地万赖寂寥无声,唯有哀哀欲绝,肝肠寸断。 尚坠几乎是被赵庆拖着走的,她幼时开始裹脚,从不疾走,如此一来,实觉吃力。待出了慈宁殿,赵庆才松开她的手,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无尽处。 尚坠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袖子,轻轻道:“官人慢些走。” 赵庆这才转头看她,见她香汗淋漓,气喘吁吁,想起她一双小脚细如莲瓣,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扶住她手,放慢了步子。 慈宁殿中,太后刚用过午膳,又品过旼华新做的沈香水,见她脸色不好,料想是撞见赵庆了,不觉心疼。太后抚着她的手道:“人与人的姻缘自有命定,像我与你父皇,若是那一日我未在朱雀门外打鼓唱曲,若你父皇那时没有掀起帘子,人生又会是另一番景象。若今后,你遇见能真正与你相伴一生的良人,会深知今日之苦痛渺如云烟,也算不得什么。”顿了顿,又道:“想我在张耆家躲藏了十五年,其中辛酸又有几人知晓?可我如今想起来,却深觉每日读书抚琴,也是岁月静好。年月流逝如水,是诸事最好的解药。” 旼华勾唇扬起一丝笑意,又苦又涩,道:“可我不想要什么良人,我只想要庆哥哥。即便有一天,我与旁人成婚了,他也会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无可替代。” 太后满眼忧色看着她,还要劝慰:“旼华,你……”话还未完,却被旼华打住,听她笑意盈盈道:“大娘娘该午睡了!”说着,就起身吩咐妘丫准备寝具。 太后望着旼华的背影,她穿着华贵的公主锦袍,戴着无尚尊贵的华冠,却那么落寞那么无助,只觉心都要碎了。 因中秋节至,朝中放假三日。一早,皇后携着各妃嫔往慈元殿中给太后请安,妘丫在外殿将各人迎了,请至偏殿入座等候,唯皇后入寝殿伺候太后梳洗。 因着太后皇后都不在,妃嫔们便散漫起来,纷纷落座,莺莺燕燕说着家常话。你说今早新摘的鬓花,她拿出昨日官家新赐的镯子,如此唠唠叨叨,倒显热闹。 殿中唯临冬一人立着,有品阶比临冬高的修仪殷切问道:“尚美人怎么不坐?站着岂不累?”临冬毫不掩饰脸上的娇宠之气,瞥了董修仪一眼,竟不答话。 董修仪失了面子,也不恼怒,反笑道:“也是的,咱们姐妹坐的凳子都不过是普通朱漆四方扶手椅,皇后坐的才是尊贵,不仅表的是金漆,而且还雕着金凤凰哩。”说着,故意看着临冬道:“可惜啊,连个凳子也没你我福分。你得的宠爱虽多,却如何能比得过皇后尊贵。” 临冬位阶虽低,却一向宠冠六宫,平日闹起别扭来,连赵祯也让她三分。 她听出董修仪言语中似有讽刺之意,又极想在众人面前立威炫耀,心道:坐个凳子怎么啦,有官家撑腰,看谁敢拿我怎样。如此想着,便唤了宫人来,道:“把金漆扶椅搬过来。” 宫人见她脸上已含了浅怒,哪敢怠慢,忙将椅子搬过来,请她坐下。 众妃嫔瞧她如此,也未敢多言,只是默默议论。倒是李美人,忙行至耳侧低语道:“姐姐行事未免太过张扬,太后若知道了,恐怕难以收拾。” 临冬其实早就后悔了,又好着面子,若此时离座,往后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心中正是婉转千回,忽听殿外有宫人唤:“太后、皇后驾到。” 临冬心里悚然一惊,忙起身静立,却不想,候了半盏茶时辰后,宫人又道:“太后突然不太舒服,回寝殿去了。” 临冬舒了口气,复又坐下,只觉身后空空,似若无物,待反应时,已然来不及了。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四脚朝天,极为不雅。满屋子的妃嫔、宫人齐齐望了过来,都禁不住哄然大笑。 浅桦本在廊下伺候,见临冬跌倒,忙进来扶她,关切道:“美人,你没事吧!” 临冬倚着浅桦站起,心中气恼不过,先甩了浅桦一耳光,才狠狠道:“死丫头,连凳子被人搬走了也不知道,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又冷眼将众人扫了一遍,沉声道:“是谁把我的凳子搬走的,趁着官家还未过来,赶紧自行请罪。不然等我告诉官家,一个个决不轻饶。” 她说得字字凶狠,不留半点余地,妃嫔们忙敛住笑,亦不敢得罪她,只道:“我们都看着外面,连走动也不敢,哪里能去搬你的凳子。” 冯贤妃含笑品着茶,任她们胡闹。 不过多时,官家从福宁殿来,他先去看过太后,又携着皇后过来,妃嫔们还未来得及请安,临冬便往官家面前一跪,泣道:“请官家为臣妾做主!” 赵祯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忙将她扶起,牵着她坐到自己身侧,温声道:“别哭了,有什么就跟朕说。” 临冬用帕子捂着脸,偷偷瞥着殿下其她人脸色,也不说话,只是哭。赵祯见她哭得可怜,也掏出帕子帮她拭泪,轻声道:“你若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也不要担心,朕自然为你做主。别哭了,免得哭伤了身子。” 坐在殿中的妃嫔们见官家对临冬如此温言暖语、柔声宽慰,既是羡慕又是嫉妒,静姝心寒,转过头去不看,命若离去唤新茶。 这时,弄月忽从位中坐起,站入殿中,款款道:“官家,臣妾知道尚美人为何如此伤感。”临冬缩卷在赵祯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赵祯记得弄月,那日莫兰被烫,也是她站出来帮莫兰说话。如此一想,不觉多了几分好感,道:“你说说看。” 弄月于宫中被官家冷落已久,知道尚临冬最得官家宠爱,一直想与她结交。以往给她送过几次节礼,都被退回了。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弄月不想错过。 她一身水红对襟绣蝶褙子,盈盈立于殿中,倒也仪态万方。她婉婉道:“尚美人被宫人戏弄,落座时被人抽走了凳子,摔了一跤。” 赵祯听了,边抚慰怀中佳人,边斥道:“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戏弄美人,还有没有规矩了。” 如此一说,临冬哭得更伤心了。 冯贤妃此时坐不住了,跪至殿中央,“是臣妾遣人将凳子搬走的。” 赵祯脸有愠色,“朕记得冯贤妃当时以“贤”字为封号,就是因为性情端庄贤惠,如今怎么也做起如此荒唐之事来?” 冯贤妃倒是不卑不亢,“临冬不过是三品美人,却不谨遵本分,使宫人搬了皇后的凤座来坐,如此不成体统,臣妾也是气愤不过,请官家恕罪。” 赵祯听了,先问临冬,“贤妃说的可是真的?” 临冬忙顺着凳子跪下,泣道:“臣妾真的无意冒犯皇后,不过是看着凳子好看,才叫宫人搬来坐。” 赵祯不悦,见她脸上犹还带着泪水,忍住不耐烦道:“你也太莽撞了些,宫规就是宫规,岂能随意亵渎,皇后的位子是你能坐的么?” 静姝先听赵祯缓缓道来,还颇觉生气,后又听到那句“皇后的位子是你能坐的么”,只觉扬眉吐气,欣喜万分。她知道赵祯并不是真要怪罪临冬,倒不如给个顺手人情,她含笑温婉道:“所谓不知者无罪,尚美人既不知道宫中有此规矩,又无人告诉她,这次就算了罢。” 赵祯听见静姝如此说,又见临冬满脸泪痕,甚是可怜,便伸手将她扶起,道:“既然皇后这样说,就饶你一次,下不为例。”顿了顿,又柔声问:“可摔疼了你?” 一听官家如此说,临冬还真觉有些痛,按住肚子道:“这里有点疼。” 赵祯根本不信摔一跤会肚子疼,但还是伸手过去揉了揉,又笑道:“朕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你倒当真了。”众妃嫔也觉临冬恃宠而骄,又见官家与她如此亲厚无间,对她又多了几分嫉恨。 临冬本是随意说一说,不料,竟觉肚子真的越来越疼,难以忍受。她的脸瞬间苍白如纸,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赵祯急了,忙抱她放上御舆,又召了太医来,亲自跟随着往蕙馥苑去。众妃嫔也不敢擅自离去,都跟着御驾到了蕙馥苑,宫人们忙上忙下,气氛压抑紧张。 冯贤妃也觉后怕,若是真弄出人命来,自己难脱关系。 ------------ 59.人有悲欢离合 因是中秋,阖宫各处张灯结彩,装饰台榭。太后下懿旨赏了秋裳和宫饼于各殿各司,宫人们虽忙碌,却都喜气洋洋。 莫兰瞧着天气甚好,携皎兮、代秋、夏芷三人于奉茶司将御上用的茶杯、盏、托、碟、壶、勺、罐通通搬至院中洗净了,烧了滚水煮过,晾干,整齐收于柜中。几人又叫来扫洒宫人,亲自监督着将司里上下通通清扫个遍,至午后方休。 才要歇下来,便有内侍过来请莫兰去御前奉茶。 莫兰忙洗了手,冲了茶,用不知何时藏于旮旯角落里,许久都未用过的黑色天目釉茶盏装了,往殿中去。 殿中静悄悄的,帘卷西风,有暗香袭来,莫兰蹑手蹑脚放下茶盏,往赵祯走去。只见他和衣躺在窗下玉榻上,连鞋也未脱,满脸倦色。 莫兰跪至旁侧,轻轻抖开湖蓝色锦缎薄,盖在赵祯身上,又帮他脱了御靴。窗户半开着,上面挂着松花绿的玉帘,被秋风吹得悉悉索索碎响。她细细瞧着他的脸,眉如浓墨,鼻尖挺直,忍不住抚在他的脸上。 日落偏西,殿外的阳光缓缓透过雕花窗户上的绿绡纱,泛着灰白的影子爬到了赵祯脸上,莫兰忙起身将卷起的帘子放下。 殿中太静,莫兰放帘子的声音扰醒了赵祯,他惺忪睁开眼睛,看见莫兰立于眼前,听她柔声道:“啊,是我吵醒你了么?” 赵祯微微闭了闭眼,才抹了一丝浅笑,“朕睡了多久?” 莫兰瞧了瞧紫檀书架上的铜漏,“才半个时辰,六郎要不要再睡会?” 赵祯有些慵懒,轻声道:“不必了。”说着从榻上坐起。莫兰见了,忙去廊下叫宫人打来热水,拧了毛巾替他搽脸,又换了新茶奉上,见他依旧一脸郁郁寡欢,才柔语道:“六郎可是为朝事烦心?” 赵祯拉着莫兰的手,于掌心把玩,苦笑:“临冬小产了。” 莫兰先是悚然一惊,而后又渐渐溢出失落,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并不只属于自己。她做不出任何反应,低低“嗯”了一声。 赵祯见她神色微变,又如何不懂,忙止住话头不再说了。 赵祯子女甚少,又多早殇,今日听闻临冬小产,只觉心中悲恸难忍。他将头伏在莫兰肩上,温热的呼吸拂起她的鬓间垂发,轻挠在她的颈间,酥酥麻麻的,像是小孩子在挠痒。 他轻声道:“莫兰,你替朕生个皇子罢。” 莫兰情动,伸手圈住他,玩笑道:“若是生了公主,你便不喜欢么?” 赵祯此时才笑出声,“是朕说错了,无论是皇子还是皇女,朕都喜欢。你若是生了皇子,朕必亲身教养他,若是生了皇女,她的富贵荣宠,必如旼华一般。” 莫兰听他如此说,心中高兴,比往日多了几份胆大,撒娇道:“既如此,那六郎要多多宠爱我才是。”说着,羞红了脸钻进赵祯怀里。 赵祯捧起她的脸,捏了捏她的脸颊,宠溺道:“你这个狭促的……” 话还未完,她却垫脚先吻了他。他已然适应了莫兰的胆大,轻轻回吻她,果然芬芳若兰,沁入心脾。 中秋月色清亮,玉露生凉,丹桂香飘。赵祯在垂拱殿花园中设宴,与众妃嫔、皇子、公主团聚赏月。赵祯想起今日临冬小产,对皇子、公主们更多了怜爱,问过他们功课,又每人赏了紫檀嵌玉纸墨笔砚。 蕙馥苑中,烛台高筑,帷幕垂垂。 临冬听着从垂拱殿隐隐传来的琴瑟铿锵之声,侧躺于檀香木雕花大床上,闭目垂泣。她知道,今日也同往年一般,帝后设宴,众人酌酒高歌,登台玩月,绝不会因自己小产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浅桦从侧门领了御药院的徐太医入殿,于帷帐后轻唤:“美人,徐太医来了。” 临冬猛然睁开眼,强撑着身子走出帷幕,杏眼圆瞪,气得说不出话。浅桦见此,忙捧了六安茶奉至临冬嘴边,临冬喝了,顺了口气,才怒斥道:“你倒说说,此次小产与你那香肌丸有何干系!” 徐太医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也镇定不已,跪于地上叩首道:“香肌丸是由麝香、高丽参、鹿茸等名贵药物制成的蜜丸,虽能让女子肤如凝脂,肌香甜蜜,但该药之毒也会经久滞留蓄在任督二脉内,令女子难以受妊,即便受妊了,也容易小产。” 临冬听了,五雷轰顶,更觉悲痛欲绝。她本可晋封受赏,于赵祯怀中痴嗔撒娇,绝艳六宫。可现在,孩子也没了,官家也弃她而去。她跌坐于位中,又哭又笑,“为何当日你不跟我说明白,若是我知道这东西有毒,绝不会用。”说着起身奔至柜前,胡乱搅和一番,寻出一个雕花木盒,狠狠掷地。 香肌丸从盒中跌出,滚了满地。 徐太医依旧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淡然道:“当日臣将此物交予美人时,便说过,娘娘若想妊娠,必先停药半年,需调养身体,将毒性尽除,才可备孕。” 临冬其实又如何不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这孩子来得突然,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如今又突然没了,更觉悲痛。 她生自己的气,生赵祯的气,生冯贤妃的气,生徐太医的气,生整个汴京禁宫所有人的气。她痛哭着喝道:“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她气恼不过,只觉憋着一口子气,总是吐不出来。她将寝殿中所有可以搬得动的东西都砸了,她哭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可月圆高悬,举国欢庆,她不过是个三品美人,任凭她如何折腾,又有谁能记得她的失子之痛呢?! 莫兰趁夜月去仁明殿寻子非,携她往御河边放小水灯。不过两三月不见子非,竟觉她瘦了大半,连腰身也有了,不禁笑道:“你若真是如此瘦下去,只怕刘大人来接你,也认不出你了。” 话一出口,莫兰只觉失言,尴尬不已。 子非倒是看开许多,对莫兰笑道:“他来不来也说不定了,一年后的事,谁说得清楚?他是皇亲国戚,而我,不过是吕家庶女,如何能配得上他。但我想开了,若他来了,我就跟他走。若他不来,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月色迷离,子非一身素衣,迎风立于湖边,神色平静而坚定。 莫兰忽然觉得子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刘从广或许正是看见了这种旁人看不见的美,所以才会如此喜欢她吧。 莫兰往御河中放了一盏花灯,上面写着她的愿望: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虔诚的默念祷告,对月许愿,以求心想事成。子非也放了一盏花灯,莫兰不知她写了什么,但是莫兰知道,除了有关刘从广,再无其他。 因宫中允许中秋有此放灯风俗,故御河沿岸,无论宫女内侍,纷纷往河中放小水灯许愿。至深夜,河面飘满了灯火,璀璨如繁星,悠悠荡荡往宫外飘去。 夜深了,宴席撤去,周怀政上前,小心问:“官家今日可是去慈元殿?” 因是中秋,官家理应去皇后宫里就寝。静姝立在一侧,正要吩咐若离准备着接驾事宜,却听赵祯忽然道:“静姝,今日是中秋,朕本应去你宫里。” 静姝才听了上半截话,心里便是一沉,愠怒道:“既是“本应”,官家依着就是。若官家今日不去慈元殿,明日阖宫议论起来,臣妾还有何颜面。况且,太后也不会允许,听了又要生气!” 静姝说得如此明白,赵祯却只当未闻,他最不喜别人用太后之意来压制自己,遂淡淡道:“临冬今日小产,失子之痛,比朕更痛万分,朕若不去陪着她,如此月明之夜,她又如何熬得过去?你身为皇后,该大度些。”顿了顿,又道:“朕明日再去慈元殿看你。”说完,起驾往蕙馥苑去。 宫人们没想到官家竟会来蕙馥苑,浅桦如遇救星一般,跪走至赵祯脚下,哭得:“娘娘将自己一人关在屋里,也不许人进去,满屋子的东西都砸光了不要紧,就怕娘娘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赵祯一听,忙快步往屋中走去,推开门,见地上碎瓷满地,临冬哭得累了,正缩卷在墙角下,手中拿着一块瓷片,眼瞧着就要往手腕上割去。 赵祯忙喝道:“临冬,千万不要!” 临冬见赵祯来了,忽然有些茫然,他竟然来了。 只见他穿着朱红朝服,连礼冠也未来得及取,他大步走过来,抢过她手中的瓷片,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喃语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胸膛温暖又宽阔,可真舒服啊。 第二日,官家下旨,削去冯贤妃“贤”字称号,降至昭仪,移居平乐殿。临冬闻之,甚是得意。她本极度厌恶香肌丸,绝不想再用。但才过半月,惊觉脸上竟有了小斑点,脸色也不似平日光润平滑。先以为是因小产之故,损了肌体,但又仔细保养了两三月,仍不见转色,偏偏赵祯对她又愈来愈冷淡,她心一急,生怕失了帝宠,顾不得其他,依旧用起那香肌丸来。 这一年冬天来得极早,才十月下旬,就疏疏密密下起了雪,裹着北风扑在人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剐得人疼。因子非得了风寒,卧床不起,莫兰一早托了关系从御药院寻了些药给她送去,过了辰时才回奉茶司。 莫兰早上路过御花园时,择了数枝红梅,用白釉长颈瓶装了,捧着送去给赵祯瞧。她在廊下掸了身上的雪,方进殿。廊下伺候的宫人皆知她身份不同,平日也是允她随意出入,此时也不敢阻拦。 福宁殿中地龙烧得极旺,莫兰一进门,暖气夹着花香往身上一扑,如临深春。她笑意吟吟的掀起殿中珠帘,见赵祯穿着朱红便袍坐在案几前看奏章,如岸边杨柳一般严谨俊秀,正要开口唤:“六郎……” 话还未出口,从内殿走出一个人来,她穿着橘黄镶边浅黄对襟小袄,系着水白棉裙,神态悠闲,桃腮带笑。 莫兰忙躬身道:“官家万福,杨美人万福。” 赵祯此时才抬起头来,先看着莫兰,笑道:“怎么摘了梅花来,天气这样冷,仔细冻了手。”又放下笔,朝杨美人道:“刚刚呈的马蒂糕味道极好,你回去再做一些,朕晚上再去降云殿看你。” 杨美人瞧着梅花甚美,遂从莫兰手中接过,“马蒂糕臣妾那里还有许多,官家若真喜欢,不如午膳时就去降云殿。”说着,将手中花瓶放入紫檀书架上,又将旁侧开盛的芍药取了下来,交至莫兰手中,吩咐道:“拿去扔了吧。” 莫兰低眉垂眼,躬身道:“是。”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醇厚之声,赵祯道:“朕还有诸多奏章要看,也不能和你说话,怪无趣的。况且,若是有朝臣过来觐见,也略为不便。” 那美人一点也不知赵祯话中有话,摆手道:“臣妾一点也不无聊,只要能时时看见官家,臣妾就很开心。若是有朝臣来,臣妾就往内殿去,绝不会妨碍官家。”、 赵祯还在说什么,已被大雪簌簌飘落之声掩去,莫兰站在廊下,风雪猛然往身上一扑,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紧了紧胸前衣裳,往雪中走去。 自临冬渐渐失宠,后宫之中又有了杨美人得宠。想当初,为了尚临冬,他不惜与朝臣争论晋升她的父亲,不惜撤去鲁国公主之母冯贤妃的称号,不惜在中秋之夜不顾祖制宿在蕙馥苑。可如今,曾宠冠六宫,帝恩无限的尚临冬,曾依在官家怀中尽情哭泣的尚临冬,也如曾经的苗贵妃、冯昭仪、以及众多独守宫墙的妃嫔一般,渐渐被弃之脑后。 用过午膳,赵祯方宣莫兰入殿中伺候。 莫兰端了茶进去,赵祯正要午睡,只穿了寝衣立在殿中,脸上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莫兰脸上怔仲,一眼瞧见摘得失了样子的梅枝,心里微微一沉,“你若不喜欢那梅枝,以后我再也不摘了便是。”说着,放了茶托,几步走到书架前,将梅花从瓷瓶中拿出,掷于地上。 赵祯倒是好脾气,满脸赔笑道:“她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孩子,你何必跟她置气。”说着又去抱她,被她轻轻一扭挣脱了去。 两人僵持着站在殿中许久,莫兰见赵祯只穿着薄薄寝衣,没好气道:“好好儿脱了衣服做什么,杵在这里该着凉了。” 赵祯见莫兰脸上略有松动,忙道:“脱衣服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生个皇子。”莫兰此时哪有心情和他费口舌,只道:“你还是跟你的尚美人、杨美人,跟那些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去生吧。” 她端起茶托往殿外走,被赵祯一把抱住,伸手往莫兰膈肢窝内腰身处乱挠,嘴中道:“凡朕说句什么,你总要气朕,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也不知道朕的厉害,今儿绝饶不了你。” 莫兰先前还极力憋着,后头却再也忍不住,不一会儿便笑得喘不过气,口中道:“别闹了,再闹我可真要恼了。” 赵祯这才停下来,一把将她抱起,往内殿去。 两人面对面躺在御床上,莫兰看见赵祯脖颈上留着红印子,将手指按在上面细细揉摸,酸道:“这又是谁的胭脂印子?” 赵祯任她摸着舒服,眯着眼假寐道:“不知道。” 莫兰平躺下去,道:“若是被谏官们看见,大白天的,官家脖子上还有妃嫔的胭脂,不知该作何想,少不得又要劝谏一番。” 赵祯挪至她身侧,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懒懒道:“只要你不多想就行了。”说完,以为莫兰还要说话,就“嘘”了一声,道:“别说话,就这样好好躺一会,半个时辰后叫醒朕。” 最近天冷无常,太后惹出旧疾,赵祯常伴身侧亲侍汤药,朝中之事渐渐都由他一人把持,失去太后支持,犹如少了主心骨般,劳心劳力,政务繁忙。 莫兰见他脸上满是倦色,不忍再惹他烦心,只静静依着他的臂弯,听他呼吸在耳畔,渐渐失神。 却说杨美人回到降云殿,正巧文婕妤过来说话,见她脸上略有忧色,忙问:“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莫非宫里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杨美人先行了礼,“我年纪尚小,进宫又晚,文姐姐你定要帮衬着我才是。” 文婕妤扶了扶鬓上的金镶翠蝶步摇,笑道:“你虽进宫得晚,如今却数你恩宠最多,连先前宠冠六宫的尚美人也被你比了下去,你还需我帮衬什么?我倒想求你提携提携我才是。” 文婕妤一向谨言慎行,从不多生事端,入宫多年,虽未有过盛宠,但于妃嫔中间,也算是恩宠不断的。 杨美人叹了口气,“我知道尚美人曾是御前奉茶的女官,去年才被受封,一入妃册就宠冠六宫。” 文婕妤点点头,任谁也不愿得罪,“尚美人相貌柔美,风姿卓越,多受些恩宠也是必然。即便先前小产失了君心,官家毕竟为她削了冯昭仪的妃位封号,如今虽不似先前,却也能与你平分秋色。” 杨美人捏起青釉莲瓣瓷碟中的马蹄糕,递至文婕妤,口中道:“正是如此,我今儿在福宁殿时撞见一个宫女往殿中闯,官家竟未生气,还问她怎么去摘了花,天冷仔细冻了手之类的话。我深知官家对宫人甚是宽厚,也未觉得怎样,只是……” 文婕妤吃了点心,才缓缓问:“只是什么?” 杨美人皱眉道:“只是那宫女竟未谢恩,神色如常,官家竟也未可置否,像是常常如此行事。” 文婕妤点了点头,放低了声音,“早些时候,宫中就有传闻,说官家与宫女有私情,只是众人都不知道是谁。有次宫女们在御花园中议论,还被我亲耳听见了。” 杨美人疑惑道:“难道就无人去打听打听?不怕又出个尚美人来?” 文婕妤挑眉笑了一声,“御前的人嘴巴子最严,况且,官家刻意要瞒着,谁又敢去打听?”杨美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隐去稚色,沉吟不语。 文婕妤瞧着天色渐晚,怕雪天路上不好走,遂告辞回殿。 至夜,赵祯起驾去降云殿,路过尚美人的蕙馥苑时,叫抬轿的人停了停,宫人见御驾停在殿门,忙叫了临冬出来。 临冬欣喜,急忙换了鲜亮的绣牡丹粉色亮缎圆领薄褙子,扭着柳腰出来接驾。等行至殿门时,御驾却早已走了,只在雪地中留下一行脚印往降云殿去。她穿着薄衣站在雪中,冷得瑟瑟发抖,细如碎末的雪花子飘落在她的脸上,溶出水来,像流了泪一样。 子非自生病,已拖拖拉拉有大半月,莫兰每隔三四日就要去看她,见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只觉心疼。子非全身疼痛,一丝力气也无,她拉住莫兰的手,气若游丝道:“宫女若是得病不能好了,总要送到宫外尼寺中去。说得好听是养病,说得不好听就是任由着我们自生自灭。自我母亲死了后,我便再未想过出宫去,死了也没什么。”越说越是悲戚,抽泣着道:“只是死前没能再见刘从广一面,总不甘心。莫兰,我知道上次我被关进暴室时,是你托了人去找他回来救我,如今,我厚着脸面,再求你一次。” 子非素日里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欢喜模样,即便刘从广突然失了踪影,她也从未当众表露过泣色。 莫兰见她哭得如此悲恸,闻之也落下眼泪,又如何忍心不答应她,遂握紧她的手道:“你安心养病,别老想着这些死不死的话。你说的事,我必定帮你做到。” 子非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点点头,仰头将一碗苦药灌了下去。 下了一夜的雪,晨起时犹还未停,院中积雪已有丈许深,远远瞧去,飞檐勾栏之上皆被白雪掩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子非所托之事,莫兰不敢假托他人,只能再去求楚子夫。 殿前司在福宁殿西侧置有憩所,莫兰不敢擅自去找他,只在旁侧的夹道中等候他。每隔半柱香时辰,他便要过来巡视一次。 子夫头戴兜鍪,身穿锦袍,手持长剑威武而来。他远远就看见了莫兰,她穿着桃红偏襟袄裙,立于雪中,如傲梅一般娇艳柔美。 两人无声无息转入花园中一处假山后,雪大风紧,扑得人眼睛都打不开。子夫见她连风兜也未戴,任雪落了满身,忙用左手拂开右手袖袍,像一块青布般遮在她的头顶上,呼着热气皱眉道:“怎么连风兜也不戴?” 莫兰见他此举,想起小时两人去河中采莲,恰逢急雨,他也是如此般,将袖袍举至她头顶,替她遮风挡雨,还斥她,为何竟不带纸伞。 此去经年,他一如当初。 莫兰溢出一抹笑意,像是刚吐蕊的梅花般,清香袭人。她缓缓道:“怕误了上值的时辰,出门急了些。”她抬头望着他,一双眼睛如凌冽清泉,明眸剪水无半点混沌。她道:“只是又有事要求你。” 子夫呆呆望着她,轻轻回道:“你说。” 莫兰遂将子非所托之事简略说了,末了从怀中摸出翡翠玉石观音像吊坠,用帕子裹着放至子夫手中,“请你一定要亲自将此物交至刘大人手中,切不可假手他人。若是他不来,也要将此物拿回,还与我。” 那观音像是刘从广当日赠与子非的情物,若是果真无法再见刘从广,留它在身侧,也是子非的一点念想。 子夫点点头,允诺道:“你说的事,我必然做到。” 莫兰见他情深意厚,心思了然,叹了口气,凛然道:“子夫,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怕我今生都无以回报了。” 两人相视,想起幼时如花美眷,斗茶填诗,竟皆是枉然,不觉唏嘘。 许久,子夫才轻轻道:“我知道。” 这三字如利剑一般刺在他的心上,隐痛渐渐浮上心头,像是陈年旧疾,以为早已痊愈了,伤口却一直都在,稍稍一碰,又痛了起来。 莫兰不敢再看他,依礼福了福身,低沉道:“如此便好。” 话毕,两人颇有默契的各自转头离去,只留下一拢脚印在假山下,不过一会儿,又被落雪埋了去,不留丝毫痕迹。 莫兰疾步回到奉茶司,捧茶上殿,行至廊下,才知临冬立在殿门前求见官家,寒冬彻骨的已经站了半个时辰。可里头正有杨美人侍在君侧谈笑言欢,内侍不敢上前禀告,只劝诫她先回去,午后再来,她却不肯,冻着身子执意站在廊下候着。 她一身绣淡红梅花的对襟棉绫褙子,梳着飞仙髻,髻上鬓着赤金点翠蝴蝶步摇,映着雪光,如一朵迎风盛开的牡丹,开在雪中,犹显馥郁芬芳,娇贵妩媚。雪絮被风吹至廊檐下,落满了她的肩膀,她也不去拂,只静静立着,眼睛直直望着殿内。莫兰看着她,正要劝解,却有内侍催促:“杨美人等着喝茶,快快奉上。” 莫兰“哎”了一声,快步往殿中去。地上新铺了地毯,毛深寸许,踩在上面悄无声息。莫兰掀起殿中珠帘,见赵祯正在批奏折,杨美人盈盈立于一侧研墨,眼角含笑静静望着官家,情意绵绵。她听见莫兰掀珠帘的声音,知道是宫人捧了新茶来,忙笑意斐然道:“官家,喝口茶歇息一会再看罢。” 赵祯“嗯”了一声,眼不离折子,只伸出手来。 莫兰见此,忙捧了茶过去,放至他手旁。他端茶喝了一口,方抬起头来,见是莫兰,先笑了笑,问:“怎么头发湿漉漉的,是不是淋了雪?” 莫兰道:“不碍事。” 杨美人见此,眉头微皱,心生醋意,忍着性子娇笑道:“磨了这么久的墨,手都酸了。”说着,转过御桌,行至赵祯旁侧。 莫兰见此,往后退了几步。 杨美人捋起袖子,将一段酥腕露至赵祯面前,娇纵道:“官家帮臣妾揉一揉。”赵祯捂住她的手腕,将袖子放下来,温言道:“小心着凉了。” 杨美人歪着头道:“若臣妾着凉了,官家会不会去降云殿看臣妾?” 赵祯笑道:“那是自然。” 杨美人露出小孩子脾性,笑道:“若是如此,臣妾愿意日日生病,就能日日见着官家了。”赵祯宠爱杨美人,正是因她年纪轻,说话简单,时有小孩子般的赤诚之心。她声音本就叮铃悦耳,如此撒起娇来,说着痴狂话,惹得赵祯大笑几声,宠溺道:“尽说些傻话。” 正说着,殿外传来喧哗之声,赵祯喝道:“怎么回事?” 有内侍疾步走上前,跪地叩首道:“尚美人候在廊下,求见官家。” 赵祯微微颔首,淡淡道:“跟她说朕现在很忙,让她先回去,改日朕再去瞧她。”顿了顿,又道:“御前喧闹,不成体统。” 内侍哪有不明白的,领了命,俯身退了出去。 莫兰从殿中出来时,看见临冬依然立在廊下,丝纹未动。风雪染在她的鬓角边,融化了滴下水来,沿着脸颊流到脖颈里去。莫兰将盘中剩余的新茶捧上去,恭谨道:“美人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罢。” 临冬正愣得发杵,神思呆滞。听见莫兰与自己说话,半响才反应过来,斜眼瞥着她,冷笑一声,“你不必高兴太早,我的下场亦是你的下场。” 莫兰悚然一惊,咀嚼着话语中所含的意味,暗暗思忖:若是连临冬也知道自己与赵祯之间的事,宫中鱼虾混杂,保不准还有其他人知道。 莫兰只当做什么也未听见,也不想与她说论,只笑道:“天寒地冻的,娘娘还是早些回去。”说完转身便要走,却听临冬在身后冷冷道:“你以为你经历的这些,我没有经历过么?别忘了,我也是从奉茶司出来的!” 如电闪雷鸣,重重的击在莫兰的胸口上,有一瞬间的失神,莫兰才回身粲然笑道:“你的下场并不是我的下场,因为我并不是你。再说,我也不会像你那般愚蠢,恃宠而骄,惹他生厌。” 话虽如此,终是底气不足。 她回到奉茶司,坐在屋中许久,到底意难平。 过了两三日,官家去慈元殿看皇后,撞见尚正局掌印大监在禀告诸事。静姝难得见官家一面,正要屏退众人,稍后再议。 却被赵祯止住,且道:“你只管做你的事,朕去内殿躺一躺。”静姝应了,亲自伺候他宽衣午睡后,才复回外殿处理宫中大小事务。 因是年下,宫中万事需要齐备,太后病重,也要时刻警惕着操办白喜事,免得一时去了,手忙脚乱。六局十二司的尚宫、大监一一上前将诸事禀明,请皇后示下。说了半个时辰才要散去,又见尚正局的掌印大监迎了上来,道:“皇后,奴才还有一事禀告。” 静姝有些乏了,耐着性子道:“什么事?” 大监道:“前几日有人禀报,说御前侍卫与宫女在御花园私会。” 大监生怕又如上次错怪了苏且和一般,惹得官家生气,这次学乖了,先来禀明皇后再做处置。 静姝最不喜欢处置此等事务,又棘手又要牵扯各宫势力,吃力不讨好,她皱眉道:“可有证据?” 大监恭谨答道:“有。”遂从怀中掏出一块素帕,摊开来,见里面裹着半寸四方翡翠书镇。 静姝瞧了一眼,道:“从哪里来的?” 大监道:“禀报的宫人是仁明殿的侍籍宫人,无意路过御花园时瞧见两人私会,不敢现身,待人走了才看见地上有此物,就捡了来,说是私会的亲军侍卫落下的物件。” 静姝喝了口茶问:“可有看清两人面目?” 大监答:“男的是殿前司五品亲军楚子夫大人,女的倒是背对着身子,没瞧清楚。” 静姝思忖道:“此事既涉及御前,待我问过官家再论。” 大监忙道:“是。”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帝后用过晚膳,赵祯歪在藤椅上看书,宫人连忙将灯盏移至圣驾身侧。静姝亦坐到他旁边,轻轻道:“官家,臣妾有一事不知如何处置。” 赵祯眼不离书,口中却道:“你且说来。” 静姝缓缓道:“尚正局经查有宫人与侍卫在御花园中私会,因那侍卫是御前的人,臣妾不敢擅自主张。” 赵祯这才抬起头来,问:“是谁?” 静姝道:“是殿前司的五品亲军侍卫楚子夫。” 赵祯微讶,想起那日楚子夫与莫兰在树下诉情,又多了几分憎恨,“可有证据?” 静姝遂让若离将帕子和书镇呈了上来,“据宫人禀告,说是楚子夫遗落的,那宫女倒是背着身子,没瞧见模样。” 赵祯将帕子拿在手中细看,见素帕虽是常见的白绢所裁,帕中却绣着两朵兰花,极为素雅。他见过这种兰花,与他雨夜憩阁中送与莫兰,莫兰又往那方帕子上绣的兰花一模一样。 ------------ 60.你想做朕的妃嫔么? 慈元殿烛台高筑,寂若无人。忽闻“嘭”的一响,静姝唬了大跳。抬眼瞧去,方知赵祯将手中书册狠狠摔在红木案上。 赵祯抿着嘴唇,满脸紧绷绷的,面无颜色。 静姝从未见过赵祯生气,甚至没见他跟谁急过,素日里总是一副温雅浅笑的样子,但帝王终归是帝王,眉头一皱,便能令身侧之人惊恐万分。 殿中伺候的宫人纷纷跪了下去,低眉垂眼,屏声静气。 赵祯思忖许久,令周怀政将帕子和书镇收起,“此事涉及御前侍卫,待朕查明了自会处置。”静姝听闻,深知其意味,不敢多言,恭谨道:“是。” 赵祯起身,“如今正是年下,皇后操劳,朕不扰你了。”语毕,往殿外走去,又道:“朕还有事要处置,改日再来瞧你。” 静姝不敢挽留,亲自帮赵祯整好衣袍,理好发冠,又送驾至殿外,望着御驾走远了,才返身回殿。 夜中风雪犹大,天空漆黑如墨。北风呼啸,静姝立在廊下,看着鹅毛大雪在昏黄的灯光下纷纷飘落,心中惘然。 若离劝慰:“娘娘,天寒地冻,小心着凉,还是早些安寝罢。” 静姝失落道:“如此天寒地冻的,他竟然还要回去。” 他,自然是指赵祯。 她伸出手去,任雪飘落掌心,融出水来,冰凉彻骨的滴下去。若离从小宫女手中接过石榴红孔雀纹缀狐毛披风,裹在静姝身上,轻声道:“太后病重,还政于官家,不理朝事。官家又刚刚亲政,自然朝务繁忙。一时想起事来回去处置,也是平常。” 静姝缓缓转过身来,眼底含泪,眉头微蹙,使人见之怜爱。她轻移莲步往殿中去,又叹道:“这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话还未完,被若离嘘声打断,越发低声道:“皇后贵为国母,臣民爱戴,如何能说出如此丧气之言。” 静姝苦笑一声,听着雪声戚戚,跨入内殿。 眼瞧着要到福宁殿了,赵祯却令抬轿之人停一停,说着就要下轿。周怀政一路随来,心中一直忐忑不已。见官家站在雪中,顾不得其他,忙令人取了雀金裘来服侍赵祯穿上,罩上雪帽,又围了大貂鼠风领,“官家想去哪儿走走?” 赵祯抽了口冷气,淡淡道:“就你和苏且和跟着,其他人依旧回殿中,切不可张扬。”周怀政见赵祯脸色不似平常,不敢阻拦,忙吩咐派遣了众人,自己才提着四羊方角宫灯,随在赵祯身侧,小心翼翼问:“官家,您这是要去哪里?” 赵祯不耐烦,斥道:“闭嘴!”吓得周怀政再不敢多言。 因天色已晚,至翠微阁时,有两个小内侍边说着玩笑话,边熄灯下锁。见雪中来了三人,因宫灯已经熄了大半,风雪又密集,也看不清楚是谁来了。 小内侍冷得发抖,只想快点做完事钻被窝里去,见有人来,以为是当值回来的宫人,也未仔细瞧,隔着风雪便喊:“是哪司的人?这么大雪天,尚宫竟也不让人早些下值。”顿了顿,又道:“快快回屋去吧,等夜灯都熄了,路就难走咯。” 赵祯听见,愣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周怀政连声斥道:“小兔崽子嗳,也不瞧着是谁,就乱喊,不要命了么?” 两名小内侍听出周怀政的声音,忙停下手中活计,迎过去赔笑,这才瞧见是官家,吓得半死,顾不得天寒地冻,便往雪中跪去,嘴中哆嗦道:“官家万福。” 赵祯只道:“起来吧。”说完,便往院中走去。 宫人房里没有地龙,只分了些许黑炭取暖。莫兰畏冷,将炭火烧得极旺,又用密实的罐子装了滚烫的水放于被中取暖。听见有人敲门,哪里想从暖和的被窝中出来,遂遥遥朝外面喊道:“是谁啊?” 赵祯没好气道:“是我。”他在雪中呆得久了,虽穿着羊皮小靴,仍觉脚趾已冰冷到没了知觉,只木木的杵着,跟根棍子似的。 偏生莫兰没听出他的声音,外面风声雪声夹着人声,也不知道是谁。 莫兰道:“有事明日再说罢。”说完她屏声听了好一会子,见外面已无人说话,以为人走远了,才要安心窝回被中,却又听见外屋大门“咯吱”一响,似被人强力推开了,冷风猛地灌入门中,吹进屋里来。 莫兰不知发生了何事,忙掀开帷幕,披了件袄子,趿着鞋子掌了灯。正要去外屋查看,却见有人迎面而来,细眼一瞧,竟是赵祯。 莫兰又惊又喜,顿时眉开眼笑,迎过去帮他将身上的雪片拂去,扬眉笑道:“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她牵引他至火炭旁坐下,惊道:“你的手好凉。” 赵祯一时忘了要质问的事,反担心起她,皱眉问道:“这么冷的屋子,你晚上睡得着么?” 莫兰背过身去,将袄子穿好,搬了凳几坐到赵祯身边,将他的手捂到自己手中揉搓着呵气,笑吟吟道:“习惯便好,盖上两床大棉被,然后往被窝里放两个滚水罐子,也很暖和。”她歪着头柔声问赵祯:“手上暖和点了么?” 赵祯点点头,莫兰又问:“脚冷么?要不要去床上坐着,我都捂热了。”话音未落,脸先红了。 赵祯喜欢她害羞的模样,心中不觉一动,握紧她的手,神情颇为复杂的望着她。许久,才轻轻道:“朕呆会就走。”顿了顿,心头似压着千万斤重,缓缓开口道:“朕有一事要问你。” 莫兰见他神色不同往日,也收敛了笑意,“六郎尽管说。” 一听她叫六郎,赵祯心里不觉软了几分,又见她眼如寒星,在灯下烁烁有光,质问的话,一时竟说不出口。 他沉吟片刻,“你想做朕的妃嫔么?” 莫兰不想他眼巴巴大雪天的赶来,竟是为了问这事,不觉先笑了,“若能日日与六郎相见,白首不相离,无论是妃嫔或是宫女,对我来说,都无两样。” 虽是隆冬寒雪,听她说这样的话,却如春光怒放,浑身暖意绵绵。赵祯得到想要的答案,终于舒了口气,执起她的双手放在胸口上,又见她脸上绯红,柔情如水,只想将她揽在怀中,吻在她额上。又怕天色已晚,自己把持不住,就先站起来,往外走去,到了门口方深情款款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莫兰一听,连心也酥了。 连过了七八日,天气转晴,阳光倾泻。太后病愈,于慈宁殿中设家宴,请官家、皇后、旼华及几位妃子、皇子、公主共进午膳,因杨美人风头正盛,太后破例请了她来。她虽年轻,倒也不算糊涂,只穿了素雅的浅蓝色长褙子,梳了简单的宫髻,连朱钗用的也是极朴素的几样翡翠簪子,倒显得有几分沉稳端庄。 用过午膳,赵祯要回福宁殿处理政事,杨美人斗着胆道:“刚刚用过午膳,官家不该急着处理朝事,于身体不好。不如让臣妾陪您去御花园走一走,顺路也就回福宁殿了,一点时辰也不耽误。” 赵祯从不在众人面前驳宠妃的面子,见杨美人如此说,便点头应允。 雪后方晴,阳光晒在身上极为舒服。仪仗远远跟在百步之后,杨美人挽着赵祯手臂,极为亲热。也有妃嫔在园中消磨时日的,见官家过来,也不敢打扰,只立于旁侧躬身请安,杨美人挑眉瞧着众人,颇为得意。 待到了福宁殿后院,杨美人忽指着一侧房屋问:“官家,那是何处?” 赵祯道:“是奉茶司。” 杨美人颇为疑惑道:“不晓得是不是我眼睛花了,我怎么瞧见刚刚有男人进去了。” 赵祯笑道:“这里不比后宫,自然时有侍卫出入,有什么可奇怪的。” 楚子夫本在憩所休息,忽有内侍传话说奉茶司的娘子寻他有事相问。他猜是莫兰想询问刘从广之事,又正巧要往这边巡视,便顺道过来了。见门敞着,只有莫兰一人在屋中做事,四下又无旁人,便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莫兰忽见子夫,反觉奇怪,只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子夫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莫兰道:“我并没有使人叫你。” 子夫纳闷道:“小内侍说奉茶司的娘子找我,可奉茶司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莫兰听见子夫如此说,隐隐觉得不安,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又听子夫道:“正巧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你托我的那件事,怕是办不好了。”说着将子非的翡翠玉石观音像吊坠及帕子从袖袍中拿出,“刘大人身患鼠疫,一直未好,现在也只能躺在床上用药罐子续着几口气,朝不知夕。” 莫兰一听,想起子非病中殷切的模样,心中一酸,只觉腿脚软绵无力,胃中翻滚,恶心得想要吐出来。 子夫见她神情不对,忙伸手将她扶住,焦急问:“你怎么了?” 话还未完,有莺莺之声传来,语气中满是愤懑:“你们在做什么?!” 顺着愤懑之声望去,只见杨美人立在门口处,亭亭玉立,蓉面玉肌。她身后立着一人,那人身长玉立,威严肃然,正是赵祯。 莫兰心中一紧,赵祯的仪仗已行至廊檐下,宫女内侍,皆恭谨屈身立着,站了满院。她望向赵祯,他逆光立在门外,神色晦暗,冷若冰霜。莫兰情急中往前跨了一步,想向他解释几句,无奈胃酸腹胀,生怕一开口就要吐出来。 待莫兰站稳了,子夫忙松开她的手臂,躬身道:“官家万福,娘娘万福。” 莫兰全身软弱无力,头一昏,跌坐在地上。子夫心中悚然,却不敢去扶她,只静立着,就像当年父亲说要送她进宫时那般,沉默不语,仿佛事不关己。 赵祯这时才屏退左右宫人,只身走入屋中,亲自将莫兰抱起,让她坐在凳上。他心中满是怒火,却也无法不顾及她。 赵祯温声道:“怎么了?要不要叫御医来瞧瞧?” 莫兰忙摆手,生怕引来非议,轻轻道:“不碍事。” 赵祯见珐琅兽小耳炉上用银炭温着热水,就往桌上拿了茶盏,亲自倒了热水给她喝。杨美人见如此,暗暗气愤,自己好不容易想出这法子来,官家竟当未看见。她眼珠一转,见子夫手上拿着什么物件,便柔笑道:“楚大人手里拿的是什么?可是赠给佳人的?” 子夫听见杨美人如此说,忙跪地叩首道:“此物并不是臣与莫兰私授之物,不过是……”话还未完,却被赵祯打断,清冷道:“都出去吧。” 杨美人心有不甘,还想说句什么,被赵祯一眼瞪住。他的眼神如刀剑寒冰,唬得杨美人连忙屏声静气,躬身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两人,耳炉上鲜红的银炭烧得哔剥作响,细小的银灰扬入空中,轻轻扬扬,又黏在人的衣衫上。 莫兰喝过温水,缓过气来,沉吟片刻,已然明白眼前发生之事。赵祯此时才将那日静姝交予他的翡翠书镇和帕子拿出,丢掷在莫兰面前,“你送予他的东西倒是不少。” 莫兰瞧着那两样东西,平静道:“六郎此话怎讲?” 赵祯眉头紧皱,痛心道:“这两样物件,难道不是你托人送予楚子夫的么?若不是朕将此事拦了下来,你和他如何能在这里安然无恙。朕如此信你,以赤诚之心待你,你却仗着朕爱你,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守宫规,背叛朕。”他将拳头狠狠砸在茶桌之上,眉宇间尽是悲愤之色。 莫兰见他如此,心疼不已,想要去握他的手,却被他故意拂开。她唇角微微颤抖,沉住心神道:“那书镇我从未瞧见过,何来送予之说?另外,那帕子虽是我绣的,但在仁明殿时,我不知绣了多少帕子送给她人用,她人若真心想陷害我,寻块帕子又有何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赵祯望着她,见她神情坚定,心中微微平缓,许久才道:“刚刚又是为何?” 莫兰见事到如此,也不能再隐瞒下去,遂将子非与从广之事一一说了。赵祯也曾在通鉴馆偶然撞见过子非和从广的暧昧姿态,那时还颇为羡慕他们,不想,才几月过去,竟已分隔两地,相互思念彻骨,却都已病入膏肓。 这些,赵祯都信了。 因她是莫兰,所以他都信了。 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他信了。 只是,他还是不能忍。她为何总是去求楚子夫,为何却不能找自己。在他心里,隐隐藏着一个疑团,如破土而出的种子,生根发芽,愈长愈茂盛。赵祯望着她,似要将她看穿,手掌死死扣在桌沿上,俯身道:“朕知道你与楚子夫是表亲,幼时在他家府上长大,你母亲是他父亲的亲妹妹。” 莫兰不知他是何意,脑中空白如纸,“这些我都跟你说过。” 赵祯冷冷道:“既如此,你们可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莫兰一愣,慢慢的才体会出他言语中的意思,心里堵着满腔的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转头望了望子夫,见他威武立在廊下,薄唇紧抿,神色堪忧。想起他对自己一腔柔情,却只能付水东流。先移情的,是自己。她对他本就有愧疚,如今赵祯如此问,更觉心慌不已,良久,才轻轻答:“是。”顿了顿,又辩解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心中疑惑许久的事,如今终于有了答案,只是这答案,太过残酷,像是冷刀子捅在了胸口之上,疼得他无可抑制。那手上似乎也没了气力,软软的搭在桌沿上,他无比痛心道:“虽是以前的事,你如今依旧无法忘怀是不是?” 忽有此问,莫兰竟觉为难。思衬片刻,正要开口,赵祯已然站了起来,往殿外走去。她低声唤道:“六郎。” 赵祯停了停,斜眼看了看她,狠下心,大步往殿外走去。 行至廊下,日已偏西。 赵祯洪声朝众人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是让朕在宫中听见有人再议论此事,必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多嘴之人寻出来,拖出去喂狗。”赵祯极少说出如此狠话,更从未如此行事,他一脸威严,将众人吓得纷纷叩首,齐声道:“是。” 杨美人见事态至此,才知那宫女在官家心中的地位,自己竟不能比,心中怨恨,此时却也不敢发作,反笑若夏花,盈盈跟在赵祯身后,往福宁殿去。 至此,赵祯日日避着莫兰不见,终日或宿在杨美人、尚美人那里,或彻夜于福宁殿中批阅奏章。即便有一日是莫兰奉上茶来,也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杨美人毕竟年轻,瞧着如此情形,私心以为官家开始唾弃莫兰了,便时刻想着如何趁他心淡之时,除去后患。 不过几日,天又转阴,先是连下了几日雨,又夹了几日雪粒子,这一日终于下起鹅毛大雪来。天空终日暗沉沉的,厚沉的乌云压在皇城顶上,风起云涌,冷得人不敢出门。 旼华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裹着海棠红羽纱面白狐狸毛披风,头上罩了素白雪帽,由宫女撑着一把泼墨山水的油纸伞,从宫墙下逶迤走来。风雪犹大,她又嫌轿子坐起来烦闷,偏要走路来,此时冷得瑟瑟发抖,也未生出后悔之意。 倒是苦了那些仪仗里的宫人们,不过是跟着公主去趟福宁殿,却如行军打仗一般,苦不堪言。既要替她遮风挡雪,又要备齐所有雪中可能要用的物件,她走得又慢,还要担心是否会着凉,简直是,连喘口气也不敢怠慢,半分也不能放松。 才到福宁殿,雪竟然停了,天空还隐隐可见灰白的太阳躲在云中,若有若无。旼华本想寻莫兰学做冬天喝的热饮子,却听宫人说莫兰身体不适告了假,也未再勉强。又见赵祯为政事烦恼不堪,便兴趣斐然道:“六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东宫的庭院里打雪仗的事么?” 赵祯这才从奏章中抬起头来,温言道:“旼华,朕现在有事要处置,你若无紧要事,就先回去,改日朕再去绯烟殿瞧你。” 旼华哪里是善罢甘休的人,她想做的事,无论是撒娇讨好,还是威逼利诱,也绝对要做到。她伸手将赵祯眼前所有的奏章全部扔至地上,又挽着他的手撒娇道:“这么多的章子,反正一时半会也看不完,不如与我出去赏赏雪景,呆会再来看,也不晚嘛。”说着胡搅蛮缠,硬拖着赵祯走到殿外院中。 福宁殿外有大片空地,上面白茫茫铺满了雪,只往正中间扫出一条道来,供人行走。仪仗随从们都跟在百步之外,只剩赵祯、旼华两人在院中空地上行走。 旼华顽皮,往那未经打扫的积雪中踩上去,赵祯忙道:“别顽皮,小心摔跤了。”旼华却两脚都已踩了进去,让雪将小腿全部掩埋了,她笑得清脆,道:“在雪里走才有趣哩……啊……” 话还未完,脚上一滑,便往雪中扑去,整个人趴在雪地中,动弹不得。 赵祯此时也起了玩兴,竟不去扶她,只站在一旁前俯后仰的笑了起来。他好久没有如此笑过,似乎,也没什么可笑的事。 旼华趴在雪地中,幸而积雪很深,所以并不疼。听见赵祯大笑,羞愤难当,只想站起来与他好好理论。可她穿得太多了,竟站不起来,滚在雪里,不得要领。 正是气闷,忽有一只手从天而降,握住她的手腕。 锦棉青衫覆在她的手上,她顺着力臂轻松站了起来。目光低垂,她望见他腰间的朱青革带、金银鱼袋、锦绶、青色玉佩、珐琅镶钻的小刀……待站稳了,才听见那人关切道:“公主,你没事吧?” 旼华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他,棱角分明的冷峻,器宇轩昂。 她心里一动,情思纷乱,竟觉害怕。她慌乱的伸手将他推开,掩饰着真心,薄怒道:“不是让你远远跟着么?怎么又过来了?” 苏且和也不狡辩,转身往旁侧走了百步,才面过身来,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 ------------ 61.朕喜欢莫兰,朕爱她 旼华惶恐了。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惶恐。 她记得第一次遇见赵庆时的情形,那日下着大雨,她不知何故生起气来,将父皇的宠妃推倒在泥水中,父皇大怒,将她狠狠责骂了一顿。她哭着独自往御花园中跑,浑身都淋透了,瑟瑟发抖蹲在树荫下哭泣。 赵庆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她甚至还记得纸伞上的纹案,是几株苍劲有力的曲竹。他穿着绯红长袍,头束冠玉,从雨雾中缓缓走来,轻声问她:“我认得你,你是绯烟殿的旼华公主,你要躲到我的伞下么?” 不过是如此,就爱上了他。 有时候,是你在园中吟唱,我正巧听见了你的歌声。有时候,是你在那里荡着秋千,我恰巧看见你灿若繁花的笑靥。有时候,是你跌倒在地,我无意路过,扶起了你。爱情并不都是惊心动魄、撩人心魄,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一件小事。 旼华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心动,她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全天下又有何人能配得上她。可是苏且和在雪中扶起她的那一霎那,她竟然心动了。 那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害怕,让她惶恐。她本能的退却,推开他,她用密实坚厚的心墙将自己围住,让自己万坚不摧。 天空纷纷扬扬的飘起了小雪花,周怀政疾步跑了过来,“官家,公主,瞧着又要下大雪了,请移驾回殿。” 赵祯反有了兴致,温声道:“朕想走一走。” 周怀政跪在雪水中,垮着脸哀求道:“官家,您可饶了奴才吧,若是龙体受寒,太后怪罪下来,奴才可吃不了兜着走。” 赵祯不理睬他,沉声道:“你往一边呆着去,不然,朕现在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朝旼华道:“要不要去花园那边走走?” 旼华神思不定,恍恍惚惚应了一声,跟随在赵祯身后。 两人各自想着心中事,一路寥寥无语。 赵祯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又到了槐树下,大雪天里,树光秃秃伫立在雪中,风一吹,枯枝上摇摇荡荡落下积雪来。他抬眼望去,眼到之处正是莫兰住所的后墙,只见窗扇紧闭,雕花横杆上扑满了白雪。 寒风凛冽,夹着雪粒子,越吹越大,刮得人眼都撑不开。旼华终是熬不住了,跺脚道:“六哥哥,咱们还是回殿中去吧,好冷。” 赵祯回过神,转头看着旼华,见她脸上被冻得红扑扑的,缩在雪帽中,黛眉微蹙,噘着小嘴,仿佛还是七八岁会用石子打妃嫔的顽皮小娘子,他禁不住笑了笑,伸手帮她整了整雪帽和兔毛风领,揽着她的肩膀,替她挡着风,一步一步踩在雪中,像小时一般,护着她疼惜她,渐渐走向归途,好像心也安稳了。 莫兰已有四五日未见过赵祯,小腹时时镇痛,又犯恶心,也不敢和旁人说,只悄悄捱着。又去看过几次子非,见竟有医女在帮她诊治,面色也好了许多。 原来那日之后,赵祯便下了令,往禁宫西北隅新置保寿粹和馆,作为专养患疾宫人之所。又从御药院专门拨出十余名医女,或谨守于馆中待命,或走往各处宫殿为患疾宫人诊治。 圣旨传遍阖宫,宫人闻之,皆奔走相告,深感皇恩浩荡。 连下了十余日的大雪,亭台楼阁之上皆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宫人们日夜铲雪,也只能清扫完上位们经常行走的几条宫街,若是稍稍偏远些,就只能让临近的殿宇自行遣人处理。因太后胃口不好,日日唇干口燥,又不肯因此服药,旼华想亲自做些药膳给太后吃。 论起吃食,旁人她都不信,只信莫兰。 莫兰听旼华说了,又问了太后症状,沉思片刻,便道:“不如给太后做麦门冬饮罢。用麦门冬、半夏、人参、甘草与粳米、大枣共煮,可滋养肺胃,降逆和中,味道也还算甘甜,是《金匮要略》里的方子。” 旼华笑道:“你连医书也瞧过?” 莫兰恭谨道:“先前在仁明殿当值,闲来得空时,想着福寿最为重要,便学着医书记了些保养之法。其实,公主若想知道这些,问御医更为妥当。” 旼华拉住莫兰的手,亲热道:“问他们,开出来的东西又苦又涩,太后哪里肯吃?”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先“哎呀”一声,才道:“我来福宁殿,本是给六哥哥送七翠羹的,问起你那饮子来,差点给忘记了。他既在凝辉殿论事,我将东西送去,回来再问你麦门冬饮的煮法。” 莫兰依着规矩要随公主出殿,“奴婢先回奉茶司,公主若回来,再遣人唤我便是。” 旼华善心大发,拦着她道:“你就在殿里头呆着吧,我去去就回来,这里烧了地龙,多暖和啊。”莫兰仍然不肯,旼华又道:“若是我回来,见你不在殿中,可要生气的。”说完,便领着仪仗去了凝辉殿。 莫兰一人在福宁殿中呆着,她多日不在御前伺候,见御桌上放着赵祯平日里常用的笔墨纸砚、奏章、书册、环佩等等物件,于是细细拿在手中把玩,知道是他用过的,也觉亲切。 想起那日他在殿中轻声跟她说:“莫兰,你替朕生个皇子罢。”音容犹在耳侧,欢喜她依然能感觉得到。她静静立在殿中,仔细瞧着里面的摆设物件,皆是柔情。又见御桌上胡乱摆着半堆书册,自从在仁明殿当过值后,她便见不得书本乱放,此时手上又无事,便拾起那些书册一一按序放入书架之中。 正在忙碌间,忽听见身后传来悦耳之声,缓缓道:“官家既不在,怎会有奉茶的奴婢独自呆在殿中?看来御前的内侍们都是皮毛发痒了。” 莫兰忽闻人声,吓了一跳,忙转身请安,解释道:“旼华公主命奴婢在此处等候她。” 杨美人眉一挑,笑道:“原是如此,我还当你是擅自闯入殿来的呢。” 莫兰忙躬身道:“奴婢不敢。” 杨美人扶了扶头上的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娇声道:“我刚刚在凌虚亭赏雪,将狐狸毛风领子忘在那里了,你能帮我去寻回来么?” 莫兰为难,却也不敢不同意,只好恭谨道:“是。” 凌虚亭离福宁殿倒不很远,只是那里处在花园中间,不算是宫道,故甚少有人去,自然也无人扫雪了。路途虽短,却步步艰难。待莫兰撑着纸伞,走至亭中时,却哪里有什么毛领,连枯叶也不见一片。她又往亭子周围四处寻了一遍,依旧什么也没有,所到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无奈折回殿中,还未开口禀告,只见杨美人手中持着茶盏,狠狠往朱墙上摔去,碎开的瓷片四处飞溅,莫兰躲犹不及,被瓷片刮在脸上,血一下子流了半脸。莫兰尖叫一声,用手捂住,还未反应,殿外已涌进七八名宫人。 杨美人道:“这个奴婢怎么笨手笨脚的,也不知在御前是怎么伺候。” 莫兰刚刚迎着风雪走了半响,本已冷得发抖,血液都像是在倒流,手脚都是木木麻麻的杵着。见杨美人如此说,未等她辩解,就被宫人一脚踢跪在地上。殿中铺着厚厚的地毯,本该是软软的,只是细密的羊毛中间布满了碎瓷片,深深扎入她的膝盖中,她本能叫了声“疼”,又要从地上站起,却被宫人死死压住。 杨美人的贴身侍女深得其意,走至莫兰面前,先卯足了气力甩了两巴掌,打得她脑子都昏了。 莫兰脸上的伤口似被撕裂开了,两颊火辣辣的疼,像烧起来了一般。 侍女狠狠道:“在美人面前也不小心着伺候,你虽是御前的女官,却也不能如此嚣张,待官家回来了,美人必要禀明官家,好好惩戒你才是。”说完,便要吩咐人将莫兰拖出殿外,跪到雪地中去,不想,宫人们还未动手,却见莫兰腹痛难当,唇色发紫,呻吟着跌倒在地上,两腿间已淳淳流下鲜血。 莫兰神思恍惚,全身发颤,她痛得再也说不出话,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抽离了身体。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打湿了她的鬓发。 她知道,孩子走了。 这个从天而降,匆匆而来的孩子,这个她怀疑了很久,揣测了很久,也未敢确认的孩子,终于还是没有保住。 有很多次,她都想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可能有了他的孩子。他那么想要的皇子,正奇迹般孕育在她的腹中。可是,每当她要开口时,他都会冷冷的背过脸去,不看她,不想看她。他的眼神冰冷刺骨,让她开不了口。她害怕,万一,万一她没有猜对,万一她根本没有怀上孩子,他会不会更加愤怒,会不会永远不再理她。 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纷沓而至,她渐渐失去了意识,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终于,只剩一片混沌。 旼华远远就听见福宁殿中有喧闹之声,待走进殿中,看见莫兰歪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发白,下身血流不止,不禁暗暗一惊。 她虽未经世事,但后宫之中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她从小耳濡目染,心中再清楚不过。她曾亲眼见过大娘娘小产,正是这副情形。 她极早前就隐约知道莫兰与赵祯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只是并未点破。如今见到莫兰如此,心中一下明白了。她小时不喜欢父皇的宠妃,长大后不喜欢赵祯的嫔妾,可是,当她看见莫兰躺在血泊中,眼中的泪水竟然喷薄般涌出,她奔过去蹲在旁侧看着她,却不敢抱她,生怕只是稍稍一动,莫兰就会痛彻心扉。 旼华怒瞪了杨美人一眼,杨美人还不知畏惧,恶人先告状,辩解道:“这奴婢做事不利落,我不过想惩戒惩戒她,不想……”话还未完,旼华已唤了绯烟殿的贴身宫人来,旼华知道,这种时候,只有自己的人才可以相信。 她不理会杨美人,只对贴身宫人道:“你去凝辉殿把官家请来,记住,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请来,就说……”她顿了顿,望了一眼痛得面部扭曲的莫兰,仿佛感同身受,连语气也愈发哀痛道:“就说莫兰小产了。”说完,又拿出公主威严,厉声道:“若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就别留你的狗命了。” 内侍唯唯诺诺应了,连伞也不及撑,只戴了顶雪帽,往凝辉殿奔去。 杨美人听见“小产”二字,顿时神魂俱裂。若是小产,凭着莫兰与官家的关系,定是官家的龙脉了!她年纪轻,又入宫不久,从小到大一直被父母养在深闺,如何见过此等世面。看见莫兰流红的时候,她甚至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她跌坐在凳上,连旼华宣了太医,将莫兰抬回住处也不知道,只愣愣跟在人群后,惊慌不已。上次临冬小产,官家是如何对待冯贤妃的,阖宫皆知。她本就只是美人,若是再降位阶,只怕与宫女无异。 赵祯正在凝辉殿与大臣议事,他倚着龙首端坐在位上,朝臣皆位列两侧,盘膝坐于地底软垫上。凝辉殿是重地,早在太宗年间就下旨,令闲杂人等不能出入。 公主的内侍已行至殿门口了,却被亲军侍卫拦住,根本进不来凝辉殿。他记得公主最后的那句狠话,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丝毫不敢怠慢,插科打诨的与那些侍卫细细磨着嘴皮子。那些侍卫都是御前当值的,哪里是能通融的人,总是冷冰冰的驱赶他。 内侍垂头丧气,正要回去搬救兵,才见有个娘子从旁殿小阁中捧着茶出来,忙大声喊道:“夏芷娘子,夏芷娘子。” 夏芷在茶房里煮了新茶正要捧上殿去,听见有人唤她,又见是公主身边的亲侍,忙冒雪迎了上去,客气道:“你有何事?” 内侍“哎呦”一声,拍了两腿,喘着气,尖着嗓门道:“公主让我来禀告官家,说莫兰小产了,此时正在福宁殿。” 夏芷一听,吓得手中的茶壶都掉了,摔在地上“砰”的一响。她顾不得收拾,急忙走到大殿,见周怀政在廊下待命,心想福宁殿大小事务,自然是瞒不过周大监的,于是在他耳侧,将公主内侍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跟他细说了。 周怀政也是一惊,不敢怠慢,忙从旁侧步入殿中,悄悄儿往赵祯耳边说了。殿中朝臣众多,正在商议西夏国新任继主元昊的封赏之事,忽见内侍与官家接头交耳,纷纷观望,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赵祯一听,以为听错了,又问:“你说是谁?” 周怀政又轻声复述道:“是御前的莫兰娘子。” 仿若是尖锐的刺刀狠狠的剐在胸口上,连皮带血的撕下来。他眼中露出沉痛之色,想要说句什么,却被堵在喉口上,吐不出声音来。 他从位中站起,大步往外走,嘶哑道:“散了吧。” 众臣不知何故,见官家神色不同往日,不敢逾越,只躬身送驾。到了门外,周怀政正要去宣舆轿,赵祯却连披风也未裹,雪帽也不戴,独自往福宁殿奔去。侍卫宫人们皆不知发生了何事,离了十几步跟在身后。 赵祯一路狂奔,等行至福宁殿时,殿内已空无一人,连地毯也被重新换过,仿若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依旧是他先前离去的模样。他扯了一名宫人问话,宫人吓坏了,他并未亲眼见到什么,只凭着自己的揣测,颤颤巍巍道:“杨美人让莫兰娘子罚跪,又叫侍从打了她,不知何故竟弄得浑身是血,旼华公主宣了太医,遣人将莫兰娘子送回住处了。” 赵祯提步就走,他应该早就猜到,宫人们绝不可能让莫兰留在福宁殿,必然会先遣回住处再做处置,他太过慌乱,竟不及仔细想想。他马不停蹄往翠微阁去,风雪越来越大,他在雪中疾走,竟不觉冷,额头已细细沁出汗珠来。他想起连日来自己对她的冷漠,对她的避而不见,更是疼痛万分,内疚不已。 待进了莫兰住处,外屋中挤满了人,见官家独自从雪中走来,身上犹还落着雪花,又未带仪仗,皆吓了一跳,纷纷跪至地上请安。 杨美人先迎了上来,挤出笑颜道:“官家……”话还未完,赵祯竟抬手一巴掌狠狠抽了过去,他红着眼低吼道:“滚出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朕面前。” 杨美人突遇此遭,捂着脸先是愣了,渐渐才反应过来,嘤嘤的低声哭泣。屋里的太医、内侍皆吓坏了,噗通跪倒在地,默声不语。 里屋渐渐传来细细的呻吟声,赵祯心中抽痛,抬脚就要进去。 几名内侍连忙跪走至门口,赵祯怒不可遏,喝道:“通通滚开。”那几人依然不动,也不说话,只是跪着,挡住赵祯去路。 御医也在旁侧哀求道:“此屋大阴大秽,官家绝不能进去。” 周怀政也赶了来,跪至地上抱住赵祯大腿,不肯相让。两人正纠缠着,只见旼华从里屋走过来,将食指压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待到了门外,才轻声道:“你们安静些,六哥哥你也先别进去,免得扰了医女做事,反倒不好。” 赵祯听了,依依不舍望了望内屋,见里面帐幕低垂,人影幢幢。他退至外屋坐下,眼中神色平静如无波的死水,语气却透出悲戚来,低低问:“她怎样了?” 旼华略带忧色道:“被茶盏的瓷片扎透了裙子,扎得满腿都是,脸颊也割坏了,流了满脸的血。医女正在给她细细检查身子,必须将碎瓷一片片全部挑出来才是。”顿了顿,又问:“这些人怎么处置?” 赵祯寒眼望去,冷声道:“美人杨氏,生性狠毒,谗害龙嗣,削去一切封号赏赐,遣送至蘅轩寺为尼,永不可再入掖庭。” 杨美人听了,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六神无主。她顾不得场合,跪走至赵祯脚下,梨花带雨道:“臣妾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无意触犯了她,求官家饶了臣妾,臣妾再也不敢了。”她的侍从也随之叩于地上求饶,赵祯撇过脸去不看,扬扬手示意宫人将其拖出去。 周华政小心翼翼问:“杨氏身边的侍从怎么处置?” 赵祯不假思索道:“拖到暴室去,杖刑三十。” 一时间,如鬼哭嚎叫,饶命声四起。 到了掌灯时分,医女才从里屋出来,禀告道:“身上的碎瓷片都清理完了,只是脸上割得甚为厉害,稍不注意,恐要留下疤痕。另外,需遣人时时伺候着,半月内,最好不要下地行走。”那医女神情凌冽,说话不卑不亢,丝毫未有畏怯之色,倒让旼华多瞧了几眼。 赵祯要进去瞧莫兰,也被那医女拦住,劝道:“她刚刚才昏睡过去,需要静养。她的情绪也才平复下来,官家若此时进去,倒容易让她触景生情,于保养无益。况且,她脸上现在抹着厚厚的膏药,官家见了,容貌不在,反倒不好。不如等过几日,等她脸上的伤好了,官家再去瞧也不迟。” 赵祯见她说得不急不躁,神思分明,也有几分说动,便只伫立在门槛边愣愣凝望,许久才返身坐回位中。 到了亥时,太后宣官家进慈宁殿说话,赵祯不敢推辞,仔细嘱咐了医女,又回福宁殿换了衣裳,喝了御医呈上的滚姜茶,才坐着轿子往慈宁殿去。 慈宁殿中高台燃烛,太后畏冷,不仅往宫壁上挂了凤凰锦绣壁毯,又以大雁羽毛做成幔帐垂于四侧作火屏。除去地龙,又烧了瑞炭于朱雀负雏青铜熏炉中,那炭火无焰有光,一次可燃十日,散着热气暖烘烘裹着花香扑在人身上。 妘丫亲自将赵祯迎了进去,见太后穿着雪青缎窄褙袄,面色红润,歪在床榻上,用绸被盖了半身,赵祯忙做辑,浅笑道:“大娘娘今日脸色极好。” 太后叹了气,面露哀色道:“是被这热气扑出来的,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总熬不过多久了。” 赵祯一听,心中伤感,忙宽慰道:“大娘娘万福齐天,长命百岁。” 太后听了,勾唇冷笑一声,道:“官家若能治理好大宋社稷,吾就是今儿去了,也有颜面见你父皇。吾今日听闻你冒雪独行,不知是否为帝王所为?” 赵祯心头一紧,“朕也是心急,才不顾礼仪,往后再不敢了。” 他今日在雪中奔波半响,至此连晚膳也还未用,全身软绵无力,面色苍白,又挂念着莫兰,心思未免有些散乱。 太后愈是生气,面上愈是收敛着神色,她甚至扬起了笑意,道:“你倒是没所谓,可那宫女,你就没有想过她的处境么?” 赵祯凛然,沉默不语。 太后此时方露出颜色,皱眉厉声道:“你今日甩下朝臣,独身从福宁殿奔至宫人住处,连轿子也不坐,淋着雪去。你扔下朝事,不顾龙体,违着宫制,就为了一个宫女。若有朝一日,吾下到九泉,见到你父皇,该如何与他交待!你可真是我教出的好官家!好儿子!” 赵祯望着熏炉中烧得红滋滋的炭火,脑中满是那日雪夜去莫兰房里,她将自己的手捧在掌心,呵着气柔声细语的模样。 太后见赵祯神思恍惚,竟未仔细听自己训话,气得又咳起来,片影忙取了斗彩莲纹的搪瓷缸子,让太后往里吐了痰,又递过清肺的梨汁饮给太后润喉,抚着她的背,轻轻劝慰道:“官家今日淋了雪,还未来得及用膳,奴婢去取些点心来……” 太后斥道:“他的身子连他自己也不爱惜,倒叫我们操什么着心,让他饿着。” 妘丫知道太后正在气头上,忙嘘声退至一侧。 赵祯淡淡道:“妘丫,朕不饿。” 太后缓了缓口气道:“在巩义的时候,你带着她甩了随从出宫去,不过贪个新鲜,也就罢了。你想着法子让她回奉茶司,让她在福宁殿侍寝,有违宫规,吾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并未计较。但今日之事,吾却不能不管。” 赵祯惊愕失色,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竟不想太后全然知晓。他为太后亲身侍养,陪在她身侧十余年,深知她手段之狠烈、决绝,这才意识到莫兰祸福难料,忙皱了眉道:“是祯儿错了,与莫兰毫无干系,大娘娘若要责罚,就责罚朕罢。” 太后见此,冷哼道:“你是大宋国主,何人敢罚你?”又缓了口气,道:“太医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她自己竟然不知道,还帮着杨氏去寻什么兔毛领子,实在糊涂。你子嗣少,若她怀了皇子,吾也不得不晋封她。可如今,她已经小产,吾也不必再容忍她。” 在翠微阁时,他不敢问,旁人也不敢说起,如今听太后说起“小产”二字,只觉心尖上如针扎般疼起来,细细密密的,痛入骨髓。 太后又道:“吾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原本也有意让她入妃册,所以当日才以伺候李宸妃有功,亲赐她正六品尚籍御侍,如今看来却是错了。你若单单只是宠爱她,像先前的尚美人、杨美人一般,我也不会置评。但过犹而不及,你若将一名女子放在朝臣之上,规法之上,迟早要酿成大祸,吾不得不管。”顿了顿,狠声道:“吾会下一道懿旨,将张莫兰贬至染坊为贱奴,永不可入妃册。” 赵祯心中大恸,“朕喜欢莫兰,朕爱她,朕这一辈子从未如此眷恋一个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才能觉得自己也是常人,也可有七情六欲,无需顾忌帝王尊严,也无需计算朝臣关系。她待朕亦是赤诚之心,毫无半点权谋计算。大娘娘……” 太后大怒,掀开被子,光着脚几步跨至他跟前,面斥道:“你是想让吾赐她死罪么!!!”赵祯眼底一热,淌下眼泪,唇角微微颤抖,生平第一次朝太后吼道:“若你敢赐她死罪,就别想再认朕做儿子。” 这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赵祯。 太后抚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妘丫见此,忙搬了黄梨花透雕鸾纹玫瑰椅让太后坐下,又拿了软绸莲花绣鞋替她穿上,来不及拿搪瓷缸子,就掏出素绢帕子放在她嘴前。太后喉口一腥,润得帕子鲜红一片。 妘丫一瞧,唬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轻声道:“太后,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 太后扬了扬手,示意她别声张。赵祯泪眼摩挲,并未瞧得分明,见太后咳得厉害,只当是旧疾,并未在意。 许久,太后方缓了语气道:“你生为帝王,坐拥大宋江山,享受着万丈荣耀,就注定不能成为常人。以前大臣们送你宠妾,吾不过说了一句“切不可沉迷女色”,你便将人悉数送出宫去。甄选中宫时,因静姝是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吾以为甚好,你二话不说就立她为后。”顿了顿,语气愈加柔软道:“年月流逝如水,是诸事最好的解药,忘了她罢。” 赵祯这才抬头与太后对视,烛火映在他如墨的眼中,沉静如夜星。他缓了语气,道:“朕并不是缺女人,后宫那么女子,莺莺燕燕,数不胜数。可莫兰就是莫兰,在朕心里,任何人都无可替代。她会生气,会没尊没卑的与朕拌嘴,甚至会砸东西。但是她,是朕第一眼见到时就心动的女人,又如何能放下。” 太后静静的听他说着,微微有些发愣,犹记得几十年前,先帝在衡妩院的大枣树底下,一袭青衫,衣袂飘飘,抚着她鬓角的青丝,婉转柔情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动了心,再也不能放下。”一时,竟有些动容。 稍稍年轻些时,她一直觉得人生里最为苦闷、愤懑、抑塞的日子就是被幽闭在衡妩院的时光,走到如今才明白,那竟是生命里唯一难得的安静、悠闲、心无旁骛。从她跨出衡妩院大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再也没有平静过。 她凝望着赵祯,他的样貌与先帝极为相似,眉如浓墨,鼻尖挺直,尤其是皱眉的样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愣愣看着,许久才收敛住心神,狠下心,“吾会遣人好好照料她,待她身子好了,再遣去染坊。”顿了顿,又拿出太后的威严,命令道:“从今日起,吾不许你再去见她。若是你不听,就算不认你做儿子,吾也要拿出手段。”顿了顿又道:“就算为了大宋江山,你也该当断则断。” 赵祯心一沉,只觉身子飘飘忽忽的,连腰间的穗子也无力握住,惆怅、愧疚、绝望汹涌而至,让他无力承受。他是皇帝,他以为自己能承受住一切。他也是仁君,被这层身份拘着,他只能独自承受哀痛。 他从小就被教导,为帝王者,一人为天,大权在握,应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 他于心中默默吟诵,双手终于无力的垂下去,垂下去。 自杨美人被赶出宫外为尼,阖宫皆以为御前的奉茶女官张莫兰必然要载入妃册。却不料,官家第二日起便生了重疾,连绵卧榻大半月,只许皇后在旁侧伺候,竟再也未跨入翠微阁半步。而张莫兰,太后虽亲遣了宫人好生伺候着,却也疗养不过半月,就被贬入染坊为贱婢。 莫兰才刚能下地走路,就接了太后懿旨,她是何等聪慧,其中曲直又如何不懂。贬去染坊倒没什么,只是听说赵祯病了,又无法与他见面,心中难免焦急又失落。她知道赵祯在福宁殿中养疾,拖着身子独自去看他,却被内侍拦住殿外。 阖宫皆知莫兰曾怀过龙嗣,殿前的内侍又与她相熟已久,自然不想为难她,只是太后有懿旨不许让她再入福宁殿,也都是没有办法。她正与内侍僵持着,内侍道:“莫兰娘子若再这样,我便只能叫侍卫来了,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了。” 正说着,一袭红衣移至眼前,冰天雪地中愈显娇媚惹眼。尚临冬嘲弄道:“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么?不想一语成谶。” 莫兰依礼福了福身,垂头不语,又听临冬朝内侍道:“太后让我炖了鸡汤来送与官家补身子,快去通报一声。” 不过多时,里头就传了尚临冬进殿,宫人殷勤的掀起帘子,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莫兰,只见她已退至廊檐外头,一身素衣,融在雪地里,唯青丝如墨。 此时风雪已停,树枝上积满了雪,时有风过,将雪花纷纷扬扬的吹落下来,拂在她的衣袂间,更落在她的鬓上、颈间、面颊边,渐渐的消融下去,化成湿沁沁的冰水,直凉到她的心底去。 因官家、太后皆卧病在塌,宫中连过年也未好受,礼仪庆宴通通免去,只在除夕夜里由皇后领着各宫妃嫔往慈宁殿、福宁殿请安纳福。 转眼开了春,太后舟车劳顿往太庙行了祭祀之礼,回宫后病情愈重,渐渐不能开口说话,于明道二年四月,驾崩于宝慈殿。 ------------ 62.她还是如此的爱他 赵祯大病初痊,又临太后驾崩,闻之大恸。于皇仪殿之东楹,悲恸召见辅臣,商议葬仪诸事,命吕夷简为山陵使,宣遗诰,趋百官贺太后于内东门。 内侍将御旨传至染坊时,莫兰正与人合力将布匹从染缸中捞起,她穿着灰布麻裙,青丝用一枚银簪子随意挽在脑后,撸起袖子,将手浸入热水中,烫透了骨头。她哆嗦着跪在地上听内侍宣旨,听见“太后薨殁”四字,脑子轰隆隆响个不停,跌坐在地上,无力直起腰来。 她的眼角溢出泪水,父亲死的时候她也未哭,如今听说他母亲死了,想他亦要经受丧亲之痛,自己却不能陪在身侧宽慰,只觉心如刀绞。 染坊置在禁宫最西角边上,隔着暴室,临近仁明殿。染坊的宫人皆是罪婢,吃穿用度时常短缺,亦无人理会,若得病了也不许告假,只许捱着做事。 一日复一日,半刻也不许松懈。 子非病疾早已痊愈,听闻莫兰诸事,皆以为奇。她时常省着自己的吃食拿去看望莫兰,自病后,她日渐消瘦,如今身姿竟与莫兰无异。待她瘦了,身旁宫人才惊觉她五官精致,皮肤白皙,面貌甚美,惹得仁明殿众人纷纷要戒饭食,以求清瘦窈窕。 时日渐长,已是初夏。 染坊炙热如蒸锅,又时时燃火煮着滚水,许多贱婢熬不住炎热,纷纷沾惹了暑气。莫兰甚懂饮食,染坊后种着几株梅子树,虽未全熟,但晒干了做酸梅汤倒是甚好。故日日晨起先去摘了青梅子,放于院中晒上半日,再煮大锅的梅子汤,用坛子装了,汲入井水中凉上一夜,第二日便分给众人品食,消解暑气。有宫人从未吃过如此饮子,只觉味道甚美,又解渴消暑,不禁对莫兰钦佩不已。 染坊的尚宫已垂垂老矣,宫中诸事看得极淡。年轻时还有些严厉凶狠,如今年纪大了,愈来愈和善慈祥,见莫兰如此,看在眼中,颇为喜欢。即便莫兰偶有犯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 至夏末,西北隅专为宫人养疾的处所保寿粹和馆已修葺完毕,御药院的医女们多要照料各宫妃嫔,亦无多少医女愿意去粹和馆当值,故皇后下旨从各司中选出宫人去往馆中做事。 医女等同官婢,地位自然不如女官有品阶地位,懿旨下到各司,竟无人理会。唯染坊和浣衣局的贱婢欣喜万分,纷纷请愿遣往粹和馆。 御药院的掌事太医没办法,只能命掌医女于两处贱婢中抽选十余名宫人出来,经过浅显粗略的医术学习后,派往馆中当值。 一日,御药院掌医女携了四五名低等医女到染坊选人,尚宫忙让所有自愿去粹和馆的贱婢立在院中,等候甄选。院中用木板搭了一处长桌,桌上放着十余篓子枯草干枝,医女们站在旁侧,只见为首的掌医女洪声道:“一字不识的退下。” 宫人们左望望右望望,虽不甘心,但也无法,退至旁侧观望。 院中宫人去了大半,只剩十余人。医女从锦盒中拿出纸墨笔砚,交予识字的众人。掌医女又道:“给你们半柱香的时辰,将桌上篓子中草药的名字写在纸上,答对两个以上便可随我往粹和馆学医术。” 宫女们面面相觑,她们哪里认得什么草药,不过将往日听闻过的几样草药随便冠上名称罢,倒也有几人猜对的,真是大喜过望。 唯有莫兰,竟做对了十个,掌医女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将她单独唤至旁侧,问:“你小时可有人教你认过草药?”见莫兰摇头,掌医女好生奇怪,又问:“那你是如何知道这些药材的?” 莫兰缓缓答道:“奴婢颇爱做膳食,常常于书中学习养生之法,也粗略的瞧过几本医书,先前在别处当值时,也常用药材做汤饮子,故知道一些。” 掌医女闻之,欣喜万分,立将她撰入册中,于第二日贴了榜让她即刻前往粹和馆学习医理。 掌医女姓苏名文君,医术精湛,父亲为御药院太医,十岁之时被太后召入宫中,跟着太医研读医书,学习望闻问切,于十八岁时正是升为御药院掌医女,专为后宫嫔妃诊病、助产、把脉、针灸等。她于宫中二十余年,时见宫人因拖延病情而将小疾酿成大祸,听闻官家要建粹和馆,便主动请缨主事于馆中。 太医们接了这烫手山芋,如被大石压顶,如今听她自愿前往,哪有不同意的,立刻回禀的官家,请了圣旨来,将此事拍板下定。 子非听说莫兰要去粹和馆,心中替她高兴,笑吟吟道:“虽然医女如同官婢,连普通女官也不如,但若能救死扶伤,帮人剔除病痛,倒也是人生乐事。” 莫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莫兰见子非愈来愈能看开世事,颇觉欣慰,只是那日从楚子夫口中得知刘从广身患鼠疫之事,却依然不肯告诉子非。 自贬为贱婢,莫说宫外之事,即便是宫里诸事,莫兰也是充耳不闻,也无从知晓。她已经有二百四十三日未见过赵祯了,偶听宫人间说起他新纳的婕妤是如何的貌美动人,或是花朝节封了才入宫不久的杨氏为德妃,如此种种,不绝如缕。听得多了,也不过呆呆杵上一会子,又要干活去。自翠微阁搬出,贬入染坊后,她日日起早贪黑,渐渐从悲痛之中熬了出来。 待去了粹和馆学医,穿上一身医女宫衫,除去染坊中的风尘之色,又是精神焕发。她脸上亦有淡淡疤痕,平日总会垂下一缕发丝将其遮住,如今心中澄明如月,已不觉有何不妥,遂将青丝齐齐挽于脑后,露出光洁细腻的脸颊,倒觉秀气玲珑,神采奕奕。从此,众人皆隐去她的名字不提,只叫她张医女,唯子非与她相聚时,才私下唤她莫兰。 赵祯下了早朝,去蕙馥苑用早膳,才至垂花门,见临冬携着一名美人立在花荫下候着,那女子穿着胭脂色苏绣海棠轻罗纱裙,挽着斜髻,朱钗褪尽,只缀了一朵海棠,眉梢眼角处亦含秀气,盈盈站在花盛处,淡淡含香。 尚临冬迎着赵祯进内殿,帮他除去外衫锦袍,换上轻薄纱衣,才听他轻声问道:“那是哪宫的?朕瞧着眼熟,却实在想不起名字。” 临冬抿嘴一笑,用帕子抚了抚他额上的汗珠,妩声道:“是沉香殿的张才人。”赵祯拍额大悟,忆起几丝几缕,倾在临冬耳垂处,轻笑道:“差点忘记了。” 弄月就在月门处立着,眼瞧着殿中白釉方瓷缸中冉冉升着冷雾,又见有内侍蹑手蹑脚往里添上大桶碎冰,想起自己殿里整个夏日用在吃食上的冰块也不及这些,不禁又妒又羡。赵祯与临冬轻轻喃语之言,她听得分明,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含着笑站在帘外静候。 她平日几乎无法见到赵祯,见他往自己走来,不由思绪纷乱,不能自处。他的气息愈来愈逼近耳眸,她一时失措,竟往后退了几步,躲了去。 赵祯见她羞涩难当,面颊如霞,勾唇笑了起来,伸手拉住她的柔荑,温声问:“用过早膳没?” 弄月怯怯道:“还没有。”又急着辩白,道:“早上跟着尚美人去御花园取了露水,就跟着过来了。” 赵祯点点头,温言道:“辛苦了,今日就同朕一起用早膳吧。” 弄月从未承过圣宠,被赵祯临幸后,被扔在宫中某隅,再未召见。在她心中,赵祯一直是如神明般至高无上的存在,才听他说句“辛苦了”,就激动得连眼角都湿润了,竟要落下泪来,又怕在帝前失了分寸,忙偷偷背身拭去眼泪,笑靥如花道:“是。” 才用过早膳,就有内侍过来请御驾去垂拱殿召见众臣,待赵祯去了,临冬换了副颜面,歪在藤椅上,令浅桦立在一侧摇扇,冷冷朝弄月道:“今日只是开始,往后还要看你的造化。” 弄月恭谨福身道:“妾知道,谢谢姐姐提携之恩。” 临冬点点头,从浅桦手中拿过一碗冰饮子,混着冰块含着嘴中化着,待吞尽了,才道:“只要你妥善做好我吩咐的事,今后必然有你好处。” 弄月温婉笑道:“那是自然。妾必会时时盯着张莫兰的一举一动,禀于姐姐。” 临冬这才挤出一丝笑意,颔了颔首,懒懒道:“今日起得早,此时倒有些乏了。”弄月忙起身,道:“妾先回去,不扰姐姐休息。” 临冬笑了笑,道:“去吧。” 弄月回到沉香殿,见廊下无竹帘遮阴,日头直晒入屋内,相比蕙馥苑的清凉舒爽,有如天壤之别。伺候的宫人见她回来,平日无礼惯了,此时也不出来相迎,个个依旧立在树荫下玩笑,只梨落走上前去,先福了福身,才恭谨道:“才人可用过早膳了?要不要……” 话还未完,弄月竟一巴掌甩了过来,抽得脸生疼,一下把她打懵了。 旁侧宫人见如此,忙屏声静气,齐齐跑了过来,立在梨落身后。弄月几步走入殿中,端坐于位中,也不去拉窗帘,任炙热的阳光裹着尘土扑在身上,静默不语。许久,才听她沉声道:“跟着我这不受宠的才人,是不是让你们受委屈了?若是想走,只管说出来,我立刻就去回了皇后,绝不阻拦你们的荣华富贵。” 此话一出,吓得众人纷纷跪下,齐声道:“奴婢不敢。” 弄月平日也不是如此性子,只是今日不知何故,心中怒火难平,又无处撒气,只好刁难身侧宫人。梨落听见弄月如此说,知道她是在外边受了气,宽慰道:“才人何出此言,咱们虽是奴婢,但亦有忠义之心,若说要走,奴婢是绝不会离开沉香殿的。” 弄月听着,十分受用,又见她脸上红了半边,手掌不觉微微颤抖,心中内疚,亲自将她扶起,轻声道:“是我不好,生起气来没个缘由,无故打了你。” 梨落果是难得的好婢女,忠心侍主,毫无二心。只见她摇了摇头,露出笑意道:“您是一殿之主,打罚奴婢,皆是理所当然。” 见弄月露出微微笑意,众人均舒了口气,有老婆子乐呵呵道:“才人,昨日老奴浸在井里头的绿头西瓜怕是凉透了,今日天气热,要不要取出来消暑?” 弄月想起临冬殿里用大缸子的冰块驱热,而自己殿中吃瓜果用的冰块也时常短缺,不觉握紧了手中粉拳,咬牙切齿道:“你们拿去吃了吧,我今日乏了,去睡个回笼觉。” 宫人们听了,皆是欢喜,又闹哄哄散去吃西瓜了。 梨落留在跟前伺候,弄月任她除去朱钗,褪去罗衫,换上寝衣,才缓缓道:“我叫你在粹和馆安的人,可妥当?” 梨落边帮她净脸,边道:“是与奴婢一齐入宫的同乡,自然牢靠。” 弄月点点头,不再说话。却听梨落问:“今日才人一早就出了门,也不叫奴婢跟着,可是有何事?” 弄月粲然一笑,连语气也柔了几分,“我跟尚美人晨起去收了露水,去蕙馥苑时,恰巧遇到官家过来吃早膳,便叫了我同桌共食。” 遂又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了。 梨落一听,欢喜不已,“哎呦”一声,笑道:“那咱们得好好预备着,保不准官家这几日就要临幸才人。” 弄月脸上一红,露出小女儿的羞涩姿态,“许你吉言,若真是如此,必好好赏你。”又见梨落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后悔不已,关切道:“脸上还疼不疼?” 梨落笑笑,将帷帐垂下,拿出轻罗圆扇在一侧轻轻左右摇摆,“早就不疼了,才人好些安寝罢。” 过了几日,粹和馆正式开馆收养患疾宫人,各殿宫人若得闲空都要过去瞧一瞧,比过年过节还要欢欣鼓舞。莫兰受训不足半月,匆忙上值,还不能替人诊断,只做些伺候病人的粗使活计。 她正要去药房取掌医女寻的白术,不想与她同为贱婢的金玉奴却将她拦住,哀求道:“张医女,我有个同乡的娘子过来了,你若无事,能否帮我熬一下这包药。”说着将手中用硬黄纸包的药材递予莫兰,“掌医女说午膳前要呈给她。” 莫兰见她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接过药包,道:“你赶紧去吧,别让人等急了。待我寻了白术送去前院,就回来帮你煮药。” 金玉奴喜笑颜开,千恩万谢的去了。待与梨落见了,才问:“张医女平时待我极好,为何让我盯着她?今儿我让她帮我煎药,她一句为难的话也没说,反叮嘱我不要让你久等。我可有言在先,害人的事,给我多少银子也不会做。”顿了顿,又瞧着自己一身医女宫衫,转了个身,得意洋洋道:“我现在可是救死扶伤的医女!” 梨落伸出食指戳在她额上,道:“得了得了,不过是个宫婢,有何可炫耀的。”又道:“那害人的事,我也不会去做,不过让她熬个药,哪里就害她了,别瞎猜。让你瞧着你就瞧着,等啥时候,我家娘娘得宠啦,自有你的好处。” 两人嗦嗦叨叨说了许多体己话,待官家的御驾临至馆门口,两人才各自散去。 因粹和馆是赵祯下了御旨,亲自促建而成,故时时放在心上。开馆首日,帝后同临馆中视看,恰巧在御河边撞见正在闲话赏荷的尚美人与张才人,就携了她们一同前来。 众人皆去前院中迎驾,唯莫兰还呆在药房中用小炉子细细熬药。天气极闷热,她拿着小蒲扇守在炉旁轻轻扇火,热得满身大汗。直到有人经过药房,见莫兰呆在里面,便朝屋里喊了一声,“张医女,你怎么还未到前头去?” 莫兰以为她是来催药汤的,瞧着时辰也已熬得差不多,就边用湿布裹着壶柄,提起药罐,边道:“呆会就去。” 宫人大大咧咧道:“再呆会,官家皇后可就都走啦!” 莫兰一愣,脑中空白如纸,呆呆问:“官家来了?” 宫人道:“你不知道?她们都上前头瞧去啦!” 只听“啪”的一声响,滚烫的药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药渣裹着滚汤溅在莫兰的身上,湿了罗衫贴在肌肤上,又麻又烫,瞬间就红扑扑一片。可莫兰顾不得这些,她心里满满的都是赵祯,她要见他。 他的音容忽涌而至,于脑中回转不息。在仁明殿,外面站了满廊的侍从,他拉住她的手,在她耳侧温温腻腻的抿嘴浅笑。他抚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在青白笺上一撇一捺的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在七夕夜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他情深意重道:“朕只会为你摘面具,绝不会再有第二人。”在夏夜里,他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若你哪一日不想做丫头婢子了,就告诉朕。”在福宁殿中,他轻声道:“莫兰,你替朕生个皇子罢。”他站在漫天雪花飞舞的漆黑夜里,情深款款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如此种种,时日越久,越觉不可抹去。那些一点一滴的柔情,日渐一日的愈加清晰、厚重。反倒是那些误解、难过、悲戚却随着岁月消逝渐渐愈合、忘却,他留在她心中的,只剩最美好的那一部分。 她还是如此的爱他。 从药房到前院不过百来步,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的瞧上一眼也好。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他,她的嘴角甚至扬起了笑意,喘着粗气,大步往前跨去,扬起一片飞尘。可是,前殿没有,前院也没有,直到行至馆门口,才见有宫人立在那里窃窃私语。 帝后御驾,早已绝尘而去。 她忙又转身回到院中,因房子刚刚建好,梯子还未撤去,依着朱墙立在太阳底下。她提着裙子爬了上去,到了最顶上,好歹能远远看见赵祯一身朱红锦袍,坐在肩舆上,顶着黄罗伞,缓缓转入宫墙深处。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些欢愉如烟花般凋落无踪,只留下几丝惆怅。许是刚刚太过焦急,此时手脚渐渐无力,掌心又有汗,脚上一软,就从梯上掉了下去。好在梯子不高,又一路贴着往下滑,竟未受伤。 她拍着胸脯正喘着粗气,身后有个男声道:“你没事吧?” 响午的日头正烈,火辣辣的从头顶撒下,晒得人头脑发昏。莫兰微眯着眼打量眼前之人,他头戴长翅官帽,穿方心曲领绯色罗袍,朗目秀眉,唇角含笑。 莫兰疑惑,粹和馆亦在后宫之中,怎会有男人进出?正要说话,掌医女走了过来,道:“这是御药院的邢大人,官家钦点了他过来掌管粹和馆,赶快行礼。” 莫兰福身请安,旁侧有宫人听了,也都聚过来行礼。 金玉奴蹭过来,用手肘顶了顶莫兰腰身,笑嘻嘻在她耳侧道:“好俊俏的相公。”也不管邢少陵是否听到,见他望过来,也不羞涩,反像清晨刚刚绽放的荷花般透出芬芳笑意,暗渡秋波。 掌医女忽然想起一事,朝玉奴道:“我叫你熬的药汤呆会送到我房中去。” 莫兰这才想起砸碎的药罐,扯谎道:“掌医女,玉奴本已熬好了药汁,却被奴婢不小心洒掉了,是奴婢鲁莽,请掌医女恕罪。”顿了顿,又急急道:“奴婢马上再去熬一壶来。” 掌医女冷冷瞥着她,道:“既比别人低了一等,做事就该更加恭谨严密才是,熬个药都熬不好,定要人人都知道你是贱婢么?”说完,又道:“今晚上,罚你们两人都不许吃饭。好好记着,若是其他还好,作为医女,稍有疏意,就能置病患于死地。可明白了?” 莫兰、玉奴忙恭谨道:“是。” 粹和馆中除去邢大人和掌医女可替人诊病,另有七八名从御药院遣派的医女亦可出诊。每名医女都被指派了两名贱婢在身侧学习,唯莫兰被指给了掌医女,因她是唯一能认出十种草药的贱婢。 掌医女是个严厉且苛刻的女人,平日不勾言笑,即便是病人,也从不温言宽慰,常以自己的标尺和原则要求别人,故粹和馆上上下下皆十分怕她。 邢少陵则完全相反,虽并不时时出诊,但对待病人及下属总是亲善和气、温吞如水,人人都很喜欢他。 一日,玉奴用银钗与御膳厨的内侍换了些绿豆,仔细熬了几个时辰,炖的稀烂了,又放在井水中浸了一夜,第二日喜滋滋用瓷碗装了,捧去送与邢少陵。 邢少陵淡淡含笑,有礼道:“有劳玉奴娘子了。” 玉奴不想他竟记得自己的名字,听着从他口中唤出,竟是如此美妙,足让人神魂颠倒。她还想说句什么,却被一侧的掌医女喝道:“你先出去,我与邢太医还有要事谈。” 玉奴不敢违背,恭谨道:“是。”退出屋中时,又偷偷瞥了一眼少陵,见他正笑意吟吟望着自己,只觉心花怒放。 待玉奴走了,邢少陵敛住笑意,将绿豆饮推至掌医女苏文君面前,“你吃了吧。” 苏文君冷笑一声,“你可真厉害,才来几日,却能将这些医女的名字都能一一对上,还能随口唤出来。” 邢少陵嘴角抹出玩世不恭的笑意,“只要有心,又如何记不住?” 文君将绿豆饮舀了一勺含在嘴中,果然沁甜冰爽,缓缓才道:“你若是把这心思放在医理上,恐怕早就是御药院掌事了。” 少陵笑笑道:“文君啊,咱们认识也十几年了,你还不明白么?迟早我会当上的,你得对我有信心啊。” 文君将勺子放回碗中,含着不易觉察的冷笑,道:“邢师兄,在你记住名字的这些女人中间,有几个你真心相待过?” 邢少陵脸上一滞,又笑了笑,却道:“这绿豆饮味道可好?” 苏文君不依不饶道:“玉奴虽是贱婢,但也是女人,她有她的贞洁和情谊,你作为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该有你应有的道义么?既不喜欢她,又为何还要收她的东西,对她笑?” 邢少陵抢过文君手中的勺子,伸手在她面前舀一勺子绿豆放入嘴中,叹道:“夏天里吃这个,最是解暑气。你要问我男人的道义,也太失礼了吧。” 文君道:“自那件事后,我觉得你对人越来越没有道义了。”少陵冷笑一声,将勺子仍在碗中,溅出豆汁来,道:“贱婢也算是人么?” 少陵说这话之时,莫兰正拿着一味不知名的草药站在门后,她止住步子,缓缓往后退去,甚觉心寒。她本是想来问邢太医药理作用的,无意中听见这句话,仿若当头一棒。 贱婢也算是人么? 她无奈的笑了笑,紧闭着嘴,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怒火。 这时,玉奴寻着收瓷碗的借口,想与他再见一面,却撞上莫兰在廊下愣愣发呆,迎过去笑道:“发什么呆哩,太阳都照到头顶了,小心染了暑气。” 莫兰回过神,收敛了神色,柔声道:“你干什么去?” 玉奴遂将呈上绿豆饮的事悄悄跟她说了,莫兰听了,太阳穴上青筋直跳,冷着脸道:“你还是别对他痴心妄想了。” 玉奴脸上难堪,愣愣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他?无论是做他的妾室或是丫头,都不够资格么?” 莫兰见她眼圈都红了,满脸悲戚,忙轻轻道:“是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玉奴落下泪来,瞥过脸去,用袖子抹在脸上,泣道:“我知道我不过是个贱婢,配不上他。” 莫兰连忙将她揽入怀中,嘴中喃喃道:“不是,不是这样……”却到底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她,望着廊下树木婆娑的影子,摇摇曳曳映在朱红的宫壁上,唯重重叹息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去年江、淮地区灾荒严重,赵祯派了几名御医随同安抚使范仲淹一同前往为灾民诊治疾病。如今疫情遏制,御医归来,圣心大悦,赵祯特意在紫宸殿为御药院举办盛大宴会,连着粹和馆也在受邀之列。 医女们虽然也被受邀,却不能人人都去,总得有人呆在馆中以防意外之事。掌医女不喜交际,对宴会之事更是嗤之以鼻,她中意莫兰,想带她真正步入医理之路,不想她沾染宫中污秽之气,便下令道:“此次宴会,留莫兰在馆中照料。” 其他医女听了,皆是欣喜,莫兰听闻,虽有失落,却也默然接受。 到了宴会那日,宫人们天未亮就起来整理妆容,因都统穿着医女宫衫,大家只能在腰间佩戴的荷包、锦囊上做文章,都知道莫兰不去参宴,就纷纷将琐事交由她去做。这个的锦带要她帮着系一系,那个的发髻要她去梳一梳,还有要她帮着画眉的、扑粉的、挑簪子的,莺莺燕燕,吵翻了天。 待人都去了,莫兰坐在空空荡荡的宫人房中,想着今日又会有许多女人花枝招展的在他面前轻扭柳腰、起舞献媚、勾引他、取悦他,而自己却只能在这离他远如天际的宫隅角落里,默默的想念他,独自承受这孤苦寂寥。她依着窗槛,瞧着窗外阳光裹着滚滚暑气晒得那树叶炙热发光,明晃晃的灼伤着她的眼,只觉明明是仲夏暑热,却冷得发寒。 到了掌灯时分,医女们才回馆中,皆是语笑喧阗,兴高采烈。 金玉奴从袖中拿出一块糖蒸酥酪,递至莫兰嘴边,道:“不仅每人有十余种点心,官家还亲赐了咱们御酒,我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佳酿,真想拿些回来给你尝尝。”不消她说,莫兰也可想象出御前宴会是何等的奢华热闹、令人迷醉。 她并不吃酥酪,只拿在手中,轻轻问:“官家看起来可好?” 玉奴笑道:道:“当然好,又威武又英俊,脸上总是温和的笑着,对贱婢们也极好,叫人一点也不害怕。还说医女们都是女子,特赐了不醉人的果酒给咱们喝……”说着又嗦嗦叨叨、没完没了的话多,莫兰含着笑听她说到半夜,直到她累得睡着了,莫兰还睁着眼望着漆黑的房顶,睡意全无。 过了几日,因粹和馆的关系,宫中用药量大增,其中有一味药奇缺,而御药院又要为宫中妃嫔留着定量的药剂,不可调拨。故下令,粹和馆短缺的草药,暂时由邢少陵自行出宫购买,等下月有司做好调剂了,再由宫中大批采购。 苏文君有意要培育莫兰,便使了她随邢少陵出宫去甄选药材。莫兰自上次与赵祯去过巩义,便再也未出过宫,如今突闻此令,简直不敢相信。邢少陵带了男衫来让莫兰妆扮成随从,又教她梳了小髻,用璞头包住,换一身青衫。 她身材虽短小,但亦有几分英武之色。 两人逛于汴京城中各大药店,正好遇上赶集,街道两侧挤满了小摊小贩,真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邢少陵人品虽不怎样,但极会讨女子欢心。他不仅耐心教授莫兰各种辨别药材好坏的方法,而且每路见一样吃食,总会买上小包,给莫兰品尝,极为贴心。 不知不觉,莫兰手上已经抱了十余样吃食,离着七八步远,跟在邢少陵身后,见他还要买点心,忙要去拦。却忽然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叫唤:“莫兰?”语气中满是疑惑不定,有些忧伤又似有些欣喜。 莫兰左右顾盼,周围人影憧憧,不知是何处传来的声音。 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苦笑一声,依旧去拦邢少陵。却又听那声音道:“莫兰。”好似从天际飘来的,却清清楚楚传入了她的耳膜,震在她的心上。她脑中空白,手上一松,满怀的点心掉了一地,她知道那人已经站到了身后,她没有看见,但是她感觉得到。 他就在她的身后。 ------------ 63.这是朕待你的真心 感谢柳小柳baby的花花 人流穿梭如光影,人声鼎沸,喧闹不息。他的手缓缓攀上她的肩,温柔而有力。她浑身颤栗,暖烫烫的热泪滚出她的眼眸,淌在她的脸上。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涌上她的心头,涌在她的胸口,涌入她每一处的神经末梢。 四周还有旁的声音么?为何她什么也听不到。 不过瞬间,她果断...... ------------ 64.替官家擦药的小医女 日照当空,院中跪满了内侍宫婢,莫兰与掌医女跪在最后,恰有树荫遮蔽,稍稍凉爽。临冬并不是好惹的主,她常年承宠,娇宠惯了,又岂会放下脸面给宫人赔罪。她紧抿着唇,神色凛然,毫无畏惧之色。 若离掀帘从殿中走出,立在静姝身后,两侧脸颊红肿如桃。她身为皇后亲侍,旁人待她向来多存三分客气,连官家对她亦是另眼相待,从未苛刻。 今日被临冬掴掌,心中激愤难忍,但并不想将事情闹大,见临冬已跪了大半时辰,便低声劝阻道:“皇后,张才人若是再跪下去,只怕身子吃不消。奴婢不过挨了两巴掌罢,用冰敷一敷便好了,您也消消气。” 静姝冷哼一声,“她打的虽是你,却与打在我脸上又有何异?”说着从宫人手中拿过冰袋,轻轻敷在若离脸上,心疼道:“若我连你都保不住,这后位又有何用?” 若离轻声道:“自太后薨后,官家已有几月没来过慈元殿,若是因她再让您与官家生了间隙,岂非弄巧成拙?” 静姝轻嗤一笑,瞥眼看着奄奄一息的尚临冬,冷声道:“官家虽宠她,但我是皇后,有权惩处后宫妃嫔,官家最看重规矩,绝不会因她而驳斥我。他是圣君,难不成会为这点事废后不成?” 正说着话,殿外有内侍尖声传:“官家驾到!” 赵祯已行至院中,见跪了满地宫人,只轻轻扫了一眼莫兰,嘴角掬笑道:“都起来吧。”说着,往里行了几步,见临冬跌坐于阶下,颇为诧异,先问静姝道:“怎么回事?” 临冬见赵祯来了,如久旱逢甘霖,不等静姝开口,便嚎啕大哭起来。赵祯将她扶起,临冬顺势扑入他怀中,嘤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若离见此,忙跪在地上,“都是奴婢的错。” 静姝眉头紧皱,冷道:“你又有何错?挨了人打也能算你的错?”顿了顿,又道:“官家,您瞧瞧若离的脸,连臣妾都不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竟被尚美人打成这样。即便若离有错,也该由臣妾来管制,尚美人不该恃宠狂妄,逾越宫规。” 临冬哭得赵祯龙袍上全是眼泪鼻涕,泣道:“臣妾今早煮了消暑饮子,特意给皇后送了来,却被这奴婢故意撞翻了,臣妾一时生气,就打了她两巴掌。臣妾想好好孝敬皇后,哪里就恃宠狂妄了?”说着越哭越气,差点晕厥过去。 赵祯先前在福宁殿听燕王将朝政大肆抱怨了一番,本已心烦不已,进了后宫,又是此等明争暗斗之事,恨不得马上拂袖而去,任她们闹个天翻地覆。 他耐着性子宽解道:“别哭了,别气坏了身子。” 静姝见赵祯温言软语的将临冬拥在怀中劝慰,怒火中烧,顾不得多想,喝道:“谁知道你在汤饮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临冬愈发委屈,哭得嚎天动地,“难不成,臣妾敢放毒不成?” 若离叩首道:“皇后体寒,虽是酷暑,却时刻手脚冰凉,殿中连碎冰都不敢常用。太医嘱托,皇后不宜多食绿豆,奴婢见尚美人的汤饮子里有绿豆,便说了一句皇后不吃绿豆的话,尚美人就将汤钵子摔了,打了奴婢。” 赵祯只觉头大,见临冬还在哭,皱眉道:“别哭了。若是不舒服,就唤太医来瞧瞧。”临冬哭得正起劲,一时收敛不住,又听赵祯斥道:“别哭了!” 临冬见他脸上已有揾色,不敢太放肆,忙止住哭,拿出帕子边拭脸边道:“皇后总爱这样疑心妃嫔,听说上次德妃和董修仪来慈元殿请安,不知何故触怒了皇后,董修仪手腕上现在还留着长长的疤痕哩……”话还未完,静姝已被气得失了后仪,斥道:“你竟敢在官家面前中伤我,可见居心叵测!” 临冬仗着官家宠爱自己,得寸进尺道:“官家若不信,可宣董修仪过来对峙。正如今日,皇后不仅让我罚跪,还使了宫人掐臣妾手臂。”说着,撸起袖子将一段葱臂伸至赵祯面前,正要痴嗔几句,却忽觉有什么拂面冲撞而来,她本能的往后一退,待反应过来,皇后已经一巴掌甩在官家耳侧,只一瞬间,赵祯脖颈间已被指甲刮出长长的红色血痕。 周围一片寂静,听不见任何声响,所有的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静姝本是情急中想扯下临冬的长袖不让赵祯看见,可手掌一伸就情不自禁的甩了出去。赵祯脸上越发苍白,露出震怒之色,静姝吓得心惊胆战,忙跪至地上,唇角颤抖道:“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只是想……” 临冬尖声打断,道:“来人啊,快去请御医来替官家诊治。” 却不想竟被赵祯拦住,他冷冷道:“皇后既然不是故意的,就到此为止罢。不过是小伤,也未破皮,并不碍事。” 若离不想此事竟闹到如此地步,若是让谏官们知道,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她心思一转,忙道:“奴婢刚好从粹和馆唤了医女来,官家既不想召见御医,好歹让医女替您瞧一瞧罢。”见赵祯并未反对,若离朝院中唤:“粹和馆的医女过来。” 掌医女领着莫兰驱步上前,因皇后还跪于地上,两人不知如何行礼,只好跪下叩首请安。赵祯瞧见莫兰,先软了几分,朝众人道:“都起来吧。” 若离忙爬起来,又去扶静姝,静姝惊慌失措,腿一软,差点又要跌下去。 因莫兰一直低着头,她人也未仔细瞧,并不知是谁,以为只是粹和馆的小宫人。待临冬认出人来,莫兰已用指尖挑了透明膏药,在赵祯脖颈伤痕处轻轻擦拭。 她边轻吹着气,边用指腹柔柔的按抚。赵祯被她吹得身子都酥了,忍不住望向她。只见她耳廓玲珑有致,鬓处垂下一缕青丝在眉眼处拂来拂去,越发显得肌白如雪,凝润有泽。 她的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知道赵祯望着她,也并不斜视,只专注于手中之事。待药膏擦完了,才张嘴无声对了对口形,道:“活该。” 赵祯见她一脸戏谑之色,不知何故心中怒气消减了大半。 擦完药,掌医女与莫兰退下,临冬心中明了,却并未露出颜色,只暗暗握紧了手中锦帕。赵祯不想再呆在慈元殿,起驾往福宁殿去,行至殿门口,又吩咐宫人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切不可再议。” 临冬听了,不敢再胡闹,独自回蕙馥苑去了。 回到粹和馆,已是黄昏时节。宫中之事传得犹快,莫兰还未踏入馆中,金玉奴已迎了上来,“听说今天尚美人大闹慈元殿,皇后竟伸手打了官家,可是真事?” 莫兰累极,洗了脸,换了素日穿的旧纱裙,才道:“官家可下旨说不许议论此事,怎么你还敢来问?” 金玉奴又道:“听说是你帮官家收拾的伤口,可有此事?” 莫兰想起当时赵祯震怒之色,想他一国之君,竟被后宫女人闹得头昏脑胀,只觉好笑,遂点头道:“是。” 玉奴满是羡慕之色,道:“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不上我呢!你说,如果是我替官家诊病,他会不会记得那日在宴会上曾经见过我?” 莫兰笑道:“别说宫女,他的妃嫔那么多,也不见得人人都能记住,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玉奴听见这话,很是不喜,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你好看,又不如你聪明,又是贱婢,就连做梦也不许了?” 莫兰见她脸上有怒色,也不知为何,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玉奴面斥道:“只是什么?当日我不过给邢太医送了碗绿豆饮子,你就叫我不要痴心妄想,如今我不过随意说了几句仰慕官家的话,还没做什么呢,你就要如此说我。我真心待你为姐妹,你却总是瞧不起我。”说着,竟涓然落泪。 莫兰不知其中曲折,掏出帕子帮她拭去眼泪,柔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哭了。你长得很美,犹在我之上。你也很聪明,不然也不会从染坊选至粹和馆来。我很喜欢你,真的,没有一丝贬低你的意思。” 玉奴却道:“那你为何要和我抢邢太医?我中午亲眼见他往你的饭菜中多放了半只鸡腿!”莫兰料想邢少陵必是想和自己攀些关系,也不计较,只道:“我何时又与你抢过他,我对他除去同僚之情,再无异心。” 玉奴不信,含着泪水道:“此话当真?” 莫兰郑重道:“我心有所属,自然不能再倾心他人,你尽管放心罢。只是那邢少陵,我依然觉得他并不能依靠,你还是另寻他人为是。” 玉奴不予理论,破涕为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姐妹。” 两人握着手说了许久的话,莫兰将她在慈元殿所见所闻一一说了,玉奴听得认真,问东问西询问了许久才罢休。 待众人都散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大殿,静姝跌坐于风座,几乎无法自持。夜色渐渐降临,内侍过来请膳,也被她怒斥出门。宫人们生怕不小心惹了皇后,皆躲得远远的,整个慈元殿犹如一座空楼,虽火光烁烁,却毫无人声。 若离端着朱漆食盘轻步行入殿中,将青釉莲纹瓷碗递至静姝面前,劝道:“皇后好歹吃些五味粥,若是因白天之事损了身子,倒不值得。” 静姝神情恍惚,拂开那碗,道:“想不到我一国之后,竟斗不过小小三品美人。”若离道:“其实,想要斗赢尚美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静姝一听,两眼顿时有了神色,问:“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若离婉婉道:“您可有注意白日里替官家擦药的小医女?” 静姝沉思片刻,实在想不起来,就摇了摇头。 若离道:“皇后可还记得去年冬天,御前奉茶司有个宫女怀了龙嗣,不小心小产了,又被太后贬去染坊做贱婢,官家震怒,不仅将颇得圣宠的杨美人送出宫为尼,还为此在榻上整整躺了三四月不起。” 静姝不解道:“这与尚临冬有何关系?” 若离复将手中瓷碗递至静姝手中,浅语道:“那宫女叫张莫兰,就是今日替官家抹药的医女。” 静姝接过碗,手捏着小汤匙,轻舀着碗中甜粥,却并不吃,只瞧着碗里大小腻滑的豆子,意味深长道:“官家明明认得她,却装作陌然的样子。” 若离点点头,道:“我仔细瞧着官家神色,倒像十分在意那张莫兰……” 话还未完,忽听“铛”的一响,静姝竟将手中瓷碗远远扔了出去,紫红的粥汁混着豆子溅了满地。她右手撑在凳边上,手握紧拳,恨恨道:“这些狐媚蛾子,来了一个又一个,何时才能到头!” 有宫人要进殿收拾,却被静姝一眼瞪了出去。 若离道:“如今能对付尚临冬的,恐怕也就只有张莫兰了。” 静姝问:“何以见得?” 若离低声道:“我刚刚遣人去粹和馆打了打听,才知张莫兰一直有周怀政在身后默默打点。既是如此,自然是官家的意思了。” 静姝听到此处,只觉满腔的怒火似要迸发出来,烧得脑子都要发昏。但是她忍住,极力的忍住,她是皇后,不管她们怎么折腾,也越不过自己去。可是她是那样的沮丧、无力、还有绝望,从第一次见到他,心中就像埋了一颗种子,随着年月流逝,渐渐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可是对他而言,自己就像一个摆设,高高悬在明堂之上的摆设。有时候,她真希望,那日后位甄选之时,被他牵住手的,并不是郭静姝。 第二日,慈元殿风波传遍朝野,有谏官上呈奏章大斥皇后失仪,又多年未有子嗣,理该当废。赵祯虽生气,但对静姝尚存情谊,故并未理会人言。 如今禁宫中最受赵祯待见的要数沉香殿,沉香沉香,果真是沉静香醇。赵祯被皇后和尚美人吵烦了心,相形之下,弄月的恬静羞涩,轻声轻气犹显珍贵,愈觉喜欢起来。寝殿中只燃了三四盏彩绘铜雁鱼灯,不甚明亮,将人影暗暗的映在浅黄的帷幕上。 赵祯躺在梨木镌花藤椅上闭目养神,弄月穿着透纱素白绸裙立于身后,身姿袅袅。她不徐不缓的按揉着他的太阳穴,十指芊芊,柔若无骨。腕上纱袖若有若无的拂过他的耳侧,像极了女子轻柔的摩挲,撩人心魂。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引入怀中,眼睛微闭,只将脸埋在她的锁骨处。用鼻轻嗅,有兰香扑来,竟有些许莫兰的味道。他嘴角扬起浅浅笑意,缓缓睁开眼,一把将她横抱而起,往层层帷帐中走去。 十日后,赵祯在沉香殿下旨,道:“张才人秉性安和,端赖柔嘉,晋封为美人”。临冬听闻,如鲠在喉,懊恼不已。她原先见弄月姿色平平,不易承宠。又柔顺羞怯,拘管容易,就想利用她盯住张莫兰,才假意处处提携她。却不想,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她品阶与自己相等,圣宠又在自己之上,不由悔恨万分。 因有新嫔晋封,众人皆去慈元殿齐向皇后请安。 弄月姗姗来迟,且与赵祯相携,众妃嫔心里虽嫉恨,面上却都欢喜融洽,热闹不已。静姝好不容易盼了赵祯来,反倒情怯,不知如何讨好。赵祯一如往日,温言浅笑,对妃嫔们笑意妍妍,绝不假以颜色。 杨德妃自被封妃,再未被赵祯召见。今日知他要来,特意打扮一番,穿着浅绿折枝纹薄绸褙子,系银红轻罗百合裙,挽着秋云髻,发中簪着点翠凤头步摇钗,垂下细碎流苏荡漾于额间,愈显肌白如雪,眼如清泓,十分妩媚勾人。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呈至赵祯面前,巧笑道:“臣妾近日闲来无事,就亲手为官家做了一双履袜,还请官家不要嫌弃臣妾手拙。” 赵祯接过,见她手指上裹着药膏,关切道:“怎么回事?” 杨德妃忙将手收回,藏于身后,细声道:“臣妾没事。” 旁侧她的亲侍伶俐道:“娘娘为了给官家做袜子,手上被针扎了好多次,又不肯叫御医瞧瞧,只让奴婢贴了些药膏。” 赵祯伸出手去,道:“给朕瞧瞧。” 杨德妃这才将手掌伸出,赵祯握住她的纤纤小手,果见手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红点,不禁微微皱眉道:“以后针线上的活计都交给文绣房去做,虽是扎在你手上,朕也会心疼。” 德妃哪听过如此甜言蜜语,又是当着众人,脸上早已羞得微红,忙躬下身去,柔声道:“是。”又听赵祯道:“你父亲兄弟可都是朕倚靠的重臣,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在宫中还要做此等活计,只怕要怪朕亏待了你。” 德妃听赵祯说起家中父兄,颇为自豪,脸上渐渐露出骄傲之色。 有宫人呈上新做的碎冰果子,其中堆放着几盘江西郡上贡的金橘。那金橘极为珍贵,每次上贡都只有几小筐,除去帝后宫中有所分例,其他人都是没有的。 赵祯想着莫兰爱吃,便道:“皇后体弱,不宜多吃冰冷果子,你们该好好记着才是,怎么又捧了这些来?” 静姝听见赵祯如此说,满是欣慰,知道他已然原谅了自己,眼底一热,差点要落下泪来。只听静姝道:“我听宫人说官家爱吃金橘,不如将这些送至福宁殿去,也是臣妾的一点心意。” 赵祯笑道:“甚好。” 是夜,赵祯宿于慈元殿,皇后许久未有侍寝,只觉受宠若惊。月如玉盘,漫天繁星,银河垂流而下,横跨天际。两人坐于庭中赏月,有宫人立于身后轻摇蒲扇,四周用薄纱笼罩,不让蚊虫飞入。 静姝有赵祯在身侧陪伴,只觉心满意足,也不说话,嘘声默然享受这片刻亲近。赵祯脸上淡淡,令宫人在旁侧高举烛火,取了书册倚着凳手细细研读。静姝在灯下凝望着他,只见他眉如浓墨,鼻尖挺直,神情寡淡认真,他的侧影投在她的身上,安安静静的重叠。 赵祯轻轻翻起书页,扬眉道:“看够了么?”说完,才抬眼看她。 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似喜似忧。只听她道:“官家总是在灯下看书,小心伤了眼睛。”她说得又柔又轻,仿佛风一吹,就能将那话音带走。 她散着头发,脸上亦未施胭脂,因年纪轻,肤色透白润红。她虽是太后选的后位,赵祯却也曾殷殷切切的期盼过。 大婚之夜,掀起盖头的那一刹那,也曾有过惊艳、柔情。他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甚至在过去的某一时刻,还曾为她心动过。 有风拂过,她穿得少,不觉抱了抱手臂,赵祯嘱咐宫人道:“去给皇后那件衣裳来。”静姝心暖,低声道:“谢官家关心。”他们本是夫妻,却不得不谨遵着繁文缛节,相敬如宾,连耳鬓厮磨也是甚少。 赵祯伸手摸了摸她的掌心,只觉冰冷透骨,心中怜惜,遂道:“天晚气凉,你先去歇息吧,朕看完这几页书就过来。” 静姝本想请他一同安寝,却始终开不了口,踌躇片刻,便躬身道:“臣妾先去,官家早些过来罢。”见他点点头,她将掌心渐渐抽离他温腻如玉的大手,手腕间渐渐沁出几丝微凉。 有宫人掀起薄纱,静姝微弓着身钻出围帐,往房中走去。她身形瘦弱,又穿着一身素锦睡裙,风拂起她的裙角袖摆,在暗处隐隐绰绰的随风而舞,竟有如仙人般绝尘脱俗。赵祯缓缓的转回头来,眼睛依旧望着书上,默然无语。 如果不是太后,或许,他也会喜欢她。 他们只是,相遇的并不是时候。 忽而天降暴雨,整个汴京雨雾缭绕,路人难行。粹和馆中难得无事,掌医女不属禁宫管制,独自出了宫去。莫兰则留在馆中研读前几日累积的病症、药方,有困惑则与邢少陵讨教。馆里因苏文君不在,邢少陵又不管事,医女们都闲散懒惰起来,闹在一处说笑瞎扯,放肆玩乐。 周怀政穿着雨蓑,撑着油纸伞,领着两名内侍,踏雨疾走而来。待到了馆门口,也不取下雨具,只收了伞就跨入屋中,雨水沿着蓑帽淳淳而下,落了满地。 邢少陵正与医女们在屋中嬉笑打闹,见有来人,先问道:“哪宫的?可是急症?”待那几人脱下雨帽来,瞧见竟是御前的人,忙迎过去,抱拳做辑,堆起笑意道:“这么大雨天,什么风竟把周大监吹来了。” 周怀政也笑道:“自然是好事。”说完,身后几名小内侍已将手中瓷钵放于桌上,将盖打开,里面全是碎冰果子,医女们多为贱婢,哪里能吃过什么果子,纷纷都看呆了。 周怀政环顾四周,不见莫兰,才道:“那日在慈元殿替官家擦抹药膏的医女今在何处?”金玉奴听闻,忙往前跨一步,道:“张医女在后院研习医理,奴婢马上唤她过来。”周怀政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官家说近日粹和馆的宫人太过劳苦,特赏了果子给各人食用。” 待众人谢过圣恩,才又从小内侍手中接过特意用红勾纹瓷钵装的金橘递与邢少陵,道:“这是官家特别赏给张医女的,以慰劳当日辛苦。”顿了顿,又道:“奴御前事多,不敢久等,就先告辞去了,还劳烦邢御医转呈。” 邢少陵心知肚明,躬身接过,恭谨道:“一点也不劳烦,大监客气了。” 此时,莫兰正于后院苦背药材习性,窗外雨幕涟涟,凉风习习。邢少陵亲自捧了金橘,与医女们热热闹闹寻了过来。 金玉奴抽去莫兰手中医书,先道了喜,将周怀政说的话复说了一遍,才道:“官家亲自点名将这果子赏予你,可见其诚心。” 莫兰将瓷盖打开,见碎冰里头裹着金灿灿的黄橘,还悠悠散着果香。她勾唇一笑,也不客气,先挑了颗大的吃了,只觉甜沁多汁,浸入心脾。又想着赵祯心意,更觉欢喜,似将连日来的心酸苦累都消弭殆尽了。 见她吃过,医女们也纷纷过来抢着品尝,都只觉美味无比。 仿佛是一夜之间,夏华已逝,满眼尽秋。 天温骤然下降,咳疾肆虐,如枫叶染红般迅速传了满宫。医女们每日都奔走于各宫各殿,日起出馆,日落才回,常常连午膳也不及吃,只能随身带几样点心裹腹。天亮不久,苏文君就携莫兰往蕙馥苑去,要为尚美人的贴身侍婢浅桦诊治。 才行至半路,身后有内侍疾驰过来,将两人拦住,说皇后担忧宫中咳疾,要宣苏文君过去问话。最近病人虽多,但多是秋燥引发的咳嗽,并不算难治,苏文君有意锻炼莫兰,便道:“你跟我学医已有半年,今日你独自去替人诊病,务必将其面色、脉象、药方等一一记录在案,待回馆中,我仍要好好检查。若是拿不定主意的,千万不可盲目下药,务必先询问了我再论。” 莫兰早已跃跃欲试,听闻掌医女如此说,心中暗喜道:“是。” 蕙馥苑喧闹如往昔,远远就能听闻莺声笑语传来。日光渐暖,秋风萧瑟,莫兰携着药箱驱步向前。晨阳迎面而洒,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远处暖光中缓缓走近两人,皆是青衫璞头,羽冠纶巾。 赵祯今日不用上朝,正要出宫办事,所以只带了苏且和跟着。他刚刚在蕙馥苑用过早膳,正要往西华门去。远远瞧见莫兰迎面而来,犹还不敢信,待走至眼前了,才欣喜唤了一声:“莫兰。” 莫兰第一次独自出诊,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正在心中苦苦记忆医书上的理论,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看时,才知刚刚竟与赵祯擦肩而过了。 赵祯见她穿得单薄,先握住她的手道:“心里在寻思什么,竟未瞧见朕,手怎么这样冷?” 莫兰将手抽出,低声怨道:“小心给人瞧见了!” 赵祯笑:“瞧见了有什么好怕。”又见莫兰只将青丝拢在脑后挽髻,用医女绶带缠绕,髻上只簪了一支银质镂花朱钗,钗上垂下两粒晶莹剔透的绿珠子盈盈落在耳后,虽是妆扮简洁,却端庄大方,颇有风骨气节。 他笑道:“朕要出宫去,你可有想要的东西,到时让周怀政给你送去。” 莫兰忽见赵祯头上的璞巾戴的不够周正,忙将药箱放于地上,伸手抬至他头上小心拨弄,赵祯知她意思,便躬下身将头伸至她跟前,好让她能轻松够着。 苏且和撇过脸去,往四处窥探。好在时辰尚早,各殿宫人都忙着为妃嫔们洗漱用膳,宫街上鲜有人走动,也未有人瞧见此时此景。 待璞巾弄好了,莫兰才道:“若是可以,你能否过问一下我妹妹莫愁的婚事?” 赵祯揽了揽她的肩,浅笑道:“那朕今日便去一趟郡公府罢,这是你第一次有事求朕,朕自然要帮你做到。” 莫兰微微垂眼,略带愁思,低声道:“我母亲在府中不受待见,莫愁自然也跟着受苦。她是我妹妹,她的婚事我一直很担心。不说家世如何,也要是待她好的人才行。” 赵祯点点头,道:“朕放在心里了,你且安心罢。” 两人说着,见远处有妃嫔舆轿远远行来,莫兰忙提起药箱退至一侧,低了低声音道:“我还要去蕙馥苑替人诊病,迟了恐尚美人要责怪。” 赵祯道:“嗯,你先去吧。”说完,两人各自转身,分道而走。 才到垂花门,就有穿戴齐整的宫女过来引路,往旁殿穿过,入了后院,穿过两道走廊,宫墙下有几间宫人房。 浅桦地位甚高,独占一间房,莫兰进去时,她坐在矮几上咳得心肺都要出来了。她的病症并无特别,与莫兰平日和苏文君在别处宫里瞧过的一样。 莫兰信心满满,给浅桦探了脉象,又问了素日饮食,何时开始咳嗽、哪里疼痛等等,才道:“我给你开一个方子,你先熬着喝十日。十日后再用麦冬、桔梗、陈皮、甘草各5克泡水喝,也不拘时日,喝着养肺。”等写好方子,她又宽慰道:“这不是什么大病,尽管放心,慢慢吃药养着就会痊愈。” 浅桦原本生怕咳出肺痨,如今听莫兰如此说,松了口气,感激道:“莫兰娘子费心了。”又想起先前在临冬面前说过她许多坏话,还叫玉奴监视她,如今想来竟有些愧疚。 莫兰第一次替人诊病,又得心应手,颇觉欢喜,笑道:“若是这方子吃了十日还未好转,再遣人去粹和馆叫我。” 浅桦连应了两声,亲自将莫兰送出了蕙馥苑,才返身回屋。 回到粹和馆,还未来得及放下药箱,就有宫人过来道:“张医女,刚才有个仁明殿的吕娘子来了,正在你屋中候着哩。” 莫兰一听,喜上眉梢,忙往后院中去。进了屋,果见子非坐在床边朝自己笑。莫兰道:“可是有什么喜事儿,见你乐得脸都开花了。” 子非坐起身来,瞧着莫兰精神烁烁,又似回到在御前当值时那般模样,笑道:“我瞧着你才是有喜事儿,满面红润有光。”说着往桌上倒了碗茶递与莫兰,笑:“出去诊病,累不累?” 莫兰接过茶喝了,笑道:“不止是累,是乐在其中。”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茶桌上搁着一方土罐子,里面插着一把雏菊,细细的经脉,细细的花骨子,竟也能散出清香来。子非抽出一朵雏菊放于手中把玩,道:“你在哪里采的?我也要去寻一把放在房中。” 莫兰道:“这花又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跟野草似的,到处都能长。”不过随口那么一句,却引得子非惆怅道:“倒跟你我似的。”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三日后,刘从广要入宫给旼华公主请安。” 莫兰不信,疑惑道:“你听谁说的?又为何要给旼华公主请安?” 子非挨着莫兰耳朵,低声道:“昨日上值时,听通鉴馆新任的大人说,三日后是旼华公主寿辰。我心想,太后虽薨殁,宫中并不设宴。但刘从广与她青梅竹马,依他的性子,必然要入宫为她送寿礼。” 莫兰点点头,她虽不知刘从广的鼠疾是否能医好,但不想子非一点盼头也没有,心里带着忧绪,勉强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子非乐不思蜀道:“我打算一整天都蹲守在绯烟殿面前,不管如何,我总还想再见他一面。” 日渐西斜,秋阳透过云层,洒在子非朱钗上,闪得莫兰睁不开眼睛。莫兰轻轻问:“若是他来了,你打算怎么办?若是没来,你又打算如何?” 子非微懵,她只想着要在绯烟殿守着,等着他来,却一丝也未曾考虑过,如果他真的来了,她又该怎样。她看着罐中雏菊,在秋阳的照射下,璀璨的无声绽放。她的手指触在那花瓣上轻轻的拨弄,脸上苍白寡淡,忧郁道:“我不知道。” ------------ 65.她为他倾尽了眼泪 窗外有医女探过头,客气道:“张医女,邢大人让你去前院。” 莫兰忙起身应了,“我马上就去。” 待医女走了,莫兰才对子非说:“你还有三日的时间好好考虑,这个男人,到底还值不值得你守候。一年的时间,足可天翻地覆。有可能他来了,却带回别的女人。也可能他根本没来,让你空等一场。” 子非脸上闪着夺目的光华,笃定道:“他绝不会带回别的女人,这一点,我信他。”莫兰缓缓的溢出笑意,柔声道:“既如此,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他的心还在,世上任何事都不能使你害怕,也不能使你们分离。” 子非也笑了,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比肆放的雏菊还要美丽芬芳。 三日后清晨,临冬醒得甚早,宫人们高高擎起帷幕,她穿着浅薄的玉色湘绣牡丹寝衣从榻上走出,微觉轻寒。使了宫人推开窗户一看,见庭中潮湿,青翠欲滴的树叶上犹沾着雨水,原是天亮时分下了几点秋雨。于是唤宫人进来伺候洗漱晨妆,许久不见浅桦,以为她又病了,不能伺候,就遣了宫人去问。 不料那宫人却慌里慌张的奔了回来,跪至地上泣道:“浅桦大娘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两人圆瞪,没了鼻息。” 临冬大惊,要亲自去审视,被宫人们死死拦住,道:“美人不能进去,别惹了死人晦气。” 临冬怒斥道:“浅桦跟我足有两年多,忠心耿耿,情若姐妹,如今她死得不明不白,我连瞧她最后一眼都不成?” 说着,甩开众人,往宫人房中去。 暴室的内侍听闻蕙馥苑死了人,忙遣了宫人过来敛尸。临冬坐在浅桦房中,忆起昨日下值时,她叮嘱自己说:“晚上天冷,美人可要盖好被子,免得惹了风寒。”音容犹在,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人将她尸身抬了出去,像是做梦一般。 见桌上放着几包还未煎过的草药,临冬拿在手中掂了掂,“这药是从哪里来的?”有伶俐的宫人想着浅桦一去,苑中自然要重新提拔新的大娘子出来掌事,遂上前露脸道:“前几日浅桦大娘子有些咳嗽,唤了粹和馆的医女过来诊治。” 临冬沉吟片刻,“去叫那医女过来问话。” 莫兰忽闻浅桦死了,震惊不已。几日前见她还好好的,不过有些咳嗽,怎会死了呢?她顾不得禀明掌医女,收拾了药箱,往蕙馥苑去。 临冬见到莫兰,心有揣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又如失去神智的妇人般嘶哑着嗓子厉声道:“是你害死了浅桦!” 莫兰依礼跪在地上,缓缓道:“美人何出此言?我和浅桦娘子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害她?请您让我瞧瞧她的尸身罢,才能知道是何缘故导致浅桦娘子猝死。” 临冬双眼圆瞪,怒火在心胸翻滚,她撸起桌上茶碗,狠狠往莫兰身上扔去,浇了莫兰一身滚水,先是发烫,但寒风一吹,又凉得人发抖。碗角磕在额头上,闷闷一声响,疼得人头昏眼花,很快就肿了起来。 临冬道:“来人啊,将这贱婢拖到暴室去,先杖刑二十,关到那黑屋里,等我再做处置。”有内侍过来拉人,莫兰想起暴室阴森恐怖,只觉心惊胆战,忙叩首道:“娘娘,责罚奴婢事小,但若不能替浅桦娘子查明真相,只怕娘娘也不能安心。娘娘……请您一定要相信奴婢。” 临冬被浅桦之死冲昏了头脑,以为浅桦监视莫兰之事已然败落,于是莫兰就借着治病的由头下药将浅桦毒死了。 她居高俯视着莫兰,见她湿淋淋跪于地上,浑身发抖,只觉畅快淋漓。她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仰仗的人是谁,但我是妃嫔你是贱婢,你我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况且如今你害人在先,若他知道了,必觉你心狠手辣。我忍你已久,浅桦的仇我一定要报!” 秋寒甚冷,又还未有地龙和炭火,莫兰身上被淋透,跪在殿门风口处,浑身瑟瑟发抖。临冬是何意思,莫兰聪慧,又岂会不懂。 她凛然道:“我心中无愧,又有何惧?只是浅桦死得枉然,我曾替她治病,她一直吃着我开的方子,所以我不能不管。你下令暴室责罚我,禁闭我,若是被官家知道,他若心疼,你反少了几分胜算。再者,若此事为他人计谋,我俩争得你死我活,岂不便宜了她人?” 内侍们作势要拉着莫兰往殿外去,临冬仔细一想,颇觉有理,却不肯失了气势。又想若是能趁着浅桦之事,将张莫兰除去,也算一绝永患。于是蛮横道:“你伶牙俐齿,说得我差点都要动心了。待你被关到暴室,里外不通,看你还找谁说理去!”说着扬了扬手,不顾莫兰挣扎,示意内侍将人拖出去。 因旼华寿辰,赵祯自下朝就一直呆在绯烟殿中,陪着旼华说家常闲话。虽不许设宴,但稍微有脸的妃嫔、亲王、朝臣都遣人送了寿礼来。殿中贺礼堆成小山,旼华自幼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她拆也懒得拆,只叫亲侍记录在册,收于库中罢。 待用过午膳,赵祯留在屋中看书,旼华独自往庭中散步消食。恰巧苏且和往她处巡视。旼华素日总故意躲着他,今日见了他,心里竟砰砰直跳,眼睛所到之处也难以离他身影。她有些恼怒,她明明恼的是自己,却偏偏要发泄在他人身上。 苏且和已行至眼前,看见旼华,领着护卫们恭谨道:“公主万福。” 旼华眉头微蹙,斥道:“你挡到我的路了。” 众人听闻,忙往一侧退开,给旼华让出路。 旼华又道:“苏且和!” 且和往前跨一步,道:“是,公主。” 旼华没头没脑道:“你可真叫人讨厌。” 且和面不改色,依旧屏声静立于旁侧,默然不语。 旼华忽又轻笑一声,道:“看你满脸的络腮胡子,横七竖八的像……”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词语形容,刚好有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猫浑身乱糟糟的从花盆旁钻出,她心思一动,胡扯道:“像那猫屁股一样。” 众人听了,稍稍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噗呲笑出声来。苏且和眉一挑,冷冷斜眼瞥了众人,他的眼神像利刀般能瞬间将人的笑意斩去。旼华见他脸红得可爱,忽然想逗他,便笑嘻嘻道:“要不我来帮你刮胡子吧,我曾替鹦鹉剪过羽毛,虽然不小心将翅膀剪断了。但我还替兔子剪过胡子,剪得可干净了,虽然不小心戳瞎了一只兔眼睛。” 苏且和唇角颤了颤,道:“此等小事不敢劳公主玉手。” 旼华见他脸都要绿了,更觉有趣,故意朝亲侍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再寻把刀来,我要帮苏大人剃胡子。” 亲侍领命而去,苏且和见旼华气势十足,满脸正经模样,生怕她真要摆弄自己胡须。恰巧有侍卫过来禀告:“有宫女在殿外右侧宫巷中转了半日,行迹颇为可疑。”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忙道:“臣还有事,先行告退。”说着,像逃命似的,领着众侍卫往殿外奔去。 天蒙蒙亮时,子非就来了绯烟殿,从晨阳破晓,到日头高照,她连水也不敢喝一口,怕要如厕,怕稍一离开,就错失了他。 早上送贺礼之人犹多,子非还有所期盼,总是想着,或许下一个走来之人就是他。到那时,他会笑着问她:子非,你怎么在这里?然后,渐渐走近她,将她拥在怀中。一想到此,子非就傻傻的乐出声来。 待过了午时,人烟渐渐稀少起来,她的心也跟着渐渐凉了下去,一丝一丝像是被抽空了茧子,空荡荡的,似能起风。 秋阳渐暖,她却凉如寒冰。 他不会来了。 或许,他早已消失于那个晨阳未起的黎明,当她登上仁明殿的楼顶,目送他远去,他就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谁又会想到,那竟是永别。 一想到如此,她的心钝痛,像有利剑插在胸腔之上,连骨带血的拔了出来。她想哭,却只是干嚎。她流不出泪来,一年的时光,她为他倾尽了眼泪。 她不求富贵,不求名位,甚至不求厮守,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远处有侍卫齐整踏步而来,子非丝毫未有察觉,呆呆立在宫墙下,失魂落魄。苏且和领着众人将她团团围住,将长矛利剑指向她,大声喝道:“你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子非不知发生了何事,脑中空白如纸,几乎无法思考,又听人怒斥:“速速报上名来!” 秋阳一寸寸往下跌落,薄薄的毫无暖意。子非反应过来,只觉脊背凉沁沁的发寒,忙“扑通”跪于地上,叩首道:“奴婢仁明殿宫女吕子非。” 苏且和往前跨了一步,挥了挥手,众侍卫收了利剑长矛,往两侧退避。苏且和扬声道:“抬起头来。” 子非缓缓抬首,透白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泛出深深的悲戚之意。苏且和见她面善,语气也缓了几分,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子非心思转得快,低声恳切道:“今日旼华公主芳诞,想着家里会遣人过来送寿礼,就一早来此处候着。奴婢只想和家人见一面罢,若是有违宫规,还请大人恕罪。” 苏且和沉吟片刻,又问:“你父亲是谁?” 子非却只道:“奴婢舅舅是当朝丞相吕夷简。” 苏且和做事一向谨慎,心中已有九分信了子非,却还是遣了侍从去仁明殿唤了尚宫来对质。待事事都问清楚了,才放子非回去。 总算有惊无险。 窗外更深露重,一轮明月斜挂于天际,照得满庭苍白。子非立在通鉴馆庭中,倚在檐下朱漆廊柱上,直直望着正殿门上挂的那三字“通鉴馆”。 想起当年她爬至梯上挂匾额,从上面掉下来,压折了刘从广的手。他痛呼疾首、气势汹汹的模样,犹如昨日,一晃眼,却已是此去经年。 亦记得他与自己玩笑闲扯,有时她一时失言,惹了他生气,或眉头紧皱,或吹胡瞪眼,或背过身去不理她,但不消片刻,就笑吟吟的心意回转,拿着宫外寻的稀奇物件,嘴如蜜罐的逗她,只为博得伊人一笑。 月朗星空,她却苦楚难言,空拾满腔落寞,默默轻声吟诵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掌医女苏文君忙至掌灯时节才停歇,忽听闻莫兰被暴室抓去,犹还不信,仔细问了宫人情形,才焦急起来。她连忙将莫兰的医女笔录拿出,特意将浅桦的病症、药方等一一检查过,确认莫兰毫无过错后,才寻邢少陵想办法。 苏文君在宫中呆了十余年,深知其险恶,绝不敢掉以轻心。 邢少陵毕竟主事多年,心有主见,又知道莫兰与官家关系,遂道:“你去蕙馥苑找尚美人理论,定要抓紧时间找出浅桦死因,不然罪名落定,莫兰难逃一劫。我去福宁殿求求御前的人,看能否帮得上忙。” 苏文君认识邢少陵十余年,倒是第一次有事求他帮忙,本以为不过是馆中贱婢,还怕他不肯,竟不想他却如此尽心尽力,不觉心中一暖,道:“莫兰是我最看重的徒弟,若是此次能帮她逃过一劫,将来你有何要我帮忙的,必然绝不推辞。” 邢少陵边戴官帽,边道:“就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以为我定然不肯帮她,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 苏文君心事被他猜中,羞愧不已,低头道:“是我小人之心。”再抬头时,却见邢少陵已大步往外走去,只远远传来声音道:“你知道就好。” 如此危机境地,苏文君竟被他逗得浅浅一笑。 蕙馥苑中烛火通明,隐隐从宫墙深处传来喧闹嬉笑之声。苏文君好不容易敲开了角门,还未开口说话,却听那尖嘴猴腮的小内侍道:“御驾在此,娘娘吩咐了,闭门谢客,谁也不允来打搅。” 苏文君忙道:“我是粹和馆的掌医女,听闻苑中有宫人猝死,特意前来查看。” 宫人们对粹和馆的医女向来敬重,听见是掌医女来了,小内侍语调先软了几分,道:“也没什么好查的了,浅桦大娘子已被暴室的人拉出去葬了,下药的张医女也受了杖刑。美人娘娘英明,天亮后自会下令处置,想来此时已毫无悬念。掌医女就别操心了,回去吧。” 苏文君心中一悚,道:“处置禁宫内人该由皇后或尚正局下令,尚美人怎能无视宫规私自遣派暴室宫人?” 小内侍“啧啧”几声,耳语道:“尚娘娘可是如今宫里最受圣宠的,不过是名贱婢,就算处置了,官家又能如何?暴室不敢得罪,只能听命。”说完,又道:“官家、娘娘快要安寝了,我们这也要落锁,您就先回去吧,明日再来。”苏文君还想求几句,角门已然关上,里面叮叮咣咣传来钥匙落锁之声。 她在门口辗转徘徊许久,仍不忍弃莫兰于不顾,她狠了狠心,握紧了拳头拼尽了力往门上砸去,嘴上大喊:“粹和馆掌医女苏文君求见尚美人。”她连唤了十几遍,声嘶力竭,都无人应答。她仰头望着被高高宫墙隔成长形的璀璨星河,无力跌坐于门阶上,她只能凝注,仿佛再也不能逃离,那日漆黑阴冷的雨夜。 记得磅礴大雨浇灌而下,同屋的宫人告诉她,她最好的姐妹珺瑶开错了方子,被杨太妃宫里的人拉到暴室去了。她知道杨太妃是极为温和慈善的人,就打着父亲的名义去求她。太妃端坐在殿中,怀中抱着羽毛白如雪瓣的大猫,冷淡道:“你可想好了,若是待吾查出,此事确实为珺瑶所错,你父亲也脱不了关系。即是如此,你也敢说她的药方一点错也没有么?” 她犹豫了,胆怯了,竟然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她记得杨太妃最后说的那句:“既然你不信她,为何又来给她求情,真是笑话。念在你父亲份上,吾便饶你一回,今后做事切不可如此鲁莽。此事吾必会查个水落石出,你且退下吧。” 因听太妃说会查个水落石出,所以就相信了。心安理得的回到住处,以为过几天珺瑶就会放出来。 珺瑶再也没有回来,宫中从此再无她的任何声息。她像是从来都未曾出现过一样,静静的没有任何挣扎的消失了。很久很久以后,文君还会想,若是当时,她能斩钉截铁的告诉太妃,她相信珺瑶,敢以父族荣辱起誓,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景象! 有巡视侍卫经过,楚子夫认得苏文君,见她跌坐于地,遂上前道:“快到下锁时辰了,苏医女坐于此处可是有事?” 苏文君如遇救星,忙道:“奴婢有事要禀告尚美人,烦请楚大人通告一声。” 楚子夫脸上为难,道:“今夜官家临幸于此,若是扰了圣驾……”话还未完,苏文君道:“此事人命关天,还请大人相助。”说着,径直往地上跪去。 邢少陵奔至福宁殿时,才知官家已摆驾别处,拍着脑子大骂自己是傻子、笨蛋,竟未想到官家会去妃嫔宫里安寝。又忙寻问了内侍道:“可知官家去了哪宫?” 内侍和善道:“官家去了尚美人的蕙馥苑,邢御医可有急事禀告?” 邢少陵道:“粹和馆有位叫张莫兰的医女,前几日给尚美人的贴身侍婢瞧过病,不料,今早上那侍婢却忽然死了,尚美人以为是张医女害死的,就把她拉到暴室去了。我也是受人嘱咐,才这么着急。”停了停,又道:“不与大监说了,我还要去蕙馥苑瞧瞧去,看能不能想出好法子。” 说着正要往宫巷子里转去,却忽听内侍道:“你说的可是先前在奉茶司当值的莫兰娘子?” 邢少陵道:“正是。” 内侍回道:“那便是了,我曾受过莫兰娘子恩惠,知她心地纯良,绝无害人之心。不如让奴与您同去,若能用上一二也是好的。”顿了顿,又道:“奴叫魏正,邢御医别叫奴大监了,奴可生受不起。” 这个魏正,就是当日携莫兰一同去暴室为春竹敛尸的小太监,因去年清明节他在御前取得了新火,获了赏赐,露了脸,周怀政见他做事齐全又麻利,遂越来越倚重他。 待邢少陵与魏正赶到蕙馥苑时,苏文君已跪于庭中,侍卫们有所讳忌,也不敢拿她怎样。她不敢再大喊,怕若真的扰了圣驾,拂了圣意,倒适得其反。她苦苦哀求身侧的内侍进去传话,但内殿已然熄了大灯,内殿侍候的宫人也悉数退了出来,只剩昏暗烛火空空映于窗上,哪里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殿禀告。 魏正虽是御前内侍,但也绝不敢擅自闯入内殿,只好去求周怀政。 周怀政才下了值,正在旁处屋中使唤了宫女捶背,见魏正进来,满是不悦,尖着嗓门问:“可是福宁殿有事?” 魏正挥退了宫女,亲自替他锤起背来,才道:“不知大监是否还记得先前奉茶司当值莫兰娘子?” 周怀政脸上一僵,道:“此话怎讲?” 魏正先跪下道:“莫兰娘子虽被太后贬为贱婢,但好歹也曾怀过龙嗣,如今在粹和馆当医女,受人作践也就算了,如今命悬一线,奴才不得不斗胆来求大监。” 周怀政一听,吓得胆都出来了,“嗦”的从榻上坐起,道:“你且细细说来。” 魏正瞧着事有转机,忙机灵着将事情来龙去脉详细说予他听了。 内殿臂膀粗的雕龙红烛已撤去大半,烛泪残红累于玉盘之上,四周静谧无声。明黄帷幕低垂曳于地,偶有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微风拂过,如轻波泛涟漪。周怀政躬身站在门外,心捣如鼓,他在御前伺候几十年,从未半夜扰过圣驾。 他低着嗓子唤了一声:“官家。”静候片刻,见里面毫无反应,只好壮着胆子又唤了一遍:“官家!”见里头似有人声传来,才接着道:“奴才有要事禀告。”秋风一刀刀剐在周怀政脸上,割得人生疼,他似毫无察觉般,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肃静良久,方听里面传来醇厚的声音:“进来吧。” 周怀政蹑手蹑脚走入内殿,低垂着眼跪于地上,额上的汗珠滴入眼中,麻涩难忍。赵祯穿着明黄银丝绣五爪龙纹寝袍坐在帷幕后,临冬半搭着绸锦软被倚在他肩上,青丝遮了脸面,她低声撒娇道:“这么大晚上把人叫醒,太不懂规矩了,官家该好好训斥他才是,有事明日再处置也不迟。” 赵祯浅笑一声,温言道:“周怀政可不是没有分寸的奴才,竟敢来扰驾,必然是事出紧急。你先睡吧,朕去去就来。”说着,边掀起帷幕往外走,边朝周怀政沉声道:“有事说来。” 周怀政扰了官家春宵,又得罪了尚临冬,愈加战战兢兢,恭谨道:“粹和馆的张医女有事求见,此时正在庭中跪着。” 一听粹和馆三字,赵祯隐约猜到是莫兰有事,连外衣也顾不得穿,大步往外殿走去。还是周怀政心细,往桁架上拿了件褙子,披在赵祯身上。 苏文君被请至外殿,她惶恐跪于地上,见官家一身寝衣坐于主位,心中讶异。赵祯先道:“半夜求驾,可有何事?” 苏文君叩首于地,道:“奴婢求见尚美人。” 赵祯瞧了一眼周怀政,见他垂首立于旁侧,神色笃定,遂道:“尚美人安寝了,你跟朕说也是一样。” 蕙馥苑为宠妃宫殿,椒涂四壁,地上又铺着寸许深的厚毛毯,虽更深露寒,却一点也不觉冷。有内侍点燃四周宫灯,照得殿中金碧辉煌。 苏文君心思一转,颇有些犹豫,却还是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禀明了,又道:“奴婢仔细看过张医女的医女笔录,其诊断、药方均无过错。奴婢请求察看浅桦娘子尸身,死者已逝,不应扰恼,但事关张医女身家性命,奴婢不得不斗胆觐见。” 赵祯听得不甚明了,疑惑道:“你说的张医女是……” 周怀政这才往前跨了一步,低声道:“正是莫兰娘子。”赵祯幡然醒悟,全身血液翻滚着涌上心头,怒不可遏。 他冷着脸道:“周怀政。” 周怀政见赵祯额上青筋都爆出来了,知道是怒极,更是谨言慎行,走上前跪下听命。赵祯面无颜色道:“你遣人去暴室将莫兰送回粹和馆,再宣御药院的林祥和过去诊治。” 周怀政不敢怠慢,忙起身要去操办,却又听赵祯道:“慢着。” 周怀政忙又跪了下去,赵祯凛冽道:“你亲自去办,务必妥帖。”周怀政恭谨应了,起身快步走出殿外,挥手召了几名内侍,紧赶慢赶的往暴室去。 苏文君听见赵祯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跌坐于地上,竟无力直腰。 赵祯沉吟片刻,扬声道:“来人。” 因周怀政领着人去了,御前一时没了人,阎文应心想正是露脸之时,忙跨入殿中,道:“官家有何吩咐?” 赵祯道:“你去慈元殿将皇后请来。” 阎文应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瞧着这阵仗,只觉非比寻常,忙道:“奴才这就去请凤驾。” 静姝孤枕难眠,正辗转反侧间,隐隐听闻殿外有喧闹声,更觉心烦,喝道:“谁在外面喧哗?” 外屋值夜的宫人忙起身,往廊下打了手势,有宫人小跑过来道:“官家派人过来请皇后去蕙馥苑。”说话间,若离大娘子已穿戴整齐进了殿,站在帷幕前,躬着身,急切切道:“皇后,官家宣您到趟蕙馥苑。” 静姝不敢怠慢,忙起身洗漱穿衣,来不及仔细装扮,就穿了家常耦合色长裙,外头罩了品蓝纹锦比甲,青丝斜斜绾于耳侧,压一枝海棠。 月已西斜,清辉满地,蕙馥苑灯火辉煌,却寂静无声。 静姝踏着露水而来,满脸倦色,赵祯心有不忍,亲自将她扶入座中,道:“你近日身体不好,只管歪着罢。”静姝听着此言,竟有寻常百姓家里那种夫妻间亲密体贴之感,心底一暖,浅笑道:“臣妾无碍。” 此时尚临冬也已稍微穿戴了立于官家手侧,见到静姝进殿,虽百般不喜,但在官家跟前,哪敢造次,忙笑意盈盈的道安请福。 静姝瞥了她一眼,不屑道:“坐吧。” 苏文君跪得久了,小腿酥麻酸胀,似有千万只蚂蚁在上面啃噬,又不敢乱动,只好强自忍着。赵祯让苏文君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才道:“此事皇后怎么看?” 静姝深知他是为了张莫兰,不惜在禁宫中掀起一阵惊涛波澜,瞧着他脸上假装的默然之色,心中隐隐发酸。她将那酸意深深藏于笑容之后,莞尔道:“若病人猝死都一味降罪于医者,而不好好寻找真正的缘故,岂不寒了天下医者之心?” 赵祯听着,正合他意,颔首道:“皇后说得有理。” 临冬原本以为赵祯知道自己杖打莫兰之后,必然会大怒。却不想,赵祯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淡漠的让她立于一侧伺候。见他神色如常,她才稍稍安心,以为他顶多冷落自己一段时日罢,就像去年她小产后,虽被杨美人夺宠,但不过几日,他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 殿外有内侍回禀,赵祯心急如焚,面上却只微微皱了眉头。 内侍并不进殿,只跪在廊下,大声道:“张医女已被抬回粹和馆,因被杖刑,又惹了风寒,高烧不退,此时还未转醒过来。” 赵祯太阳穴上突突直跳,拳头往桌上狠狠捶下去,闷声一响,怒道:“什么叫还未转醒过来?去告诉林祥和,若是莫兰有个三长两短,朕摘了他的脑袋!” 静姝从未见过赵祯如此失仪发怒,以前张莫兰小产时,杨美人被赐削发为尼,众多亲侍几乎全被杖死,宫中虽传得沸沸扬扬,只道官家当时是如何的震怒,如何的悲痛欲绝,连御前第一亲侍周怀政也被官家踢了几脚。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总觉是宫人们夸大其词。他在她面前极少发怒,永远一副淡漠温和的模样。如今见了,想起先前宫人间传闻,更觉毛骨悚然,心惊胆颤。 赵祯那一拳,似击在了临冬心上,唬得她全身细细密密的透出薄汗来。她软软跪于地上,道:“官家,是臣妾错了,臣妾再不敢了。” 赵祯任由她跪着,居高俯视着她,淡淡道:“你错在哪里了?”他的冷漠让临冬愈觉害怕,像是有什么压在了胸口上,连呼吸也不敢喘出气来。 她唇角颤抖道:“臣妾与浅桦情深,她忽然暴毙,也没个先兆,臣妾伤心不已,一时被猪油膏子蒙了眼,才会不问缘由降罪于张医女,请官家恕罪,臣妾再不敢了。”说着,双眼含泪,仿若一眨眼就要落下来。 赵祯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之色,随即又轻描淡写道:“还有呢?” 临冬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臣妾不知,请官家明示。” 赵祯从位中坐起,行至临冬身侧,厉声道:“你身为美人,深知宫中规矩,却妄自菲薄,竟敢仗着帝宠,私自左右暴室惩处宫人,无视帝后和各局各司,若此风渐长,大宋还有何律例可言?”顿了顿,不顾临冬哭得泪水涓然,沉声道:“宣朕旨意,尚氏目无法纪,侍宠而娇,贬为采女,暂居于蕙馥苑。”说完,也不顾临冬哭闹,唤了内侍进殿,将她拖了出去。 月华满地,秋寒料峭,庭中枯叶随风飘零,临冬跪坐于地,终于哭失了力气,抽抽搭搭的凝望着殿门,潮水般涌过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没。半个时辰前,她还倚在他的怀里,说着甜言蜜语,辗转温存。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她一直都不肯信,他对自己是那么好,怎会无情? 她喜欢海棠,他偷偷令司苑司培了各色品种置于蕙馥苑,只为博她一笑。她畏冷,他下令以椒泥涂壁,阖宫就她和皇后宫里有此圣宠。她芳诞时,他赐她父亲官位,给她家族荣光。她小产时,他不顾中秋应宿于慈元殿的规矩,陪着她度过悲凉的漫漫长夜,他可是那样注重规矩的人啊,竟也肯为她失了理智。 她常常都在想,生在如此富贵恩宠之中,能遇如此良人,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天空是一汪暗沉的蓝色,月华垂落,星河渐渐黯淡。高台楼阁中隐有灯火,花枝疏影随风而漾。她如石墩般一动不动,泪水早已干枯,唯有湿痕满面。他无视她在庭中跪了两个时辰,秋风那样凛冽,她连厚衫也不及穿,只裹着一身轻纱水袖,因为他说喜欢她身姿轻盈的模样。 甜言软语犹在耳侧,手心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却已是咫尺天涯。 胸闷得让人窒息,仿佛马上就会死掉。忽想起小时,母亲哭时,总是捶打着胸口,用力嘶吼。她学着母亲的模样,一拳一拳砸在胸口之上,以为会好受些,却不想,悲戚之意反如蚀人骨肉般汹涌而至,将她一寸寸的吞灭,坠落无尽的痛苦之渊。 ------------ 66.不当医女,难道还能当皇后? 殿中寂若无人,赵祯倚着凳手颔首不语,静姝亦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凝望着他。她此时才渐渐明白,眼前的男人虽是她的夫君,能给她世上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凤位,但他从未属于过自己,也永远不会属于自己。如今他能如此对待尚临冬,今后亦能如此待自己,微一思忖,只觉心寒渗人。 宫人们瞧着这仗势,更是吓得咂舌,连呼吸也不敢太重,唯屏声静立。苏文君心急莫兰伤势,请求回馆照料。 赵祯没有拦阻,令她退下。 不过多时,殿外有内侍回禀,跪在廊下,“张医女申时转醒,吃了林御医开的汤药,如今已睡了。” 赵祯落下心中大石,陡然松了口气,才道:“皇后。” 静姝犹在发愣,忽听赵祯说话,忙道:“是。” 赵祯脸上的寒冰渐渐融化,语气也柔了许多,“此事朕交由你彻查,也不许偏薄。不管牵扯到谁,也要追查到底。” 静姝忙起身,恭谨道:“臣妾定不负官家所望。” 赵祯虚扶她一把,深沉道:“你是后宫之主,朕原不该插手,但此事关乎宫中规法体制,若不严惩,难以清肃宫闱。”顿了顿,又软语道:“你身子弱,后宫诸事繁多,朕不想你太过劳累,想让杨德妃同你协理后宫,她年纪虽轻,但也算端庄敏慧,你觉得如何?” 殿中明明温暖如春,静姝却如冷水浇头般寒颤发抖。她心头一紧,腿上发软,差点站立不定。 赵祯在灯下瞧得分明,又岂会不懂,却淡淡道:“蕙馥苑发生如此大事,你身在后位,竟闻也未闻。若是后宫妃嫔稍得圣宠,就能左右六局二十四司,那要宫规体制有何用?你要知道,你是后宫之首,只有你严明了,朕的后宫才会安稳。” 她几欲落泪,低声道:“臣妾没整治好后宫,才惹出如此大错,请官家恕罪。” 赵祯点了点头,起身往殿外走去,“天色已晚,你也累了,回宫安寝罢。”见 赵祯掀帘出来,阎文应忙迎上前,“官家想去哪宫?” 赵祯脚下不停,直往前走,道:“回福宁殿。” 经过临冬身边,停了停,斜眼看着她,划过一丝不忍之色,沉声道:“你也起来吧,朕知道你怕冷。” 临冬听闻,热泪夺眶而出,又听赵祯轻声说:“朕走了。” 临冬忍着悲恸,叩首于地,嘶哑道:“恭送圣驾。“ 第二日清早,旨谕六宫,尚临冬贬为采女,杨德妃赐协理后宫之权。宫人们惯会见风使舵,墙倒众人推,一时间,德妃殿前门庭若市,道贺之人接连不断。而蕙馥苑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临冬推脱身子不好,避客不见。 子非早上听闻宫人在议论莫兰,问过后,才知昨夜之事。自莫兰小产,到贬入染坊,子非从未问过她有关官家的种种,只是装作不知道,有时说露嘴了,也会仔细瞅着她的脸色,生怕她会难过。 好在她是莫兰,蕙质兰心的莫兰。 即便身处染坊那般艰辛难熬之地,她也能想出法子做出美味的酸梅汤给众人品食。即便是宫中最低等的贱婢,她也能不卑不亢,以初心待人。她就像摆在医女房中的那束野花,虽然身处潮湿阴郁的境地,但空气里,分明有着花的坚韧与清香。 粹和馆与仁明殿离得近,子非想赶在上值前去瞧瞧莫兰。不想到了粹和馆才知道,莫兰房间门窗紧闭,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侍从围着,御驾仪仗则躬身站在廊下,众人皆屏声静语,仿若无人。 房间本不宽敞,一间带窗的大屋,里面横架着大张木板,医女们各自摆了被褥在上面,就算是床了。周怀政昨日带着莫兰过来,仓促将其她人挪了出去,此时也只往木板上厚厚铺了绸被,暂时将莫兰安置了。 赵祯始终放不下心,天未亮就起驾至粹和馆,几乎一夜未睡。他将众人都屏退了,只留了一名还是周怀政从御前拨过来伺候莫兰的宫女在跟前。莫兰眉头紧蹙,昏睡中亦有大颗的泪水不停的从眼角滑落,隐入鬓中。 宫女倒了滚烫的开水拧了热毛巾,正要帮莫兰拭泪,忽见赵祯将手伸过来,接过毛巾,又道:“你也出去吧。”宫女心中明了,忙躬身退下,关门的那一霎那,她看见赵祯将毛巾抚在莫兰脸上,动作又柔缓又怜惜。 他见莫兰痛苦如斯,不知不觉就接过手巾,想帮她拭泪。可他常年习武强身,手上力气大,又从未伺候过人,哪里能得要领,生怕自己粗手粗脚的弄得她疼,小心收了九分的气力,只留了一分轻轻落在她脸上。忙了半柱香时辰,她才不哭了,赵祯松了口气,玩笑道:“你若还流泪,朕这只手可要举断了。” 窗户本就简陋,从缝隙中钻入阳光来,洒在罐中雏菊之上,花骨子静静的舒展开,有种无法形容的美。 赵祯起身将窗户推开,阳光射入屋中,他轻声道:“今日秋光甚好。” 话音刚落,身后有柔柔的声音传来,“若是能赏菊吃蟹,吟诗斗茶就更好了。”赵祯转过身,果见莫兰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扬着笑意,含情望着自己。 他心中一暖,大步跨至她身侧,依着床板坐着,伸手捧住她的脸,道:“脸也不烫了。” 莫兰疑惑道:“六郎怎会在这里?” 赵祯见她精神尚好,心情豁然开朗,一扫昨日阴霾,温言道:“你昨日昏迷了一夜,可把朕吓坏了。” 莫兰想侧一侧身,好能与他面对面说话,却觉大腿好似不像自己的,无论如何也动不了。赵祯知她意思,忙道:“医女给你抹了草药,虽止了痛,但也会失了知觉。你先忍一忍,别乱动伤了筋骨。” 他又轻轻问:“你饿不饿?” 莫兰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想着赵祯必定也未用早膳,自己若不吃,他也就不肯吃了。于是笑着点点头,道:“我倒想吃煎夹子了。” 赵祯道:“你有伤在身,怎能吃那些东西,不如就吃点稀饭罢。” 莫兰故意露出不悦之色,娇嗔道:“不要。” 赵祯笑道:“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等你好了,想吃什么,朕都让他们给你做来。但今天,我们就吃稀饭可好?” 莫兰见他殷殷望着自己,心中欢喜,点点头道:“听你的,吃稀饭。”赵祯忙唤了内侍进来,仔细吩咐了,又道:“只简单弄几样清甜白粥来,无需大费周章。” 尚食局办事利索,不多久便用食盒呈上满钵子栗米稀粥,配以几样酸爽酱菜,倒也颇能勾起食欲。莫兰不能坐起,只能微仰着头,由宫人喂食。 赵祯见她吃完了,见钵中还剩半碗,便道:“朕倒也饿了。” 宫人听了,不敢将剩粥盛与他,躬身道:“奴婢这就去叫御膳房做。” 赵祯却道:“不必了,就吃钵中半碗就行。” 宫人不敢违逆,盛了粥,递至赵祯手中。 赵祯此时才觉饿极,就着莫兰吃剩的酱菜,胡乱吃了粥,“你好好躺着休息,朕先去福宁殿处理政务,晚上再来看你。” 莫兰浅笑道:“你尽管去,国事紧要。我好歹也是学过医理的,并不害怕。” 有宫人端了沐盆毛巾等物进屋为赵祯洗漱,赵祯随意抹了脸漱了口,就往屋外走去。走至门口,忽又转过身来,见莫兰吃过几口稀饭,面色稍稍红润,微闭着眼正要睡觉,便依依不舍道:“你好好休息。” 莫兰听见他说话,忙睁开眼,扬起薄薄笑意,道:“你放心去吧。” 赵祯见她柔弱温顺,娇喘微微,唇角亦含着慵懒意味,禁不住大步走至她面前,不顾众多侍从在侧,俯身亲在她的唇上。她也顾不得旁人,只闭眼回应他。 两人竟当着众人深深的吻了下去。 旁侧宫人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忙背过身去不看。周怀政瞧着,心中焦急如焚,却也不敢惊动,只轻唤了屋中宫人出去,又轻轻将门合上。 过几日,赵祯于崇政殿西厢听政,吕夷简上疏八事:塞邪径,禁贿赂,辨佞壬,绝女谒,疏近习,罢力役,节冗费,其言语甚是恳切。赵祯听闻,悉数采纳,以正朝纲。退朝后,回至福宁殿,赵祯换下朝服,穿着青衫便袍,只带了阎文应,要去粹和馆看莫兰,才行至宫街,恰巧撞见皇后舆轿。 静姝意外在宫街上碰见赵祯,不及多想,忙下轿来,躬身请安。 赵祯心情甚好,亲自将她扶起,见她一副病容楚楚的模样,握着她的手道:“听闻宫人说你身子不好,旧疾又犯了,近日秋寒甚重,该多多保养。有事就叫人禀告一声便罢了,不必强撑着自己过来。” 几日前,赵祯大发雷霆,又令杨德妃协理六宫,静姝心里隐隐担忧他并不待见自己,又怯又怕。如今见他笑意绵绵,语气温润随和,心中错综复杂的情绪纷纷涌上心头,也舒了口气,道:“浅桦猝死之事,有了些许眉目,臣妾不敢擅自惩处,特来请官家定夺。” 秋日薄薄倾洒在静姝身上,她怕显臃肿,出来时特意减了几件衣裳,只裹着胭脂色海棠春睡轻罗纱裙。先前坐在软轿中还算暖和,此时下了轿子,被风一吹,方觉瑟瑟发冷。 耳中听赵祯道:“你且说来。”静姝随着赵祯步子慢慢前移,凤仪随侍离在十步开外,只阎文应跟在身侧伺候。 静姝道:“御医查明,浅桦的汤药中被人下了断肠草,替她捡药、煎药、送药的宫人均有嫌疑,昨日臣妾吩咐暴室的人连审了一夜,今早上送药的小宫女才招了,说是有人指使她这么做。” 赵祯顿住步子,转身望着她,冷峻道:“是谁?” 静姝躬身下去,道:“是臣妾无能,那小宫女虽招了,却怎样也不肯再说出背后之人的名字,因熬不住刑罚,趁人不注意时,一头撞在那墙柱上,自缢了。” 她低头瞧着赵祯一角锦袍,那青衫虽是平常的儒袍样式,却是用上贡珍品蜀锦裁剪而成,袍脚边上亦绣有御用的五爪龙纹,针脚细密无痕,是难得的上等绣品。见静姝行礼,周围的侍从也停步福下身去,赵祯沉默不语,静姝看不见他神色,愈觉惶恐不安。 良久,赵祯才道:“你起身吧,那宫人竟敢不顾家人性命自缢,可见指使之人定是心思极为缜密之人,早就铺好了后路,才敢闹出如此风波来。” 静姝这才直起身,小心问:“宫中有规矩,宫人若是自缢,则降罪于家人。臣妾瞧那自缢宫人也就十七八岁,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想不开才做出如此愚昧之事,臣妾怜惜她幼小,又已抵命,倒想替她家人求个情。” 赵祯抬脚继续往前走,“规矩是规矩,不可破。但皇后若是不忍,可责罚轻些,此事全权交由你去处置。” 静姝脸上抹过一丝笑意,沉静道:“谢官家信任。” 过了宫街,行至御河旁,水光潋滟,名花嘉木郁郁葱葱。赵祯瞧着树荫下种着几株绿荷菊,花朵极大,绿意浓厚,唤了阎文应过来,道:“你去折几束绿菊!” 阎文应赔笑道:“官家若喜欢,叫司苑司送几盆去福宁殿便是了……”赵祯烦他啰嗦,只道:“快滚。”阎文应见官家发怒,顿时噤如寒蝉,小跑去了。 静姝甚少如此与赵祯闲步,从心底里渐渐溢出欢悦,只觉那已走过上百遍的林间小径也似比往日更添曲径通幽、繁花木深。 赵祯淡淡说道:“前些时日朕贬了张耆、夏竦、陈尧佐等人出京。”听闻此言,静姝心中微微一动,她知道那几人都曾为太后所用,如今官家对自己如此说,自然因她是太后甄选而定的皇后。 她思潮起伏,紧张不安,转过无数念头,又极力自持道:“官家圣明。” 赵祯又道:“如今朝中就只吕夷简深得朕心,忠诚可嘉。” 静姝心思一转,道:“太后在时,臣妾也常见吕夷简去慈宁殿议事,想来他为人机巧,极善应对。” 赵祯转头看她,脸上若有所思,正要说什么,却见阎文应已将绿荷菊捧了过来。静姝不动声色转移话头,道:“臣妾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祯接过绿荷菊,拿在手中摆弄,随口道:“有话就说吧。” 静姝看着他拨弄花蕊,轻轻道:“臣妾知道官家喜欢粹和馆的张医女,原本想下懿旨封她入妃册,但因太后有旨意在先,臣妾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官家明示。” 赵祯听静姝如此说,甚感欣慰,唇角抿出笑意,“此事不急,等莫兰伤好了再论。”说着从手中花束里挑了茎秆短的,亲自鬓于静姝发髻上,道:“这绿菊倒极配皇后。”他的袖袍拂过静姝脸上,鼻息轻轻呼在耳侧,她心一动,似踩在那五彩霞云上,飘飘浮浮,不知今夕何月。 送走静姝,赵祯才往粹和馆去。 医女们早已候在院中迎驾,赵祯径直走往莫兰房中。房间被置换一新,地上新铺了羊毛毯,窗前摆着檀木案几,案上一边摆着海兽牡丹古铜镜,一边摆着银盘,盘内盛着几样甜润糕点,屋正中摆着梨花木雕花大床,床前悬着连珠帐,时刻都有宫人候在帐前伺候莫兰。 赵祯进屋时,莫兰已经下床,正倚着床槛慢慢蠕动。宫人见他来了,忙要请安,被他嘘声止住。 莫兰忽笑道:“再小声,我还是知道你来了。” 赵祯这才大步向她走去,挥手让宫人们出去,将她揽入怀中,“怎么就下床了?御医说还要过几天才能走路。” 莫兰仰起头看他,见他剑眉挺鼻,实在俊美,忍不住将手抚在他的脸上,柔柔的摩挲,她笑道:“他们都是怕你责怪,想着多休养几天总不会错,才如此说。我日日呆在床上可闷极了。况且掌医女失了我帮衬,可要忙坏了,我要快点好起来干活才是。” 赵祯脸上一滞,“怎么,你还想着当医女?” 莫兰知他意思,故意道:“我本来就是医女,不当医女,难道还能当皇后?”有风吹拂着门上珠帘,发出一连串的细碎声响,赵祯将藏在背后的绿荷菊伸至莫兰眼前,眼中一片炙热,道:“你想要凤位么?若你想要,朕无论如何也要给你。” 莫兰不想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愣了愣,随即又绽开笑意道:“凤位与我又有何干,我只要六郎就足够了。”说着接过他手中的花束,将脸埋在花间,使劲闻了闻,明媚道:“真香,可是在御河边摘的?” 赵祯点点头,并不说话,莫兰又道:“记得我在杭州时,有次看见县丞家小姐发髻上戴了朵绿菊,不知有多羡慕哩,绿菊在杭州可稀罕了。所以每次经过御河时,我都很想摘一朵,又怕尚宫责怪,一直都没敢下手。”说着,扶着赵祯的手,缓缓走至桌前,将桌上摆的马蒂莲从白瓷细颈瓶中取出,将绿荷菊插了进去。 她身上虽伤着,但姿态轻盈,手上动作端雅又干脆,脸上笑意妍妍,眼神烁烁,嘴上嗦嗦叨叨的随意说着些家常闲话,窗外有阳光斜斜洒在她身上,她似能发光一般,周身笼着日晕,如仙人下凡,一时把赵祯看呆了。 阎文应知道赵祯一进粹和馆,没一两个时辰不会出来,就偷偷寻人带话去中书门下省,给还未下值的吕夷简,约在福宁殿旁侧花园中见面。 阎文应将在御河边听闻帝后议论吕夷简的话,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吕夷简与阎文应相交已久,故深信不疑。 吕夷简听了,怒火四起,愤恨异常,生怕会因皇后之言而给自己的官宦之路带来阻碍。于夜间就起草奏章,尽数皇后诸多失仪之处,道郭静姝不足以母仪天下,应当废后。 第二日,赵祯看到奏章,只道:“皇后虽有礼仪不当之处,但并无大错,废后之事,勿需再提。” 吕夷简不肯善罢甘休,知道官家既想铲除太后余党,又想顾着太后颜面,才保着郭后中宫之位,要除草必先斩根,便夜访燕王府,想借燕王之力,以除后患。 不过几日,燕王入宫,行过跪拜大礼,寒暄过后,方坐于凳上,道:“臣一直有事藏于心中,昨夜梦回,甚是心寒。” 赵祯笑道:“八皇叔有话尽管说来。” 燕王道:“恕臣直言,自太后掌权,臣一直心有芥蒂,故才不理朝事,避于市井。直至太后薨后,才渐渐理会朝政。” 赵祯坐于御座,知道燕王心中有诸多哀怨与不甘,也不打断,只含笑等着燕王继续说下去。燕王顿了顿,又道:“其实,官家您并非太后所生,您的亲生母亲是去年死于华落堂的李宸妃,而李宸妃死于非命,乃太后陷害而死!” 赵祯唇角的笑意渐渐凝固,心中一片冰冷,顾不得颜面,斥道:“燕王间离朕与太后母子情谊,又有何益处?” 燕王见官家发怒,并不为所动,面色淡然道:“官家已不是当年刚刚即位的孩儿,该能自己判辨才是。官家若不信,大可去问杨淑太妃。” 这时恰有夏芷呈上茶来,举至赵祯面前,赵祯忽扬手一拂,将盘中连碗带茶泼掷于地。夏芷骇破了胆,顾不得收拾,曲腿跪至地上。 赵祯道:“你退下,唤周怀政进来。” 夏芷恭谨应了,往后退去,行至殿门方转身。 周怀政正在廊下候着,他听见殿内有砸物之声传来,还以为是夏芷殿前失了仪,正想训斥她几句,却见夏芷打了个手势,嘘声道:“官家宣大监进殿,可小心着点,官家心情不好,别触了怒头。” 周怀政心中一凛,疾步走入殿中。 赵祯道:“你亲自去请杨淑太妃过福宁殿一叙,就说朕有话要问。” 周怀政恭谨应了,马不停蹄赶往皇仪殿,不料太妃染了寒疾,不能起身,便问了周怀政缘由。周怀政不敢胡言,只说燕王觐见于福宁殿,官家震怒。 ------------ 67.你说的可是李宸妃? 太妃听闻,沉吟片刻,肃穆道:“你回官家的话,就说燕王所言无虚,只求官家顾念太后悉心养育之恩。” 周怀政不敢多问,领命而去,一字不漏禀明于官家。 赵祯忽而头昏目眩,手中紧握着凳手上的木雕龙头,似要将手指镶进去。他脑中浮现出太后的音容相貌,谆谆教导,又想到自己亲生母亲竟一日也未享过应有的尊荣,一时万剑穿心,绞入五脏六腑里,悲恸不已。 殿中一片死寂,燕王已退下,周怀政跪在殿前,诚惶诚恐。 廊下有人叩首,道:“官家,张医女来了。” 莫兰身上的伤几乎全好了,但掌医女仍然不敢让她做事,日日令她闲着。今日秋光甚好,她本来只是想出门走走,权当散心。逛到御河边,看到开得极盛的绿菊,心中忽念起赵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福宁殿。 御前的人最是伶俐,见她来了,都是恭谨有加,争着往殿中禀告。 不等赵祯回话,已有内侍替她掀了帘子。 莫兰捧着几朵绿菊,正要进去,见周怀政从里退出来,脸上带着惊恐之色,不由得低声问:“怎么啦?” 周怀政微微屈膝,莫兰忙回礼,他轻声回道:“莫兰娘子今日可算救了老奴一命。”莫兰还想多问一句,里头传来赵祯嘶哑的声音,说:“莫兰,是你来了么?” 莫兰应了一声,跨过门槛,径直往里殿走去。 赵祯见莫兰一身月白撒花交领褙子,手上捧着几枝绿菊,袅袅立于珠帘后,心中悲恸之意竟再不能忍了。他双眼发热,滚下眼泪,竟无语凝噎。莫兰见他坐在龙位里,泪流满面,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觉手上一松,丢开绿菊,几步走到跟前,抱住他的头,揽入怀中。他终于大哭了一声,仿佛全身都失去了气力,唯有她,是今生今世唯一的倚靠。 莫兰见他哭得伤心,鼻头一酸,也跟着淌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才止住哭,缓缓抬起头,莫兰用帕子帮他抹去泪痕,见他眼睛红肿肿的,满是血丝,与平日大相径庭,心疼不已。赵祯道:“自己满脸是泪,倒只给朕擦。”说着,直起身来,抽过她手中素帕,轻轻抹在她脸上。 莫兰这才问:“是何事令六郎如此伤感?” 赵祯微微思忖,缓缓才将燕王所说、杨淑太妃所言一一说了,痛心道:“朕身为大宋天子,坐拥江山,却连自己的亲身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不能保护她孝敬她也就算了,竟还让她凄惨含恨而死,实在不堪为人子。” 莫兰心中轰然一惊,问:“你说的可是李宸妃?” 赵祯满眼痛楚,道:“是,朕今日才知道,李宸妃才是朕的生母,她是被太后害死的。”他紧握着拳砸在桌角上,磕得拳头通红一片,却视若无睹,仿若连痛的知觉也丧失了。 莫兰疼惜的揉开他的掌心,将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才道:“我虽不知燕王是如何说的,但我可以确信,宸妃并未被人陷害,而是因病而死。” 赵祯疑惑的望着她,还未开口相问,又听莫兰道:“宸妃殁前几日,一直是我在照料她。” 赵祯此时才恍然想起,当日她被封六品尚籍御侍,正是因伺候宸妃有功,又惊又叹道:“竟然是你,连朕也做不到的,你竟然帮朕做了。” 莫兰握着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唯有掌心传着温度。她道:“我也是机缘巧合。”顿了顿,又说:“只是燕王如此说,倒不知是何意?”赵祯眼神冷如九尺寒冰,声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道:“朕绝不能让他的计谋得逞。” 次日,赵祯下了哀痛诏自责不认生母之过,追尊李妃为皇太后,谥曰“庄懿”。一时间,朝野上下流言四起,诋毁刘太后者众,各地朝臣均上谏应惩处刘太后母家。民间也盛传刘太后用计害死了可怜的李宸妃,将官家据为己有。 赵祯凝望着案几上的九龙抱爪金镶玉书镇,下面压着厚厚一叠奏章,皆是历数刘太后生平错事,请求撤去其封号及家族荣赏。赵祯并不是糊涂之人,此事虽是刘太后不义,但于他却确有教养之恩,他又如何能忘? 可若不严惩,这场风波又如何能平复。 莫兰知道赵祯烦闷,特意日日来福宁殿侍奉,见他苦楚难言,只望着案几发呆,便冲了一晚龙凤茶团呈过去,故意道:“六郎烦闷之事,可愿说来听听?” 赵祯抬头看了看莫兰,接过茶,良久才道:“听闻城中相传是大娘娘毒死了庄懿皇太后,朝野上下也议论纷纷,流言蜚语甚多,皆上奏要朕惩处刘氏一族。”停了停,眼中露出哀戚之色,怅然道:“但大娘娘对朕视若己出,克尽母职,朕又不是傻子,怎会不明白。如今她尸骨未寒,旁人不知就里,只知鄙夷痛骂,朕不能保住亲身母亲,竟连养母身后名誉也难保住,实在不孝。” 经过几日思索,赵祯早已回转过来,若说起情谊,刘太后待他并不比旼华差。他那日骤然听闻,确实愤怒,但沉思过后,忆起从小至大与刘太后之间的种种,又想到如今旼华的尴尬境地,不觉触动了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 莫兰手上无事,往朱漆盒中拿了上贡烟墨,放入砚池中轻轻推磨。她深知赵祯心思,陡然一计,又似随口道:“竟然众人都信是刘太后下的毒,六郎不如将计就计。”说着,伏至他耳侧细细谋划,赵祯听了,眼底微微露出笑意,道:“朕的莫兰果是聪慧,能替朕解忧。” 第二日,赵祯令亲军侍卫包围刘太后娘家府第,说要开棺验尸。若李太后之死真如传闻所说,就要严惩刘氏一族,此言一出,全城沸腾。 御驾亲自到停放庄懿皇太后棺椁的洪福院祭奠,让臣下将棺木打开,因为是水银实棺,李太后尸体未坏,毫无鸩杀、残害或虐待之迹,且面目如生,衣冠悉按皇后礼葬。 赵祯初次见到生母遗容,悲恸不已,心中默默祈告:您原是这副模样,若能膝下承欢,必也是慈祥和善的吧。劬劳之恩,儿子无以回报,只能允诺,此身绝不亏待李家人。 礼毕后,赵祯下令撤兵,又当场朝众人道:“人言岂可尽信,从此后刘太后的生平可清白了。” 至此,流言平息,朝局渐渐稳定。 九月底,赵祯下诏书,将两位太后棺椁同时迁往巩义永定陵安葬。灵柩起驾这日,赵祯为了向天下人以示他对刘太后的感激之情,先为刘太后发引。不但执孝子礼,还不顾朝臣劝阻亲自执绋之礼,一直步行送出禁宫。随后他才再去往李太后下葬的洪福院为生母起灵,此时,他已顾不得帝王尊严,伏在棺椁上痛哭。 待赵祯回至福宁殿,还未脱下祭祀礼服,见莫兰已走进殿中,先笑道:“是不是听人说朕在洪福院痛哭,就眼巴巴赶来看朕笑话。” 莫兰将手中的紫檀木雕海棠锦盒放于桌上,示意伺候脱衣的宫人退下,亲自帮他换起衣衫来。她手指轻灵的扭开锦袍上的东珠扣子,浅笑道:“六郎的笑话,我也瞧得不少,实在没有可看的。” 赵祯见她低着头认真解扣子,头上青丝挽成扁髻,用一支素银簪子压着,柄上垂下细细的几缕流苏珠子,摇曳在耳侧。她转至他背后,顺着他臂膀将龙袍脱下,他反身去看她,正巧她也抬头,脸上本就抹着笑意,见他看着自己,那笑意就更深了。她的身后摆着新贡的牡丹,花瓣一层一层的堆着,开得花团锦簇,她这样粲然一笑,如花中仙子,映得那些花儿都黯然失色。 待换好了衣服,才听她郑重其事道:“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莫兰反身拿起桌上的锦盒,打开来,递至赵祯手中。赵祯瞧着里面有男人用的儒巾,和几样金簪、玉佩,皱眉道:“刚生完病,怎么又做起刺绣活?” 莫兰低声道:“并不是我做的。”停了停,又道:“是庄懿皇太后的遗物。” 赵祯乍然听闻,惊道:“皇太后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莫兰低声道:“皇太后生前一直想让我将儒巾呈与你,但那时我不过是仁明殿的戴罪宫人,哪有能耐?太后薨后,她的奴婢将这锦盒托付于我,原本前几日就该把它给你,但忙忙碌碌的,就忘了。” 那是一条用赭色绸缎做底的包头儒巾,上面以蟠龙盘膝环绕为案,绣线紧密,针脚排练整齐,其绣功不在莫兰之下。赵祯摩挲着那儒巾,眼眶发热,唇角抽动道:“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莫兰柔声问:“要不要试试?” 赵祯听了,忽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有些欢喜又有些愁思,揉在一处,竟有些不能自持。他怅然道:“她又未曾见过朕,竟还想着准备这些……” 莫兰将他头上戴的通天冠取下,边帮他包头巾,边比划道:“好像是大了些。”顿了顿又道:“没关系,我稍稍改一改就好。” ------------ 68.芬芳 戴好儒巾,莫兰取过铜镜给他照看,赵祯左顾右盼,“倒也不必改,朕瞧着挺好,往后练蹴鞠时可以拿来戴一戴。”莫兰往镜中看了看,狡黠笑道:“这颜色极配六郎,衬得脸又白又净,比女子肌肤还好。” 赵祯眉上一挑,“你这小嘴皮子,到底是夸朕还是损朕?”话虽是如此,到底含笑舒展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眼中泛着异样的流光,柔声道:“你总是能给朕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她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稳稳的心跳声,只觉安逸又满足。殿中弥漫着花香,那香是淡淡的,若有若无,扑入鼻中,却能使人迷醉。 因赵祯忙着处置太后出殡事宜,事必躬亲,整日操劳,接连十几日都未到过后宫。杨德妃自得协理六宫之权,还未曾在赵祯面前露过脸。今日寻得一事,也不去与皇后商议,携着宫人直往福宁殿来。 行至廊下,周怀政带人迎上去,请过安,恭谨道:“德妃娘娘来得实在不巧,官家正在午睡,还未起。” 德妃瞧了瞧天色,“往日这个时辰该起了。” 周怀政回道:“今日因太后灵柩起驾,官家特意起了大早,又过了午时才回殿,连着午膳也迟了,就睡得晚了些。” 德妃嗯了一声,扶着宫人的手,缓缓往回走,道:“我先去御花园中逛逛,过半个时辰再过来。” 周怀政躬身送至廊下,赔笑道:“是。” 御花园中枯枝横斜,落叶满地,已露出秋末萧条之色。灰白的云朵厚厚沉沉铺了满天,偶有薄阳露出脸来,也是咋暖还寒,毫无温意。 德妃漫无目的,闲逛于花径中打发时日。远远瞧见数人簇拥着舆轿从假山后转过来,如此阵仗,倒是少见。遂问身侧之人,道:“那是谁?” 惜茜细眼一看,回道:“是沉香殿的张美人。” 德妃噗呲冷笑一声,遥遥望向天际,凛冽道:“不过是个美人,仗着官家宠爱,竟也敢如此张扬。” 惜茜是宫中老人,先前还伺候过先帝妃嫔,宫中诸事见得多也经历得多,淡淡道:“张美人性子软弱,家中又无背景,行事如此,只怕也是身侧之人怂恿的。如今是官家贪着新鲜,等时日一过,迟早要撂至脑后,娘娘无需介怀。” 说话间,舆轿已行至跟前。 弄月见了德妃,忙下了轿,躬身道:“德妃万福。”德妃亲自扶她起来,收起鄙夷之色,笑意盈盈道:“无需多礼,可是要去福宁殿见官家?” 弄月脸上恭谨,忙道:“前些日闲来无事,就自己做了些果酱子,存了几日,今日味道正好,便想着让官家也尝一尝。” 德妃颔首道:“有美人如此,是官家福气。” 弄月低头羞涩道:“臣妾不敢当。” 因秋深日短,说话间,太阳已斜斜坠落。德妃微微一笑,道:“我也正有事要向官家禀告,不如你我同去。”弄月哪敢不同意,也不再坐轿,扶着梨落手臂,跟在德妃身后,盈盈往福宁殿去。 午睡后,赵祯要看奏章,莫兰立在窗前磨墨,侍奉茶水。 门外有内侍道:“德妃娘娘和张美人来了。” 赵祯看了一眼莫兰,她穿着晚霞紫系襟锦衣,外面套着青锻比甲,正专心研着磨汁。因大病方愈,腰身空落落的,仿若迎风欲折。 他放下手中折子,道:“让她们进来吧。” 德妃与弄月满脸堆笑走进殿中,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见着赵祯,两人皆侧身请安。这时莫兰才放下手中烟墨,从十步开外迎上前来,躬身道:“两位娘娘万福。”德妃从未见过莫兰,只道是御前侍奉的女官,也未计较。 倒是弄月,心中咯噔一响,满是酸意。 赵祯亲自将两人扶起,赐了坐,方朝莫兰扬脸道:“去泡壶茶来。” 莫兰嗳了一声,往殿外退去。 德妃这才注意莫兰,见她面如莹玉,挽着扁髻,耳鬓处簪了一朵新鲜绿菊,其妆扮姿态倒与张美人有几分相似。 收敛住思绪,德妃才道:“臣妾有事前来禀告,不知有没有打扰到官家?” 赵祯笑道:“无碍。”顿了顿,又问:“你们怎会一齐来?” 弄月让梨落捧上琉璃小碗来,道:“臣妾前几日做了些果酱子,特意送来给官家尝尝鲜。正巧在御花园碰见德妃娘娘,于是就两人一起来了。” 赵祯吩咐内侍将果酱领去,笑:“看着你们和和睦睦,朕甚感欣慰。” 德妃笑道:“张美人性子柔顺,年纪又比臣妾大,处处温婉谦让、恭谨有礼,正合臣妾心意呐,哪有不和睦的,官家怪会说笑。” 如此听闻,弄月少不得恭维德妃几句。 正说着,莫兰已端了茶盘进殿,伺候众人捧了茶,复又回至窗前研墨。弄月端眼瞧去,见她立在案侧,衣带随风轻漾,被清白日光笼着,娴静如姣花照水,竟有莫名的不安萦绕心头,甚是惶恐。 殿中一时无话,悄无声息的,唯听见莫兰推磨之声,沙沙作响。 赵祯喝了茶,清香绕于齿间,先开口道:“德妃有何事需禀告?” 德妃年纪小,忘性大,这才想起正事来,道:“是有关蕙馥苑宫人暴死一事,按理说,官家已将此事交由皇后处置,臣妾不该插手。但臣妾偶得线索,不敢私瞒。”稍顿了顿,又道:“臣妾宫中廊下当值的扫洒宫人有个好姐妹唤小霞的,在蕙馥苑当值。两人闲时聊天,说起那日之事,那小霞说露了嘴,道宫人暴死前日晚上,曾见过皇后宫里的人出入。臣妾先还不信,又细细唤来小霞问了半日,听她说得有板有眼,竟找不出半分破绽。臣妾害怕是有人故意想栽赃诬陷皇后,特来向官家禀明……”话还未完,忽听“嘭”的一响,将她吓了一跳。 三人顺着响声,齐齐往窗前望去,只见地上铺着葡灰色羊毛毯,有墨汁洒在上面,瞬间被毛毯吸吮,染黑了大片。原是莫兰毫无防备,咋然听闻德妃说起浅桦之事,心中陡然受了惊,手腕上渐渐使大了气力而不觉,竟将砚盘推翻在地。 德妃被人打断话头,眉头紧蹙,正要训斥,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先听赵祯问:“怎么了?”语气竟是再平常不过,仿佛是家中琐事,毫无妨碍。 莫兰忙蹲下身收拾,边道:“没事。”她的回答坦荡自然,毫不做作。 见莫兰收拾,赵祯也不管,朝德妃淡淡道:“既如此,你便好好查一查罢。这幕后之人,朕定要严惩。” 德妃收敛起神色,忙道:“臣妾遵旨。” 待杨德妃、张美人走了,赵祯才招手让莫兰过来,问道:“怎么把砚台砸了?” 莫兰噘嘴道:“砚台又没坏,还让我赔不成?” 赵祯笑:“谁又让你赔了,怎么尖牙利嘴起来了。” 莫兰心里烦闷,不怀好气道:“我是尖牙利嘴,你去找你那些温柔贤惠的娘子罢。”说着转身就要往殿外走去。 赵祯忙起身拉住她手腕,赔笑无奈道:“好、好,是朕错了,你别生气行么?你大病才好,别恼坏了身子。” 莫兰撇着脸不看他,皱眉道:“那你可知错在哪里了?” 赵祯道:“朕错在不该问你怎么把砚台砸了。” 莫兰听了,作势又要走,赵祯知道自己说得不对,忙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箍住,见她脸上红润润的,脖颈间烘出时有时无的兰香,越发柔腻,遂腆着脸笑道:“那朕哪里错了,你就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么?” 莫兰在他怀中忸怩许久,只是不说话。可他力气大,如何能挣得脱?他低头见她憋红着小脸,颊上淡痕也微微露出粉色。他满是疼惜,忍不住俯首吻在粉痕上,又沿着耳垂一路吻到脖颈中去。 莫兰被他吻得气息撩乱,轻呼道:“你就不该在我面前和你那些妃嫔亲热。” 赵祯还埋在她的肩颊处,喘息不定道:“朕哪里和她们亲热了。”他伸手去解她胸前的锦扣,被莫兰拂开道:“你跟她们谈笑聊天,还不亲热?” 他将她抵至案几边,双手解开锦扣,扯掉繁复的系带,勾唇笑道:“娘子,这才叫亲热,那只是闲扯。” 莫兰往旁侧一扭,离了他的手,道:“那也不行,往后若有我在,就不许召见她们。” 赵祯见她娇喘连连,衣衫不整,胸口处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往雪肌上吻去。莫兰伸手抵在他胸口上,道:“第二,不许当着我的面同她们玩笑、闲扯。” 赵祯皱了皱眉,见莫兰面颊飞红如霞,一把将她横腰抱起,惹得她惊呼一声,他笑道:“好,朕也答应了。”说罢,抱着她往里殿走去。 他轻柔的将她放至龙榻,伏在她胸前汲取芬芳。 莫兰望着明黄暖帐顶上绣着的几只戏水鸳鸯,鼻息渐重道:“第三。”赵祯头也未抬,只“嗯”了一声,解开腰间玉带。 ------------ 69.朕和医理之间,你选哪个? 莫兰道:“第三,福宁殿的床,再不许有别的女人……”赵祯动作停滞,翻身下来,撑着头俯在她耳畔,沉下脸道:“这可有点过分了。” 莫兰侧过身,与他面对面躺着,“每次躺在这儿,一想到你和别的女人也是如此缠绵悱恻,心里就很难过。”说完又笑着揽住他的脖子,吻在他的喉结上,柔情似水道:“我希望这里的床单、暖帐、绸被通通都只属于我,就像六郎的心也只属于我一样。” 她的吻甜蜜而诱人,使人无法抵御,让他意乱情迷。 赵祯知道她的情深意重,对自己更是以赤诚之心相待,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吻在她的额上,“你也要答应朕,不许胡乱发脾气。伤了心神,比外伤难治得多。” 莫兰脸上的笑意舒展开来,抬起手,伸出小指道:“要拉钩盖印才行!” 赵祯捏着她的脸颊,嘟哝道:“朕是大宋之主,向来一言九鼎,你竟敢不信,看朕好好收拾你。”说着扑在她身上,往她腰窝处挠去,痒得她花枝乱颤,咯咯笑个不停。身侧重重帷幕垂落至地,挡住一室春光。 这日正是立冬,清霜冷絮,枯树吟独。 因朝中放假,赵祯难得清闲一日。午间,于垂拱殿设宴,请阖宫妃嫔围炉饮酒。只见殿中有装了风炉的方桌十余席,炉上放着铜质暖锅,内侍往锅中放了半铫子已做好的汤水,待汤沸滚,又呈上切成薄片的兔肉、羊肉、牛肉、鸡鸭鱼肉、豆腐、晚菘等,旁侧又放着辣椒、香油、葱花、芝麻酱料等做佐。妃嫔们拿了银箸,也无需他人伺候,各选其食夹入汤中摆熟,蘸酱以食之。 酒醉微酣,赵祯笑吟吟道:“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还是李白的诗应景。” 妃嫔中识字读诗之人不多,更不知如何与他对吟,皆是讪讪。 赵祯心道,只有莫兰在侧,才能说之一二。 帝后共桌,静姝见官家兴致颇高,道:“官家若喜欢,臣妾叫内侍过来再多烫些。”赵祯却摆手,亲自夹了一筷子牛肉放入锅中摆荡,道:“自己动手,才有意思呐。”说着将熟透的牛肉送至静姝唇边,静姝受宠若惊,连忙就着筷子吃了。 一股辣味迅速在静姝嘴里蔓延,全身仿佛沸腾着热血,滚滚翻过。她顾不得凤仪,往桌上端了甜酒,猛然灌下,又吃了半口酥糕,才缓过气来,犹觉头还是晕乎乎的。赵祯见她脸上辣得飞红,眼眶都湿了,甚是狼狈,早已笑得前俯后仰。 静姝难得与他如此玩笑,虽被捉弄,心却是暖的,倒似平常夫妻般亲密,遂娇嗔道:“臣妾吃不得辣,让官家见笑了。” 赵祯吩咐宫人呈了鲜汤过来让她喝了,道:“大冷天吃点辣味于身体有益。” 妃嫔们见帝后如此亲厚,皆是诧异。 近日朝中时有传闻说官家要废黜郭后,上谏奏章更是接连不断,传入后宫众人都驻足观望,拭目以待。杨德妃圣宠不衰,家中父兄皆为官家左右臂膀,又有协理六宫之权,更是期盼已久,以为后位必在囊中。如今见此,顿时心灰意冷。 是夜,官家却没有宿在慈元殿,而是往沉香殿去。天色欲晚,外头下起雨来,扑在那纸窗上,簌簌有声。 弄月听着雨,坐在窗下临摹欧阳询的《黄帝阴符经》,字迹严整恭谨,竟已有几分意思。她以前并未读过什么书,自晋升为嫔,知道官家喜欢知书达理之人,也开始仔细研习起笔墨来。 福宁殿离沉香殿颇近,赵祯懒得坐轿,只带了周怀政,撑伞走过去。梨落本在外殿灯下打穗子,见廊下来人,雨雾缭绕的也不知是谁,待官家进了殿,才慌忙丢下手中事务,迎上去跪地请安,正要往殿内禀告,却被赵祯拦住,道:“别出声,朕自己进去。” 内殿只点着几盏小灯,不甚明亮,唯窗前梨花木桌上亮着两盏臂粗的蜡烛,弄月一身浅绿暗花寝衣,随意挽着双髻,朱钗尽褪,未施胭脂,伏于案前写字。她听见声响,盈盈转过头来,见是赵祯,从容将毛笔搁下,起身请安。 赵祯将她扶起,见纸上满满的写了字,十分工整好看,笑道:“倒是朕扰了你清修。”弄月叫人捧上茶来,笑道:“官家能来,臣妾求之不得,岂是打扰?” 赵祯望着金兽宝鼎中袅袅升起轻烟,虚无缥缈似的散开,不觉心也沉静许多,道:“你的字倒是越写越好。” 弄月道:“略有渐进罢,令官家谬赞了。” 赵祯躺在软榻上,微闭着眼假寐。弄月洗了手,立在他身后,轻轻帮他揉按太阳穴。他的声音慵懒而淳厚,低声道:“朕只要到你这里,就觉清净。” 弄月笑了笑,道:“只要官家喜欢来,臣妾就很高兴。” 赵祯伸手要茶,弄月端了茶盅送至手边,一时不稳,竟洒了出来。她忙取了锦帕擦拭,见袖袍上湿了许多,便道:“官家要不要换衣?” 赵祯点点头,弄月伺候他换了寝衣,才听他笑道:“你如今胆子大了许多,不似先前羞涩惶恐。” 弄月帮他取下发簪,道:“官家何出此言?” 赵祯道:“记得你刚承宠那会,朕只要稍稍皱眉你就吓得惊慌失措,如今茶水泼到朕身上,倒也能镇定自若。” 弄月一想,果是如此,也泛出笑意道:“那是因为臣妾先前并不知道官家如此温言和善,以为天下帝王都是动不动就要砍人的。” 赵祯饶有趣味的看着她,道:“如今呢?” 弄月微微低垂着眼,壮着胆子将头贴至他胸前,柔声道:“如今啊,如今官家就是臣妾的心柱子,有官家在,臣妾就没什么好害怕。”赵祯听了,触动至极处,伸手揽在她的肩上,听着窗外大雨如注,心中似如秋水静潭。 次日晨起,正用着早膳,梨落迎入殿中,欢喜道:“官家,娘娘,外面下雪了,可是今冬第一场雪。”两人放下筷箸,行至廊下,果见天空纷纷扬扬的下起小雪来,如飘絮,如细棉,如丝如缕。 弄月伸出手去,雪飘落在掌心,瞬间化成融水,心倏然高兴起来,望着晦暗的天际,叹道:“瞧着这样子,估摸着晚上定要下场大雪来。”转头看向赵祯时,却不知何故,竟再也笑不出来。 只见他神色不明,面上虽是平静无澜,眼底深处却溢出哀伤之色,听他淡淡道:“时辰不早,朕走了。”说着,周怀政已递上雪具来,弄月不敢多问,忙替赵祯披上紫貂风衣,戴上雪帽,见他已往阶梯下去,遂躬身道:“恭送圣驾。” 周怀政见赵祯心情低落,顾不得披上雪衣,只撑了把雨伞,疾步跟上去。雪果是越下越大,裹着寒风扑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周怀政见官家竟不是去福宁殿,一时被蒙了心智,问:“官家,您这是要去哪里?风大雪大,要不奴才去唤轿子来?” 赵祯许久不答话,只大步往前走。地上渐渐有了积雪,房顶树梢之上也染上薄薄白色,快到了仁明殿,周怀政才恍然悟出,这竟是要去粹和馆。 果然,过了仁明殿,过了暴室,粹和馆已近至眼前。在风雪中行了许久,周怀政早已冻手冻脚,冷得发起颤来。他小心看了看赵祯脸色,见他大半的脸被雪帽挡住,行动自如,毫无畏冷之色,早已大步跨入殿中。 午前是粹和馆最为忙碌之时,贱婢医女要清洗、晾晒、烘烤药材,低等医女要配药,高阶医女要给前来瞧病的宫人诊断,若是有人已病得不便行走,或患疾者是品级较高的女官,掌医女还得调配遣人出诊。 今日落雪,粹和馆中又未有地龙和炭火,更是冰冷异常。医女们忙得脚不沾地,也未注意御驾前来,直到周怀政在廊下高唤:“官家驾到。” 众人才幡然醒悟,慌忙扔下手中活计,疾步走上殿前跪地请安。 因掌医女和邢少陵恰好都不在馆中,也没人为首出来迎驾。赵祯倒并不理会,径直往后院走去。此时雪已纷飞如鹅毛,落得院中、屋顶皆是白茫茫一片。 到了莫兰房中,却只有两个先前周怀政遣的宫女在打扫屋子,见赵祯前来,忙请安道:“官家万福。” 房间亦是冷冰冰的,虽铺着地毯,挂着帘幕,却依然四处透风。 赵祯脱下雪帽和紫貂风衣,也不坐,只问:“莫兰呢?” 有宫女往前跨了一步,躬身道:“莫兰娘子随掌医女出诊去了。” 赵祯默不作声,眉头微皱,周怀政见此,轻斥道:“还不快去将她请回来。”那两名宫女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粹和馆什么也没有,御驾前来,事事都需重新预备。好在周怀政利落,不出一会,已有宫人端了十余盆银炭来,烧得屋中暖烘烘的。因雪天昏暗,又往房中点了几盏长信灯,照得屋里比外面还透亮。 赵祯冷冷道:“朕叫你顾着她,顾着她,瞧瞧你顾成什么样了!” 周怀政见赵祯面上寒冷如冰,立在窗前摆弄着几株清香醇烈的腊梅,甚是惶恐。他连忙跪至地上,道:“是奴才该死,请官家恕罪。”稍顿又说:“粹和馆没法烧地龙,莫兰娘子又没有受封,尚宫局不肯破例送银炭来,奴才也未料到才立冬就下雪,便疏忽了,请官家恕罪。” 赵祯斥道:“还委屈你了!” 周怀政吓得连忙嘘声,再不敢狡辩。 外头寒风呼啸有声,窗上木栓子又不牢固,一时吹开了,那雪片儿就猛扑了进来。里头原是暖的,被寒风往身上那么一滚,反叫人耐熬不住,冷涩发抖。 赵祯遥遥望向窗外,那雪如飞如舞,漫天漫地,仿佛这世间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雪。他不觉叹了口气,任风雪剐在脸上,许久都一动不动。 周怀政道:“官家,请让奴才起身关窗。” 赵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未可置否。周怀政起身将窗户栓好,还要跪回地上,却听赵祯道:“你退下吧。” 周怀政忙恭谨应了,退至廊下候着。 赵祯见床头绣盒中放着新做的袜子,拿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细细密密的绣着五爪龙纹并几朵兰花,心中不觉一暖,脸上竟也渐渐有了笑意。又将她放在床头的医书看了几回,却终不见人回来,十分烦闷。 过了约半柱香时辰,周怀政端了热茶进来,见赵祯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悄悄瞅着他脸色,只见昏黄的烛火映在他脸上,看不大清神色,也不知是喜是忧。 赵祯道:“怎么还不见莫兰回来?” 周怀政将茶呈至赵祯跟前,道:“宫人们本以为莫兰娘子是去了仁明殿替尚宫诊病,急忙赶了过去,却不想,待宫人到时,她又已随掌医女去了翠微阁,给夏芷治寒疾……”正说着,只听廊下有人唤道:“官家,莫兰娘子来了。” 周怀政也是一喜,道:“官家,莫兰娘子回来了……” 赵祯似忽然得了什么紧要的事般,转身就掀帘往外走去,嘴上道:“朕也听见了,还要你说。” 行至廊下,只见莫兰从白雪皑皑中走来,穿着医女宫裙,也未戴雪帽,只撑着油纸伞,身上还跨着沉重的药箱。她面上带着笑意,一点也不觉劳苦,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阻拦她行走的方向。 她身上有一股坚韧的力量,让赵祯也自愧弗如。 或许是等得久了,他竟有些迫不及待,顾不得淋雪,疾步走入院中,向她迎去。莫兰见他走过来,忙小跑过去,将伞撑在他头上,喘着热气,嗔道:“你若是病了,阖宫都要翻天,怎么也不计较些。” 赵祯见她耳朵鼻子都冻得红通通,手上还起了冻疮,心里满是疼惜,接过她的伞,将她揽在怀中,道:“连太后也未让朕等过,你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个让帝王等的贱婢医女。” 莫兰乐得笑出声,顽皮道:“奴婢倍感至幸。” 周怀政本拿了貂裘雪帽过来给官家戴,见如此,也不敢打扰,只淋着雪跟在后面。到了廊下,莫兰放下药箱,收了伞,将赵祯身上的雪花融水尽数拂去,才跺着脚拾掇自己。 赵祯见她只穿着布鞋,脚上都湿透了,皱眉道:“粹和馆连雨靴也没有么?” 莫兰并未答话,周怀政回道:“国库拨的银子几乎全部用来买药材了,哪里还有闲钱置弄这些给医女们用。” 赵祯斜眼瞥了周怀政一眼,他知道自己多言了,连忙屏声退至一侧。 莫兰却笑道:“这些倒还好,只是粹和馆人手实在太少,能出诊的医女更没几个,很多宫人患病了都得熬上几天才能轮到就诊。” 赵祯牵住她的手,只觉冰冷彻骨,忙将她引入屋中,往她手上呵气,又道:“粹和馆建了才半年多,御药院一时也放不出人来,暂时只能如此。” 见她手上被冻烂了,心疼不已,又道:“明天叫林祥和过来给你瞧瞧。” 莫兰笑:“掌医女给我瞧过了,说以后好好保养着,自然会好。”又叹道:“屋里真暖和。”说完,转至床后将湿衣换了,又穿了干爽的鞋袜,再出来时,却是一身柳绿色缀花摆棉裙,罩着银灰褙子,发簪也取了,满头青丝披肩,柳腰楚楚,盈盈一握。 见她朱钗尽无,赵祯心中一动,往梅枝上摘了盛开正妍的腊梅,鬓至她耳侧,愈觉她面额莹白,气若幽兰。他不觉伸手抚在她颊上伤痕处,轻轻的摩挲,似要将那疤痕抹去。 他喃喃问:“这里还疼么?” 莫兰忽而流露出忧伤之色,只一瞬间,又扬起淡淡笑意,道:“早就不痛了。”赵祯双手捧住她的脸,道:“可是朕还很痛。”顿了顿,又道:“朕今日看着下雪,总不犹得就想起那日,也是这么大的风雪。” 屋中宫灯昏黄,那火盆烧得红艳艳的哔剥作响,映在两人脸上,像是一抹烟霞。莫兰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反安慰他道:“六郎,那不过是个意外,你无需自责。” 赵祯满眼哀伤看着她,道:“你怪朕么?怪朕没能保护好你!”莫兰拼命摇头,踮脚吻在他下巴上,道:“我知道六郎的痛并不比我少,又如何忍心怪你!” 一直以来,他的心头都堵着口气,堵着一口不能救她于水火的气,堵着在她最为伤痛之时却不能陪在她身侧的一口气。那口气压在胸腔已久,让他很长一段时日都不敢见她,不敢想起她。那是只要稍稍一扯动,就会全身都痛的一口气。如今,这口气终于长长的呼了出来,仿若满身顺畅。 赵祯将她环在臂膀中,静默许久,道:“粹和馆毕竟是宫人住处,什么也没有。朕若不给你封号,尚宫局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你,事事都不合规矩。朕也不忍心再让你冒雪去替人诊病,终日劳累。”停了片刻,才又道:“况且,咱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朕不想再有此等事情发生。莫兰,做朕的嫔妃好不好?” 莫兰正要说话,只听门外咯吱一响,有医女端了姜茶进来,竟没人禀告,进了屋方知是金玉奴。 赵祯有些不悦,愠色道:“谁让你进来的?滚。” 玉奴从未见过帝怒,一时吓得慌了手脚,跪至地上道:“掌医女说莫兰在外惹了风寒,定要吃了姜汤才行。” 赵祯道:“周怀政呢?” 玉奴道:“奴婢并不知道,见屋前无人,以为御驾已经走了,才如此鲁莽,请官家恕罪。” 这时周怀政从外头钻了进来,先跪了,才道:“廊下太冷了,奴才们就去隔壁屋里御寒,一时失了神,才让医女擅自进来了,真是罪该万死。” 莫兰握了握赵祯的手,柔声道:“算了,玉奴医女也是为我好。若是我真染了风寒,你又要急了。” 赵祯听她软语几句,气消了大半,遂道:“那你快把姜汤喝了吧。”说完亲自端了递至她嘴边,喂她喝了。 周怀政见如此,轻声将玉奴唤出屋去,自己也躬身退下。 待她喝完了,赵祯急着道:“贵、淑、德、贤、宸中唯德妃已赐封,其余四个妃位,你心仪哪个?” 莫兰面露忧色,道:“若我封妃,就不能再行医,粹和馆的医女就更少了。掌医女也会失望,她好不容易才寻得我做徒弟。”停了停,又道:“况且,自从我替人诊病以来,看着她们因吃了我开的药而身体康健,心里就很快乐,很满足。如果可以,我真想能够像掌医女一样,谨守本分,救人疾苦。” 赵祯心里咯噔一响,许久才道:“在朕与医理之间,你要选哪边?” ------------ 70.六宫再无宠妃 鬓间的梅花在发间绽放,萦绕出暗香盈盈,她倚在他的胸前,脸颊被炭火映得红润有光。她微笑道:“六郎可知我的夙愿?” 赵祯问:“是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双黑眸柔情如水,握着他的手渐渐攒紧了,才轻轻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顿了顿,又道:“于我而言,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陪在六郎身边重要。” 赵祯听了,心里欢喜到极处,外头虽北风萧瑟,寒雪扑簌有声,眼前却仿若流水桃花,良辰美景。他执起她的手抚在胸口上,许久才道:“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后宫妃嫔如此多,朕心里放不下的,却只有你,再无旁人。” 两人相互凝望,含情脉脉。 赵祯闻着梅香馥郁,夹在她袖口脖颈间透出的淡淡兰香里,心头不觉一荡,道:“朕记得在憩阁初遇你时,你站在雨雾里让朕去仁明殿找你,脸上红扑扑的样子,朕还记忆犹新。再有一回,朕经过御花园时,你正在杏花中荡秋千,那时春光蔼蔼,你在杏花雨中穿梭如蝶,美得像做梦一样。” 莫兰听他娓娓低声诉说,心绪如潮,往他身上偎了偎,道:“六郎知道我是何时进宫的么?” 赵祯摇摇头,好奇道:“什么时候?” 莫兰道:“是乾兴元年。六郎登基那日,我正好从西华门入宫。”稍顿,又说:“我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月光照亮了整个宫人房。那时不知愁是何滋味,处处都只觉新奇,还和其他小宫女躲在被窝中议论刚登基的官家。如今想起,恍若昨日。” 赵祯问:“你们当时都议论朕什么?” 莫兰似想起什么,忽“噗嗤”一笑,道:“不记得了。” 赵祯见她欲说还休,满脸戏谑之色,不信道:“是不是在背后说朕的坏话,快说来听听,不然可饶不了你。”说着作势要往她腰上挠去,莫兰往旁处扭开,拦住他的手,笑道:“好,我说我说。” 她笑语难咽,调匀了气息,才道:“比我先来几日的宫人见过你,她说,官家可真是英武,若是能嫁给他做妃嫔就好了。” 赵祯一愣,随即笑道:“如今你可如愿了。” 莫兰嗔道:“又不是我说的,是旁人说的。” 赵祯捏了捏她的脸颊,勾唇笑道:“还敢狡辩,连脖子都羞红了。”莫兰双手捧住脸,只觉火烧火滚的,心也砰砰直跳。 赵祯见她羞涩难当,惹人怜爱,顿时柔情万种,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去。他温言道:“贵、淑、贤、宸四个妃位,你想要哪个?” 莫兰收敛了神色,摇了摇头,浅笑道:“比起妃位,我只想做个小小才人。既可陪在六郎身侧,又不至于太过恩宠,引人嫉恨。” 赵祯听她如此说,甚觉欣慰。他从小于后宫中长大,又如何不懂,圣宠太过,似幸似劫,终难判定,只是一想起她经受过的苦难,满腔疼惜,竟不知如何弥补,良久才道:“朕不想委屈你。” 莫兰眼底泛出笑意,道:“我并不委屈,以后能光明正大的守在六郎身侧,我很高兴。” 赵祯心绪万千,轻轻揽她入怀,将下巴搁在她发鬓上,幽幽梅香拂鼻,忽想起前人愿做鸳鸯不羡仙的话,竟觉心神荡漾。 屋外风雪呼啸,吹得那窗栓子咚咚作响,似能将屋顶掀去,屋中炭火烧得滚热,红光映在人脸上,只觉眼眸都是熠熠生辉,暖似温春。 弄月用过午膳,坐在暖阁中消食串珠子,梨落端了清茶来,劝慰道:“屋子里昏暗无光,娘娘小心伤了眼睛。不如跟奴婢到外头四处走走,整日呆在房中,于身体无益。” 见她起身,梨落忙从桁架上拿了桃粉彩绣风戏牡丹狐狸毛斗篷替她裹上,又换了鹿皮小靴,将玛瑙铜暖手炉放至她怀中,用兔毛袖套笼住,才扶她走出暖阁。 风雪犹盛,远处飞檐勾瓦、重重宫鸾皆被白色掩去,只剩巍峨轮廓。 弄月扶着梨落沿着宫廊行走,偶有雪片飘至身上,也不去拂,任由着融化成水,浸入衣中。直到离沉香殿远了,见四下无人,梨落才道:“只怕张医女封妃的旨意,明日便要下传六宫了。” 弄月并不讶异,似在意料之中,她寡淡道:“这一日,还是来了。”叹了口气,又道:“从此,六宫再无宠妃。” 梨落不信,道:“美人何出此言?” 行至宫廊转弯处,角落里开了半扇小角门,从门里猛然灌入寒风来,弄月禁不住寒颤一抖。梨落忙紧了紧她的斗篷,引她至避风处,方听她苦笑道:“我不过学了莫兰三分姿态,官家就一副倾心合意的模样,若是她本人入了妃册,还不知能宠成什么样子!” 梨落道:“我也曾在粹和馆与张医女照过面,若是比起其他妃嫔,实在姿色平平,不足为惧。” 弄月抚着手中暖炉上的繁复纹案,轻笑道:“就是如此,才使人畏惧。你也是宫中老人,怎么连这个也不通晓了。瞧瞧先太后,于宫妃中也未必是最美的,可偏偏就是称了君王之心,才能如此荣宠一生,权倾朝野。”停了停,又道:“莫兰聪慧,不在先太后之下,却又更为清心寡欲,宽以待人。你若是和她接触过,便会知道,她的蕙质兰心,让你由不得想要接近她,喜欢她。若是我未成妃嫔,只怕一辈子都会对她死心塌地。”又想起当日受封,也是因为想帮她寻母亲的朱钗才偶遇官家。 那时如此相知诚心,如今却已似敌非友,不禁嗟叹,世事果然弄人。 雪天昏暗,天黑得早,转眼竟已见有内侍过来上灯,两人不在叙话,转身往回处走。有宫人远远迎上前来,喜滋滋说:“官家赐了暖锅和御酒,请娘娘品用。还说,让娘娘注意保暖,别沾惹了寒气,改天再来看娘娘。” 弄月听闻,见官家记挂自己,也不禁欢喜,心想,或许在他心里,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位置吧。 金玉奴是个大嘴巴,她进莫兰房中听得的只言片语,不过多久,就传遍了粹和馆上下,惹得馆中医女都停了手中事务,皆来房中请安道喜。 莫兰也不拘泥,大方受了。如此一番,竟连晚饭也不及吃。 到了晚上,邢少陵特意端了两碟果子并糕点来莫兰房中道喜,惹得莫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膳,倒眼巴巴送了吃食来。” 邢少陵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小壶酒,道:“不仅有吃食,还有酒。像这种日子,该喝些酒应景才不辜负。” 莫兰知道他最会哄女人,边拿了糕点吃,边笑道:“听说邢大人已经成婚几年了,你对女人如此体贴风流,难道家中夫人不会抱怨么?” 邢少陵闷了一口酒,脸上犹带着玩笑之色,道:“说来奇怪,我家夫人可从未抱怨过,连提都没提过。可能是因为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缘故,竟从未有过爱慕、心动的感觉。她就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只是家人。” 旁边火盆中忽然“啪”的一响,有火光裂开,火星子飞扬起来,闪闪点点,又瞬间湮灭消散。莫兰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道:“你家中可有姬妾?” 邢少陵道:“有四房。” 莫兰问:“那四个女人中,有你真心爱慕的人么?” 邢少陵沉默不语,沉吟许久,才道:“当我了解世上有爱慕这种情感时,早已是她人丈夫,连儿女都已成行。所以,即便是遇见真心倾慕的女人,我也不敢让她知道我的存在。你若硬要我回答,这四房女人中有没有我真心喜欢的人,我只能说,我都曾经真心相待过。”说完,又喝了酒,扬起素日温和的笑容。 可是莫兰却觉得他好像要哭了,眼底一点笑意也没有。 莫兰道:“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你可以纳她为妾室……” 邢少陵打断道:“若是如此,我的妻子怎么办?爱慕可以斩断,家人不可以。” 他的眼角含着若有若无的水汽,仿佛穿过莫兰在望向远处的某个地方,声音低不可闻,喃喃道:“况且,若是我真的爱慕她,又如何肯让她委身为妾室?只要我还有一点点的眷恋,都会想让她嫁给大宋最好的男人,但不是我。” 莫兰心里一惊,不料竟看错了眼前之人,对邢少陵不觉又多了几分好感,举起酒壶,道:“我敬你。” 邢少陵笑:“我也敬你,愿你永得圣宠。” 两人皆一干而尽,喝得畅快。 到第二日,竟是雪后大晴天。阳光照在那琉璃宫瓦上,泛着橙黄、紫兰、青绿、绯红……内侍们高举着圣旨疾步穿过那些流光溢彩的光圈,传遍禁宫上下,帝召:张莫兰德蕴温柔、性娴礼教,册封为正五品才人,赐号为“兰”,赐居鸾鸣殿。 周怀政办事利落妥帖,往各宫传了旨意,亲自领着软轿及宫人前往粹和馆接莫兰。医女们原先以为她必然会封妃位,却不想只是才人,皆在身后议论纷纷。 金玉奴依然喜笑颜开道:“无论是何阶位,也总算飞上了枝头。有官家宠爱,还怕没得荣华富贵?只盼着,兰才人莫要忘了粹和馆这些姐妹们才是。”说完连声道喜,莫兰脸上虽笑着,心中却隐隐有些害怕,可若是要问这害怕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鸾鸣殿原是先帝章穆皇后受封前居住的寝殿,章穆皇后受到册封搬至慈元殿后,鸾鸣殿就一直空闲着,再没有赐居其他妃嫔。 莫兰只是才人品阶,官家虽下了旨,但尚宫局却不敢让她独占主殿,只遵着祖制规矩,拾掇出旁侧小院落来。 院中伺候的宫人皆立在垂花门处静候,见莫兰轿停,忙躬身请安。有穿着银白缎子比甲的宫女往前跨几步,掀起帘子扶莫兰下轿,往院里迎去。虽是小院落,但亦是几重天井,数重院落,曲檐回廊,构造宽敞精致。 此时正值隆冬,不似春日姹紫嫣红,但院中亦摆了数百盆的各色腊梅,堆粉含俏,暗香清幽,映着白雪晴阳,另是一番盛景。 清秋为院中掌宫女,先扶着莫兰往西暖阁中换了才人装束,又恭请她入花厅接受众人跪拜,待仪式完了,才上前道:“奴婢名唤清秋,是如意院的掌事宫女,叩请娘娘金安。” 莫兰对宫中规制了然于心,受了礼才微笑道:“快至巳时,该去慈元殿给皇后请安,你好好预备着。” 清秋亦是七窍玲珑心,还摸不准莫兰性子,行事处不敢放肆。她小心翼翼道:“奴婢想着才人一早受封,应该还未来得及食早膳,就吩咐宫人备了些冰糖燕窝羹。”说着已有宫人端了朱漆食盒呈进厅中,清秋接过清莲瓷碗,躬身高举至顶呈予莫兰。 莫兰见她预备妥当,心思缜密,不觉另眼相看。遂接过碗吃了羹,扶着她的手边往外走,边嘱咐道:“以后院中诸事皆要倚靠于你,还需多多劳心。” 清秋忙福身道:“谢兰才人抬爱。” 莫兰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你也不必如此拘谨,随意一些无妨。” 正说着话,不觉已行至宫街,远远就瞧见赵祯被宫人簇拥着迎面而来。莫兰要行宫妃礼,却被赵祯牵住手道:“本想着去粹和馆接你,但今日要上早朝,也不敢耽误。朕心里惦记你,可那吕老头偏又实在话多,唧唧歪歪说了大半时辰,朕都恨不得将他轰走。刚刚一下朝,眼看着要过巳时了,想你必然要去慈元殿请安,就急忙赶了过来。”顿了顿,又道:“好在撞上了。” 两人牵手走在前头,仪仗侍从皆随在百步之外。冬日暖阳倾洒而下,莫兰穿着月白竹叶缎面对襟长裙,外罩着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挽着飞天髻,缀有点翠金步摇,装扮颇为华丽浓抹。赵祯虽着常袍,亦是朱红颜色,两人衣衫相称,又映着飞檐深处白雪皑皑,真如一对壁上佳人。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装扮,只觉新鲜,笑道:“倒有点妃嫔的架势。”不等莫兰开口,又说:“能这样牵着你的手在宫街上走,也无需顾忌旁人眼光,真如做梦一般。” 莫兰笑:“以后梦做多了,你可就烦了。”她不过是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他心中竟是一凛,道:“你放心罢,朕一辈子都不会嫌烦。” 不知不觉就到了慈元殿外,远远便可闻见里面有莺声燕语传来,宫中才人品阶以上妃嫔晨起都接了圣旨,早早儿就赶了过来,皆说着闲话等候新人前来请安。 赵祯要牵她进去,莫兰却忽然停住,止步不前。 赵祯转头看她,柔声问:“怎么啦?” 莫兰紧握着赵祯的手,掌心湿漉漉的溢出细细汗珠,低首默语,许久才轻声道:“我有些害怕。” 赵祯见她眉头微蹙,犹带惶恐之色,心中怜惜,揽了揽她的肩,道:“你别怕,朕跟你一起进去,料她们也不敢为难你。” 莫兰抬头看着他,见他剑眉黑瞳,带了淡淡笑意,正情深款款的凝望着自己,心底一暖,低声道:“我并不是怕这些,只是心里寒碜得慌。” 赵祯笑了一声,牵着她往里走,轻描淡写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必惧怕。”顿了顿,又回头对她郑重道:“天大的事,都有朕替你担着。” 早已有宫人出来相迎,说话间已行至殿中。众人皆起身恭请圣安,莫兰也向各位嫔妃行礼。莫兰座位设在最末,于帝后主位隔得最远,赵祯似并不注意她,只含笑与众妃嫔寒暄。 静姝为后宫之主,行事自有规法,亲自问了莫兰喜欢的吃食、茶品,吩咐宫人按着喜好呈上,又问:“寝殿住着可还习惯?” 莫兰忙起身回道:“臣妾住得很好,谢皇后关心。”静姝笑着摆手道:“无需拘礼,坐着说话就行。” 莫兰又福了福身,才坐回位上。 因知道官家要来,众妃嫔都精心装扮了一番,唯弄月却如平时无二,穿着素锦银绣暗花棉袍,罩着浅翠色绣花小袄,脑后挽着扁方,簪着缠丝镶珠蝴蝶钗盈盈飞于发髻上,极为灵秀素雅。她含笑端坐于位中,不似她人聒噪凑在官家跟前,倒愈显娴静脱俗,别有风味。 果然惹得赵祯多瞧了她几眼,“弄月,昨日朕赐你的暖锅,味道可合心意?” 弄月忙扬起淡淡笑意,道:“味道甚好,谢官家惦记。”听见如此说,众妃嫔心中皆不自然,又无人敢议论,皆是讪讪。 弄月面色虽不表露,心中却得意不已。 杨德妃道:“想臣妾在家时,也常常与家人围着暖锅用膳,又暖和又痛快。”董修仪附和道:“可不是,我几个兄弟都爱吃。” 说起家中趣事,犹是扯开了话团,连静姝也扶了扶头上白玉凤纹钗,笑道:“我母家倒不兴吃暖锅,只一下雪,父亲就会猎些野味回来烤肉。” 其他妃嫔听见皇后搭腔,官家又听得兴致斐然,不觉都纷纷插嘴言谈,正是热闹间,忽听内侍跪在帘外,唤:“启禀官家,尚采女求见。” 赵祯脸上一滞,妃嫔们皆闭嘴不语,殿中顿时安静下来。许久,还是与临冬交好的李美人道:“寒风刺骨,尚采女身子又不好,官家不如请她进来叙话。” 赵祯望了望莫兰,只见她端坐于末尾,面无颜色,仿若未闻。 帘外传来深深哀戚,道:“官家,臣妾知错了,请您恕罪。若是您还是不肯见臣妾,臣妾就在殿前跪到您见为止。” 赵祯并不答话,却又听临冬继续道:“浅桦之死,臣妾已经寻到线索了,请官家听臣妾细细禀明。” 静姝瞥着赵祯脸色,白花花的日光透过窗纸,射在他的侧脸上,竟看不大清晰,也不知似喜似忧,她朝外扬声道:“小小采女,竟敢在慈元殿前喧哗。识相的就赶紧退下,别惊扰了圣驾。”说着朝若离使了眼色,若离知趣,从侧门绕出正殿,叫了内侍要将临冬拖走。 临冬哭得凄凉,大声嚣张道:“官家还没说让我走,你们竟敢抓我,小心你们的脑袋。”又道:“官家,官家,臣妾是被人故意陷害的,请官家明察。官家,官家……” 殿中寂静无声,众人不知官家态度,连李美人也不敢再求情。莫兰款款起身,站于殿中,恭谨道:“官家,既然尚采女说她是被人陷害,不如让她进来说一说。若是有理,即可查明真相,若是无理,再做处置也不迟。” 赵祯听见莫兰如此说,心中也吁了口气,遂道:“让她进来吧。” 静姝觉得自己在众妃嫔面前失了面子,心中忿忿不平,面上却和气道:“尚采女向来心眼极多,心思又重,言语不足以为信。今日是张才人的大喜日子,别被她扰了气氛。” 赵祯却只问:“莫兰,你觉得如何?” 莫兰脸上露出忧色,低声道:“臣妾只想知道是谁害死了浅桦,到底是有何目地。” 赵祯点点头,道:“传她进来。” 静姝还要说话,却被赵祯止住,道:“事情总要有个结果,你又没有查出来,尚采女既然有线索,就让她说一说也无妨。” 话语间竟有三分责怪静姝办事不力的意思,静姝不敢再说。 临冬进殿,先往地上跪了,才抬起头来,只见双眼肿似红桃,鬓发凌乱,发钗摇摇欲坠,甚是凄惨。赵祯见了,心中一软,道:“赐坐。” 临冬欣喜,知道赵祯还未完全将自己遗弃,忙就着椅子坐了,才悲凉一笑,道:“谢官家恩典。” 赵祯面上冷峻,语气却柔了几分,道:“你有话且速速说来。” 临冬也不拐弯抹角,定了定神色,扬手指着静姝,开口便道:“害死浅桦之人正是皇后娘娘。” ------------ 71.值得 犹如石破天惊,激起千层浪。 众妃嫔皆小心瞧着帝后脸色,不敢做声,殿中一时寂若无人。静姝往凳手靠了靠,抚着怀中白铜镶金雕凤纹暖手炉,脸上略含嘲讽之意,缓缓道:“都说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尚采女品级虽低,但好歹是后宫中人,岂可如此血口喷人!再者,我连浅桦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害她?” 临冬生来貌美,即便落魄也难掩姿色出众,她冷笑一声,似是妩媚,眼中却露出寒冷的恨意,轻蔑道:“浅桦于你,自然无足挂齿。”随即又怒目圆瞪道:“但我与兰才人,却是你的眼中钉,骨中刺。是我愚笨,才中了你的诡计!” 静姝勾唇一笑,道:“你私自左右暴室惩处宫人,无视帝后,也是我的诡计?”说完,又朝赵祯款款道:“官家当日宽宏大量,虽降了她的品阶,却也未有惩处。如今看来,尚采女竟半点悔意也无,实在可恨!” 赵祯见两人针锋相对,甚感厌烦,恨不得立刻拂袖走了,让她们自己闹去。他拉下脸,道:“尚采女,念在与你素日的情分,朕才让你进殿说话。若你拿不出证据,张口胡乱污蔑皇后,朕绝不会轻饶你。” 静姝听闻,心中得意万分,抚了抚鬓上凤钗,“辜念你往日侍奉有功,家中父兄也都为朝廷效力,你若此时退下,我也不再追究。” 她说话轻飘飘的,似是无意,可临冬一听父兄两字,心中一震,只觉五雷轰顶,几乎不能自持,怒极反笑道:“你别太过得意,我既然敢来,岂非没有几分把握?!” 说完,临冬盈盈起身,跪至赵祯跟前,痛哭着呜咽道:“臣妾不该擅自左右暴室之人,如今已然悔悟,无论官家怎么处罚,臣妾都甘心承受。”见面三分情,赵祯到底不忍,沉声道:“你且别哭,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来。” 临冬哭道:“臣妾当日瞧着浅桦暴死,一时迷了心窍,就错怪了兰才人。但过了几日,静静一想,只觉蹊跷。那日原本是宣了苏文君诊治,却临时被皇后唤了去,只剩兰才人独自出诊。后来,臣妾听宫人说起,也只有慈元殿的人去过浅桦房里……” 话还未完,只听静姝斥道:“一派胡言。”又朝赵祯道:“臣妾传召苏文君,只是问一问宫中咳疾势态,并没有尚采女想得如此意味深远。” 赵祯也曾听杨德妃说过,曾有宫人瞧见浅桦死前,有慈元殿的人去过蕙馥苑。又见两人势不两立、据理力争,一时只觉头昏脑涨,真假难辨。 临冬泣道:“皇后用心险恶,知道浅桦是臣妾左右臂膀,必然会重责诊病医女。臣妾与兰贵人无论谁输谁赢,对皇后来说,都是有益无害。官家将此事交由她查了许久,最后却只逼死了一个小宫女就不了了之。若是她有心追查,大可从那毒药断肠草查起,她既避重就轻,自然是心中有鬼。” 赵祯问:“皇后为何不查断肠草?” 静姝道:“臣妾委实冤枉,臣妾有叫人查断肠草来龙去脉,但因当时正值夏秋交际,多有宫人患疮肿毒,而断肠草正好可治其病,故许多宫人手中都有此种草药,实难明察。” 赵祯点点头,“那慈元殿的宫人为何又会恰巧在蕙馥苑出现?” 静姝见他如此相询,知道他心中已经开始怀疑,甚是心寒,垂眼道:“宫人间有私下来往,再正常不过,也无宫规说不许宫人间相互走动。况且,慈元殿上下百余内侍宫女,臣妾又如何能一一顾及。” 赵祯听着静姝款款说来,不由得不信,遂道:“尚采女,你可还有什么说的?” 临冬见赵祯倾于皇后,心中仿若被炙火烧着滚滚浇油,不住的翻滚沸腾,她跪步行至赵祯脚下,扯住他的龙袍边角,抽泣道:“臣妾说的都是实话,皇后不仅想害我,还想借我的手除掉兰才人,请官家明察。” 一想到,后宫之中竟有人想陷莫兰于死地,赵祯不禁怒火上升,道:“朕当然要查,而且要彻查,朕倒想看看这背后阴险之人到底是谁。”又朝杨德妃道:“德妃,依着你上回的线索,继续查下去,不管是何人,都尽管来禀明朕,朕自会处置,决不轻饶。”最后几字说得虽轻,却是咬牙切齿,将众人唬了一跳。 杨德妃忙起身,恭谨道:“是。” 不过半会,赵祯因有朝臣觐见,匆忙回了福宁殿议事。赵祯一走,临冬没了倚靠,被静姝赶出了慈元殿。 众人坐得疲乏,附和着说笑几句,各自回寝殿休息。 弄月在垂花门处候着,见莫兰出来,忙堆笑迎了上去,道:“莫兰,咱们一起回去。” 莫兰要行礼,却被拦住,弄月道:“就你我二人,若还讲究礼仪,岂不生分了。”又握住莫兰的手道:“前先日子,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今天瞧着,气色倒不错。” 莫兰早想和弄月说话,只是找不到时机,此时回握着她的手道:“已经好全了,倒是你,身子弱,今日虽是雪后大晴,但也极易受寒。可让御厨房煮些当归生姜羊肉汤,既能益气补血,又能温中驱寒。” 弄月笑了起来,道:“你倒真有了几分医女的模样,以后我若是有个这里那里疼的,一定先来问你。” 两人从前虽亲密无间,但如今都是妃嫔,宫规严明,叫她人瞧见,易惹是非。莫兰恭谨了几分,道:“谢美人谬赞,若是有臣妾帮得到的地方,自然尽力。” 弄月见她耳侧有一缕鬓发松散了,伸出纤纤素手帮她抿了抿,道:“看你说得多生分,是不是因我许久不去看你和子非,就怪我了?”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莫兰见她神色凄婉,令人怜惜,忙揽住她的手臂,浅笑道:“你可伤错心了,我只是见这里人多,守几分礼总不会错,咱们还同仁明殿那般相处才好哩。” 说起仁明殿,弄月心中亦是惘然,她知道一切都早已回不去了,但依然装作十分欣喜的模样,点点头道:“那是当然,今早上听说你受封了,我不知有多高兴,恨不得马上去如意院找你。” 莫兰笑道:“幸好你没来,院里好多东西都没收拾好,只怕我也没功夫顾着你。”两人出了殿门,行至宫街,弄月正要说话,却从廊下吹来一股阴风,迎面拂来,只觉喉头发痒,禁不住咳起来。 梨落见此,忙拿了帕子递去,弄月捂着嘴连咳了十几声,连脖根子都咳红了。莫兰帮她拍着背,好不容易才止住,弄月笑:“老毛病了,御医天天瞧,一碗碗苦药下去,也丝毫不见好转,你若是有好方子,就告诉我一声,好歹试一试。” 莫兰满脸忧色,劝慰道:“这也不算大病,慢慢养着自然会好。” 两人说着话,行至岔路处方分开。 太阳正当空,才半日的功夫,雪已融了大半。唯有宫街上的青砖坑洼处结着些许冰屑,稍不小心,就会滑了脚。远远瞧去,禁宫深处,飞檐屋瓦上也还是一片银白。 梨落扶着弄月慢慢走在宫街上,轻笑道:“我先前还以为官家要封兰才人为妃,心中还隐隐担忧,却不料竟只是才人,比娘娘还低了一阶。” 弄月望向天际深处,目无一物,淡淡道:“不过是权宜之计罢!毕竟莫兰的家室、背景摆在那里,先太后又有懿旨贬她为贱婢,不许她入妃册。官家若骤然给她妃位,不说后宫,只怕朝廷也要掀起波澜万丈,中书省那些白胡子老头可不是好应付的。” 梨落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 弄月见四下无人,才低了低声音道:“你可仔细记住,即便心存嫉恨,在官家面前,也不许露出半分不满之色。只要与兰才人相关之事,皆要捧着、应着。” 梨落见弄月神色郑重,忙应:“是。” 莫兰回到如意院,只见梅花林中站满了人,走进一看,才知竟是子非领着仁明殿众人过来道喜。 子非见莫兰回来,迎上前去,躬身道:“兰才人万福金安。” 莫兰忙将她扶起,喜上眉梢道:“你怎么来了?” 子非笑嘻嘻道:“她们都说仁明殿飞出了两只凤凰,偏要过来瞧瞧。” 清秋亦是知礼之人,见是才人旧识,丝毫不敢怠慢,忙将众人请入花厅中坐了,又叫宫人呈上各色瓜果、糕点。 子非虽不似先前那般贪吃,但也不改本色,大口咀嚼起来,乐得旁人道:“你再吃这么多,小心又变回原来模样。” 子非嘴中含着吃食,囫囵不清道:“一见到好吃的,就管不了那么多啦。”又朝莫兰道:“才人娘娘,我能带些回去慢慢吃么?” 莫兰也被她逗笑了,忙叫清秋又备了数包糕点塞进她怀里。 厅中犹摆着各色赏赐及妃嫔们送来的贺礼,一时还未来得及收起来,众人见了,皆是钦羡不已。 子非从袖中拿出一包红纸,递给莫兰道:“今早上听说你受封,众人连活也不做了,急忙赶出几样窗纸来。”说着,望了望厅角十余个朱漆托盘装着各色金银首饰、翡翠如意、绫罗绸缎摆在红木兽雕案几上,低声道:“虽不值几钱,但也是众人一点心意,愿您与官家能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说到最后,想起自己与刘从广前路漫漫,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或许一辈子再也不能相见,顿时思绪婉转千回,心底最深处辗转出悲辛渐渐压至胸口,只觉呼吸都难。 莫兰亲手接了,摊开来看,竟有双喜鸳鸯、龙凤喜、丹凤呈祥等百来样花案不同的窗纸。她眼底渐渐朦出一层雾气,道:“我喜欢得紧。”说着,唤了清秋来,道:“你遣人将窗花都贴上。” 清秋应了,立刻叫了人去布置。众人见如此,心中颇感欣慰。 待子非等人走了,莫兰才命清秋将厅中赏赐物件记录于册,除捡几样朱钗留着平日佩戴,其余皆收入库中。 莫兰卸了妆容,换上浅碧色缀暗花的宽松棉袍,绾了斜髻,用银簪压着,簪上并几朵院前摘的青梅,耳侧垂垂落下几缕鬓发,衬得肤莹洁白,明眸黛眉,袅袅婷婷如那风中团荷,清雅于世,不沾染半点风尘。 冬日天短,才用过午膳不久,太阳已斜斜西矣,宫人们将各处窗花都贴了,还剩余几张,遂进屋问道:“请问兰才人,贴剩的窗花该如何处置?” 莫兰沉吟片刻,问:“院门前的宫灯可有贴上?” 宫人回:“只贴了各处窗户,倒是没往宫灯上贴。” 莫兰道:“那将院门前的灯笼也贴上,若是再剩,就先让清秋好生收起来。” 宫人躬身回:“是。” 莫兰一时兴起,站至廊檐下瞧着宫人往灯上贴喜字,薄薄日光渐渐失去光华,白白的倾洒于地,院中梅香馥郁,裹着寒风清洌洌的扑入鼻中,四周恬静安详,偶有宫人交谈,也是轻松愉悦之声。莫兰瞧着那宫灯上的大大红色喜字,心里轻飘飘的,似有无限欢喜,却难以喻明。 清秋将赏赐之物一一点清妥当收于库中,待忙完了,才见莫兰迎风立于廊檐下,忙拿了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搭至她肩上,道:“才人从暖阁中出来,只穿着袄裙立于风中,若是受了寒,奴婢们可罪该万死。” 莫兰笑:“我又不是闺阁中出来的千金小姐,哪有那样娇贵。”嘴上虽是如此,到底将披风裹了裹,呵手道:“外头冷,咱们进去暖和暖和。”正说着,只见周怀政领着肩舆,已行至阶下,见莫兰就站在廊檐下,忙堆起笑意,福身道:“兰才人,官家请您到福宁殿用晚膳。” 莫兰听闻,顺势下了台阶,就要往轿中去。 清秋急忙将她拦住,道:“才人,您这身妆扮也太素净了些,该补补眉,再换身衣裳,方能面圣。” 莫兰笑:“无碍,官家倒并不在意这些。” 清秋急得跺脚,道:“哪里有不在意的,先前的杨美人、尚美人,如今的杨德妃,可都个个姿态娇媚,妆扮华美,才深得圣宠。” 莫兰不理她,直往轿上去,笑:“你倒是懂得多。” 待起轿了,方听清秋道:“等一等。” 说完提着裙子往院中奔去,不过一会便回转来,将手中兔毛罩子包的喜鹊绕梅方形手炉放入莫兰怀中,才向执舆之人吩咐道:“起轿吧。” 一路上,已有内侍提着烛火往各宫各殿掌灯,见了莫兰舆轿,皆屏声静气立于墙角。待到了福宁殿,天已全黑,四处高高挂着红灯笼,四处盈满了喜庆颜色。下了轿,穿过游廊抄手,沿着花园中的细径小路绕过假山流水,才行至一处小阁。早有内侍将帘幕掀起,请莫兰进去。 暖烘烘的清香扑面而来,使人微微眩晕,只见阁中竟无一样家具摆设,几丈宽的大厅里摆满了春兰、建兰、蕙兰、墨兰、寒兰、莲瓣兰,更有许多莫兰从未见闻过的品种,绿油油的叶瓣衬着洁净无暇的花朵,更是碧绿清秀,风韵高雅。 身后有人慢慢将她环住,身上亦是她所熟悉亲密的味道,他的呼吸暖暖拂在她脖颈间,良久才道:“喜欢么?你瞧,这么多品种的兰花,却只有你是最美。” 莫兰眼中有盈盈泪珠,却浅浅的笑了起来,她想说话,可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用尽力气,也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赵祯掰过她的身体,正要说笑,却见她忽然流下泪来。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像是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异宝,小心翼翼、满是柔情的帮她拭去眼泪,戏谑道:“才这样,你就要哭啊。” 莫兰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中,终于淅淅沥沥的哭出声来。 当日杨美人让她跪于碎瓷片中的时候,下腹血流不止小产的时候,被太后贬入染坊做贱婢的时候,去福宁殿看他却被内侍拦住殿外的时候,她的心都是那样疼,比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还要疼,恨不得立刻辗成齑粉,免受这苦痛。 可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些都是值得的,若是没有那些曲折、阻扰、刻骨铭心的思念,或许,他待自己,也会如对待其她女人一样,渐渐冷却、遗忘,然后抛弃于时间的荒野。 赵祯抱着她,静静抚着她头上青丝,虽有满室的兰香,却依然掩盖不去她身上的味道,那种味道让他有一种奇异的安逸感,仿佛只要有她在,这世上就没什么可遗憾的。 她许久才抬起头来,脸上润泽有光,眼睛哭得红肿肿的,倒有几分旧诗中江南采莲少女那般的纯真姿态。 她忽而踮起脚来亲在他唇上,温温润润的嘴唇像是清甜可人的糖果。赵祯被她弄得呼吸迷乱,好不容易克制住,将她推开,轻笑道:“咱们先用晚膳……” 可是她却变本加厉的纠缠上来,双手勾在他的脖子上,迫使他俯下身来与自己接吻。她甚少这样主动,朱唇拂过他的唇、耳、又吻在他的喉结上,他浑身战栗颤抖,耐着性子道:“你饿不饿?”却不想她已将他腰间的玉质龙纹系带解开,将手往衣里伸了进去。 赵祯彻底被她惹火了,他忘情的将她拦腰抱起,吻在她雪白修长的颈上,脚下往暖阁走去。那是间半大的寝屋,与花厅相连,里面放着雕龙刻凤的梨花木大床,床前挂着百子帐,床头悬着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的床幔,红烛高奏,满室红辉。 她被轻放至床上,他覆过身来,见她脸颊被灯火照得红润润的,眼光如水般望着自己,不禁如痴如醉般吻了上去,唇齿间全是她的芬芳。被褥下似有什么磕在莫兰背上,硬硬尖尖的颇为难受,她呼吸紊乱道:“好像有什么在被褥里……”后面的话被他含在吻里,只是囫囵作响。 他炙热的吻着她细腻光滑的肌肤,紧紧的将她攒在怀中,似要将她撕扯殆尽。他弄疼了她,她轻咬在他肩上,留下嫩红整齐的两排齿印。 她睡得极为安稳,呼吸轻盈而平稳,淡淡的透着兰香萦绕身侧。他撑着手在灯下看了她许久,轻轻拂开乱发,抚在她颊边粉色疤痕上,极为心疼。她在睡中亦有知觉,本能的往侧边缩了缩,锦被滑落,露出凹凸有致的肩胛骨,十分迷靡诱人,他忍不住低头吻在她温腻如玉的肩上。 天光渐亮,隐隐可闻见早钟鸣响。莫兰被饿醒了,惺忪的睁开眼,只见赵祯已换了朝服,静静坐在灯下看书。 见她醒来,将书掷于桌上,穿着鞋爬到床上去,与她面对面笑道:“朕要去上早朝,一时也不知何时才能下朝,你睡醒了就自己回如意院去,朕中午再去瞧你,可好?” 莫兰含糊的点点头,又闭了闭眼睛,他吻在她额上,掀开帷幕出去,走至门口,又回头温和道:“朕走了,你呆会看看褥被下有什么。” 莫兰从被中坐起,见他朦胧的站在朱红百子轻罗纱帷幕后,隔得很近,又似遥不可及,她低声道:“我等着你用午膳。” 一时,清秋携着宫人端了沐盆、巾帕、脂粉等物进殿伺候,待收拾妥当,正要起身回如意院之时,莫兰忽想起赵祯说的那句“你呆会看看褥被下有什么。”遂命清秋去将褥被掀开,只听清秋轻呼一声,道:“才人,你快过来看。” 莫兰忙掀开帷幕走近床前,只见厚厚的被褥之下,竟放着几十颗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心想难怪昨晚上,总觉得背上睡得不舒服。 清秋一向稳重,此时也欣喜道:“官家待才人真是与众不同,这些可都是民间才有的,宫里并不兴。” 莫兰心里一动,脸上渐渐绽出笑容来,溢至眉梢眼角,伸手抓了一把果子,吩咐道:“都收拾起来,带回如意院去,煮鸡汤喝。” 清秋“嗳”了一声,吩咐宫人寻出篮子来,将四样干果装了,亲自提着回去。 ------------ 72.如意院的那位倒不似等闲之辈 过了七八日,积雪融化,天气暖和异常,竟有几分春日峥嵘景象。莫兰不小心扑了寒风,头昏昏沉沉的,吃了苦药,裹着银狐轻裘坐于廊下避风处晒太阳。 清秋站在阶下瞧着宫人们拾掇院中腊梅,指着眼前十几盆碎瓣流动的梅花,喜滋滋道:“才人,你瞧,今儿司苑司新送来的梅花,可是官家特意嘱咐烘焙的呐!”顿了顿,又道:“只是那名字怪奇特,叫什么蹩脚晚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莫兰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大片淡红色梅花婆娑飞舞,层层叠叠格外好看,笑道:“蹩脚,是说花瓣边缘常有凹陷,江宁话称之为“蹩脚”。“晚”是说它花开得晚,在二三月间才会绽放,“水”是因它花色水红。江宁府当地百姓都是如此叫它,才得了此名。” 听着莫兰娓娓道来,清秋不禁钦羡道:“才人懂得可真多。” 莫兰歪在大红酸枝贵妃长藤椅上,道:“小时候家中天井里种着两三株,曾听大人间议论,就记下了。” 正说得热闹,院门外忽转进几人来,正是董修仪、李美人与弄月来了。 弄月穿过梅林,边往廊檐下走,边道:“如意院的梅花开得可真好,别是一番清香幽雅,倒合兰才人心意。” 李美人也笑道:“不像我住的院子,就几盆牡丹芍药的,倒俗气。” 说着已行至眼前,莫兰忙要起身行礼,却被董修仪按住,道:“瞧着你脸上倒是不好,就歪着罢。我们也没什么紧要事,不过随便走一走,竟就到了你这里,顺脚就进来看看。” 虽是如此,莫兰还是挣扎着站起来,依着规矩行礼请安。 早有宫人搬了几张椅凳来,请各位娘娘坐下,莫兰吩咐道:“清秋,快上些好茶来。” 清秋领命而去,弄月道:“这几日忽寒忽热,你该好好保养着才是。像今日这样阳光明媚,也要四处走走,别只呆在殿中窝着……” 她本还要说话,不想却是一阵急咳,梨落将帕子递过,轻轻抚着她的背,道:“倒知道说兰才人,自己说话也不缓一缓,吞了寒风进去,惹得嗓子又痒了。” 董修仪脸上肃了肃,道:“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当着众人面竟敢说起娘娘来。” 梨落顿时脸都白了,忙躬身道:“奴婢该死。” 莫兰却道:“我瞧着倒是忠贞不二的好奴婢,是张才人福气才是。” 董修仪被莫兰抢白,心中动气,却深知近几日官家即便不宿在如意院,也会日日来看兰才人,正是圣眷正浓之时,并不敢招惹,只忍着气性道:“我也是此意。”正说着,只听有内侍躬身上前,跪地道:“各位娘娘,官家来了。” 众人忙起身至院门迎驾,果见官家一身朱红龙袍已下了暖轿,见几位嫔妃都在,不觉一愣,随即又笑道:“朕是来得不巧,扰了你们说话。” 董修仪品阶最高,领着众人行了礼,才道:“不过也是闲话解闷,官家来了,更有趣儿。” 赵祯见莫兰站着最末,一脸羸弱模样,越过旁人,径直走到她面前,握了握她的手道:“怎么这么冰,是不是地龙烧得不够?” 莫兰道:“今儿觉得天气暖和,就没烧地龙。” 赵祯一脸愠色,道:“尚宫局银子再短,也不该短了你的去。你虽省俭,也不必如此。” 董修仪见官家不与自己搭话,已是不满,手中绞着那锦袍,不由道:“兰才人如此倒是思虑不周,若是官家来了,也跟你一同挨冻?” 赵祯回头瞥了她一眼,虽未生气,但神色淡淡,董修仪见了,不知为何,心里一慌,不敢再说。 几人进了厅中,清秋一边遣人去烧地龙,一边拢了十余盆银炭放入殿中。莫兰在暖阁中给赵祯换衣,素手解着龙纹金扣,轻声问:“不是说要见殿前考试的儒生,今日不来的么?” 赵祯道:“有个儒生忽然病了,卧在榻上不能起身,就推迟几日再觐见。” 莫兰从桁架取下银白缀龙纹的棉袍,道:“可在这里用晚膳?” 赵祯微微沉吟,道:“朕呆两三个时辰便要回福宁殿,与吕夷简商讨边关诸事。”莫兰手上忙着,低低“嗯”了一声,赵祯见她脸上略显苍白,发髻松垮垮的挽着脑后,朱钗尽无,眼中似有怨意,心中怜惜,道:“怎么,不高兴啦?” 莫兰道:“没有,官家政事要紧。” 赵祯攒住她的手,道:“过几日,朕要出宫视察水务,你可想去?” 莫兰道:“大冷冬天,哪里有多少水可察看。” 赵祯捏住她的脸颊,笑道:“这你可就不懂了,冬时将水务管好,来年才有备无患。”两人正窃窃私语,忽闻厅中“哎呦”一声,忙出去看,原是宫人不小心掉了托盘,将茶水泼在了弄月身上。 宫人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只听弄月道:“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不怪你,退下吧。” 宫人感恩戴德,直呼:“谢张美人宽恕,谢张美人宽恕。”又磕了好几个头,才恭谨退下。 赵祯从暖阁走出,正见此景,不由笑道:“弄月倒越来越宽以待人。” 弄月忙起身道:“谢官家谬赞,不过是弄湿了袖口,烘一烘就干了,也无需大惊小怪。”又瞥眼看见赵祯与莫兰两人手牵着手,一副恩爱模样,心中不觉酸楚,撇过头去,只是不看。 莫兰笑道:“弄月性子本就温柔顺从,在仁明殿当值时,最讨宫人喜欢呐。” 弄月不喜旁人说起自己往事,脸上讪讪,随即又以笑容掩去,道:“莫兰才是聪慧绝顶,人见人爱哩。” 赵祯望着莫兰笑了笑,道:“朕也深有同感。”又见两位娘子互相夸赞,相处和睦,心中也十分欢喜,道:“弄月,你久居后宫,与莫兰又交好,该时常来如意院瞧瞧她,或领着她往各宫走动走动,能解解乏消消食也算不错。” 弄月忙躬身道:“是,臣妾遵命。” 董修仪见自己插不上话,全被弄月抢了风头,官家又不搭理自己,心中气闷,遂起身道:“不打扰官家与兰才人休息,臣妾先行告退。” 李美人见如此,也忙起身告辞,弄月亦随之一齐退下。 三人出了如意院,都觉意犹未尽,遂往御花园中去。因天气晴朗,太阳照在琉璃屋瓦之上,金光闪烁,煞是惹眼。树木山石萧瑟凄凉,寒风阵阵,好在阳光极暖。眼瞧着远处有众人簇拥着肩舆缓缓而来,从假山中转过,往玉津门去了。 李美人嘴快道:“那不是杨德妃的轿子么,兴许是去福宁殿找官家。” 董修仪冷笑一声,道:“怕要扑空了,官家一时半会可不会回去。” 弄月淡淡一笑,道:“杨德妃身份尊贵,父兄皆为朝廷重臣,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如今朝中废后之言时有,今后之事,还真说不定。” 众人自然知晓她话中意思,李美人笑道:“不管今后如何,总归轮不到你我。”又低了低声,道:“我瞧着,如意院的那位倒不似等闲之辈。” 董修仪斥道:“不过是个才人,家世背景也是平平,还能如何兴风作浪。” 树上有枯叶凋零而落,飘至弄月肩膀,她用绣帕轻轻一拂,嘴上淡淡道:“还真说不定,阖宫皆知,她可是让官家破了太后御旨之人。”又嫣然笑道:“别说这些,若让人听了去,徒生是非。”说完裹了裹身上披风,道:“走着走着倒越发觉得冷,凉渗渗的,不如回去。”随即请辞,扶着梨落往小石径中走了。 杨德妃一身银灰羽缎披风裹着,又戴着雪帽将脸遮去大半,行至廊下,阎文应才认出人来,忙迎上去,跪地道:“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德妃脚下不停,往殿中走去,劈头便问:“官家在做什么?” 阎文应并不答话,道:“娘娘若有急事,奴才可去通告一声。” 德妃以为赵祯午睡未起,禁不住拿出威仪,道:“此时也不早了,官家白日里睡得太久,倒是伤身,你们御前内侍该提醒着些才是。” 阎文应脸上愣了愣,道:“官家并不在福宁殿,只怕要到戌时才回。” 德妃反应过来,方道:“官家可是去了后妃殿里?” 阎文应答:“是。” 德妃脸上不悦,又问:“圣驾去了哪宫?” 阎文应不敢乱说,只含糊道:“奴才也不知晓,官家向来不说这些,都是临时起意。” 德妃点点头,吩咐道:“呆会圣驾回来,还请告知官家,就说我来过。” 阎文应忙恭谨道:“是。” 德妃说完,扶着惜茜手臂拾阶而下,复又坐上肩舆,往临华殿去。行至宫街,恰好撞见董修仪和李美人,忙停轿与她们寒暄一番。只听董修仪道:“刚刚在御花园瞧见您往玉津门去,也不敢肯定是去福宁殿。倒没能告诉一声,官家此时正在如意院歇着,瞧着阵势,怕是今晚上要宿在那里。” 德妃颔首,雪帽檐上的白狐狸毛被风吹得扑在脸上,倒看不清喜怒。只听她道:“兰才人刚刚受封,圣眷正浓,官家常去如意院倒在情理之中。”又浅浅的扬起笑意,说:“阳光虽暖,总归寒风料峭,你们也早些回殿去,免得受冻。” 李美人忙躬身道:“谢娘娘惦念,正是往回去。” 德妃点点头,道:“年下宫事冗繁,我也不便久留。”说着,就吩咐抬舆之人起驾,董修仪、李美人屏声立至一侧,屈膝道:“恭送德妃娘娘。” 德妃回至临华殿,才换了常服,卸了妆容,就有尚正局的内侍跪于廊下,道:“德妃娘娘,奴才有事禀告。” 惜茜掀起帘子让他进来,德妃歪在凳子里,手中拿着半盏人参茶浅浅酌饮,问:“可是那小霞又说出什么?” 内侍往地上磕头道:“是奴才该死,一时没看好她。” 德妃觉得不妙,杏眼圆瞪,喝道:“怎么回事?” 内侍抬头唯唯颤颤道:“小霞说她肚子痛,要请医女来瞧,奴才们生怕她有万一,正商议着去粹和馆请人来,一时失了神,她就往那柱子上撞去,顿时头破血流,不多会就没了气息。” 德妃听闻,太阳穴上青筋直跳,气愤非常,将手中茶碗一举,往那内侍头上砸去,怒道:“连个小宫女都看不住,留你有何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内侍被茶水滚了一脸,头上鲜血直流,连哼也不敢哼,闷声受了。那茶碗倒是没碎,咕隆往地上滚着,一直滚到门槛去。 殿中静的骇人,廊下当值的宫人见如此,都屏声静气不敢动作。过了良久,才听德妃道:“你再去查查,这几日可有人与小霞见过面,都说了些什么。” 内侍听闻,顿时松了口气,道:“是。”说完,正要起身退下,又听德妃道:“若是查到了,先来禀明后再做定论,切不可打扫惊蛇。”停了停,厉声道:“若是再办砸了事,有你好看!” 内侍吓得心惊胆战,忙应了两声,虽想快点离开殿里,却不敢表露,只缓缓的退了出去。 待尚正局内侍退下,惜茜遣人收拾了屋子,又呈上温热的茶水来,跪在软垫上,轻轻帮德妃敲着小腿,见德妃愁云惨淡,便柔声道:“娘娘别忧心,越是如此,越是说明咱们查的路子没有错。浅桦之死虽迷雾重重,但从小霞的死来看,总归是与慈元殿有关。” 德妃蹙眉道:“好不容易,那小霞儿才开口说在蕙馥苑见过若离,我刚才还兴致冲冲去福宁殿,想要与官家理论,好在他恰巧不在殿中,不然只怕要被皇后反咬一口。” 惜茜轻声道:“皇后久居正宫,又多年被太后扶持,自然心思缜密。不过……” 德妃见她吞吞吐吐,不由得问:“不过什么?” 惜茜笑道:“皇后失了太后靠山,与宫中年长的妃嫔又素有积怨,再加上朝中时有废后流言,想来她的凤位终归难保。官家让您来查此事,可见心中早有疑虑。” 德妃望着紫檀木架上碧绿油油的几株君子兰,叹了口气道:“我倒并不是想将皇后怎样,她也是个可怜人儿。只不过,一山又如何能容二虎。” 快至年关,朝政渐渐清闲,赵祯无事便往后宫中走,也不专宠如意院,反倒是弄月的沉香殿及德妃的临华殿去得颇为殷勤,连着冯昭仪、董修仪、文婕妤等冷落已久的妃嫔也能承宠一二。 这日天气尚好,虽是隆冬,却万里无云。 赵祯几日都宿在沉香殿,他勤于读书,晨起就宣了侍书尚宫进殿中伺候,捧了《孔子家语》,读到“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等咏兰之句,不禁满脑浮现莫兰碧烟水色般的身影,仿若正朝着自己盈盈含笑。他囫囵吞枣般读下去,只觉唇齿间都是兰香。 待用过午膳,赵祯方摆驾如意院。 进了暖阁,见莫兰正与宫婢们围着方桌裁剪衣料,诧异道:“宫里的衣裳不都由文绣局制么?” 众人正做得认真,忽见官家来了,皆唬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事务躬身请安。 莫兰也起身,略欠了欠身道:“前几日,皇后赏了几匹料子给我,一时也用不完,就想着给宫人们做几件衣裳。因是年下,文绣局打点不过来,想着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好消磨时日。” 赵祯见她鬓角戴的蔷薇露出枝节来,就伸手扶了扶,道:“你自己做了新衣裳么?” 清秋见官家如此,心中暗喜,忙给众人使了眼色,悄无声息的回避出去。莫兰道:“受封时才赏了那么多衣裳,哪里穿得完,两三年都不必做衣裳了。” 赵祯笑道:“偏你还这样省俭,好似国库里就短了你这几两银子似的。”又打量着莫兰竟是一身八成新的霜色直领锦袍,只袖口处绣着几朵小黄菊,素净到了极处,道:“这身白袍子是不是当宫人时穿过的?尚宫局那些狗奴才,竟敢连朕的才人也不放在眼里,定要好好惩处他们才是。” 莫兰道:“怪他们做什么,衣服旧的才好穿呢。”说着,往绣盒中拿起几样布料,往赵祯身上比衬。 赵祯乖乖任由她摆弄,道:“你又要给朕做什么?” 莫兰道:“想给你做个套手炉的罩子。” 赵祯笑:“不过是个罩子,用什么布料不都一样,怎么还要比对起衣裳来?” 莫兰举着布料按在他胸前,道:“虽只是个暖炉罩子,但也要与衣裳相配才是上等。”说着,心思一转,顽笑道:“将六郎打扮得愈是风流,才能让后妃们都念念不忘啊。” 赵祯见她笑意阑珊,天然去雕饰,说不出的清丽脱俗,惹不住捏住她的脸颊道:“你这个狭促的……”话还未完,先吻在她的绛唇上。 过了两三日,赵祯要出宫视察水务,因为微服,一切从简,只带了朝中几名大臣,及乔装而扮的侍卫。一行人装作是晋商,来汴京探亲,于各处游山玩水。莫兰也随之出行,身着男装,跟在赵祯身侧,当是背书小厮。 城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莫兰甚少有机会出宫,如此一来,听着各处叫卖声、吵闹声,又是锣鼓喧天,又是炊烟四起,只觉新奇又兴奋。只是有大臣在侧,她不敢妄动,生怕失了身份,丢了赵祯颜面,所以眼睛虽四处张望,嘴上却默不作声。 几乎将汴京走了大半,莫兰毕竟一介女流,虽然是坐着马车,但跟着众人爬上爬下,早已累得腿脚发软。赵祯只顾着政事,倒并未理她。 苏且和瞧在眼里,低声问:“你还好吧?” 莫兰累得气喘吁吁,道:“无碍。” 两人话音虽小,却已清晰传入赵祯耳中,他停下步子,看了看天色,朝众人道:“时辰也不早了,若此时赶回宫里,只怕要闹腾到半夜。” 有个白胡子大臣上前道:“行宫就在附近,如今正是泡温汤的好时节,亦可强身健体。臣于几日前就已安排妥当,只等圣上驾临。” 赵祯点点头,浅笑道:“甚好。” 行宫建在半山腰上,有宽阔的石子路蜿蜒而上,两侧皆种着参天大树,枯零零的叼着几片黄叶。早有御侍在山脚下守着,每隔十几丈就设有关卡,防卫森严。因马车不好上山,众人改了骑马。莫兰与赵祯共乘一骑,她虽累得连话也懒得多说,但依然端着妃嫔身份,丝毫也不敢怠慢。 行宫虽小,但也殿阁亭台高低错落,回廊水榭色连相接。更为绝妙之处在于,每处宫殿都置有汤池,大寒天气里,能在温汤池中泡一泡,极为享受。莫兰虽未泡过温汤,但也在书中读过杨贵妃的华清池,心中颇为钦羡。 入了行宫,天已墨黑,待赵祯换了衣裳,就有驻守的内侍宫人捧上膳食来。又由司膳司的尚宫亲尝了,赵祯才开始动筷。白胡子大臣们不便与官家共饮,皆退了下去,在旁殿另食。 莫兰不想要在外边过夜,并未多带衣裳出来,此时倒有些为难,只好依旧穿着男装,立于一侧伺候赵祯用膳。赵祯见她玉面芙蓉,腰间宽松,头上系着璞巾,倒有几分俊朗之色,笑道:“你穿男装也好看。”顿了顿,又道:“你怎么不坐下?在宫里就不守规矩,如今到了外头,怎么反倒拘谨了?” 莫兰拿着汤勺往青瓷莲瓣瓷碗中盛汤,嘴上轻声道:“让大臣们瞧见,又该上谏了。” 赵祯扬扬脸,旁侧侍候的宫人皆退了出去,又道:“怕什么?即便是上谏,也有朕担着。” 莫兰噘嘴轻轻将汤吹凉了,才递至赵祯手中,道:“只要明日回宫,众妃嫔不给我眼色看,我就心满意足了,何苦再招惹那些白胡子老头。” 赵祯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勉强,微微沉吟后,道:“你可泡过温汤?” ------------ 73.废后 莫兰摇摇头,夹了几片清炒鲜藕放入碗中,呈与赵祯,忽然问:“六郎可记得有一年冬,在行宫的温汤池边,你曾拾过素绢锦帕?” 赵祯脑中半丝印象也无,嘴上却笑道:“难道是你的?” 莫兰笑意若有若无,缓缓道:“可不是么。”顿了顿,似回到记忆中,道:“那年我随驾来行宫伺候针线上的活计,因是第一次出宫,又是第一次见到温汤池,忍不住半夜寻了僻静处脱了鞋袜泡脚,不知何故,那样深的夜,你竟独自走了过来,身后也没带仪仗。我不敢让你瞧见,光着脚慌里慌张就往树林里跑,待回头时,才发现帕子掉在了池边,可哪里敢去捡,躲在树后一动不敢动,等你拾着帕子走远了,我才敢穿鞋袜。” 说着,仿若已到了那时,她不过十四五岁,刚入宫才两三年,在文绣房当值。她晚膳只吃了半个笼饼,到了半夜,饿得醒了,偷偷打开房门一望,只见冷月如霜,天空墨兰似黑,莹亮的星子洒了满天。 她贪看月色,裹了件夹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温汤池边。月色淡白,照得那温汤盈盈散着热气,她轻轻用手一拂,竟是滚烫的。 她素来胆大,见四下无人,只有月亮低低垂于宫墙,遂脱了鞋袜,垫着锦帕坐了,将双足放入温汤里。 冬夜的空气凌冽而清新,四周花枝横斜,树木高耸,脚上泡得酥麻,连身子也发热了。她不禁得意起来,放松了警惕,仰着头看漫天繁星,轻摆着脚在水中拂动,听得水声溅溅。 忽听见有皮靴踏步的声音,分明是往这边来。 她愣了片刻,生怕被人瞧见,慌忙从池中提起双足,拎起鞋袜就往树林中去。她冷得瑟瑟发抖,想起前几日被贵妃折断了双腕的宫人,心里惊恐万分。 她躲在树后,连呼吸也不敢太重,偷偷往池边看去,只见有穿朱红锦袍的男子立于月下,弯腰拾起她遗落的锦帕,四处张望。她虽看不清他的脸面,却识得那衣衫,正是文绣局立冬时新赶出来的,官家的龙纹便袍。 待赵祯用过晚膳,自有大臣迫不及待的请求觐见,梳理今日视察情况,商讨对策。莫兰从驻守的宫女那里捡了几样发簪并宫装,披下青丝,挽了方髻,用木簪子压着,穿青麻色长棉袍,依着依稀的记忆,寻至当年赵祯拾帕子的温池,一如当年那般,只脱了鞋袜,将双足放入池中。她微微仰身,望着满天剔透的星子,让月光似纱似烟的笼在身上,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胆大无畏的小宫女。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熟悉的靴声传来,她知道他来了,侧了侧脸,方道:“你来啦。”赵祯往她身侧的软垫上坐了,有宫人上前替他脱了靴袜,龙足放入池中,引得温水泛开阵阵涟漪。 他道:“那些老家伙又要建这个,又要修那个,闹个不停。”稍顿又问:“是不是让你等久了?” 莫兰笑着噘嘴左右摆了摆头,道:“你政事紧要。” 赵祯偏过头看着她,见她脸上含着顽童般的浅浅笑意,眉眼间溢出喜悦,因只用木簪子随意挽着头发,显得发髻松松垮垮,露出慵懒之色。宫灯隔得极远,月光轻薄如烟霞般照在她脸颊上,迷离又清澈,叫人恋恋不舍。 他语气异常温柔道:“晚膳时,你问朕还记不记得拾锦帕的事,其实朕连一丝印象也没有。” 莫兰与他对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日理万机,哪里能有心思记着这些。”赵祯“嗯”了一声,呆呆瞧了她一会,又道:“可是,朕刚刚从远处走过来时,见你坐在月光之下,忽而有似曾相识之感。” 莫兰问:“那你想起了什么?” 赵祯呆了呆,道:“我也不知道。” 莫兰以为他是说笑,撇嘴看了他一眼,道:“忘了就忘了,不必说好听的话逗我开心。” 赵祯见她娇嗔模样,绷住脸道:“朕真的想起了一点点,只是年月太久,太模糊了而已。” 莫兰绞着衣衫上的系带,道:“我才不信。” 赵祯道:“朕是天子,向来一言九鼎,骗你个小娘子做什么?”说着俯到她耳边去,轻轻吹着气,拖着长音道:“真……的……没……有……骗……你……” 莫兰被他吹得全身酥麻,双手将他推开,笑道:“好啦,我信你了还不成么?” 赵祯一把将她抱住怀中,道:“娘子,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可有奖赏么?” 听他如平常夫妻一般唤自己“娘子”,又自称“我”,莫兰心中顿时柔情万种,眼底暖暖溢出雾气,低声道:“你要什么奖赏?”说着,又抬起头来,吻在他的喉结上,问:“这样够么?” 赵祯捧住她的脸,又深深吻在她唇上,笑道:“这样才够。” 莫兰倚在他胸口上,微闭着眼,“我俩在这里,不必守着规矩,也不必瞧旁人脸色,感觉真好。” 赵祯道:“你若喜欢,也可在这住上一段时日。就像杨贵妃与唐玄宗住在华清池那般,不羡鸳鸯不羡仙,唯两人相依相伴。” 莫兰道:“六郎比唐玄宗要仁慈圣明。” 赵祯听着心里舒坦,缓缓道:“有莫兰在侧,朕很有福气。” 官家出宫视察水务,歇至行宫之事,静姝到晚膳时分方知晓。本来也未起意,只担心官家身侧无得力之人,失了照应。后听周华政偷偷禀明,御驾竟带了兰才人去,心中顿如针搅般,痛得密密麻麻,搁了筷子也汤也咽不下去。 年下本就忙碌,皇后不仅要主持着尚宫局给各宫妃嫔准备过年的新衣、节礼、晋封等事宜,还要准备着打赏、觐见亲王、公主、朝臣外命妇。这几日忙得头昏脑涨,顾不得后宫诸人,竟不想,已是如此境地。 若离见皇后气闷不过,忧心道:“今夜月色极好,不如让奴婢引着娘娘出去走走。”见她没有反对,忙取了月白羽纱面灰狐狸毛披风替她裹上,让凤仪跟在百步之后,自己亲提了四角凤宫灯随在身侧,小心翼翼扶着静姝往后花园中走去。 两人沿着小石径不徐不缓的走着,静姝望着清白月光,冷笑一声道:“不过是染坊的贱婢,如今竟踩在我的头上。” 若离将宫灯举在静姝脚下,柔声道:“娘娘不必忧心,张莫兰才受封不久,官家又对她深有内疚,一时得宠而已。像先前的尚临冬,刚刚小产时,官家对她也是极尽恩宠,那样注重规矩也肯为她违背宫制。事到如今,不也抛至脑后了。” 静姝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罢。”顿了顿,又道:“兰才人得恩宠倒没什么,她家世摆在那里,又是从染坊出来的贱婢,总归不成大气。倒是杨德妃,家世与我不相上下,又有协理六宫之权,我瞧着宫中妃嫔,倒有大半唯她是从。如今她受了圣旨查浅桦暴死之事,使我有些担心。” 月光如清霜般照在静姝脸上,愈加惨淡无光,突然一瞧,煞是慎人。 若离抚了抚她的手道:“奴婢都已安排妥当,绝不可能牵扯至慈元殿,娘娘尽管放心罢。”自太后薨后,静姝仿佛瞬间长大,早已不是一心只盼君恩的丫头,她缓缓问:“兰才人随御驾出宫的事,可有人知道?” 若离道:“如意院今日只说才人病恙,闭门谢客。想来此事秘而不宣,若不是御前大监,只怕旁人均难知晓。” 静姝微微沉吟,往若离耳侧轻声嘱咐道:“你明日遣几人偷偷儿将此事传出去,想来不必我们动手,也自有人忍耐不住。” 若离点点头,恭谨道:“是。” 两人绕着后花园逛了半圈,待到月斜树梢,寒意渐深,才折回殿去。 夜半露深,沉香殿唯暖阁中还烛台高筑,将两人身影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似在窃窃私语。弄月歪在炕上,用青绸刻丝绣牡丹的薄锦被盖了半身,手中拿着一本论语,眼虽瞧着字,心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梨落坐在炕边认真打着荷包上用的穗子,忽听“砰”的一响,吓得手上一抖。抬头一看,原是弄月将手中书本狠狠摔在了紫檀桌上,皱眉斥道:“也不知官家为何偏偏喜欢这些,一介后宫女子,处在深宫闺阁,读书又有何用?” 梨落不知她怎么好好儿又忽然发起脾气来,也不敢怠慢,忙放了手中事务,将书拾起,道:“天色已不早了,娘娘若是觉得累,不如安寝罢。” 弄月却又伸手将书接过,翻开来,叹气道:“也不知莫兰是如何看得了那么多书,无论官家说什么,她总能答上话。” 梨落知道弄月事事喜欢学着兰才人,遂道:“要说读书写字,娘娘的字可比兰才人好看得多。” 弄月脸上略有笑意,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官家亲手教的笔法。”停了停,转头望向窗外沉沉黑幕,失落道:“也不知今晚上,官家宿在了哪宫。” 次日午后,天忽而转阴,滴滴答答的下起冷雨。北风呼啸有声,禁宫飞檐斗拱、亭台楼阁皆被淡淡雾气笼在雨幕之中,虽未下雪,但也冷得人直打颤。 如意院中残红满地,腊梅枝上遗有几点花色,也是破败不堪,秃枝横斜,满眼萧瑟景象。 清秋候在台阶处,见雨中有软轿行来,忙一叠声递话进去,让宫人备好衣冠、沐巾、热水温茶,待轿子行至廊下,又亲自撑了伞,将莫兰迎入厅中。 莫兰先将男装换了,喝了姜茶,沐浴更衣后,才歇下来,歪在大红酸枝贵妃藤椅上假寐。 窗外雨声溅溅、掷地有声,屋里火龙烧得滚热,焚着沉水香,袅绕的薄烟被暖气烘散开来,她光着脚缩在椅上,身上盖着莲青斗纹薄锦被,思绪愈飘愈远,连绵雨声像是滴在了心坎上,渐渐的,竟生出几丝难以言喻的惆怅,如柳枝藤蔓般,缠在心尖上,越绕越紧,使人甩脱不得。 她缓缓睁开眼睛,令清秋将窗户支开,冷风如贯而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心神却是一凛。 有宫人在廊下道:“兰才人,仁明殿的子非娘子来了。” 莫兰连忙趿鞋立起道:“快让她进来。”说着就要往外去,却见子非已笑意盈盈的掀了帘子进来,躬身道:“兰才人万福。” 莫兰握住她的手,喜道:“你怎么来了?” 子非道:“今日大雨,仁明殿事务少,就寻了闲空来瞧瞧你。” 两人携手坐至炕上,清秋端了果盘糕点上来,子非一瞧,笑道:“好丫头,尽挑些我喜欢的。” 清秋颇为客气,只道:“娘子上次来给才人道喜,专挑着几样吃,就记下了。”说完,静静回避出去。 子非道:“我刚在宫街碰见张美人,她坐着软轿往福宁殿去了。” 莫兰低头捏起一块翠玉豆糕,递予子非,淡淡道:“官家待她向来温存。” 子非在莫兰面前,总是肆意狂妄,她接过豆糕边吃,边道:“我总觉她变了,变得我都不敢对她笑。” 莫兰道:“她承宠已久,身份不同,举止谈吐自然也跟着变。” 子非笑道:“可我觉得,你怎么还同先前一样,半点也没有变。” 细碎糕末沾在唇角上,又落了满身,子非起身拂去,道:“弄脏地毯了。” 莫兰往低下瞧了瞧,道:“没事,自有宫人收拾。”稍顿,又问:“这么大雨,你找我可是有事?” 子非这才肃了肃脸,道:“今早听闻,你昨日随御驾夜宿于行宫,本应替你高兴,可不知为何,我总有些担忧。前有尚美人,就是因太过圣宠,才惹来祸害。我虽是一介奴婢,但并不糊涂,后宫里头的事,心里头可都清清楚楚的。” 莫兰露出一丝讶异,道:“你是在哪听说的?” 子非道:“你还不知道么?如今阖宫皆知,宫人们私低下都议论纷纷。” 莫兰紧紧攒着手,横眉微蹙,许久都不说话。 子非低了低声音,道:“圣驾行迹向来隐秘,宫人们也不敢议论,偏偏你跟着去了,就弄得人人皆知。我瞧着,倒像是冲着你来的,圣宠太过,后妃必然嫉恨,你可要防着点。” 子非一片好心,莫兰不敢辜负,眼底虽有忧色,亦淡笑道:“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也没什么好怕。” 子非见莫兰无惧,欣慰不已,也笑道:“我就是来说这句话的,既说完了,也不便久留。” 莫兰见她要走,忙叫清秋包了几碟果子,放入她怀中,道:“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事,只管来寻我。” 子非笑笑,不再说话,撑了伞,往雨幕中去了。 福宁殿中,赵祯穿着梨花白金绣龙纹寝袍坐于炕上,他喉头发痒,就宣了御医来瞧,煮了汤药,让弄月在一侧伺候。 有内侍端了托盘过来,盘中放着汝窑莲花白釉温碗并小碟乌梅,一个宫女上前将瓷盖揭去,碗中是黑黄药汁,弄月端起药汁放入唇边试了试温热,又撅嘴轻轻吹了吹,才递至赵祯手中,柔声道:“官家请喝药。” 赵祯正在看书,听见弄月说,才抬起头来,接过瓷碗,仰头一口喝下。 弄月素指捏过一粒梅子,亲手伺入赵祯嘴中,收了碗,扬手示意宫人退下。弄月笑道:“官家看什么书?能否跟臣妾说说?” 赵祯愣了愣,道:“你若无聊,就先回殿去。” 弄月娇嗔道:“臣妾何时说要回去?只是想知道官家看的是什么书罢。” 赵祯却道:“女儿家不读书也罢,徒增烦恼。” 弄月见赵祯脸色晦暗不明,心里怯了怯,道:“是。” 两人正说着,廊下忽有内侍禀报,道:“官家,旼华公主来了。”话还未完,旼华已行至殿中,咋咋呼呼道:“六哥哥,你既去行宫,怎么只带兰才人去,太偏心了。”弄月本坐在凳子里,见旼华过来,忙起身,立至一侧。旼华也不计较,正眼都没瞧弄月,先坐了,道:“我多年未去泡过温汤,实在想念得很。” 赵祯听闻,极为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朕带着莫兰去了行宫?” 旼华见赵祯脸色都变了,心里一沉,收敛了神色,道:“我也是听宫人说的,宫里上上下下都传遍了。” 赵祯抬眼看了看弄月,面无颜色,道:“你也知道了?” 弄月不知何意,忙恭谨回:“臣妾早上才听人说。”便在此时,有宫女捧上茶来,却被赵祯扬手掀了去,他沉声道:“周怀政!” 周怀政本候在廊下,听见殿中有声响,又见里头的宫人一个个跪了下去,正不知所谓,忽听赵祯唤自己,心头不觉一凛,早已大气也不敢出,躬身进入殿内。他跪至地上,自持道:“官家有何吩咐?” 赵祯道:“朕出宫的事,你可同别人说过?” 周怀政骇然不已,道:“奴才不敢。” 赵祯道:“去行宫之事,怎么阖宫皆知了?” 周怀政道:“官家虽是微服,但随从的侍卫及大臣颇多,只怕是他们泄露了行踪也说不定。” 赵祯道:“兰才人随驾之事,宫中只你一人知晓,大臣们从未见过她,就算知道是妃嫔,如何还能知道名号?” 周怀政战战兢兢道:“许是侍卫说出去的……” 赵祯气急,怒道:“你还敢狡辩,倒怀疑起朕的亲军侍卫!” 周怀政吓得打起哆嗦,连连叩地,嘴硬道:“奴才该死,真不知是哪里出了遗落,请官家明鉴。” 赵祯久久没有说话,旁人更不敢多言,越发呼吸可闻。 旼华突兀开口,道:“我有一事,瞒了六哥哥很久。” 赵祯望着她,她的耳上戴着小小绿珠耳环,摇摇坠坠,烁着暗光。她缓缓开口道:“我许久之前就曾撞见这狗奴才几次偷偷摸摸出入大娘娘寝殿,虽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但隐约也能猜到一些。”稍顿即道:“要不然,大娘娘也不会对六哥哥行迹总是了如指掌。” 赵祯似恍然顿悟,嘴中梦呢似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周怀政听闻,见赵祯颜色冷如寒冰,禁不住惶然惊恐,强辩道:“先太后宣奴才去慈宁殿,只是询问官家日常琐事而已,并未有其他。” 弄月本站在一侧垂首默语,此时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臣妾昨日去慈元殿给皇后请安,因从御花院横穿过去,故而走的是侧门。好巧不巧,偏瞧见周大监从暖阁出来,臣妾以为他有旨意要传与皇后,也未起意,如今一想,只觉大有乾坤。” 赵祯道:“你竟敢窥视圣驾……”话锋一转,又朝门外道:“来人啊,去传皇后进殿。” 阎文应本在廊下尖耳听着,已然听了个大概,又见赵祯要宣皇后进殿,心中暗暗窃喜,忙携着两个内侍往慈元殿去。 静姝听了圣谕,喜滋滋问阎文应官家是因何事召见,阎文应何等狡猾,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奴才只在廊下当值,并不知圣意。” 若离拧了温沐巾伺候静姝净脸,又重新上了妆容,梳了发髻,她见静姝眉眼含笑,不禁也满心喜悦。静姝换上绣粉色梅花对襟棉绫褙子,系了凤纹锦织百合裙,又往盆中剪下一枝并蒂秋蕙簪在鬓上,果是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静姝已有十来日未见过赵祯,不免激动,往镜中瞧了许久,只觉眉毛画得不好,想要重描,又怕赵祯久等,纠结不已。 若离笑道:“娘娘不必再瞧了,奴婢只觉,即便是天仙也不过如此,官家见了,必然会好好宠爱您。” 静姝抿嘴一笑,露出小女人的娇羞,道:“真的吗?” 若离笃定的点点头,看了看屋外,下了大半天的雨,此时竟然天晴了,有浅薄的日头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镶着灰白的光圈。她道:“你看,连老天爷也替娘娘高兴。”说完,扶着静姝缓缓走下阶梯。 内侍们早已将暖轿停在前面,见皇后过来,忙掀开帘子,恭请凤驾。 因下了半日的雨,宫街上凹凸处时有积水,内侍踏步齐整,踩在那水中,发出“啪啪”的声响。静姝坐在暖轿中,眉眼溢出浅浅笑意,玉手掀起轿帘,却见日已西落,斜晖照在湿漉漉的琉璃瓦上,烁烁有光。 慈元殿离福宁殿并不算远,内侍们走得又比往日快,不过半盏茶时辰,就到了廊下。早有内侍迎上来,掀了帘子,请皇后下轿。静姝原本心情甚好,待到了外殿,见宫人们一脸惶恐跪在地上,顿如泼了满头冷水般,全身冰凉透骨。 里头传来淳厚的声音:“是皇后来了么?” 静姝忙转进内殿,瞥眼看见周怀政跪在地上,心中咯噔一响,极力自持道:“官家万福金安。” 旼华亦起身,与弄月同向皇后请安。 赵祯道:“朕有一事要问你。” 静姝见赵祯脸色不同往日,多了几分凌厉,不禁忐忑不已,道:“官家有话请说,臣妾知无不言。” 赵祯望了望静姝,见她面容精致,穿着比往日更为娇艳,那并蒂秋蕙开在鬓间,衬得青丝如墨,眉眼如星辰。 他不带任何喜怒,面无表情问:“朕去行宫之事,皇后可知晓?” 静姝道:“臣妾略有听闻。” 赵祯“嗯”了一声,语气淡薄道:“此次出行因是微服,行迹颇为隐秘,宫中唯周怀政知道,如今却传得沸沸扬扬,阖宫皆知……”顿了顿,又问:“此事不知皇后如何看?” 他的眼睛深沉而清冽,眉宇间隐约透着寂寥与愤怒,她有些害怕,勉强笑道:“随扈的水务大臣与侍卫颇多,人多口杂,一时有人说露嘴了也是平常。” 天色渐暗,有内侍进殿燃灯,玉枝莲灯烧得极亮,昏黄的烛火映在赵祯脸上,唇角边竟似带着一丝笑意,他暗衬道:“朕身边竟有多嘴之人……”随即又问静姝:“你觉得那多嘴之人该如何处置?” 静姝寒意四起,讪讪道:“臣妾只懂后宫闺阁,倒不知如何惩处大臣。” 赵祯点点头,朝弄月道:“宫中传言都是怎么说的?” 弄月低眉垂眼,恭谨道:“宫人说昨日官家微服,带了兰才人去了行宫泡温汤,一夜未归。” 旼华亦道:“我听的也是如此。” 赵祯停顿片刻,口气仍是淡淡,问:“皇后又是如何知道随扈的都是水务大臣?”静姝脑中“轰”的一响,不敢抬头,盯着赵祯搁在炕头小几上的手,他手指修长秀美,中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与自己手上戴的正是一对,只是他的镌刻着龙纹,她的是凤凰。 她强自镇定道:“臣妾也是听旁人说的。” 赵祯指着周怀政,脑上青筋直跳,道:“可是听他说的?!” 静姝顿时心神俱裂,他八岁立为皇太子,十三岁登基,即位十余年,从小随在先太后身侧学习帝王之术,敏言慎行,何等睿智。其实她回答第一句话时,他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静姝知道再也隐瞒不过,慌忙跪下,眼底透出惊慌之色,手中紧攒着暖炉上的靛蓝梅花竹叶纹锦套,静默不语。 她生来荣宠,家中嫡长女,貌冠京城,才及笄便入宫为后,母仪天下。向来都是别人求她,她却从未求过别人,此时竟也不知如何开口讨饶,只知跪在那里。 赵祯望着她,又像根本没有望她,与她成婚九年,也不是没有悸动、怜惜,可是她是太后的人啊,即便伴在身侧,也像隔着千山万水。他生平最恨太后安人在身侧,刚刚即位时,不敢反抗,慢慢培植了自己势力,便再不肯活在她的眼下。 他也不是没有挽留,她失手刮伤他脖子的时候,众臣上谏废后,他拦下来了。后宫废后传言硝烟之上的时候,他刻意在众人面前与她恩爱如初,挽回她的颜面。打压太后党残余势力时,众人皆说中宫也是太后册立的皇后,当废。 这些,他都没有理会。 她是他的皇后,结发之妻,以及笄之年入宫,深宫岁月寂寥,皆一人承受。他虽疼惜她,却又不得不刻意与她相敬如宾,丝毫不敢有半点男女之情。太后薨后,他以为她能渐渐摆脱太后党的束缚,成为真正的大宋皇后,可如今,诧然听闻她竟时刻遣人留意自己行迹,且那人竟还曾是太后的人,顿觉心灰意冷。 他低微道:“朕生平最恨……”眼中似有无限痛楚,“你为何竟……”终归是再也说不下去,又过了良久,他嘴角竟然勾起笑意,喉咙暗哑道:“既是如此,朕也再不能忍你。” 静姝听闻,似有利刀剐在了胸口之上,痛楚从心底渐渐散出来,她双眼泪如泉涌,却一丝声响也无,仿若有什么堵在了喉咙处,让她发不出声来。她勤勤恳恳谨守了九年,还是来不及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 她第一次见到圣驾,不过才十五岁。刚刚过完及笄礼,太后就下了懿旨命她入宫,参与择选后妃仪式。那时候,她只想着进宫见见世面,从未想过要一辈子呆在这牢笼里。 太后领着七八个世家女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赏荷,又命仙韶院的女乐们隔着御河演奏,丝竹响乐之声顺着流水传来,甚是美妙清雅。 不过多时,从荷花深处荡来一叶扁舟,舟上立着青衫男子,衣炔飘飘独自撑着竹竿而来。他抱着满怀的荷花走上岸,她本不爱读书,此时却不知何故,忽而浮现两句: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 她对他,也算是一见倾心。 旼华与静姝向来交好,此时也忍耐不住,立在一侧劝慰道:“六哥哥,皇后嫂子虽是大娘娘择选的中宫,但多年甚是勤恳,使得后宫平稳安定,即便是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六哥哥也需三思而行。” 赵祯如梦中呢喃般道:“皇后,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静姝收敛神思,事到如今,她反而镇定下来,哽咽道:“臣妾无话可说,任凭官家处置。” 赵祯望着她,眼神如暴风雨前夜的海面,风平浪静,沉寂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祯终于唤了阎文应进殿,语气淡然道:“传朕旨意,皇后言行有失,冲撞圣驾,不知悔改,幽禁慈元殿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殿门半步。” 静姝愣愣跪在地上,听闻圣谕,忍泪叩首道:“臣妾谢官家宽恕。” 赵祯不再看她,瞧着窗前青釉花瓷缸中几株娇艳欲滴的蔷薇花,疲倦道:“你退下吧。”静姝欲要站起,可腿上酸麻不已,哪里能站得起来,眼看着要跌下去,幸而旼华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直待静姝唯唯颤颤的粉色身影消失在珠帘后,赵祯才盯着周怀政道:“你跟了朕十余年,朕竟从未怀疑过你是太后的人,算你厉害。” 周怀政深知罪责深重,将头抵在地上,道:“先太后于奴才有恩,奴永生不敢忘记。” 赵祯怒极发笑,道:“好个忠贞的奴才……”稍顿又道:“来人啊,将这狗奴才拖出去杖刑!” 阎文应听闻,忙遣了内侍将周华政绑了出去,心道,官家竟没说打多少,自然是打死了算。待周怀政死了,司天监掌印大监之位非我莫属。到了暴室,才打了两三杖,却见官家又遣了小太监传来口谕,竟改做杖刑二十,逐入冷宫当值。 第二日,赵祯幽禁皇后之事惹得朝廷哗然,有大臣闯入福宁殿进谏,道:“皇后不可废,应早些平息此议,不可传入民间。” 宰相吕夷简因上次静姝在赵祯面前无意提及他是太后幕僚,差点罢官,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煽动谏官范讽进言道:“皇后位居中宫已有九年,却没有子嗣,应当废去。” 阎文应在一侧附和道:“范大人说得有理,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祯瞥了他一眼,不怀好气道:“该说就说,不该说的就闭嘴。” 阎文应想着只要成功废后,吕相就会助他登上司天监掌印大监之位,遂鼓着勇气,指着官家颈脖上的淡淡粉痕道:“即便是在寻常百姓家,妻子尚不能欺凌夫君,更何况官家贵为天子,竟被皇后以掌甩之,还留下血痕,古往今来,只怕也是奇事一桩。” 赵祯默然不语,许久才道:“皇后虽有过错,但多年来一直谨守后妃之德,废后之事需从长计议。” 两人还要再说,却见赵祯摆手道:“朕乏了,你们退下吧。” 自从皇后幽禁,朝臣进谏废后,杨德妃愈加谨言慎行起来,一言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肯乱走。妃嫔们不用去慈元殿请安,就纷纷往临华殿来。惜茜心中颇为得意,以为德妃的皇后之位势在必得,见了旁人,也常拿出几分中宫侍婢的气势。 这一日是极为难得的冬日晴朗天气,弄月携着梨落往临华殿请安,因时辰尚早,便捡了最绕的一条岔路缓缓走着。行至御河时,恰巧撞见莫兰在河边闲步,两人便一齐往德妃殿中去。 ------------ 74.嫉恨 临华殿红墙金瓦,宽阔宏伟,其气势不在慈元殿之下。庭中也不似其他宫殿多植花草,而是种着高耸挺拔的松柏几十株,虽是隆冬,也是一片碧绿,散着馥郁的树木清香。 因皇后幽禁,六宫事务暂由德妃掌管。她又好强,一点也不肯派给旁人做,事事都必亲自询问、处置。尚宫局将年下要赏给朝臣外命妇的节礼及名册呈了上来,杨德妃歪在紫檀雕花椅上瞧着宫人们一一检点。 惜茜道:“娘娘,你瞧这灵鹫球纹锦,比平时用的那些锦缎可要平滑柔软得多!”德妃正要说话,廊下有宫人禀:“德妃娘娘,张美人、兰才人来了。” 德妃忙道:“快请进来。” 弄月与莫兰进了屋,弄月瞧着满屋子的金银饰器、翡翠绸缎摊在案台上,笑道:“倒是来得不巧。” 德妃道:“有什么巧不巧的,你们来了,我也能偷空喝口茶。”说着,三人互道了安,才又坐了。惜茜亲自捧上茶来,陪笑道:“这是官家前几日新赏的冻顶乌龙,总共就那么一小罐,德妃娘娘平日也舍不得吃。” 德妃啐了她一口,道:“你倒伶俐,知道讨巧卖乖。” 弄月揭开茶盖一瞧,见茶汤蜜绿带金黄,启唇细抿浅尝了尝,果是清新典雅,余香绕舌,不由道:“很是甘醇浓厚。” 德妃道:“你若喜欢,回头我叫惜茜给你送些去。” 弄月笑道:“臣妾却之不恭,只好从命了。” 正说着,有在旁侧检点的宫人走上前来道:“娘娘,御史中丞王大人家外命妇的赏赐是凤尾罗两匹,还是软烟罗三匹,册中写得不甚详细。还有承宣使蔡大人家赏赐录得也不清不楚,又是红麝香珠,又是错金如意。请娘娘示下。”又将手中册子错漏处指与德妃看,德妃却瞧也不瞧,薄怒道:“糊涂东西哎,御史中丞是从三品大员,自然是赐凤尾罗。承宣使大夫是正四品大员,若是只赐红麝香珠岂不有违礼仪?” 那宫人恍然大悟,战战兢兢道:“娘娘英明。” 德妃道:“下次若还是如此粗心,只管去廊下做扫洒活计。” 那宫人吓得浑身颤抖,恭谨道:“是。” 弄月笑:“德妃果然厉害,细梢末节通通了然于胸,若是换了臣妾,只怕半分也做不来。倒是日日闲着,只知喝茶。” 德妃听着舒坦,正欲说话,门外有笑声传来,道:“怎么喝茶也不等一等我。”又有宫人急忙回:“董修仪来给德妃娘娘请安。” 说着,董修仪已然跨进殿中,弄月和莫兰忙起身请安。 德妃笑道:“今儿是什么风,竟把你们一齐吹来了,倒像约好了似的。”又赐了坐,叫惜茜再捧了新茶上来。 董修仪向来对绸缎布匹十分喜爱,见案几上堆了几匹色彩艳丽的云雾绡,叹口气道:“都是些好东西,平日里我们也不舍得用,倒要赐给那些外命妇。” 德妃笑:“前几日,我倒得了几匹素罗纱,想来也没什么用处,只放着倒是白白糟蹋了,董修仪若是想要,呆会我叫惜茜从库里寻出来,够你拿去做两件衣裳了。” 董修仪眼光一亮,欣喜不已,忙道:“娘娘真是大度。” 德妃先前从未与莫兰接触,不知其秉性如何。此时见她一直未曾开口搭话,知她圣眷正浓,也不敢怠慢,忙笑道:“兰才人可有瞧得上的物件,凡我能做主的,必都赏了你去。” 言语中,竟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莫兰心想,此时正处在废后的节骨眼上,德妃又摆明想拉拢自己,若是婉拒,反倒不好,遂笑道:“我倒要好好瞧一瞧。” 惜茜哪有不明白的,忙领着莫兰于案几旁细细的斟酌挑选起来。 她环视一圈,随手拿起眼前的镀金如意,惜茜笑道:“兰才人好眼光,这三镶铜镀金螺丝如意可是难得的珍品,瞧那趾部间都镶嵌了翠瓦,翠瓦上又雕刻了象驮宝瓶、松枝和龙纹,不仅做工精巧稀罕,还是吉祥如意之物。” 德妃见莫兰爱不释手,朝宫人道:“那如意原本要赐予谁的?” 宫人翻了册子,方道:“是先太后钦赐的从二品县主。” 德妃又问:“夫家是谁?” 宫人回道:“是内殿崇班刘大人。” 德妃愣了一愣,问:“哪个刘大人?” 宫人道:“是刘从广大人。” 莫兰本未起意,只随意摆弄手中物件,装模作样罢,却不想,忽听宫人说起刘从广,只觉脑中“轰隆”一响,似有千斤爆竹燃了开来,炸得人回不过神。她禁不住问道:“你说的可是先太后亲侄,官家表弟,刘从广大人?” 宫人恭谨回道:“正是。” 莫兰站在窗前明亮处,阳光白哗哗的从她身后射进来,众人一时瞧不清她的神色。德妃讪讪道:“兰才人,你重新再挑一样罢,这物件太过珍巧,又是赐予皇亲,我倒不敢擅自挪用。”顿了顿又道:“况且,先太后极看重刘大人,不仅赐婚,还特意赐了夫人封号,要不然,哪里会有如此年轻的二品县主,都是托了夫君的福罢……” 德妃还在说着什么,莫兰瞧着她鲜嫩浅薄的朱唇一启一合,只觉那声音极为飘渺恍惚,像是从梦里传出来一样,亦幻亦真。 她想起子非,想起她弯眉大笑的脸,想起她那日喜上眉梢道:“莫兰,你可答应要给我做鸳鸯枕头的。” 一年多以来,子非虽未曾说过什么,但莫兰知道,她的心里从没失去过期翼,她一直默默的守在原地,等着刘从广回来,八抬大轿的将她娶回去。她谁也不曾依赖,独自历经苦难,倾尽了眼泪,却不想,得来的结果竟是如此粗暴、残忍,几乎将她一刀致命。 莫兰腿脚无力,几乎要跌下去。手中如意“哐”的一响,重重掉在了案几上。众人这才瞧见莫兰面色苍白,笑意全无,倚在案边一动不动。 德妃误以为莫兰是在给自己脸色,心中不由生气,只碍着她如今正是官家心尖上的人儿,一句抵得旁人十句,明面上不敢得罪,自持道:“你再挑挑看,总还有其他喜欢的。”却不想,莫兰竟道:“臣妾忽想起一件极紧要的事未做,先行告退。”说着,也不等德妃回话,就躬身往殿外退去。 退至垂花门处,正要转身,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德妃等人忙起身请安,满脸堆笑道:“官家来了,怎么也不让人禀告一声,好让臣妾们出去相迎。” 赵祯笑:“朕正想瞧瞧你们在做什么,若是禀明了,倒没意思。”又瞧了一眼莫兰,见她穿着金丝薄烟翠绿纱裙,外罩着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花纹锦绫袄子,梳着垂挂髻,戴着两朵小青梅,纤纤身姿,如静花照水。她站在门边水眸噙泪,泫然欲泣,赵祯不禁怜惜道:“你怎么啦?” 莫兰还未开口,德妃忙道:“兰才人看中一柄错金如意,因是要送与二品县主的节礼,臣妾不敢擅自做主。” 赵祯道:“不过是件东西,莫兰既然喜欢,给她便是了。”说着,惜茜已将如意呈上前来,赵祯瞥了一眼,问:“是不是这个?” 莫兰摇摇头,道:“不是。” 赵祯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凉的,越发心疼不已,遂牵着她往案几去,道:“那你要什么?只管挑去,有什么难。”又从琳琅满目的赐礼中捡起一对桃红碧玺瓜形玉佩,问:“这个喜欢么?” 莫兰心头千丝万绪,也不知如何说起,只好默然不语。 众人瞧着官家屈尊询问的模样,心里皆不自然,颇有几分酸意,又不敢表露,只偏过头去喝茶。 董修仪素来藏不住话,见官家眼中只有莫兰,竟将其她人抛于一侧不理,终是忍不住道:“官家您也太偏心了,只顾着安慰兰才人,都不理臣妾。” 赵祯倒有几分喜欢她的性子爽直,笑道:“那你也过来挑几样。” 董修仪撇嘴道:“臣妾倒并不稀罕。” 莫兰此时才恍然回过神来,低声道:“臣妾并不是因为那如意生气,只是忽然想起一事,着急了而已。”又朝德妃欠了欠身,道:“还请德妃娘娘恕罪。” 德妃哪里敢当着官家的面说什么,堆起笑意道:“无碍。既有官家做主,兰才人喜欢什么便挑什么就是,无需顾忌我。” 莫兰却道:“臣妾有事,先行告退。” 赵祯瞧着莫兰脸色不同往日,对自己也是淡淡,有些放不下心,遂道:“朕也不过是出来透透气,还要回去看奏章,不如同你一起走。”虽是如此说,众人都再清楚不过,却也无可奈何,只躬身送驾。 德妃见官家好不容易来一次,却又要走,想要挽留,又怕赵祯当着众人拒绝,反失了面子,踌躇之间,见赵祯已牵着兰才人出了殿门,直待拐了弯,看不见身影了,她心里才陡然沉下一口气来,空落落的,似能灌进风去。 阳光虽暖,寒风却犹为凛冽,剐在人脸上,如是刀割。 赵祯见莫兰郁郁寡欢,也不相问,只牵着她于宫街上缓缓走着。天空是一片深幽的碧蓝,棉白的云絮如丝如缕般悬在天际,偶有冬鸟从墙头“噗嗤”而过,展翅翱翔而上,将清冷萧瑟的冬日徒增了几分生气。 两人肩并着肩,冷风将他们的衣衫吹绞在一处,纠缠不清。阳光斜斜而入,映出长长的两个身影,时而分离,时而重叠。 莫兰忽然顿步,赵祯转过身来,见她静然默语,眼中含着淡薄雾气,鬓发也被风吹乱了。他伸手将青丝抿至耳后,捧起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俯首问:“怎么了?能跟朕说么?” 莫兰抬头望着他乌黑深邃的眸子,那里面除去自己,再无其他。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揽住他的腰,伏入他怀中,贴在他胸口上。 侍从们见了,知趣的垂下脸去,只当未见。 赵祯轻拍在她背上,柔情万种,笑道:“怎么忽然又撒起娇来。” 莫兰听着他“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似有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不觉渐渐沉静下来。她心中悸动,愁绪千许,竟无法开口,良久才低声唤:“六郎……。” 赵祯“嗯”了一声,候了片刻,见她又不说了,便问:“你是有什么难处或是委屈只管说出来,朕自会与你一同担当。” 莫兰紧紧攒住他腰上锦带,那锦带上用金线缀着龙纹,磕在她掌心,酥酥麻麻的扎人。她又往他怀中蹭了蹭,才含糊不清道:“我怕。” 忽来一阵狂风,吹得四处呜咽作响,赵祯背过身挡住寒风,又用宽大的袖袍掩在她头上。她眼前变得昏暗,被埋在他胸前的方寸之地,仿佛周围一切都消失了,这世上只剩她与他。 他的声音很快被风带走,愈来愈远,他说:“你不要怕。什么也不要怕。”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四处飞舞,浮在他鼻尖,萦散出淡淡的青梅香。她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像是心底最深处的呢喃软语,她道:“你会离开我么?” 赵祯嘴角勾起浅浅笑意,又有些疼惜,道:“你原是怕这个。” 莫兰微闭着眼,低声又问:“你会离开我么?” 赵祯笑:“你不信朕?” 莫兰沉吟片刻,道:“宫里那么多妖娆的娘子,比我温柔,比我貌美。如果有一天,你再也不想去如意院了,我该怎么办?” 赵祯放下袖子,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可知朕为何将你安在如意院?” 莫兰仰身看着他,阳光正好从他身后射过来,只见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周身似乎漾着弱光,仿若天人。 她微微有些眩晕,道:“为什么?” 赵祯道:“鸾鸣殿本是先皇章穆皇后受封前的寝殿,先帝念重,故后来从未再使宫人去住。而如意院……” 他望着莫兰满脸忧色,不觉语气又柔了几分,才道:“而如意院,却是大娘娘住过的,朕与旼华小时就在那里长大。对朕而言,那里就是朕的家啊,世上最最温暖的地方,无论是何年岁,朕都会挂念那里,又岂会不再想去?” 莫兰此时才明白,如意院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座宫殿,而是他的“家”。而他,将这个“家”的所有权,给了自己。她渐渐才咀嚼出其中意味,蓦然触动,想着他的一片深情,不禁欣喜万分,踮起脚,吻在他的喉结上。 赵祯道:“朕发现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在宫里也敢如此肆意妄为。叫人瞧着,也不害臊。” 莫兰到底脸上飞红,撅嘴睨了他一眼,道:“有六郎在,我才不怕。”赵祯见她娇嗔柔婉,顾盼流光,哪里还能移开目光,只恨不得把她揉在怀中,吃下去。 一抹嫣红的身影远远伫立在仪仗后,那裙摆是用轻纱层叠而成,风轻轻拂过时,褶皱渐渐散开,像极了盛开至艳的红牡丹。梨落见弄月站在呆呆发愣,冷得发颤犹还不觉,小声道:“美人,咱们回去吧,立在风头上久了,着了寒倒不妙。” 弄月手中紧紧攒住一方素帕,帕上绣着两朵紫色花蕊白木兰花,角边缀着金色五爪云纹,是御上用品。 梨落道:“兰才人遗落的帕子,我遣宫人送去便可,美人不必躬亲。” 心里像是什么也没有了,空荡荡的,如噬空的枯木,弄月失神道:“梨落,你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张莫兰,官家今日竟瞧也未瞧我一眼。” 梨落道:“兰才人素日里看不出什么,如今一想,倒是有几分手段。”又低了低声,道:“娘娘不可不防。” 弄月心神一凛,就要往地上跌去,幸而梨落眼明手快,将她扶住,弄月道:“莫兰可是我最好的姐妹,在她之前,从未有人如此待我好,事事替我担着。” 梨落带着惋惜之色,冷笑道:“后宫之中,哪有什么姐妹,不过都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罢。仔细想想,若不是因为兰才人,蕙馥苑的那位能落魄至此么?只要有她在,娘娘怕是永远都越不过她去。” 听至最后一句,弄月只觉毛骨悚然,那冰凉彻骨的疼痛渐渐从心底深处溢漫出来,似要融到血肉里去。 那个夜色里磊落分明的男子,那个于微光中盈盈浅笑的男子,那个会温柔笑语问:“你唱的是什么曲子?”的温润男子,那个她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让他回心转意的男子,如今又要弃自己而去么? 还是,从来就未曾拥有过。 她紧攒着拳头,指甲戳入肉中,绯红一片。她手上忽而一松,掌心素帕随即迎风飘走,梨落要去捡,弄月却道:“算了,她既什么都有了,不过丢块素帕又能怎样?我们回去。” 梨落不敢忤逆,忙恭谨道:“是。” 莫兰陪着赵祯行至福宁殿后,却没有回如意院,而是穿过暴室,往仁明殿去。因趁着出了大太阳,来借阅书册的朝臣又少,仁明殿司籍尚宫便下了令,让宫人将藏在殿中隐蔽处,平日未怎么拿出来用的书册、竹简皆般至院中炙晒。 子非正忙得脚不沾地,她如今身姿羸弱,也不似先前有精气神,搬起东西来,实为吃力。她见莫兰含笑立于月洞门处,忙将手中事务抛了,迎过去先规矩行了礼,才乐道:“你怎么来了?” 莫兰心中千言万语,却半句也不能说,不由泛出酸楚,道:“就是过来看看你,你若是忙,我就先回去。” 子非忙道:“别啊,我再过会子就忙完了,你等等我。” 旁侧还有许多宫人在忙碌,皆遥遥欠了欠身,莫兰亦是颔首微笑。莫兰不敢站在院中,毕竟时有朝臣出入,她如今身份不同,倒易惹闲言碎语。 她朝子非道:“我去房中等你。” 子非从袖袋中拿出钥匙,递与她道:“我马上就来。” 莫兰熟门熟路,径直往宫人院子去,行自她原先住处门口,不由得停了停。想起自己在仁明殿的日子,恍若昨天。 门上并未上锁,微敞着缝,她不禁伸手推了推,只听门上“吱嘎”一响,里头随即传来温和的女声,道:“是绿姐姐么?大冷的天,我的衣衫竟都湿透了,你等等我,马上就换好了。” 她的语气平静而安和,倒有几分现世安稳的意味。莫兰不忍扰了她,带了带门,穿过院子,携着清秋往子非房中去。 子非房中依旧简洁而晦暗,宫人的房间么,总好不到哪里去。 屋中逼仄,不过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排得整洁素净,桌上用土罐子插着几枝腊梅,红艳艳的绽放着,倒使房间不至太过沉闷。莫兰无地可坐,遂半倚在床槛上,见床头放着未打完的绦子,一时无事,随手就做了起来。 清秋在一侧瞧着,笑道:“才人的手真巧,又会刺绣,又会针灸,还会写字,连打起这绦子来,也是又快又好。”又问:“不知这几样中,才人最爱做什么?” 莫兰手上不停,仔细想了想,道:“除去写字不太喜欢,刺绣和针灸倒想好好研习。” 清秋道:“奴婢见过才人给官家绣的鞋袜,倒觉文绣局的绣娘只怕也不及您技艺精巧。” 莫兰笑道:“我未进宫时母亲就仔细教导过女红之术,入了宫又跟着先太后赞赏有加的吴大娘子学,若是差了去,岂不给师傅丢脸?” 清秋搬了小凳子坐在床边下,仔细瞧着莫兰打绦子,见她妙手如花,不觉钦羡不已,也暗暗默记着技法。因房中未烧炭火,又阴湿寒冷,不过一会,莫兰手上就冻得麻木,忙放了绦子,抱着手炉子取暖。 远远就听见子非的笑声,顷刻间,子非已领着两名宫人行至廊下,只听子非笑道:“她们听说你来了,硬要过来请安,我也不好相拦。”说着,两名宫人已俯身下去行礼,莫兰忙请她们进来,笑道:“来得正好,我也惦念着你们。” ------------ 75.情深 感谢柳小柳baby的很多朵花花明天两更 两名宫人并不进屋,站在廊下道:“难为才人屈尊到仁明殿,咱们不过来请个安罢,前头还有事忙,不敢耽误您和子非娘子说话。”寒暄几句,竟又去了。 子非入了屋中,从床后寻出几两黑炭,放入铁盆里要烧,被莫兰止住,道:“你别忙活,好不容易来了,咱们只管...... ------------ 76.出嫁 直至戌时末分,子夫方出宫回郡公府。 小厮候于阶下,见他下了马,忙接过缰绳,堆笑道:“少爷可回来了,今儿莫愁娘子在后厅备了宴席,请众人喝梅花酒,您若再晚些,可都要散了。”说着,就牵着马从小角门进了,径直往后院马厮去。 天空星月全无,墨如死水。 廊檐处高高悬着白玉飞鸟灯,随着夜风微微摇坠,子夫穿过中厅,转过长廊,往花园中去。行至月洞门,有宫人端了空盘子从屋中走出,见了子夫,先屈了屈膝,方笑道:“少爷快请进去,莫愁娘子还等着您哩……” 话还未完,只听里面一声惊呼,莫愁已从帘后微醺着走出来,身上只穿着件芽黄轻绡长裙,有婢女手中拿着披风往她身上裹,却被拂手拦去,她摇摇晃晃走至子夫跟前,脸上红如粉霞,她眨着眼笑道:“表哥,你可回来了。”说着就欲往地上倾去,子夫面露难色,伸手一把将她扶住,她却顺势倒在他怀中,嘴上还在说着什么,终归是越来越弱,沉沉的睡了过去。 子夫从婢女手中拿过披风,裹在莫愁身上,横抱而起。她缩卷在他怀中,像是一只受伤的野猫。 婢女引着子夫往房中走,她自幼跟着莫愁,如今也要一齐陪嫁过去,亦是忠心耿耿。子夫将莫愁放至床上,见她面含忧愁,眼角淌着泪流入发髻之中,浸湿了大片,不由得轻轻唤了一声:“莫愁……” 莫愁似是听闻,她往里侧了侧身,嘴角微微颤抖,双手紧攒着袖口,一动不动。婢女屈了屈膝道:“恕奴婢无礼,还请少爷出去。”顿了顿,又低声道:“叫人瞧见,倒不好。” 子夫会意,缓缓转身,到了门口又回头看,婢女正在给莫愁掖被子,她侧身往里躺着,头上朱钗褪去,青丝铺满了枕头。 小时候,她刚来郡公府时,还只是姨母怀中的小稚儿,头上挽着两个小髻,脸上被冻得红扑扑的,甚是可爱。不过晃眼,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 他甚至还依稀记得,那年漫天雪花,红梅氤氲,她伫立在风雪之中,粲然一笑,问他:“待我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雪花簌簌有声的落在她的发上、眉上、肩上、落得她眼泪都流了下来。 他一直紧抿着嘴,他什么也没说。 可是她全明白了。 子夫给老太太请过安,才行至阶下,却撞见母亲携着姑母被一众的丫头婆子簇拥而来。远远就听见母亲笑道:“竟不想莫兰那丫头还能有如此福气,深得圣宠,可真是光宗耀祖了。我还听大郎说,莫愁的婚事可是官家亲口做的媒,只是没明着赐婚。那侍御史王大人既得了圣谕,莫愁嫁过去只怕也得客气三分。” 姑母脸上微微得意道:“可不是么,当初说要送莫兰入宫时,我心里可十分不情愿,如今不想竟是有了大出息……”话音未落,只听婢女笑道:“夫人,少爷来了。” 子夫脸上扬起笑意,先朝两人拜了拜,道了安,才道:“母亲身子可爽快?” 楚夫人笑:“很好,你莫愁妹妹今日请我们在院子里喝了梅花酒,你可没挨着口服。” 子夫笑笑道:“母亲可别贪杯,小心食坏了肠胃。” 楚夫人见天色已晚,知他还要读书,遂道:“这几日天冷得很,读书不宜过子夜,该好好歇息,你去吧。”子夫恭谨道:“是。” 冬夜萧瑟,四处皆是苍茫一片,唯窗下素白长颈瓶中插着几枝极艳的红梅,惹得朱砂绛瓣,梅香凛冽。有丫头呈上寝衣来,轻手轻脚帮他换上,才问:“少爷,今日看什么书,奴婢帮您寻来。” 子夫罔若未闻,忽伸手将窗户推开,寒风如贯而入,往衣袖中吹去,那丫头正在案几边铺排纸墨笔砚,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她抬眼望去,见子夫立在窗前,天际一片墨黑,屋中烛光映在他褚白柔软的长袍之上,泛着浅淡的银光。他的背影黯淡憔悴,似有无限伤感。 她看不见他的脸,可不知为何,竟觉得他哭了。 至五日,莫愁从郡公府出嫁,八抬大轿接入侍御史府上,行过大礼,又有圣旨御赐黄金百两、金茶筒一具、白银千两、银茶筒一具、银盆一具、缎五百匹等物,让楚、王两家皆大大的风光了一把。 赵祯下了朝,连衣服也不及换,穿着龙袍便往如意院去。 才至院门,见莫兰已然迎了上来。她穿着锦缎烟霞红提花褙子,系着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头上挽着百合髻,缀着玉兰点翠步摇,迎风立在廊下。身后是大片寒香凛冽的梅花,如云蒸霞蔚般落英缤纷,于冬日里愈是馥郁淡雅,苍古清隽。 她甚少打扮得如此艳丽,赵祯捏捏她的脸颊,不由得笑道:“今儿可真好看。” 莫兰牵着他的手穿过梅林,往暖阁中去,道:“我给六郎暖了壶梅花酒。” 赵祯明知故问道:“怎么大早喝起酒来?” 莫兰在赵祯耳侧悄悄儿道:“自然是要奖赏六郎。” 赵祯见她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含羞带怯,心里早已一阵酥麻,道:“莫兰向来聪慧,朕倒想看看,你要如何奖赏。” 莫兰斜睨了他一眼,掀起帘子请他进去。 暖阁中摆着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放着几碟下酒菜,旁侧凳上亦用琉璃瓷碗盛了滚水温着梅花酒。屏退了众人,屋中只剩莫兰与赵祯面对面坐着。 莫兰亲自执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递给赵祯,道:“我要敬六郎一杯。” 赵祯盈盈浅笑道:“为何?” 莫兰道:“莫愁是我心中最为惦念之人,我不能为她做的,六郎帮我做到了。”说着,不等赵祯回话,就一饮而尽。 她甚少喝酒,近日嗓子本就有些不好,如此一口吞下去,辣得咳嗽起来。赵祯忙起身帮她抚背,待她气息渐渐平缓了,才又坐下,温言道:“别喝太急。” 莫兰又倒了一杯,含笑道:“六郎能将我说的话时时记在心上,我很高兴。”说着端起酒又要往肚中灌下,却被赵祯拦住,道:“朕还没喝,你自己倒喝得痛快。”莫兰唇际溢出笑意,道:“我今天高兴,想和六郎痛饮一场。” 赵祯不忍扫她兴致,也端起酒与她互干了几杯。如此八九杯后,莫兰有了些许醉意,脸红到了脖子处,她甚少失态,此时也胆大妄为起来。 她搬过凳子坐到他旁侧,将头倚在他肩上,又用手去抚摸他的脖颈,嘴中道:“我本想奏请德妃娘娘赐礼于莫愁,竟不料你已将一切安排得妥妥,我居然半点也不知道。”她又抬头咬了咬他的耳垂,呢喃道:“叫你瞒着我。” 赵祯被她咬得吃痛,遂捧住她的脸道:“朕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莫兰顺着脖颈伸进他衣里去,她的手冰冰凉凉,引得赵祯一阵颤栗。赵祯往旁侧了侧身,道:“呆会朕还要去凝辉殿议事,不能多喝。” 她忙将手抽出来,替他整了整衣衫,吻在他喉结上,道:“六郎政事紧要。”她抬头望着他,面含粉色,红唇潋滟,无限娇嗔,赵祯心中荡漾,忽然将她揽在怀中,往唇上吻去。莫兰虽喝了酒,心里却还清楚得很,她将双手拦住胸前,推了推他,道:“六郎还要去凝辉殿议事。” 赵祯声音低了下去,微不可闻道:“无碍。” 不过三日,侍御史王素嫡二子被封为观文殿学士,其夫人张莫愁亦被封为外命妇六品安人。而内廷,赵祯大封后宫,晋董修仪为正二品昭仪,晋张美人为正三品婕妤,晋兰才人为正四品美人。 因有妃嫔晋封,虽未大肆庆祝,却也不得不举办宫宴,行乐一番。 这一日风雪又始,用过午膳就下起了雪粒子,又急又密,如细沙如椒盐,如刷子般落在人脸上,使人睁不开眼。德妃宫中事务繁忙,又未得封赏,心中郁结不堪。她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只歪在炕上,听着屋外风声夹着雪粒子砸在屋檐窗槛上唰唰作响。 惜茜忽领着个半大的小宫女站在廊下道:“娘娘,奴婢有事禀告。” 德妃揉一揉太阳穴,耐着性子道:“进来罢。”惜茜只是躬身请安,小宫女却已跪了下去。惜茜道:“娘娘,这是慈元殿廊下扫洒的宫人,特有事禀明。” 德妃听见慈元殿几字,忽而有了精神,直起身来,问:“怎么回事?” 小宫女畏畏颤颤道:“昨日奴婢与宫人玩闹时,不小心磕到了额头,若离大娘子说她房中有药膏,让我自己去寻,岂料……” 见小宫女吞吞吐吐的,德妃不禁凌厉道:“岂料什么?” 那宫人却抬头望了望若离,露出十分胆怯的神色,吓得瑟瑟发抖。只听若离温声道:“你见了什么尽管说出来就是,有德妃娘娘做主,自然保你齐全。” 累丝金兽熏炉中点着丁香片,淡淡白雾扶摇而上,弥散出清雅芬芳。那宫人道:“奴婢在柜上妆盒中寻见了断肠草。” 德妃虽早就怀疑浅桦之死为皇后所为,但并不敢擅自断定,遂淡淡道:“宫人间时有人用断肠草治疗疮肿毒,一时有存余,也不算什么。” 宫人又道:“奴婢还看见两个纸人压在那药包之下,一个写着尚临冬,一个写着张莫兰。” 德妃不解,问:“这是为何?” 那宫人回道:“奴婢先前在家中,偶听道人说过,若是把你所恨之人的名字生辰写于纸上,然后每天在太阳出来时,将纸人朝着东边摆好,并祭祀跪拜,只要拜至七七四十九天,那纸上之人就会气绝身亡!” 惜茜早已听宫人细细禀陈过,此时倒并不意外,道:“娘娘,这是诅咒术,在宫人间时有相传。” 德妃闻之大惊,陡然从位中坐起,怒道:“在天子眼皮底下,竟存有如此淫秽之事,实在胆大妄为。”说完,即刻换了衣裳,也不顾风雪愈大,领着众人往福宁殿去。 旼华在殿中陪侍圣驾,她坐在桌前摆弄瓶中花束,嘟嘴埋怨道:“六哥哥已有多日未去绯烟殿瞧我了。” 赵祯正批着奏章,随口道:“年下边关事务甚多……”话音未落,却被旼华插嘴道:“还要去看董昭仪、张婕妤、兰美人……”顿了顿,转头瞅着赵祯道:“哎,做官家可真忙。” 赵祯眉一挑,道:“旼华是不是想嫁人了?” 旼华最怕听人说起“嫁人”二字,吓得连忙嘘声。赵祯只盯着手中奏折道:“西夏国上奏求亲,你若愿意嫁过去……”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要她去和亲,只是故意逗逗她罢,却不想旼华反应极大,脸唰的就白了,几乎跳起来怒道:“我不嫁人的,一辈子不嫁人!” 旼华心中那点破事,赵祯又怎会不知道,可她年纪渐长,也不能永远呆在宫中,迟早还得成婚。赵祯早已在朝中暗暗物色,只是还未寻到配得上的人物。他温声哄道:“你若是有喜欢的,就尽管告诉朕。你也不小了,大娘娘在天之灵也不能安心。” 旼华素来骄纵,连赵祯的面子也不顾,道:“六哥哥是不是嫌我碍眼了?我明儿就搬到圣禅寺去!” 赵祯将奏章往案几上一扔,又气又怒道:“朕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就不耐烦了。大宋哪一朝的公主像你这般不遵规矩,对朕也敢大呼小叫。” 旼华见赵祯是真的动了气,心中虽烦闷,却也不敢再说。恰在此时,有内侍跪在廊下,高声唤:“官家,德妃娘娘来了。” 两人均敛了敛神色,待德妃进殿,赐了座,赵祯才道:“天气骤冷,你该好好保养着才是,不必冒雪前来,若有事叫宫人禀告一声也够了。” 德妃听着,心中一暖,浅笑道:“臣妾也是心急了,事关慈元殿,不敢怠慢。”说着又宣了那告密宫人上殿,将事情始末在御前一一说明了,才道:“臣妾不敢擅自评判,还请官家示下。” 赵祯震怒,脸上反倒没了神色,只一言不发。德妃见他面沉如夜,心底忽有些害怕,极力自持道:“臣妾也不知该如何办,也怕伤了皇家颜面。” 旼华在一侧听着,早已忍将不住,道:“皇嫂嫂那么端慧善良,怎会做出此等狭促之事?我是绝不会信的,分明是有人想陷害她。”说着一脚往那告密宫人身上踢去,道:“说,是谁指使你的?” 宫人被踢在胸口上,顿觉嗓子口都腥了,两眼淌下泪来,趴在地上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在官家面前不敢乱说。” 赵祯见那宫人也不过十五六岁,身子都未长全,料她也不敢胡言,不由信了几分,许久才缓缓道:“起驾去慈元殿。” 旼华见德妃脸上含了笑意,更加偏袒静姝,遂道:“六哥哥,我同你一起去。” 行至廊下,御前仪仗均已候在阶边,因下着雪,众人皆穿着蓑衣,戴着雪帽。旼华抬起头装作无意般往侍从中扫了一眼,却不见苏且和,不禁四处探首,又问身侧内侍道:“苏且和呢?” 内侍还未答话,耳边忽传来沉厚的声音,道:“公主找臣有何事?” 原来苏且和早已不知何时已悄然行至御驾身后。 旼华吓了一跳,也不敢回头,只瞧着身侧的赵祯支支吾吾道:“六哥哥就要起驾,你是他最信任的侍卫,应该随时跟着,寸步不离。” 她说得冠冕堂皇,众人心中又都顾着旁事,故并未注意。苏且和生来木讷,哪里晓得女子心事,只恭谨道:“公主说得是。” 待上了暖轿,旼华掀起帘子便可瞧见苏且和随着御轿行在前头,他身材巍峨,虽披着蓑衣戴着雪帽,妆扮与其他侍从一模一样,但旼华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不知何故忽然回头望过来,旼华脸上一红,竟有些不知所措,好在风雪犹大,他应该什么也没看不见。 抬轿内侍走得极快,不过半会就到了慈元殿。 静姝接到旨意说御驾要来,早已更衣梳洗了候在廊下,虽不敢臆想官家会原谅自己,但也未曾料到竟是如此来势汹汹。不等接驾,就有内侍往若离房中奔去,在里面翻了底朝天,果然寻出断肠草与两样纸人。 赵祯虽不迷信污秽之术,但终是心有戚戚。他望着内侍手中那几样物件,目光凛冽如冰雪,连旼华都不觉心里一寒。静姝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见了那两样纸人,才隐隐猜出意图来。只觉脑中轰隆一响,仿佛天地都要塌了。 慈元殿中并未烧地龙,冷得人发颤,因御驾临幸,尚宫局才急忙烧了几盆银炭烘着。静姝跪走至赵祯脚下,地上又冰,连膝盖都麻木了,她悲戚道:“这几样物件臣妾也是今儿头一次见,请官家明察。” 赵祯望着静姝轻扯着自己的袍角,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含泪欲泣,不禁想起那一年夏,在荷池畔,他折了满怀的莲花送给参加择选的世家女,旁的娘子都垂脸不敢正眼瞧他,唯有她一身碧色纱裙抬头用笑眼望着自己,使他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她虽然不是自己捡选的中宫,可是太后说要立郭静姝为后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反对,甚至在某一刻,还有过那么点点欣喜。 说起来,他对她,也是有过悸动的。 他看着她,似要将她看到心底去,又似根本没看她,只是看着她身后的某一处,半响都不出声。身侧之人皆被吓得心惊胆战,连呼吸也低若未闻。 静姝嗫嚅道:“官家……” 赵祯这才平静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他竟如此问,自然就是信了的意思。静姝痛彻寒骨,自己心心念念爱了九年的男人,却连自己的辩解也没有耐心听下去,神思一转,不由心如死灰。她不再扯他的袍子,直了直身,脸上反没了恐惧,正色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祯道:“如今人证物证均在,你也无法可说。”说着,本跪着雪中的若离忽而挣脱众人往里扑,却在殿门处被侍卫拦住,她大声喊道:“官家,您别误会娘娘,此事均是奴婢一人所为,与皇后无关……” 赵祯脸上不悦,沉声道:“既如此,拖下去杖毙。” 静姝心中剐痛,若离虽是奴婢,却从进宫起就一直陪着自己身侧,忠心耿耿,事事妥帖。她如今将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亦是要保全自己的缘故,静姝又如何不懂。 静姝脸色唬得苍白,眼泪如山洪迸发般淳淳而下,她呜咽有声,道:“事到如今,臣妾说什么官家也不会信,只是,请官家念在素日情分上,饶了若离一命。若是她死了,臣妾只怕……只怕……也……” 终是再也说不下去,强忍的哭泣哽咽。 旼华素与静姝亲厚,跪至地上道:“六哥哥,旼华也未求过您什么,这次,就当看在我的面上,暂且饶了若离罢。” 赵祯却道:“如此阴险狡诈之宫人留着又有何用?”遂挥一挥手,命内侍将人拖了下去。 若离是不声不响的被内侍拖走的,既没有求饶,也没有挣扎。静姝知道她必死无疑,心里像割肉般痛彻心扉。她一直跪在地上哭,不停的求饶,等众人都走了,等盆中的炭火也熄了,她还在哭。 冰冷的慈元殿,此时真的像一座冷窟。她一个人跪在那里,地上那么冷,她却趴了下去。没有人理她,曾经最为尊贵热闹的慈元殿,如今静如死寂,唯有她的哭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至夜,吕夷简求见,大谈皇后失礼之处,不足以母仪天下,又道:“废后之事,古亦有之。光武帝是汉代的明主,其郭皇后仅因为怨怼而被废。何况今日皇后竟指使宫人行淫秽之术!”顿了顿,又道:“皇后身居中宫九年,却没有子嗣,应当废去。” ------------ 77.阵痛 赵祯一夜未曾合眼,独宿于福宁殿,至第二日午时方下废后诏书,说皇后身无子嗣,自愿退位修道,特封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居长宁宫。 大雪纷纷扰扰连下了十余日,到了除夕,赵祯寅时便起身,戴通天冠,穿降纱袍,佩方心曲领,由众人前呼后拥着去集英殿排正仗,受百官跪拜,又有辽、高丽、西夏、于阗、回纥等地外使前来朝贺。 一时鼓乐齐鸣,莺歌燕舞。 因后位空悬,掖庭诸事皆由德妃掌管。虽繁务纷杂,却井井有条,乐于其中。依着宫中规矩,除夕夜要在垂拱殿设家宴,德妃有意操办得有趣些,除去尚食局上贡的御食,又特地使人从宫外寻回许多美味小食,一解众人嘴馋。 官家至戌时方到垂拱殿,众妃嫔早已等候已久,见御驾前来,皆俯身请安。赵祯劳累一日,又喝了酒,颇有几分倦意。 宫中没有皇子,以徐国公主为长,领着公主们上前敬酒。赵祯心中高兴,笑道:“朕的公主们也能敬酒了。”说着,挥挥手,令她们走至跟前,他伸手抱了抱长公主,竟有些吃力,不由道:“父皇都快抱不动你了。” 徐国公主乘机圈住赵祯的脖子,埋怨道:“父皇若是多去看我和娘娘,多抱抱我,就抱得动了。” 如此责怪的话,旁侧侍候的宫人吓得脸都白了,赵祯却连声应道:“好,好,父皇一定多去看你。” 其她公主年纪虽小,此时也壮着胆子要抱,赵祯忽而想起几年前病逝的鲁国公主,不觉多了几分柔情,命人将公主们的席坐移至身侧,与他一同食。 宴席过半,众妃嫔向赵祯敬酒,赵祯含笑受了,道:“今儿除夕,你们也不必拘谨,只管尽情玩乐。”说着,又赏了屠苏酒、羹肴、干果等酒馔给各司内侍宫婢,阖宫欢庆。至午夜子时,长庆门山楼上放烟花爆竹,赵祯早已疲倦不堪,却也耐着性子去楼顶看了烟花,方回福宁殿。 行至宫街,赵祯却半途下了舆,且不往福宁殿走。 阎文应不知圣意,忙上前道:“官家,天色已晚,该回殿安寝了。” 赵祯沉吟片刻,犹带着醉意道:“朕要去如意院。” 阎文应吓了一跳,噗通跪在地上,正要说话,只听赵祯瞥眼道:“若你敢废话,朕削了你的掌印大监之位。” 阎文应吓得半死,欲言又止,随着赵祯行了几步,方谄媚道:“先皇早定了规矩,除夕中秋只许宿于中宫,若是中宫一时空悬,则宿在福宁殿。今儿奴才领着众人回福宁殿去,官家只带着苏且和去如意院,想来旁人也无从知晓了。” 赵祯笑了笑,道:“你倒是机灵。”顿了顿,又狠狠道:“若是宫里有传言说朕除夕去了如意院,不管其他,只唯你是问。” 自宴席散了,莫兰趁着众人不注意之时,独自回了如意院。换下织金锦缎的大袖罗衫吉袍,取了披帛,卸净浓妆,褪下朱钗,只着一袭月白兰花刺绣交领长裙,外裹着棉锦长褙子,散着头发与宫人捡了挂满铜钱的竹竿,于庭中用力击打一堆瓜皮纸屑,口中亦是念念有词,说着吉利话。 虽是冬夜,白日里还下了几点雪,到了晚上却是漫天星光,月色极美。莫兰正拍得起劲,忽觉似有什么人站到了身后,以为是清秋,也不回头看,口中道:“好丫头,烧松盆备好了么?”待回头,不禁愣住了。 赵祯一身青衫,立在灯前,映出长长的身影。他从福宁殿匆匆而来,犹带着几分风尘,微微一笑道:“备那东西做什么?”莫兰有些惊异,渐渐的,心底深处似有什么缓缓的涌了上来,只觉脚趾都是欢喜的。 清秋将烧松盆捧了过来,又有宫人拿着柴火和苍术等物候在一侧,莫兰命人将火点燃,才拿了几株苍术递至赵祯手中,道:“民间有传说,除夕之夜烧苍术可保佑辟瘟祛湿,平安体健,官家也烧一烧。” 赵祯极愿与民同乐,也觉新鲜,遂与莫兰烧了药材,只见她微闭着眼,双手拢合在胸口处,口中道:“愿官家来年诸事顺利,愿娘亲身体安康,愿莫愁生活惬意……”赵祯愣愣的瞧着她,她的脸上莹白如玉,虽未施胭脂,却光洁有泽,红润粉嫩,散发着慑人的神采。 他轻声呢喃道:“你怎么不给自己祈愿?” 莫兰睁开眼,朝他粲然一笑,道:“只要我心爱的人都过得好,我也就过得好。”说完,亦唤了宫人们过去焚烧,自己则携着赵祯的手往殿中去。 月色清辉满地无限阑珊,宫中烛火高悬,时有欢言笑靥,尽是人世繁华景象。 接连几日,亲王、朝臣皆携着家眷往宫中请安,外命妇的赏赐均由德妃处置,好在先前都有规矩录册在,她虽初次掌管,倒也分毫不差,事事妥当。 赵祯知她辛苦,也时常抽空至临华殿探望。 至初七这日,觐见的外命妇渐渐少了,德妃好不容易缓下空来,歪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忽听内侍来禀:“娘娘,官家来看您了。” 话犹未落,赵祯已掀帘子进了屋,见德妃躺着,忙道:“你尽管躺着,朕与你说几句话就走。”德妃窥视中宫之位,半分也不敢放肆,到底起身行了礼,才含笑道:“官家能来看臣妾,臣妾很高兴。” 赵祯往炕上坐了,见桌上放着半碗黑黄药汁,遂关切道:“怎么又吃起药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德妃道:“不过是这几日有些操劳,就让御医开了几副补血气的药,并无大碍。” 赵祯见她面色寡黄,颇为怜惜道:“你年纪虽轻,但也要好好养着,若是太过劳累,叫董昭仪、张婕妤她们帮衬着也好。” 德妃一听,脑中猛然炸开,生怕官家将协理之权分与众人,又不敢太露于面上,遂强忍着不悦,微笑道:“臣妾心中有数,谢官家惦念。” 赵祯正欲说话,只听廊下有内侍高唤:“官家,娘娘,二品县主刘夫人求见。” 正好岔开话头,德妃不由得一笑,方道:“宣她进来罢。”又朝赵祯道:“官家可能还没见过哩,正是内殿崇班刘从广大人的夫人。” 赵祯点点头,也正了正色。 刘夫人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从小养在深闺大院,甚少出门,此次入宫也是逼不得已。谁叫她嫁的是皇亲国戚哩。 她父家姓鲁,闺名菀白,亦唤鲁二娘。父亲为户部郎中鲁宗道,于前年冬时与刘从广成婚,被先太后赐为外命妇二品县主。 她穿着正式的品级大服,朱钗满头,小脚细如莲瓣,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本就与德妃相识,因父亲同朝为官,两人虽相差几岁,但也时常在一处消磨时日。毕竟年轻,她兴致勃勃掀了帘子进去,还未来得及唤一声“姊姊”,竟见里头有陌生男人在,不由得满脸通红。 德妃知她心思,忙道:“快给官家请安。” 菀白初次面圣,行了跪拜大礼后,才敢缓了语气喜滋滋轻唤“姊姊。” 德妃与故人见面,也欣喜不已,遂道:“你来也不及早告诉我,好叫人去宫门口接你。你又不爱出门,这回倒难为你了。” 菀白羞涩道:“是官人送我来的,倒也不怕。” 赵祯见两人说得高兴,亦不想打扰,遂起身道:“你们好好说话,朕有朝务,先走了。”两人忙起身送驾,待仪仗入了宫街,转弯不见了,才回屋中。 没了外人,菀白活泼了几分,道:“我先前以为官家都是白胡子大老爷,不想竟如此年轻,还很俊朗,一点不输官人。” 德妃不由大笑,道:“你是从哪里知道官家都是白胡子大老爷的?” 菀白噘嘴道:“戏里可都是那么唱的。”说着,又睨了一眼德妃,道:“他对你好么?” 德妃愣了愣,倒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道:“算是好吧。”顿了顿,问:“你呢?刘大人对你好么?” 菀白脸上绯红,眉眼处却又带着几丝忧愁,缓缓才道:“我也不知道。” 德妃问:“什么叫不知道?傻丫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罢。” 菀白望着窗缝外灰扑扑的天色,心也阴沉起来,低落道:“他待我很客气。”随即又笑道:“不说这些,我在家中听说你如今协理六宫,权同中宫,说不准年后官家就要立你为后,可是真的?” 德妃溢出几丝喜色,道:“那也说不准。” 菀白见她似有几分把握,不禁也替她高兴,道:“我瞧着官家那般模样,也是极好相处的,可跟戏里一点不像。”又低了低声道:“若是你成了皇后,不仅于你家里能得益处,连我面上也能沾光。” 两人又唧唧歪歪如待嫁闺中时那般闲聊至午后,德妃要留菀白用午膳,菀白推却道:“官人还在玉津门外等着我,不敢让他久候。”说完,就起身告辞。 虽是正午,却是阴风凛冽,黑云低坠,天空黯淡无光。菀白扶着家中带来的侍婢,随着引路内侍,沿着宫街往玉津门去。她脚小不能使力,来时早已酸胀难忍,此时回去又走得急,更觉疼痛,脚心火辣辣的似炙烤于炉上。 转过几条宫廊,穿过角门,玉津门迎面而至,威武耸立的宫墙下立着几名头戴兜鍪,身穿锁子胄甲的亲军侍卫。菀白从不在外抛头露面,此时不由得有些拘谨,用长袖掩面,只命侍婢递上象牙腰牌。 出了玉津门,有紫衣内侍迎上来,屈膝请了安,道:“县主万福。” 菀白见他服饰不同其他,眉宇间颇有几分威严,遂客气道问:“大监有何事?” 内侍道:“刘大人去了福宁殿面圣,让奴在此候您,请县主随奴去憩阁稍候。” 菀白心思淳厚,没有多问就随着内侍去了。 又顺着夹道走了许久,行至一宫街旁侧,举目四望,只见寒石秃凹、枯枝横斜中立着几间殿宇。内侍只站在廊下,并不进去,道:“到了,请县主在此稍候。” 菀白问:“刘大人何时过来?” 内侍道:“君臣议事并无定时,有时讲两三个时辰,有时几句话就完了。”稍顿又道:“奴才不扰县主歇息,先行告退。” 菀白忙浅笑道:“大监尽管忙去。” 菀白脚上虽疼,亦不敢乱走,只在廊下扶着宫柱愣愣发呆。冷风愈刮愈烈,四周枯枝摇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不过多时,乌云压城,漆黑如入夜,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侍婢瑟瑟发抖道:“夫人,外头太冷,屋里好歹暖和些。” 两人遂进了屋,菀白从未独自在外呆过,此时身在陌生之处,竟有几分紧张,也不坐,只来回踱步。 忽听侍婢呼道:“什么人?” 菀白回头去看,只见一个雪青纱裙娘子快步从阶下走来,见殿中有人,也不称呼,只恭谨福了福身,道:“奴婢仁明殿掌籍宫女,进殿中避一避雨。” 菀白对宫中之人总存着几分敬畏,遂道:“娘子自便。” 宫女将装书的竹盒放于案上,却并不坐,只静静立在一侧望着门外雨雾缭绕。菀白见那宫女神情娴静,举止得体,不由暗暗惊叹宫中婢女之教养,细细打量起来。 那宫人在纱裙外头罩了件墨青的比甲,头上挽着宫髻,只斜斜簪着一支银钗,垂下几缕流苏,漾在耳垂处。她腰间系着月青色绣花腰封,上面挂着几样荷包。 菀白细眼一瞧,不觉轻呼出声,道:“那个荷包……” 子非这才抬头望过来,道:“夫人有何吩咐?” 菀白道:“你那个荷包,我官人也有一个。” 子非道:“这是奴婢自己随意绣的玩意儿,想来也只是相似而已。” 菀白好奇心起,道:“你能递给我瞧瞧么?” 子非倒是无所谓,伸手取下递与菀白,道:“绣技粗劣,夫人莫笑。” 素柔修长的手指抚在荷包上面,犹如葱白,连子非瞧着也想握一握,不觉道:“夫人的手长得可真好看。” 菀白笑笑,道:“也是时时保养着,连冷水都不曾碰过。” 子非甚是钦羡,道:“定是夫人嫁得好,能得郎君如此疼爱。” 菀白忽而指着荷包上的纹案,问:“这是什么?” 子非瞧了瞧,脸上扬起明媚的笑意,让人不觉心都舒畅起来,她道:“是桂花糖蒸栗粉糕。” 菀白闻之,也是轻轻一笑,道:“原是这个,可真叫人难猜。” 子非带着沉沉心事,勉强笑道:“都是闹着玩才绣的。” 菀白道:“我家官人也极爱吃这个,跟小娘子似的。”说起刘从广,菀白脸上露出甜蜜羞涩的笑意,眉梢眼角处都似飞起来了。 子非收好荷包,瞧着屋外的雨渐渐小了,又想起旁殿中应有雨具,遂往里去寻东西。菀白见天色愈晚,心中不免着急,行至廊下去翘首以盼,远远瞧见雨中有人撑伞迎来,心中一喜,遂唤了声:“二郎。”又撇脸朝屋里道:“娘子,官人来接我了,咱们有缘再见。” 子非“暧”的应了一声,手中拿着纸伞正要从里屋出去相送,忽听门外有个极冷峻的声音道:“怎么只站在廊下,风这样大,若是扑伤了,可又要吃几月的苦药。”这一句入耳,只觉脑中一轰,连绵的雨声均已听不见了,唯有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响个不停,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涌至脑中,如窒息一般,连往前跨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个人都像是傻了一般,立在那里半天都不能回神,她怕失望,怕是自己的错觉,怕万一不是他……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她才缓缓的走至外殿。 一身朱衣映入眼帘,戴着貂蝉冠,身挂锦绶、玉佩、玉钏,下着白绫袜黑皮履。他撑着伞站在廊下面对着雨幕,右手揽在刚刚说话的夫人身上,连着纸伞也微微向右倾斜。 子非心中那股子气陡然呼了出来,心底深处若有若无的钝痛缓缓涌上心腔,似有万箭射入,千疮百孔,连细微的呼吸亦能扯痛全身。 她仿佛看见他从身后拿出一包糕点来,讨好的笑着,问:“你猜猜,这是什么?”亦记得他去暴室接她,嘶哑着声音轻唤她:“子非。”也记得他蹲在她面前,道:“饿坏了吧,要不我来背你?” 那一日,窗外蝉声如织,热浪如滚。他轻轻帮她拭去眼泪,道:“我不需要你会琴棋书画,这些我会做就够了。我也无需你善用女红针线,因为我要娶的并不是绣娘。你胖我也不嫌弃,大不了我再多吃点,和你一起做胖子。至于你娘是不是正室,对我来说,你是你,她是她,你是我的正室就够了。” 她站在仁明殿顶楼上望着他消失于汴京城中的时候,还傻傻的以为,不过三日,他就会向太后要了她去,从此两人厮守一处,再不分离。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些温情渐渐忘记,却不料,不过是个背影,封尘的记忆便像撕开的伤疤一样,依然疼痛,犹如昨日发生之事。 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他说话时舒展的眉眼,走路时裙摆的幅度,一点一滴,就像晨起时乍然惊醒的梦境,原来竟是那样清晰,铭记于心。 隐隐有声音传来,女子道:“我刚刚和仁明殿的宫女说话,怪有趣的。” 刘从广听见“仁明殿”三字,本能的回过头去,屋里阴暗一片,有个穿青纱的宫人痴痴立在殿中,侧着身,头低低的垂下去,完全看不清神色。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宫人很悲伤,似有什么牵引着他,让他想要走进去,跟她说句什么。 他的心,忽然柔软得像墙头那一抹青梅。 菀白见从广发愣,忽而有些不安,她轻轻推了推他,道:“我饿得慌了,想快点回家去。”从广回过神,朝她笑了笑,将她揽在怀中,撑着伞往雨幕中去。出了东华门,早有马车小厮在外候着,从广本是骑马来的,此时下了雨,只好与菀白一同挤在马车之上。 两人虽成婚已有一年有余,可从广待她向来客气,甚至从未同坐一辆马车,处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寥寥无几。菀白本想着入宫请安是极为劳苦之事,却不想竟能与二郎整整呆上一日,心里就密密麻麻的溢出欢喜。 她见从广端正的坐在自己身侧,面无颜色,也不言语,鼓了鼓勇气,方道:“二郎。”从广依旧只望着帘幕,也不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他看那么久,听见菀白叫他,也只是“嗯”了一声。 她又笑道:“我刚刚在宫里瞧见和你身上戴的一模一样的荷包。” 从广这才回过头来,他身上戴的荷包只有一个,还是当日在通鉴馆时,子非送他的回礼。菀白终于引得他注意,又甜笑道:“我知道你那荷包上绣的是什么了。”她低头看着从广腰中挂着的荷包,上面绣着几团白色的东西,又圆又方,静静的躺在朱红的锦袍上,只听他问:“是什么?” 菀白还在笑,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就算成婚这么久了,她在他的目光下,依然会羞涩,她道:“是桂花糖蒸栗份糕,是官人爱吃的桂花糖蒸栗份糕。” 从广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紧紧握住那荷包,脑中浮现出千万个念头。 他极力镇定道:“你怎会知道?” 菀白见从广眉头紧皱,莫名惶恐起来,许久才道:“是刚刚在憩阁时,躲雨的仁明殿宫女告诉我的。我见她身上戴了个一模一样的,就随口问了问她。”停顿片刻,她又故意轻笑一声,想逗从广开心,道:“那宫女说荷包是她自己随意绣的玩意儿,我当着面没说,其实心里一点也不信。若是荷包是她绣的,怎么二郎这里也会有呢?想来是糊弄我。” ------------ 78.恍惚 从广听闻,一字一句的话似在脑中炸开,轰隆隆的要将他燃烧起来。他猛然从位中站起,头狠狠撞在车梁上,连马车也被震得微微晃动。 他顾不得头昏眼花,掀起帘子跳下马车,一路往回奔去。 天上扑着细雨,簌簌扬在脸上,顺着脖子流入衣里,冰寒入骨。他什么也顾及不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想见她。 菀白吓了一跳,不及多想,慌里慌张下了车,朝他奔去。 自成婚那日起,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温文尔雅,镇定自若的模样,从未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惊慌失措。她脚上血泡早已磨破,钻心的疼,可她还是不顾一切的往前跑,只想追上他的脚步。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她站在他面前,见他额上撞得青红,心疼不已,伸手要去揉,他却撇过头去。 她的手空落落的收回,心中涌出千种滋味,想要再开口说句什么,张了张嘴,竟不知从何说起。 小厮婢女已匆匆追了过来,也不敢说话,只撑开纸伞替两人遮雨。 两人的袍裙都是半湿,从广立在雨中,环顾四周,竟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的归途。他的心剧烈起伏着,似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转头望着菀白,见她穿着厚重的品级朝服,头上朱钗压得脖子都直不起来,她一手提着裙子,半倚在婢女身上,露出被泥湿浸透的莲瓣小脚。 他的心终于稍稍平静,又生出几丝愧疚。 许久,他才低声道:“回去吧。” 菀白点点头,想转身,脚上却是一疼,几乎要歪下去。从广怜惜,将菀白横抱而起,她将脸靠在他的胸口上,隔着凉湿的衣衫,听见他的心砰砰直跳,竟有些因祸得福的欢喜。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抱她。 她即便愚笨,却也一直都知道他心里住着别人。 第一次见他时,他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昏迷不醒,嘴中一直含糊的念着同样的名字。那个名字就像一把利刃,每每午夜梦回,从他嘴中说出,都像捅在她的胸口之上,痛得不能呼吸。 尽管如此,她还是十分满足。 她母亲曾是勾栏里最有名的妓女,因怀了她而被纳为侍妾,在家中,她几乎没有丝毫地位,刚刚及笄时,父亲一直想将她送与某个政客做小妾,以收买人心。却阴差阳错的,让她嫁给了先太后最为疼爱的侄子。 他缠病于床榻,奄奄一息,她知道,自己是为了冲喜而嫁过去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爱上了他,所以才不惧于或许会变成寡妇,满心欢喜的与他成婚。她也算不负所望,他竟然真的痊愈了,那么难治的鼠疫,他竟然痊愈了。 太后大喜,封她为县主。 其实她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让她真正开心的是,自从广病好,无论是待她还是待她的母亲,都是极好极好,连主母见了她也不得不堆起七分笑意,也再不敢欺负母亲。她常常想,大约是上辈子修了很多很多的福吧,才能修得如此俊美良善的郎君,这一辈子也算心满意足了。 从广将菀白抱上马车,自己却翻身骑上了马。 菀白担心他着寒,掀起车帘道:“二郎,外头太冷,别骑马了。”他看着她说话,嘴唇一启一合,那些字眼都清晰的传入耳中,却根本不知是何意思。 四周萦绕着湿冷的寒气,北风如利刃般剐在脸上,只是麻木的疼。他坐在马上,脑中全是憩阁里那个朦胧的青纱身影,那样的惆怅与幽怨,她应该认出自己来了吧,所以才侧着身,将头垂得那样低。 她,竟然不认自己。 子非一直随在从广身后,直至宫门。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雾气盈满了天地,她的鞋袜踩得浸湿,脚趾凉透了骨,如木头般杵着,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心想,若是他回头,她就叫他。有几次,他只是微微侧过脸,她就紧张得差点要将自己的舌头咬掉。 可是他并没有回头,他只是侧过脸,朝着怀中的女子,笑了笑。 她离他很近,甚至可以看清他微笑时唇角勾勒的弧度,那是她梦中出现过千万次的模样,如今就在眼前,却比梦还要遥不可及。她似乎能闻见他的气味,一种妙不可言只有他身上才有的气味,独属于他的气味,她贪恋的气味。 他们转过宫门,消失在宫墙之外。她立在雨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身往回走。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就算见面也只能远远的瞧上一眼,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了倚靠。 心里空得似能灌风,呼啸有声。 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她用袖子抚在脸上,扬起一个自嘲的笑意,道:“子非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活着,不就如你所愿了么?你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她走在雨雾里,青纱被风吹起,纷纷扬扬的飘起、盛开,又落下、湮灭。天空黑云压城,亦有几丝亮光破云而出,似要绽出流彩。 转眼元宵节在即,从正月十三日起,宫中通宵不禁,连贺五天,各殿装扮得花团锦簇,灯光灿烂,直至十七日方落灯。 依着往年惯例,官家写了十余幅灯谜贴于花灯之上,所有后宫之人只要猜对,无论品阶地位,均可御前领酒,与帝对饮。 至夜,天清如水,月明如镜,官家领着众妃嫔于御河赏灯,尚宫局早已备好几只棠木龙舫,德妃、董昭仪、张婕妤、兰美人与帝相伴,其余妃嫔则依着位阶坐定。舫中置有桌椅,桌上摆着各色精致点心及佳酿。 有驾娘立于两侧掌舡,帝妃则立于舡头观灯,又有内侍宫婢捧着绣帕、漱盂、裳服、沐巾等物立于舡尾屏声静立。 御河势如游龙,淳淳而下。 龙舫游得极慢,两岸柳杏等树皆是枯枝,用绸绫布纸等物做成花叶模样缀于枝头。各色繁复多样的花灯挂在树上,有苏州的五色玻璃灯,福州的白玉灯,新安的无骨灯等等从各处上贡的华灯,每株皆挂十余盏,共燃两万多盏花灯,如银花浪雪,映在水中,与天星辉映成趣,让人眼花缭乱,恍然如梦境。 已而入了拐弯处,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有巨形灯楼林立眼前,广达三十余间,高一百多尺,上面有采缯结成的文殊菩萨跨狮,普贤菩萨骑白象等装饰,金光璀璨,闪烁如星雨,极为壮观。 连赵祯也道:“果是人间好景色。”又见其奢华,不由暗暗叹息过于浪费。 待游过船,众人于垂拱殿享宴。庭中有仙韶院的女乐翩翩起舞,莺歌浅吟。亦有后妃宫人猜了灯谜上前领酒,箫鼓喧空,言谈欢笑,一片繁华胜景。 酒半微醺,赵祯倚着凳手观赏乐舞,柳枝白袖甩入空中,飘然而落,眼前忽而一亮,有红衣女子从中而出,只见红纱抹胸,薄雾烟红色拖地纱裙曳于地上几尺,面容如画,眼如秋水。众人皆是一愣,眼前之人正是冷落已久的尚采女。 赵祯许久未曾临幸于她,此时见了,颇有几分惊艳之感。 临冬缓缓走向御前,眉眼含笑,盈盈俯身下去,道:“官家,臣妾猜了灯谜,不知可否领酒?” 赵祯不动声色,道:“若是你猜对了,自然有赏。” 临冬将从花灯上揭的灯谜递与内侍,嘴上道:“这纸上写的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顿了顿,抿嘴一笑,道:“臣妾猜是爆竹,不知可对?” 宴席上本是言笑晏晏,此时忽而冷寂下来。当日尚临冬与郭皇后斗得你死我活,虽被降阶,却毕竟还能留在宫中,以她当日之盛宠,众人并不敢小窥,都小心瞧着官家脸色。 再深刻的爱恨也抵不过时光流逝,更何况是曾与自己肌肤相亲的女子。 果见赵祯微微含了笑意,道:“赐尚采女御酒。”内侍端了佳酿呈至临冬面前,她却并不相接,反后退一步,道:“臣妾不敢饮。” 德妃最近忙着年下诸事,一时忘了过问蕙馥苑,忽见尚临冬出现,竟有如临大敌之感。她尚且不知官家深意,亦不敢得罪,只坐在位中静观其变。 倒是董昭仪,心直口快道:“尚采女这又是为了哪般?既揭了灯谜过来领赏,却又不喝御酒,岂不是将皇命当儿戏?”弄月平日与董昭仪交好,此时却只拿起梅花自酌壶倒了杯酒,于唇边浅饮。 李美人惯于察言观色,瞧着临冬脸上竟是泰然自若,倒像胸有成竹一般,心思回转,笑道:“尚采女身子弱,向来不善饮酒,昭仪倒是错怪她了。” 董昭仪不想李美人会驳自己的话,狠眼瞟去,才笑道:“我倒是忘了,你从前就与尚采女亲近,自然最懂她。” 李美人忙起身朝董昭仪福身,扬眉笑道:“若说起这些,我倒知道您最喜碧香酒,德妃最爱芙蓉酒,张婕妤、兰美人平日甚少饮酒,而官家偏爱竹叶青。”说完,又将在座之人喜好通通说了,众人皆是惊叹,连赵祯也忍不住问:“你怎会如此通达?” 李美人朝赵祯福了福身,方道:“平日常与后宫姐妹玩乐,有时怕照顾不周,就将喜恶都记下了。”顿了顿,又道:“臣妾愚钝,只能在此等小事上费些心思。” 赵祯点点头道:“朕倒觉得你聪慧。”又朝立于庭中的临冬道:“你既不想,不饮也罢,退下吧。” 临冬却只站在不动,她的声音柔软如丝,却字字入耳,道:“臣妾倒并不是不想饮,只是不能饮。” 赵祯哂笑,问:“怎么,还怕是毒酒不成?” 临冬依旧静静立着,夜风拂过,将她轻纱红裙高高吹起,缭绕于身,宛若天人。她高傲的抬着头,眉眼间的娇媚凌厉之色,一如往昔。她被冷落已久,竟还能有如此气势,连德妃也不由得暗暗一惊。 她一步一步缓缓朝赵祯走去,只离至三步远,方停下,轻声道:“官家,臣妾有孕了。”那样淡那样薄的一句话,传入众人耳中,却如惊天霹雳。 赵祯久未临幸于她,倒有些不可置信,只问:“多久了?” 临冬道:“差不多四个月了。” 德妃暗暗绞着绢帕,她深知赵祯子嗣甚少,只养着几位公主,如今中宫悬空,若是尚临冬生了皇子,入主慈元殿也未尝不能。她瞧着赵祯脸上渐渐溢出惊喜之色,遂拿出副后威仪,道:“官家,此乃大事,不如先请御医诊视。” 众人皆随御驾行至蕙馥苑,唯莫兰却不贪热闹,回如意院去。 清秋扶着莫兰的手缓缓于宫街上走着,两侧花灯高悬,照得通火辉明,竟连宫灯也不必提。因人都往蕙馥苑去了,街上居然空无一人。 清秋道:“竟不想尚采女能有如此福气,只怕连德妃娘娘也始料不及。” 莫兰并不说话,面上也瞧不出神色,她抬头看着明月当空,想着赵祯此时在旁的女人身侧温言软语,竟有些难以疏解。 清秋怕莫兰想不开,又道:“娘娘倒不必伤心,后宫妃嫔众多,妊娠之事再所难免,只要官家常来如意院,娘娘就不必怕。” 莫兰哦了一声,轻移莲步,并不搭话。 待回了自己殿中,换了家常衣衫,卸了大妆,顿觉神台清明。她心中怅然,像是丢了极为珍惜的物件,也不知如何去寻,只空落落的惆怅。忽见案上放着笔墨,上面还搁着昨儿未写完的字,遂拿了笔续写下去。 她向来不爱写字,写得也不好,闲着无事,才寻了本黄帝内经来抄。她一撇一捺的仔细研磨,倒有静心之效。外头有内侍来报,莫兰手上微微一抖,笔下斜横,将整张字全废了。 她心里烦闷,遂搁下笔,坐于藤椅上,问:“何事?” 内侍道:“尚美人妊娠龙嗣有功,赐回原来阶位。” 莫兰愣了愣,方道:“知道了。” 清秋端着莲子茶进来,递与莫兰道:“娘娘喝口茶清心。” 莫兰瞧着那茶,嘴边反扬起一丝笑意,道:“好丫头,连清心茶都备好了。” 清秋见莫兰脸上有了笑意,缓了口气,方道:“只怕后宫娘娘们,都在喝这茶哩。”莫兰被她逗笑,喝了茶,复又提笔写字,将整篇通评虚实论重写了,临至半夜方安寝。 莫兰睡眠不好,至天亮才朦胧睡去,此时酣睡正香,迷迷糊糊的只觉脖颈处有温暖气息乱轰,她本能的往床里缩了缩,又伸手去拂,只觉什么触手生温,她含糊道:“别闹,让我再睡一会。” 赵祯笑道:“小懒虫,朕都下了朝,你却还在贪睡。”稍顿即狭促道:“要不要朕帮你穿衣?”说完,就伸手去解纽扣。 他竟真将胸前两枚扣子拨了开来,露出雪白肌肤,将头拱了上去。她知道没法再睡,只得惺忪的从被中坐起,道:“你先到外面候着,待我梳妆了再进来。” 赵祯笑道:“让朕给你穿衣。” 莫兰伸手将他推下床,道:“别闹了。”又朝外道:“清秋。”外头却寂寂无声,廖若无人,赵祯笑:“朕在这里,她们怎敢进来?” 她缩在被子里,道:“你不让她们进来,我怎么穿衣洗漱?” 赵祯又往床上爬去,道:“说了,朕来伺候你。” 莫兰撇过头去,道:“你还是去伺候尚美人吧,她可怀了龙嗣。” 赵祯哈哈大笑,捏住她的脸颊,道:“就知道你要不高兴。” 赵祯隔着被子将她抱入怀中,温声道:“听说宫外的花灯节极为热闹,朕今日事闲,带你去看可好?” 莫兰倚在他怀中,身上暖得发热,脸上也烘得绯红,她道:“无事献殷勤,不去。” 赵祯却接着道:“去看了花灯,再去郡公府看莫愁可好?朕问了楚子夫,说莫愁今天带着夫君回娘家。” 莫兰道:“你不怕群臣进谏?” 赵祯见她眼波流转,浅嗔薄颦,异于往日妩媚,不觉吻在她的唇上,含糊道:“怕什么,朕只是出宫一趟,他们不敢乱说。” 莫兰被他吻得全身发热,好不容易将他推开,才往被中一缩,躲至床角,道:“我不管,睡醒了再说。” 赵祯俯身过去抱她,道:“小懒虫,都日上三竿啦,等下腰得睡酸了。” 莫兰将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道:“你若不来,腰怎会酸?”话一出口,她的脸先红了,好在躲在被中,他也瞧不见。 赵祯倒似并未在意,只伸手将她头上被子扯开,将脸俯在她脸上,只见她故意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浓密黑亮,微微抖动着。虽是未有梳洗,她脸上却细润光滑,红唇俏鼻,青丝如墨。 他的气息暖洋洋的扑在她的脸上,使得她一阵酥麻。 见他半天没得动静,她终是忍将不住,睁开眼来,道:“好啦,好啦,我起来就是。”还未起身,却被他吻了上来,伸手往胸前抚去。她慵懒无力,双手紧握他腰间锦带,一点点的恍惚下去。 ------------ 79.值得 待莫兰穿好衣服,已是午时。 清秋早已吩咐宫人将饭菜备好,莫兰没有胃口,只喝了半碗鸭肉竹笋清汤,就搁了碗。赵祯道:“你想吃什么,再让司膳司做去。你早上也未用膳,仔细饿伤了胃。” 莫兰道:“就是不想吃。”又笑道:“呆会出了宫,我们直接去郡公府可好?” 赵祯漱了口,道:“听你的。” 郡公府前扎了灯棚,挂了千百盏花灯,连日灯火不熄。楚子夫早早候在大门处,跟家里只说是朝中同僚,旁人也并未起意。莫兰穿着梨花白素锦棉袍,系着素白的马面裙,虽是极为淡雅朴素的样式,用的布料却是顶好,十分柔软舒适。 她戴着风帽,将大半的脸遮去,赵祯从马上将她抱下来,在她耳侧轻叹了口气,道:“你重了。” 莫兰斜睨了他一眼,倒并未计较。楚子夫连头也不敢抬,领着两人从正门进了,绕过花园,穿过长廊,至自己书房,方行大礼。 房中烧着地龙,烘得极暖,又另设了几只错金玛瑙熏笼,里面烧着上等银炭,有光而无焰,红艳艳的燃着。 莫兰取下风帽,露出芙蓉玉面,道:“快叫母亲和莫愁来。” 楚子夫闻着魂牵梦萦的淡淡香气,并不敢直视,低头应道:“是。”正要退出门去,却听赵祯说:“朕也出去避一避,免得你们说话不自在。” 因是子夫独自住的小院,亦甚少有旁人来。 他将不紧要的下人均打发了出去,只留了几名贴身婢女在院里伺候。他早安排莫愁与姨母在旁侧小屋中候着,只需使人去叫。 赵祯往后花园中走了几步,方问:“莫兰从前住在哪里?” 子夫微微一愣,指着几株秃枝掩映的小屋,道:“在那边。” 待渐渐走近了,方见屋前有一方小池,装着满池清凌凌的水。池边有几座假山,山后种着几株寒梅,暗香疏影,临寒独放。 有几名青衫婢女正在花下玩闹,见有人来,忙正了色,躬身请安。 子夫挥了挥手,众人就一哄而散,全不见了踪影。赵祯笑道:“这里很清雅幽静,合莫兰的性子。”一转脸,瞧着子夫道:“离你院子倒是相近。” 子夫脑中轰隆一响,生怕赵祯误会,忙道:“臣先前并不住后院,成婚后方搬进来。”赵祯并不回话,子夫也不敢瞧他脸色,只随在身后慢慢挪步。 两人闷声走了半会,冬天日短,天已阴沉沉的压了下来,因官家是微服,又是到自己府上,子夫甚是忐忑,遂小心道:“官家,外头天冷,不宜久呆,不如回厅中暖和暖和。” 赵祯知他心事,亦不为难,只道:“甚好。” 莫兰虽有满腔的话要说,却也知道克制,瞧着天色已晚,就与母亲莫愁道了别,由婢女领着去前厅寻赵祯。 苏且和立在廊下相候,见了莫兰过来,忙道:“老爷,该回家了。” 待回到宫中,天已擦黑。 莫兰本是悄悄儿出的宫,如今回来亦是静静的。清秋早在廊下翘首以盼,见莫兰回来,悬着的心才放下,连忙将她迎入屋中,取了风帽,换了寝衣,用热毛巾拭过脸,又呈上晚膳来吃了,方道:“才人刚刚出去不久,张婕妤和李美人就来了。” 莫兰心里一紧,忙问:“你怎么回的?” 清秋替莫兰卸下朱钗,口中道:“我说娘娘头疼,正躺在榻上休息,不宜见客。” 莫兰点点头,又问:“蕙馥苑如何?” 清秋撅了撅嘴道:“想来是极热闹的,官家赏了许多东西,德妃又亲自从尚宫局挑了宫人送去,尚美人很是得意呐。”停了停,又说:“娘娘这月没有见红,胃口也不好,该请御医过来诊断诊断,许是……” 莫兰从妆盒中挑出一枚鎏金碧玉朱钗,正左右端详着,懒懒道:“此事休得胡言,过几日瞧瞧再说也不迟。” 第二日赵祯在福宁殿看书,廊下有内侍唤:“官家,清河郡王求见。” 赵祯忙放了书,道:“让他进来。” 因八贤王病卧于榻,赵庆衣不解带随侍身侧,官家听闻,特下了旨意,令节时不必来宫里请安。赵庆穿着朝服,亦是恭谨有加,先按着规矩行了大礼,方坐下,道:“官家近日龙体可安好?” 赵祯笑:“你倒不必操心朕,皇叔可大好了?” 赵庆道:“皇恩浩荡,这几日可下床走动,精神也好,一日里倒能好好吃上半碗饭。” 赵祯欣慰道:“朕也放心了。”又问:“夫人可入宫了?” 赵庆回道:“已去德妃娘娘那里请安了。”又跪下道:“臣除夕也未能入宫给官家请安,请官家治臣大不敬之罪。” 赵祯起身亲自将他扶起,道:“皇叔寝疾,你躬亲服侍,何罪之有?” 赵庆道:“谢官家恕罪。” 有宫人捧上茶来,两人正叙着旧话,忽听内侍急急道:“官家,旼华公主来了。”话还未落,旼华已然掀帘闯入殿中,嘴上道:“六哥哥,我做了饮子……给你尝尝。”说到后面几字,语气陡然落了下去,她直眼瞧着赵庆,像是几百年未曾见过一般。 赵庆痛楚难当,只是当着众人不好表露,强颜欢笑道:“公主万安。” 旼华愣了愣,随即浮起浅浅笑意,道:“六哥哥既有事,旼华先告退。” 待旼华去了,赵祯终是放心不下,顾不得赵庆在场,朝外唤道:“苏且和。” 且和入殿,赵祯道:“你去跟着旼华公主。” 当日旼华寻死之事,赵庆也有所耳闻,亦是撕心裂肺。只是自己成婚已久,当着官家的面倒不敢失仪,遂强装出一副淡淡模样,当做未有察觉。 旼华从小千娇万宠,任谁的话也不听,发起火来,连整个后宫也要抖上几抖。她从殿中退出,心里烦闷,将仪仗斥责开来,自己独自穿过御花园,往偏僻的宫室闯去。行至一片松林中,如针般的枯叶满地,有风吹过,听得松涛滚滚。 有宫人偶从此处经过,均被她喝得远远,赶命似的跑了。若大的林子,只剩她一人立在其中,天地寂静,松香扑鼻,似有什么忽然盈入了心底,扑在空荡荡的胸上,她深深叹了口气,眼泪就滚了下来。 许是因为天地广阔,又只有她一人的缘故,只觉身上包袱通通放下了,竟能畅快的痛哭一场。从出生起,她就什么都有。要什么,只要手指勾一勾,就有人自动奉上前来。清河郡王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在还未分清男人女人,还不知道天伦人伦之前,她就爱上了他。 她以为,勾一勾手指,他就是她的了。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只能远远的瞧着他,半分也不能再靠近。 也不知哭了多久,心里竟生出浑身畅然的感觉。天空忽然飘飘扬扬的洒起了雨花,她抬起头,看着雨丝从天而降,落得她睁不开眼睛,心反而沉静下来。 她就那样站在雨中,知道该找个地方躲,才不会淋湿衣服,可是她却一动不动,只是站着,仿佛要站到天荒地老。 眼到之处忽然出现几只红梅,再一看是纸伞上的画。 她回过头去,是清俊威武的面容,只听他轻轻道:“要生病的,跟我回去吧。”那声音好像有蛊惑的力量,让旼华不容反驳。他替她撑着伞,自己却站在雨外,两人缓缓往前走着,心思各异。 她穿着大红底子缕金牡丹缎面长袄,立在青松之中,像是盛开极妍的蔷薇,虽是满身皆刺,却异常的柔软动人。平日里无论她如何张牙舞爪,在苏且和心里她却一直都只是为了心爱之人跳入御河的平常娘子。那日他从御河中将她救起,她像只小猫般缩卷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气若游丝,着实令人疼惜。 仪仗早已寻了过来,有宫婢拿着月华底绿萼梅披风,上前要替旼华裹上,却被斥道:“我不爱这些。” 且和见她湿了半身,不禁有些逾越,接过披风亲手替她系上,道:“你也该让官家省心些。” 旼华倒似被说动了心,乖乖站着任他伺候。 将公主送至绯烟殿,且和正要告退,只听旼华道:“你衣服都湿透了,回去先换衣衫。”她的语气温柔又亲切,与平日大不相同,使得且和微微一顿,随即才道:“谢公主关心。” 待回到福宁殿,又有绯烟殿的宫人送了姜汤饮子过来,说是公主赏赐。那宫人亲眼瞧着且和喝了,才回去复命。 自尚美人复宠,宫中妃嫔皆爱往蕙馥苑去,临冬倒不计前嫌,来着不拒,通通闲话一番。赵祯对她亦是极为看重,日日必去瞧她,且对饮食膳药等均要亲自过目,以保万无一失。 德妃更不敢怠慢,每日都遣人去给尚美人请安,问其所需所想之物,宫里有的,总先拨给她用,宫里若是没有,也紧赶慢赶的从外边弄了来,只求她舒心。 一时间,风光无两。 这日,赵祯宿在沉香殿,天还未亮,已有内侍在廊下叫起。他十二岁登基,少年成帝,随着太后早朝惯了,每日皆在卯时起身。 尚寝局的内侍宫婢井然有序的进殿伺候,弄月从褥被里直起身子,玉手拨开淡紫的帷帐,正欲说话,却听赵祯道:“别动,天还早着,你再睡会。” 弄月垂下手臂,娇声道:“臣妾想伺候官家穿衣。” 她的声音千娇百媚般从帷帐后传来,极为蛊惑人心。赵祯笑:“有一众的人在,你尽管安心睡着。待天亮了,再起不迟。朕下了朝去蕙馥苑,你若无事也多去陪陪尚美人,她怀着子嗣,日日无趣得发慌。” 弄月心里发酸,只是不敢发作,轻声回:“是。” 宫人伺候着赵祯穿了朝服、梳了头发,又用青盐洗了牙,方捧上几碟点心。赵祯就着酥酪吃了青卷,正要去东宫早读,忽听见外头有吵闹之声,隐隐有人道:“别惊扰了圣驾。” 赵祯听了,问:“怎么回事?” 阎文应从外殿进来,跪至地上道:“仁明殿走了水,奴才早已遣了人去扑火,此时已救下了。” 赵祯行至廊下,见西边天上火光犹亮,脸上变了颜色,愠怒道:“朕去瞧瞧。” 阎文应道:“官家,那儿油烧火燎的,又浓烟呛鼻,若是伤了龙体,奴才可要作死了。” 赵祯瞪了他一眼,道:“啰嗦。” 因发现极早,火势并不算大,从柴房烧起直到通鉴馆,倒还未至南北二楼。待圣驾巡幸,火已浇灭大半,只剩零星微火。 司籍司尚宫见官家驾临,忙上前行大礼。 赵祯面露忧色,望着黑烟滚滚,问:“可有人受伤?” 那尚宫回道:“因是半夜着火,并无人受伤。倒有个通鉴馆的宫人因冒火进殿拿书稿,被火灼伤了眼,还请官家召医女来瞧瞧。” 赵祯问:“书稿可都拿出来了?” 尚宫默语片刻,方道:“烧了一半。” 赵祯见通鉴馆几乎夷为平地,想着两年来收集的籍册竹简、劳苦修撰的书稿均被毁于一旦,正是惋惜,又听尚宫禀说书稿被救回一半,也算不幸中之大幸,遂问:“那宫女是何人?朕要好好赏她。” 尚宫道:“是通鉴馆的掌籍宫女吕子非。” 赵祯嗯了一声,只觉耳熟,沉吟半会方忆起曾在莫兰口中听闻过,不觉恍然大悟,道:“阎文应,去御药院请御医来。” 阎文应机灵,忙使了人去,又道:“那坏事的宫人该如何处置?” 赵祯问:“可查清楚了?” 阎文应道:“是落灯的小内侍荤忘了熄火,昨晚上风又大,把灯架上的蜡烛吹落了,燃了书纸。” 赵祯知道他们敷衍自己,不过胡乱使个人出来做替罪羊,微微一哂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阎文应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只觉背上被汗浸得湿凉,叩首于地不再说话。 此时天光大亮,赵祯望着满眼废墟,许久方道:“让尚正局的人细细查明了,按着律法办事。” 阎文应听了,这才松了口气,道:“是。” 赵祯瞥了他一眼,道:“起来吧。” 阎文应腿上酸胀,却丝毫也不敢表露,稳稳的站起身来。 莫兰向来贪睡,冬日又冷,更是起得晚了。至辰时,清秋正伺候着莫兰穿衣,只听廊下有宫人道:“美人,仁明殿的绿儿娘子来了。” 莫兰道:“进来吧。” 绿儿进了殿,不由分说,先双膝一曲跪了下去,道:“娘娘,你可要救救子非娘子。”莫兰心下一惊,问:“怎么回事?”说着,胡乱将衣服穿了,扶起绿儿。 只见她眼圈儿都红了,伤心道:“昨儿半夜通鉴馆着了火,子非不管不顾的往火里去拿书稿,一出来,才发现眼睛看不见了……” 莫兰心中忧虑,急道:“可叫了医女瞧?” 绿儿哭道:“官家倒遣了御医,但他们还未仔细瞧,就有宫人来,说尚美人肚子疼,把御医全叫走了。奴婢只会哭,倒是子非说让奴婢来求求您。” 莫兰片刻也不敢停,走入院中,随便使了个宫人,道:“你往粹和馆去,只说是我吩咐的,让苏医女和邢太医去仁明殿找我。”待那人去了,莫兰也顾不得用早膳,抱着汤婆子,裹着风帽,就扶着清秋疾步而去。 出了鸾鸣殿,绕过宫街,穿过暴室,仁明殿近在眼前。 西华门已闭,仁明殿暂不许人入。莫兰走得焦急,遇见宫人行礼也视而不见,直往子非房中去。虽是大白日,屋里却昏暗无光,莫兰从太阳底下进屋,只觉眼前一黑,过了半会才缓过来。 子非倚在窗槛上,眼上虽裹着白布,却也知道莫兰来了,道:“只怕不能给娘娘请安了。” 莫兰依着她坐了,见她污头垢面,嘴角还含着笑意,眼泪不禁唰的落了下来,半响方道:“你傻呀……” 子非逗她,道:“你可别哭,我如今眼睛被烟火熏伤了,若是被你惹哭了,今后可难治了。” 莫兰听她说得有理,忙抹了泪,道:“不该是你逞强的时候……不过几本书,比不得你性命重要。” 子非勾唇一笑,缓缓道:“通鉴馆是他的心血,那书稿是我与他共同起草,我怎能眼睁睁瞧着毁于顷刻。” 若是那书稿没了,他的痕迹真的就消失殆尽了。 莫兰并不知道子非已见过从广,念及他已成婚,不由得道:“他不值得你如此。” 子非却笑:“他值得。”停了停,又轻轻道:“就凭他以往对我的好,就够我念想一辈子了,无论如何,他都值得。” 两人正说着,清秋从外头烧了大盆的热水,拧了毛巾要替子非净面,莫兰却伸手接过去,清秋道:“此等粗活怎能劳烦美人。” 莫兰已然替子非擦起脸来,道:“我若不做些什么,只会发慌。”待净了脸,莫兰又伺候子非抿了抿头发,子非道:“我可要好好享受一回,怕是官家也难得有此福气哩。”说得清秋都笑了起来。 不过一会,苏医女和邢御医已行至屋外,莫兰忙请两人进去,见屋里太黑,又命人点了十余枝蜡烛,照得通火辉明。 毕竟男女有别,邢少陵站在十步开外,听苏医女诊断后方说自己的想法。莫兰虽学过几月医术,终究浅薄,也只是听着,并不插话。 好在,总算有惊无险,掌医女开了几副敷眼的药,嘱咐了几句,就去了。莫兰是极信任苏文君的,听她说无碍,方才落下心中大石。 过几日,天气渐渐回暖,但临冬畏寒,官家特意下了旨,唯她蕙馥苑继续供着地龙和银炭。董昭仪、李美人坐在里面皆热得冒汗,忙脱了外面罩的薄比甲,方觉好受些。 三人原本好好儿说着话,不料临冬忽而蹙起眉头,捂着肚子直叫痛,不过半会,脸上就变得苍白如纸,额上也冒出细细一层汗珠。 董修仪见她疼痛难忍,大汗淋漓,也是吓了一跳,忙吩咐宫人去唤御医,又遣亲身婢女屏幽去禀告官家。 屏幽到了福宁殿外,方知官家正在凝辉殿议事。 那里重兵把守,闲人不能入内。毕竟临冬不是自己主人,屏幽倒也按耐得住,只候着门口,也不吵闹。待官家散朝,已近午时,屏幽见官家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忙整了整衣冠,方跪下将事情禀明了。 御驾匆匆往蕙馥苑去,董修仪领着众人至垂花门处接驾,赵祯径直往里面走,问:“怎么样了?” 董修仪道:“官家别急,御医们正在里头瞧着,想来无大碍。” 到了外殿,赵祯也不坐,只来回踱步。宫人更是吓得噤若寒蝉,或屏声立着,或轻手轻脚的做事。过了半柱香时辰,七八名御医方从里头出来,纷纷跪至地上,齐声道:“请官家恕臣等无能之罪。” 赵祯惊惧,只觉头微微有些眩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方道:“为何?”其中为首的徐太医叩首道:“尚美人久用麝香等物,伤了肌体,即便有孕,也终难保住。” 赵祯疑惑不解,问:“麝香?她为何会用麝香?” 徐太医道:“尚美人先前在民间寻了方子,叫香肌丸,是由麝香、高丽参、鹿茸等名贵药物制成。只需将那药丸塞入肚脐,便可肤如凝脂,肌香甜蜜。但该药之毒却会经久滞留积蓄在任督二脉内,令女人终生不孕。即便有孕,也易小产。”稍顿又道:“尚美人曾将此丸交予臣研制,被臣拒绝了,想来娘娘自己依着方子用了许多。” 赵祯太阳穴上青筋直跳,瞧着身侧几株粉堆俏丽的牡丹,层层叠叠,开得极盛。他转过身去,猛然抬脚踢在放花瓶的高几桌上,只听“咣当”一响,那花瓶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瓷片溅了满地。殿里内外的宫人内侍瞧着如此情形,均被吓得噗通跪了下去,越发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 80.妊娠 外殿极静,熏炉里有银炭“啪”的一响,众人惊悚胆颤,浑身冒起汗来。内殿传出细微的呻吟声,尚美人躺在床上,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身侧只剩平日里不怎么待见的小丫头,更觉心灰意冷。 她实在使不出劲,气若游丝问:“官家呢?” 小丫头倒有几分义气,见临冬醒来,拧了热毛巾帮她拭汗,柔声道:“官家在外头问御医话,美人且安心休息,今后日子还长着哩,养好身子紧要。” 临冬闭了闭眼,泪水清泪没入鬓发中,哀声道:“我要见官家。” 小丫头道:“娘娘先歇息着,呆会官家自然会来看您。” 说话间,赵祯已入了内殿,临冬望着朱红身影,心里柔肠婉转,低唤了一声:“官家,臣妾……”终是说不出话了,只是默默垂泪。 赵祯站到床前,眼光如寒冰,口中道:“徐太医说你用过香肌丸,可有此事?” 临冬唬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道:“臣妾一时糊涂,才听信了御医所言,用那丸子葆容貌。”又仰起头来,哭泣道:“臣妾是被人设了圈套,她们嫉妒我深得圣宠,就想着法子来毒害我。” 赵祯脸上愈加没了神色,一想到后宫众人不知用了多少手段算计自己,心里就生出厌烦之意。临冬任眼泪淌了满脸,抽泣道:“臣妾如今想来,都是董昭仪使的诡计,香肌丸的方子是她故意透露给我,还说宫里只徐太医会研制。臣妾开始时并不知其中麝香等物会伤肌骨,后来明白时已然晚了,请官家给臣妾做主!” 赵祯道:“朕自然要做主,朕倒想瞧瞧,这宫里头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随即宣了董昭仪等人进内殿对峙,董昭仪自然不认,她跪在赵祯跟前,道:“尚美人自己害怕失宠,才寻了偏方来用,与臣妾何干?臣妾本还怜惜她痛失爱子,真心待她,不想竟被她反咬一口,实在让人寒心。” 徐太医也道:“官家,微臣与尚美人无冤无仇,又为何要害她?臣家里世代为医,又怎会陷人于危境而不顾?请官家明察。” 赵祯见他们谁也不肯相让,各说各理,更是震怒。遂将御药院相干的御医、医女、宫人等一并召了来,仔细核对了药物收管记录、御医药方记录及御医后宫出入记录等,才发现徐太医果然擅自用了许多麝香、高丽参、鹿茸等名贵药物,且说不出用于何处。 宫人们从未见过官家如此大动干戈,皆被吓破了胆。 德妃听闻,连衣裳也来不及换,穿着家常的杏色绣花锦衣,系着青灰马面裙,急匆匆就往蕙馥苑来。行至垂花门处,已是香汗淋漓,被风一吹,浑身寒颤不已。 殿里殿外哗啦啦的跪满了人,德妃行至赵祯跟前,躬身道:“官家万福。” 赵祯将手中卷册狠狠仍在地上,道:“宫中发生此等算计之事,你可知道?” 德妃见赵祯怒极,小心翼翼道:“是臣妾疏忽。” 有宫人捡了卷册递与德妃,德妃瞧了几眼,大约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也不敢乱言,只等着官家示下。 赵祯倚在凳手上,眼睛平静如毫无波澜的湖面,问:“董昭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董昭仪叩首于地,知道是隐瞒不过,只好道:“臣妾真是百口莫辩,当日虽有告诉尚美人香肌丸的方子,但绝没有要谋害皇子的意思,是尚美人说她脸上长了红疙瘩,问臣妾有什么好法子能使肌如凝脂,臣妾才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却不想,她竟放在心上了,如今却反来怪臣妾。”说着,又嘤嘤的哭了起来。 后宫明争暗斗,赵祯从小瞧到大,有时心里清楚得很也只是当做不知道,而这次,却是闹得太过,让他不得不痛下狠心,整整此等不良之风。 他沉吟许久,方道:“董氏昭仪、尚氏美人品行不端,不足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贬为庶人,逐出宫廷。” 董昭仪听闻,如同坠入深渊,眼前漆黑一片,往地上连连叩首道:“官家,您饶了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 反倒是尚临冬,挣扎着跪在床上,不哭不闹,道:“谢官家恩典。” 赵祯亦不再看她们,拂袖而去,将一切留给德妃处置。 德妃生怕官家因自己疏忽香肌丸之事而降罪,遂比往日更尽力了三分,不足两日就将董氏、尚氏清出廷掖,不留半丝痕迹,连着那徐太医也被杖刑二十,永不再录用。 宫中突遭此变,引得一片哗然。 赵祯妃嫔虽多,子嗣却少,此次尚美人受妊,期望甚高,忽得如此结局,更是痛心不已。他接连半月都不曾踏入后宫半步,日日都在福宁殿处理国事,连如意院也未去。 已是春天,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廊下用黑釉缸子摆着几溜的牡丹,花骨子开得及大,极为富贵。阎文应刚被升为司天监掌印大监,正要耍耍威风,见夏芷站在廊下发愣,连声训斥道:“哟,官家就要起了,你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备茶去,难不成让官家等你不成?” 夏芷品阶虽不如阎文应,但论资格却比他老得多,宫里妃嫔见了她还客气三分哩,偏这阎文应却总是气焰嚣张,十分讨人厌恶。 夏芷不怀好气道:“等官家醒了,我自会去捧上茶去,倒不劳烦大监提点。”说完身子一扭,就往茶水房去了。阎文应失了面子,又不敢如何,只好拿廊下扫洒的宫女出气,乱骂一通。 待赵祯歇了午觉,夏芷捧了新泡的玫瑰茶去,那茶既有花的淡淡香味,瞧着也好看。赵祯刚刚睡醒,有些神思恍惚,用茶盖轻轻撇着那舒卷的花瓣儿,却并不喝。正是出神,忽听廊下有内侍道:“官家,奴才有事禀告。” 赵祯放下手中茶盖,道:“进来吧。” 内侍躬身入了殿,跪至殿中,一脸喜色道:“奴才给官家道喜了,刚刚御药院的太医遣人来说,兰美人有喜了。” 内侍说得又快又急,赵祯脸上犹带着几丝倦怠之色,仿佛是没听清一般。 阎文应在一侧也忙跪下,笑眯眯道:“官家大喜。” 赵祯这才恍然大悟,心底无可抑制的生出狂喜来,似要炸开一般,连倦意也不见了,倏然起身,疾步往外走去。 待到了如意院,只见莫兰搭着宝石蓝白霏织丝锦薄被躺在廊下晒太阳,内侍要上前禀告,却被赵祯止住。院中梅花全已搬走,换用景德蓝大瓷缸种了几百盆石榴花,一团团,一簇簇,灼红如火。 他蹑手蹑脚走近她,见她微微闭着眼睛,睫毛浓密而长卷的盖在脸上,唇角似带着笑意,透白的肌肤在阳光下似能反射出柔光来。 她往一侧偏着头,露出玲珑有致的脖颈,赵祯怕她冷,轻轻将被子往上提了一提,她却惊醒了,惺忪的睁开眼睛。 赵祯浅笑道:“阳光虽好,睡在外头可不好,易招风。”说着,连着被子将她一齐抱起,往殿里去。他将她放至床上,温声道:“你如今可是两个人了,肚子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莫兰从被子里挣脱出来,头上有几缕发丝垂在脸上,正要去捋,赵祯却伸手柔情万种的替她抿回髻上,道:“朕前几日吃了司膳司做的百合酥,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吃?”还未等莫兰说话,又急急道:“不是不是,你现在有孕,该喜欢吃些酸的东西,朕使人做些酸梅糕来,如何?” 莫兰道:“我倒并未想吃酸的东西,此时也不饿,倒是你,扰了我安眠。” 赵祯“啊”了一声,满脸愧疚,道:“那你睡,你睡。”说着,就真要上前替她掖被子。莫兰被他逗笑了,道:“醒都醒了,如何还睡得着。”她脸上含着笑意,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眉眼弯弯,娇声软语的说着话,让他心醉不已。 他伸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仿佛不肯相信眼前这一切,生怕只是梦境,唯有将她箍在怀中才觉心安。 他在她耳边喃喃道:“莫兰,朕高兴极了。朕答应你,只要你想要的,朕都给你,朕只想要你。”又捧住她的脸,面对面缓缓道:“朕很爱你,希望你能明白。” 他们几乎脸贴着脸,呼吸绞着呼吸。 莫兰望着眼前男人,如清潭一般的眼眸里除了自己再无其她,耳中听着他的情话绵绵,不觉触动到心底最为柔软之处,她的笑从心底溢漫出来,延至眉梢眼角处,觉得浑身都舒展开来,身体的每一处都是快乐的。 她脸上绯红,垂下眼睑道:“吾与卿有三世之约,生死相随,终不相负。” 赵祯听了,见她羞涩难当的模样,更觉爱怜,仿佛她身上能生出熠熠光彩,使他再不忍移了目光。 次日,帝下圣旨,兰美人妊娠有功,晋为正二品昭仪。 转眼到了四月间,因刚下过雨,远处山峦如流水般连绵起伏,薄薄的雾气氤氲于山顶,空气中是清凉而静谧的味道。 清秋正吩咐着宫人打扫院中满地的落红流水,忽有内侍前来禀告,道:“清秋娘子赶快预备着,御驾已经到鸾鸣殿门口了。”说完,掉头又去了。 清秋忙进内殿,见莫兰脱了软绸绣鞋,缩着脚歪在红木酸枝塌椅上看书,轻声道:“娘娘,圣驾已在院门外了。” 见她放下书,清秋忙蹲身过去伺候穿鞋,又伸手去扶,她却笑道:“哪有那样娇贵。”说着,自己就站了起来,往外去。 正是春寒料峭时节,莫兰穿得严实,一件鸭卵青牡丹大袖襦裙外罩着石青织团花褙子,倒并不能瞧见微隆的肚子。她只站在屋前廊下,并不出院门。 官家早已下旨,说近日风大,怕莫兰吹伤了头,无论谁来如意院,都只管在屋里相迎。 赵祯被内侍宫婢前呼后拥而来,他今日并未穿龙袍,倒难得一身铠甲戎装。他眉飞眼笑大步而来,还未等莫兰福下身去,双手早已被他攒着,笑道:“今日身子可舒服?”又含笑望着她的肚子,问:“他可闹了你?” 莫兰牵着他往里走,道:“他还小着哩,哪里就能闹人了。” 两人入了里殿,清秋捧了茶来,赵祯却并不坐,挺身立于殿中,问:“莫兰,朕这身戎装可好看?” 他本就高大,平日又极爱骑射、蹴鞠,虽不比苏且和神勇魁梧,但也肩宽体阔、身长玉立,此时换上戎装,更有一股威严逼人的气势,有慑人之感。 案几上摆着几株芍药,紫红的花瓣层层叠叠,随着屋中动静微微摇曳。 莫兰道:“很好看。” 赵祯像个小孩似的笑起来,张开双臂,仔细打量身上铠甲,得意不已,嘴上道:“国库拨了银两给枢密院的老头子做新戎装,好歹给朕也做了一套。” 莫兰道:“六郎穿上戎装好看是好看,但是我倒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穿。” 赵祯一愣,问:“为什么?你不喜欢?” 莫兰摇摇头,道:“我只是想,若是已经到了官家都要披铠甲的地步,那大宋该是陷入了何种不堪境地!” 赵祯听了,脸上唰的变了颜色,坐至凳上,默然不语。 清秋以为是莫兰说错了话,吓得胆战心惊,诚惶诚恐的站在门帘处,越发不敢乱动。许久,赵祯才瞥了一眼莫兰,见她竟自顾自坐在窗下看起书来,假装咳嗽几声,道:“怎么才下过雨,就热了起来。”又瞧着莫兰道:“朕想换平日穿的青衫。” 莫兰从容将书放下,接过清秋取来的衣衫,亲自帮赵祯换上,只当刚刚什么也未曾发生过,又问:“六郎可在如意院用晚膳?” 赵祯正要说话,廊下忽有内侍禀告:“官家,刘大人已在福宁殿恭候。” 赵祯一听,扬起笑意道:“朕先回福宁殿去,晚上再过来用膳。”待走到院门口,又返过身来,握住她的手,叮嘱道:“若是朕来得迟了,你也不要等,仔细饿伤了胃。”顿了顿,他还要说什么,却见莫兰轻轻跺了跺脚,道:“往日还嫌我啰嗦,你倒比我更啰嗦了。” 赵祯见她含娇带嗔,眼波流转,不觉微微一笑,道:“那朕走了。” 莫兰知道他舍不得自己,心中一甜,踮脚轻吻在他下颚,笑道:“这下可以安心去了。”左右随侍的宫人见到如此情景,都知趣的悄悄儿背过身去。 赵祯捏了捏莫兰脸颊,道:“你这个狭促的……”又深深吻在她唇上,许久才转身离去。 自太后薨后,刘家地位不保,从广在官家面前亦是收敛了神色,再不敢有所放肆。他因着去年病重,早已不在朝中任命,只担着闲职,日日呆在家中养病。此次赵祯忽而宣召,亦让他诚惶诚恐,一丝也不敢怠慢。 他正襟危坐于外殿,神色倒还镇定,听闻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连忙站起身,远远就听见赵祯笑道:“等久了吧。” 从广跪下身去,行了礼,方回:“是臣来得不巧。” 赵祯坐了,开门见山道:“通鉴馆被夷为平地之事,你可听闻?” 从广脑中轰隆一响,忍不住露出平日张狂的气势道:“什么时候的事?” 赵祯倒未介意,见他惊讶,忙解释道:“元宵节时走了水,差点将书稿全烧没了。幸好有个宫女不顾性命跑入火里,才救出小半来。”停了停,又道:“朕深知那书稿是你的心血,如今要重修,最合适之人也非你莫属。” 从广初次入宫修葺史书时也是被逼无奈,此时更怕牵扯朝廷党派之争,给刘家惹来祸害,遂淡淡道:“臣身体一直不好,只怕难当重任。” 可赵祯哪里是找人商量,只是顾着面子,才没有下圣旨,果听他悠悠道:“此事你不要推辞,刘家如今也需要有人出来担当重任。”他语气不轻不重,面色亦含着笑,只是目光里若有若无的几丝凛冽,让从广不寒而栗。 窗外有春光斜入,照在两人脸上,都是菱角分明、面如冠玉。 两人静静对峙,谁也不肯退让,若是有旁人在,定然会觉得难受,那种气氛像是随时要打上一架。若在小时候,两人肯定早已拳头相见,那时没有君臣,只是表家弟兄。 寂静许久,还是赵祯先开口道:“你知道从火坑里抱着书稿出来,把自己眼睛都弄瞎了的宫女是谁么?” 从广隐隐有些不安,却不知这不安是从哪里来,他道:“想来跟臣并无干系。” 赵祯抿了口茶,道:“你也认识,是吕老头的侄女,叫吕子非。” 从广乍然听闻,心下惊惧,双手紧紧握着拳头,恨不得马上就去仁明殿一探究竟。赵祯瞧着他的脸色,索性挑明了道:“朕也偶然听闻过你与那宫人间的事,你也清楚,觊觎后宫内人是何等大罪!你倒没什么,是皇亲国戚,朕总得瞧着几分先太后的面子。她可不同,身在宫中,命如草菅。” 听到草菅二字,从广悚然一惊,见赵祯双眼凌厉,尽是官家威严,连忙跪下身去,道:“臣觊觎后宫内人,罪该万死,与旁人无关,请官家明察。” 赵祯任由他跪着,嘴上却笑道:“朕倒也没什么,后宫那么多女子,朕也不能全部纳为妃嫔,你若真心喜欢,便是赐给你,也并无大碍。”停了停,又道:“即便是看在那宫女拼死救出书稿的份上,你也该回通鉴馆才是。” 从广已无话可说,叩首道:“臣谨遵皇命。” 赵祯亦笑了笑,道:“这便是了,你快起来吧,身子本就不如先前,若是又跪伤了,倒是朕的不是。”说着,就离坐亲自将从广扶起,笑意阑珊。 新的通鉴馆建得很快,在原来的遗址上拔地而起,几乎同先前一模一样,而原先在通鉴馆当职的司籍司宫女也全部遣回原位。 子非眼睛时好时坏,白天瞧着并无异样,可天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就算点着灯,也是摸黑走路。好在有莫兰照拂,身侧又有绿儿帮衬,旁人待她亦是客气三分,倒也相安无事。 官家只说要遣大臣过来修书,倒并未说是谁。 到了重新开馆这日,官家宴请众臣子在垂拱殿大肆庆贺,到酉时方让新任掌事之人回通鉴馆。天已渐渐垂黑,子非眼前模糊不清,只有几点光影。仁明殿的尚宫们领着众人候在馆前候着,夜风寒凉,拂在人身上,寒颤不已。宫人们左等右等不见大臣们前来,不禁有些烦闷,各自说起闲话。 绿儿知道子非眼睛不好,特意提了四角宫灯立在她身侧,子非却完全不知晓,眼前依旧渐渐什么也瞧不见了。 绿儿轻声道:“不如跟尚宫娘娘说明,我扶你先回屋去。” 子非笑笑,道:“我并无碍,咱们老是告假,尚宫娘娘也为难。呆会人来了,你提点着我。想来今日也只能走个过场,并无紧要事,待都散了,你再扶我回去不迟。” 正说着,有内侍急匆匆跑来,道:“来了来了。” 众人忙屏敛神色,纷纷躬身,子非虽看不见,却有绿儿在身侧小声提点,倒也没有大错。大臣们刚赴了宴,满身酒气,言笑晏晏。 子非虽看不见,却尖着耳朵听着,想找到从广的声音。 可是听了许久,半点他的声响也没有。过了一会,绿儿又牵过她的手引着她往前走,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周围忽而很静,只有靴鞋踏步之声。隐约是入了大殿,有大臣开始说着场面话,众人亦是附和。又过了许久,方才要散。 不知何时,绿儿松了子非的手,尚宫说众人退下时,子非仿若是立在黑色的原野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随着旁人的推挪之力往前走着,她想叫人,可周围一片寂静,连脚步都是若有若无,她又不敢出声,不禁心急如焚。 她往前走了几步,一脚绊在门槛之上,重重的往下倒去。 ------------ 81.娇娘 眼睛刚刚开始不好的时候,她摔过很多次,只没伤筋断骨,此时她倒也镇定,默然等待随即而来的钝痛。她脑中甚至开始浮现某次晚上绊了跤,晨起时往铜镜里瞧见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她安慰自己,反正也不会要命,疼几天就会好,上次莫兰送来的金创膏还剩许多,正好有了用处。 她吕子非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也不是美娇娘,自不会怕这些。 她紧闭着眼睛,双手本能的往前伸,过了片刻,才知道自己并未挨地,而是倒在温软的臂怀中。她稳了稳心神,往后退了一步,福身道:“多谢。” 周围开始有细微的说话声,子非耳尖,轻声道:“绿儿,快来扶我。” 绿儿瞧了一眼刘从广,飞快的福了福身,连忙走至子非身侧,将她扶住。因天色已晚,众人皆往外散去,大臣们还要出宫,更不敢久留。 刘从广呆呆的凝望着子非,四处有人穿来过往,他却只望着她,像是要将她揉进心底里去。她穿着柳青色花草纹样缎宫褙子,袖口极大,腰身处却是空落落的盈盈一握。他就站在她身前,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她抬起头朝他望过去,那眼睛依旧清冽如泉水,从广心头一凛,不由得张了张嘴,想要唤她。却听她笑道:“绿儿,刚刚你走开了,我差点要摔倒,幸好有人及时将我扶住,也不知是谁,话也不说就走了。” 绿儿正要说什么,见刘从广忽然转了身,不由转了话头,只道:“刚才尚宫让我去里殿拿了样东西,她本可以让旁人去做,你如今不方便她心里也清楚,却偏偏只叫我,实在令人生气。” 子非扶着她往外走,道:“如今她们瞧着我晚上不用做事,觉得我占了便宜,自然心有不甘。你也别生气,午时兰昭仪娘娘遣人送了百合酥来,我给你留着。” 绿儿转怒为喜,笑道:“这还差不多。” 听着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从广才停住步子,缓缓回过身去。 他心中痛楚难当,只是强捱着。 高悬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荡,她的身影被黑夜笼罩,融入朱墙深处,偶有笑语被风吹入耳中,几乎让他把持不住想要奔过去,圈住她,亲吻她。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想着刚刚她还扑在自己怀里,简直就像做梦一般,让人不可置信。 旁侧有新来的小内侍见他踌躇不前,以为他是迷了路,连忙上前道:“大人,请跟奴才走。若是等宫门下了锁,可就麻烦了。” 刘从广回过神,内侍正要引他出去,却见他自己大步往前走了,不觉有些疑惑,倒也未有计较。 第二日是旬休,朝廷官员皆在家中休憩,官家亦不用早朝。 赵祯因昨晚喝了酒,晨起时头痛欲裂,又不敢说,生怕那些谏官又要上奏指责。莫兰吩咐宫人用葛根、苏叶、神曲炖了几碗汤水让他服下,道:“六郎往后喝酒该有些节制,若是伤了龙体,可不好。” 赵祯道:“正在兴头上,就多喝了几杯。”又瞧见莫兰正在做针线,用金丝在蓝缎上绣着几朵梅花纹,遂笑道:“你又在做什么?可别累坏了。” 莫兰从仙鹤腾云绣盒中拣出几只半个巴掌大的袜子,放在手心,笑眯眯道:“你瞧,好看么?” 赵祯虽育有几女,却从未仔细瞧过小孩儿用的衣物,也觉有趣,只是心疼莫兰,道:“这些让文绣房的人做就好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莫兰道:“反正我乐意。” 后宫虽由德妃协理,但每至旬休,她都要将诸事禀于官家。 因刚过完年,事事自然顺当,倒日渐闲逸下来。她多日未见官家,此时正好名正言顺的去趟福宁殿。她穿了件浅蓝色底白玉兰花长裙,梳着高髻,缀以赤金花叶步摇,华贵又端庄。 惜茜从红木镶珠妆盒中捡了对金丝小圈红玛瑙耳环,替德妃戴上,道:“如今除去兰昭仪,稍有恩宠的就属张婕妤、李美人,后宫里就那么几人,只怕迟早要进行择选。” 德妃往镜中仔细端详容貌,淡淡道:“朝廷大臣也正上奏要立中宫,可官家一直僵着不开口,旁人又如何奈何得了。” 惜茜又拿了镶珠手链拢在德妃手腕,小心翼翼道:“奴婢瞧着,兰昭仪家世虽差些,可深得圣宠,若是再生个皇子,只怕……” 德妃忽而取下头上步摇,狠狠往台上一甩,皱眉道:“说这些做什么,凭她那点手段,如何能管得了掖庭?官家喜欢她也不过是一时新鲜,先前尚美人那样得宠,还不是说逐出去就逐出去了。你若再说些颠三倒四的话,我也不能留你了。” 惜茜是宫中老人,又伺候过先帝妃嫔,什么肮脏腌臜的事没瞧过?本是好心想提点着德妃,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不想眼前这位,竟骄纵高傲到了无视一切的地步,事事都不肯屈就,以为凭着自己家世、治理之力便可将中宫之位收入囊中。 惜茜见德妃生气,自不敢再说,默默打点好一切,扶着她往福宁殿去。 赵祯却不在福宁殿,这几日他都宿在如意院,德妃甚少去妃嫔寝殿,心中虽百般不乐意,但也无法,强耐着性子溢出笑意。才行至院门,清秋已经领着宫人在门口相迎,先请了安,方领着众人进殿。 莫兰本坐在窗下绣花,听见内侍通传,忙搁下针线,待德妃进来,方起身请安。德妃知道她怀着身子劳累,忙摆手道:“别起身,坐着罢。”又见赵祯歪在她身侧的红木藤椅上,什么也没做,一副极为悠闲平常的模样,心中不觉涌出千种滋味,拜下身去,道:“官家万福。” 赵祯头还有些发昏,见德妃来,知道她要禀事,就有些烦闷,也未表露,只笑道:“起来吧。” 清秋亲自搬了凳子来请德妃坐下,又捧了新茶,才静静退下。 德妃见赵祯精神不济,倒有几分不耐之色,也是诚惶诚恐,捡了几样稍微急需的事项说了,又想探探官家口气,遂道:“蕙馥苑、降云殿等几处空殿,臣妾想趁着春上事少,使宫人拾掇出来,若是拣选时,封了新人,倒能马上搬进去住。” 赵祯似有倦色,也未多说,只点点头,算是应允。 三人一时无话,德妃正要告退,却听赵祯道:“莫兰。” 莫兰头也未抬,眼瞧着手中针线,轻轻“嗯”了一声。那情形像是平常夫妻百姓家,随意闲适,无君臣之仪。 德妃望了她一眼,虽是圣驾在,她也只挽着方髻,鬓角压着一支新剪的芍药,朱钗尽褪。春光透过青纱照在她的脸上,照得面如莹玉,她嘴角微翘,含着几丝骄纵之色,令谁也不敢小窥。 赵祯道:“朕见你日日就穿着几件旧衣,趁着德妃在,你跟她说说,想要什么模样儿的,让文绣局做去。” 德妃也笑着凝视莫兰,只见她此时才抬起头来,脸上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意,道:“若真要做,自然也该同后宫妃嫔一齐做,若单单只给我一人做,岂不叫德妃为难?” 德妃笑:“还是妹妹替我着想。” 赵祯沉吟片刻,即道:“那就一齐做,每人新做三套衣裳,也并不为过。” 德妃微微欠身,道:“臣妾替后宫众姐妹谢官家赏赐。”三人又说了一会,德妃才告退。待行至宫街,想起殿中种种,眼底竟是一暖,落下泪来。 惜茜也不知何故,刚刚在殿中还言笑晏晏,怎么才转身就哭了?她递过帕子给德妃,小心翼翼问:“娘娘可有苦恼?” 德妃拭去泪,眼圈红红,倒有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柔弱之姿,道:“兰昭仪闺名叫张莫兰,若不是官家今日叫她,我都要快忘记了。”低了低声,道:“官家从未当着我的面叫过妃嫔名字,总是叫封号,他也从未叫过我名字,可是他叫兰昭仪却叫得很稀疏平常。”又苦笑道:“若是官家能如此待我,做不做皇后,又有何干系?” 天际的白云忽卷忽舒,春风拂面,夹杂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香花青草气息扑鼻,亦让人沉醉。两侧宫墙高耸,靛蓝的碧空像是一条长河,流向远处。 德妃扶着惜茜缓缓走在其中,宫人们屏声静立墙下,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不能回头不能停,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至死方休。 仁明殿今日来人出奇的少,子非闲得无事,就挑了闲书来看。 偶尔翻到吴越王钱镠写给原配戴氏的书信,读到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饶于嘴中细细咀嚼,虽平实温馨,却情愫尤重,又想起自己与刘从广的种种,不觉流下两行清泪,把心都读软了。 正要掏出绣帕来拭泪,往袖中一掏,竟没有。 那是莫兰送予她的节礼,她日日带着身上,平时不见得有多珍贵,但若是真丢了,又觉可惜,遂要起身去寻。不料,却有一只手拿着帕子扑入眼帘,上面绣着兰花,正是自己那一块。 子非愣住了,并不是因为那帕子,而是…… 她认得那只手。 水曲柳木书几上用白瓷粉彩莲花纹长瓶簇拥着大束蔷薇,那花儿只是随意的拢在一起,红的粉的白的,一朵一朵的开着,花瓣轻盈,暗香袭袖。窗外春风习习而入,那帕子轻若无物,漾在指尖如女子飞舞。那只手骨节粗大,看上去修长有力,拇指下方有一颗深褐色的小痣,在绣帕间若隐若现。 他叫了一声:“子非。”低头望着她额上刘海轻轻扫在眉眼间,睫毛颤动,似有千万中情愫绕于唇齿间,思量许久,却也只能说一句:“我回来了。” 子非是不能哭的,苏文君千叮万嘱,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能哭,她的眼睛至少要修养半年才能痊愈。她用仅存的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心里砰砰乱跳,脑中似被浆糊黏住,刷成了比日头还要亮的颜色。她缓缓抬起头,抿住嘴唇,道:“刘从广,你可回来了。” 刘从广双手捧住她的脸,帮她抹去眼泪,道:“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子非鼻尖翕动,想要说什么,却凝噎在喉口处,嘴巴一张,只是呜咽作响。她原本坐着,身后又有九尺多高的书柜,所以外面即便有人撞了进来,一时也难分辨。 刘从广蹲下身去,与她面对面,见她越哭越带劲,眼泪鼻涕流了满面,竟不知如何安慰,凝睇许久才柔声道:“傻丫头,你眼睛不好,别哭了。” 子非一时止不住,嘴上却还不忘犟一句:“你才傻。” 不知何故,从广这才吁了口气,又从袖袋中拿出一包东西来,将纸摊开,递至子非面前,浅笑道:“你爱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子非撇过头去,望着花瓶上的粉瓷莲纹,一卷一卷的舒展盛开,扁嘴道:“我早就不爱吃这个了。” 从广好脾气,哄着道:“那你如今喜欢吃什么?” 子非不回答他,起身就要往外走,从广蹲得久了,又大病初愈,站得急了些,眼前竟是一阵眩晕,往前扑去。 子非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他扶住。 从广顺势将她抱住,只觉身姿温软,柔柔弱弱的,与先前大有不同,心里怜惜万分,不禁又紧了紧臂怀,子非面红耳赤,不怀好气道:“你是故意的吧!”又伸手将他推开,道:“这可是在仁明殿,若是被人瞧见了……”顿了顿,板着脸道:“你家娘子若是听见什么,你就回家跪地板吧。” 从广道:“除了你,旁人可不敢如此待我。” 子非正欲说话,忽然有人道:“谁在那里?” 他们本躲在大殿最末端的书柜后,声音又放得极低,见有人来,两人互打了眼色,从广立刻往旁侧书柜转去,而子非则捡起刚刚看的书,爬上楼梯,装腔作势整理册籍。 来者是昭文馆的大学士,在官家面前虽不受待见,但品级颇高,日日流连于仁明殿,与司籍司众人都很熟稔。 他见子非在,倒也未疑其他,吩咐着寻了本古书,就独自去了。 子非环顾四周,不见从广人影,以为他走了,心里顿觉空空的,做什么都无趣。正打算回屋用午膳,才要出殿,却见刘从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道:“怎么也不等等我?” 子非正要骂他两句,恰有宫人往这边走来,忙恭谨道:“刘大人有何吩咐?” 从广会意,道:“我要寻几本西夏的史册,你跟我去三楼找一找。” 因有人瞧着,子非也不敢诋毁,只好随着从广往楼上去。今日本就是旬休,三楼又只是堆着一些杂乱的竹简史书,故去的人少之又少。两人立在窗前,望着汴京城内贩夫走卒,勾栏瓦肆,熙熙攘攘般车如流水马如龙。 从广将桂花糖蒸栗子糕递给子非,道:“我知道你不耐饿,先填着肚子。” 子非道:“哼,我可不是以前大胖子吕子非了,也算窈窕淑女,怎会……”话还未完,肚子竟毫不争气的“咕隆”一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的手举在半空许久,她就是不肯接,无奈道:“你生气归生气,但不许折磨你自己。” 子非冷笑一声,道:“只要你不折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都静了下来,宫外的喧哗呦呵之声如浪涛声般远远传来,繁华的城郭里炊烟袅袅。天际是一片澄净的蔚蓝,白云像漂浮的棉花糖,恨不得让人吃掉。 子非忽然开口道:“我记得那天晨阳未起,天上只有几缕粉霞,那颜色可真美。我站在这里,看着你的队伍摇摇远去,人都看不见了还舍不得走。” 从广知道她要说什么,沉默的望过来,只见她的侧脸像是洒着一层金光,鼻尖挺直,下巴玲珑有致,竟美得有些惊世骇俗,让人不忍移了目光。 她遥望着远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有些失魂落魄,她道:“我心里一直在嚼着你说的那句话,你说,太后见我兄长回京,必然欣喜万分,我提什么只怕都会答应。不出三日,我必向她要了你去。”眼角溢出泪水,滑过脸颊,重重的坠于地上,“我日日想着、念着,连魂魄都跟着你去了,可你,却辜负了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竟是嘤嘤而泣。 从广心里难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愣愣的说了一句,道:“对不起。” 子非抹着眼泪,道:“对不起有何用?你若是真心觉得对不起,今后就离我远些,别再惹我。”说着,从他手中抢过那桂花糖蒸栗子糕,道:“既是买给我的,倒不如收下,就当两不相欠。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再无瓜葛。” 从广道:“你就真的不能原谅我么?” 子非愣了愣,道:“我原不原谅又能怎样?刘从广,你听好了,金屋藏娇的事,你想都别想,我吕子非宁可玉碎不能瓦全。”说完,依礼欠了欠身,疾步往楼下去。 从广站在原地,直至那一抹碧影消失于无迹,才觉嗓子处腥味浓腻,一口吐在掌心,竟将素帕染成了猩红。 这一日,天气尚好,张婕妤携着李美人往如意院陪莫兰说话,李美人见桌上搁着几样荷包,是以金丝细线绣着九爪蟠龙,形态活脱流畅,尤其是点睛之处,更是栩栩如生,不由笑道:“兰昭仪绣的东西瞧着模样儿就与别个不同,我若能有一二,也算不错了。” 莫兰道:“不过是玩意儿,倒不必当真。” 弄月抿了抿额上垂发,道:“你如今怀着身子,凡事都该少些思虑为好。” 莫兰笑道:“我日日闲着,哪有什么好思虑,总不过是打发时辰罢。” 李美人端了莲瓣茶碗,脸上盈盈含笑,道:“我听人说宫里马上就要进行择选,朝中五品以上大臣家里都接了圣旨,不出几日,只怕世家女们就要进宫了。到时候,可有得热闹。” 弄月眉毛一挑,敛色道:“若只是拣选也就罢了,只怕慈元殿也要进去新人。”她又瞧了瞧莫兰脸色,倒看不出什么倪端,才道:“你自是不用发愁,若是生了皇子,就是皇长子,想来中宫也不敢给你颜色。” 莫兰口气淡淡,道:“你圣眷正浓,难道还怕什么不成?” 弄月叹气道:“比起你,我那点圣宠算什么,官家不过念着旧情罢,若往后有了新人进宫,个个年轻貌美,迟早要把我忘了。”顿了顿,又道:“到时候,还要请你多多照拂咱们才是。” 李美人也在旁侧连连答是,莫兰瞧着此时此景,更觉烦心。 三人正说着,忽听廊下有内侍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清秋站在帘下喝道:“怎么毛手毛脚,没个规矩。” 内侍连忙跪下道:“可不好了,官家在选德殿完蹴鞠,拐了脚,连行走都不能了。” 众人皆是一惊,就要往选德殿去,内侍又道:“圣驾已经回了福宁殿,御医们也都去了。” 莫兰连衣服也不及换,连忙唤了三顶舆轿,领着众人急急忙忙去福宁殿。 德妃早已在殿中守着,赵祯躺在藤椅上,任御医们摆弄自己的腿,虽是痛极,面上却也只是微微皱了眉头。苏且和领着陪练的蹴鞠侍卫跪在廊下,皆是恭敬肃穆,像木墩子般扎在地上,半丝动静也无。 莫兰进了殿,还未开口说话,倒让赵祯先道:“你来做什么,怀着身子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吹了风头疼,又要吃药了。” 莫兰略有些不悦,道:“你若是小心些,也犯不着我来。”又见他脚上裹着厚厚的白布,很是心疼,问:“还痛么?” 赵祯怕她担心,摇摇头道:“场上受伤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什么。” 旁侧的人见了如此情形,皆是讪讪,唯李美人却笑道:“官家和兰昭仪恩爱,倒是羡煞旁人了。” 赵祯道:“既如此,这几日你就留在福宁殿伺候吧。” 李美人欣喜,躬身道:“是。” 因圣躬违和,不便上朝,大臣们就候在福宁殿外,依着规矩按序进殿禀事。李美人得了口谕,亦留在御前斟茶候水,侍奉圣驾。 春末夏初,天黑得迟,宫里到酉时末分才上灯。 用过晚膳,李美人沐洗了,又换了身晚霞紫斜襟轻纱裙,将发髻散开,满头青丝垂垂落了满身,才款款走入殿中。 殿中只燃了四架九盏莲枝灯,有错金朱雀雕在那灯柄上,展翅欲飞。李美人亲自往灯上剪烛花,又斜睨着赵祯,只见他手上拿着书卷,看了半个时辰,竟连姿势也未变,仿若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有宫人捧了茶上来,她连忙接过,亲自递至御前,道:“官家,喝口茶罢。” 赵祯慢慢将书页翻了一张,却罔若未闻,并不答话。 李美人又重复了一句,赵祯才抬起头来,愣了愣,方道:“你怎么在这里?”遂即又回过神,卷着书往头上一拍,笑:“瞧朕这精神头,竟忘了。” 他接过茶抿了一口,随手搁在案边,眼睛又落回了书上。 李美人娇媚道:“官家累了一日,该早些歇息。” 赵祯“嗯”了一声,连头也未抬,只吩咐道:“你若困倦,就先去安寝。时辰还早着,朕睡不着。” 李美人心有不甘,道:“臣妾不困。”果真又在旁侧伺候了大半时辰,剪了几回烛花,换过几次热茶,实在无聊至极,熬不住了方唤了一声:“官家。” 赵祯抬起头,见她婷婷立在灯下,身子裹在紫色轻纱里,光如清波微漾,浅浅的拢在周身。他浮起一丝笑意,道:“你倒不必等着朕安寝,先退下吧。” 李美人脸上红了红,终归不肯明说,嘴上答应着,往寝殿进去。 赵祯本全神贯注在书本上,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扬脸道:“婉婷。” 李美人听见官家叫住自己,心中一喜,忙回转过身,躬身道:“官家有何吩咐?”赵祯沉吟片刻,方道:“朕脚上有伤,你倒懒得顾全,不如到侧殿睡一晚。”说着,又唤了阎文应进来,让他领着李美人去旁殿。 阎文应没有料到官家会如此吩咐,也不敢多嘴,忙领着李美人出去。 到了廊下,李美人悄悄儿问阎文应,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阎文应摇摇头,道:“咱们做奴才的哪敢揣摩圣意啊,娘娘也不必多心,自奴在福宁殿当差,倒还真没见过有后妃留宿……” 李美人听着,心里稍稍抚慰。阎文应本还想说除了兰昭仪,但话未开口,见李美人已往前去了,也不肯多事,只恭顺伺候着。 过了十余日,赵祯方才能走路,又说李美人侍奉有功,晋为正三品婕妤,与张弄月平起平坐。 弄月听闻,虽是愤愤难平,却忙收拾妆扮了,扶着梨落往锦瑟殿去贺喜。早有几月都见不着赵祯面的妃嫔们坐于殿中说笑,见弄月前来,忙起身招呼。弄月强耐着心中不悦与众人周旋了半日,方回自己殿里。 赵祯脚上好了,心中虽惦记着莫兰,第一晚却宿在德妃殿里,又宠幸了李婕妤,第三天方去如意院。 两人半月未见,犹如小别胜新婚。莫兰肚子愈来愈大,赵祯不能碰她,只将她揽在怀里,吻在唇上。又见窗下斜月如勾,星光璀璨,遂道:“你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好,咱们出去透透气。” 莫兰懒懒的倚在红木雕花藤椅上,将一件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女披盖在身上,道:“我不想动,这样躺着甚好。” 赵祯在灯下见她肤色雪白,凝润如玉,不由抚在她脸上,道:“以前宫里后妃有孕,脸上总会长些斑迹,为何你竟一点也没有?” 莫兰笑道:“我也并不知道,大约是像我母亲的缘故。” 赵祯想她已在塌上歪了一日,遂拉了拉她的手,道:“咱们去御花园散散,朕讲笑话给你听。” 莫兰噗呲一笑,道:“你竟也能讲笑话,倒是千古奇闻。” 赵祯愈加笑得深了,道:“那你想不想听?” 莫兰见他煞费苦心,倒不忍拂他的意,就点了点头。 赵祯忙道:“若想听朕讲笑话,就必须得陪着朕散步。” 虽是初夏,天气已然发热,但赵祯还是亲自将月白绣花锦缎披风帮莫兰系上,方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御花园去。宫中本已下锁,阎文应忙遣了内侍将宫门一重一重的叫开,赵祯命仪仗从简,倒多半是莫兰所需之物,又令他们跟在百步开外。 两人行在宫街上,夏风裹着花草清香拂过脸面,分外馥郁芬芳。 赵祯亲自提了四方羊角宫灯,伸手揽在莫兰腰上,在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时而引得莫兰发笑,那笑声轻盈如殿中常燃的熏香,被风一吹,就四处飞了出去,萦绕满室。 到了七夕节,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府上十三岁至二十岁间待嫁闺中的世家女皆往宫中参加拣选。由东华门进,入了玉津门,在选德殿候驾。 因中宫悬空,一切事宜均由德妃权从做主。 这日不过寅时,德妃便已起身,洗漱梳妆,穿了后妃朝服,随意用了几口糕点填肚,就坐于临华殿中静候宫人来报。 至卯时,有内侍疾步而来,道:“启禀德妃,参与拣选的世家女子已候在选德殿,请娘娘示下。” 德妃道:“令尚宫局有司往选德殿择视可否。” 内侍磕了头答应,返身去了。至午时,方又有人来禀,道:“已择去十五名世家女子,还剩二十四名,请娘娘示下。” 德妃正襟危坐,生怕有所错漏,道:“令尚食局备宴。” 直待过了未时,德妃方摆了仪仗,坐着舆轿往选德殿去。 世家女们莺莺燕燕立于庭中,周围簇花围绕,引得蝴蝶翩翩而至,飞了满院。先有内侍探前,高声道:“德妃娘娘到。” 众人忙排列齐整,恭谨跪了下去,过了半盏茶时辰,舆轿方至,齐呼:“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德妃下了轿,她身穿后妃大袖,戴着蟒纹霞帔,高高梳着发髻,别着花钗金步摇,面上虽含着笑,亦是威仪高贵,使人不敢直视。她坐于主位,扬手道:“都起来吧。” 世家女们都是大户出身,亦是规规矩矩,娴静温婉,恭谨有加。 众人一一上前将自己的家世、生辰年纪、平日所爱所喜之事通通说予德妃听了,才渐渐少了些拘谨,纷纷活络起来。 德妃赐了坐,令尚食局宫人呈上糕点,方命人去请官家。 赵祯倒只穿着平日常穿的朱红龙袍,头戴冠玉,因天暖减了衣裳,更显得身长玉立,君临天下。他刚刚还在凝辉殿与朝臣议事,见德妃遣了人来,才匆匆起身,摆驾选德殿。 世家女先见了德妃阵仗,已是惶恐万分,以为圣驾更要威仪百倍,却不想,赵祯竟连仪仗也未带,身侧只跟了两名内侍,闲步而来。 众人皆起身跪于地,赵祯手负在身后,朗声道:“免礼。” 赵祯坐至德妃身侧,笑道:“你们中间有谁曾到过宫里么?”先无人做声,许久才有身材羸弱的娘子走入中央,低头道:“前年七夕节,妾曾跟着父亲进过宫,还受过先太后召见。” 赵祯道:“抬起头来。”那娘子扬起脸,却依旧不敢看圣上,只垂眼望着地上雕着云纹的砖面,竟有些微微颤抖。 只听赵祯道:“朕瞧着你也十分面熟,倒像见过。你父亲是谁?” 那娘子声音软得像山间轻淌的流水,款款道:“是保静军节度使王德用。” 赵祯颔首,道:“原是王爱卿的小女,难怪仪态大方。”稍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娘子道:“妾闺名青兰,青萝拂行衣的青字,兰叶春葳甤的兰字。” 赵祯颔首,道:“你退下吧。”青兰先还觉得官家对自己颇为待见,本还想说上几句,却不料官家竟忽而又淡淡的让自己退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赵祯又随意指了几名世家女说了话,脸上均是不动声色,众人也不敢放肆,官家问什么便答什么罢。 到了亥时初分,赵祯方摆驾去了,德妃见如此,只寒暄几句,就吩咐着内侍将众女遣送出宫。至夜,圣驾至临华殿,德妃令内侍们高举着择选娘子的画册、籍贯及名姓让赵祯拟旨赐封。 赵祯凭着印象挑了八位女子,安了品级,就搁了笔。 德妃会意,忙令宫人记录成册,见那王青兰不在卷上,不由得问:“臣妾瞧着那王德用大人的小女倒是端庄有礼,官家不喜欢么?” 赵祯端茶喝了,方道:“宫里已经有了兰昭仪,不必再有其她。” 德妃一愣,才想起那小娘子名讳中有个“兰”字,忙住了嘴,又去吩咐宫人拟旨。 第二日,圣旨传遍朝野,德妃又安排宫人往各处将受封的后妃接入宫中,令尚宫局将各宫室清扫干净,又指派了宫婢内侍,足足忙了大半月,才觉理顺通畅。 赵祯知她辛苦,虽有新人入了宫,也未临幸,倒日日宿在临华殿。 ------------ 82.心急 多谢柳小柳baby 打赏么么哒 掖庭因有新嫔入宫,处处热闹万分。 这一日是初十五,众人皆往德妃宫里请安,莫兰虽身子不便,亦坐了舆轿,携着清秋往临华殿去。德妃起得晚,才梳了头,正在用早膳,就听见内侍在廊下禀:“德妃娘娘,朱宝林和董宝林来给您请安。” 德妃端着白釉刻花团...... ------------ 83.生女 月亮西沉,东边泛起橙红的霞彩,如意院的宫灯渐渐变得淡薄无华,在晨光中褪却了亮色。清秋让宫人将炉子搬至廊下烧水,又吩咐小厨房熬了乌鸡汤,一遍遍的使人去院门口瞧。 莫兰痛得低声呻吟起来,气若游丝道:“好像羊水破了……” 清秋一听,急得眼泪夺眶而出,又不知如何帮忙,心里暗暗起誓,若是昭仪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必然以死追随。 正是焦急间,有内侍从院门口一路喊着跑过来,高呼道:“来了,来了,掌医女来了。” 清秋连忙抹了泪往外去迎,只见苏文君背着药箱疾步而来,头上连发髻也未绾,只随意用绳子绑在脑后,用银簪压住。她身后跟着几名得力的医女,劈头便问:“怎么样了?” 清秋忙回道:“昭仪说羊水已经破了。” 苏文君顾不得礼仪,大步进了内殿,莫兰想要笑一笑,却连笑的力气也没有,只动了动唇角,低声道:“师傅……” 她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发丝撩乱的铺满了枕头,连唇角也被咬出了血迹。苏文君不由得心里一酸,抚住她的手道:“你别说话,尽管放心罢,有我在,自然保你母子平安。” 西太乙宫自不比宫里,一切从简。 天还未亮,赵祯已被内侍叫起,因天子要自惩以期感动苍天早日降雨,所以他并不穿龙袍,只一身素衣,早膳亦只是白粥配着几碟精致酱菜,十分简单。 至天大亮,又步行至神坛,焚香祷告。眼瞧着天空蔚蓝如海,朝臣们皆是忧心忡忡。至午时,赵祯劳累至极,回至旁殿用膳,虽是素食,却比往日反用得香,吃了两碗玉田粳米饭。 午膳后赵祯半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殿里静悄悄的,高脚案几上用神雀负雏衔鱼熏炉点着檀香,一缕缕透白的青烟从雀嘴中飘溢而出,遥遥而上。 外头有内侍进殿与阎文应禀事,赵祯随口问:“什么事?” 阎文应连忙走至跟前,乐滋滋道:“恭喜官家,膝下又添了一位公主。” 赵祯猛然睁开眼睛,问:“莫兰生了?” 阎文应见赵祯喜不自禁,忙笑道:“是,官家。” 赵祯问:“兰昭仪身子如何?” 阎文应捡着好话儿说,道:“母女平安,只等着官家起名儿。” 赵祯再也静不下来,在殿中来回踱步,约过了半柱香时辰,忽而伫足,朝阎文应道:“你去备好轿舆,朕要回宫去。” 阎文应听闻,当面不敢忤逆,答应着退了下去,转身又去告诉了谏官。 大臣们知道了,直闯入内殿,谏言道:“官家切不可因小失大,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又齐齐跪在殿门口,不让官家出去。 赵祯左右为难,又不好斥责众臣,正是踌躇不前间,忽有宫婢从外殿由远至近疾奔而来,嘴上大声欢呼道:“恭喜官家,下雨了,下雨了……” 众人往窗外一瞧,果见天色阴沉,狂风大作,雨落如倾盆。 赵祯嘴角慢慢浮现出笑意,道:“即刻起驾回宫。”电闪雷鸣,如有破竹之势,百姓们皆知天子前往西太乙宫祈雨,想来必是天子威严感动了神明,才能有此福泽,纷纷涌往街头,跪送官家回宫。 圣驾逶迤数十里,又是大雨,故走得极慢。 赵祯心系莫兰,竟是半刻也不能等,穿了蓑衣,只带了几个随身侍卫,驾着御马狂奔回宫。到了汴京城外,已是亥时,城门已落锁,有数名穿铠甲的侍卫在城墙上巡视。 大雨如注,十余骑人马在墙角下顿足,御侍亲军们虽淋在大雨中,依旧军容整肃,腰挺如松。 苏且和上前扬声道:“城上何人,御驾在此,速速打开城门。” 那上面却似并未听见,道:“今日城门已关,明日再来。” 苏且和重复道:“御驾在此,速速打开城门。” 城墙上的侍卫此时才听清了,将同僚引了过来,嘻嘻哈哈笑道:“你们若是圣驾,那我就是吕相了!”苏且和还要说话,赵祯却从怀里拿出一枚黄金玉牌,抛至楼顶,喝道:“速速开门。” 侍卫捡了玉牌,他虽愚笨,却也多了几分心思,忙去禀明领头将军,那将军巡视时淋湿了鞋,正在换袜子,乍眼见了那牌子,吓得连鞋也不穿了,光着脚就往外跑。待开了锁,又连忙带着人跪在门边,亲手将黄金玉牌呈上去。 赵祯收了玉牌,倒也不计较,一句话不说就快马加鞭往禁宫去。入了宫,他连衣裳也不及换,依旧一身素白衫袍,直奔如意院。莫兰虽是累极,但白天好好睡了一觉,此时倒还未安寝,正卧在软榻上瞧着襁褓中的小幼女。 清秋从小厨房端了燕窝粥及乌鸡汤,正要入殿,忽见雨帘里走来几人,又都穿着白衣,不由得心头一凛,喝道:“是谁?” 赵祯心情尚好,笑道:“好丫头,是朕。”说着已几步跨至廊下,清秋见他风尘仆仆,又是惊又是喜,忙屈了屈膝道:“官家万福。” 她放下食盘,亲手帮赵祯解下蓑衣,见他袖子上湿了大片,欲要去拿衣服来换,却被赵祯止住,道:“朕先去暖阁瞧瞧莫兰。” 赵祯行入殿中,莫兰听见声响正要直起身来,他却已然走到身侧,扶住她道:“你只管歪着,朕和你说说话。” 殿里伺候的宫人行了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赵祯仔细端详着她,莫兰被他瞧得脸红了,撇过头去,道:“还未好好梳洗过,是不是怪难看?” 赵祯伸手捧住她的脸,柔情道:“鬓云欲度香腮雪,朕怎么也看不厌。” 莫兰嫣然一笑,道:“尽会哄人。”又道:“六郎看看咱们的孩子。” 赵祯虽已有妃嫔为他生儿育女,却从未抱过襁褓中的幼儿。他抱起那幼女,手臂动也不敢动,姿势极为僵硬,但脸上却是极为喜欢的模样。 莫兰道:“六郎觉得乐儿像我么?” 赵祯愣了愣道:“乐儿?你取的名字,岂非太过平常了些?” 莫兰瞧着乐儿圆润润的脸颊,脸上浮现柔软的笑意,道:“她若能一辈子都“不亦乐乎”,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祯道:“你既喜欢,就叫乐儿罢。”又低声唤道:“乐儿、乐儿,你可要健健康康长大,别让母妃操心……” 清秋本端了汤粥要进去,不想里面两人的声音愈来愈小,渐渐只能偶尔闻见几声娇嗔甜笑,只好立在外殿,静候皇命。 第二日,官家晓谕六宫,兰昭仪育嗣有功,移入鸾鸣殿主位居住。封赵乐公主为富康公主,由兰昭仪亲身侍养,满月后举行正式册封礼。一时间,如意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少不得莫兰得强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子非亲手做了两双小儿绣鞋送与莫兰当贺礼,道:“我做得也没你好,却也实在想不出该送什么,你别嫌弃。” 莫兰道:“你眼睛不好,还想着给我做这些,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顿了顿,又问:“你和刘大人今后打算如何?若是你想出宫去,我也可以跟官家说一说,全看你意思。” 因下了几日的雨,天气陡然凉了下来,殿中暂将冰块免去,只留着空荡荡的鎏金高脚瓷钵摆在案上,瓷钵下面用碧翠的莲花盘子装着金橘,盈盈的散着清新宜人的橘香。 子非抿了抿嘴,摇摇头道:“不知他死活的时候,我想着只要他活着就行了。后来看见他与他家娘子在一起,就想若是能与他再见一面就好了。如今他日日在我身侧,我却反倒越来越不知如何待他。”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忙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笑道:“瞧我,尽爱哭,一点也不像吕子非。” 莫兰握了握她的手,道:“其实也不必强求,顺着你自己的心意就行。若是想对他笑就笑,若是不想见他了,就闭上眼不见。” 子非道:“道理我也都懂,只是,一见到他,总是方寸大乱。” 莫兰笑了笑,道:“傻子非,那是因为你心里还有他呀。” 帘外忽然传进一声笑语,道:“心里还有谁呀?” 两人吓了一跳,只见有雪白玉手将帘子掀起,碧色身影走了进来,莫兰忙溢出笑容,道:“你可来得巧了,子非也在。” 子非忙起身,朝弄月福身,道:“张婕妤万安。” 弄月伸手将她扶起,笑道:“就咱们三个,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拘礼。” 子非仍是恭谨道:“是。” 弄月眼尖,瞧见莫兰手边案几上放着两双小孩绣鞋,鞋尖上绣着一径几蕊的清白兰花数朵,笑道:“子非的手艺倒是大有长进,不同往日。” 子非并不坐,只立在一侧,道:“让娘娘见笑了。” 弄月见子非如此拘谨,心里生出几分悲戚之意,想起当年与她同住一处,同寝一床,是何等的亲厚相待,如今却这样客气,宛若陌生之人。 莫兰请弄月坐了,知道子非尴尬,遂道:“你先去吧,改日等我身子好了,再去瞧你。” 子非听命,朝两位妃嫔福了福身,方退下。 ------------ 84.挑拨 因莫兰还在坐月子,御医嘱咐千万不可吹风,故暖阁里门窗紧闭,帷幕低垂。好在地方宽阔,几窗明净,四处花团锦簇,倒也舒适通达。 弄月瞧着案上堆得小山似的金橘,道:“江西府的金橘,每年产得极少,只帝后宫里才有特贡。” 莫兰道:“你若喜欢,呆会我让宫人给你送一筐去。” 弄月听着刺耳,面上却笑得愈加开怀,道:“你留着自己吃罢,我可不愿夺人所爱。” 清秋掀了帘子进殿,欢喜道:“娘娘,御药院的人来了,准备着给公主落脐灸囟。奴婢叫人用香汤加葱蒜熬了水,申时伺候公主沐浴,好通血脉,避风邪。再有,官家新赏了胡桃、桂圆、栗子、枣、藕和羊肉,摆在外殿廊下,请娘娘示下。” 莫兰微一沉吟,道:“乐儿还未睡醒,叫御医去旁殿等一等,你使人上壶好茶。御赐的吃食让小厨房的人领去,若有剩余,就先放入库里收着。” 见清秋答应着去了,弄月才道:“我瞧着这丫头倒有几分利落,又最是忠贞,我听闻你临产时,德妃那里没帮衬得上,倒全靠清秋一人把持大局。”又顿了顿,低声道:“那样的忠勇,连官家都另眼相看哩。” 弄月的话虽是隐晦,但那点小心思又如何能瞒得住莫兰。 莫兰心里了如明镜,越发云淡风轻道:“我也正发愁如何赏她,那丫头倒是什么也不稀罕,总是推辞。”弄月见她并不搭话,好似被人看穿了什么似的,心里极为懊恼,不愿再说话,端起芙蓉白茶盏,轻巧的缀饮着香茶。 有哭啼声由远至近,奶娘抱着公主往暖阁来,宫人掀起帘子,让她进去。莫兰的心犹是系着,连忙伸手接过,将乐儿哄得不哭了,方道:“去宣御医过来伺候公主落脐灸囟。” 弄月瞧着公主红通通的小脸蛋,想到自己承宠多年,竟从未受过妊娠,顿觉心灰意冷,失落不已。又见周身人来人往,莫兰忙得顾及不暇,不敢再打扰,遂起身告辞。 才转入宫街,恰好碰见李婕妤和俞才人扶着宫婢遥遥从尽头走过来,知道她们是来瞧莫兰,就迎过去道:“你们可来得不巧,兰昭仪忙着给小公主落脐灸囟,忙得手脚不开,怕是不能待见你们。” 李婕妤一听,心思回转,道:“反正都出来了,就去御花园走走罢。” 三人遂一齐往御花园去,因是雨后天晴,日头淡薄如烟,透白的洒在人身上,像是笼着一层轻纱。地面湿气未干,勾檐亭下犹还滴着雨水,从树木下经过,冷不丁的落下水花砸在脖颈上,顺流至衣里,凉沁沁的,冰冷寒骨。 俞才人道:“明明前几日还热得很,转眼就有了秋意,实在诡异。” 弄月浅浅一笑,扶了扶髻上的梅花琉璃钗,道:“宫里不比外头,事事瞬息万变,俞才人才进宫不久,自然不能习惯。” 俞才人虽年轻,但也听出几分话里的意思,只是揣摩不出说得是哪桩。 李婕妤见枝桠上粉白的蔷薇被雨水打落满地,只剩几片丁零花瓣残在梗上,伸手扯下一瓣,飞眉道:“德妃那晚没能伺候得上兰昭仪,也算情有可原,官家虽心疼,但终是没能惩处什么,只是嘴上说了两句。”又叹了口气,朝弄月道:“你晋封已久,还不了解官家脾气?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肯随意惩处妃嫔。” 俞才人早就听闻莫兰临产诸事,听见李美人如此说,瞬间恍然大悟,也不敢多嘴,只静静听着。 弄月有意想要接近俞才人,也不避讳,道:“你可就错了,依我细细观察,官家不动则矣,一动必然是大罪。皇后削位、尚临冬逐出宫,还有当日的杨美人、董婕妤,她们之中谁没有专宠过?出事之前都被高高捧到了天上,惩处之时却半点怜惜也未讲,说轰走就轰走了。” 远处山丘连绵起伏,云雾萦绕,像极了人间仙境,她遥望至天际,幽幽道:“有时想想,真是兔死狐悲,令人寒心。” 俞才人在新晋妃嫔中受封品级最高,又最先侍寝,不免多几分骄纵,道:“各人有各命,官家赶她们出去,自然是她们做错了事,不讨官家喜欢。” 弄月睨了俞才人一眼,见她眼含憧憬,毫无戒备的模样,简直和先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嘴角不禁涌出几抹笑意,道:“你聪慧秀美,自然能讨得官家欢心。” 俞才人嘴角一抿,倒似有些难为情,道:“还要请两位姐姐多多提点才是。” 远处有一列仪仗簇拥着肩舆逶迤而来,李美人朝弄月打了个眼色,问:“好像是从福宁殿来。” 弄月道:“咱们去宫街上迎一迎。” 三人遂行至宫街,屏声立在宫墙下,德妃经过,果然叫人停了停,微笑道:“才下过雨,仔细脚下滑。” 弄月抬眼瞧着德妃,只见她斜倚在凳手上,虽是盛装打扮,却难掩憔悴之色,遂道:“宫里事务繁多,少不得该多交给旁人分担些,若是出了错漏,受的责罚也能少些。娘娘独自苦撑,累坏了您自己的身子,倒是不值。臣妾也是瞧着您脸色不大好,就忍不住劝慰一句,娘娘不要多心。” 德妃笑:“你关心我,我很高兴。”顿了顿,又叹道:“官家让我协理后宫,也是看重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哪里敢让旁人去做……”正说着,只听惜茜道:“御医们千叮万嘱,说娘娘不能在风口上久呆,况且殿里还熬着汤药哩,若是误了时辰,药效就不好了。” 德妃揾怒道:“我不过多说了两句话,你倒敢嚼起舌根来。” 弄月忙道:“惜茜倒是尽心的丫头,娘娘勿恼她。您既要回殿吃药,咱们也不敢耽误,请娘娘起驾罢。”又目送肩舆行至宫街尽头,转了弯,方散。 待回至临华殿,惜茜端了温水伺候德妃梳洗,德妃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机灵,不然我还得和她们周旋许久。” 惜茜道:“张弄月真是胆大包天,小小婕妤,竟敢对娘娘不敬!” 德妃从发髻上取下一枚四蝶琳琅金步摇,道:“谁不知道她张婕妤的背后是张莫兰,可惜那张莫兰虽得圣宠,终归是家世摆在那里,以一介庶女之身份能坐上昭仪之位已属不易。那张弄月竟还不能审时度势,狐假虎威,实在可笑。” 略一凝神,又道:“刚刚和张弄月在一起的新妃好像是蕙馥苑的俞才人,你从箱子里那几样首饰给她送去,就说是我赏赐给她的。”稍顿又嘱咐道:“做事隐蔽些,别惊动了旁人。” 惜茜答应着,自是事事妥当。 过了一月,宫里为富康公主举行了盛大的册封礼,莫兰也从如意院搬至更为巍峨宽敞的鸾鸣殿主位,移位当日,赵祯又下旨赐她协理六宫之权,金银绸缎数箱。德妃有苦憋在心里,半丝不悦也不敢表露,反得违心去鸾鸣殿道喜。 官家又有了两位新宠,蕙馥苑的俞才人和涴莲阁的周御女,不过半月,又晋升她们为俞美人和周宝林。 大臣们见官家有意要立兰昭仪为后,纷纷上谏反对,又静坐于东华门外罢朝抗议,弄得赵祯一个头两个大,极为烦闷。 只能一日一日的拖着,不能决断。 俞美人一如当日的尚临冬,纤腰楚楚,貌若天人,性子又纯真内敛,极讨官家欢心。赵祯连着三日宿在蕙馥苑,到了第四日,俞美人便道:“官家喜欢臣妾,是臣妾福气。可官家是明君,该雨露均沾,福泽后宫才是。” 赵祯听了,更是欣慰。 到了十一月,天气愈来愈冷,又下了今冬头一场雪,雪粒子夹着雨水唰唰而下,砸在屋顶上,簌簌做响,才半个时辰,楼台屋瓦之上已是一层莹白。 鸾鸣殿的暖阁里烧着火热的地龙,赵祯从外面进来,温热的气息夹着花香扑面而来,暖得连心酥麻了。 莫兰只穿着家常的素白莲花纹绸缎袍子,盖着一床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薄被,歪腿坐在炕上做绣活。他轻轻往旁侧坐了,许久方道:“外头下雪了,你可知道?” 莫兰头也未抬,眼睛只瞧着手上活计,道:“下得大么?” 赵祯道:“并不大,只是雪粒子。行宫里地方虽小,但极为暖和,又可以泡温汤,过几日,朕带你去,咱们在那里住上几日可好?” 莫兰搁下手中针线,道:“离了乐儿,我不能放心。” 赵祯见她忧心忡忡,很是怜惜,遂握住她的手,撅嘴道:“自从有了乐儿,你就把朕都冷落了。这后宫里,就属你胆子最大。若是你不去行宫,朕可要生气的。” 莫兰斜睨着他,道:“冷落冷落更好,我不拘着你,正好去找俞美人、周宝林去。” 赵祯竟未生气,将头倚在她的肩上,半眯着眼,沉沉道:“朕倒希望只有咱们两个最好。” ------------ 85.夜色 因落着雪,天黑得极早,幕色如丝绸般垂落。 雪珠子扑在窗上,唰唰作响,暖阁越发寂静下来。外头风雪犹盛,两人暖烘烘的歪在炕上,似要天长地久的坐下去,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赵祯将脸贴在她的肩膀上,只觉她脖颈间似有暗香流动,萦绕于鼻尖,让他渐渐温暖、沉静。冬日的夜晚,虽然没有月色如水,却因有她在身侧,就心满意足的,觉得是世上最好的夜色。 到了冬天,宫里上灯极早,内侍端着烛火行至外殿,还未开口,就见清秋急急忙忙将他推至廊下,轻声道:“你先去别处点了灯,过会再来。” 小内侍知道圣驾在,不敢胡来,忙应着往别处去了。 清秋立在暖阁外守着,将宫人都打发得远远的,生怕扰了屋里二位。赵祯眯着眼睛,似乎要睡过去,莫兰耸了耸肩道:“这样坐着,呆会儿手脚可要麻了。” 赵祯“嗯”了一声,依旧倚在她肩上,不肯动身,许久才道:“乐儿就让德妃去养几天,有朕旨意,料她不敢疏忽。” 莫兰道:“怎么忽然就想去行宫呢?” 赵祯睁开眼睛,天已暮黑,只有些许微光从窗上映进屋中,她的脸近在咫尺,唇角带着微薄的笑意,眼睛里似泛着流光,能望到人心底去。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了,下巴搁在她黑发上,道:“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去了。况且……”话到嘴边,却又止住。 莫兰见他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不由得道:“只我们两人去么?” 赵祯道:“就我们俩。” 莫兰稍一思顿,便道:“那好吧,我跟你去。”停了停,又道:“只是德妃并未生养过,乐儿放到她宫里,我不能安心。” 赵祯笑:“哪里是让她养,不过照看几天罢,有一众的奶娘在,怕什么。” 莫兰心里虽是不舍,但见着他期盼的模样,实不忍拒绝,只好道:“让清秋留在宫里照料,才能放心。” 赵祯道:“听你的。” 因忽而下雪,德妃忙着往各处分派银炭、棉被、冬衣等事,件件都琐碎繁复,忙得不可开交。官家虽赐了莫兰协理六宫之权,但德妃却并不倚靠,事事仍旧一人做主,勉力强撑。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小厨房向惜茜催了几次晚膳,但尚宫局的有司却总有事项来回,忙得德妃连吃饭的功夫也没有。 在大厅运筹帷幄了一日,德妃倒也不觉累,依旧精神抖擞,该训斥的时候训斥,该赏赐的时候赏赐,半点也不糊涂。 好歹闲了下来,正要使人去叫晚膳,外头却有人回道:“娘娘,官家来了。”免不得又抿了抿发髻,行至殿门接驾,虽是劳苦,心里倒是高兴,自他从西太乙宫祈雨回来,还是第一次来临华殿。 赵祯进了殿,却正眼也未瞧她,坐在凳上,见有内侍端了食盒进来,才问:“你还未用膳?” 德妃微微一笑,道:“刚刚尚宫局的人来说了半响的话,就耽搁了些。” 话音才落,竟又有人来回话,事情又急,德妃只好告退到外殿处理诸事。如此三四次,连饭菜也热了两回,才终于歇停下来。 赵祯等了她许久,见她好歹能用上晚膳了,才笑道:“你倒比朕在朝堂上还要忙许多。” 德妃道:“也并不是日日如此,不过是都凑巧到了一处罢。” 惜茜用玉碗捧了热酥酪给赵祯,他一口气喝完,似无意道:“待立了新后,你就可清闲些,先忍将几日罢。” 德妃本在吃红豆米饭,忽听赵祯如此说,心里一惊,饭粒梗在喉口处,竟吞咽不下去。赵祯见她脸上憋得通红,终是不忍,道:“你也不必委屈,到时朕自会晋你的位份,六宫也依旧由你协理。” 德妃忍住眼泪,道:“官家是不是因为兰昭仪生产时,臣妾未能陪在她身侧照料而生气?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臣妾……”竟是说不下去了,眼泪哗的流了下来,手中筷子也拿捏不住,在手中颤抖个不停。 赵祯挥挥手,示意旁侧侍候的宫人通通退下,才道:“既然莫兰母女平安,那件事朕也不想再论。”说着,又从袖口中拿出素帕,递与她道:“擦擦泪,别哭了。立新后的事,都是大臣们定的,倒与你无甚关系。那些老头子说话有多厉害,你也应该有所耳闻,朕也是不得已。”顿了顿,又道:“朕还是看重你的。” 德妃听着最后一句,心中涌出千万种滋味,总归不好受。 只听赵祯又道:“过两三日朕要带兰昭仪去行宫,富康公主暂放在你这寄养几日。”德妃酸意难忍,不能多问,也不敢露出不悦之色,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才缓缓道:“官家既看重臣妾,臣妾不敢推辞,必然竭尽所能伺养公主。” 赵祯点点头,凝望她片刻,方道:“你快用膳,免得又要凉了。” 德妃哪里还吃得下,不过胡乱喝了几口汤,便叫人收拾了。 下了两日雪,天气大晴,圣驾带的人并不多,都穿着便服,衣物妆匛等生活物件早已先一日叫人送了去,倒算轻装上阵。十余骑侍卫围着两辆极为宽敞的马车行在较为偏僻的官道上,冬日暖阳照着路旁积雪,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赵祯掀起马车上帷幕,朝苏且和招了招手,道:“怎么越走越慢了?” 苏且和坐在马上,低头道:“前面山坡塌方,正叫人修着。” 赵祯道:“让人去打探打探附近有没有客栈,先停下来用午膳罢。” 苏且和道:“是。”忙又安排人去寻客栈,正是忙碌间,忽听身后有人唤:“苏且和,你过来一下。” 且和回头一看,竟是旼华公主从后面的马车里钻出头来,忙兜转了马头,骑至身侧问:“公主有何吩咐?” 旼华穿着男装,眉眼之间竟有几分英气,只听她道:“你叫他们停一停车,我有事。” 且和挥手让车停了,又翻身下了马,问:“公主有何事?” 侍卫们见马车忽然叫停,纷纷往这边望过来,旼华还未开口,脸先唰的红了,声细如蚊鸣,道:“我想小恭。” 她虽羞涩,倒是直白,正是扭扭捏捏间,却听苏且和道:“公主忍一忍,咱们也没带夜壶出来,前边过去一点就有客栈,倒时候才能解决。” 旼华忍不住薄怒道:“什么叫解决……”终是没了底气,又怕让人知道,只好道:“那你让马车快点走。” 苏且和规规矩矩抱拳道:“是。” 又行了半会,旼华实在忍将不住,朝苏且和大呼小叫起来。赵祯在前头听见,掀开帘幕问:“旼华怎么了?” 苏且和倒不避讳,一五一十的说了,旁侧的侍卫听见,脸上都是戏谑之色,且和斥道:“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三情六欲,人之常情。” 吓得众人忙肃了脸。 赵祯道:“你带她去个隐蔽的地方。” 且和为难道:“可是官家这里……” 赵祯皱眉道:“你快去快回。” 且和忽而红了脸,道:“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公主如此尊贵之躯。” 赵祯起了玩笑之心,道:“不怕,若是有人敢将此事说了出去,倒时朕把旼华赐给你就完了,倒省了朕一桩心事。” 且和愣了愣,又急道:“臣不敢。” 赵祯正色道:“叫莫兰陪她去,你远远跟在身后,护着周全就好。” 且和遵了旨,扶了旼华、莫兰下车,领着她们往树林深处去。旼华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看且和,走两步又回头看看,直到了深处,见且和竟还跟着来,跺脚道:“你到底要跟到几时去?” 且和恍然悟过来,忙反过身,又走了几步,方战战兢兢道:“别……走远了。” 莫兰瞧着两人倒是有意思,边往前走,边轻声在旼华耳侧道:“我倒是第一次瞧见苏且和脸红,平日都跟黑关公似的板着脸,好像人人都欠他钱。” 旼华手里绞着腰上系带,禁不住眉飞色舞道:“真的么?” 莫兰瞧着她脸色不同往日,似有几分欣喜,抿嘴笑道:“公主是不是心宜于他?” 旼华难堪,道:“才没有,我要嫁的人自然要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男人,他那样蠢……,哪里能配得上我。” 莫兰牵着她走到大树后,瞧着四下无人,方替她解腰带,轻声道:“若是你喜欢他,只管向官家求去,你们年纪也都不小,要不然等他娶了夫人,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旼华倒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平日也没人能教导她,忽然听着莫兰如此一说,不禁回头望去,只见那背影如青松般立在林间,风如松涛般滚动,吹得衣袍连番飞舞。他站在那样的风中,虽是寒冷刺骨,却依然是挺拔如峰,威风凛凛。 她心里微微一动,似有什么破土而出,灌满了整个胸腔,悄然的生出无以喻言的欢喜来。 探头的侍卫早已包下镇里最大一家客栈,又将四周仔细巡视几遍,围了水泄不通,方请圣驾下车。旼华甚少出宫,此时只觉新奇不已,马车一停,就迫不及待的跳了下去。赵祯生怕她闯出什么祸端来,忙道:“且和,你好好盯着旼华,可别出什么茬子。” 且和恭谨道:“是。” 莫兰与赵祯穿着同样的青衫,发入玉冠,且和见她要下车,忙伸出手去,莫兰扶着他手腕平稳至地,轻声道了声谢。且和愣了愣,见她眉眼含笑的望着自己,心中莫名一动,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恭谨道:“臣不敢。” 莫兰不再与他多说,朝赵祯走去,两人极为自然的牵住手,走进屋里。 厨子端了饭菜来,由御前侍卫尝过,方摆上桌。 旼华从未在外头吃过东西,又劳累了大半日,不过是粗茶淡饭,竟食得极香,边吃边道:“算了白活了二十几年,竟从未吃过好东西。” 乐得赵祯大笑起来,道:“只怕你多食几日,就要腻烦。” 莫兰亦笑:“公主受了饿,自然什么都好吃。”又见赵祯端了酒要喝,忙抢下他手中杯子,薄怒道:“这酒凉得透骨,反要让胃去暖,于龙体无益。呆会去了行宫,要喝什么酒没有,何苦偏要在荒郊野岭喝这浑酒。” 赵祯微一迟疑,又低声道:“娘子,为夫遵命。” 莫兰旋即一笑,令侍从将酒盏撤下。 旼华眼瞧着此景,心里钦羡不已,道:“难怪六哥哥喜欢兰昭仪,肯如此说话,又心中无惧的,放眼后宫,竟再不能寻出第二人。”又抬眼望了望立在门前伺候的且和,只见他高昂着头,面色严谨,正仔细瞧着周边行迹,可能是感觉有人望着自己,他忽而转过身,往旼华看了过来,吓得她连忙将脸埋在碗中,再也不敢抬头。 待用过午膳,稍歇片刻,便继续赶路。 上山的路滑,且和早遣人铺了稻草,马车还算四平八稳,虽有些崎岖,但好歹在戌时赶到了行宫。早有百余宫人候在殿外,见御驾前来,掌印尚宫忙飞奔而至,跪在地上迎驾。后头的人也呼啦啦跟着跪了一地,待赵祯下了马车,说了“免”,众人才起身立于宫门两侧。 三人风尘仆仆,都泡了大半时辰的汤池,换了干净衣裳,方回殿中,围着暖炉饮酒。行宫地方逼仄,不过百余间屋子,连地龙也没有,只烧了十几盆银炭笼着,倒也烘得暖和。 莫兰道:“小时候在家里,也是如此,常常与父亲母亲围着暖炉说话。莫愁爱吃烤肉,父亲偶尔也会亲自给她烤,母亲就立在旁边当下手,听着他们偶尔拌嘴几句,倒是快活。” 旼华穿着芽黄轻绡长裙,束了腰,外罩着柳青色的芙蓉小袄,鬓上压着赤金梅花簪,眼中流光一转,道:“六哥哥,既然兰昭仪想吃烤肉,咱们也来烧几块如何?正好下酒。” 赵祯笑:“你自己想吃就罢了,何苦拿莫兰做靶子。”说着,命人拿了铁叉、铁丝及羊腿、鸡肉等上来,司膳司的尚宫想上前伺候,却被赵祯拦下,道:“又不是在宫里,守那么多规矩做什么,咱们自己烤着才有趣。” 那尚宫也不比宫里的内侍那么谨守规矩,倒有几分豁达,道:“那官家娘娘可要仔细,别让铁架子割到了手。”说完,就退了下去。 莫兰虽身处深宫,又承宠已久,好几年都未摆弄过刀碗,但毕竟是位娘子,对膳食有着天生的亲近感。肉早已被切成薄块,腌好放在一侧,莫兰用筷子挑了几片羊肉,放至铁架上炙烤。炭火烧得极旺,肉片一放上去就嗞嗞作响,升起细烟,焦香诱人的气味扑入鼻中,直教人忍不住吞口水。 她往铁架上小心放肉块,对赵祯道:“你拿夹子将肉翻一翻,不然非得烤糊了。”内侍就站在门口边,赵祯却不想叫人进来,自己捡了夹子,慢慢将摆得齐整的肉片翻了边。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甚至连烤肉也吃得极少,只是如今做着,心里却涌出一股说不清楚的幸福感,仿佛自己也是平常百姓家的官人,什么大宋江山,什么中宫皇后,都不过是极为遥远的世事,眼下最紧要的,不过是为自己最心疼的娘子和妹妹烤一盘肉。 旼华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吃,伸出筷子就要去夹,却被莫兰一眼瞪住,道:“还不能吃,这肉若是没烤熟,小心伤了肠胃,再等一等。” 旼华虽不乐意,却也听了话,乖乖守在一侧,眼睛紧紧盯着烤架,只等着莫兰下令吃肉。 虽是隆冬,殿里亦摆了许多花束,萦萦绕着冷香。此时却因烤了肉,满屋子全是烟雾,散着肉香,连站在殿外的内侍也噎着口水,直往里边望过来。 莫兰手上生疏,总是将肉不小心掉到地上,或把酱汁溅到衣上,但她做得极为认真。她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在文绣房当值练了一手好绣技,在奉茶司当值又极会做饮子,即便到了粹和馆,也是学得最快的那个,她小小身体里好像有无尽的力量,总能让旁人自愧弗如。 赵祯将肉翻来覆去好久,方问:“熟了么?” 莫兰用筷子捡了一块尝了尝,嘴边慢慢溢出笑意,道:“可以吃了。”说着又将剩余的半块递至他嘴边,道:“你也尝尝。” 他心里轰然一动,这样的家中常事,他却从未经历过,她仿佛真的就是平常人家的娘子,做了好菜,心满意足的请官人品尝。他张开嘴就着她的筷子将肉吃了,道:“很好。” 莫兰亦露出甜甜的笑意,道:“你既爱吃,那就多烤一点。”说着,又往架上放了许多。 旼华迫不及待的夹了一筷子往自己嘴里嚼去,直赞好吃,又道:“我只怕是历朝历代最了不起的公主。” 赵祯心情甚好,笑道:“你哪里了不起?” 旼华笑道:“我想,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位公主吃过官家烤的肉,而且还很美味。”话一落,连莫兰也笑出了声。 红烛渐渐一寸一寸的短下去,吃了肉,喝了酒,三人心满意足,甚是愉悦,竟一点也不想安寝。莫兰推开窗,见屋外星子洒了满天,烁烁有光,便道:“不如咱们去外面看星星罢,吃了那么多肉,正好走一走,当是消食。” 走至殿外,四处宫灯高悬,屋顶上亦有白雪还未融化,浓浓的透着寒意。三人刚喝了酒,此时散着热,倒是不冷。 赵祯依旧牵着莫兰慢慢往花园中蜿蜒的石径小路走去,旼华知趣,就随意往旁处指了指,道:“我倒想去那边看看。” 赵祯正嫌她碍眼,遂道:“你去吧,只是脚下小心些,别摔倒了。”顿了顿,又吩咐苏且和,道:“你跟着旼华去。” 且和眉头微皱,道:“官家带的侍卫并不多,臣不敢离开。” 赵祯道:“有这么多人跟着,怕什么。倒是旼华,除了你,旁人哪里能治得住她。” 且和为难,道:“可是……” 赵祯颇有些不耐烦,道:“当是皇命。” 且和只好抱拳道:“臣遵旨。” 赵祯望着旼华往暗处走远了,方笑道:“旼华呀,被朕宠得太过,如今还跟小孩子似的,又不敢给她指婚,生怕她不如意。” 莫兰望着苍茫夜色,道:“小女儿家的心事,官家又如何能懂。” 赵祯问:“此话怎说?”她低垂着头,仿佛生怕惊动了周围的寂静,轻轻道:“我说了倒不好,等她自己来跟你禀明罢。”顿了顿,又道:“我们去那边看看,那里地势高,应该能看见山脚下的小镇。” 山路一转,竟是万丈悬崖,四周越来越黑,内侍们忙提了灯上前照在脚下。站在崖边上,冷风穿梭有力,似能将人吹倒。莫兰紧紧的依偎着赵祯,仿佛他就是生命的唯一,丝毫也不敢松手。底下漆黑如墨,远远可瞧着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揉在黑墨里,带着温暖的气息,让人有着莫名的亲切感。漫天的星直坠到尽头去,仿佛伸手就能摘到,天地间忽然变得无比的广阔,人立在其中如同草菅。 两人静静的呆了一会,莫兰忽然打了个喷嚏,赵祯忙伸手将她揽抱在怀里,道:“回去吧。”莫兰点点头,“嗯”了一声,道:“这样的美景,真叫人不舍离去。” 赵祯道:“你若喜欢,咱们明天再来看。” 回到殿中,宫婢们进殿伺候两人安寝,见赵祯手里犹还卷着书册,忙又退了出去。莫兰坐在梳妆台前,自己打散了发髻,朝镜子里望着赵祯,道:“六郎,天色已晚,今天赶路也累了,不如早些安寝。” 赵祯放下书卷,微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物,道:“你过来。” 莫兰也不知何事,遂起身过去,只见他半握着拳头伸至自己眼前,又缓缓打开掌心,道:“这个送给你。” ------------ 86.情深 四下很静,内侍们都候在殿外,远远的能听见院子里树枝摇曳的声音。昏黄的烛火映在两人的脸上,他的黑眸里满含着深情,眼中只她一人。她看着他手上的玉戒指,是极为简单的圆形,上面没有雕刻任何花纹,碧沉翠绿的颜色,如山涧的一泓静水,在灯下莹莹散着柔和的光芒。 她并不去接,也不问,只瞧着他看。 他道:“这小东西虽不算奇珍,却是先皇还未登基时送与大娘娘的物件,据说是大娘娘亲自在京城的小肆里挑的。大娘娘生前一直带着它,薨前才取了给朕,当是念想。” 莫兰道:“如此贵重的物件,我不敢要。” 赵祯拉着她的手,亲自将戒指戴在她中指上,衬得素手愈加纤细莹白,他将她的手揉在掌心,异常温柔道:“对朕来说,这世上最稀罕的莫过于你,一个戒指凭它怎么贵重,也不过是样死物。”顿了顿,仔细打量着手指,笑道:“大小正合适。” 莫兰道:“先皇与先太后真叫人羡慕,如此的情深意重。” 赵祯将她反身揽在怀中,语声似从极遥远的地方轻飘飘的传来,他说:“朕待你亦如父皇待大娘娘,在朕心里,你就是朕的结发妻子,永远都不离不弃。” 她心里感动,紧紧的倚在他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低声道:“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真好。” 赵祯将手轻轻抚在她光滑的颊上,道:“等朕老了,就退位做太上皇,在山上修座宫殿,只我们两住着。” 流光般的烛火将两人身影映在垂地的帷幕上,层层叠叠,偶有暗风拂过,那身影也随之微微荡漾,他们还在低声说着什么,轻言软语,时有时无,与风声揉在一处,渐渐的再也不能闻见。 夜色苍茫,还在化着雪,处处冰寒刺骨。 旼华却不肯进殿中去睡,她立在那屋檐下,道:“苏且和,你能带我到屋顶去么?” 且和皱眉道:“不行。” 旼华扯住他的手臂哀求:“站在屋顶上,才能看得清漫天的星,你就带我上去吧!” 且和家里没有姬妾,平日也从不与娘子接触,此时见旼华娇声柔语的与自己拉扯,不禁红了脸,好在夜里晦暗不明,倒不易被人察觉。 他依旧简短道:“不行。” 旼华生了气,急得跺脚道:“你这人真是……真是……”竟说不出可形容的话来,且和直直的望着她,她心里一动,忙不动声色撇过头去,嘟嘴道:“你若是不带我上去,我今天就一晚不睡,六哥哥叫你守着我,你也不能走,看你明天怎么去陪圣驾。” 且和道:“臣先前行军时,常常四五天不睡,公主若是熬得住,臣奉陪到底。” 旼华气得半死,嘴中喃喃道:“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木头疙瘩,绝对是错觉……对,是错觉。”且和不知她嘴上在咕噜什么,以为无非是一些咒骂自己的话,也不计较,只屏声立在一侧,死磕到底。 旼华本就娇弱,累了一日,又逛了许久的花园,早已疲倦。可她偏偏却不想去睡,有他陪着自己身侧,她觉得很快乐、很温暖、很安心,即便他始终板着臭脸,她还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这世上的一切,她都想说给他听。 且和并不知道旼华的小心思,他只是听从了皇命,随在她身侧,她到哪里,他就跟着去哪里。 赵祯人虽在行宫,可日日都会遣人去临华殿看望富康公主,德妃倒还算尽心,每日晨起睡前都要召清秋上前仔细过问一遍,清秋是护主的奴婢,事事小心,倒比莫兰在时还要仔细三分。德妃让内侍传话时亦是捡着好听的话说,再转到莫兰耳中,自是一切平安。 宫里头因官家不在,就消寂了下去,天寒地冻,德妃免了众人请安,妃嫔们日日歪在自己寝殿,只觉一天比一天难以消遣。 却说住在芙蓉轩正八品妃嫔幸采女,自入宫,还未侍寝,心中甚为闷闷不乐。与她同住的张采女父亲只是九品县丞,容貌也比不过自己,竟已承宠数回,平日里也常含沙射影的讽刺她,使她极为苦闷。 这日,暖阳当空,她的宫婢向来怠慢,早不知跑哪里玩去了。她独自沿着御河闲步,两岸本种着许多柳树,此时叶子全掉光了,光秃秃的垂着,暗灰一片。快到了玉津门,忽见河边竟种着几株青梅,在寒冬里轻轻吐着花蕊,远远就闻见了香,也没多想,顺手就摘折几枝,捧在怀里。 忽听身后有人道:“你是哪里的宫女?” 周围很是寂静,忽闻人声,将幸采女吓了一跳,回转之间,又一脚踏了空,眼瞧着要往河里扑去。那人眼急手快,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脸近在眼前,唇红齿白,眉眼间有几分娇憨之色。满怀的青梅散着香气,美好得如同梦境。 幸采女回过神,丢了青梅,伸手将他推开。 那人又道:“我是玉津门的侍卫,你是何人?” 幸采女不知何故,鬼使神差道:“我在芙蓉轩当差。” 那侍卫语气软了几分,唔了一声道:“官家不在宫里,德妃下令宫人不许出玉津门,娘子赶紧回去吧。” 幸采女低着头,连忙往回处走,却又听那侍卫道:“等一等。” 幸采女脸上烧得滚烫,像是生了病似的,她不敢回身,只顿住脚步。 那侍卫道:“你的梅花。”她回过身,那男子捧着青梅紧跟在身后,两人差点扑了满怀,吓得她心里砰砰直跳,似要蹦出胸腔来。他的剑眉横斜入鬓,唇角含笑,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不要了。”说完,就转身匆匆而去。侍卫眼瞧着她走远了,方慢慢往回踱步。 从广自回仁明殿当值,就日日往宫里走,身体反倒渐渐好了。白日里,他本低声下气想讨好子非,最后却是两人大吵一架,心里很是苦恼。回到家中,菀白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在朝中受了气,也不敢多言,亲自入厨房做了几样小菜,又烫了半壶青梅酒,方遣人去书房请他出来用膳。 她在花厅中等了许久,仍不见他来,遂亲自往书房去。门是打开的,他负手立在窗前发愣,旁侧摆着几盆牡丹,粉白堆砌,花团锦簇,萦散着馥郁清香。 她道:“二郎,风这样大,怎么不关门窗?”又站到他身侧,轻声笑道:“晚膳已经摆好了,昨儿母亲送了新酿的青梅酒来,我给你烫了半壶,又做了几样你爱吃的下酒菜,定合你胃口。” 从广并不说话,眼睛直望着窗外黑寂的夜色,像是在看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菀白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慢慢转过身,道:“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菀白见他面色郑重,心里不觉一慌,定了定心神,旋即才道:“什么事?”从广看着她,她刚从厨房里出来,身上犹还带着几丝油烟气味,脸上淡淡的施着胭脂,发髻有些松了,几缕青丝垂落肩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疲乏之色。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道:“你知道,我从没喜欢过你。那时我在病中,不得不娶你。你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责任,我心爱之人,另有其她。” 她不想他竟说得如此直截了当,不给她任何回旋的余地。 她自然是知道的,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她就知道。 他心里有别人,对她来说并不紧要,只要她是正妻,只要他稳妥妥的陪着自己身侧,那些都无所谓。 她苦笑道:“你若想纳侧室,我不会反对。等她嫁过来,我亦会待她好。” 从广摇摇头,道:“可是她不愿意。”顿了顿,又道:“我也不能忍心让她做妾室。” 菀白的心好像被什么撕碎,一片一片扯了下来,连呼吸都要不能,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牵着嘴角,想要说话,张了张嘴,竟开不了口。 从广见她如此,眼中透出怜惜之色,慢慢道:“我也很难抉择。”又低了低声,说:“但是,我想让你明白,我喜欢她,我离开她两年,也没能将她忘却,她是我心里最美好、最幸福的一部分,永远都无法消抹。” 菀白的脸苍白如纸,越垂越低,许久才道:“你打算如何?”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稍不留神就要不可抑制的哭出来。 只听他怅然道:“我也不知道,要看子非想怎样。” 子非……子非…… 她知道这个名字,就像心里的一根刺,每每想起,都要隐隐作痛。虽然她极力忍着,可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砸在祥云纹的华贵羊毛毯上,迅速的浸入,了无痕迹。她嘶哑道:“不管如何,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的性子一直很温婉很柔弱,即便是对家中下人,也从未说过半句重话,面上总是扬着笑意,连最粗坯的小厮在她面前,也要比平常斯文几分。 可从广还是没有想到,她竟可以退让至此。心里禁不住生出几丝异样的情愫,缓缓的揉到了心底里去。 莫兰随着圣驾在行宫住了大半月,眼瞧着到了年关,方回宫中。她在鸾鸣殿稍稍梳洗了,就往临华殿去。 德妃早已得了消息,命清秋将富康公主抱入寝殿,亲自逗弄。莫兰犹带着风尘之色,给德妃请了安,就迫不及待的抱过乐儿,又亲又哄。不多时,赵祯也寻了来,与德妃说了半会的话,将宫中之事略略嘱咐了,又陪着莫兰回鸾鸣殿。 不过几日,赵祯在众臣的决议下召武惠王曹彬孙女曹氏入宫,册封为皇后,入主慈元殿,又晋德妃为贵妃,晋兰昭仪为淑妃,赐宝册宝印。 才过完年,因杨贵妃积累成疾,缠绵于榻上,后宫诸事皆由兰淑妃处置。莫兰身子也不大好,又要照料乐儿,故将琐事都吩咐了下去,交张婕妤和李婕妤协理。至开春,贵妃大病方愈,张、李两位婕妤仍回临华殿禀事。 至六月,曹氏入宫。 赵祯封李迪为册宝使,王随为副使,在东华门外设仪仗,将凤驾迎入慈元殿庭阶下北放,众妃嫔于殿门外跪拜。 次日,百官常服早入宫,奉册宝官执绛衣介帻,承旨降皇后册宝出垂拱殿,至慈元殿请皇后服祎衣,众妃嫔按礼上前庆贺。连着几日的繁文缛节,莫兰累极,一回鸾鸣殿,先卸了妆,脱了品级大服,方觉好受些。 虽已至亥时,往集英殿望去,仍是一片通火辉明,亦能隐约闻见丝竹之声。莫兰在宴席上喝了酒,脸上火热热的发烫,她散着头发歪在藤椅里,头晕得厉害。殿里的门窗皆开着,月色极美,圆圆的,像一只上等白釉瓷盘。夜风吹过轻纱,清凉的扑在人脸上,如丝绸般顺滑舒服。 正要叫清秋进殿伺候安寝,话到嘴边,只觉胃里忽而搅得天翻地覆,忙用帕子往嘴上裹了,才不至将酸水吐至地上。 清秋正巧端了莲子茶进来,瞧见莫兰模样,急道:“怎么啦?” 莫兰缓过神,将帕子扔进痰盂,道:“许是在宴上喝了酒,有些反胃。”接过清秋手中茶盏,一口灌了,喘了口气,道:“舒服多了。” 清秋满脸忧色,问:“奴婢去宣御医来瞧瞧。” 莫兰道:“别惊动了人,这几日帝后大婚,我若在此时宣召太医,那些大臣又要上谏了。”顿了顿,直起身软绵绵往榻上走去,低声道:“你也累了,叫他们下了锁,都歇息去吧。” 清秋恭谨应了,关窗熄灯,不在话下。 第二日,皇后在慈元殿赐家宴,虽不用穿大袖朝服,但莫兰有意装扮得隆重些,就穿了艳赤色簇团蔷薇褙子,系月白柔绢曳地长裙,低垂的芭蕉髻托至肩头,缀以绿翠,柔美娇弱中透着尊贵端雅之色。 清秋往紫檀描金妆匛盒中挑着耳坠,问:“奴婢今儿早上思忖许久,记得娘娘上月竟未来红,昨儿又反胃。莫不是……” 莫兰拿一对绿玉耳坠在手中摆弄,笑道:“可别胡说,官家前几月都极少来鸾鸣殿,我月事又常常不准,自然是因昨儿喝了酒的缘故。” 清秋见莫兰如此说,只得道:“那娘娘今日可得少喝些,伤了胃又要难受。” 莫兰道:“哪里是我能做主的,她们把酒敬过来,我还能推掉不成。”说着,已起了身,往殿外去。 早有肩舆候在廊下,宫人们端着唾盂、菓垒、缨拂等物,待莫兰上了轿,就亦步亦趋的逶迤身后。 至慈元殿,殿中景物摆设同郭后在时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变动,唯人变矣。早有宫婢迎了出来,恭请莫兰进大殿。 因皇后还在梳洗,众妃嫔皆在殿中说闲话,见莫兰来,都起身行礼。杨贵妃这几日又病了,竟连起身也难,遂告了罪,在寝殿养病。 张弄月的席座摆在莫兰旁侧,她穿着绿梅凌霄裙,罩着半臂短衫,倒显清丽,有几分莫兰初晋妃嫔时的仪态。她朝莫兰道:“富康公主可安好?” 莫兰点点头,笑:“日日小心伺候着她,她若还不好,我可要受不住了。” 李婕妤听闻,笑:“我若能有一儿半女,不眠不休陪着她,也很愿意。” 众妃嫔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官家宠爱富康公主,天下皆闻,淑妃好福气。” 俞美人最会说话,笑道:“乐儿冰雪聪明,活泼乖巧,连我见了都不舍得撒手,何况官家。” 有醇厚的笑声从帘外传来,道:“朕又如何?” 有宫人掀起竹帘,赵祯已跨至殿中,众人齐齐起身,福身请安。又见身后一抹碧影随之而至,细眼瞧去,竟是芙蓉轩的幸采女,心里皆是暗暗一惊。官家竟未宿在慈元殿,又与八品采女同至,实叫人诧异。 赵祯将众人扫了一眼,似并未注意谁,笑道:“你们在背后说朕坏话,可让朕逮到了。”又瞧着俞才人道:“朕听着好像是你的声音,速速禀来。” 俞美人忙起身,盈盈含笑道:“臣妾们哪里敢议论官家,不过是说起富康公主,就想到了官家罢。” 赵祯这才直直望着莫兰,道:“乐儿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怎么不遣人告诉朕?” 莫兰还未说话,却听弄月柔语道:“官家别急,臣妾们只是说富康公主讨人喜欢罢,并不是其他。” 赵祯斜睨着弄月,见她秀丽清雅,不由得道:“你这身衣裳倒是极衬肤色。” 弄月微红了脸,道:“谢官家夸赞。” 正说着,凤驾才姗姗而至,皇后给赵祯请了安,众妃嫔又给皇后请了安,才各自落座。曹漪贞出生将门,亦带着几分英武之色,她年方十八,却并不畏怯,身形虽弱小,但端庄有礼,仪态万方。 她道:“臣妾来迟了,请官家恕罪。” 赵祯只淡淡的望了她一眼,道:“无碍。” 众妃嫔瞧着官家神态,心思各异,倒都止了话,殿中一时静了下来。 赵祯道:“皇后你初来宫中,诸事没个倚仗,倒亦出错。朕先让贵妃和淑妃协理着后宫,你若有不知之处,尽管与她们商讨着办。” 漪贞极为镇定,扬声道:“后宫诸事虽繁杂,但事事皆有记档,依着律法规矩办总不会错,官家不必忧心。” 赵祯见她眉眼间阔达磊落,不由得另眼相看,道:“如此甚好。”又闲说几句,就有宫婢上前传膳,众人簇拥着帝后往旁殿入席。 殿中摆着两张极大的檀木四脚圆桌,皇后请赵祯坐于主位,方道:“百姓家中皆是同桌同食,臣妾想着既是家宴,不必拘于礼节,就只设了两席,倒也有趣。”赵祯是极爱与民同乐的,也未计较,就坐了。 众人也按着品阶依次落座,紫衣内侍高举着食盒上殿,穿梭有致,寂寂无声。等菜都上齐了,竟无酒,漪贞道:“倒不是我省俭,只是想着前两日设宴极多,食去美酒上万桶,倒不如先禁一禁,若是贪酒伤了身倒不好。” 赵祯道:“皇后思虑得是。”遂以茶代酒,敬了漪贞一杯。漪贞也极为大气,不卑不亢,与官家对饮。 莫兰胃里难受,只是强捱着,连话也不敢多说,想要告退,又怕失了礼仪,好歹是皇后初次设宴,不得不应付。 赵祯刚入殿时就觉得莫兰不大对劲,此时坐在她旁侧,竟从未听见她说话。他在桌子下握了握莫兰手心,只觉湿润润的,浸着细汗,又见她脸上苍白,黛眉微蹙,忙问:“你不舒服?” 忽听官家说话,妃嫔们都望了过来,莫兰挤出笑意,道:“有些反胃。” 弄月望了望满桌菜品,皆是素食,竟比家常还要家常,早已吃不习惯,见莫兰如此说,正中下怀,搁了筷子道:“臣妾也没什么胃口。” 旁人见如此,也纷纷放了碗。 曹漪贞只当做不知,道:“淑妃若是不舒服,不如先回寝殿休息,再请御医过去瞧瞧。” 莫兰顺势起身,屈膝道:“谢皇后,臣妾先行告退。”正要离席,却见赵祯也起了身,道:“朕送你回去。”说着就伸手去扶,莫兰正要推辞,皇后设宴,于情于理官家都不应中途离席,可张了张嘴,胃里忽而一阵搅动,话还未出,先一口呕了出来。 殿中一片惊呼,连漪贞也禁不住站起,旁边伺候的宫人都吓得哗啦啦跪了下去。倒是李婕妤先掏出绣帕走至赵祯面前,替赵祯拂去身上淫物,有伶俐的宫人拿了衣裳过来,要替官家更衣。赵祯也被骇了一跳,张开双手,鼻尖满是酸臭味,极为难闻。莫兰顾不得其他,端过痰盂一阵干呕,只觉胃都要被吐出来了。 漪贞亲自上前替官家换衣,赵祯道:“快去传御医来。”又朝莫兰道:“身子既然不好,就在寝殿里歇着,别强撑。” 莫兰这时缓了口气,坐在凳上歇息,有宫婢呈上茶来,她漱了口,方道:“皇后设宴,臣妾不想失仪。” 漪贞道:“你身子紧要。”停了停又朝众人道:“今后若是有人身体不适,大可不必强撑赴宴,只管禀明我,绝不会降罪。” 众人忙齐呼道:“臣妾遵命。” ------------ 87.有孕 官家陪着淑妃回了鸾鸣殿,不消多时,皇后便下令撤宴。待众人散了,弄月回到沉香殿,正让梨落卸妆,忽听廊下有人道:“你家娘娘可真如脚下有风,我竟追不上她。”李婕妤说着已到了外殿,她们素有来往,也不计较仪礼,弄月朝着帘外笑道:“你怎么跟着来了,快请进殿。”又转脸吩咐梨落下去烹茶。 李婕妤进了殿,见弄月已松了发髻,头发如丝绸般垂落至腰,笑道:“怎么就卸了妆,说不定还要出去道喜呢。” 弄月一愣,反身问:“此话怎讲?” 李婕妤也不坐,倚在妆台前,拾起桌上一枚点翠蓝玉耳坠,放于掌心拨弄,低声道:“我听鸾鸣殿记档的宫人说,兰淑妃上月竟未来红,今日瞧着她那模样儿,只怕十不离九。” 弄月道:“你倒比她自己还清楚。” 李婕妤叹口气道:“我与她做不得比,只能事事留心。”顿了顿,又道:“你赶紧将发髻绾上,呆会来道喜,你倒忙不开。” 弄月懒懒站起,携着李婕妤往窗下藤椅上坐了,方道:“我并不急,待人来了再谋算。” 李婕妤见她略有忧色,便道:“淑妃也怪有福气,自晋封就从未旁落。官家得了富康公主,又是宠得跟什么似的。”又瞅了瞅弄月脸色,道:“若是如今再有妊娠,等生了皇子,往后谁也别想越过她去。我倒是没什么,官家待我向来不冷不热,只是替你不值,当日是何等圣宠……” 弄月眼中略过几分不悦,只稍稍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常,打断道:“说这些做什么,让别人听见,还以为咱们嫉恨哩。” 李婕妤忙收敛了神色,道:“我也只是嘴快,藏不住话,你莫见怪。” 两人正说着,隐约听见廊下有人议论什么,她们在屋里倒听不大清。过了半会,梨落入殿,道:“启禀娘娘,兰淑妃娘娘有孕了。”李婕妤嘴角上浮,冷笑一声,道:“可让我猜中了。”又起身道:“你快快梳洗,咱们也道喜去。” 已经入夏,天气愈来愈热,鸾鸣殿庭中挖了两处浅池,里头种满了鲜翠欲滴的团荷,虽未开花,却荷香宜人。 岸边种着垂柳和杏树,遮天蔽日,竟如山间隐居。站在殿门远远望去,只见崇阁巍峨,面面宫院合抱,青松拂檐,绿树成荫,壁上有藤萝倒垂,阶下又种着上百株芭蕉芍药、牡丹石榴,引得蝴蝶蜜蜂环绕,嗡嗡作响。 宫婢将张、李两位婕妤引至凉阁,却是官家独自在窗下看书,见她们进来,方笑:“淑妃身子抱恙,才刚刚睡着,你们可来得不巧。” 两人请了安,李婕妤方道:“我们也是来道喜罢,淑妃娘娘既睡着,和官家说说话也好。” 赵祯笑道:“正是如此。” 弄月眼尖,瞧见案上摆着笔墨,凑过去一瞧,笑道:“淑妃的字真是一点没变。”见纸上还剩两字空处,就顺手提笔写了,一撇一捺皆是秀美有力,赵祯看见,赞道:“你的字可是越写越好。” 弄月道:“既是官家的弟子,自然不差。” 过了半会,又有俞才人、连才人、朱宝林、苗御女等人携伴而来,见官家在,都齐声道喜。不久,又有皇后、贵妃赐了贺礼,皆由清秋收入库中。 俞才人道:“我瞧着淑妃害喜得厉害,只怕是位皇子。” 朱宝林也笑道:“是了是了,我母家嫂嫂去年有孕便是如此,吃什么都要吐,今儿春上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把我二哥乐坏了。” 赵祯子嗣甚少,膝下只有几位公主,此时听闻众人皆说如此,心里颇为高兴,道:“承你俩吉言,若得皇子,必少不了恩赐。” 俞才人、朱宝林听了,忙道:“那臣妾可得好好记住了,到时再向官家讨喜。”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如此说了一回,到傍晚时分方散。 这一日,因圣驾突临通鉴馆,查阅旧本史册,子非等人忙了大半天,到未时方要去食午膳。 才行至廊下,却忽被从广一把扯住手臂,半拖半拉至花园僻静处,她不免生气,道:“又是怎么啦?叫人瞧见了,看你怎么办。” 从广缄默,并不说话。 子非见他脸色不同往日,不知发生了何事,语气也缓了几分,问:“怎么了?”从广低声道:“刚刚官家来了,说我修撰有功,问我要什么赏赐。” 子非不怀好气道:“既是要赏赐你,跟我何干?”说完,转身就要走。 从广势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子非心里发慌,挣扎着道:“若是叫人瞧见了,可是死罪。” 他却恍若未闻,反渐渐加大了力气,将她圈入臂中。他的脸尽在咫尺,呼吸可闻,犹带着淡淡墨香,两眼紧紧的盯着自己,似要将她吞噬。 她脸上唰的红了一片,撇过头去,道:“你先松手。” 从广道:“我一松手,你就要跑。” 子非心里砰砰直跳,依旧不敢看他,道:“我不跑就是。” 从广像个小孩子似的,倔道:“我才不信你。” 子非生气,与他面对面道:“说了不跑就不跑,我吕子非连这点义气也没有么?” 从广思忖半刻,道:“没有。” 子非无语,伸手要去推他,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脚步声,从广忙“嘘”了一声,两人皆静了下来,半丝也不敢动。 天气本来就热,两人隔着衣衫相贴,更觉呼吸难耐。 假山后经过两名宫女,有人道:“听说此次淑妃娘娘有孕,官家要大赦天下,还会释放宫婢除去宫籍。” 另一人道:“也不知轮不轮得到你我,只能听天由命。”又道:“我听宫人说,连御药院的太医也说淑妃娘娘这次怀的是皇子,难怪官家如此高兴……” 待声音渐渐远去了,从广才道:“如果你想出宫去,我会向官家讨了你,然后去你家里提亲。如果你什么也不想变,你依旧是宫女,我依旧是大人,那我就一辈子默默望着你,直到老去。再不然,如果你想像不被世人所知的情人一般,偶尔偷偷见面的话,我也很愿意,我什么都听你的。” 天空蔚蓝无云,偶有飞鸟唧唧喳喳舒展双翅,腾地而起。夏日的花香极为馥郁扑鼻,几乎要将人熏醉。她站在那花荫暗处,听他这样一说,眼中便有了莹莹泪光,眼一眨,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从广松了手,帮她拂去眼泪,道:“你眼睛不好,别哭,有什么好哭的,你想怎样说出来就完了。” 她的眼泪却簌簌流了满脸,他轻轻将她抱在怀中,道:“我知道你早就不生气了,也知道你怕我为难,傻丫头,我待你亦如你待我。” 她的眼泪一滴滴浸湿在他的肩头,囫囵道:“你既然心里有我,却又为何两年不来见我,还娶了旁人?” 从广诧异,捧住她的脸,道:“你不知道么?” 子非抹了泪,噘嘴道:“知道什么?” 从广道:“我当日在城外染了鼠疾,病卧床榻大半年,众人皆以为不能活命,太后才下旨让我娶了菀白冲喜,只是如此而已。”停了停,又低沉道:“菀白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抛弃她,所以才不敢进宫找你。” 子非久久的看着他,不想那些负气的时光竟是错付,心里陡然舒出一口气,浑身都只觉畅快,她缓缓道:“从没人跟我说过……” 他已俯身过来,吻在她的唇上,她脑中一轰,瞬间空白,好在他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唇,随即又离开了,他眼中闪着熠熠光辉,宠溺道:“你这个傻丫头,要不要嫁给我?” 她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绒绒的拂在他脖颈间,微微发痒。周围种着几株芭蕉,硕大的绿叶子低低垂落,在风里翻滚。子非穿着浅粉的宫纱裙,迎风扬起,衬着身后的碧绿,比夏日里层叠堆粉的石榴花还要娇艳。 他眼中渐渐蒙起雾气,道:“你不愿意?” 子非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低声问:“你夫人怎么办?” 从广沉吟片刻,道:“我会一辈子供养她,让她衣食无忧。” 子非怔仲道:“那你要休了她,然后娶我么?” 有蜜蜂嗡嗡的飞了过来,两人皆不愿动,任它落在子非鬓花上采蜜,从广低了头,道:“我不能。”停了停,又低沉道:“对不起,子非,我只能娶你做侧室。” 子非看着他,不说话,许久才轻轻的摇了摇头。时光静谧如山涧深潭,明明暗流汹涌,却看不出丝毫痕迹。 这辈子最好的日子,竟是那年,你未嫁人我未娶。 沉香殿里极为静谧,地上的大鼎燃着安息香,淡白的烟雾缭绕而起,散了满屋。赵祯倚在凉塌上看书,弄月膝下垫着蒲团,轻轻的为他锤腿。竹帘高高的卷起,夕阳余晖透过青纱射在案几上,透白的宣纸便似染了颜色般,带着柔黄。 有内侍轻手轻脚进殿往大瓷缸中添碎冰,撞在瓷壁上,哐当一响。赵祯被惊扰,抬起头来,那内侍惶恐不已,忙跪了下去,道:“官家恕罪。” 赵祯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又见弄月歪在脚边,忙伸手将她扶起,道:“起来吧,手脚得麻了。”弄月顺势站起来,脚上如千万只蚂蚁爬过,酸胀不已,禁不住往前倾去,扑入赵祯怀中。 她本就穿着轻薄的纱衣,又躬身伏在他腰上,微一抬头,胸前就露出大片肌白的雪肤,凹凸有致。赵祯将书扔至案上,伸手揉抚在她香肩,眼含趣意道:“你是故意的。” 弄月道:“臣妾不敢。”说着就要起身,赵祯却按住她。 阎文应本要进殿禀事,见了此景,忙要退出去。偏生赵祯知道了,就扶起弄月,问:“什么事?” 阎文应连头也不敢抬,跪在门槛边,道:“枢密院的王大人、庞大人、范大人、李大人求见。”赵祯唔了一声,从榻上起身,弄月忙跪下替他穿鞋,又伺候他穿外衫,边扭着金扣,边道:“官家可过来用晚膳?” 赵祯捏了捏她的腰,道:“朕去去就来,你等着。” 弄月嫣然一笑,道:“臣妾等着,官家早些来。” 福宁殿中储着几大缸子的碎冰,人入其中,凉沁沁的十分好受。枢密院的那几个老头子贪着这寒意,竟不舍得走。 王老头子道:“西夏元昊从五月起就派人在府州等地势险的三百余处修筑城堡,想来迟早要侵吾大宋。” 庞老头接着道:“那里是吾朝边境,官家若不趁早将他们驱除,只怕他们得寸进尺,侵入并州、代州。” 赵祯愤怒不已,道:“传朕旨意,让府州、并州、代州的将领率领军队严阵以待,若西夏发动进攻,吾等绝不轻饶。” 众人听命,齐声道:“是。” 过了半月,西夏军队入侵府州,大宋将领周和率军反击,大打胜仗。赵祯欣慰不已,又晋升了周和之妹周宝林为正四品美人,从涴莲阁迁出,入棠梨殿主位,择日赐宴于垂拱殿。周美人连晋两级,又听闻家中父兄也升了官阶,更是满心欢喜,春风得意。 到了七月间,天气骤热,莫兰染了暑湿时邪,昏睡于床榻,赵祯震怒,几乎将整个御药院掀了底朝天。莫兰头昏脑涨,身重倦怠,午后稍稍转醒,隐约听见赵祯在外殿训话,就撑着坐起。 凉阁立着两名宫婢,听见声响,忙掀开帷帐,恭谨问:“娘娘想要什么?” 莫兰虽鼻塞头痛,身子倒畅快许多,道:“去请官家进来。” 宫婢答应着去了,不过片刻,朱红的身影朦朦胧胧从青纱帐后快步走来,掣开帐子,坐至床沿,赵祯皱眉道:“你可好受些?” 莫兰发寒,裹着厚被,脸上被烘得红扑扑的,倒显得气色不错。她道:“是我自己大中午出去赏花,着了暑气,你骂旁人做什么?” 赵祯却抚了抚她脸颊,重复一句:“你好受些没?” 莫兰浅浅一笑,道:“好多了。”见她满身青丝乱糟糟的,他边伸手捋顺,边笑道:“要不要起身透透气,朕伺候你梳头发。”莫兰撇嘴斜睨着他,正欲说话,只见清秋端了温热的汤药上前,道:“娘娘请喝药。” 见莫兰作势要往被子里歪去,赵祯忙将她揽住,笑道:“怎么撒起娇来,喝了药病才会好,你也做过医女,怎么反倒不懂理了。”说着,就从托盘中端过白釉石榴纹瓷碗,自己先浅尝小口道:“一点也不苦。”说完,举碗递至莫兰嘴边,她仰面喝下,赵祯忙又捏了酸梅放至她檀口,她嘟囔道:“苦死了。”赵祯瞧着她似怨似怒的眼神,如一汪秋水,碧波涟漪,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是说笑间,忽听外殿有话语传来:“是什么如此好笑?说来让我也乐一乐。”抬眼望去,旼华已掀帘站在门槛边,似笑非笑的瞅着两人。 莫兰笑道:“你怎么来了?” 旼华边往里走,边笑:“我听闻六哥哥要把御药院拆了,正想凑个热闹。” 莫兰瞥了赵祯一眼,道:“他就爱大惊小怪,咱们别理他。” 旼华瞧着赵祯满脸气闷、毫无办法的模样,“噗嗤”笑出了声。 赵祯起身道:“你来得正好,朕前朝还有事,你陪着淑妃解解闷。”又朝莫兰道:“朕走了。” 莫兰抬眼瞧着他,点了点头,又见他头上有发丝松散了,忙拉住他的手,道:“慢着……” 赵祯回过头,露出暖洋洋的笑意,道:“怎么啦?” 莫兰示意他坐下,小心翼翼将散发捋入发冠中,左右瞧了瞧,方道:“好了,去吧。” 旼华将圣驾送远了,才又回至凉阁,她眼露羡慕之色,道:“我在圣禅寺时,六嫂嫂经常给我写信,里面全是六哥哥,他生气了,他笑了,他又宠幸新妃了……那时,我以为世上所有的夫妻都该是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即使很喜欢,在人前也不能表露,否则就失了礼仪。如今见了你,才深觉六嫂嫂实为可怜之人。” 莫兰知道她说的六嫂嫂是郭后,遂笑了笑,道:“其实,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福气,生来就是皇后。就像你的公主身份,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旼华惘然道:“公主又能如何,得不到的依旧得不到。一个人若是得不到最想要的那样东西,就什么都是空的。” 旼华与清河郡王之事,闹得阖宫皆知,莫兰也有所耳闻,遂道:“有时候,上天夺走一样东西,是因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停了停,又笑道:“我还未进宫时,家里要将我送给清河郡王做侧妃,我躲在屏风后面偷看他,还以为自己会嫁给他。” 旼华听她说起清河郡王,愣了半会,才道:“庆哥哥?” 莫兰嘘了一声,低声道:“这是秘密,千万不能让你六哥哥知道。”稍顿又道:“后来进了宫,第一次见到六郎,他立在万人丛中,受众臣朝拜,只觉他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遥远,而自己比那尘埃里的花还要卑微。可是如今,我竟然能守在他身边,受他宠爱,简直跟做梦一样。” ------------ 88.爱慕 旼华望着她,窗外有浅浅的华光映在她脸上,莹白如玉脂,满头青丝拢在肩上,虽未梳洗,却别有一股慵懒的娇美。她的声音又轻又柔,缓缓道来,似有无限深意。说到六哥哥的时候,她眼中泛出幽深的情谊,仿若纯净明朗的天际,不参揉任何杂质。 莫兰忽然道:“我看得出你很心仪苏且和。” 乍然听闻苏且和的名字,旼华猛的一惊,带着晨起时的恍惚,道:“他那么蠢,我怎么会……”竟是没法说下去,颊如红霞,双手绞着腰上绦带。她平日飞扬跋扈、尊贵傲慢,此时露出小女儿家神态,倒有几分楚楚动人。 夕阳渐渐垂落,天边如着火般烧透了,血色落在窗上,映得一片橙红。莫兰又道:“以苏且和的性子,如果你不跟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别的小娘子会敲开他的心房,住进他的心里。等你后悔时,已然来不及了。”稍顿又道:“爱慕之事,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只讲先来后到。” 她看着旼华,就像看着莫愁一样,那样小,那样自负,即便喜欢一个人,也会藏得很深很深,从不让人知道。 旼华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人说如此多的话。到了掌灯时分,她踩着夜色回绯烟殿。她缓缓走在宫街上,内侍们正往各处点灯,见了她,皆屏身立至墙角,手里的宫灯随风轻轻荡漾。天暮黑沉,几点繁星围着皎月,散着清白的亮光。她在心里细细咀嚼着那句话:“爱慕之事,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只讲先来后到。” 宫婢见公主不往寝殿走,也不知她要去哪里,便道:“公主,该回去用膳了。” 旼华回过神,四下一看,竟不知不觉已出了玉津门,到了福宁殿花园中。她遥遥望去,远处有几间侍卫憩所,里面灯火闪闪,侍卫们头上都戴着同样兜鍪,穿着同样甲衣,隐有脚步声唰唰作响。 她酸涩难忍,似被什么牵引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憩所门口,侍卫们皆已纷纷躬身下去,旼华鬼使神差般想要进去,却被宫婢一把扯住,在耳边哀求道:“公主,这里面可都是亲军,不比内侍,不能随意相见。您还是回去吧!” 旼华似猛然惊醒,想着自己千金之躯,竟差点行至此等腌臜之地,悔意顿生,正要转身回去,却不知从哪里传来声音,道:“旼华公主,请停步。” 她遁声望去,只见从角门里转出高大的身影,宫灯悬在头顶,昏黄的烛光映得他眉眼俊朗。他刚刚才和同僚在憩所空地上玩蹴鞠,所以并未穿盔甲,半敞着青衫,露出胸肌,显得十分魁梧有力。他的络腮胡子又长起来了,硬硬的,扎在人身上似乎很疼。他一步一步的朝旼华走去,面若冷霜。 她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竟有些害怕,眼底热乎乎的,像是要落下泪来。 苏且和并未瞧出异样,依礼道:“公主万福。” 旼华勉强“嗯”了一声,却说不出话。且和道:“此处为亲军侍卫休憩之所,请公主止步。”说话间,忽有什么从天而降,又急又快,朝旼华抛去。 旼华犹在恍惚之中,她甚至来不及反应,苏且和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将她的脸贴在滚烫的胸口上。宫婢在身边尖叫,他也似乎在怒斥,她却像是耳聋了,什么也听不见,只是轰隆隆作响。他的胸膛无比宽阔,让她忍不住生出眷恋,她仰起头,看见他的下巴,上面有黑绒绒的胡子,刚刚还扎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声音细如蚊叫,道:“苏且和,我想嫁给你。” 有亲军哗啦啦从院里跑出来,噪杂声四起,他根本不知道她说过话,只将她松开,道:“事权从宜,请公主恕罪。” 将蹴鞠踢出墙外的亲军跪了下去,道:“请公主恕罪。” 眼前跪满了一地的人,旼华从梦中惊醒,心意难平,她往后退了几步,睁眼瞧着且和,只见他垂着头,满脸恭谨之色,毫无异样。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见,仰或是听见了却当做没有。她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那句话,她一辈子,再也不可能说出第二次。她慢慢的往后退去,转过身,与他背道而驰。 至八月间,西夏元昊遣大使前来和亲,赵祯往旁系支脉中挑了十余位公主,细细择选。先前众人皆以为只有大使前来,到了汴京,方知竟是元昊亲至,使人不禁佩服他的胆色。赵祯在集英殿举行盛大宴会,酒醉微酣之时,元昊忽呈上画册,周身侍卫皆是一凛,生怕为行刺之事,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元昊生在西夏荒蛮之地,不如中原知礼守节,他大大咧咧行至庭中,扬声道:“三年前的清明节,我在巩义街上曾遇到一位中原娘子,面若梨花,实在叫人念念不忘。若是官家能助我寻得此女,想来西夏与大宋间情谊将更上一楼。”说着,就让侍从将那画卷铺展开来,高举至赵祯眼前。 画中女子穿着烈焰红装,宽服大袖,挽着扁髻,鬓上插着蔷薇花,杏眼黛眉,薄唇微翘,浅浅含笑,竟是淑妃张莫兰。赵祯顿时失了颜色,肃然从位中坐起,怒道:“你也太胆大妄为了,竟敢觊觎朕的妃子。” 两侧席宴上的朝臣也开始窃窃私语,元昊心中诧异,道:“官家何出此言?这女子不过是我在夜市偶遇的普通娘子,又怎会是官家的妃子?” 赵祯并非庸君,不过半会,面上已恢复如常,遂笑道:“想来也只是相像而已。”忽见画角下还有张面具,不由得问:“你与那娘子是如何相遇的?” 元昊坦坦荡荡,倒不似中原臣子那般忸怩作态,他大方道:“在我们西夏,每年花朝节都会举办“娘子假面”的游戏,人人都戴着面具起舞,若是其中有男女互摘了面具,那两人便算是天作之合的良人。”稍顿又道:“不知官家可否听过此等传言?” 赵祯不由得想起那年与莫兰在巩义,她也说过同样的话,遂点了点头,道:“朕也有所听闻。” 元昊接着道:“这娘子就是与我互摘面具之人,官家说,我该不该寻她?” 这时,赵祯才恍然忆起,那年去永定陵扫墓,他带着莫兰偷偷出宫,在夜市上玩“娘子假面”游戏,那时与她互摘面具之人,并不是自己。 待宴席散去,赵祯往鸾鸣殿去,他虽应着元昊帮他寻人,却也未曾许诺,若是寻到了又该如何。莫兰挺着大肚在院中散步,虽才四个月,瞧着却足有五六月,御医们不敢妄断,只开些滋补的汤药。 正值深夏,夜凉如水。 鸾鸣殿本已下锁,忽有圣驾临幸,侍婢们忙火燎火急的将门打开,又去准备侍寝诸事。莫兰有孕在身,他向来宿在别处,生怕扰她安宁。见她笑意盈盈的站在廊下等自己,赵祯快步走过去,牵住她的手,问:“饭食得怎样?” 莫兰笑:“御医可叫我少食些,不然胎儿太大不易生产。你倒好,一来看我,总先问吃得好不好。” 赵祯刚赴过宴,虽在福宁殿换了衣,但身上犹还残留着酒味。 莫兰叫清秋熬了醒酒汤,服侍他喝了,方道:“酒宴虽不可避免,六郎也该有所节制,于身体无益。” 赵祯脑子发沉,碎碎念道:“莫兰,你还记得那年在巩义,与你互摘面具之人么?” 竹帘高卷,墨黑的天际悬着细细钩月,散落的星子铺了满天,天地间明亮又幽静。莫兰正坐在镜前打散着发髻,青丝铺了满身,她手中拿着雕琢牡丹纹的象牙梳子,往发尖上细细的梳着,道:“早不记得了。”稍顿又反过身来,笑问:“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赵祯仰躺在藤椅上,微闭着眼,嘴角抹出几丝笑意,道:“没什么。” 莫兰见他疲乏至极,起身牵住他的手,道:“别在椅子上睡,去榻上歇息。” 赵祯握了握她的手,只觉温润滑腻,触手生温,久久不愿松开。他的脸在灯下瞧得分明,修长浓密的剑眉,鼻尖挺拔,睫毛长长的盖在脸上,像羽毛扇子似的。他的唇极为红润,薄薄的抿着,柔软的上翘。 莫兰情动,俯身下去吻他,还未碰到唇,却反被他伸手掳在怀里。 只觉满怀软玉温香,赵祯睁开眼睛,将头抵在她额上,戏谑道:“你是在引火烧身。”莫兰毕竟年轻,虽是在赵祯面前,嘴上也不愿总说闺房之事,她往他怀中挤了挤,羞红了脸,道:“我不过是想亲一亲你。” 赵祯道:“亲一亲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听他一说,吓得莫兰动也不敢再动,两人静静倚了许久,赵祯才将她抱起,放至榻上,道:“朕再看会儿书,你先睡。” 莫兰颔首,道:“你今日也累了,别看得太晚。” 赵祯点点头,吹熄了床前的明灯,又放下纱帐,才轻轻往外去。 次日晨起,等莫兰醒时,赵祯早已上朝去了。她侧身坐起,床榻极宽,青纱帐层层叠叠的笼着。天已大亮,照得帐内一片青柠。床槛上搁着九爪黄龙金纹的荷包,莫兰拾起,往鼻尖上闻了闻,亦有几丝曲酒的味道。 清秋领着宫婢进来伺候莫兰起床,捋起帷幕,才见烈日射在竹帘上,从细缝中烧进屋里。她皱眉道:“什么时辰了?” 清秋回:“辰时末分。”莫兰趿鞋将竹帘卷起,竟已是日照三竿,她不禁有些怒意,道:“怎么不早些叫醒我?今儿可是十五,当去慈元殿请安。” 清秋道:“官家临走时,说娘娘昨晚上睡得不安稳,叫奴婢们千万不可叫醒您。”又扶着莫兰坐在梳妆台前,将几盒首饰摆在眼前,道:“娘娘别急,其实也还不算晚,不过是夏天太阳出得早罢,才这样烈日炎炎。” 既已至此,莫兰也没了办法,只好道:“那你快些替我梳洗,早些去总不会错。”稍顿又道:“叫人将早膳端进来吧,我随意吃几口填填肚子。” 虽是紧赶慢赶,到底还是去得迟了,待莫兰临至,众人早已恭候多时。 皇后年幼,才过十八,又见莫兰身怀龙嗣,故并不敢斥责,只客气道:“淑妃若是身体不适,遣人来慈元殿禀告一声也就是了,不必强撑着过来请安。” 莫兰行了礼,方道:“臣妾无礼,请皇后恕罪。” 这时,李婕妤笑道:“我听说昨儿官家宿在鸾鸣殿,倒怪不得淑妃今儿来得迟。”妃嫔们听了,心里暗暗一惊,倒不敢多说什么。 周美人近日风头正盛,嘴上也厉害了几分,不咸不淡道:“淑妃娘娘可真令人羡慕,即便是有孕在身,也能牢牢的吸引住官家。” 皇后至大婚后,就未被临幸,日日独守空房,听见周美人如此说,仿佛是刺在自己心尖上,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后宫人心叵测,莫兰不想与之计较,免得节外生枝,遂笑了笑道:“皇后娘娘,昨日臣妾亲自做了些白豆蔻熟水,能治暑湿脾虚的毛病,特地送给您尝一尝。”说完,朝清秋扬了扬脸,不过多时,就有宫婢用青釉莲花纹大瓷碗端了饮子进殿,跪至漪贞面前高举着。 漪贞忙令婢女将汤饮盛了半碗喝了,点头道:“甘甜沁人,味道可口,不错。淑妃果是蕙质兰心,竟连饮子也能做得如此别出心裁。” 莫兰恭谨道:“不过是闲着无趣,皇后谬赞了。” 弄月本安静坐于一侧,此时方道:“姐姐若是如此说,便是谦虚了。任谁都知道,宫里的淑妃娘娘极善做饮子,当日先太后在时,亦是赞不绝口。”又笑着朝众人道:“连旼华公主都是淑妃的徒弟哩。” 周美人冷笑一声,道:“淑妃先前是殿前的奉茶宫女,自然知道如何冲茶做饮子。”又媚眼瞧着莫兰,问:“听闻您还在粹和馆当过贱婢医女,不知医术如何?” 弄月端了清茶饮了小口,低垂着脸用茶盖轻轻撇着浮叶,不动声色。 新晋的妃嫔大多都是从士大夫家中挑出的世家女,虽知淑妃出身宫人,素有圣宠,倒不想竟是贱婢,皆是一惊。 莫兰聪慧,又怎会不知众人心思,反笑道:“我曾拜粹和馆的掌医女为师,也学过些医术,但不算精,只能治些头疼发热的小毛病。” 莫兰越是镇定自若,旁人越是不甘心。漪贞见莫兰对答如流,毫无卑贱之色,也生了几分钦佩,遂道:“学些医术也是好,在养生上也能多留些心。” 莫兰听见皇后替自己解围,忙道:“皇后说得是。” 周美人还要说话,却听皇后吩咐宫婢道:“将淑妃娘娘带来的白豆蔻熟水,分与众人食罢。” 那宫婢答应着去了,皇后又朝众人道:“我一人也喝不完,不如分给大家同享,你们也品尝品尝淑妃的手艺。” 众妃嫔听见皇后如此说,心知肚明,忙齐声道:“皇后说得是。” 出了慈元殿,清秋犹是忿忿不平,扶着莫兰在宫街上走着,道:“那周美人仗着自己父兄在朝中有权势,就如此咄咄逼人,实在可恨。” 莫兰倒是淡然,道:“你也别大声嚷嚷,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恃宠而骄。” 清秋道:“娘娘就是太不“娇”了,才连小小美人都敢欺上头来。” 莫兰听她如此说,撑不住噗呲一笑,道:“她怎么就欺上头了,不过说了几句寒酸话,只当做没听见就罢了,又少不了我一块肉。再退一万步讲,我也确实是从粹和馆出来的,并不需要隐瞒。” 清秋撇嘴,道:“娘娘大度自然是好,但若是太不计较了,她们只会得寸进尺。我在宫里这么些年,可算是瞧清楚了。” 远处天上飞过几只喜鹊儿,唧唧喳喳叫着,甚是热闹。天空蔚蓝如海,白云漂浮着缓缓移向天际。已近午时,赤日炎炎如火,行在路上,仿佛是炙烤于炉上。 莫兰勾唇笑了笑:“即便是瞧清楚了,又如何能看得穿、放得下?我初为妃嫔时,只是想留在官家身边陪伴,时到如今,我依然是这样想。她们爱争爱斗,就让她们去争去斗好了,与我何干?”又侧脸瞧着清秋,严厉道:“我瞧着你素日稳妥,今儿怎会如此不知轻重,在宫街上就论起妃嫔来,今后可不许了。” 清秋跟了莫兰几年,渐渐摸得她秉性,见她如此声色俱厉,忙正色道:“奴婢知道了,今后再不敢。” 莫兰听了,道:“要铭记于心才是。”停了停,又道:“咱们去福宁殿瞧瞧官家。”清秋不允,道:“该是午膳时候,娘娘又未用早膳,就算你不饿,皇子也该饿了。” 莫兰道:“你还怕福宁殿没东西吃不成?” 清秋急得跺脚,道:“娘娘……” 莫兰却是一笑,道:“咱们只管去,官家自会做主。” ------------ 89.戏弄 赵祯正在用膳,紫衣内侍高举着食盒从殿中款款而出,廊下当值的宫人迎上前来,先屈膝请了安,方道:“淑妃娘娘来得不巧,官家正在用膳。” 莫兰道:“劳烦禀告一声。” 太阳恶毒,虽是站在廊下,犹是热浪逼人。内侍不敢怠慢,忙进殿中禀明了,又转回廊下,亲自掀起汴绣云纹帘子,道:“请娘娘入殿。” 殿中清凉微寒,竹帘低垂,赵祯才搁了碗筷,见莫兰进殿,皱眉道:“大中午的,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仔细又着了暑气。” 莫兰瞧着内侍正在撤御膳,满桌子的玉盘珍馐,几乎未动。她笑道:“六郎可否赏我饭食,才从慈元殿过来,还未来得及用膳。” 赵祯脸上有些愠色,道:“看来朕得好好管教管教鸾鸣殿的宫人,不知规矩,连膳食也伺候不好。” 清秋听了,吓得半死,连忙跪下,也不敢说话,只将额头搁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莫兰见官家有些动气,将清秋扶起,作势就要往外去,噘嘴道:“既然官家连饭也舍不得给我吃,不如回去。” 尚食局的内侍本在撤席,听见莫兰如此说,皆是一惊,手脚上愈加轻盈起来。赵祯一把将她拉住,腆着脸道:“外头太阳那么大,若再走一遭,只怕又得病了。你用了膳,在福宁殿歇了午觉,等太阳下山了,再回去。”稍顿又道:“你想吃什么,朕叫他们去做。” 楠木雕纹钿云腿四方桌上还摆着十余碟菜肴,莫兰往桌旁坐了,道:“我吃这些就足够,无需再做。” 赵祯扬了扬脸,有内侍呈上碗筷来,又另盛了半碗火腿鲜笋汤,莫兰饿极,吃了两碗香米饭,才放下筷子。 赵祯坐在旁侧看着她吃完,方笑道:“要不要再吃些点心?” 莫兰道:“甚好。” 宫人呈了四碟点心,有百合酥、糖蒸酥酪、香杏凝露蜜和玫瑰糕。莫兰风卷残云般吃了大半,方歇。待内侍撤了桌,退了下去,殿中只剩两人歪在凉塌上。赵祯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莫兰,并不说话。 莫兰被他瞧得脸红,伸手将他的脸推至另一侧,道:“别盯着我瞧,好像多久没见似的。” 赵祯忍不住笑了两声,捏住莫兰的手,在掌心揉摸,道:“脸上圆润了,手倒还是十分纤细。” 莫兰抽出双手捧住脸,连忙起身往用来辟邪的铜镜上打量,低了低头,下巴上竟有了赘肉,皱眉道:“得把晚上的燕窝粥省下,如此下去,可不得了,衣裳都得新做。” 铜镜旁放着几束百合,雪白的花骨子微微低垂着,从嫩青的绿叶中钻出,静静的开放。他随手择了一朵,鬓在她耳侧,道:“面如满月,肌如凝蜜。虽是丰润些,但也无妨。” 莫兰道:“你若看久了,自然就嫌弃。” 赵祯将她揽在怀中,百合的清香渐渐弥散,绕着鼻尖,他道:“不嫌弃,绝不嫌弃。”稍顿又道:“若是朕变得膀大腰圆,你也不会嫌弃,是同样的理。” 莫兰笑道:“那可说不一定。” 赵祯一愣,旋即捏住她的脸颊,扬眉道:“嫌弃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莫兰扬脸道:“我才不怕。”说着扭开他的怀抱,往寝殿去,又将隔门关了,道:“我要歇午觉,不许扰我。”竟上了门栓,赵祯站在外面,厚颜无耻道:“朕也要歇,咱们一起睡如何?” 莫兰已经上了床榻,声音从帷幕里传来,道:“你睡凉塌上吧。” 赵祯又唤了两声,说了许多话,里面竟半丝声响也无。 廊下侍候的宫人听见里头动静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进了殿要伺候赵祯午睡,却只见官家和衣躺在窗前凉榻上,通往寝殿的门紧关着,寂若无人。 赵祯还未睡着,嘶哑着声音道:“下去吧。” 宫人心里明白过来,甚觉好笑,也不敢表露,将榻上的锦缎薄被抖开盖在赵祯身上,方静静的退了下去。 御床极为舒适,榻上挂的连珠帐是她亲手而制,浸了兰香,像是置了满室兰花。许是午膳吃多了,她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的梦见那年在巩义行宫,他穿着绯色锦袍,问:“可想出去走走。” 她不敢,却听他含笑说:“有朕在,你怕什么。”又都换了火红锦衣,戴着面具,于台上跳舞。 鼓声起落,周围欢呼声如潮,可是他却不见了。 她很慌乱,连忙取下面具,可身旁全是一色的红衣,又看不清面目,她根本认不出他。她急得大叫:“六郎,六郎,你在哪里?”忽然有人牵住她的手,她猛然回过头去,含泪笑道:“六郎,你去哪里了,可找得我好苦。” 那人取下面具,模糊的容目,根本就不是六郎。 她甩脱他的手,道:“你不是六郎,你拉住我做什么?” 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见他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道:“哪里有什么六郎,你是我的娘子,快跟我走。”说了就过来拉扯,莫兰恍惚,喃喃道:“没有六郎,你是我的夫君?”那人点点头,拉住她就走。到了一处地方,那里的屋房、衣着皆与汴京不同,甚是奇怪。 那人将门推开,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她挺着大肚子进去,肚子痛起来,又有婆子在廊下,大声呼道:“夫人要生了,夫人要生了。”剧烈的痛如锥心般,让她呼吸不过来。她没了力气,可孩子却还只出了头,身子怎么也出不来。她哭道:“我不生了,不生了。” 喷流的鲜血流了满床,像是要流尽才罢休似的。 接生的婆子问那人:“是保小孩还是保大人。” 那人的脸忽而变得清晰,正是赵祯,他穿着绯红龙袍,眄视着她,淡淡道:“自然是保小孩,子嗣重要。” 婆子领着命上前,面目狰狞的往她嘴里灌了几碗苦药,道:“快使力气,快……”她没了知觉,觉得自己真的像是死了一般。 心里剐疼,猛然呼出一口气,痛苦渐渐褪去,她转醒过来,满额大汗,竟是白日里的一场噩梦。她挣扎着坐起,恍惚间唤了一声“清秋。”自然无人应答,她踢了被子,坐在塌上许久,才想起自己是在福宁殿。她趿着鞋往外走去,开了门栓,掀帘唤道:“六郎,我……” 话还未完,却是目瞪口呆。 殿中两侧盘坐着十余位朝臣,寂寂无声,皆转头望着她。她发髻凌乱,睡眼惺忪,里面穿着桃红蹙金琵琶大袖长裙,长褙子垮垮的拢在肩上,酥胸半露。她此时完全被吓醒了,连忙退进内殿,“嘭”一声将门拴上,心里砰砰直跳。 朝臣们亦是羞红了老脸,垂头不语。 赵祯尴尬难言,许久才道:“若是众人无异议,就依着吕相的意思拟旨吧。”老头子们装得极为镇定,仿若刚刚什么事也未曾发生,欠身道:“是。” 待众人退下,莫兰才穿戴整齐出来,见赵祯在案前批奏章,讨好道:“六郎,今儿去鸾鸣殿用晚膳如何,我亲自给你做香酥鸭肉。” 赵祯虽搁了笔,却是不动声色。 莫兰又小心翼翼道:“那些老头子不会因此上谏吧。” 赵祯这才抬眼看她,却并不说话。莫兰去拉他的手,道:“刚刚是我不好。” 赵祯道:“是该好好思过。” 莫兰忙允诺道:“我答应你,今后一定穿戴整齐才出寝殿。” 赵祯绷着脸道:“还有呢?” 莫兰不解,问:“还有什么?” 赵祯见她鬓上犹还簪着已然萎焉的百合,遂将其取下,也不扔,只拿在手中把玩。他道:“你是未瞧见,宫人进殿时瞧见朕睡在凉塌上的模样,只差没绷着脸笑出声来。” 莫兰噗呲笑道:“你原是说这个,我还以为……”说着就闭了嘴,道:“今儿反正算我不对……”又福身道:“官人就原谅了奴家罢。” 她俏脸微低,颊上红如烟霞,发髻略为凌乱,几缕鬓发低低垂在肩上,娴静如秋花照水。他情思微漾,捏起她的下巴,吻在她唇上,囫囵道:“你这个狭促的……”她顺势扑入他怀里,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将半身的力量都倚在他身上。 夕阳的霞光渐渐从缝隙中照进殿里,案上的百合忽而盛开,悄悄的吐出了花蕊。时光仿佛停住了,有暖风吹起竹帘,拂在人的脸上,真是暖熏微光,夏眠不觉醒。他许久方松开她,道:“你先回鸾鸣殿去好好备晚膳,朕忙完了就过去。” 莫兰点点头,道:“那你早些来。”说着就往外去,到了门口,方又折过身来,赵祯以为她舍不得自己,便道:“朕会早点去。” 莫兰从袖中取出九爪黄龙金纹的荷包,亲自系到赵祯腰间,道:“原本是来给你送荷包,倒差点忘了。”见她真的要走了,他却忽道:“朕一日呆在殿里,也未走动,不如送送你。”遂牵着她往外去。 夕阳西垂于山顶,失了光华,眼瞧着要落下去。 天还很热,内侍们往宫街上泼了井水,有灰白的雾气盈盈升起,热气蒸人。才出了福宁殿不远,忽见元昊被人簇拥着迎面而来,赵祯本能的将莫兰挡在身后,好像生怕被人瞧去了似的。 明明内侍回禀说官家在福宁殿批奏章,如今却在宫街上相遇,各自均是一惊。众人行了礼,知道官家身后有妃嫔,不敢无礼,皆垂头静立。 唯元昊却撇脸望着别处,不肯低头将就。 莫兰知道赵祯忙于政事,遂道:“官家止步,臣妾先行告退。”待经过元昊身前时,瞧他身穿异服,禁不住放缓了步子。 元昊此时也忽而回过头来,眼瞧着莫兰经过,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仲怔许久,却终是说不出为何。 赵祯见元昊竟未认出莫兰,嘴角掬起笑意,缓缓往福宁殿去。 既是和亲,朝中的老头子们并不敢怠慢,于宫里宫外设了许多宴会,请择选出的旁系公主参加,使元昊自行拣选。元昊本是冲着那画中女子而来,苦寻多日都没有结果,已是心灰意冷。他对那些公主们也没有多少情谊,不过是逢场作戏。 持续十来日的高温,让子非恨不得泡在井水里不起身。 仁明殿上下皆忙得够呛,赵祯下旨要挑出农书、医书、史书、地质书等赐予公主陪嫁西夏,尚宫将此令下达,命宫人三日内整理出两千本。子非生来第一次忙得忘记了食午膳,到想起来时,已是饥肠辘辘。 她在厨房里捡了半个别人吃剩的馒头,坐在角落旮旯的门槛上狂啃,吃得太快了,就梗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简直是要死。眼前忽然有人递过一壶水,她抬头看了看,是刘从广,就接过来,往嘴里灌了下去。 滚烫的感觉从心里直烧到喉口,呛得她眼泪都流了下来。 子非怒道:“刘从广,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 刘从广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坐在她旁边,笑:“乐丰楼十八年的女儿红,算是便宜你了,这么小壶,可花了我十两纹银。” 子非只觉脑袋晕乎乎的,浑身使不出力气,气道:“你滚开点。”说着,自己往旁边挪了挪,靠在墙边上。 从广道:“墙壁很烫,又硬,我把肩膀借给你,靠过来吧。” 子非瞥了他一眼,道:“不要。” 从广耐心道:“过来点嘛。” 子非想偷偷打个盹,被他吵得不耐烦了,直起腰怒道:“说了不要。” 太阳正当空,两人坐在廊下偏僻处,白花花的日光照得连石头也反射出亮光,暖风送着夏花的清香扑入鼻中,愈加令人昏沉起来。 她刚刚猛喝了两口酒,连脖子根都红了,青丝旋转着梳在头顶,只用木钗子绾着,红唇微微半启,神情有些恍惚。 他忽然倾身过去,吻在她唇上,不似上次在花园中那般,只是蜻蜓点水。他竟然将舌尖伸出来,舔了舔她的唇。子非脸唰的红了,脑中清醒大半。不由得怒火中烧,使劲将他推开,胸口觉得十分恶心,连刚吃的馒头也恨不得呕出来。 从广犹还在笑:“觉得怎么样?” 子非气得不知所措,站起来,俯身骂道:“竟然还敢问,你这个被黄汤蒙了心的登徒子……”她从未认真骂过人,恶毒的话塞在喉口说不出来,慌乱中一脚踢在他背上,听他痛得嗷嗷直叫,才稍稍觉得解恨。 绿儿知道子非没用午膳,藏了两个包子留着,此时寻了过来,见刘从广痛得俯在地上,忙过去扶,关切道:“刘大人,你怎么了?” 从广回头看着绿儿,他的脸棱角分明,直逼到眼前,呼吸含着酒气扑过来,羞得她忙撇过脸去。 他倒是实话实说,哀戚道:“子非刚刚往我背上踢了一脚。” 绿儿朝子非道:“你为什么要踢刘大人?” 子非愣了愣,接吻的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道:“他活该。” 从广故意大声叫着疼,绿儿很是愧疚,连忙道:“子非她不是有心,大人别见怪。”又面向子非道:“快点过来给刘大人道歉。” 子非执拗道:“我才不要。” 绿儿也算极了解子非,遂道:“我原本给你留了两个肉包子,你若是不道歉,我就拿去暴室赏给罪婢们吃。” 从广见状,又呦呵了几声。 子非到底于心不忍,道:“真的那么疼?” 从广点头如捣蒜,子非过去将他扶起,抚在他背上,道:“是这里么?” 从广道:“我从前习武时,那里曾断过半根骨头,不知道是不是又断了。” 原本子非有些信了,但他又说到断骨,就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哪里有人骨头断了,痛得哭鬼狼嚎还能对答如流。 她道:“既然如此,御医肯定不能让你再喝酒了。”说着,抢过他怀中酒壶,作势就要往阶下扔去。 从广心疼那十两银子,忙过来抢,道:“干嘛和酒过不去。” 绿儿惊呼:“刘大人,你的腰好了。” 从广不好意思笑道:“我逗你们玩哩。” 子非冷笑一声,举起酒壶,道:“我也逗你一回。”说着,手一松,酒壶径直垂地,摔得稀巴烂,顿时酒香馥郁扑鼻,令人闻之欲醉。 刘从广倒真有几分生气,道:“吕子非,你别太得寸进尺啊,不过亲了你一下,又是踢我,又是摔我的酒。” 子非听见他说到“亲”字,又羞又怒,道:“恬不知耻。”从广从未被人如此骂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结结巴巴道:“你……你……” 绿儿听着两人对话,更是惊得能吃下半个鸡蛋,心里不知何故,竟有些空落落的,似丢失了什么。他们还在争吵着,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又过几日,元昊不知从何处听闻大宋朝最尊贵的嫡系公主竟未参加择选,很是生气,觉得是赵祯看不起他,才只寻了些旁系不紧要的公主敷衍,就上了奏章,说要娶旼华为妻,封为王妃。 旼华听闻,犹如晴天霹雳。 ------------ 90.牵扯 这日黄昏,乌黑的云层在汴京城上翻滚,群鸟低飞,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棠梨殿庭院里种养了几盆建兰,为周美人亲自栽养。浅黄的花瓣躲在翠碧挺直的绿叶中稍稍斜展,离得近了方能闻见些许清幽之味。 俞美人远远儿就笑道:“难为你有闲情,养花最能稗益身心。” 周美人外罩着窄袖白衫,卷着袖口,额上亦有汗珠滴下,正蹲在花盆前松土。她直起身来,只觉眼前一花,才慢慢看清楚是张婕妤、里婕妤、俞美人来了。侍婢忙过来帮她取下白衫,又端了温水上前,周美人边洗手,边笑:“怎么一起来了,也不叫人禀告,使我不能相迎,倒失礼了。” 众人相互道了安,皆说:“无碍。” 眼瞧着要下雨,周美人吩咐内侍将建兰搬入廊下,请众人观赏。弄月把玩了一番,方笑:“若说起兰花,福宁殿倒是养了不少。” 周美人眼睛一亮,道:“莫非官家也喜爱兰花?我倒未曾听人说过。” 李婕妤发髻上簪着几簇红艳欲滴的蔷薇,衬得脖颈莹亮透白,她笑了笑,道:“听说因着那位,官家遣人从各路各府寻了百余种兰花养在宫里。虽说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却也难得官家肯费此心。” 一说起“那人”,众人皆是心知肚明,讪讪不语。 待进了殿中,侍婢捧了茶上前,俞美人忽而笑道:“不知你们可否听闻……”说了半截,却又住了嘴,只瞪眼瞧着众人。 张弄月笑问:“你说的是何事?别卖关子,赶紧说来听听。” 因着周美人哥哥打了胜仗,连着她近日也颇受圣驾待见,尚宫局的人更不敢怠慢,日日贡上几大缸子的寒冰,供棠梨殿取凉用。 俞美人多穿了件半臂衫,又是从外面进来,背上早已沁出细细的汗珠。她恰好坐在装冰块的瓷缸旁侧,寒凉之气浸在周身,颇觉受用。 她低了低声,道:“前几日,那人白日里宿于福宁殿,衣衫不整的穿着寝衣闯入外殿,十几个朝臣都瞧见了,官家竟也没斥责半句。” 周美人扯着腰间系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从粹和馆出来的贱婢,不知官家究竟喜欢她什么,也不嫌丢脸。” 弄月仔细吹着茶,稍稍凉了,才喝了半口,道:“虽是贱婢,但如今却在你我之上,切不可乱说。” 俞美人附和道:“张婕妤说得是。”又低了低声道:“朝野上下皆传她怀的是皇子,若真给猜对了,只怕慈元殿那位也很是为难。” 李美人笑道:“那也要能生得出来才行……”又自知失言,忙道:“咱们别说这些,反正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我,不如说些旁的消遣时日。” 她瞧见周美人手腕上戴着羊脂白玉的手镯,凑上前瞧了瞧,方道:“想来是官家新赐的,成色模样儿均是上等。” 周美人脸上变了颜色,淡淡道:“我进宫前母亲赠的。”顿了顿,又道:“官家几日都未来过棠梨殿,若是圣驾去了各位殿里,还劳烦提一提我。” 弄月笑道:“这几日西夏国主来访,说要选妃。官家日夜忙碌,又舍不得旼华公主,正是为难,哪里能顾得上我们。周大将军为国征战沙场,官家怎会亏待她妹妹,岂不让前线的战士们寒心。想来,官家可不敢怠慢了你。” 周美人听着心里高兴,客气的周旋几句,又疑惑道:“不是说选旁系公主和亲么?怎么又牵扯到旼华公主。” 弄月回道:“哪里说得清楚,嫁不嫁无非是官家一念之间罢。”忽而天上传来雷鸣,轰隆一响,将众人吓了一跳。 俞才人忙起身,往窗外瞧了瞧,道:“看着怪吓人的,定是要下场暴雨,咱们不如回去,等雨下来,路上可不好走。”说完,携起弄月、李婕妤的手,往殿外去了。 不过半会,乌云如怒涛翻滚,被闪电撕扯开来,直落到天边去。天色猛然黯淡,如临傍晚。宫人内侍们于宫街上疾奔,面色匆匆,旼华从福宁殿哭着跑出来,嫣红的裙摆于狂风中飞散,如同一抹烟霞,直往鸾鸣殿去。 豆大的雨已然噼里啪啦落下,远处岱山亦是烟雨朦胧,如同仙境。 莫兰伫立窗前眼瞧着宫人们搬花盆,见雨越下越大,就吩咐道:“算了,都歇着吧,雨打落红也别是一番风趣……”正说着,却听清秋在外急唤道:“娘娘,旼华公主来了。” 莫兰转过身去,只见旼华全身湿漉漉的站在门槛处,头上发髻也散了,青丝贴了满脸,禁不住问:“公主怎么来了?”又让人垂下帷幕,寻了干净衣裳,伺候旼华换上。 旼华犹还带着恍惚之色,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嘶哑道:“莫兰,我该怎么办?”一开口,两眼泪水如潮涌,流了满面。莫兰心中担忧,问:“怎么啦?”又亲手替她松了发髻,用干爽的沐巾轻轻揉拭。 旼华呜咽道:“六哥哥让我嫁到西夏去……”忍了忍接着道:“你知道,我心有所属,况且那荒蛮之地,去了就不能再回来。六哥哥竟是那样狠心,一点不顾兄妹之情。” 莫兰虽是不忍,却也无法,朝廷之事,她虽有圣宠却也是无可奈何,遂道:“官家也是没有办法。” 旼华气道:“他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该牺牲我么?我连汴京都没有出过,如何能去西夏那般路途遥远之地。莫兰,六哥哥最听你的话,你一定要帮我劝劝他。” 天色本就黯淡,殿里又垂着帘幕,忽而一道闪电,照得殿中通明,她的脸被渲得雪白,唇色发紫,已是气急。 莫兰牵着她坐至塌上,缓缓道:“后妃不能干涉政事,若是单单只是我去劝告官家,倒难以说服他。” 旼华见莫兰脸上有几分把握,遂问:“那我该如何?” 莫兰缓缓道:“若是你有婚约在身的话,此事自当别论。”又道:“官家现在还未下旨,或许还有回旋之地。” 旼华听了莫兰所言,心想也不失为计谋,遂暗暗思忖。夏日的雨来得及,去得也快。才半柱香时辰,雨已经停了,灰白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隐隐还能瞧见天际悬着彩虹。她又跑回了福宁殿,正巧苏且和在廊下当值,见了公主,忙上前道:“公主,官家很担心您。” 旼华此时顾不得其他,道:“那你呢?” 苏且和一愣,似不知她所言为何意。 旼华又道:“我问你,你担心么?” 且和眉头皱了皱,面不改色道:“臣自然也很担心。”听着上半句,旼华欣喜不已,却又听他道:“阖宫上下都十分担心公主。” 他的身后远远的悬着缤纷彩虹,煞是好看。宫人们要上前行礼,旼华喝道:“都离我远点。”又都忙疾步退开几丈远,垂首静立。她直直望着且和,道:“官家要派我去西夏和亲,你觉得如何?” 且和守着臣子本分,恭谨道:“如今大宋与西夏边境常有战事,公主出使也是为了让边境百姓能安居乐业。公主受天下供养,自然也要为国效力。” 旼华道:“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什么西夏国主,我只想简简单单的生活,也不行么?”她刚刚才在鸾鸣殿重描了妆过来,却又被眼泪糊花了脸。 且和见她哭了,从袖口中掏出帕子,递过去道:“公主千金之躯,怎可在宫人面前失仪,快擦擦眼泪。” 旼华却并不接,任由眼泪淌着,心里被搅得七零八碎,满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沉吟许久方道:“你也觉得我该去和亲么?” 苏且和依旧是恭谨有加,脸上颜色全无,道:“朝廷之事自有官家评断,臣一介武夫,不敢妄下评论。” 旼华泪中带笑道:“我只是问你,不是问官家。你若不说,我就拔了你的胡子。” 且和见她又哭又笑,根本不知何意,只道:“若能免去百姓疾苦,减少战乱,公主自然该去和亲。” 旼华向来是极为骄傲的,此时冷笑了三声,竟说不出话来。 廊下赵祯亲自从殿中迎了出来,见了旼华,便道:“你这个习惯一定要改,不高兴了就要跑,身边也不带人。今儿是在宫里还好,若是去了……” 旼华倔道:“去了哪里?” 赵祯怕她又跑,遂缓和了语气,道:“先进去再说。” 旼华僵持着,动了不动,也不说话。她心里真是凉透了,比殿中刚融化的冰水还要彻骨。忽然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依靠,独剩自己一人孤零零的站在旷野之中,四周一片漆黑,无论往哪里走,都像是悬崖,都让她万劫不复。 赵祯到底心软,过去牵她的手,缓缓往后花园去。她任由他牵着,就像小时候那般,只要跟着他,自然没人敢欺负她,天大的祸压下来,也由他替自己挡着,有他在,一切皆不用怕。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苏且和,他稳步随在身后,身穿盔甲,威风凛凛,眼睛沉如死水,没有半死波澜。 因才下过暴雨,后花园里夏花凋零,落红碎地。仪仗立在百步之后,赵祯负着手慢慢往前踱步,旼华心中悲戚,亦不肯说话。 两人默默行至花丛深处,树荫繁茂间,方伫足。 赵祯回过身,伸手抚在旼华头上,见她泫然欲泣,心中怜惜不已,良久方道:“国之大事,朕也是没有办法。你是大宋公主,嫁过去后,元昊也不敢亏待……” 旼华冷笑一声,道:“亏待?你待那些世家女自然也不亏待,可是你对他们又有几分真心?”说着,眼泪落了下来,道:“从小,你们都说我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即便是天上的星星,你们也要替我摘了来。而今,我不过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为何就这样难?”又拉住赵祯的袖袍,哀求道:“六哥哥,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想一辈子呆在你身边。” 赵祯从小与旼华同食同寝,感情自是不同寻常。见她苦苦哀求,心里早就软了下来,轻声道:“尽说傻话,身为女子,迟早是要嫁人。” 旼华道:“好,好,我嫁人,我嫁人。只要不让我去西夏,嫁谁我都愿意。” 赵祯苦笑:“那你要嫁给谁?”旼华往身后一指,赵祯顺着方向望去,只见苏且和立如佛龛,一动不动。 旼华大声道:“苏且和,你过来。” 且和不知为何事,忙起步跑了过来,恭谨问:“公主有何吩咐?” 旼华往前跨了一步,直接扑入他怀中,抱住他的腰,吓得且和惊慌失措,张着双臂,呆若木鸡。 赵祯亦是一惊,怒斥道:“真是胡闹。” 旼华也不怕,从且和怀里抬起头,道:“苏且和,如果你不娶我,我就要嫁到西夏去和亲。”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盈盈如秋水清波。且和低着头,不知何故,忽而想起那日,从御河中将她捞起,她落寞失措的缩在自己怀中,颤颤发抖如受伤的小猫,嘴中气若游丝的重复:“我真的好闷好堵,不如死了算了。” 在那以前,他一直以为她只是嚣张傲慢、无忧无虑的长公主。 见他许久不说话,旼华有些急,道:“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嫁去西夏和亲?”且和回过神,轻轻扯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面若冰霜道:“公主自重。” 旼华心中钝痛难忍,眼泪唰的流了满脸,当日赵庆告诉她要娶亲的时候,也是这样痛,像是利剑刺入心脏,恨不得即刻死去,就再也不必经受这苦楚。 赵祯见旼华哭得伤心,又是气又是心疼,连忙将她揽入怀中,迁怒于且和道:“苏且和,旼华可是朕最心疼的妹妹,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你就不能委婉一些么?”稍顿又道:“你倒说说,旼华如何配不上你了?” 且和嘴角抽了抽,道:“公主很好,只是……只是……”忽而又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松口气道:“官家如果让臣娶公主,臣就娶,一切谨听官家差遣。” 赵祯气急,扯下腰上一块巴掌大的白脂羊玉佩就往且和扔去,嘴中气道:“你还……还……差遣……” 且和也不敢躲,任那玉佩砸在额角上,顿时肿了起来。 旼华顿时破涕为笑,推开赵祯,扑入且和怀里,笑:“我明天就住你们家去。”话一出口,吓得且和的脸惨白惨白。 至夜,月空纯净,星子如散珠般洒了满天。鸾鸣殿中宫灯高悬,热闹通亮。内侍们整齐有序的往殿中撤席,又有宫婢端了茶、痰盂、温水、沐巾等物进殿,伺候帝妃洗漱完毕,方恭谨退下。 莫兰吃过饭向来要往园子里散散,赵祯牵着她,两人慢慢的在月色下走着。因旼华之事,赵祯颇为忧虑,脸上亦难看见笑意,他道:“旼华能看上苏且和,真像天方夜谭。” 莫兰笑道:“旼华早就喜欢上了他,六郎平时不留心,才没发现罢。” 祯道:“难不成你早就知道了?” 莫兰倚在赵祯肩上,抚着肚子道:“我也是上次去行宫时,才瞧出些许倪端。”稍顿又问:“旼华公主之事,六郎打算如何?” 赵祯笑了笑,道:“还能如何,朕从小到大,都没赢过她。” 莫兰顽皮道:“原来六郎也有斗不过的人。” 赵祯捏了捏莫兰脸颊,道:“朕也斗不过你。” 莫兰撇嘴道:“哼,我才不信。” 赵祯停下步子,佯怒道:“你竟敢不信朕?真是罪大恶极。”说着就朝她吻去,咬了咬她的唇,又笑:“还信不信?” 仪从的宫人见此,皆背过身去。莫兰乐得咯咯直笑,边往旁侧躲,嘴上边道:“不信不信,就是不信。”赵祯一把将她捞入怀中,往肩上裸露的肌肤吻去,弄得两人都浑身燥热了,方松开。 因官家欲下旨将旼华赐婚与苏且和,引得群臣上谏。赵祯装病躲了两三日不上朝,又找元昊详谈半日,应允赠西夏千册书卷、牛羊千匹、百余种药房及开辟边市贸易,以换取旼华自由。 元昊本不过挣个脸面,见赵祯如此,自己既得了实实在在的利益,便退让一步,于旁系公主中挑了位端庄大方的宗世女,册立为妃。 至十一月,赵祯正式下旨赐婚,又从国库中拨款五万两为旼华在宫外修建公主府,赐良田万顷,内侍宫婢上千,猪马牛羊、奇珍异宝更是数不胜数。待旼华出嫁之日,帝后乘舆临驾公主府,赵祯亲自将旼华托付给苏且和,郑重嘱咐一番,设过宴,方回鸾。 自且和大婚,从广连着几日都去公主府赴宴喝酒,时常至子时才醉醺醺回家。这日又回得晚了,菀白只和衣躺在凉塌上,听见声响,连忙起身,吩咐下人呈上醒酒汤让他喝了,又伺候他沐浴更衣。他坐卧在浴盆里,周围帘幕围绕,菀白换了浅洋红棉绫窄袖口的小褙子,帮他解散了头发,细细的揉搓着。 从广犹是昏沉,半眯着眼,任她伺候。待沐过浴,穿好寝衣,他已然醒了大半,披散着头发立在窗前,望着无边黑夜,沉沉发呆。 菀白令人温了鸡汤,递与从广道:“喝酒前可有吃东西填肚子?要不要上些点心来?” 从广喝了汤,摇摇头道:“并不饿。” 冬夜已经发冷,屋里虽烧有地龙,又笼着银炭,但窗户吹着凉风进来犹叫人寒颤。菀白柔声道:“二郎,你应酬一日,也是累极,不如安寝罢。” 从广仿若并未听见,立了许久,方道:“你先歇息,我去书房呆会。”见他要走,菀白连忙拉住他的袖口,红着脸道:“你在书房睡了大半月,今儿母亲的大丫头过来问我话,我害怕极了。” 从广皱了皱眉,道:“你怕什么?明儿我去说。” 菀白急道:“别,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屋里只燃了两盏臂粗的蜡烛,银炭在昏黄中红润润的,烧得哔剥作响。她身后放着几盏黄菊,萦散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于夜风中轻轻摇曳。 她的心思,他很清楚,也很明白。他并不是厌恶她,只是,他的心已经给了子非,就不能再给第二人。 他缓缓从她手中抽出袖子,轻声道:“母亲那里你不必害怕,我自会去说明,你好好儿睡,不必等我。”说完,伸手关了窗户,提步往屋外去。 菀白向来柔顺,从不敢忤逆,此时却忽然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二郎说。” 从广伫足,头也不回,只侧脸道:“有话明日再说吧。” 若是往日,菀白自然也就算了,可今天她却拦在他身前,满脸眼泪道:“你就连跟我说几句话也不肯么?” 从广看着她,伸手替她抹去眼泪,他的手温暖宽大,几乎遮去她半边的脸。他静静道:“不要多想,睡吧。” 他垂下手,依旧往屋外去。菀白从身后将他抱住,脸庞贴在宽阔强壮的后背上,勉强浮起半丝笑意,道:“我怀了你的孩子。” 从广乍然听闻,只觉脑中轰然一响,震惊、愧疚、遗憾……纷纷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菀白又道:“已经两个月了。” 在遇见子非之前,他就很喜欢孩子。在遇见子非之后,就只想和子非生孩子。那年,奉先太后懿旨去城外接大哥时,他心里就一直在期盼,等回宫了,第一件事就是向太后求子非,然后和她生大帮的孩子,组个蹴鞠队,亲自教他们玩蹴鞠。可大哥病逝,太后薨,自己又染了鼠疫,娶了夫人,朝不保夕。 他没脸见她,更是不敢见她。 自从生命里有了她,似乎人生所有的梦想都与她有了牵扯。即便是在此刻,他心里还在想,如果没有子非,孩子,孩子又该如何? 菀白见他不说话,满心的欢喜渐渐消融下去,笑意褪去,像是站在冰天雪地里,被浇了满盆的凉水,直寒到心底里去,浑身瑟瑟发抖。许久,他才道:“明天我禀明母亲,让管家多遣些下人过来伺候。天色已晚,你早些睡吧。” ------------ 91.子非 淋漓不尽的几日大雨后,天空终于放晴。 勾檐屋瓦上湿漉漉的滴着水珠,折射在阳光里,似有花光流彩。因是年下,清秋亲自盯着宫人将鸾鸣殿库中藏着绫罗绸缎、衣鞋裳衫等物拿至后院中洗晒,又将各色赏赐物件一样样搬至殿中让莫兰清点、赏阅。 宫人皆知淑妃圣宠不衰,帝后赐礼犹为频繁,却也不想竟多至如此。只见内殿案上、榻上、椅上皆铺满了玛瑙玉扇、玉珊瑚珠、犀杯犀棒、镶金筷子等,那红麝香串、如意玉佩、珍珠挂钗更是一箱箱的揭开盖子摆着,人入其中,仿若置身于金山银山,闪得人眼睛都撑不开。 莫兰自己也被骇了一跳,她本就寡淡,殿中赏赐赠礼之物,素日皆由清秋掌管,竟从未上心。今日瞧着,才发现自己竟攒了如此多珍宝。 她从中捡了半箱子玉珊瑚珠赏与殿中伺候的掌宫女,又要清秋捡些从未用过的玉镯、耳环之类赏与鸾鸣殿众丫头婆子,却听清秋道:“此事不可,娘娘平日虽不用,但赏赐之物样样华贵稀罕,宫人卑贱,又岂敢用?反倒糟蹋了。娘娘若真想奖赏众人,不如散些铁钱银两,又便宜又实在。” 莫兰听闻,也觉有理,遂让清秋将物品一一清点入册,取了百余两纹银,散与底下的丫头婆子,当做节礼。 宫人们得了赏钱,亦是感恩戴德,喜气洋洋。 不过半刻,有内侍来禀,说皇后遣人送了几匹“富贵长春”青锻过来,裁做冬裳。清秋将那青锻抖开来看,稍有嫌弃之色,道:“还不如娘娘平时穿的。” 莫兰倒不在意,笑道:“我瞧着颜色儿倒是素净,用在比甲小袄上极好。” 两人正说着,有御前的宫婢进来传话,道:“官家说,今儿天气甚好,你别只歪在榻上,也去宫里四处走走。” 莫兰回道:“你告诉官家,就说我吃了饭就出去。” 用过午膳,莫兰裹着白底绿萼梅纹羽缎披风,慢慢的在御河边上散步。水光潋滟如串串珍珠,星星点点的洒在河面上,粼粼耀眼。才走几步,就遇见背着书箱的子非遥遥而来。忙迎过去,问:“你往哪里去?” 子非行了礼,方道:“通鉴馆往东宫借了几样书简,尚宫令我还回去。” 莫兰好些日子未见过子非,又闲来无事,遂道:“我跟你一同走走。” 遂让内侍拿了子非手中之物,令仪仗远远跟着,自己扶着子非慢慢前行。两岸松柏高耸,虽是隆冬,却绿意斐然,在风里涛涛作响。 莫兰走得久了,就有些热,遂取了披风。她只穿着蜜合色缠枝纹褙子,与子非的浅绿色宫缎裙缠在一处,窸窣作响。 阳光洒在两人的脸上,像是镶着极为柔和的光圈。 子非瞧着莫兰肚子比先前又大了许多,笑道:“若是在宫外,我定要你孩子的姨母,让她叫我小娘娘。” 莫兰浅笑道:“若是在宫外,哪里还有你我姻缘。” 子非道:“那也不一定,有缘的人无论在哪里,总会遇见。” 暖风漾过湖面,拂在两人脸上,鬓花微颤,青丝低垂。莫兰望一望身后的仪仗,轻声问:“官家说要遣放宫婢,前些日子,我亦在慈元殿听闻,皇后正在拟定名册。”顿了顿,方问:“你如何想?” 子非愣了半会,才道:“即便是出了宫,我也无处可去。” 莫兰道:“吕夷简是你叔叔……” 子非冷笑:“他算哪门子叔叔,若是我在宫中得势,他倒还会认我几分。若是出了宫,真要住进他家,寄人篱下,他府上一众的人,谁会给我好脸色?!”又舒朗道:“还不如留在宫里,反正有你做靠山,旁人可不敢欺负我。” 天空广阔蔚蓝,有黑鸟成群飞过,扑闪着翅膀隐入远处葱郁树木中。金色的飞檐脊兽隔着御河连绵而去,仿佛远至天际,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莫兰顺着御河遥遥望去,波光闪闪如洒了满湖的金穗子,脸上亦有些惆怅,道:“我知道,你若是不嫁给刘从广,一辈子都不能快乐。”顿了顿又道:“他娶妻之事,也是形势所迫,你就不能原谅他一次么?不是为他,当是为你自己。” 子非道:“你我都是庶女,其中之苦痛,三言两语亦难说尽。我从小就发誓,绝不生养庶出的孩子。” 莫兰偏头望着子非,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里,却有着无穷无尽的落寞与惆怅。 行至玉津门,清秋上前道:“娘娘,走了一响午,也该回去睡了。” 子非也道:“走了那么远的路,你也该累了,回去吧。”说完,福了福身,独自往前去了。 子非想起前路漫漫,也不知未来是福是祸,又想到自己与刘从广之间情深意重,却终归纠缠无果,竟有些失魂落魄,心力交瘁。 宫街上铺着青石砖,前几日被雨水刷洗得干净,此时又被阳光晒得发白。太阳被浮云遮住,将金光洒在另一处地方,子非驻足望去,许久许久,才轻轻的叹出一口气。 直到了东宫门外,子非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书箱还在莫兰那里,真是又急又悔,正要转身回去拿,却一不小心,撞在粉裳宫婢身上,那宫婢手上不稳,将满食盒的糕点掉了满地。 静枫张口就骂道:“不长眼睛的小蹄子,也不瞧瞧你祖奶奶是谁,就敢撞上前来。” 若是前几年,子非定要骂回去,可如今也圆润许多,少了几分锐气,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太急了些。” 静枫瞧着满地的糕点,圆溜溜的四处滚着,气得直跺脚,眼泪都掉了下来,道:“我家娘娘亲自给官家做的点心,全给你毁了。别以为说句对不起就够了,你是哪宫的,禀上名来。” 子非道:“奴婢是司籍司宫婢吕子非。” 静枫拉扯着子非,生怕她跑了。子非道:“我不走的,你放心。但点心落了一地,御驾还在里头,若是见了,只怕失礼,不如让我收拾收拾。” 静枫犹是不松,道:“等我家娘娘来了,再做处置。” 正是推攘间,忽有女声传来,道:“何事喧哗?” 众人齐齐往东宫庭院望去,是张婕妤扶着梨落缓缓走出。 弄月威严道:“圣驾还在里头看书,竟敢如此喧哗,真是胆大妄为。”旁侧有小内侍见形势如此,忙往棠梨殿飞奔而去,禀明周美人。 宫人纷纷福身请安,静枫仗着周美人得宠,自己又是有头脸的掌宫女,便稍带些骄纵,禀道:“这宫婢冒冒失失的打翻了周美人亲自做的糕点,美人还未传话说如何处置,奴婢……” 弄月眼瞧着有人偷偷退身去了,也不计较,浅怒道:“虽是如此,也该行至偏僻之地静静处置,怎可在御前喧闹?”说着,又命人将地上收拾了,各自训斥几句,还要说句什么,只见有内侍急奔而来,行至跟前方停下。 弄月料想是周美人传话过来,便问:“你家娘娘怎么说?” 内侍气喘吁吁道:“娘娘说先拖去暴室责十杖,再去禀明皇后。” 子非有些害怕,正要开口道:“张婕妤救我。”却见弄月不动声色瞥了自己一眼,遂忙止了嘴,不吵不闹立于一侧。 弄月皱眉道:“不过一盘子点心,罚得也太重了些。你回去跟周美人说,能否看着我的面子上,饶了这宫婢……”话音未落,却见周美人坐在舆轿上,从宫街那头转了来,远远便笑道:“张婕妤心肠真好。”待落了轿,又道:“只是若没有一点责罚,纵容了宫婢,实在有失宫规。”又盈盈福身请安。 弄月虚扶了一把,笑道:“官家仁慈,对宫人素来宽厚,想来于宫规无碍,周美人多虑了。” 周美人年纪幼小,平日也是强撑着威仪,又如何能与弄月相斗?不过寥寥数语,便露出小孩子心性,道:“我就是生气,费了大半日的功夫,才做出几碟点心,眼巴巴赶来送给官家尝,竟被这宫婢全弄砸了。” 说着,狠狠瞪了一眼子非,道:“就是你撞翻了我的点心?” 子非忙跪下,道:“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娘娘恕罪。” 周美人道:“就是瞧你不是故意的,才只罚十杖。若是故意的,可不会如此轻饶。”又朝旁侧内侍扬脸道:“还杵着做什么,将这宫婢捆到暴室去,领了刑罚再说。”又瞥眼瞧着子非,道:“既然只是司籍司宫婢,行事主张就该小心点。” 弄月还要说话,却被梨落扯了扯长袖,在耳侧轻声道:“娘娘三思。” 弄月念头一转,心想周美人如今风头正盛,父家如日中天,一句顶过旁人十句,若是她在官家面前有意诋毁,自己倒得不偿失。可瞧着子非又实在可怜,不忍让她受罚,如此婉转千肠,竟是进退维谷。 子非瞧着弄月脸色忽明忽暗,也知她为难,见内侍要过来绑人,遂自己起身道:“我自己走着去领罚。”又朝两位妃嫔福了福身,从容离去。 子非随着周美人遣的小内侍行至宫街,宫婢芙儿迎面而来,见了子非,先微微欠身,才道:“清秋大娘子令我将书箱子送予你。” 子非道过谢,朝小内侍道:“我本是来东宫归还书册,领罚不紧要,但恐官家一时要查阅籍册,又寻不见,徒惹圣怒。请大监给个方便,放我还了书,再去暴室。” 小内侍识得清秋,便问:“娘子说的清秋大娘子可是鸾鸣殿掌宫女……” 芙儿扬眉一笑道:“算你有几分见识,倒不愚笨。”又朝子非道:“你又为何要去暴室领罚?”还不等子非说话,那小内侍惯会见风使舵,忙上前掐媚道:“也怪不得周娘娘生气,今儿晨起做了大半天的点心,全白糟蹋了”又将子非撞翻周美人糕点诸事细细说了。 芙儿深知莫兰看重子非,遂道:“我立刻回去禀明淑妃娘娘,你尽管宽心,我去请娘娘来救你。” 子非却道:“她怀有妊娠,身子不便。若是为此等小事烦心,倒不值。”又笑了笑,道:“总不过十杖,也不至伤筋动骨,你可别在娘娘面前多嘴。” 小内侍听着子非言语,似在淑妃面前也能说上话,不觉多了几分恭谨,道:“反正此时天色尚早,不如让我随子非娘子先去归还书册,再去暴室不迟。” 芙儿还要劝慰,却见子非已转身去了,只好慢慢往回踱步。她暗暗思忖,想到周美人如今气势正盛,若真与鸾鸣殿为敌,只怕淑妃日子也难过,就忍了忍,当什么也不知晓。 待子非往东宫还了书,录了册,正要往回去,忽听廊下有内侍禀:“官家驾到。”子非忙退至门边,屏声恭候。 赵祯进了殿,经过子非身前时,忽而停了停,问:“你是吕子非?” 子非从不知官家竟认得自己,吓得连忙跪下,道:“是,奴婢司籍司掌籍宫女吕子非,参见官家。” 赵祯又道:“你眼睛可大好了?” 子非叩首,道:“谢官家关心,已经大好了。” 赵祯顿了顿,沉沉道:“起来吧。” 子非见官家进了殿里,想要悄然退下,却忽又听赵祯道:“你那回从火中抢出通鉴馆的书稿,朕说了要重赏你。”稍停又道:“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就回禀朕。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回去好好想想,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出了东宫,日已斜西,几缕彩霞丝丝漂浮在朦胧的橙红天际,太阳越坠越低,渐渐落入了山丘之后。宫街两侧的殿宇愈加寂静,隐有宫人间的话语声传来,也是细声细气,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惊扰了深冬傍晚的安宁。 子非走在宫街上,两侧朱墙高筑,长长的延至禁宫深处。暮色像淡薄的黑雾,笼罩在周身,四处朦朦胧胧,使人看不清楚。子非失魂落魄的跟在小内侍身后,满脑子萦绕的还是赵祯那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待到了暴室,正要行刑,不料周美人竟又遣了人来,也不说旁的,只说免了子非杖刑,众人皆是诧异。 那小内侍竟舒了口气,满心欢喜道:“天色欲晚,我先回去了。” 子非依礼躬了躬身,道:“大监自便。” 棠梨殿中宫灯高悬,宫人来往穿梭,忙碌非凡。周美人亲自植养了几株寒兰在暖阁中,才开出几朵花骨子,就忙禀明了官家,邀他共赏。 刚有内侍来禀,说圣上已经起驾,估摸着半盏茶时辰便到。周美人忙吩咐内侍置摆桌席,自己则入暖阁添妆换衣。 掌宫女静枫亲自在侧侍候,用绞子新剪了兰花缀于周美人发髻,笑道:“淡淡清香,果真不错。” 周美人往镜中瞧了瞧,颇觉心仪,抿嘴笑了笑,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可遣人去了暴室?”静枫往玛瑙镶金大枣木妆匛盒中挑着耳坠,道:“早遣人去了,小李子才回话说,那吕子非一板子都未挨上,倒赶得正巧。” 双鱼鼎形铜镜上映出皎花皓月般的面容,杏眼中却露出几丝厌烦之色,道:“可惜我那几碟子糕点,竟是白白砸了,实在叫人气闷。” 静枫取了一对月华乳白的玉坠子戴在周美人耳上,道:“掖庭中宫女上万,偏是官家认识的,在东宫里还问了许多话,娘娘存几分心思总不会错。况且,奴婢还听人说,那吕子非是吕相的亲侄女,与淑妃来往也甚为亲密,倒也有些背景。” 周美人皱眉恨道:“凭她什么,也不过是个奴婢……”正说着,有宫婢掀帘道:“娘娘,圣驾快至殿门处了。” 周美人忙起身,脸上绽出欣然的笑意,又往身上披了件石榴红缂金丝云锦缎长袄褙子,扶着静枫疾步出门迎驾。 莫兰才用过晚膳,卷着本黄帝内经在灯下瞧着,清秋入殿,手上用朱漆盘子端着一碗滋补汤药,呈至莫兰跟前,恭谨道:“娘娘该吃药了。” 莫兰放了书,喝过药,含着半粒桂花糖,道:“官家今儿宿在哪里?” 清秋剪着烛花,道:“听魏正说,今晚上圣驾宿在棠梨殿。周美人养的寒兰开花了,请了官家过去瞧。” 庭中月色清冷,辉白洒了满地。素色窗纸上映着一坐一站的两个身影,随着烛火微微荡漾。莫兰面无神色的“哦”了一声,又拿了书要看,却听清秋道:“冯昭仪戌时遣了人来,说富康公主今儿进食颇好,叫娘娘安心。” 莫兰听见清秋说起乐儿,心里不犹得一软,遂起身道:“去平乐殿瞧瞧公主。”清秋忙取了灰鼠皮貂裘,又叫人去唤了暖轿,才亲自扶莫兰出殿。 清秋随着轿子伺候,隔着帘幕道:“自娘娘有孕,官家说冯昭仪曾有过生养,就将富康公主寄住于平乐殿。奴婢仔细瞧着,冯昭仪倒有几分真心,待公主极好。” 莫兰略有些惆怅,道:“再好又怎能比过亲生母亲?若不是那几日我病得厉害,头昏脑涨的,也断不能由着官家。”又抚了抚高隆的肚子,笑道:“好在也不过两三月就要生了,到时再接回来也是一样。” 平乐殿偏僻,倒与鸾鸣殿相近。 不过多时,已至殿门外。暖轿底下火旺旺的烧着银炭,烘得极为暖和。莫兰下了轿,被寒风一扑,只觉冷得手脚都不敢伸展。清秋忙用灰鼠皮貂裘紧紧裹着莫兰,又命内侍去喊门。 因那年尚临冬流产,冯贤妃贬为昭仪,便从长秋殿移居平乐殿,日日过得清淡如水。除去重大节气宴会,她几乎大门不迈。直至前几月,官家忽而将富康公主送了来,让她养育,平乐殿才渐渐有了些许生机。 里头伺候的宫人听见有人叩门,先只开了半条缝隙瞅了瞅,见是清秋,以为是来询问富康公主诸事,忙开了门。待清秋等人入了院中,才发现竟是淑妃亲至,不免吓了一跳,边飞奔着往里面去,边喊道:“淑妃娘娘来了,淑妃娘娘来了。” 莫兰才临至阶下,冯昭仪已迎了出来,屈膝道:“淑妃娘娘万福。” 莫兰忙令清秋扶起,入了殿,只觉四处冷冰冰的,倒跟杵在外头差不多,不由得道:“怎么殿里也这样冷?” 冯昭仪笑道:“外头没烧炭火,快往暖阁去。”说着,就引着莫兰转过长廊,行至西边暖阁中。 一进门,便瞧见粉嫩嫩的赵乐阖眼躺在榻上,用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毯子裹着,睡得极为香甜。莫兰身子不便,也不能抱,只坐在炕边上瞧了一回,才笑道:“瞧着这模样儿,倒是又胖了些。” 冯昭仪道:“可不是,除了奶娘喂食,今儿晚膳还吃了半碗鱼汤稀饭和半碗酥酪。胃口极好。” 莫兰抬眼瞧见暖阁中所置之物竟多为乐儿用的襁褓、小被子、斗篷、极各色小玩意儿,心中一暖,便道:“劳姐姐费心了。” 冯昭仪比往日也多了几分活泼,道:“有乐儿作伴,日子也好打发,真心讲,我是求之不得。”说着,见乐儿嘴角上动了动,眉头紧皱,似要哭泣,忙俯过身去,手上轻轻拍着,嘴上亦柔声哼了几句。待乐儿睡踏实了,方小声道:“哎呦,我竟忘了使人上茶了。”说着,就要出去叫人。 莫兰拦住,道:“我不过来看一眼乐儿罢,天色晚了,倒不用喝茶。” 冯昭仪也不计较,只道:“也好,乐儿若是没人陪着她睡,总睡不安稳。” 莫兰点点头,又瞧了一眼炕上的小小身子,复返身出去。冯昭仪要送,莫兰却道:“你回去吧,乐儿一人在暖阁里,倒不好。”虽是如此,冯昭仪望着莫兰出了殿门,方回屋中。 次日,莫兰亲自往慈元殿陈情,细数平乐殿种种。 皇后听了,遂往尚宫局下了懿旨,今后从鸾鸣殿的所供之物中拨出三分之一送往平乐殿。各司各局见了懿旨,不敢怠慢,又哪里敢真的往鸾鸣殿拨用,无非是短了别处的,四处攒齐了给冯昭仪送去。 ------------ 92.曾经 年下朝中事少,赵祯难得清闲几日,下了早朝,换上家常明黄斜襟直裰丝锦袍,由宫人簇拥着坐了暖轿,要去鸾鸣殿。 阎文应随着御驾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忙躬身至轿帘外,道:“官家,今儿初一,淑妃娘娘该去了慈元殿请安。” 赵祯道:“朕不是免了她请安么?” 阎文应堆笑道:“官家虽下了令,但淑妃谨守宫规,从不肯失仪。” 圣驾至慈元殿外,皇后领着众妃嫔于阶下相迎。赵祯免了众人礼,直往暖阁中去。待入了座,皇后从高脚方花盘中捡了橙子,用玛瑙小银刀亲手切开,剥了皮,用青瓜形瓷碟装了,命宫婢细细洒上吴盐,呈给赵祯,笑道:“昨儿尚宫局贡了广南东路的新橙来,甚为酸甜可口,官家也尝一尝。” 说话间,已有宫婢整齐入殿,将去皮的橙瓣呈予众妃嫔。顿时满殿橙香萦绕,其清爽凛冽似能透到衣衫里去。汴京不产橙子,宫里也颇为稀罕,只帝后宫中有例贡。赵祯连吃了两瓣,甚合口味,不由得捡了一片递至莫兰嘴边,笑道:“你也尝尝。” 莫兰落座于赵祯侧首,见他忽然伸手过来,本能的偏了偏头,愣了愣,方道:“怪酸的,我不想吃。” 赵祯哄小孩子似的,耐心劝道:“很甜的,你吃一口试试。”又往她嘴边递了递,道:“橙有和胃清热,降逆止呕之功效。你近日胃口不好,吃些倒好开胃。” 莫兰顺着他的手吃了,酸得眉眼都睁不开,赵祯见她朱颜娇俏,似怒非怒,心里一动,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见此,也免不得陪笑。 俞美人穿着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罗纱裙,鬓上压着红梅数朵,香肩削瘦,细腰轻盈。她抿着红唇笑了笑,道:“若说橙子,德妃倒是极爱。中秋时,官家往各宫赏了几筐,我好几次去她宫里,都见她在吃,又是蟹酿橙,又是脐橙糕,连橙皮都做成了橙膏、橙丁,一点也舍不得丢弃。” 赵祯往殿中扫了一眼,问:“怎不见德妃过来?” 俞美人脸上露出几丝忧虑,道:“德妃身子染恙,在榻上躺了大半月了,总不见好。” 赵祯沉吟片刻,道:“呆会朕去瞧瞧她。” 张弄月此时却忽然笑道:“若说起吃食,咱们之中,恐怕也无人比得过淑妃去。”说着,眼如秋水般瞧着莫兰,笑道:“我记得有一次去鸾鸣殿,见案上摆着几样糕点,就随手捡了半块吃,那味道儿竟如今也没敢忘记。那点心外皮有数道花酥层层叠起,里头有青红丝、桔饼、核桃仁等许多馅,我学着做了许久,也不是淑妃的味道。” 莫兰挺着大肚端坐许久,颇有些疲累,又不好请辞,见弄月忽而望着自己,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遂笑道:“若你喜欢,改日再去鸾鸣殿吃。” 赵祯虽没怎么与莫兰说话,却极为注意她脸色,见她疲于应付,便借口道:“你昨儿还应着朕做热饮子,不如就做橙饮子如何?”不等莫兰说话,便从位中站起,道:“说得朕也想吃了,不如现在就回去做。” 遂伸手去扶,莫兰正是求之不得,将手放在他掌心,倚着臂力站起,朝皇后福身道:“臣妾告退。” 皇后忙起身,将圣驾送至殿门,方嘱咐淑妃道:“你有孕在身,若是觉得累,初一十五也不必亲自来请安。” 莫兰恭顺道:“是。” 两人坐了轿回鸾鸣殿,暖阁中地龙烧得极旺,四周又用大枣木座珐琅飞兽耳炉笼着银炭,烘着人微微发汗。莫兰换了身素净的月白色百褶如意纱裙,外套着碧色缎织棉比甲,比方才轻盈纤细许多。她又解开发髻,将齐腰的青丝垂下,像黑丝绸般披在肩上,坐在窗前随手捡了半箱珠子串穗子。 殿中只有两人,赵祯坐在案几前批奏章,虽是青天白日,外头却静得很,仿若置身在红尘之外,喧嚣全无。宫人们说话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隐隐传来,赵祯脖子上一凉,原是莫兰行至身后,轻轻的帮他按压肩颈。他转头去看她,只见她青丝垂落,脸上莹白红润,眉眼含笑,慵懒着问:“舒服么?” 赵祯搁了笔,伸手牵她至眼前,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双手环住她,将脸贴在她胸口上,含糊道:“这样更舒服。” 莫兰“咯咯”笑了两声,仰着头道:“别使坏……”赵祯动了情,越吻越低,竟将她胸前的扣子解了。 莫兰一口咬在他耳朵上,他“啊”了一声吃痛,才抬起头来。她不徐不缓的整好衣服,嗔道:“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赵祯双手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唇,撅嘴道:“朕怎么就不安好心了?” 莫兰跳下他的膝盖,瞥眼看他,道:“我们就不能好好坐着说会话么?” 赵祯想了想,道:“不能。”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两人相依躺在榻上,莫兰缩在他怀中,眼瞧着木格窗户上镶嵌如鱼鳞般的明瓦,半透明的光浅浅映入殿中,犹带着几丝昏黄。赵祯眯着眼,心里澄明,安宁得几乎要睡过去。莫兰轻轻唤了一声:“六郎。” 赵祯“嗯”了一声,又问:“怎么啦?” 莫兰往他怀里挤了挤,道:“没事。” 赵祯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道:“等你生下孩子,朕就封你做贵妃。” 莫兰嘴角溢出淡淡笑意,道:“做不做贵妃倒没什么紧要,我只想替六郎生个皇子。等有了皇子,六郎也不必日日听那些老头子闲话。” 赵祯收了收手臂,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之上,道:“朕有预感,定然是个皇子。等皇子生下来,朕就封他为太子,时时带在身边教养。” 莫兰吻在他喉结上,将脸深深埋在他脖颈间,闻着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慢慢、慢慢的深思恍惚起来。 待莫兰醒来,身侧空空如也,他走了,也算是极为平常的事,可是不知为何,今日竟有些隐隐失落。她睁眼瞧着床顶的百子观音蚊帐,一睁一闭,脑中空白如纸。思绪仿佛凝固了,许久才渐渐融化开来。 她坐起身,掀起帷幕,正要唤人,却见炕上分明坐着一个人影,不由得露出几分喜色,道:“你怎么没有回福宁殿?” 赵祯手中擎着书,扬脸朝外道:“清秋,进来伺候。”又朝莫兰笑:“最近朝中无事,倒能看几本闲书。” 待用过午膳,赵祯又陪着莫兰在御花园中逛了一回,才起驾去临华殿。俞美人早遣了人告知惜茜,说官家要来。 德妃知道,更早早儿就梳洗妆扮了一番。可赵祯见到她时,依旧满脸震惊,她脸上已然没了往日神彩,形似枯槁,竟有几分垂暮之色。 赵祯一直将莫兰生产富康公主时所受的委屈怪责于德妃身上,冷落她已久。前些日子听闻她生病了,也不管不问,只以为是寒疾。今日见了,才知竟已至此,心中不禁暗暗有些愧疚,遂握着她的手道:“你好好养着身子,要吃什么,都只管遣人来跟朕说。” 德妃缠绵病榻多月,面色苍白,连唇上也没多少颜色,听见官家如此说,心里一暖,落下泪来,道:“官家若是能多来看看臣妾,比吃什么都管用。” 赵祯想起她往日最是活泼热闹,如今却连说话也没多少力气,心中唏嘘不已,连声应道:“朕定会多多来看你。”又起身坐至床榻,温柔的将她揽入怀中,道:“你只管放心养病,今后朕待你一如起初。” 他的话,德妃聪慧,自然懂得。她与他虽有肌肤之亲,却是第一次倚在他怀里。他的肩膀可真宽阔啊,那么让人依赖,像是有了力量让人面对这世上所有一切的苦难。就像,若能如此倚靠着死去,此生也不算白白走了一遭。 素日那些逞强的心气儿皆不见了,她仿佛是鸾鸣殿前小池边夏日里开得一朵白莲,盛开至极,在暖风里微微颤抖着身子,像是随时都要掉落。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道:“官家,若是臣妾死了,你还会记得臣妾么?” 赵祯露出惨白的笑意,道:“傻丫头,别说傻话,也不是什么大病,养一养自然会好,千万不可太过忧心。” 傻丫头,丫头。 是啊,她也不过二十而已。 或许真的明天就好了,或许……再也不会好了。 德妃如此病重,自然是不能侍寝,赵祯却依旧在临华殿宿了一晚。第二日,又亲自召了御医替德妃诊断,却皆说无碍,只是心病,需静养而已。 赵祯听了,才稍稍安心。 到了除夕,莫兰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不便,赵祯便命她不必出席宴会,也不必去帝后宫里请安。如今后宫诸事皆由皇后一人把持,她性情节俭,不喜铺张,只依着规矩设过宴,请众妃嫔用过团圆饭,便再无其他赏赐,倒惹出几分哀怨。 待子时,帝后登长庆门山楼赏过烟花,又与亲王、朝臣、外命妇等同饮了屠苏酒,足足闹至丑时,宴席方散。赵祯回福宁殿换下绛纱袍冕服,喝过醒酒汤,因脚上冻得发冷,遂唤了宫人端滚水上前浴足。身穿碧色云锦宫装的婢女跪在地上,力度适宜的揉按着龙足,赵祯倚着凳手,阖眼养神。 殿外有人轻咳一声,赵祯眉头微皱,侧了侧身,问:“什么事?” 阎文应躬身走入殿中,道:“皇后遣人来问,官家何时起驾去慈元殿。” 赵祯缓缓睁开眼睛,忽而一脚踢翻了金錾花云纹盆,那跪地伺候的婢女来不及反应,被水淋了满身,心里又惊又怕,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殿中静若无人,里殿外殿跪满了宫人,阎文应叩首在地,亦不敢吱声。隆冬深夜,寒风呜咽作响,裹着那极远的爆竹之声传至耳中,让人生出无以言喻的恐惧感。另有宫女耐着头皮上前用干巾栉伺候赵祯净了足,穿上白袜黑舄,又躬身退下。 许久,赵祯方沉声道:“都起来吧。”又提步往外走,阎文应连滚带爬的跟上去,掀开帘子,请官家进暖轿。 赵祯伫足,道:“唤肩舆来。”若是在平日,阎文应必要劝慰几句,今儿却半句话也不敢说,连忙唤了肩舆来。 北风拂在脸上,冷如刀割。 赵祯裹着雀金貂裘坐在龙椅上,望着漆黑如墨的天际,心中怒气翻滚如火,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神色,只是淡淡的,淡淡的望着不远处。忽而有冰凉的小东西落在脸上,又有第二片、第三片,他伸出手心,无数的雪花飞扬着、飘落下来。仪仗中亦发出细微的几声惊呼,随即又静了下去,越发连脚步声都似被风吹走了。 莫兰自有孕,向来睡得早,今晚虽是除夕,也并未守夜,早早儿就歪着榻上。只是外面喧哗之声太大,时有爆竹响,故睡得并不安稳。 至夜半,她恍惚听见有人叫自己,由不得睁开眼睛,恍恍惚惚感觉是赵祯,就扬起笑意,唤了一声:“六郎……” 赵祯推开窗户,擎开帷幕,弯眉笑道:“你瞧,外头下雪了。” 莫兰“哦”了一声,侧着身子往外瞧去,四处宫灯高悬,照得通亮。细碎的雪花被风吹进殿中,洋洋洒洒,轻盈又美妙,一圈一圈的旋转着落下。 她隐约说了句什么,可是头实在太昏沉,转过身又睡了过去。至清晨,她只觉格外冷些,叫清秋推开窗子一瞧,外头白茫茫铺满了天地,那树丫沉沉的积着雪,连风也难得吹动。 莫兰颇为欢喜,喃喃道:“原是下雪了。”又问:“昨儿官家是不是来了?” 清秋正往银鎏金脸盆里拧着热毛巾,笑道:“我都快要睡了,官家才来。也不让奴婢们叫醒你,只说瞧一眼就走。” 莫兰禁不住抿嘴笑了笑,也不说话,过了半会,方道:“将皇后赏的新橙拿些出来,呆会咱们做些橙饮子。”清秋“哎”了一声,将手中热毛巾递与莫兰,又问:“娘娘今儿想戴什么花?” 莫兰道:“摘几朵青梅来便可。” 清秋应了,连忙吩咐宫人去择花。伺候莫兰梳洗完毕,就扶她入大殿中端坐,受鸾鸣殿众人跪拜。先有门角处当值十余内侍上前道平安喜,再由扫洒、膳食、寝司等宫人上前请福,最后才是清秋领着各司掌事宫女跪贺。 莫兰早已备好节礼,一一打赏了,方散。 用过早膳,有宫人在外头禀:“娘娘,旼华公主来了。” 莫兰连忙扶着清秋出去,只见旼华裹着大红色绛纹羽纱披风,从白雪皑皑中款款而来,鬓上压着花瓣重叠的大朵牡丹,衬得面色极为艳丽。她远远就笑道:“你怎么出来了,小心扑了风。” 莫兰慢慢迎过去,道:“怕什么,并没那样娇弱。” 两人牵着手进了暖阁,旼华见案上摆着点心,先吃了几块,方道:“大清早的就进宫请安,连早膳也来不及吃。在慈元殿也不敢放肆,到了你这里,才能放开些。” 莫兰命清秋呈上热酥酪来,道:“成了亲就是不一样,倒知道些规矩了。” 清秋在旁侧轻轻吹凉酥酪,递与旼华公主,笑道:“也变得美了。” 旼华扬眉朝清秋笑道:“好丫头,倒和你家娘娘一样,甚会哄人。”说着,接过酥酪几口吃了,缓了口气,道:“总算是活过来了,从未如此饿过。”又细细与莫兰说着在公主府生活的诸多琐事,说到苏且和,连眉眼都笑开了,道:“他倒是好,蠢得跟木头似的,连新婚夜里也……”又俯在莫兰耳侧悄声嘀咕,惹得莫兰笑得一口将嘴里的茶给喷了。 旼华唧唧咕咕说了大上午,见时辰不早,怕苏且和久等,遂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等你临盆了,再进宫瞧你。” 莫兰想要送她至宫街,却被拦住,道:“你别动,就站在廊下瞧着就好。” 待走至阶下,忽又转身,从袖中掏出两样物件,递与莫兰,道:“差点忘记了。”莫兰接过,细眼一瞧,眼露震惊之色。 那两样物件,竟是进宫前母亲送与她的碧玉金簪,及丢失已久的一方素帕。莫兰还未开口相问,只听旼华道:“这两样物件都是你的吧,整个禁宫,也只有你敢在御上用的帕子上绣兰花。” 莫兰愣了片刻,方问:“怎么会在你那里?” 旼华屏退身侧宫人,牵着莫兰行至廊下遮风处,才慢慢道:“我也不知道,有一次整理且和衣冠时,偶然寻见的。”顿了顿,又道:“我想,或许他曾经对你动过心罢,才一直贴身留着你的东西。” 莫兰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在她的印象里,与苏且和说过的话,总共不过十来句。见面更少,多半是他护卫赵祯时,两人才匆匆照面。像他那样眼里只有官家之人,竟会喜欢自己,简直不可想象。 她许久才问:“你不生气么?” 旼华笑了笑,道:“我若生气,就不会来找你了。”稍顿又道:“我爱别人时向来死心塌地,不计后果。我对他的爱就像今日即将来临的风雪一样,给了他太多的压力。我自己的爱情愈是珍贵,我也愈加珍惜他的爱情。无论如何,他是属于我的,这一辈子也没法改变。就像我忘了赵庆一样,他迟早也会忘了你。” 待旼华去了,莫兰很努力的想要忆起一些有关苏且和的画面,可是想了又想,除了是站在赵祯身后的一抹青色的影子外,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想不起来。 待用过午膳,赵祯方临驾鸾鸣殿。他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连鞋也未脱,就直往榻上躺去。莫兰不敢扰他,伺候他脱了衣衫,鞋帽,又替他捂好被子,就捡起针线坐在旁边做小孩儿用的肚兜。 至傍晚,天果然下起大雪,如扯絮般大朵大朵的落下,不一会儿,雪中的脚印就被掩去,连轮廓也无,天地间只剩苍白一片。 赵祯渐渐睡醒,睁开眼,瞧见莫兰坐在身侧做绣活,也不起身,只用手枕在头下,偏脸道:“小心累坏身子。” 莫兰正做得认真,被他一说,吓得双手一抖,差点把针扎到手里去。她搁下手中针线,笑道:“快起来,再睡可就该吃晚膳了。” 赵祯往窗上望了一眼,见天色暗沉,遂起身道:“朕睡了多久?” 莫兰伺候他穿衣,道:“差不多两个时辰。” 赵祯皱眉,道:“阎文应那个狗奴才,竟然没来叫朕,看朕怎么收拾他。” 莫兰边伺候他系腰带,边道:“我在这守着,他可不敢进殿。再说,你连着几日喝酒赴宴,连觉也未好好睡,小心伤了身。” 赵祯见她微微低着头,脸盘比往日圆润了些,却依旧莹白如凝玉。头上挽着方髻,缀着几朵青梅,幽幽的散着几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她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腕上戴的烧蓝镶金花钿手镯,赵祯执起她的手,望着那镯子,笑道:“几年前买的东西,怎么还戴着。” 莫兰撅嘴道:“东西越久才越珍贵哩,况且,这可是你在巩义时亲自给我挑选的,不比那些上贡的物件。” 赵祯却笑道:“哪里是朕挑的。” 莫兰问:“不是你,还能有谁?” 赵祯懒懒道:“是苏且和挑的。”又起身,自己往暖炉中斟了一碗茶,几口喝下。 莫兰一愣,道:“可我明明记得是你挑的呀!” 赵祯笑道:“朕倒是记得,那时朕想买手链,苏且和说要买手镯,后来让你自己挑,你选了手镯。” 莫兰听了,有几分怔忡之色,喃喃道:“为何我竟半点印象也无?” 赵祯哪里知道莫兰心思,只望着窗外,道:“时辰也不早了,西夏等地遣了外使来,在垂拱殿设宴,朕该去了。” 莫兰回神,叮嘱道:“少喝些酒,让宫婢往酒壶中换成姜蜜水罢。” 赵祯连声道了几句“好”,坐了暖轿,往风雪中去。 ------------ 93.悲欢 至亥时,赵祯才回鸾鸣殿。他怕扰了莫兰安睡,命内侍不予禀告,只悄无声息的往暖阁去。廊下当值的宫女围着小炉子正躲在门房里低声嬉笑闲话,忽见有灯笼从风雪中疾步而来,也不出去相迎,只开了门缝,唏嘘道:“是谁呀?” 赵祯心情甚好,便笑道:“连朕也不认得了么?” 吓了里头的宫女连忙“嘎吱”开了门,正要行礼,却见赵祯已行至眼前,轻声问:“你家娘娘睡了么?” 领头的宫女屈膝,伶俐道:“娘娘做了橙饮子,说等着官家来吃,此时还掌着灯哩。” 待行至廊下,阎文应收了伞,替赵祯拂去身上雪片,取下貂裘雪帽,方掀起帘子,轻声禀道:“淑妃娘娘,官家来了。” 果是满室橙香,清爽宜人。莫兰还未起身,赵祯便笑道:“怎么想起做橙饮子来,仔细冻了手。” 莫兰撑着腰站起,见他还穿着朝服,忙令清秋拿了寝衣来,方道:“上次你在慈元殿说要吃橙饮子,一直忘记做。今儿下着雪,又不能出去,闲呆着也无趣。况且,那橙子若是放得久了,倒不新鲜。”边说着,又伺候他换衣。 清秋用汝窑莲花式白釉温碗呈上橙饮子,只见黄澄澄的汤汁里飘着粒粒果橙,赵祯原本吃得极饱,却也不忍拂她的意,细细品完,哄道:“味道比司膳司尚宫做的还要好。” 莫兰斜睨着他,痴嗔道:“瞎说。” 他抬眼望去,只见她一身绣白色梅花对襟棉绫寝衣,披散着青丝站在灯下,簪花全无,脸上似蹙似笑,眼中烁烁有光,自有一股无以言喻的娇俏,又娴静如出水芙蓉。他伸手去抱她,却被她的肚子顶在小腹上,不由得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自你有妊,竟连抱一抱也难,等小皇子出世了,看朕如何收拾你……” 正说着,忽听外头有吵闹之声传来,清秋站在帘外道:“官家,德妃娘娘殿里的惜茜求见。”还未等赵祯说话,惜茜已噗通跪至门槛边上,哭道:“求官家去瞧瞧德妃娘娘,已两日高烧不退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 赵祯连忙起身换衣,问:“可有宣召御医?” 惜茜道:“白日里林祥和大人去殿里瞧过,熬了汤药。娘娘午时还有些精神吃了半碗稀饭,可刚才又全部吐了出来。” 赵祯朝窗下唤:“阎文应!” 阎文应进殿,躬身候命。赵祯穿好鹿皮雪靴,边往外走,边道:“传朕的旨意,命林祥和、周以致、蔡还临即刻入宫,给德妃诊治。”说着就要往雪中去,莫兰从暖阁中追了出来,道:“六郎,等一等。”又亲自伺候赵祯戴好雪帽,裹好貂裘,浅声责怪道:“只顾着急,连帽子也不戴,小心反倒伤了龙体。” 赵祯握了握她的手,道:“你早些安寝,朕明日再来瞧你。” 莫兰“嗯”了一声,柔声道:“你也别太忧心,林大人医术高超,自然保德妃无恙。”赵祯点点头,旋即往风雪中去了,莫兰在廊下望着那朱红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方回屋。 次日,风雪已停,亭台楼阁之上皆积着厚厚白雪,璀璨的晨阳破云而出,斜斜的倾洒于地,似有金光万丈。 弄月用过早膳,正站在廊下迎着阳光瞧宫人们在院中扫雪,见李婕妤一身锦缎烟霞红提花棉褙子,裹着银狐轻裘披风款款而来,忙笑道:“想来路上湿滑得很,你怎么来了?小心扑了寒气。” 李婕妤扶着宫婢涴苾,行至廊下,方道:“瞧着今儿天气好,就出来走走。阳光暖和,倒不怕着寒。” 两人互道了安,携手走进暖阁。弄月还未来得及妆扮,遂打开紫檀雕云芝纹妆盒,拨弄着里头的首饰。她捡了银镀金穿珠点翠花的簪子往发髻上比了比,似无意道:“你可听说了临华殿那位?” 李婕妤坐在梨木镌花椅上,喝了口热茶暖了暖心肺,方道:“只怕是不行了。” 弄月放了簪子,又捡了垂珠耳坠戴,道:“原本还以为她是不待见皇后,才终日称病不去请安,如今看来,却是真病了。” 李婕妤道:“倒是便宜了张莫兰,没了德妃,她就是五嫔之首,再加上子嗣,连皇后也别想好过。” 梳妆台上摆着几株腊梅,红艳艳的吐着花蕊,暗香袭人。弄月小心往上面拧了一朵,鬓在髻上,道:“关她何事?总归是德妃自己心气儿太盛,伤了心脾,才至如此罢。” 李婕妤道:“若不是那年张莫兰生富康公主时,德妃不及照应,官家又如何会厌弃至此。”顿了顿,又道:“别说旁人,就说你我,这一年里,官家可临幸过几次?那张莫兰怀着子嗣,明摆着不能侍寝,官家却也爱呆在那里。除了初一十五中秋除夕,只怕皇后也没见过几次圣驾,倒难为她沉得住气。” 弄月听着李婕妤说着这些,心里涌出一股酸意,闷闷不乐起来。她抿了头发转身道:“官家喜欢她,咱们又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是干着急罢,等她生了皇子,还不知要宠成什么样。”又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凄凉道:“也怪我不争气,若是能有个一男半女的,即便是公主,也是不错。官家待公主们,也很宠爱。” 李婕妤冷笑一声,勾唇道:“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总归要能生出来才是。” 弄月几次都听她说过类似的话,知道她城府颇深,平日也总有所保留,便问:“什么意思?” 李婕妤却又不愿再说了,只道:“反正到时你就知道了。”说着,又拉着弄月,笑道:“咱们去皇后宫里请安罢。” 既是去慈元殿,弄月倒不好推辞,遂起身慢慢往殿外去。 赵祯在临华殿守了一宿,上过早朝,又召御医问过话,方往暖阁瞧德妃。惜茜正领着众人伺候梳洗,德妃精神稍霁,见官家进来,忙要起身请安。 却被赵祯一把扶住,温声问:“可舒服些了?” 德妃脸上抹了胭脂,显得有几分红润,抿着嘴角,虚弱的笑道:“托官家的福,臣妾好多了。”随即又轻声请求道:“臣妾在榻上病卧多日,觉得腰都睡酸掉了,想出去走走,不知官家可愿陪一陪臣妾。” 赵祯道:“外头阳光极暖,此意甚好。” 临华殿庭院中多植松柏,虽是隆冬,却也绿意葱葱。此时树枝上积满了白雪,风一吹,就簌簌往下飘扬,落在人的身上,凉沁沁的融浸到衣襟里。德妃裹着白狐毛披风倚在赵祯怀里,慢慢往树径中走着。她从未被赵祯如此相待过,身子虽沉重难受,心里却欢喜至极,溢在脸上,仿佛那病痛也能即将弥退。 德妃满眼憧憬之色,道:“小时候在家里,有一次生病了,爹爹抱着我到外头晒太阳。那时候院子里种满了梨花,爹爹将我扛在肩上,让我摘树尖上还未开盛的花骨子,好给娘做点心。我坐在爹爹肩上,瞧着漫天的花瓣飘来飘去,真像做梦似的。” 赵祯听她语气中似有垂暮之色,心中怜惜,忙将她往怀里紧了紧,方道:“你若喜欢,明儿朕就叫人种上梨树。” 德妃笑了笑,心想,即便种上了又有何用,此时也不能开花。却终是没有开口再言,能听他如此哄着自己,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因是年初二,通鉴馆各主事大臣皆不用上值,故馆中寂寂无声,只几名当值的宫女在里头打盹。子非无事可做,反倒闲得慌,就爬上楼顶,眺望着偌大的汴京城。 她站在阳光里,瞧着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听着呦呵叫卖之声隐隐传来,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一样极为珍惜的物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每一次,只要站在这个地方,她就会想起刘从广出城那日,她气喘吁吁的爬上楼顶,眼光搜寻着整个汴京城,哪怕仅仅是一片模糊的身影,她也甘之如饴。 “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将子非吓了一跳。但她并没有回头看,因为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她望着冬日湛蓝乌云的碧空,唇角微微颤动,却并不说话。从广走到她身侧并立,他原是进宫请安的,因德妃病重,官家免了他的礼。 两人静立许久,子非忽而不怀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从广道:“我来做什么,难道还不清楚么。”说着又去拉她的手,却被狠狠甩开,子非道:“别动手动脚,叫人瞧见徒惹是非。” 从广谄媚道:“若是被瞧见了倒好,我乘机向官家要了你去。” 子非听着这话极为生气,转身就要下楼去。从广站在她身后,急道:“吕子非,你就不能待我好一些么?我并不是要求你原谅,只是怕你伤了自己。” 子非伫足,愣了片刻,依旧冷冷道:“我伤心是我自己的事,就算是死了,也与你无关。”听到“死”字,从广气得不行,第一次朝子非吼道:“好,好,吕子非,今后你的事情,再与我无关。”说完,竟拂袖而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里想着他、念着他,可他真的来了,却又忍不住发脾气。素日贫嘴吵架惯了,也从未见他生过气,今日不过也才说了两句,他竟抛下自己独自走了。 虽是暖阳,可风里犹还带着冬日透骨的凛冽与刺寒,拂在脸上,连鼻子都吹酸了。她伸手揉了揉绷紧的脸颊,想要对自己笑一个,可是嘴唇才要咧开,泪水却已喷薄而出,冰冰凉凉的,湿了满脸。 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抽一抽的疼,喉口似压着千斤铅石,连呼吸都喘不过来。她忍不住蹲下身去,将头埋在臂弯里,压着声音痛哭。 或许早该结束了,在他那年离开汴京的时候,在看见他与旁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在他说:“对不起,子非,我只能娶你做侧室”的时候。 可是,她舍不得他呀,所以才会如此踌躇、纠结、痛苦。 有绣着繁复花纹的绯色袍袖轻轻覆盖在她臂膀上,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是英眉皓齿的男人,他额上扭成“川”字,眼中满是柔情,低声道:“子非,你别哭。”他跪至地上,连着膝盖将子非圈在怀里。 她这样小,身宽体肥的吕子非,竟然能变得这样小。 子非第一次将脸埋在从广的脖颈里,他的气味本是淡淡的,肌肤相贴时,又像馥郁得可以笼罩天地万物。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轻拍着她的背,道:“你眼睛不好,别哭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 可子非却哭得更凶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哽咽着从他怀里钻出来,想要起身,腿上却早已麻如万蚁啃蚀,一动也不能动。从广半揽着她,问:“是不是腿麻了?” 子非不说话,只点点头。 从广是练过武的,倒还能忍耐得住。他起身将子非抱起,放坐在案几上,伸手轻轻的揉捏着她的小腿,抬头问:“舒服些没有?” 子非“嗯”了一声,扭捏道:“叫人看见了。” 从广手上不停,依旧是那句:“看见了就看见了呗,我正好向官家要了你去。” 腹上忽然被一脚击中,若再下去半寸,可就断子绝孙了……从广痛得弯腰,吼道:“吕子非,你瘦是瘦了不少,怎么力气还跟牛似的!不知轻重。” 子非从案几上跳下来,瞥眼道:“书上说,对付你这样的色鬼,此招最管用,古人诚不欺我。” 从广捂着小腹,恶狠狠道:“是谁写的破书,全拿去烧了。” 子非斜睨着他,破涕浅笑道:“就是不告诉你。”说着,就要往楼下去。从广连忙拉住子非的手,道:“等一等。” 子非倒任他牵着,眼中只盯着楼口处,生怕有什么人撞进来。从广握着她的手扭捏许久,就是不松。子非不禁有些脸红,嘀咕道:“好了么?” 从广道:“别动。” 子非这才回过头去,他身后的窗户大开着,映着一片碧蓝碧蓝的晴空,案几上用白釉长颈无纹的花瓶拢着大束红梅,艳丽的花骨子在风里渐次盛开。花下放着青瓜形钵子,里面装着半透明的膏药。 他微微低垂着头,神色认真又小心翼翼,比女子还要轻柔的往钵里挑了些许膏,揉抹在她手上,嘴上道:“这可是御药院最好的冻疮药,是官家特意下旨让林祥和给淑妃娘娘调制的,我求了许久,才给我一小钵子,你可要仔细着用。”稍顿又道:“另一只手。” 子非愣愣的将另一只手递与他,想起他刚进殿时就要拉自己的手,却被自己狠狠甩开,不由得问:“你刚才要拉我的手,就只是为了替我抹药么?” 从广头也不抬,只道:“那你以为我拉了你的手,还能把你怎样不成?” 子非声音柔了几分,道:“那你怎么不解释?” 从广抬起头,瞪眼看着她:“你压根就没给机会让我解释呀!”稍顿,又道:“你这动不动就吼人的脾气,必须得改。” 两只手都滑腻腻的,放在鼻尖,亦能闻见淡淡的清香。 从广将青瓜钵子放在子非手心,握住她的双手道:“如果你不想嫁给我,就要好好保护好自己,不要生病,不要流泪,也不要生冻疮。”顿了顿,眼睛里蒙出薄薄的雾气,用卑微得几近恳求的语气,轻声道:“吕子非,你不要犟了,让我来保护你,嫁给我,好不好?” 好像有什么轰然倒塌了,心里陡然呼出一口气,像是踩在那五彩浮云之上,身子轻飘飘的,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去。 她记得这种感觉,刘从广第一次在通鉴馆的大殿里,说要娶她回家去时,也是如此。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神魂颠倒,不知身处何方,只知欢喜得即便马上死去也愿意。 从广原本早已做好被拒绝的打算,心想,就算拒绝了也没关系,反正还会有下一次,总有抱得美人归的那日。 不料,却听子非缓缓道:“容我想几天。” 从广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子非已经抽出双手,提着裙子往楼下去了,留着他独自立在那梅花下,嘴角慢慢的溢出狂喜之意,终是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赵祯从临华殿出来,行至宫街,正巧撞上弄月及李婕妤二人。待请过安,弄月心思一转,上前道:“臣妾正要去鸾鸣殿看望淑妃,官家往哪里去?” 赵祯不掩宠爱,笑道:“莫兰正闷得慌,下了雪,又不好出门,你们过去跟她闲话几句,倒好。朕也不用烦心了。” 弄月笑道:“能替官家解忧,臣妾心里甚感宽慰。” 赵祯点点头,笑意愈深,握了握她的手,道:“手上怪凉的,该抱个汤婆子出来。” 弄月颊上飞起一片红云,微微低头道:“出来得急了些,便忘了,谢官家关心。”赵祯松了手,道:“朕前朝有事,先去了。” 弄月、李婕妤两人忙躬身送驾。 待圣驾去得远了,李婕妤方勾唇笑道:“你晋升已久,如今倒也还有几分圣宠。不像我,除去刚进宫那会,官家还稀罕,如今连正眼也不瞧。”说着裹了裹身上披的织锦镶银鼠毛斗篷,只觉凉透到了心底去。 弄月露出几丝骄纵之色,旋即又隐去,静静道:“你也算不错的,瞧瞧去年才晋的新人,除去周美人、俞美人偶尔还能见着官家一面,其她人只怕连官家容貌都快忘了。” 李婕妤噗呲笑了一声,道:“她们只怕也恨透了那位。”两人含沙射影说了许多话,既是做戏自然要做全套,就闲步往鸾鸣殿去。 远远就闻见有欢声笑语传来,进了殿方知,原是冯昭仪抱着富康公主来了,旁侧又有周美人、俞美人、连才人、朱宝林、苗御女围在一处逗着公主玩。 莫兰挺着大肚歪在炕上瞧着众人,见弄月二人进殿,也不起身,笑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弄月、李婕妤请过安,方道:“地上湿滑得很,知道你不能出门,特意来给你解解闷。不想,倒是叨扰你了。” 苗御女最小,过了年也才十六岁,声音还稍带些稚嫩之音,笑道:“两位姐姐来得正好,新元里人多才热闹欢喜哩。” 因她初入宫时与周美人同处一殿,故两人关系甚密,她笑道:“今儿早上我去棠梨殿瞧周姐姐,问她宫里哪里最热闹,她跟我说是鸾鸣殿,我还不信,此时才有些信了……”正说着,只见冯昭仪手上抱着的富康公主忽然扑到苗御女身上,嘴上嘟嘟道:“抱……”惊得冯昭仪“哎呦”一声,朝莫兰笑道:“乐儿开口说话了,让苗御女抱哩。” 苗御女抱过公主,凑到莫兰跟前,嘟嘴逗道:“乐儿,乐儿,知道她是谁么?她是你大娘娘,快快,叫一声大娘娘。” 乐儿脸上红嘟嘟的,眼睛像葡萄一样,黑黑圆圆的,极为讨人喜欢。她望着莫兰,忽而笑了笑,拖着绵长的奶音道:“娘……”哄得众人皆笑了起来,莫兰连声答应着,心里像是炸开的花似的,满腔的欢喜恨不得要昭告全天下,她的乐儿能叫娘了。 到了晚上,帷幕层层垂落,烛光昏黄,莫兰躺在赵祯怀里,细细的说着乐儿白日里开口叫娘之事,又道:“明儿你去冯昭仪殿里瞧瞧乐儿。” 赵祯“嗯”了一声,道:“你若是喜欢,不如接乐儿回鸾鸣殿罢。” 莫兰往他怀里蹭了蹭,道:“乐儿由冯昭仪养着我很放心,我临盆在即,倒怕疏忽了她,不如再等一等。” 赵祯无话,将她往怀里揽了揽,道:“明儿朕不宿在鸾鸣殿,你若身子不爽,尽管遣人来禀告,朕会叮嘱阎文应……”他还要说什么,只觉她呼吸渐重,遂轻声问:“你睡了么?” 莫兰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翻过身去仰躺着,再没了声响。 赵祯支起身子,见有几缕青丝胡乱扑在她颊上,不觉伸手轻轻拂开,露出安静莹白的素脸。他凝视片刻,又帮她捂好被角,才悄悄走下榻去。 清秋在外头听见细琐之声,忙轻手轻脚进殿,将烛台移至案几上,挑亮了灯,磨墨伺候赵祯批奏章。 附录:“新元”的意思就是春节。 ------------ 94.生子 天还未亮,禁宫深处已渐渐有了喧哗声。 冯昭仪起得甚早,亲自去厨房叮嘱着预备乐儿吃的膳食,又唤了宫人上前,道:“昨儿公主深夜啼哭多次,你去御药院请林大人过来诊脉。” 宫人答应着去了,冯昭仪隐约听见里头有悉悉索索之声,忙进殿去,果见乐儿从锦被堆里翻身起来,看到冯昭仪就笑嘻嘻的,伸着小小的手臂,奶声奶气的唤:“娘……娘……”叫的冯昭仪心都软了,连忙过去抱住,嘴上道:“宝贝儿要起床咯,小娘娘给你穿衣衣。” 乐儿扑在冯昭仪怀里,咯咯笑着,冯昭仪伺候公主穿着衣,口中亦是念念有词:“乐儿呀,你大娘娘马上就要给你生小弟弟了,你高兴不高兴?” 乐儿依旧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笑,冯昭仪眼底一暖,几乎落下泪来,哀声道:“到时候,你就要去鸾鸣殿了,小娘娘可真舍不得你。” 乐儿似乎也知道什么,用手抚摸在她脸上,嘟着嘴笑着唤:“娘……娘……” 冯昭仪笑着“嗳……嗳……”的应了好几声,只觉连心都要被揉碎了。 赵祯在福宁殿受过亲王、朝臣跪贺,午膳后方去平乐殿。冯昭仪自鲁国公主殁后就再也未被临幸,她早已习惯冷冷清清守着宫墙,凄苦度日。素日里也不爱与她人走动,总是关门闭户,几乎不迈二门。 当内侍上前禀告说官家临驾时,她犹还不信,直到赵祯走到了殿门口,她才领着众人匆忙上前迎驾。 赵祯对她亦是冷淡,只是虚扶一把,便道:“朕来瞧瞧乐儿。” 冯昭仪也没有太多欣喜之色,面上除了恭谨再没有其他任何,道:“官家来得不巧,乐儿午睡还未醒。” 赵祯行至廊下,见有火炉摆在阶边,有砂锅置于炉上,锅里冒出白泡沫,煮得咕噜噜作响。冯昭仪连忙用抹布裹着瓷盖揭去,用银勺轻轻搅动着。 赵祯见她事事亲力亲为,不由得皱眉道:“殿里没了宫婢么?竟做起这些事来。” 冯昭仪倒不似先前那么惧怕赵祯,心里没有期待,倒也不怕再有失望。她回禀道:“公主晚上睡得不好,林大人开了几副凝神静气的药膳粥,臣妾不放心让旁人做,就让宫人将炉子搬到廊下,亲自守着熬煮。” 过堂的寒风吹过,将白热的雾气扑在她脸上,祥和温暖的神色,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仿佛稍稍一动,就会惊动了天地。 她直起身,道:“官家快进暖阁去,外头冷。” 赵祯点点头,正要进去,忽听殿门外有娇软柔美的声音唤:“冯姐姐……” 待内侍开了门,苗御女瞧见庭院中立在御驾仪仗,知道官家来了,忙嘘声要退去,却听赵祯在廊下道:“进来罢。” 苗御女这才往里走,福身请安道:“官家万安。” 十六岁的姑娘自有令人迷醉的少女气息,她梳着清隽的单髻,压着素白的几朵梅花,身上穿着银白小朵菊花青领纱裙,外罩着红缎比甲,腰间空落落的盈盈一握,极为惹人怜爱。 冯昭仪笑道:“你可是来瞧公主的?” 苗御女入宫颇久,只被临幸过两次,此时见赵祯一身朱红龙袍身长玉立,不怒自威君临天下,竟有些羞涩,红着脸道:“我听闻福康公主夜里睡得不好,就做了些赤小豆甜饮子,听说对小孩夜卧不宁极有效。” 赵祯笑道:“你小小年纪,竟知道这些,实属难得。” 苗御女听官家夸赞,脸上又红了几分,娇声道:“臣妾在家时,曾见娘亲喂食过小弟,便记下了。”正说着,有宫女上前道:“昭仪娘娘,公主醒了。” 冯昭仪顾不得御驾在此,连忙掀帘往里去。 众人逗弄过公主,天色渐晚,冯昭仪不想赵祯竟有意要留宿,不禁有些难堪,委婉道:“公主近日夜啼不止,臣妾怕扰了圣驾不能安眠。” 赵祯不予置评,便道:“起驾去飞羽阁罢。” 苗御女听闻圣驾要去自己殿了,欣喜万分,一时忘了君臣礼仪,愣愣道:“官家此话当真?” 赵祯见她神色稚嫩,略有些孩子气,不觉大笑了两声,温情脉脉道:“自然一言九鼎。”说着,就牵起她的小手,一步步往宫街上去。 次日,官家下旨,封苗御女为正六品宝林,移居平乐殿,与冯昭仪一同侍养公主。 因莫兰近日腹部时有镇痛,离产期又还差大半月,吓得整个御医院都神经兮兮,太医们整夜整夜不敢回家,一日要往鸾鸣殿跑上数十次,生怕稍有疏忽,就小命不保。 子非本想与莫兰说说自己与从广的事,可走到鸾鸣殿,瞧着殿里殿外时刻戒备的模样,就没敢说出口,怕图惹莫兰跟着烦心。 从广迫切的想知道答案,日日进宫烦子非。冬日里通鉴馆来往的人少,两人坐在后花园的亭子里,瞧着满池的冰水说话。 子非眼神有些飘忽,轻声道:“其实我很贪心,贪图着主母的位置。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很疑惑,为什么不能叫自己的亲母叫娘,而必须得唤姨娘。为什么父亲若是多来母亲房里几次,那些下人就要在背后偷偷说是母亲勾引父亲。也不知道为什么,宾客向父亲问起家眷时,父亲从不说我,就当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从广静静的听她说着,满眼怜惜的望着她,柔声唤道:“子非……”。 子非含泪摇了摇头,又道:“刚进宫那几年,父亲还会时而给自己捎上只言片语,待母亲去世后,父女之间竟如浮萍似的,了无瓜葛,各走各路。再后来,父亲也死了,我便成了孤儿。是的,我是吕夷简的亲侄女,所以旁人听闻了也会多担待几分,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所谓的叔叔,从小到大连正眼也未瞧过我。对我来说,未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期盼,因为我是庶女,生来就低人一等。”说到这里,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从广伸手帮她拂去,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安慰。 良久,她止了泪,又继续道:“直到遇见你,我才觉得生命里又有了新的希翼与幻想,才稍稍的觉得,哦,原来我吕子非,也是很有自尊,也是能得到幸福的,未来也并不是那么孤寂与可怕,我也能有所依靠。”她转过头望着从广,道:“我并不是害怕做你的侧室,也不是害怕有朝一日会被你冷落,我只是怕,一切竟回到了原点,我只是怕,自己会跟母亲一样,而孩子,会跟自己一样。” 从广生在富贵自家,从小钟鸣鼎食,家中虽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姊妹兄弟,但他待他们向来宽厚,也从未觉得他们卑贱,吃住饮食上,也是一模一样。所以,他并不觉得子非身份有何不妥,也无法体会她所顾忌的。 今日忽而听子非说起这些,心里不禁引起波澜万丈,他很难过,难过自己竟从未真正替她着想过,只知一味的逼她。 有时候,他们就像两条很长很长的平行线,有着相似的习性、爱好、观点、乐趣,相互珍惜,相互倾慕,可却偏偏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前进,他一直往东走,而她,却往西边去了。他一直想要努力的靠近她,而她,却离初心越来越远。 幸运的是,从开始到现在,他从未变心,他只有等。 至深夜,莫兰突然腹痛难止,因是十五,官家宿在慈元殿。清秋遣了人去禀告,阎文应听了,不敢怠慢,将深睡中的帝后唤醒,齐齐往鸾鸣殿去。 天上飘着细细的冬雨,两行宫灯在寒夜里速速移动,一重一重宫门渐次打开,赵祯心急如焚,连雨伞也不及撑,下了轿,疾步往殿里奔去。皇后随在身后,瞧着官家慌里慌张,亦不敢多言,只轻声吩咐亲侍晚晴道:“去寻些陈年的老姜熬些汤饮子,呈给官家。” 晚晴答应着去了,皇后方缓缓入殿。 赵祯进了暖阁,见莫兰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低声呻吟着,仿若有千斤重物猛击在胸口之上,闷声一痛。清秋在旁侧拧着热毛巾,见官家进来,忙福了福身。 她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像水珠子似的滑滚着没入鬓中,她知道赵祯来了,却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赵祯眼底湿暖,快步上前,捧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声安抚道:“别怕,别怕,朕来了。” 莫兰抬起眼帘瞧着赵祯,嘴巴动了动,竟像是不能说话般,连舌口也撑不开。她往手上使了吃奶的气力,才握了握他的掌心,眉头紧皱着,嘴角努力勾起淡淡的笑意,眼中泪水坠落如珠,湿了满脸。 她是在害怕,害怕肚中期盼已久的孩子,会生不下来。 赵祯接过清秋手中的热毛巾,轻轻的替她擦着脸,勉强笑道:“你别怕,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朕就很高兴。”又吻在她额上,道:“朕一直守在鸾鸣殿,不走的,你尽管安心。”稍顿又道:“朕叫他们做了你爱吃的卷煎饼,明儿早上朕陪你吃。” 他看着她被痛苦折磨,恨不得那痛是在自己身上,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她眼睛里,像梦咛似的道:“莫兰,你一定不能有事。” 御医们在旁殿商讨方子,许久都不敢下定论。皇后斥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争来吵去的,越拖情形越危急。若半盏茶时辰还未有结果,你们就好好端着自己的脑袋。” 吓着众臣子忙躬身道:“是。” 果然不过一会,林祥和便拿了方子让医女去煎熬,向皇后禀道:“胎儿还未足月,此时羊水也未破,臣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下了保胎缓痛的药方,待天亮了再瞧瞧是何情形。” 医女们见帝后皆在,自是比平时利索了几分,很快便呈上汤药侍奉莫兰喝下。莫兰喝了药,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赵祯不敢离开,守在榻前,亲自替她抹汗。 待天蒙蒙亮时,皇后进殿,请赵祯至外殿,呈上姜汤饮子,道:“官家淋了雨,先喝了姜饮子祛祛寒。” 赵祯端起喝过,又要去内殿,却被皇后拦住,道:“官家一宿未睡,不如去旁殿歇一歇,这里有臣妾守着,自然尽心尽力。”见赵祯略有踌躇,又道:“官家万金之躯,若因淑妃伤了龙体,群臣上谏,只怕她将来亦难立足。”又软了语气道:“等淑妃醒来,臣妾遣人去叫您。” 赵祯确实也疲乏至极,遂点点头,道:“辛苦皇后了。”说完,就由宫人们簇拥着往旁殿去了。 赵祯一去,皇后便唤了阎文应来,板着脸道:“你在里头守着官家,外头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可惊扰到圣前去,知道么?” 阎文应恭谨应道:“奴才知道。” 因是雨天,外头阴沉得很,绵连的下着细雨,扑在明瓦子上,簌簌作响。到了卯时,莫兰腹痛难忍,从睡中转醒,呻吟不已。医女们忙躬身进殿,仔细观察莫兰情形,再一一复诉给隔在帘幕外头的御医大人们听。 御医们又商议了半响,方向皇后禀道:“臣等不敢妄断,只是淑妃此等情形实难少见,想用上引胎的方子,倒可一试。” 皇后沉声问:“林大人,你觉得如何?” 林祥和忙跪下道:“此方虽有走险,却也不失为计谋。” 皇后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雨,沉吟片刻,方颔首道:“那就如此罢,成事在天,一切皆看天意何为。”说完,就吩咐着众人预备着淑妃临产诸事,忙里忙外,半刻不停。 莫兰咬着银牙躺在榻上,痛得几乎要死去。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隐约有人往自己嘴里灌了什么,她也没有力气相问,只能机械的吞咽着。眼前是来来往往的人影,穿来梭去,她努力睁开眼睛,眼珠子四处转溜着,心里唤道:六郎……六郎……她的嘴唇一启一合,却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身体里似有什么从双腿间流了出来,热热黏黏的,有人在唤:“羊水破了……”有更多的人涌了进来,他们绕在身侧,张嘴闭嘴说着什么,可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萦绕在耳侧,她听见自己喘着气息在喊:“六郎……六郎……” 她仿佛到了那日在福宁殿做的那个梦里,有人在大声呼道:“娘娘要生了,娘娘要生了。”剧烈的痛像是要将身子撕扯开来,她记得自己哭了,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赵祯……赵祯……”她从未叫过他的名字,此时却是自然而然的叫了出来。 下身的血像是奔波而出的河流,怎么止也止不住,她已经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只知道疼,疼得她恨不得咬断舌头一了百了。她呼吸不过来,全身半丝气力也无。那接生的婆子喜道:“娘娘,出来半个头了,再用些力。” 莫兰似乎在神游:我还能用力么?如果这是在做梦么,为什么还不能醒。像是天地都崩塌了,压在身上,不能动,不能呼吸。额上的汗珠与泪水绞在一处,几乎将枕头浸得半湿。清秋在那里哭了,她为什么要哭,难道,难道我要死了么。赵祯……六郎……你来了么?让我再看你一眼。 那婆子又道:“娘娘,头已经出来了,再使些力就出来了。” 几乎能感觉得到,身体里的血液源源不断的流了出去,仿佛要流干流尽才能罢休似的。床上应该是鲜红一片吧,我不想生了,真的不想生了,塞回去,快点塞回去。 天地间混沌一片,清秋失声痛哭起来,有人将她拉了出去,莫兰想要伸手将她拉住,可是为什么,身子已经完全不听自己使唤,身上所有的感觉,只有痛,连手指脚尖都痛。 他们都跪在地上,有人道:“保大人还是小孩。”那声音又尖又利,飘飘浮浮的传入耳中,帘外站在朱红的声影,那是六郎么?她闭了闭眼,又想起那个梦,他的脸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穿着他极爱的绯色家袍,正眄视着自己,嘴巴缓缓张开,道:“自然是保小孩,子嗣重要。” 皇家无子,她是妃嫔,自然该以子嗣为重,岂可有私情。他的声音绕在脑中,像是做梦似的,昏昏沉沉,不如阖眼吧,再也不愿醒来。又有人上去,往嘴中灌了几碗苦药,才稍稍褪去的疼痛又汹涌而至,像是用利刀一寸一寸割在身上,血肉模糊的扯下来。 那婆子忽然笑了起来,道:“出来了,出来了……” 满是血腥的气味,她闻见了。身体里有东西被剐去了,正在淳淳流着什么。又有无数的人涌了上来,清秋还在那里哭,又是笑,道:“恭喜娘娘,诞下皇子。” 皇子,皇子,她终于为他生了个皇子。 身子里陡然有了气力,张了张嘴,清秋伏在她唇边,只听她气若游丝,细若无声问:“六郎呢?” 清秋道:“官家就在门外,只是不能进来。” 莫兰“嗯”了一声,仿佛是安心了,慢慢的合上眼眸,沉沉的睡了过去。 ------------ 95.晋升 感谢柳小柳baby的美酒,今天两更哦 过了大半月,蛰虫昭苏,莫兰方能落地行走。 赵祯下了朝,骤然听闻,喜不自禁,连龙袍也不及换,坐了肩舆直往鸾鸣殿。皇后早早听了宫人禀告,亦亲自前往探望,后妃们更是蜂拥而至,进了暖阁言笑晏晏,热闹异常, 莫兰身子虽还酸软,精神却是极好,坐在皇后侧首陪着众人说话。皇...... ------------ 96.成全 阴雨昏暗,福宁殿中早早掌了灯,赵祯伏首案前批阅奏章,寻得空隙,抬眼往窗下望去,只见莫兰低垂着头,手上灵活的摆弄着墨砚。两人皆是寂寂无声,唯有那磨墨之声沙沙作响。 阎文应站在廊下禀:“官家,皇后求见。” 赵祯依旧看着莫兰,嘴上却道:“进来吧。”待皇后入殿,方搁下笔,含笑凝望。漪贞原以为只官家在,进了殿,见莫兰盈盈立在窗前,不禁一愣。 莫兰上前行礼,她面色安详,穿着青绸绣缠枝葡萄纹双领褙子,挽着扁髻,面上略略施了胭脂,素净不已。 漪贞伸手虚扶一把,道:“不必多礼。” 赵祯朝莫兰扬脸道:“将你做得杏花饮子盛给皇后。” 莫兰忙应了,亲自去预备。漪贞瞧着那抹青色消失于帘幕之后,心里有些难以喻言的情绪。不是嫉妒,她对赵祯的感情还不至于如此。也不是失落,自她接到受封旨意那一天始,日日都是尊贵风光,她满足得很。她说不出那样的情绪,也想不明白,像是有一点点的遗憾,又像是一点点的……羡慕。 赵祯倚在凳手上,道:“春寒料峭,又下着雨,倒难为你过来。” 漪贞笑了笑,他待她总是比旁人更客气三分,平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今日却忽而有一丝压抑。她道:“臣妾有一事相禀,因涉及后宫妃嫔,又没有先例卷宗,也不知行事妥不妥当。” 地龙已撤,殿中开着半扇木窗,透着丝丝冷意。春雨越下越细,却就是不停,像是扯不断、揉不开的愁绪,让人落幕、困顿。莫兰用青釉刻花莲瓣敛口瓷碗呈上饮子,又静静退至一侧,依旧立在窗下研墨。 赵祯道:“皇后有何事需禀?” 漪贞肃了肃脸,道:“尚正局的宫人前日在芙蓉轩瞧见有侍卫鬼祟出入,臣妾命人绑了那侍卫及轩中的张采女及幸采女,连审了两日,已然坐实了幸采女通,奸之罪。”她本以为后宫之中发生如此伤风败德之事,官家定然要大怒,却不想,他竟只是皱了皱眉头。 幸采女……幸采女…… 赵祯沉吟许久,脑中混沌着莺莺燕燕,竟忆不起伊人的脸,遂道:“将她带上来,朕要亲自审问。”不出半盏茶时辰,尚正局尚宫亲自领着幸采女上前。她穿着银白小朵菊花青领对襟褙子,挽着圆髻,虽被连夜审问,到底年轻,丝毫不见疲倦之色。 她诚惶诚恐跪在地上,倒也不哭,只道:“臣妾自进宫,见官家不过三次。官家有张贵妃倾心相守,为何臣妾就只能孤寂守着宫墙?毅侍卫……” 说到情郎,思及生死难料,禁不住落下泪来,泣道:“那时臣妾生病了,宫中无一人知晓,御药院的太医只顾着贵妃生产、德妃病重,哪里会照拂小小采女?一时痛忍不过,就跳了御河,是……是毅侍卫救了臣妾。” 她深深的叩首在地,道:“毅侍卫那日也不过是寻了些养身的草药送予臣妾,并无半丝逾越之举。万事皆是臣妾的错,官家要罚,就罚臣妾一人,只求饶了他。” 后妃通奸之罪,历朝历代,皆逃不过死字。 莫兰立在一侧听着,心中触动万分,若自己那夜并没有在憩阁中与赵祯相遇,若他并没有爱上自己,若他爱上自己后又移情别恋,那自己,比底下跪着之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甚至想帮幸采女说几句好话,可是,帝后皆在,由不得她放肆。 赵祯原以为幸采女会痛哭流涕,哀声求饶。却不想,竟也有几分骨气,虽获罪,也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不禁有些动容,遂道:“你起来吧。” 漪贞见赵祯脸上松动,似有同情之色,忙上谏道:“侍卫觊觎妃嫔,此乃后宫大忌,官家若不严惩,无以肃清掖庭,请官家下令处死二人。” 幸采女一听,瞬间失了颜色,连连叩首道:“臣妾死不足惜,只求官家饶了毅侍卫,他什么错也没有,请官家饶了毅侍卫……” 漪贞见赵祯露出几分不忍,朝尚正局尚宫扬了扬脸,示意内侍将幸采女拖下去。 哭声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听不见,可春天的夜风似比先前凛冽许多,吹在宫廊上,发出呼啸哀怨之声,像是有人在哭一样。内侍们见殿中气氛凝重,一时连烛火也忘了剪。莫兰亲自捡了绞银小剪子将烛火剃亮,漪贞忽而问:“贵妃觉得如何?” 莫兰从未真正掌管过六宫诸事,素日也只知料理鸾鸣殿,从不为旁事烦心。漪贞突发此问,她也不知是何意思,只低声道:“幸采女年幼,臣妾倒颇为怜惜。” 漪贞勾了勾唇角,端起饮子喝了,冷冷道:“贵妃做的饮子果然不输传言。”稍顿,又道:“只是心肠太软。后宫妃嫔宫女众多,若都跟幸采女这般轻浮,与侍卫苟合,掖庭之中便再无规矩所言,必然大乱。” 莫兰见皇后脸有揾色,忙恭谨道:“是。” 赵祯见莫兰平白受了斥责,却又挑不出皇后错漏,便道:“曦儿只怕要醒了,你回去吧。” 莫兰“嗯”了一声,向帝后福了福身,方退下。 行至廊下,正巧遇见从广子非二人,子非见了她,还未开口说话,脸上先“倏”的通红。从广请了安,也不敢抬头,只恭谨立着。 子非将莫兰拉至廊檐僻静处,忍着羞涩,细细将两人之事说了。 本以为莫兰定会为自己高兴,却不料她竟说:“你们的事,先缓一缓。”又将幸采女与侍卫通奸之事转诉了,才道:“此事看似与你们了无牵扯,但你是宫女,刘从广是修书大人,撇去各自身份不说,终归不合规矩。皇后正有意立一立威严,你们可别撞了头竿子。” 子非自然极信莫兰,便对刘从广道:“你今儿就先回去,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咱们再说。” 刘从广急了,感觉像是好不容易到嘴的鸭子竟又飞了,他道:“我不管那些,今儿就一定要求。” 子非笑道:“反正都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等个半年。” 从广顾不得礼仪,就要往殿里冲,口中道:“就是等了那么久,此刻才再不能等了。” 莫兰见他情急如毛头小子,忙斥道:“你是要害死自己,还是要害死子非?你是皇亲国戚,自然不能拿你怎样。可子非是掖庭宫女,弄不好就万劫不复。”见从广顿了步子,方缓和语气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切不可鲁莽行事。” 子非如今想明白了,倒并不急着要嫁过去,便笑着去拉从广的手臂,赔笑道:“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跑,也不会反悔,这辈子非你不嫁。” 从广望着她,道:“可我恨不得马上就带你回府上。” 子非听着,心里像是灌了蜜一般,开始有些悔恨先前为何如此想不明白。她往四周环顾一圈,因是晚上,昏暗不已,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人影。 她朝莫兰道:“你背过身去。”又踮脚吻在从广唇上,歪着头笑:“你今儿先回去,咱们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得慢慢谋划。” 这是她第一次吻他。 其实,他们连牵手的时候也极少,他吻过她两次,都是蜻蜓点水,连唇温都感觉不到。他已经成婚两年,十五岁时太后就赏了他妾室,此刻他却为了子非一个寡然无味的吻而忽然红了脸,舌头像打了结子,半响都不能说话。 莫兰在旁侧看着,“噗呲”笑出了声。 次日,幸采女暴病而死,后宫妃嫔皆是心有余悸,愈加谨言慎行。张弄月亦是唏嘘不已,坐在自家后院廊下,瞧着漫天雨丝,愣愣发呆。 李婕妤静悄悄儿行至她身后,猛的一拍,将她骇得半死。弄月惊魂未定,抚着胸口道:“你怎么来了?” 李婕妤甩着手中素帕,道:“今儿早上听说芙蓉轩那位死了,心里怪难受,就出来走走,散散气。” 弄月道:“前几日,听说她病了,我还想着去瞧瞧她。一转眼,竟连命也没了。”说着,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李婕妤冷笑一声,道:“这真是一个没有天理的地方。” 弄月道:“如出此言?” 李婕妤抚在廊柱上,眼睛瞧着天井里几盆阔叶翠绿的芭蕉,被雨点砸得啪啪作响,缓缓道:“官家的心思全在鸾鸣殿那位身上,像幸采女那般品阶低下,家世一般,姿色平平的女人,在官家心里,只怕连模样儿都记不住。即便如此,却也不肯成全。” 弄月却想:“既然已经成为官家的女人,自然死也是皇家的鬼。怎能如此行事,勾,引侍卫,幸采女死不足惜……” 两人心思各异在廊下静立片刻,弄月方问:“我是再不敢信你的话了。” 李婕妤满脸疑惑的望过来,弄月又低声道:“你先前一直说张莫兰生不出龙子,我还巴巴儿信了,什么礼节也没准备,后来只能胡乱挑了两个长命锁送去。” 李婕妤将手伸至廊檐外,任由雨水滴在掌心,挑眉道:“她福大命大,哪里是你我等常人能预测的。我听宫人说,她产子时,流了满床的血,连皇后也下令“保皇子”,即便如此,竟也让她拼死生下来了。” 弄月凑至她耳侧,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她难产?” 李婕妤先是愣了愣,又连“呸”了三声,道:“你可别折煞我,我虽使人在她的保胎药里多放了几味药,倒只会让她延迟生产,胎死腹中。可她却反早产了半月,想来自有旁人先下了手,倒与我毫无干系。” 她虽是如此说,弄月却并不信,但此等话头也不好认真计较,免得伤了两人和气,遂问:“你估摸着是谁?” 李婕妤不露声色,抿了抿嘴道:“去年新晋了那么多妃嫔,又各分了几派,哪里算得清谁是主使。”稍顿,声调越发微不可闻,道:“皇后、德妃、冯昭仪皆有可能,只是那人手段实在高明,至始至终毫无破绽。虽没有成功,竟也未败露……” 两人又低声唧唧咕咕说了几个时辰,到晚膳时分才散。 荆王曦忽然上吐下泻,莫兰事必躬亲,连着两日未睡。赵祯放心不下,在凝辉殿议完事,坐了肩舆就往鸾鸣殿去。春日高照,使人怠倦。殿里殿外因着怕扰了皇子歇息,早被遣使得远远的,寂静不已。 赵祯连阎文应也未带,只身往殿中去。在廊檐下往窗里探了探,见莫兰倚在床槛上微闭着眼,满脸疲倦之色,不禁微微皱了眉头。他的脚步更轻了,在帘外撞见清秋守着,未等她请安,忙“嘘”了一声。 清秋会意,轻巧的掀起帘子,屈膝请他进殿。 四周青纱帷幕低垂,暖暖的春风吹进殿里,轻拂在人的脸上,舒服得就像丝绸划过。赵曦因着早产,身子极弱,常常彻夜啼哭,莫兰也跟着几夜几夜的不睡,若赵祯想要留宿,也常被她推了出去。 她倚坐在床槛边上,穿着家常的碧色长裙,发髻松散,垂下许多青丝。脸上未施胭脂,颊上隐隐可见殷红的疤痕,阖眼紧闭,眉头微蹙。 赵祯往榻里瞧了一眼,曦儿睡得正香,一动不动。他又捋了捋她脸上的青丝,将她横抱而起,往侧殿去。她惺忪的睁开眼睛,看见赵祯,又闭上眼,往他怀里挤了挤,道:“你怎么来了?” 赵祯柔声道:“你接着睡,朕抱你去榻上。” 莫兰声音略带嘶哑,道:“我要守着曦儿。” 赵祯脚下不停,道:“他睡得很好,朕让清秋去瞧着,你尽管安心睡一觉。”她实在是太累了,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躺在他怀里又睡着了。 至夜幕,莫兰方醒,周围黑漆漆的,只廊檐下透着些许的亮光进殿。她唤了一声:“清秋。”却是旁的宫人应了一声,进殿点了灯,又从桁架上拿了衣衫伺候莫兰穿衣,嘴上道:“清秋娘子正在给皇子喂药。” 莫兰应了,急忙穿了衣服,往外去。 荆王寝殿灯火辉明,莫兰往里一瞧,喂药的却并不是清秋,而是冯昭仪。乐儿被苗宝林抱在怀里,逗弄着襁褓中的曦儿。毕竟是有过生养,冯昭仪伺候起小孩来,竟毫不费力。见莫兰掀帘进来,忙要起身请安,却被莫兰拦住,笑道:“你不仅顾着乐儿,又来伺候曦儿,真不知如何谢你。” 冯昭仪欠了欠身,笑道:“前儿官家说要将乐儿送回鸾鸣殿,我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却一直无人来接,甚是奇怪。今天问了宫人,才知道是荆王病了,想你定是忙不过来,就过来瞧瞧。” 曦儿吃了药,又睡了。 乐儿脸儿圆圆的,躲在苗宝林身后偷眼望着莫兰。自赵乐被送去冯昭仪处,虽日日有人向莫兰禀告公主膳食、寝居诸事,但每隔多日才见上一面。自生下赵曦,竟已有两三月不曾照面。 莫兰对乐儿心有愧疚,俯身想要抱抱她,却不料,乐儿却反往冯昭仪怀里扑去,嘟着小嘴叫:“小娘娘,抱抱,抱抱。” 冯昭仪见莫兰的手悬在半空,颇为尴尬。想到乐儿与自己亲,心里又有一丝得意,却不好表露,笑道:“那是你大娘娘啊,快叫一声。” 乐儿似乎极听冯昭仪的话,转头就朝莫兰甜甜蜜蜜唤了一声:“大娘娘。” 莫兰应了,露出笑意,正要伸手抱,却忽听床榻上曦儿“哇”的大哭起来。莫兰心里焦急,连忙过去轻声抚慰。乐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瞧着,往冯昭仪脖颈里歪了歪,自己玩起小手来。 待曦儿稍稍安定,莫兰才道:“只怕还要劳烦冯昭仪照顾乐儿一段时日,曦儿太小,又总是生疾,已让我心力交瘁。若是乐儿此时再接回来,倒怕疏忽了她。” 冯昭仪一听,正合心意,笑道:“哪里的话,亏得乐儿喊我一声小娘娘,照顾她,我开心得很。”又说了几回话,待乐儿哭闹着要吃东西,方散。 这日,因是十五,众人皆去给皇后请安。 莫兰早早儿叫了照顾曦儿的奶妈及掌宫女上前,仔细吩咐了,才急急忙忙换了衣裳,往慈元殿去。只怕有七八日,莫兰都未出过鸾鸣殿大门。此时春意浓厚,阳光如金子一般倾洒于地。四处香草馥郁,落英缤纷,她心头一凛,觉得精神都清爽许多,笑道:“若不出来走走,还真不知如今是何年月。” 清秋随着身侧,笑道:“呆会请过安,娘娘也往御花园中走一走,反正都出来了,倒不急着回去。” 莫兰道:“若是曦儿醒来,我怕奶妈们照顾不周。” 清秋道:“皇子向来上午醒的时候少,况且四五个人在那里守着,也不必怕。” 到了慈元殿,又是一番莺燕寒暄,到了巳时方散。 弄月见莫兰往御花园去,忙追上前,道:“贵妃往哪里去?” 莫兰对弄月总还有着几分情谊,遂道:“随意走走罢,你往哪里去?” 弄月道:“我闲着无事,正想去御花园剪几枝玫瑰戴。” 莫兰携起她的手,道:“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面上虽没什么,心里却到底不似先前亲厚,说笑间也总是若有若无的有些客套生分。行至御花园,莫兰正瞧着清秋和梨落剪玫瑰花,忽听弄月欢叫道:“莫兰,你瞧,那里有一片杏花林子。”她向来守礼,已有几年未叫过莫兰名字,此时忽然脱口而出,倒使得两人都分外愉悦。 弄月似乎极为兴奋,跑到那杏花树底下,笑道:“你还记得当年,你和子非在这里荡秋千的情形么?” 莫兰也生出几分感叹,道:“若是子非也在就好了。”正说着,忽听“哈秋”一声,两人循着声音抬眼望去,只见花荫深处缓缓走出一人,笑声叮铃道:“原来是你在说我,难怪一直打喷嚏。” 子非迎面而来,正要行礼,却被弄月拦住,道:“就咱们几个,就免了罢。” 弄月虽嫉恨莫兰,待子非倒是始终如一,绝无二心。 莫兰笑道:“你怎么来得这样巧?” 子非道:“刘从广让我给东宫送几样书册去,路过御花园,就顺脚走走。”又朝着那秋千笑道:“当年可差点把我摔死了。”那样无忧的时光仿佛还历历在目,莫兰忆起子非当时从秋千上摔下的滑稽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子非斜眼看着莫兰道:“你是不是又在笑我?”又挽起袖子道:“我要再试试,就不信了,偏我不能荡秋千。”说着就往那横木板上坐去,不料,却又是一翻,将她摔了个底朝天。还未等她开口要骂,莫兰和弄月早已笑得肚子都痛了。 清秋在一侧瞧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忍住道:“我刚才听梨落说贵妃是荡秋千的好手,不知能否赏奴婢也瞧一瞧?” 莫兰倒不推辞,双手抓住粗绳,朝子非笑道:“承让。”又脚上往木板上一踏,稳稳的站了上去。她脚上使着巧劲,越荡越高,穿梭在那杏花雨中,扬起粉白的花瓣,翩翩如蝶。她高高的飞上天去,几乎与地面相平,她如当年一般,轻启朱唇,银牙一咬,携下一枝杏花来。 众人在底下看得目瞪口呆,哗啦啦的鼓起掌。 莫兰下了秋千,正要将口中的杏花赏与清秋,忽听丛林后传来醇厚的声音,道:“那枝杏花可否赏与朕?” 众人往后一看,原是官家来了,连忙躬身请安。 子非余光看见刘从广竟跟在官家身后朝着自己奸笑,像是有什么秘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似的,脸上红如晚霞。 苏且和在赵祯身后,穿着紧袖口的青锦衣,依旧面无颜色,冷若冰霜。莫兰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落在赵祯身上,笑道:“官家是君子大丈夫,要花做什么?” 赵祯道:“你可真小气,宁愿给清秋,也不舍得给朕。” 吓得清秋连忙跪了下去,道:“奴婢不敢。” 赵祯连忙叫她起来,道:“你跟在莫兰身边几年,怎么胆子却越来越小。” 莫兰见赵祯心情甚好,又恰好子非从广都在,心思一转,把玩着手中杏枝,道:“唐时的杜秋娘写过一句诗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臣妾以为甚好,是叫人们应趁着少年青春,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之意。”稍顿,又柔了几分,道:“六郎觉得我说的可对?” 赵祯点点头,笑道:“莫兰此意解得甚好,朕也觉应当如此。” 莫兰笑了笑,忽又面朝刘从广道:“刘大人,你还愣着什么,还不来求官家成全?” ------------ 97.最好 天空下的是杏花微雨,芳香馥郁如梦境。从广正瞧着子非傻笑,乍然听见有人叫唤自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疾步上前跪至赵祯面前,道:“臣与仁明殿宫人吕子非倾心相惜,请官家成全。” 这时,子非也忙红着脸上前,跪在从广身侧,笃定道:“求官家成全。” 赵祯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眉头皱起,许久都不言语。弄月见官家面露揾色,心里很害怕,也不知自己要说点什么才能帮到子非,她猜不出他的心思。 可是,这关系到子非的未来命运,可大可小,也不是被斥责几句或是杖打几棍就能解决的。 她自晋封,事事谨小慎微,从没因什么而将自己陷入囫囵之地,此时却硬着皮头,跪至地上道:“子非是臣妾最好的姐妹,求官家成全。” 四周静了下来,风吹过树木横斜,惊得漫天花瓣飞扬迭起。 莫兰走到赵祯身侧,拉住他的手,见众人皆垂头瞧着地上,遂踮脚在赵祯耳边轻声道:“若是你答应了,今儿就允你宿在鸾鸣殿。” 赵祯斜睨她一眼,捏住她的脸颊,忍了忍,没有说话。 莫兰满是期许的望着他,拉着他的手轻轻的摇着,又是讨好又是撒娇。见他勾了勾嘴角,脸上也渐渐浮现出笑容,心里石头方落了下来。 赵祯敛住笑意,道:“都起来吧。”又想了想,道:“吕子非。” 子非忙恭谨道:“是。” 赵祯又道:“上次你从火中救出通鉴馆修撰的卷宗,朕答应赏你一个愿望,如今你可想好了?” 子非将一切都豁了出去,反镇定下来,道:“若能嫁给刘从广,奴婢万事不求。”赵祯点点头,忽然玩味道:“那朕就把刘从广赏给你罢。” 子非听闻,欣喜不已,忙叩首谢恩。 刘从广不乐意了,道:“官家此言差矣,是臣娶她,而不是将臣赏给她……”赵祯见此,瞥眼道:“那你到底是乐意还是不乐意,若是不乐意,朕就收回成命……” 从广生怕官家反悔,忙叩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谢主隆恩。”瞧着他那猴急的模样,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曲廊亭檐深处,花荫假山流水,殷红的牡丹层叠堆凑,在暖阳下夺目的绽放。菀白挺着大肚坐在紫木绣架前,细细的挑着布匹针线,春光斜斜的穿过窗户映在她脸上,像是抹了一层金粉似的,散发着淡淡的华彩。 侍婢掀了帘子进来,道:“夫人,主母请您去前厅。” 菀白放下手中事务,撑着腰站起,含着笑意问:“可知是何事?” 那侍婢道:“说是有圣旨来,让众人去前厅接旨。” 菀白“嗯”了一声,又问:“二郎回来了么?” 侍婢过去扶住菀白,道:“少爷还没下值哩。” 菀白梳洗装扮一番,方往前厅去。果见全府上下皆已候在厅中,主母、老爷更是穿着品级大服,正襟危坐。 主母见菀白进来,忙让她坐下,方道:“你身子可舒服?” 菀白忙起身,回道:“很好,母亲不必忧心。” 主母颔首微笑,道:“好孩子,为难你了,呆会圣旨来了还要行跪拜礼。你好歹忍着,若是不舒服,就跟我说。” 菀白恭谨道:“是。” 过了约半柱香时辰,有内侍疾奔而至,道:“圣旨来了,圣旨来了。”众人连忙起身跪下,又是半盏茶时辰,方听见有人高唤:“圣旨到。” 众人忙叩首听旨意,那内侍说得不急不缓,威严至极。菀白不知何故,忽而一阵恶心,头也昏昏沉沉起来。只听有声音尖锐的传入耳中:“……赐宫婢吕子非为正八品端人,配予刘从广为侧妻……” 吕子非……侧妻…… 菀白脑中轰隆作响,胸口似有逆行之气堵住喉口处,压在心上,闷闷不能呼吸。那个女人,还是要来了。还有两个月宝宝就要出世,他却要另娶。说了不会生气,说了会待她好,说了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开心。可是,当一切真的降临,却比想象中还要疼一千倍、一万倍。可是她不能哭,也不能生气,这是圣旨呀,无论如何,都只能笑着接旨,然后谢主隆恩,官家万岁。 至傍晚,从广下值回府,家里门庭大开, 一重重敞到最里面。灯火高悬,连挂到一里街外。他顾不得和道贺之人寒暄,从侧门进,绕过花园,直往菀白住的小院子去。 夜色渐晚,凉意四起,星子如碎钻石般洒了满天,前厅的喧闹贺喜之声被风遥遥吹来,菀白依旧坐在紫木绣架前,鲜红的烛泪一层层的滴落,她低着头,小脸映在烛光里微微发黄,手中拿着针线,却只搁在架子上一动不动。 从广在廊下伫立许久,他望着窗上落寞的身影,心里略过一丝不忍。想要进去说句什么,但,又能说什么呢?月色朦胧的洒在他身上,他缓缓提步,掀起帘子进去。菀白听见声响,才恍然回神。 她嘴角扬起一如既往的笑意,道:“你回来啦。” 从广嘴角扯了扯,忽而有些局促,道:“子非过几日就会出宫,到时候……”话还未完,只听她温婉道:“我知道的,你放心。” 从广心里陡然舒了口气,想要说几句好听的话,最后却只是道:“你好好歇息,别太累着。绣活上的事,使着丫头们去做。” 菀白“嗳”了一声,放下针线,眼如秋水般望着他,道“你用过晚膳么?” 从广道:“用过了。”稍稍迟疑片刻,又道:“我去书房,你有事就使丫头叫我。”菀白点点头,道:“你去吧,多穿件衣衫,别着了寒。” 从广“嗯”了一声,转身出去。 菀白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眼底忽而一暖,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赵祯本要带着从广和且和去选德殿踢蹴鞠,在花园中听见莫兰说允他今晚宿在她处,心里一直惦记得痒痒,才玩了半个时辰,就紧赶慢赶的去往鸾鸣殿。 莫兰见子非心意如愿,很是高兴,携着子非、弄月在内殿闲话。 三人像是回到了当年在仁明殿的时光,没尊没卑,肆意嬉笑。弄月瞧着案几上放着小孩儿的肚兜,用上等进贡的绸缎,绣着鲤鱼莲池等物,技艺繁复,那鱼眼珠子宛若有神。 她笑道:“你又要亲自教养曦儿,还想着做这些,可别累坏了身子。” 子非忽而想起什么,笑道:“你还应着给我做鸳鸯枕头哩。” 莫兰顺手将案几上的针线盒子收了收,道:“你那枕头,我早做好了,只等着你用。”稍顿又道:“我原本还害怕那东西一辈子都不敢交给你,却不想竟也有今天这一日。子非啊,我可真替你高兴。” 弄月握了握子非的手,道:“莫兰成了贵妃,你又嫁给了心爱之人,咱们三个,也还算圆满。”又笑了笑,从心底里叹了一声,道:“真好。” 晚霞落下,暮色四合,天际是一片美到无法言语的、朦胧的橙紫红黄。若是此时站在仁明殿的顶楼,她们便会看见,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在暮色下闪闪烁烁,带着能抚慰人心的力量,温暖着每一个受过伤的人们。 待子非、弄月都去了,莫兰方去旁殿,只见赵祯难得闲适的盯着大鱼缸里的金鱼穿来梭去。莫兰从身后将他抱住,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赵祯要反过身来抱她,莫兰却道:“别动,就这样呆一会。” 赵祯正巧站在灯前,他的影子将莫兰完全笼罩,就像她完全属于他一样。 他轻声问:“怎么啦?” 寂静许久,莫兰才松了手,站在他的身后,道:“你以后还会和如今一样,事事都迁就我么?” 赵祯转过身,笑了笑,用手背柔柔的抚着她的脸颊,笑道:“怎么忽而说起这些?” 莫兰依偎在他怀里,道:“我很害怕。” 赵祯想起她刚被晋为妃嫔时,也这样说过,便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你无需怕什么,凡事都有朕替你担着。” 莫兰道:“你待我这样好,事事都听我的。若是有一日,你又遇见了比我更好的女子,我该怎么办呢?” 赵祯听她说着,心里欢愉至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不要担心那些无谓的事情,朕保证,背弃之事,绝不会发生在张莫兰身上。” 莫兰道:“你要记着,若是有一日你爱上了别的妃嫔,张莫兰一日都不会苟活……”她的话还未完,却被赵祯含在了吻里,他囫囵道:“朕只爱你,永远。” 春衫轻薄,他从脖颈处吻去,解开胸前锦带,衣裳滑落,露出玲珑凝脂般的玉肩。他的唇火热热的吻在上面,双手伸进胸衣内,朝那浑圆娇小的轮廓重重的揉去。 莫兰呼吸不匀道:“还……还没吃晚膳啊,我肚子好饿。” 背脊上一凉,他竟已将她的外衫褪去,手也缓缓往下抚摸着,道:“呆会再吃……先吃你……”窗户大开着,月亮圆圆的洒着华光,有宫人蹑手蹑脚的行至外头廊下落窗,又悄悄退下,半丝声响也无。 晨起,赵祯早已上朝去了,莫兰懒懒的推开窗子,见屋檐下几株君子兰上沾着雨露,问过宫婢方知,昨夜丑时竟下了几点雨,天亮时又停了。 天边露出半大的太阳,几丝似粉似橙的朝霞浮在上面,红艳艳的升起。阳光暖暖的照进殿中,将莫兰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里,有花香含着清新的湿寒之气袭来,她使劲儿吸了两口,只觉浑身都畅快了。 宫人们拿着巾栉、木盆等物进殿伺候梳洗,莫兰惦记着皇子,问清秋道:“曦儿昨儿睡得可安稳?” 清秋挑着翠玉,回道:“昨儿晚上皇子不哭不闹,肚子也不泄了,睡得极香。” 莫兰亲手将翠玉簪在芭蕉髻上,道:“可请御医来瞧过?” 清秋道:“林大人一早来探过脉,说已不用再吃药了,只要好好清淡几日膳食便可。”稍顿,又道:“奴婢昨儿发现一桩奇事。” 莫兰听说曦儿病愈,心里舒了口气,随手拨弄着妆匛中的朱钗,问:“说来听听。”清秋屏退身侧众人,方道:“昨儿娘娘不在殿中,奶妈一时疏忽,错将娘娘做的饮子当做汤药喂给皇子吃了。” 莫兰手上停了停,沉吟片刻,回过身问:“你是说,曦儿昨日未吃药?” 清秋点点头,道:“吃了几日的药均不见好,如今无意漏了一天的药,倒好了,可不叫人纳闷么?” 莫兰扔了手上朱钗,重了语气道:“你悄悄儿叫人将那药渣子呈上来给我瞧瞧。” 清秋办事利落,不出一会,就遣了心腹呈上药渣。莫兰用银筷子仔细挑拣许久,眉头一皱,竟发现里头掺杂着些许有泻热行滞之效的番泻叶。 一想到曦儿为此苦痛多日,莫兰只觉心都似烧了起来,怒气冲冲道:“去福宁殿,我要亲自禀明官家。” 清秋温声劝慰道:“娘娘先别着急,若是告诉官家,自然要引出大风波,还不一定能真正寻出那背后阴险之人。”稍顿又道:“能接触到皇子汤药的宫人总归不过四五个,不如让奴婢暗中先盯着,待寻出那下药之人,再禀明官家不迟。” 莫兰承宠多年,妃嫔之间明争暗斗,她深陷其中,再是清楚不过。只是未料到,竟会殃及麟儿。她思绪婉转迁回,竟有些手足无措,思忖良久,方道:“你去跟奶妈说,曦儿还要吃一天的汤药,叫她好好预备。” 清秋聪慧,自然知道该如何做,遂应着退了出去。 果不其然,不出半日的功夫,就有内侍绑了下药的宫女上来。说是那宫女鬼鬼祟祟在厨房里走动,行为不轨。又已从她身上寻出了几片番泻叶,罪证确凿,无可抵赖。 清秋在掖庭行走已久,稍有头脸的宫婢几乎都照过面。她仔细瞧着眼前被绑的宫女,看上去有些眼熟,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莫兰端坐于主位俯视着,清秋走至殿中,道:“说吧,指使你的人是谁?” 那宫女眼珠儿一阵乱转,手脚发抖,脸上却没有什么颜色,紧抿着嘴,好像生怕会忍不住说出什么似的。 清秋平日羸弱,不肯发狠,今儿却一巴掌狠狠甩着那宫女脸上,斥道:“你此时若不说,别以为能瞒住什么,待尚正局一查,别说是那背后指使之人,连着你祖宗十八代,都能寻出来。” 那宫女听了,果然露出几丝惶恐之色,却依旧撇着脸,不言不语。 伺候寝居的奶妈抱着曦儿在廊下晒太阳,见殿中人多,又听不见声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遂拥了过去。她瞧着殿中被绑的宫人,以为眼花了,嘟喏道:“这不是德妃宫里管摘种的小芙么?怎么绑在这里……”有人听见了,忙凑到清秋耳中禀明。 清秋心中一惊,不敢隐瞒,忙告诉莫兰。 德妃虽病重,但官家依然极为看重,每隔几日必会在临华殿宿一晚。清秋不知莫兰是何打算,正要相问,却听莫兰道“德妃病重,我也未去瞧过,今儿倒可走一走。”事情未下定论,莫兰不敢妄言,又依着规矩遣了宫人去禀明帝后。 虽隔着宫墙,但莫兰坐在肩舆上,已能看见临华殿中梨花如云蒸雾集一般,开得越来越盛。洁白的花瓣落了厚厚一地,也无人收拾,人行在上面,有漫天的落花向自己拂面而来,飘着淡淡清香,宛如仙境,让人心生眷恋。 临华殿里不似往日热闹,冷冷清清的,来往无人。惜茜坐在外殿帘子边做绣工活计,外头阳光正烈,猛然进了屋,眼前便有些昏暗,看什么都似蒙着一层黑雾。莫兰轻声笑道:“惜茜娘子的绣技可真不错。” 四周本是静悄悄的,惜茜又做得认真,忽听见有人说话,不禁吓了一大跳,手上不稳,将绣针狠狠的扎进了指尖,鲜血瞬间冒了出来。她不愧是帮着德妃协理过六宫的大娘子,此时亦是不慌不忙,从容搁下手中之物,福了福身,满脸笑容道:“贵妃娘娘来得不巧,德妃刚刚吃了药,才睡下。”停了停,才道:“奴婢这就去请德妃起身。” 正说着,只听内殿有略微疲倦的声音传来:“我还没睡,是谁来了?” 惜茜边掀帘子进去,边道:“娘娘,贵妃娘娘来了。”德妃从被褥中坐起,强撑了要下床,莫兰忙拦住,道:“你尽管躺着和我说话,无须多礼。” 德妃倒不客气,倚在窗槛上,笑道:“也未梳洗,倒让贵妃笑话了。” 内殿萦绕着重重的草药味,惜茜将殿中帷幕一一挽起,莫兰早知道德妃病重,却也未想过竟是病入膏肓。只见她穿着素白的寝衣,满头的青丝凌乱的披散在肩上,脸颊双凹,眼睛深陷,无神又无力,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她嘴角微微翘起,笑道:“贵妃来访,可是有事?” 见她如此,莫兰心中疑虑失了大半,反生出几丝怜悯,便道:“听说你病了,就来瞧瞧你。”德妃又笑了笑,道:“你有话尽管说,也不必绕弯子。”又望向窗外道:“是不是我宫里的人惹出什么祸端来?” 莫兰纳闷,顺着她的眼神向外望去,原来自己带来的那些人都候在阶下,殿中窗户正对着梨树林,将外头形势瞧得一清二楚。 既然德妃已经开了口,莫兰倒不好瞒着,只好将事情来龙去脉细细说了。德妃越听气色愈发难看,到最后,惨白的脸上竟涨得通红,愠色道:“你就听了那婆子一语,就领着人来找我对峙,是么?”说着,又咳了起来,惜茜忙用软帕去接痰,莫兰见她咳得撕心裂肺,更加不敢说什么了。 有宫人端了川贝枇杷水上前,惜茜顺手将那帕子扔在痰盂中,莫兰瞥了一眼,那帕子竟已染成鲜红的血色,又见众人一副平常淡然的模样,更是骇然。 德妃喝过水,稍稍平复,冷笑道:“我虽然性子不喜与人亲近,但做事向来公平端正,有损良心之事,绝不会做。你若是不信,尽管将小芙叫上前来对峙,我问心无愧,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 莫兰此时已经全然信了她,真心安慰道:“你好好儿歇息罢,小芙之事,我心里自有计较,你也不必忧心,好好儿养身子紧要。” 德妃嫉恨莫兰,也装不出欣慰的模样,依然是先前骄纵的语气,淡淡道:“若是贵妃无事,我也不送了。” 行至宫街,清秋随着舆轿走着,问道:“娘娘为何觉得不是德妃做的?” 莫兰望着湛蓝的碧空,道:“她都病成那样子了,哪还有心思管旁的。若是那谋划之人如此容易露出尾巴,行事岂非太过简单?况且,也不是德妃的性子。” 清秋思索片刻,也觉有理,遂问:“那小芙如何处置?” 莫兰想了想,道:“交去慈元殿罢,官家最不喜宫中妃嫔自作主张,逾越规矩。皇后年纪虽小,却甚为聪慧,由她查办,倒可放心。”又敛了颜色,道:“鸾鸣殿竟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谋害曦儿,真叫人后怕。这次放的是番泻叶,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咱们得好好盯着。”稍顿,又道:“你将那些根基不稳,家底不甚清楚的宫人,都放到外殿伺候。若是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定要立即回禀。” 清秋忙恭谨道:“是。” 子非从宫中出嫁,又有封号,倒也体面。莫兰没有空隙为她预备嫁妆,就从库里捡了一箱子黄金珍珠做的物件,遣了两名内侍挑着,当是陪嫁。 出宫这日是一个大好的晴天,子非穿着新做的朱红纱裙,描了妆画了眉,又高高的绾了发髻,站在东华门边上,笑意盈盈的同众人道别。整个仁明殿的宫人几乎倾巢而出,官家亦下来特旨,允仁明殿休馆半日。连平日不怎么露面的吕夷简亦早早派了家中命妇请旨入宫,当做子非的娘家人送嫁。 这是子非一辈子最好的时光。 ------------ 98.大结局+番外 爱你们呦 暖风拂面,天空大朵的白云如棉花般漂浮着,遥遥远去。子非火红的身影立在巍峨高耸的宫墙之下,脸上璀璨笑如最为娇艳的牡丹。她往宫门外望去,刘从广穿着大红蟒袍,戴着花冠,高高立在马上,俊朗威猛,卓尔不凡。 他身后是一众的乐师、媒人、轿夫、牵马人等,卜师正高声唱着颂诗,莫兰做主让清秋拿着几筐子的铁钱拿去散与众人。 莫兰握住子非的手,笑道:“瞧着架势,刘从广可是将你当做正妻娶的。” 子非眼神斜了斜宫门处,道:“他可不敢委屈我。” 莫兰道:“今儿能瞧着你出嫁,真好。”稍顿又依着娘家人的礼仪训导道:“从今往后,你需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谨听尔父母之言。夙夜无衍。” 子非肃穆着脸恭谨听了,方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 莫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天涯海角,唯愿君安。” 褪去欢喜之色,子非眼圈儿红了红,道:“终是侧妻,再进宫也属不易。宫中是非无常,你要好好儿保重,若是有难处,尽管托人告诉我。” 莫兰亦是伤心,勉强笑道:“我也正要说这些,反让你先说了。” 两人相视笑了起来,弄月谨守着规矩,立在十步开外,待莫兰唤她,才敢上前。她品阶虽不低,但近年承宠颇少,亦未得多少私存。 三人立在一处,弄月脸上有些拘谨,亦是难过,她缓缓道:“我小时在家中,见姊妹成亲,穿着大袖袍子,凤冠披霞,很是羡慕。那时母亲跟我说,总有一日我也是如此,有郎君骑着骏马来府里相迎。”又低了头去,沉吟道:“子非,我很羡慕你。”她从袖袍中拿出一串东珠,虽是在刺眼的光阳下,亦是晶莹剔透,散着迷人的华彩。 弄月道:“我比不得淑妃娘娘,每隔几日官家必有恩赐于她。这串珍珠是我恩宠正盛时,官家赐予我的生辰赐礼。”说着,亲自将那珍珠戴在子非手腕,柔声道:“你如今嫁的是皇亲国戚,这些并不算什么,但亦是我一点心意,当是念想,也不枉咱们好过一场。” 子非对弄月有偏见,一直刻意疏离。此时有些心生愧疚,道:“你待我如何,我早该知道,这些年,倒是委屈你了。” 弄月听了,眼底一红,却翘起嘴角,笑了笑,低声道:“有时候,我会想,若是当年没有晋封,有吕子非陪着,在仁明殿苟且过日,也不会凄凉度日。”顿了顿,才细声道:“也比如今要好。” 正说着,清秋走上前,福了福身,禀道:“到吉时了。” 子非一手牵着弄月,一手牵着莫兰,强忍着泪,道:“咱们三个,无论身处何地,自然都会一日比一日好,谁也不许失望气馁,都要好好儿活着。”又绽放笑容,道:“我走了。” 莫兰帮子非理了理凤冠和霞披,瞧着她出了宫门,又瞧着媒婆给她戴上红盖头,请她入了花轿,韶乐长鸣,喧天闹地去了,莫兰才渐渐红了眼眶。 那年受贬,在仁明殿,第一个逗她开怀之人,便是子非。她那时身宽体胖,大清早窜到房里,唤自己去吃早饭,装模作样的说了一通鬼话。那时,怎么也未想到,两人感情竟会深至如此。 那旗鼓喧天之声慢慢的听不见了,风里隐隐约约只有咕隆作响。莫兰望着宫墙顶上的一抹碧蓝色,恍惚看见子非站在那宫墙尽头,朝着自己抚腰大笑。 那年,自己和子非、弄月两人拿着几尺长的竹竿,在除夕夜里敲果盘纸屑、烧松盆,一起壮着胆子去熄灯。大闹司苑司后,被尚宫赏了板子,子非用白萝卜斩成碎泥给自己敷伤,反过身去偷偷抹泪。在御花园里,她从千秋上跌下,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还恍若昨日。 她那时最爱说:“我是要老死宫中的,绝不嫁人。” 谁也未想到,后来竟会是如此。最凄婉胆小的弄月,已褪去懦弱,成为一宫之主。最大咧体胖的子非,也已不是当年模样,慢慢的有了几分淑女怜爱之色。而自己,从最低等的染坊贱婢到如今宠冠六宫的贵妃,杖刑、贬罚、流产之痛,一路走来,早不再是当日在憩阁中被官家初遇的淡然女子。 如今,也知道如何才能将他攒在掌心,分毫不离。 岁月如刀割,无论喜或是不喜,都深深的印在人心上。那些逝去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莫兰转过身,由清秋扶着,缓缓回到宫墙深处。 子非不在,她还有曦儿、乐儿,还有心心念念,伤她爱她的六郎,往后无论路途如何荆棘艰辛,她也会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皇后办事干脆利落,将小芙放在暴室连审了六七日,果然有了些眉目。她坐着凤舆往福宁殿细细禀明,那小芙虽死也不肯招认,却从御药院得知,近几月只有临华殿的掌医女惜茜曾以宫人得结肠之疾而领了几斤番泻叶。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尚正局的宫人去问询惜茜时,那惜茜竟矢口否认,倒叫人生疑。 德妃重病卧于床榻,皇后亦不敢鲁莽行事,便先禀明官家再论。 赵祯听闻,不禁大怒,随即起驾去临华殿。德妃挣扎的穿戴好,起身在殿门处相迎,她多日未食荤肉,只吃粥食汤药,早已瘦骨嶙峋,站在那梨花雨里,被风一吹,连脚步也似漂浮的。 她等了很久,可是圣驾却没有来。西边已有落霞,鲜红满天,余晖将那洁白的花瓣儿也染上了淡淡粉色。 这些树,都是他遣人栽的,他说过要陪她看梨花飘雪,所以她不让人扫地上的落花,心里想着,若是他来了,看见满天满地的花瓣,应该也会欢喜吧。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来过。 他叫人为她种的树开花了,他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她抚着树立在花下,仰头瞧着,那花瓣儿轻飘飘的落在她的脸上、肩上、衣袖里。她就那样发着呆,痴痴的立着。晚风渐渐发寒,惜茜上前往她身上披了件水绿绣金蓝缎领褙子,轻轻道:“荆王忽而有些发热,官家被叫去鸾鸣殿了。”稍顿又道:“天色将晚,娘娘站得也久了,回殿中休息罢。” 德妃有些恍惚,几乎是被惜茜架着,岣嵝着往内殿去。一阵香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气若游丝道:“今儿晚膳免了罢。”惜茜想要劝慰几句,可转过头,看见她脸上流着两行清泪,喉口处猛然一堵,竟开不了口。 第二日,德妃薨于临华殿。 赵祯跌坐于凳上,眼底儿微红,道:“朕昨日原本要去瞧她……”说话间,竟有些哽咽。晨起时,曦儿高烧才退,如今亦还未全好,病恹恹的卧在榻上。莫兰昨夜几乎一夜未睡,见赵祯如此,亦只得强打着精神宽慰。 她轻声道:“你若是真去兴师问罪了,此时还不知该如何愧疚,难免归责于自己。”又跪在他脚边,轻轻揽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口上,道:“德妃重病缠身已久,如此又何不是一种解脱?六郎赐她以贵妃之礼仪安葬,也算尽了心意。” 赵祯将下巴搁在她青丝上,眼中露出几丝欣慰,低声道:“真的么?” 莫兰往他怀里挤了挤,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我有些累了,好想睡一觉,抱我去榻上。” 赵祯想起她熬了一宿,心中怜惜,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又起身将她横抱,让她倚在自己怀中,想到刚刚逝去的德妃,越发温柔道:“你睡吧,朕会守着曦儿。” 莫兰闭着眼,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渐渐睡去。 过几日,德贵妃灵柩送往巩义皇陵安葬。下了朝,圣驾路过临华殿,只见宫门紧闭,门上勾檐处的白灯笼还未落下,在风里摇摇坠坠。有梨花探出宫墙,俏生生的在枝头盛放,飘出阵阵暗香。 赵祯问:“里面可还有人?” 阎文应也不知里头情形,忙去扣了扣金铜门环,等了许久,却未有人起应。赵祯见如此,知是无人,便道:“惜茜如何安置?” 阎文应躬身至肩舆跟前,道:“惜茜被遣去给德贵妃守灵了。”赵祯听了,不言不语。阎文应不敢放肆,只静立着屏声,又猜不出官家喜怒,更加谨慎了十分。 周围本就偏僻,那路过的宫人,见圣驾在此,也忙停在了百步开外,四下愈加静了下来。赵祯忽道:“落轿。” 阎文应知道官家要进去,忙叫人从角门进了,打开大门。因给德妃治过丧,里头曾人来人往,事后又还未来得及清扫,难免有些凌乱。那满地的花瓣也被尽数踩踏殆尽,虽有新落的花瓣儿遮掩,亦难褪去狼藉之景。 不过一夜间,曾经仅次于慈元殿的恢宏殿宇,就已如残垣断壁般,满是荒芜之色。满庭的梨花层瓣叠雪般盛于枝头,片片飘落。 赵祯遥遥望向花林深处,仿佛看见那苟且残息的羸弱女子,立在那花雨中,款款道:“小时候在家里,有一次生病了,爹爹抱着我到外头晒太阳。那时候院子里种满了梨花,爹爹将我扛在肩上,让我摘树尖上还未开盛的花骨子,好给娘做点心。我坐在爹爹肩上,瞧着漫天的花瓣飘来飘去,真像做梦似的。” 那声音又轻又柔,似有着无限的哀怨与忧愁,如那枝上的花瓣儿似的,落在了他的心上。 德妃殁后,赵祯愈加体恤后宫,下令诸妃嫔各升一级。 只有莫兰晋无可晋,便下旨封她舅舅为宣徽南院使、淮康节度使、景灵宫使,虽有知谏院包拯上谏言,但赵祯并未采纳,只当充耳未闻。 曦儿渐渐病愈,莫兰得以空闲几日,便想着将乐儿接回鸾鸣殿亲自教养。这日天气阴霾,沉厚的乌云翻滚着铺天盖地而来,狂风吹得花枝儿乱颤。 莫兰坐着轿子,领着一众的宫婢内侍,逶迤着往平乐殿去。 冯昭仪怀里抱着乐儿,正站在廊檐下瞧着宫人们收衣,又指着阶下几盘开得极妍的玫瑰道:“小娘娘叫她们摘些花瓣儿,给乐儿做玫瑰糕如何?” 乐儿脸色红润润的,小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左右摇晃着,“咚咚”作响。 有内侍在殿门处高唤:“贵妃娘娘驾到。” 乐儿听见有人说话,眼神直直往外望去,见是莫兰进来了,又转脸钻进冯昭仪怀里。莫兰笑道:“今儿天色不好,只怕要下雨了。” 院中忙碌的众人皆福身下去,冯昭仪脸上木了一木,不禁将怀里的小稚女紧了紧。前几日官家就亲自跟她说过,乐儿要接回鸾鸣殿。她一直想着,荆王大病初好,总归要过十天半月的贵妃才得闲空,却不想,竟来得这样快,快得让她手足无措。 噼里啪啦的大雨劈头盖脸的落了下来,打得庭中娇艳嫣红的花瓣儿凋零满地。宫婢上了茶,莫兰将青釉莲花纹小瓷碗端在手中,小酌一口,方道:“乐儿在平乐殿叨扰已久,有劳冯姐姐悉心照拂,莫兰感激不尽。” 冯昭仪将乐儿揽在膝上,手中紧紧攒着公主穗带,嘴角抽动,露出极难看的笑意,道:“贵妃言重。” 见清秋上前要抱,她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乐儿见她哭了,扔了拨浪鼓,伸手去拂那泪水,奶声奶气道:“小娘娘,不哭,不哭……”说着,也跟着抽泣起来。 莫兰见乐儿哭,亦是难过,便走上前去,伸手将乐儿抱到怀中,温言道:“乐儿,大娘娘宫里有好多好多的点心和酥酪,跟着大娘娘回家可好?” 乐儿全身挣扎着,朝冯昭仪扑去,道:“小娘娘,抱抱乐儿,抱抱乐儿。” 冯昭仪一听,更是心酸,顾不得礼仪,狠心转身往内殿中去了。乐儿见此,“哇”的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乐儿一路哭回鸾鸣殿,连午膳也不吃,待赵祯来了,劝慰许久,到午时才沉沉睡去。莫兰抱着乐儿,瞧着她满脸泪痕,疼惜不已。又从清秋手中接过热毛巾,轻轻为她拭脸,柔声道:“乐儿小小年纪就离了我,现在要她和我亲,也怪难为她。” 清秋道:“小孩子家家,哪有不想亲娘的。在鸾鸣殿呆上几日,只怕就离不得娘娘了。” 莫兰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将乐儿放至榻上,清秋请莫兰进了外殿,屏退了众人,才道:“奴婢先前瞧着小芙,就十分眼熟,今儿去接公主,才想起是在平乐殿见过。” 莫兰不以为然,只道:“德贵妃曾协理六宫,临华殿的宫人常去各处传话,你在平乐殿见过她,也不算稀奇。” 清秋道:“奴婢开始也和娘娘想的一样。”稍顿,又道:“但是,刚刚暴室的小内侍偷偷儿过来跟我说,那小芙经不住刑罚,快要死了,却托人送样东西给冯昭仪。”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牢里铺地的枯草绾成的疙瘩,道:“奴婢虽未读过什么书,但也觉得别有意味。” 莫兰将那草疙瘩拿在手中,把玩片刻,眉间扭成川字,低吟道:“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这草疙瘩是要对所托之人说:活着当以掉脑袋,死了也要结草衔环来报答恩情。”稍顿,又道:“这小芙,可是忠心得很啊!”又朝清秋吩咐道:“你叫人好好儿盯着冯昭仪,保不定,又有人想兴风作浪。” 清秋忙应:“是。” 次日,冯昭仪将乐儿的衣物、玩意儿等收拾了,亲自送来鸾鸣殿。正巧莫兰去了福宁殿,只乐儿、曦儿在内殿中玩耍。 乐儿见了冯昭仪,立刻扑入她怀中,依依呀呀的叫:“小娘娘、小娘娘。” 冯昭仪被她搅得心都碎了,又是哭又是笑。奶娘们见如此,便退下大半,只留着两名遣使宫婢在跟前伺候。 一时,曦儿忽而哭闹起来,冯昭仪也不往外叫人,自己解开曦儿衣物,见是尿湿了,便吩咐那两个宫婢,道:“去端盆热水来,再寻件干爽衣裳给荆王更衣。” 宫婢们忙答应着去了,一时见殿内无人,冯昭仪心思一转,解开曦儿上衫,让他赤裸裸的躺着,又从桌上捡了半热的温茶,泼了他满身,才复又系紧衣带。她转过身,见乐儿呆呆的立在身后望着自己,诧然一惊,旋即又笑道:“乐儿,让小娘娘抱抱。” 清秋已行至廊下,听闻冯昭仪在内殿,忙心急火燎的往里赶。 曦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玩着自己的脚趾,不亦乐乎。两名遣使宫婢也跟了上来,见清秋正要掀帘进去,便笑道:“冯昭仪娘娘在里头伺候,荆王湿了衣衫,奴婢正要进去更衣。” 清秋一听,更是吓得骇然,进了殿,见曦儿好乖乖的躺在榻上,才稍稍安心。又不能点破,先躬身请了安,方道:“有劳昭仪娘娘了。”说着,亲自上前替曦儿换衣,发现他连衣衫也湿漉漉的,只当是一时沾上去的,倒未起疑。 至晚上,圣驾临至鸾鸣殿,逗弄莫兰怀中雉儿,正是不亦乐乎,乐儿本在一侧喝着糖水,却忽而往曦儿身上一泼,抚掌大笑起来。 奶娘们吓得忙跪了下去,赵祯脸上铁青,怒斥道:“乐儿,你在做什么?” 莫兰边起身去替曦儿换衣衫,边宽慰赵祯道:“她才两三岁,自然是以为好玩而已,并无恶意,你别生气……”话还未完,只听乐儿道:“小娘娘说,只有曦儿生病了,我才能回平乐殿。”说着,抱住赵祯大腿,道:“父皇,我想小娘娘,我要回平乐殿。” 清秋听了,才恍然想起今儿为曦儿换衣时的情形,忙连着小芙私传结草给冯昭仪诸事,细细禀明了官家。 赵祯听了,想起自己差点因此误解了德妃,更是怒上加怒,连夜宣召皇后彻查。不足两日,冯昭仪供认不讳。赵祯子嗣甚少,对曦儿更是百般宠爱。忽听宫中竟有妃嫔胆敢谋害皇子,气得连病几日,连膳食都吃不下。 曦儿也跟着病了,他生来体弱,又连受波折,几日一直高烧不断,起起落落,总是不能痊愈。这一日,天气忽而转冷,因半夜有宫人不小心喂了他半口凉茶,就又发起烧来,一连两日都不退,滚烫烫的烧着全身。 莫兰顾不得惩处宫人,也管不了赵祯正卧榻福宁殿生疾,她心里满满的只容得下曦儿,连着乐儿也不得不让苗宝林住进鸾鸣殿帮着照料。 御医们谨守在鸾鸣殿,寸步不离。 半夜时,曦儿已经不能进食,只能稍微喝下些白水。林祥和跪在莫兰跟前,道:“臣想着换个方子,下药虽狠些,但不失为良药。” 莫兰强忍着泪,道:“现下,我能倚仗的,就只有林大人了。” 林祥和忙恭谨道:“臣不敢。”稍顿,又道:“若是明早上,荆王能退烧,臣便可允诺保他平安无事。若是明日还是高烧不退,娘娘心里也该有所准备。”恰有宫婢端了奶酪上前,莫兰顺手去接,忽听见林祥和叫自己有所预备,心里一懵,顿了半会才悟过来。手上不觉一松,将白浓的汁液溅了满地,在汴绣寿字地毯上沁出黑浸浸白溜溜的污垢。 黑幕渐渐降临,曦儿昏迷不醒,满殿的宫人候在殿门处,谁也不敢入寝。天空星子璀璨,明月当空,莫兰立在窗前,望着昏暗萎靡的庭中疏影,却不能使自己平静。她幼年被迫进宫,被诬陷入仁明殿,在福宁殿流产,贬至染坊做贱婢,甚至被赵祯抛弃,她也从未害怕过什么。她虽不信鬼神,但心中亦有神明,心宽意正,相信上天自有安排。 即便知道有人谋害自己,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报复、去记恨。因为她知道,事事都想报复的人,就会一直沦陷在痛苦与黑暗中,永不可自拔。只有放下了、原谅了,才能迎接新的曙光、看见新的希望。 可是今天,她害怕了,害怕得不敢闭眼,不敢离开,甚至暗暗祈求,天不要亮,她愿意永远就这样守着,不眠不休。 她害怕,非常害怕。 天际渐渐出现了橙红色彩,暖意绵绵的绽放着光芒。宫灯渐渐暗去,晨阳升起,一缕微光射在她的脸上,她忽而想起赵祯为曦儿取名的寓意,他说:“皇后让朕起名之时,正好有一缕晨阳照在朕的脸上,如此就选了“曦”字。”她脸上不觉浮现出几抹笑意,从心底深处吐出气息,呢喃道:“曦儿……曦儿……名字可真好。” 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了过来,将她环住,把脸埋在她脖颈间,低声道:“朕来晚了。”莫兰笑了笑,道:“六郎,你取的名字可真好。你瞧着今儿的晨光,可真是美极了。” 赵祯抬起头,摇摇望向远处,那光芒越来越亮,像是玫瑰的颜色,映在两人脸上,晕出华美的光环。他柔声道:“你别害怕,朕会永远的陪着你。”莫兰往他怀里依了依,她不说话,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会痛哭出声。 里殿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帘子窸窣作响。莫兰不能眼瞧着曦儿死去,所以一直只守在外殿。她心里突突直跳,她的曦儿,寄托了无限欢喜与期翼的曦儿,如今是要真正的离开自己了么? 林祥和宽厚的声音略带几分嘶哑,扬声道:“官家、贵妃,荆王已经退烧了。” 莫兰心中猛然松了口气,脸上泪水如注。赵祯亦是极为触动,扳过莫兰身子,捏了捏她的脸颊,吻在她的泪上,欢喜道:“朕就知道,曦儿一定会没事。” 莫兰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伸手揽住赵祯脖子,抱住他,道:“你和曦儿,还有乐儿,一定要永远永远的和我在一起。” 晨阳升起,渐渐褪去那一抹艳丽的玫瑰色,变成了金色迷人的光芒万丈,笼罩在两人身上,像是那天上的神仙眷侣,幸福而美满。 番外一:吕尚坠与赵庆 乳母常说,我出生之时,碧苑中燃起熊熊大火,几乎将整个吕相府烧尽。众人都忙着去浇火,唯娘亲在暖阁中临产,直至咽下最后一缕气息。 父亲侍妾不多,一直未曾再立正妻,府里府外诸事,皆有辛姨娘打理。有一年,我大病初愈,终日郁郁寡欢,父亲说让我出门散心,辛姨娘就带着我去燕王府打牌。 庭院深深,绕过一个又一个的长廊与殿宇。我裹了脚,走得犹慢,辛姨娘怕误了时辰,让王妃久等,便径自去了,让我随着婢女慢慢跟在后头。 天空湛蓝如海,白云绕于飞檐巍峨间,四处花香拂鼻,我紧紧的跟在婢女身后,微垂着脸,心里头又是新奇又是惧怕。走着走着,头顶忽然有个朱红的身影从天而降,将我骇得半死,却又不敢惊呼,只是瞪大了双眼,腿脚无力。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庆。他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眼弯弯,提着满手的芭蕉,问:“你吃吗?”又道:“很甜的,一点都不酸。”他那时比我还矮,穿着轻薄的丝绸袍子,袖口扶风,手背上被树枝刮得满是血痕。 那婢女跺脚道:“殿下,你又顽皮,若是被王爷知道,奴婢们可要遭罪了。”他笑了笑,道:“你不说,自然无人知道。”忽而隐隐有踏靴之声传来,他脸上有些慌乱,将芭蕉全部塞到我手里,道:“旁人问起,就说什么人也没见。”说完,急色匆匆往树木葱茏中去了。 那一年,父亲与燕王行得极近,辛姨娘也和王妃亲厚。我几乎整个夏天都呆在王府里过宿,他是府中唯一的孩子,时常寻着各色玩意儿逗弄我。 日子是简单而醇厚的,有时随着他去私塾里与夫子学几句诗,有时去莲池深处摘荷蓬,有时会让他牵着自己爬上屋顶看星光,有时甚至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庭院里,看云卷云舒。 因着父亲寿辰,我被接回家中,以为自己还会回燕王府,所以连与他道别也没有。在他还未晨起之时,我心里计算着要给他做的荷包和锦带,满心欢喜迎着漫天霞光回了家。 不过多久,辛姨娘被扶正,我开始唤她娘亲。天圣一年,新帝登基,太后执政,燕王归隐于山间,辛姨娘再也不带我去王府。 天圣二年,我以嫡女身份往宫中请安,倾盆大雨中与他略略照面。我站在廊芜下,他从烟雨中疾奔而来,问我有没有纸伞。 我笑道:“赵庆,你还记得我么?”他撇嘴道:“吕尚坠,你去年偷偷儿离去,我还生着气呢。”我将唯一的伞递给他,道:“你拿去吧。” 他略一沉吟,问:“那你自己怎么办?”我道:“无碍,我等雨停了再走。”他道了谢,顾不得什么,撑开伞去了。后来,我淋着雨出的宫。 天圣三年,辛姨娘的女儿吕七七取代我的位置,以嫡女之尊出入。我从此再未踏出府门半步,终日在深闺中寥寥度日。生辰时,他遣人送了半盒子糕点来,却并未传话。 我欣喜不已。 天圣四年,我大病,七七在一侧伺候我,欢喜的说起宫中的皇帝,乐丰楼的分茶表演,还有,蹴鞠场上的清河郡王。她说,太后下旨封燕王之子赵庆为清河郡王。她还问:“你见过赵庆吗?”我瞧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沉下去半分,才笑了笑,轻轻摇头。 天圣五年,连日阴雨连绵,父亲腿疾发作,我搬至前院亲身伺候汤药。一日午后,父亲吃了药才刚刚歇息,我坐在廊下与丫头打穗子,因缺了几色丝线,又怕旁人不知我所需,便亲自回内院拿。才行至花园斜径处,却见有人从假山后面转出来,我心里乍然一惊。 却是他。他依旧一身朱红锦袍,束白玉发冠,肩宽腿长,俊朗温和。他已经比我高出许多,面容也愈加威严笃定,一双透亮的眸子似无波黑渊,使人捉摸不透。 时隔经年,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 我侧身请安,强耐着心惊道:“清河郡王万福。”他背着手,点点头,道:“勿需多礼。”沉寂片刻,他从容退至假山旁侧,淡淡道:“吕娘子先行。” 天圣六年,帝后大婚,我在出入东华门之时,隔着马车帘幕与他匆匆一瞥。 自此后,我与他失去了所有的关联。 七七性子轻狂,喜欢四处游玩,父亲也不甚管她,由着她胡闹。她待我也算有几分真心实意,常常往城中买些好玩意儿给我解闷。一日,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七七拿着几壶青梅酒来,朝我笑道:“姊姊,咱们吃贴锅喝酒。” 丫头们麻利的煮了贴锅,呈上薄如丝绸般的肉片,及各色时节鲜蔬。酒至半酣,她有些微醉,倚在我肩上,又哭又笑,道:“他怎么可以如此,竟然喜欢自己的妹妹…”我问:“他是谁?”七七歪着头,忽然痛哭起来。 天圣九年春,太后忽然下旨赐婚,将我许配给清河郡王。接旨那日,我如踩在五彩云端之上,飘飘浮浮,恍若是在梦中。七七不知何故,再也不与我说话,连素日送给她的节礼,也被她悉数用木箱装了,遣人送了来。 秋天,父亲为我举办及笄礼,乳母将我满头的青丝绾成双髻,斜斜插着母亲留与我的镶宝素银簪子,日日勤练女红,更加闭门不出,半步不迈。 明道一年七夕后,我头戴发冠,身穿凤服,坐着八抬大轿,进了燕王府。自那一年离开,已是整整十年。我的嫁妆不多,却有一箱子的荷包,方形、圆形、双叶形、蝴蝶形…针脚细密,线线脉络分明。他挑来捡去,笑道:“我这辈子用的荷包也够了。” 他待我极好,成婚多年,连重话也不曾说一句。其实,我也隐隐知晓,他心里一直有旁人,可是只要他不说,我就绝不会问。 因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留在他身侧的,只有我。 世上没有什么能抵得过时间与陪伴。 番外2:一丝一毫都不曾属于自己 因是仲夏天气,天烤地炙,热浪扑人。屋中用白釉嫦娥奔月图案大瓷缸装着大块冬时藏于地窖的砖冰,如初冬时晨起的雾,丝丝缕缕的散着寒气。四周笼着青纱湘帘,遥遥朝外望去,日落西垂,夕阳斜斜洒在台阶上,映得几簇嫩白的牡丹如绯如霞。 许是中暑了,眼前发昏,脑子里突突的响,她强捱着起了身,趿鞋往外走,喊道:“翠竹?”躲在廊阴处绣花的翠竹连忙搁下针线,应道:“主母,有何吩咐?”说着,已经行至外屋,立在菀白眼前。 菀白道:“我太阳穴抽得疼,你去煮几味清热解毒的汤饮。” 翠竹一身利索的碧色紧袖长裙,皱眉道:“要不要奴婢去请大夫来瞧瞧?” 菀白抚着头,直往庭中去,道:“不必,也不是大病,熬一熬就好了。”虽已近戌时,但夏日苦长,阳光犹烈。屋里盛着寒冰,凉沁沁的,帘子一掀,被外面的热气一扑,菀白只觉闷得发慌,越发喘不过气,跌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半天都回不得神。 刘从广今儿无事,早早就下值出宫。想着过两日是子非生辰,就几步行至二院,想跟菀白说一声。廊房的婆子见了老爷,都连忙福身请安,又遣了丫头一灰溜的往里通传。 小丫头并不进屋,只站在廊下,轻声唤道:“翠竹娘子。” 翠竹几步走到外屋,神情间蕴含凛冽之色,问:“什么事?” 小丫头道:“老爷来了。”翠竹抬头往庭院尽头望去,果见有青衫长身的男子款款而来,她连忙行至里屋,扶起菀白道:“主母,老爷来了。” 菀白顾不得头昏目眩,扶着翠竹行至阶梯下相迎。他走得极快,身后是漫天半卷半舒的晚霞,姹紫嫣红似的,比那旁处开得粉白堆簇的紫薇花还要绚丽。三五只灰色的雀鸟扑腾着翅膀朝天而上,叽叽喳喳,衬得四周愈发寂寥安静。 自新妾入府,他已经有半年未踏足二院。 她许久不见他,又神思缱倦,竟有些恍惚,如梦如幻。从广看了她一眼,直往里屋去,见瓷缸中的冰已化开,冷意全无,便问:“天日暑热,多用些冰也无妨。” 菀白道:“头有些发晕,就没使人添冰。” 看着她面色苍白的模样,从广也知是自己冷落了她。一想,心里也有几分愧疚。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神思若定,垂首沉吟。 他的手温温润润的,轻柔的握住她的手腕,菀白脸颊飞红,竟像芳心初动的小娘子一般,心眼儿突突直跳。他的袖袍间带着若有若无的茉莉清香,她知道是那个女人的味道。可她一点也生不起厌,因为那味道沾染在了他身上,也是他的味道。周围很静,晚风吹起窗上竹帘,微弱的发出碰撞声响。 半响,从广才道:“你的脉象浮数有力,多为风寒外束、表寒未解、入里化热所致。”他多年在宫里撰书,虽未学过医术,但看过的医书不少。 他吩咐翠竹道:“遣人去请大夫来瞧瞧。” 翠竹忙福身,恭谨应道:“是。” 菀白知道从广此行,必然有其目地。在新妾入府时,他就说过,那是他一生所爱,他绝不会辜负她。所以,自此而后,他连二院的大门都未跨过,连他的嫡女青衡,也只在大院召见。有时宫宴官席,他也免不了要携她出去,可就连相敬如宾,也仅止于人前。她缓了缓心绪,语气平和道:“你来可是有事吩咐?” 从广微愣,才道:“八月二十是子非生日,她新入府不足一年,在宫里吃尽苦头,没有一日享乐。”她一日不曾享乐,我又何曾享过?如此想着,手心紧攒着袖袍,指节发白,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老爷的意思是要隆重些?” 他竟然笑了笑,道:“那倒不必,只是她想回杭州老家看一看,我应了她。”从汴京至杭州,山高水远,路途遥遥,她不免心惊道:“宫中差事可料理得开?”总不能直言不让他去,她没有胆子,也没有那个资格。 斜阳余晖透过青纱照在两人身上,朦朦胧胧的,像铺了一层暗灰的白影。瞧着天色渐晚,从广起了身,道:“她许的生辰愿景,我不能拒绝她。宫里差事已跟官家请休,官家也应了。”稍顿又道:“不过支会你一声,家府中事,得多亏你操持。” 不过是支会我一声。而已。 菀白知道他是要走了,送他至廊下。夕阳已落,他朝着来时的霞光,渐行渐远。院子里又静了下来,紫薇花摇曳飘香,却掩不住庭中寂寥。转过廊房,他的最后一抹青影也不见了,她抚柱凝望,看着婆子们把院门关了,心里似有什么轰然倒塌,如雷霆隐隐,风雨肆行。 那个男人,一丝一毫都不曾属于自己。 正是怔忡,翠竹从侧屋中行来,轻声问:“主母,大娘子刚才下学回来,问什么时候开膳。”她答道:“待她洗了手,换了衣衫,就让厨子上菜吧。”说完,就提裙往屋里进去,那血色霞光斜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