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战乱 第一章 每年的三四月,都是苎萝村最美的光景,繁花盛开,柳树成荫,引来无数翠鸟蜂蝶嬉戏飞舞,清澈的溪水绕着村子潺潺流过,因为经常有女子在这里浣纱,久而久之,这溪水便有了名字——浣纱溪。 夷光缓步走在一株株繁密盛开的梨树下,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下是一双秋水明眸,顾盼生辉,只是一眼,便仿佛盛过无数山光水色,所谓倾国倾城,大抵就是这样吧。 她捡起地上的一片落花,无声地叹了口气,繁花如期盛开,只可惜……这一年已经没有了赏花之人。 梨花,梨花, 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分离了…… “你果然在这里。”一名年纪相仿的蓝衣少女来到夷光身边,若说夷光美若天边华云,让人惊叹却不可触碰;那么,她就是人间的牡丹,秀丽真实。 夷光将手中的梨花别在郑旦衣襟上,微笑道:“姐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最喜欢的就这么几个地方,一个个找过来,总能找到的。”郑旦笑一笑,随即神色严肃地道:“快回去把衣裳还有要紧的东西收一收,咱们得赶紧离开村子。” 夷光点点头,低头望着梨树的根部道:“只可惜去年埋下的这几坛梨花酒没法取了。” “等战事平息了,我们就回来,施伯父一定能喝到你亲手酿的梨花酒,别担心。”郑旦伸手拂去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夷光肩头的梨花。 夷光举眸遥遥望着国都的方向,忧声道:“吴国来势汹汹,这战火,怕是轻易平息不了。” 郑旦倒没她那么担忧,“两年前吴国来攻,结果被大王妙计得胜,不止兵败,还赔上了吴王阖闾的命,这一次大王定然也能得胜。” 夷光默默不语,两年前,吴国虽然也来势凶猛,但未曾攻至越国国都便已兵败,可这一回…… 希望天佑越国,天佑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 正自失神之时,一道轻纱忽地覆上她的面容,令夷光诧异不已,下意识地就要伸手摘去,却被郑旦阻止,“不许取下。”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郑旦一边替她固定面纱,一边道:“我听说吴军残暴,尤其是那吴王夫差,相貌狰狞,又生性凶残好色,你长得这般好看,万一被他们遇见,必定会被掳去,这样拿面纱遮一遮,便可省去许多麻烦。” 夷光想想也是,感激地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郑旦笑一笑,拉了她的手道:“快走吧,母亲那边怕是已经等急了。” 一路过来,到处可见携妻带儿离村逃难的人,曾经热闹的村落,如今变得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令人心生悲凉。 村子里,郑母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郑旦过来,面上一喜,赶紧迎上来,埋怨道:“你这孩子,明知道马上要走了,怎么还四处乱跑,可让为娘好生担心。” “女儿见夷光不在,就去找她了。”说着,郑旦转头对夷光道:“快回屋收拾一下。” “嗯。”夷光向郑母行了一礼,转身进了旁边的屋子,施家与郑家比邻而居,所以她与郑旦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好,犹如亲姐妹一般,但郑母却并不喜欢她。 看到夷光进了屋子,郑母不悦地训斥着郑旦,“你也真是的,咱们跟她非亲非故的,管她做什么。” “母亲。”郑旦对她的话颇有微词,“什么叫非亲非故,夷光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如今施伯父在宫中当差,家里只有她一个弱女子,咱们怎么能不管。” “那也是她的事情,与咱们何干。”郑母尖酸地道:“去年我好不容易托人给你说了都城刘家的亲事,他们家可是高门大户,这要是嫁过去,绫罗绸缎,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结果呢,刘公子来的时候,你正好与那丫头在一起,令他一眼看中了那丫头,当场悔婚,非要娶那丫头不可,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被搅黄了,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心肝疼。” 郑旦好笑地道:“这要怪刘家那公子以貌取人,肤浅无知,关夷光何事。再说了,去年弟弟病重,要不是夷光帮忙,早已经丢了性命。” 郑母被她说得答不上话来,颇有些恼羞成怒,“我不管,总之那丫头不是好人,你少与她往来。” “知道了。”郑旦无奈地道:“等夷光去都城找到施伯父,咱们就不管了,只是这一路,母亲就当发发善心,让她随咱们一道吧。” “你啊!”郑母伸出手指用力点一点郑旦的额头,“我把你生得这般貌美,偏就是少长了心眼,真是气死人了。” 郑旦知道她是答应了,欣喜地道:“多谢母亲。” 那厢,夷光也收拾好包袱走了出来,几人一起出村逃难,在途经浣纱溪时,夷光远远瞧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溪边,他似乎受了伤,浑身都是血,偶尔有几个逃难的村民经过他身边,都被那身血惊得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在勉强走了一段路后,那人似乎再也无力支持,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溪水中,一动不动。 夷光一惊,连忙奔了过去,郑旦一下子没拉住,怕她有事,赶紧也跟了过去。 待得走近之后,发现是一名少年公子,长得倒还俊俏,就是面色苍白的可怕,夷光吃力地将她从溪水中扶了起来,“公子!公子!” 夷光连着唤了几声,始终不见那人有反应,赶紧让郑旦帮忙扶住,随后手指搭在他被溪水浸得冰凉的手腕上。 夷光的父亲是宫中御医,她一身医术尽得其父真传,可比城中那些普通大夫要高明多了,不一会儿功夫便诊出了眼前这位少年公子的病情,竟是与她一样的心绞痛,另外就是失血过多。 夷光从包袱里取出父亲专门替她制成的丹药,塞到嘴里,又捧起旁边的溪水喂他咽下丹药。 “旦儿,你在做什么,赶紧回来。”不远处,郑母焦急地催促着。 “就快了。”郑旦敷衍着应了一句,关切地问道:“他怎么样,能救吗?” “是与我一样的心绞痛,还好发现的及时,应该无碍。”夷光一边说着一边自包袱里取出止血的药粉,撒在他右腹流血不止的伤口处,又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那厢,郑母一直不见郑旦回来,心中着急,走过来一把拉起郑旦,“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再不走,吴军可要来了。” 她手抓得极紧,郑旦一时挣扎不开,焦灼地道:“母亲再等一会儿,夷光她正在救人呢。” 郑母本就不喜欢夷光,此刻见她“多管”闲事,自是百般不高兴,冷哼道:“自己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救什么人,赶紧走!” 夷光不想拖累郑旦,遂道:“你们赶紧走吧,我等他醒了就追上来。” “可是……”郑旦还想再说,夷光已是笑道:“放心吧,我脚程快,一定能追得上。” 见夷光坚持,郑母又催得紧,郑旦只能离去,不时回头相望,眼里充满了担忧。 在她们走后不久,那位少年公子的睫毛动了动,继而缓缓睁开,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哪里? 他只记得自己受伤逃出重围后,漫无目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旧疾复发,心脏剧痛如绞,紧接着就晕了过去。 “你醒了?”一个清越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循声望去,映入眼睑的是一位面戴轻纱的女子,只能看到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他哑声道:“是你救了我?” 算是吧。”夷光隔着面纱笑一笑,随即道:“我听你口音不像是越国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公子犹豫片刻,道:“我……叫离泽,是姑苏的商人,本是来进货的,岂料适逢战乱,被流矢所伤,又旧疾复发,所幸遇到姑娘搭救,否则此命休矣。” “原来你是吴国人。”夷光轻声说着,姑苏是吴国都城,从姑苏而来,自然就是吴国人了。 “姑娘……可是讨厌吴国人?”离泽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一旦夷光欲对他不利,便可先发制人,好不容易捡回的命,他可不想再失去,恩人仇人,从来只有一线之隔! “没有。”夷光摇头道:“越国人也好,吴国人也好,都不过是这乱世中的可怜人罢了。” “姑娘真是好心。”听到这话,离泽目光一松,徐徐松开了握住匕首的手。 夷光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她略一思索,从瓶中倒出两粒治疗心绞痛的丹药,装在一个空的瓷瓶中递给离泽,“这是治疗心疾的药,你拿着吧,万一再发病,就吃一粒。” 离泽略一犹豫就接过了药,“多谢姑娘。” “既然你没事,我也该走了。”听到夷光告辞,离泽心中竟是升起几分不舍,他挣扎着起身,自颈间取下贴身佩戴地一枝只有手指长的小竹笛,摩挲了几下后递给夷光,“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请姑娘收下,权当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来日姑娘若来姑苏城,可吹响此笛,我必然前来!” 夷光连连摆手,“这个太过贵重了,我不能收,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乱世当道,人人只求自保,从不顾惜他人性命,像姑娘这样肯不顾吴越之别救人的,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与救命之恩相比,这个又算得了什么。”见夷光还要推荐,他又道:“我拿出去的东西,从来收回之理。”说着,离泽不由分说地将竹笛塞到夷光手中。 肌肤之触,令夷光粉面绯红,好在隔着面纱瞧不出来,低头道:“那……那好吧,我代公子好生保管,若有机会,再还予公子。” 望着神态娇羞的夷光,离泽有一种摘下面纱的冲动,但又怕太过唐突,惊扰了夷光。 “公子怎么了?”见离泽迟迟不语,夷光疑惑地问着。 离泽察觉到自己失态,面颊微微一红,不自在地道:“没……没事,姑娘赶紧去追你的家人吧。”说罢,他看了一眼远处走过来的两个汉子,面色略微有些阴霾,“乱世当道,切要小心。” 夷光微微一福转身离去,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两声重物倒地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离泽单膝跪地,一只手撑在地上,手臂微微发抖,一缕殷红的鲜血自唇角溢出。 ------------ 第二章 沉鱼 第二章沉鱼 夷光一惊,疾步走到他身边,“出什么事了?” 离泽捂嘴咳嗽一声,更多的血从他指缝中渗了出来,“这两人想对你不利,被我杀了。” 夷光抬眼看去,只见那两具尸体旁边都有一把刀,难怪刚才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应该是那些趁乱打劫的贼人。 “这两个贼人定然还有同党,可能就在附近,你快走吧,别被他们撞见。” 面对离泽的催促,夷光没有离去,而是伸出两根青葱一般的玉指搭在离泽手腕上,显然是要替他诊脉。 离泽甩开她的手,焦灼地道:“我没事,你赶紧就是了。” “我才是大夫,坐好!”夷光不容置疑地说着。 离泽从那双清澈的明眸中看到了坚定,无奈地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地上,将手伸了出来。 随着迟缓无力的脉膊透过皮肤传递到指尖,夷光秀眉顿时蹙了起来,离泽本就有伤在身,再加上心悸之疾,导致气血不足,虽然被她救了回来,但亏损的气血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恢复的,需得静养数日;可他刚才为了对付那两名贼匪,强行调动内息,导致气血虚损过度,经脉大乱,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危及性命。 夷光思索片刻,道:“你的伤很重,必须得立刻医治,但我手上没有足够的葯材,此处也不是医病的地方,我带你回村子里。” “可是……”不等离泽说下去,夷光已是不由分说地道:“没有可是,除非你想死在这里,走吧!” 离泽身份贵重,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女人这样命令,说不出是怎样的古怪,但此刻他确实走不动路,只得由着夷光搀扶他回到十室九空的村子里。 在将离泽安置在内室后,夷光去了后院煎葯,却意外发现后院的门被人强行推开,抽屉乱七八糟的敞着,葯材掉得满地都是,还有一串已经凝固的血迹,想是村民逃难的时候,不小心受了伤,知道她家世代行医,便来她家“取”葯。 在将剩余的葯材清点了一番后,夷光蹙起了一对秀眉,离泽气血瘀滞,必需用田七来通脉行瘀,可偏偏田七都被拿走了,剩下那一丁点根本入不了葯。 夷光思索片刻,背起一旁小小的葯蒌,回到内室对离泽道:“葯没了,我去山上采点来,你再忍一会儿。”说罢,夷光便要离去,却被离泽一把拉住,后者忍着痛楚,虚弱地道:“外头乱,去不得。” “我若不去,你便死定了,你舍得吗?”夷光说话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话,离泽露出犹豫之色,攥着夷光的手亦松了几分,趁着这个机会,夷光挣开道:“好了,我很快回来。” 这一次,离泽没有再挽留,就像夷光说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舍得,也不能死在这里,所以只能忐忑地望着夷光离去。 从晌午到日落,一直不见夷光归来,离泽心中的那根弦亦崩得越来越紧,难道……真出事了? 就在离泽强撑起身,双脚颤抖地踩在地上,打算去寻找夷光的时候,一直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推开,正是夷光。 看到夷光安然无恙,离泽长舒了一口气,未及说话便已经晕厥过去,他身受重伤,这大半日功夫,一直是靠意志力在强撑,如今夷光归来,心头那根弦一松,自是再也撑不住,等离泽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外的树枝照进来,投下稀疏的影子。 离泽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夷光的身影,却不曾瞧见,难道……昨夜是自己的幻觉? 正自不安时,清灵婉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在找我吗?” 离泽急忙循声望去,果见夷光站在床尾处,脸上依旧蒙着那层轻纱,几缕阳光照在她身上,恍如落入凡间的仙子,令离泽不自觉看痴了神,直至夷光再次询问,方才醒过神来,借着咳嗽掩饰着脸上的不自在,“你……没事就好。” “你刚醒,不宜吃太过油腻的东西,且喝点粥垫垫饥吧。”夷光一边说着一边取过搁在旁边的白粥在床边坐下,吹凉之后递到离泽唇边。 “多谢。”离泽很想自己吃,但实在手脚无力,只得就着夷光的手一口一口地吃着粥,一碗暖粥下肚,离泽终于有了几分力气,靠着床头半坐起身,“你有什么打算?” “待你病好之后,我便会入都城。”夷光声音是一如既然的恬淡雅静,犹如淙淙流过的清泉。 离泽眸中射出一缕精光,“越国覆巢在即,会稽又岂能独善其身?去了不过是自投罗网;要我说,你现在应该离开这里,离开会稽,走得越远越好。” 夷光目光在离泽苍白的面孔上徘徊,“你是什么人?” 离泽眸光微微一闪,借着咳嗽掩饰道:“咳咳,姑娘忘了,我是从姑苏来的商人。” 商人…… 面纱下,夷光唇角漫过一丝微笑,离泽这身衣裳虽不起眼,却是最上等的绸缎,再加上他的举止言谈,身份绝非商人这般简单,但离泽不说,她也无谓去点错。 望着沉默不语的夷光,离泽心中忽地生出一丝冲动,脱口而出,“姑娘若是不嫌弃,可随我去姑苏。” 倏闻此言,夷光满面诧异,待得回过神来后,神情古怪地道:“你……要我去吴国?” “是。”离泽坚定地点头,刚才那句话虽是一时冲动,可冷静下来后却发现这是他心底最迫切的期望,若是不说出来,他一定会后悔,“我一定会好生照顾你,断然不让你受一丝委屈。”说着,他便想去拉夷光的手,却落了空。 夷光后退一步,明眸沉静如水,之前那一丝涟漪早已化做冷凛的秋霜,“公子莫要开这种玩笑了。” 离泽不假思索地道:“我岂敢与姑娘玩笑,实不相瞒,吴军兵临城下,会稽绝非姑娘的安身之处。”顿一顿,他一字一字,郑重无比地道:“姑娘若肯相随,离泽绝不相负!” “绝不相负……”夷光饶有兴趣地念着这几个字,下一刻,她神情冷了下来,“你连真名也不愿相告,何以敢说‘绝不相负’这四个字?” 离泽没想到她会看出这个,一时尴尬不已,涨红着脸道:“我……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那会儿初与姑娘相识,所以心存防备,如今想来,实在是小人心肠,我在这里给姑娘陪不是了。”说着,他坐直了身子,勉力朝夷光施了一礼,随后又道:“在下真名……” “你无需告诉我。”夷光漠然打断,“此次一别,你我以后都不会再见。” 听到这话,离泽顿时大急,迭声道:“姑娘息怒,在下真的不是有心隐瞒……” 夷光摇头打断道:“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这些都不重要,我知道公子有能力护我周全,但那是你的家国,不是我的,你我……从来不是同途之人。” 这句话让离泽沉默了下来,他知道,夷光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才一口拒绝。 许久,离泽有些不死心地道:“姑娘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会稽大乱是必然之事。” 夷光目光穿过窗子,望向会稽的方向,“我父亲在那里,我是一定要去。”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可离泽还是有所失望,他是真的欣赏这个温婉而坚定的女子,哪怕连她的真容也没见过。 良久,他低低道:“可惜不能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夷光明眸微闪,忽地道:“你若真想报答,就请记住一句话。” “姑娘请说。” 夷光樱唇轻启,缓缓吐出十四个字,“天下兴亡百姓苦,干戈纷争几时休。” 离泽轻声念了几遍,神情郑重地道:“多谢姑娘赐言,在下当铭记在心,永不相忘。” “若你真能记住,也不妄我救你一场。”说着,夷光道:“好了,你歇着吧,我去煎葯了。” “且慢。”离泽唤住意欲离去的夷光,目光殷殷地道:“能否让在下一睹姑娘芳容?或者告之名字,也算留个念想。” “既不会再见,又何必留下念想。”说罢,夷光施施然离去,留下一脸失望的离泽。 接下来的两日,离泽与夷光聊了许多,后者关于战乱以及天下局势的见解,令离泽惊叹,此女若为男子,当胜过无数须眉;至于离泽的内伤,也在夷光亲手所煎的良葯下渐趋好转,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 离泽心中乍喜还忧,伤势好转,自是好事,可那也意味着要与夷光分别,从茫茫人海,不知何时能够相见,或者像夷光说的那样,再无相见之日。 这一日,天气晴好,离泽扶着墙壁慢慢走出屋外,春光蓬勃洒落在脸上,倒是掩住了几分苍白。 不远处,一群人正往这边走来,边走连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待得看到离泽时,那群人神色一愣,下一刻满面狂喜地奔过来。 确定真是离泽后,为首那人激动地跪下磕头,“大王,属下总算找到了,相国大人都快急疯了!” “起来吧。战况如何?”离泽……不,此时该换一个称呼了,这个自称商人的离泽,正是吴国大王夫差。 图匕恭敬地道:“启禀大王,相国大人用兵如神,我朝大军已经击破越军最后一重防守,向会稽进发,相信不出数日,便可攻破会稽,大获全胜。”说着,他又关切地道:“大王可是受伤了?” 夫差咳嗽一声道:“还好,不碍事。” “此处不安全,请大王即刻随属下们回去,也好让相国大人安心。”图匕的话令离泽犹豫不决,夷光一早去了他们之前相遇的溪中汲水,尚未回来,若他就这么走了,可就连告别也错过了。 夫差思索片刻,已是有了主意,“扶我去一趟溪边。” “是。”图匕不敢多问,扶着夫差往溪水走去,远远看到夷光站在那里,身旁还有一个人,似在说什么,夷光手中还有一块布,像是从衣角撕下来的。 此时,夷光也看到了夫差以及他身边的人,眸中掠过一丝了然,在朝夫差微微一福后,转身离去。 这就是告别了吗…… 在他失神之时,夷光已是转身离去,恰逢微风拂过,撩起她覆在面上的轻纱,露出半边真容,在溪中游曳的鱼儿看到夷光的倾城容颜,纷纷为之倾倒,沉入水底之中。 这一幕恰好被夫差看到,惊叹不已,以前曾听人说过“沉鱼落雁”,总以为是夸大之语,没想到这世间竟真有沉鱼之姿,可惜他站在夷光背后,未曾看到,实在是遗憾。 ------------ 第三章 伍子胥 “大王您在看什么?”图匕的声音惊醒惘然若失的夫差,摇头道:“没什么。” “既然没事,咱们赶紧走吧,探子刚刚来报,越军似乎也往这边来了。”图匕话音刚落,便看到在溪水另一边,一群穿着越军盔甲的士兵往这边走来,骇然失色,急忙就要拉着夫差离开这里,但还是晚了一步,被越军所发现,那些越军当中有士兵见过夫差的,当即认了出来,大叫道:“是夫差!他在那里!” 听到“夫差”二字,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越军顿时精神百倍,纷纷淌着冰冷刺骨的溪水往这边疾奔来,只要能够抓住夫差,就能逼围在王宫四周的那些吴军退兵,甚至让越国在这场战争中反败为胜。 “快走!”图匕赶紧拉着夫差逃走,他只带了二十几个人,这群越国士兵却有一百多人,一旦被围,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生擒夫差――是越国唯一的希望,这些越国士兵岂肯放过,皆是拼了命地追赶,终于在苎萝村的村口追上了夫差等人。 一方要保护夫差,一方要抓夫差,自是一场殊死之战。 夫差用力挥刀斩下面前那名越军士兵的头颅,温热而腥气的鲜血溅在脸上,而他连擦去的功夫也没有,因为还有三名越军士兵虎视眈眈围在他身边。 “唔!”在又杀了一名士兵后,夫差被其中一人砍伤后背,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上,以刀拄地,勉强稳住身形。 “大王!”看到夫差受伤,图匕急的不得了,想要过去,无奈被越军士兵死死缠住,难以靠近,其他人也是一样,自顾不瑕。 看着一步步逼近的越军士兵,夫差心中泛起一阵绝望,难道……他今日真要死在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响起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大队骑兵策马飞奔而来,当先之人,正是伍子胥。 接下来的事情,自不必说,吴军一下子逆转了形势,将那些越军士兵或擒或杀,无一逃走。 伍子胥翻身下马,来到夫差面前,单膝跪地,“老臣救驾来迟,请大王治罪。” “相父快快请起!”夫差连忙扶起伍子胥,歉疚地道:“是孤大意,与大军走散,幸好相父及时来救,否则吾命休矣。” 伍子胥面容严肃地道:“大王身系吴国兴衰大业,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这般大意莽撞了。” 夫差被他说得面庞一红,低声道:“谨记相父教诲。” 伍子胥倒也细心,特意带了御医过来,在替夫差包扎了伤口,确定没有大碍后,一同回到了吴军驻扎的地方,原本因为夫差失踪而忐忑不安的众将士看到他平安归来,顿时士气大振。 在将夫差迎入王帐后,伍子胥谏言道:“大王,如今战局对咱们有利,依老臣之见,应该一鼓作气,直捣越王宫,生擒越王。” 夫差颔首道:“是这个道理,那相父认为派何人领兵为好?” 伍子胥正要回答,一个人挑帘走了进来,抢先道:“大王,臣愿意领兵伐越!” 来者是一个相貌儒雅白净的中年人,颌下蓄了一缕长须,配上那一身英挺鲜明的盔甲,颇有几分儒将之气。 此人名为伯嚭,伍子胥齐名的大将,亦是夫差的左膀右臂,深得后者倚重。 “太宰来了。”在示意伯嚭落坐后,夫差道:“太宰果信心攻下越都?” 伯嚭胸有成竹地道:“大王放心,越国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咱们胜乘追击,不出三日,定能攻下越都,生擒越王勾践。” 夫差想想也是,正要应允,伍子胥忽地道:“太宰有信心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为,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跟咱们做对了几十年的越国。” 老匹夫! 伯嚭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皮笑肉不笑地道:“那相国大人有何高见?” 他与伍子胥皆是先王阖闾临终托孤的重臣,是朝中皆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二人脾气秉性截然不同,政见也多有不合,所以一直相互看不上眼,这些年没少明争暗斗,不过伍子胥是夫差年幼时的老师,又官拜相国,所以一直稳稳压伯嚭一头。 伍子胥看也不看他,径直对夫差道:“此战关乎我吴国统一大计,不容有失,所以老臣建议,由老臣与太宰大人各率一路人马,直取越都。” 伯嚭自然不愿意,他需要攻陷越都的战功,只有这样,他才能与伍子胥平起平坐的资格,不用再处处被后者压一头。 可任他怎么说,夫差最终还是采纳了伍子胥的意见,定于今夜二更出发。 伍子胥步出王帐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倦鸟归来,成群结队地越过灿烂华美的天空。 无论世间战火如何蔓延,百姓又如何苦不堪言,天空皆如斯,是静美……亦是无情。 伍子胥停下脚步,遥遥望着天边铺展如织绵的晚霞,凉声道:“太宰对这一战,是势在必得啊。” “当然!”伯嚭傲然答了一句,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伯嚭一定不会让相国大人失望。” 伍子胥微微一笑,“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说罢,他拂袖而去,再不看伯嚭一眼。 伍子胥知道,背后的伯嚭此刻一定很不服气,甚至正在对自己百般腹诽;但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罢了,他从不放在眼里。 伍子胥回到自己的帐中时,正有人等着,是他的副将公孙离,看到伍子胥进来,公孙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相国大人。” “免了。”伍子胥走到案后坐下,凉声道:“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回相国大人的话,越王勾践身边,确有一位神秘谋士,名唤子皮,此人多年来一直在暗中辅佐越王。听闻两年前携李之战,那些死囚举剑自尽就是他给越王出的计策。” “子皮……”伍子胥徐徐念着这个名字,半晌,他呵呵一笑,“看来这是个化名。” 公孙离惊讶地道:“何以见得。” “子皮子皮,鸱夷子皮也,你说说,像这样的谋士,岂会用一个粗俗酒器为名?”伍子胥老辣非凡,一眼便看出了其中问题。 公孙离恍然,钦佩地道:“相国大人高明。” 对于公孙离的恭维,伍子胥淡然一笑,低头徐徐抚着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他欲以化名掩饰身份,殊不知这个化名恰恰透出他的心思,不简单啊。” “卑职不明白。”公孙离疑惑,不过是一个随意取的化名罢了,又能透出什么心思来 “鸱夷子皮,是指用牛皮做的酒囊,用时可尽日盛酒,不用时可折叠藏身,瞧着粗俗,却蕴含能屈能伸、包罗万象,甚至是吞吐天地之意。子皮……”伍子胥微眯了眼眸,精光在眼底若隐若现,“这个人,着实不简单。” 公孙离只道他是担心子皮会坏了此次攻越之战,当即道:“相国大人放心,咱们已经包围越国都城,占尽上风,就算他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反败为胜。”说着,他拱手道:“卑职愿意领兵攻入越都,替相国大人斩杀此獠,以除后患。” “绝对不可!”伍子胥的回答大出公孙离意料之外,诧异地道:“这是为何?”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吴国想要消灭诸国,称霸中原一地,就必须广纳天下贤能,老夫第一个要招的,就是这个子皮。” 公孙离并不认同他的话,拧眉道:“可他是越国人,又岂会尽心助我吴国成就大业,就算表面答应,只怕也是心怀鬼胎。” 伍子胥目光在他面上掠过,淡淡道:“老夫原是楚国人,难道老夫也心怀鬼胎?” 公孙离大惊,急忙跪下道:“相国公对吴国,对大王忠心耿耿,屡屡立下不世奇功,区区子皮,岂可与您相提并论!” 伍子胥对他的话不置一词,只道:“大王已经下令,今夜二更进攻越都,老夫与伯嚭各率一路人马,伯嚭此人看似有勇有谋,其实好大喜功,只懂纸上谈兵,所以他那一路指望不大,率先攻入越王宫的,必是老夫这一路。” 公孙离乖巧地道:“相国大人韬略过人,必当再立奇功。” 伍子胥一言不发地看着公孙离,两道冷厉的目光犹如雪亮的尖针,直直落在公孙离面上,直欲刺破他面皮。 公孙离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敢出声,只能暗自忍耐,半晌,伍子胥终于移开了目光,就在公孙离暗自松气的时候,耳边响起伍子胥的声音,“公孙。” 公孙离神色一凛,赶紧道:“卑职在。” 伍子胥意味深长地道:“老夫不止要见到勾践,还要见到子皮,明白吗?” 公孙离虽然心胸狭窄,却是个聪明人,知道伍子胥这是在警告自己,当即满面恭敬地低头答应,“卑职明白,攻陷越都之后,一定严守越王宫,不让任何人踏出一步,也绝不私自踏入一步。” “好。”伍子胥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你骁勇过人,每每逢战皆如利剑一般,无往不利;今夜之战,你为前锋,定要攻入越都,不得有误!” 公孙离肃然答应,“卑职领命,定不负相国大人所望!” ------------ 第四章 生死别 再说夷光那边,正随一大群逃难而至的百姓涌入都城,当日她接到父亲托人送来的急信,匆匆与离泽相别之后,但兼程赶到了会稽。 父亲在信中说都城危险,让她千万不要入城,赶紧远离此处,能走多远走多远。 夷光知道父亲的苦心,可她只有父亲一个亲人,又岂能不顾而去,所以她没有听从父亲所劝,依旧入了城中。 此时的越王宫人心惶惶,混乱不堪,倒是给了夷光机会,得此混入王宫,找到了她的父亲,施公。 施公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夷光,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来了,没收到为父派人送去的信吗?” “女儿收到了。” 施公急声道:“既然收到,为何还来,你可知如今的越王宫,犹如海中孤舟,随时都会倾覆,到时候谁都走不了!” 夷光神情坚定地道:“父亲身处险境,女儿又岂能苟且偷生;父亲生,女儿生;父亲死,女儿死!” “糊涂!”施公焦灼地道:“为父都一把年纪,死了亦没什么可惜的,但你不同,你正值青春年华,岂可轻言生死;再说了,你若死了,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去见你母亲!”说着,他又急声道:“趁着现在吴军还没有包围王都,你赶紧离开。” “女儿不走!”夷光倔强地说着。 施公恼怒地道:“你现在连为父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 “女儿不敢,但……” “既然不敢,那就走!”面对施公的话,夷光咬一咬牙,双膝跪下,哽咽道:“请恕女儿不能从命!” “你!”施公又急又慌,他清楚,夷光在王宫多待一刻便多一刻危险,一旦吴军围城,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夷光逼走。 正自思索时,一名眉目疏朗清俊的男子带着两名侍卫经过,在看到除下面纱的夷光时,眼中掠过一丝惊艳,“施公,这位是?” 看到来者,施公压下心中的焦灼,道:“这是小女夷光,偷偷入宫来见老夫,让子皮先生见笑了。” 此人正是伍子胥一心想要拢络的子皮,正如其所料,子皮只是化名,他姓范名蠡,字少伯。 听到这话,范蠡看向夷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钦佩,“敢在这种时候入宫,施公千金可真比须眉男儿还有胆量。” “什么胆量,分明是胡闹!”这般说着,施公看到侍卫腰间的青铜佩刀,心中忽地有了主意,只见他几步冲到一名侍卫身前,迅速抽出佩刀,横在自己颈间。” 他这个举动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尤其是夷光,惊呼道:“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施公咬牙道:“你若不听为父的话,即刻离开王都,为父就立刻死在你面前!” 夷光没想到施公为了逼自己离开,不惜以性命相逼,急切地道:“父亲不可!” “走不走?”随着这三个字,施公手中加了几分力道,一丝殷红出现在颈间,可见他的决定。 夷光樱唇紧抿,眸中泪光闪烁,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 范蠡静静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话,这毕竟是他们父亲的事情,该由他们自己解决。 夷光终是不忍父亲死在自己面前,忍着心中的悲痛与不舍,含泪道:“好,女儿离开!” 听到这话,施公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敢松开手里的刀,转而对范蠡道:“老夫想请子皮先生帮个忙。” 范蠡能够成为越王身边的第一谋士,自是心思通透无比,当即道:“施公放心,我让他们二人护送施姑娘出城,远离战火纷争之地。” 施公感激地道了声谢,随即狠下心催促着夷光,后者知道自己留不住,也知道今日一别,父女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垂泪向施公磕了三个头,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望着夷光纤弱的身影,范蠡轻声道:“施公当真不一起走吗,现在还来得及。” 施公放下手中的刀,此时的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皱纹道道深如刀刻一般,“老夫是大王的臣子,既领君王之禄,就当与君王共生死,岂可离开,老夫别无所求,只求夷光这孩子能够好好活下去,平平静静的过完一生。”说到这里,他突然紧紧攥住范蠡的手,近乎哀求地道:“子皮先生,将来若有机会,能否替老夫照顾夷光一二?” “施公放心,只要子皮活着,就一定会好好照顾施姑娘,只是……”范蠡轻叹一声,神情忧忡地道:“子皮之名,已然传出,以伍子胥的心思,是绝对不会放过在下的。” 听到这话,施公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彩,“这个老夫有办法。” 范蠡诧异地看着他,但施公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只得作罢。 二更刚至,伯嚭便迫不及待地率领大军朝越都进发,想要在伍子胥前面攻下越都会稽,抢立大功。 借着夜色的掩护,很快便攻破了越都的防守,顺利入城,就在伯嚭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埋伏在城中的越军突然偷袭,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阵脚大乱,若伯嚭能够及时控制住局势,或许还能得胜,可偏偏这一位纸上谈兵时,雄辩滔滔,天下无敌;真到两军交战,生死殊杀之时,却是全然没了主见,不知如何是好。 主将都这般慌乱,底下士兵就更不用说了,被越军杀得弃盔丢甲,四散奔逃,伤亡极其惨重。 另一边,伍子胥率领的大军却借着伯嚭破开的缺口顺利入城,公孙离为前锋,一路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抵越王宫,将其团团包围。 “报!”这个层层叠叠递进来的声音,令大殿中正在焦灼等着消息的勾践精神一振,抬头看向正快步奔进来的士兵,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 士兵顾不得喘气,急忙跪地道:“启禀大王,吴国太宰伯嚭率领的大军正中埋伏,被我军大败,逃出都城。” 听到这个消息,勾践苍白的面容泛起一丝喜色,大声赞道:“好!好!” 士兵却没有他那样的欢喜,涩声道:“但吴国派来的并不止这一路人马,另一路人马由伍子胥率领,已经攻破所有防守,小人刚一入宫,他们便已经将王宫团团包围,这会儿……怕是谁都出不去。” 这番话将勾践生生从九天之上踩落到了无间地狱,他踉跄着跌坐在王椅中,面色苍白若死,“完了……真的完了……” 外面响起一声紧似一声的战鼓,犹如催命一般,令人心惊肉跳,勾践失魂落魄地走到一旁的架子前,双手颤抖地拿起搁在架子上的一柄长剑。 “呛!”随着剑身出鞘,寒气扑面而来,修长的剑身上刻着八个字――钺王鸠浅自乍用鐱。 这是他亲自督造的宝剑,铸成那一刻起,便从未离过他身,两年前,他正是用这柄剑斩下无数吴国将士的脑袋,成为那一战的胜者,原以为他可以执此剑,彻底消灭吴国,称霸中原,可现在……已是不可能了。 国在身在,国灭身灭,勾践宁可死,也绝不沦为吴国之奴! 想到这里,勾践眼中掠过一丝绝决,举起那把曾经无往不利的长剑横在颈间,正要横剑自尽,两道人影先后疾奔而入,当先一人是一名相貌清俊的男子,他一把拉住勾践的手,急急道:“大王万万不可!” 来者正是勾践身边的第一谋士子皮,后面那名老者则是深得勾践信任的御医,姓施,宫中皆称其为施公。 勾践悲声道:“都城已破,越国将亡,孤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子皮连连摇头,“都城虽破,越国却未灭,所以大王万万不能死。” 勾践怆然一笑,“子皮不必安慰孤,孤心意已定,此身此命,当与越国同生共死,绝不苟活。” 子皮肃然道:“臣并非安慰,只要大王活着,越国就还在;可大王要是死了,那一切就真的完了。” 施公亦在一旁道:“子皮先生说得不错,山河虽破,可千千万万的越国百姓还在,他们才是我越国真正的根基。”见勾践不语,他屈膝跪下,哽咽道:“臣知道,与死亡相比,活着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可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复国,请大王三思啊!” 面对拼死劝说的二人,勾践眼圈发红,哑声道:“就算孤愿意苟活,吴王亦不会放过孤。” 子皮摇头道:“大王放心,臣深思过此事,吴王夫差自登基之后,便一直以明君自诩,他既要做明君,就不能滥杀无辜,否则难逃天下人口诛笔伐,所以臣断定,只要您肯示弱服软,夫差便不会杀您,只是这委屈是免不了。” 勾践思索道:“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只是夫差纵不杀孤,也会将孤带去吴国,以便日夜监视,这要如何图谋复国大计?” “三年!”子皮沉声道:“三年之内,臣一定想办法将大王送回越国。” 勾践满面诧异地看着子皮,他想不出来,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在三年之内说服夫差放他回国,但他清楚子皮言出必行的性子,既允诺三年,就必定是三年。 施公心思一转,已是猜到了几分,“先生想要假装投造吴国,暗中谋划大王归国之事?” 子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施公以为如何?” 施公思索片刻,道:“确实是一个办法,但要防着小人作乱。据我所知,此次领兵的相国公伍子胥是一个惜才之人,当有招揽先生之意,但他手下的公孙离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他由一介百夫长好不容易做到伍子胥副将的位置,中间不知多少曲折艰难,又岂会容忍先生横插一脚,夺他恩宠?若我猜的不错,只怕他这会儿已经在想办法除去先生了。” 子皮叹息道:“施公所言,正是子皮担心之事,不知要如何两全。” 刚刚有些松动的气氛,因为这句话又变得凝滞如胶,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半晌,施公忽地道:“我记得先生原名是叫范蠡,可对?” 子皮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如实道:“是,子皮是我来越国之后的化名,宫中知晓我真名的,除了大王,也就施公一人。” “好。”施公颔首,忽地走到尚站在殿中的那名士兵面前,右手一翻,三根银针出现在指尖,没等后者反正过来,已是迅速刺入其颈后哑门穴中。 哑门穴乃是人体的死穴,一旦刺入,必死无疑,医者……可救人性命,亦可杀人于无形。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士兵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倒在地上,气绝身亡,他到死都不明白,施公为什么要杀自己。 ------------ 第五章 被擒 “施公,你……你这是做什么?”勾践满面骇然地问着,施公向来医者仁心,平日里见到宫人受伤,都会主动赠医施药,深得宫中众人敬重,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仁善的施公竟然会杀人,而且……还这么干净利落。 施公探一探士兵的鼻息,确定他死了后,方才拔出银针收入袖中,他朝勾践拱手道:“惊到大王,臣罪该万死,但事关范先生性命与越国复兴,臣不得不如此。” “你究竟要做什么?”面对勾践的询问,施公一字一字道:“从今往后,世间只有范蠡,再无子皮此人。” 听到这话,勾践似乎明白了几分,“你想用他来代替范先生,瞒天过海?” 施公摇头道:“此人太过年轻,双手又因常年握刀长满茧子,恐怕难以瞒过公孙离。” “那你……”施公知道勾践想问什么,低头道:“杀他,是为了确保这件事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在勾践疑惑的目光中,他走到范蠡身前,沉声道:“先生可做从此好负重前行的准备?” 望着那双透着绝决的眼睛,范蠡已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鼻子顿时为之一酸,哑声道:“一约定下,万山无阻!” “好!”施公欣然点头,解下随身携带的医箱,又除了衣衫鞋帽,双手递予范蠡,“请范先生换上衣衫,扮成御医,以便趁乱出宫,也请先生除下衣衫给朽穿上。” 不过是一套寻常衣衫,可对范蠡而言,却如同千斤重,几乎拿不住,“施公,您……真的想好了吗?这一换,可就不能回头了。” 施公淡然一笑,“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死不足惜,但先生不同,先生谋略过人,智计无双,只有先生才能助大王光复越国。” 望着视死如归的施公,范蠡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拱手,郑重朝施公行了一礼,“施公高义,范蠡当永生铭记,纵是这一世皆要负重前行,亦绝不止步!” 勾践亦来到施公面前,含泪道:“施公舍生取义,孤……不知该如何感觉,请受孤一拜。”说着,他便要俯身拜下,施公连忙将他扶住,“大王万万不可如此,臣受之不起。” “施公若是不受,孤一生难安。”面对勾践的坚持,施公只得松手,侧身微微让开,算是受了他半礼。 在互换过衣衫后,施公道:“老朽别无记挂,唯有小女夷光,自幼居于苎萝村中,未经世故,望范先生于这乱世之中,尽力保全,老朽感激不尽!” 范蠡郑重点头,“蠡当倾全力,护夷光姑娘周全。” “那就好。”施公释然一笑。 此时,越王宫外,公孙离一边换衣裳一边问着旁边的亲信留毒,“都安排好了吗?” “大人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西侧门都是咱们的人,待会儿大人就从那里的入。”留毒答了一句,又道:“相国大人约摸半个时辰后会到,所以最多两柱香,大人一定要出来了。” “足够了。”公孙离整一整身上的内侍衣裳,“事情办妥之后,我会带一群人从西侧门出来,你记得让他们隐藏起来,别露了破绽。” 待留毒答应后,公孙离自西侧门而入,吴军围宫,王宫中人心惶惶,皆在盘算着逃命,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面生的内侍。 在得知勾践与子皮等人在大殿后,公孙离心生一计,找来几名内侍,说他找到一条出宫的秘密通道,让他们赶紧去将越王带来。 众人听说能够逃出宫去,顿时精神百倍,赶紧奔去大殿告之,不一会儿,他们拥着三个人出来。 公孙离远远望着,当先一人身着玄色蹙金龙袍,必是勾践无疑,随后那人低着头,身背药箱,应该是一名御医,走在最后的…… 公孙离嘴角微扬,勾起一抹冰冷肃杀的笑容,他还以为是一个怎样丰神无双之士,原来是一把年纪的老头儿,真让人失望。 趁众人不注意,他快步上前拦住走在最后面的施公,“您可是子皮先生?” “正是。”施公望着眼前这名面生的内侍,疑惑地道:“你是哪一宫的,我怎得……” 话说到一半,施公突然感觉腹部一凉,低头看去,一柄匕首刺入腹中,握着匕首的正是那名内侍。 “你……”施公双目大睁地瞪着内侍,颤声道:“你是……公孙离?” 公孙离微微一笑,俯身在他耳边徐徐道:“正是,久闻子皮先生大名,今日总算得见,着实无憾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力转动匕首,狠狠绞着“子皮”的五脏六腑,直至后者一动不动。 在确定“子皮”已死,公孙离抽出匕首,抹干血迹后收入袖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护着勾践的那群宫人四处找公孙离与那条所谓的密道时,他又找到了一群惶恐不安的宫人,带着他们从西侧门出去,西侧门的守卫早在留毒的安排下隐藏了起来,自是一切顺利。 沉浸在杀死“子皮”快感中的公孙离并未发现,在这群逃出来的宫人之中多了一名御医,正是与施公互换身份的范蠡。 公孙离做梦也想不到,正是他的私心,让范蠡有了逃出王宫的机会,而这个人……注定要与他成为宿敌。 公孙离刚换回衣裳,便有士兵来报,说是伍子胥到了,他赶紧带着留毒等人亲往迎接,“参见相国大人!” 坐在马背上的伍子胥望着近在咫尺的越王宫,道:“如何?” 公孙离知道他是在问越王宫的情况,当即道:“一切依相国大人吩咐,无人离开,也无人入内。” “好。”伍子胥满意地点点头,但这份满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发现宫中只有勾践而无“子皮”时,他顿时沉下脸,盯着公孙离道:“你不是说一个都不曾离开吗,人呢?” “卑职该死!”公孙离连忙跪下请罪,随即又满面委屈地道:“但卑职确实一直守着越王宫,不曾有半步离开,这子皮,断断不可能逃出去。” 正自这时,一名士兵走到留毒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面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你们是怎么当差的,竟犯下这等大错?” 士兵惶恐地道:“小人该死,但那西侧门隐蔽,实在是疏忽了。” 公孙离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假惺惺地问道:“怎么了?” 留毒硬着头皮道:“启禀相国大人、公孙将军;刚刚发现越王宫西侧尚有一门,因为位置隐蔽,所以先前未曾发现,被一群宫人趁乱逃了出去,虽然已经尽量追捕,但还是有一部份不知去向,谋士子皮……很可能就在这群人当中。” 公孙离用力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厉声道:“我一再叮嘱你要守住所有宫门,你可倒好,竟然如此疏忽大意。” 当着伍子胥的面,公孙离这一脚极为用力,留毒几乎能听到体内骨头断裂的声音,忍痛伏地请罪,“属下罪该万死,请将军治罪!” 公孙离冷哼一声,朝伍子胥跪下道:“卑职驭下不力,令子皮有机会逃走,辜负相国大人所托,请相国大人责罚!” 伍子胥阴着脸一言不发,他不说话,自然没人敢出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就在众人几乎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带上越王随老夫去见大王。” 公孙离正要答应,耳边又响起伍子胥的声音,“至于子皮――封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卑职这就去办。”公孙离没想到伍子胥竟对子皮如此执着,嫉恨之余又有几分庆幸,幸亏他当机立断,已经将那“子皮”杀了,否则真被相国公寻到,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在公孙离假模假样封城搜寻“子皮”之时,范蠡已是离开了都城,亏得他当机立断,一出宫就立刻寻了一匹马离开都城,他前脚刚出,后脚吴军便接到伍子胥的命令,封锁了城门,这要是稍稍晚了一步,便会被困在城中,插翅难飞。 伍子胥一边命人封锁城门,一边将勾践押上城台,越军士兵看到自家大王被吴军俘虏,哗然之余,再也没了抵抗的心思,纷纷弃甲投降。 至此,越国彻底战败,吴国大胜! 会稽沦陷,令城中百姓惶惶不安,封城令则让这份惶恐达到了顶点,他们就像被关起来的牲畜,在无助与恐惧中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恐惧从来都是滋生流言最好的摇篮,不知是谁传出来,说伍子胥要屠城,不过半日功夫,已是传得街知巷闻,成为压垮会稽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没时间去辩别这个流言的真假,只想尽快逃离此处。 无数会稽百姓纷纷涌出家门,想要出城逃难,却被吴军拦在紧闭的城门前 公孙离微笑地注视着这一切,在他听来,哀嚎与惨叫才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会上瘾。 “住手!”杀红了眼的吴军士兵举起染血的刀刃,欲朝一名年轻女子砍下时,突然被人叫住。 公孙离被人打断了“享受”,满心不悦,正要喝斥,抬眼看到来者,面色微微一变,迎上去道:“太宰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来者正是伯嚭,他笑吟吟地道:“刚刚入城,听到这里有动静,就过来瞧瞧。”说着,他扫了一眼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越国百姓,笑意深深地道:“公孙将军还真是雷霆手段,才刚进城,就杀了这么多人。” “这些人公然违抗相国大人命令,意欲强闯出城,难道不该杀吗?” 公孙离知道他跟伍子胥是死对头,当然不会让他抓到把柄。 “该杀,不过……”伯嚭走到那名瑟瑟发抖的女子面前,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道:“如此美人儿,杀了着实可惜,还望公孙将军手下留情。” 见他干涉自己的事情,公孙离眸光一冷,“太宰大人与其在这里怜香惜玉,不如好想想怎么向大王交待之前那场惨败,出征之前您在大王面前可是夸下了海口,要生擒越王,结果可是连城门都没摸到,要不是相国大人英明神武,用兵如神,您可就要成为吴国的千古罪人了。” 公孙离这番挖苦,正中伯嚭痛脚,一时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不过他也是老奸巨滑的人,很快便敛了心思,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天下人都知道相国大人英明神武,有他在,吴国方能久安,亦方能强盛。” 公孙离眉头微微一皱,他隐隐察觉到伯嚭这番话不简单,却一时猜之不透,正自思索间,伯嚭已是道:“传我令下去,搜罗所有容颜妍丽的越女,带回吴国。” 公孙离一怔,道:“此事可要先禀告相国大人?” 伯嚭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我的话不顶用?” “下官不敢,只是……”不等公孙离说下去,伯嚭已是道:“既然如此,那就照办吧;这可是献给大王的,公孙将军抓紧一些,别给误了。”说罢,他拂袖离去,不给公孙离拒绝的机会。 这对于越国百姓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灭顶之灾,吴军所到之处,无数越国百姓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这场灾难波及的还有刚刚逃出的夷光,她刚出城就遇到了一小股吴军,虽然最终杀了这群吴军,但保护她的那两名侍卫却血战而死,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正当夷光准备离开此处时,远处扬起一道尘沙,在奔雷一般的马蹄声中,以肉眼能够看到的速度逼近。 夷光一惊,急忙走到远处扬起一道尘沙,在奔雷一般的马蹄声中,以肉眼能够看到的速度逼近。 谁也不知道来的是援军还是敌军,在弄清楚之前,还是先藏起来稳妥一些。 事实证明,夷光的担心并不是多余,来的并不是越国援军,而是奉命去搜罗越女的吴军。 “吁!”奔在最前面的留毒在城门前勒马停住,跟在他后面的几名士兵齐声朝城头道:“我等搜罗越女归来,立刻开城门!” 连着喊了三遍,负责看守城门的吴军士兵终于听到,匆匆打开城门,谄媚地迎出来,“百夫长一路辛苦。”说着,他看了一眼押解在后面的囚车,里面关着十数名貌美如花的越女,有几个想是被抓之时曾经抵抗过,衣裳有些破烂,露出雪白的香肩。 士兵咽了口唾沫,嘿嘿笑道:“百夫长这次可是搜罗了不少美人儿,大王一定会喜欢。” 夷光听到这话,心中一惊,悄悄探出脑袋,果见许多越女在囚车中嘤嘤哭泣,令她没想到的是,竟在这些越女当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姐姐!”夷光在心中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名女子,竟然是郑旦,她也被抓了。 夷光心神恍惚之下,不甚踩到了地上的一段枯枝,发出“咔嚓”的一声轻响,虽然很轻,但还是惊动了留毒,两道阴冷的目光往夷光的方向看来,“谁?” 夷光知道躲不过去,只得起身走了出去,留毒冷冷打量着她,“越女?” “是。”夷光话音刚落,便又听留毒道:“把面纱除下。” 夷光知道此处由不得她说“不”,只得依言解下面纱,露出一张倾城绝色的脸庞。 留毒怔怔地看着那张美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脸庞,连呼吸都忘记了,这两日他四处搜罗越女,也算是见了不少美人,但没有一人,能够与眼前这个女子相提并论,简直是天上仙子下凡。 美,真是太美了! 留毒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对同样看傻了眼的士兵道:“把她押上囚车。” 郑旦自是认出了夷光,一见她上车,立即与之紧紧抱在一起,痛哭不止,夷光也是满腹悲伤,但她始终忍着泪水,不肯放纵其落下。 她清楚,在这乱世之中,眼泪是最没用的存在。 夷光抚着郑旦的背脊,轻声安慰着,待后者平静下来后,她轻声道:“姐姐怎么会被他们抓到的,郑大娘他们呢?”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刚刚才止住眼泪的郑旦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道:“那日与你分别后,我们一路往南走着,结果途中遇到吴军,父亲和母亲都被……都被他们杀了,只有我,因为有几分姿色,所以被留了性命,说是要带去献给吴王。”说到这里,她紧紧拉住夷光的手,颤声道:“我好怕,夷光,我好怕,怎么办?怎么办?” 夷光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别怕,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姐姐。” 这话令郑旦心中稍安,哽咽道:“幸好遇到了你,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但对你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 郑旦眼里布满了担忧,这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吴王夫差如何残忍,如何好色,落在他手里,想想都可怕。 夷光知道她的心思,微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望着她明丽动人的笑颜,郑旦心中的阴霾散去不少,伸手刮了一下夷光的琼鼻,“亏你还笑的出来,真是心大。”说到这里,她忽地想起一事,“对了,你找到施伯父了吗?” 夷光神色一黯,将宫中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郑旦握紧夷光微凉的双手,安慰道:“别担心,施伯父人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 “希望如此。”夷光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在车轱辘一圈又一圈的滚动中,她们被带进了都城,也被带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没人知道等待着她们的会是什么…… ------------ 第六章 怪病 第六章 就在夷光他们被押解入城的时候,范蠡也赶到了苎萝村,此处早已是渺无人烟,只余下一片断壁残坦以及那一树树梨花。 范蠡遍寻村落,始终不见夷光,又着急又担心,施公为他而死,可他却连施公唯一的血脉都护不周全,真是没用! 在失魂落魄地离开苎萝村时,意外听到女子哭喊的声音,难道……是施姑娘? 想到这里,范蠡疾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看到几个吴军正在淫笑着撕扯一名女子的衣裳,欲行不轨之事。 可怜那女子,虽然拼命抵抗,却还是被撕得衣不遮体,露出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如此下去,必然清白难保。 范蠡心思一转,已是有了主意,他随意抓起一把草灰抹在脸上,随即跑到那几名士兵面前,急切地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越军就快到了。” “越军?”那几名士兵满面诧异地打量着范蠡,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满面嘲讽地道:“越国早就亡了,哪里还有什么越军,倒是你,哪来的?” 范蠡故作焦灼地道:“我是相国公派来的,奉命在此巡逻,结果遇到一队越军,想是之前逃走的残军,有百余人,差点没命,还好跑得快。” 见他说得似模似样,士兵不由得信了几分,“当真?” “我骗你们做什么,千真万……确!”随着这个字,一道寒光在他掌中闪现,没等看清,寒光已是一圈划过,在短暂的停顿后,那几名士兵直挺挺地往后倒去,直至他们倒地,鲜血方才从颈间的伤口喷涌而出。 那女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魂不附体,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多谢公子相救。” “惊扰到姑娘了。”范蠡将柳叶匕首收入袖中,又解下外衣覆在衣衫褴褛的女子身上,“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是姓施?” 女子摇头道:“我姓于,名唤阿萝。” 见她不是施公之女,范蠡一阵失望,这阿萝倒也心细,瞧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中猜到了几分,“公子可是在寻人?” 范蠡点头,“寻一位故人之女。” 阿萝思索片刻,道:“这几日吴军一直在四处搜罗美女,但凡是有点姿色的,都被抓去了,说是要献给吴王,公子要寻的那位姑娘很可能也被他们抓了。” “可恶!”范蠡狠狠一拳捶在树干上,他这一拳极为用力,鲜血顺着手指缓缓流下。 越国被灭,大王被掳,他无能为力;现在施公唯一的女儿生死不明,他亦无能为力…… 范蠡啊范蠡,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了! 阿萝被他这副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小声道:“你……你没事吧?” 范蠡深吸一口气,收起心中的失落与仇恨,淡淡道:“无事,你快去寻你的家人吧。” 阿萝自嘲道:“从我被父亲卖入妓馆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家人,唯我一人。” 范蠡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歉声道:“冒犯了。” “无妨。”阿萝笑一笑,道:“公子可是要入城救那位施姑娘?” 范蠡苦笑道:“姑娘觉得,凭我一人之力,能成事吗?” 阿萝倒也直接,径直道:“不能,反而会白白送死。” 范蠡仰天长叹,涩声道:“我虽不惧死,却不能死,至少现在不可以,希望……她能平安。” 范蠡口中的“她”,自是指夷光,他虽担忧夷光安危,但身负复国大任的他,没有以身犯险的资格。 范蠡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也什么。 清醒,所以痛苦! 范蠡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朝阿萝拱手道:“就此别过,姑娘珍重。” 望着翻身上马的范蠡,阿萝心中竟有几分不舍,“尚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萍水之缘,这名字不说也罢。”说罢,范蠡策马离去,留下惘然若失的阿萝。 范蠡未去越都,而是一路赶往吴国,大王也好,夷光也罢,都会被押解去吴国,所以想要救他们,必须要去吴国。 并且,吴国之中,有一枚他早就埋下的棋子,如今终于到了动用之时。 宫城上,一道人影远远注视着黄昏落日下的越国都城,晚风拂过,不时吹起他宽大的衣袍,如欲乘风而去。 公孙离在他身后停下,恭敬地道:“不知相国公急召卑职前来,有何吩咐?” 伍子胥缓缓转过身,眼中是与这静好时光格格不入的阴冷寒厉,刺得公孙离不敢抬头,“老夫听闻,公孙将军近日帮太宰大人办了一桩好差事啊。” 公孙离大惊,急忙跪下道:“卑职该死,请相国公治罪。” 伍子胥挑一挑花白的眉毛,阴恻恻地道:“公孙大人现在有太宰大人撑腰,老夫怎么敢治你的罪。” 公孙离不敢抬头,急急道:“卑职自知罪该万死,但卑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相国公,绝无半点不诚之心。” 宫城上,突然变得寂静无声,连风都停了下来,这种死寂一般的沉默令公孙离惴惴不安,指甲不由自主地抠着地上的泥土。 “抓了多少名越女?” 公孙离小心翼翼地答道:“共计百余名。” “倒是不少。”伍子胥淡淡说了一句,道:“两日后,大王便要返回姑苏,这些越女自然也要带去的,但老夫不想她们活着到姑苏,更不想她们有机会接近大王,明白了吗?” 公孙离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相国公是想……” “会稽到姑苏,漫漫几百里,够你想办法了。”伍子胥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谈论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百余条活生生的性命。 一众越女被分成六车,每车二十人左右,如牲畜一般被关在小小的囚车里,挤得满满当当,几乎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夷光自幼体弱,虽然施公翻遍医书,亦想尽办法为她调理,始终不能如正常人一般,稍一疲累便会面色苍白,胸口难受。 自从被吴军抓了之后,她一直未曾安睡,如今又被挤在这个小小的囚车,胸口发闷,连气也觉得喘不过来,忍不住坐了下来。 囚车实在太小,夷光虽极力克制,还是挤到了旁边的几名越女,引来她们的不高兴,其中一人更是斥责道:“你这个样子,我们要怎么站,还嫌不够挤吗?” 她的声音很尖,像有一根针在往耳朵里刺一样,夷光吃力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实在……是难受得紧。” 女子并未同情她,反而更加尖刻地道:“被挤在这么一个笼子里谁不难受,偏你就如此矫情,快起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脚往夷光踹去,却在快要碰到夷光的时候停住,并不是她善心大发,而是被人给拦住。 “你做什么?”郑旦恼怒地拦住女子不怀好意的那只脚。 女子眉目一冷,喝斥道:“我做什么与你何干,让开。” 郑旦被她冷厉的目光瞪得心中发颤,但还是牢牢护在夷光身前,“你……你欺负夷光就与我有关。” 女子冷冷一笑,朝旁边的一名越女使了个眼色,没等郑旦明白,腿弯处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没等她起来,那女子已是一脚踩住她撑地的手,并且用力蹍着,疼得郑旦连话都说不出。 女子得意地盯着她,“这就是得罪我雅兰的下场。” 夷光眸光一动,“你是王后的妹妹?” 夷光的话令雅兰甚是惊讶,“你竟然知道?” “以前曾听人说起过。”夷光随意答了一句,她父亲是越王御医,自然对宫中之事略有所知,有一回与夷光吃饭的时候,曾提过王后雅鱼有一妹妹,名唤雅兰,长得十分美艳,就是脾气差了些,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哼!”雅兰得意地哼了一声,“总算还有些眼力劲,不像有些人,自己蠢笨如猪也就算了,还来替别人出头,自讨苦吃。”她一边说一边脚下又加了几分力,郑旦痛得身子不断哆嗦,这样下去,指骨非得被活活踩断不可。 夷光扶住郑旦,抬眸道:“请雅兰小姐高抬贵脚,放过郑姐姐。” 雅兰扬一扬柳叶细眉,“你既知道我身份,便该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一只手已经算是轻得了。” 夷光淡淡一笑,“雅兰小姐觉着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见她明知故问,雅兰不悦地道:“当然是王后嫡妹……” “错了。”夷光打断,一字一字道:“你现在与我们一样,皆是被吴国俘虏的阶下囚。” “你……”雅兰被她刺中了痛处,气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恼声道:“我出身士族,嫡姐是王后,岂与你们不一样呢,简直胡说八道。” “如今越国大败,大王被虏,你身为士族之女,王后之妹,深受王恩,理应想着如此解救大王与王后,如何复兴越国;可你却在这里欺负与你一样的越国人,这是何道理?”在雅兰难看到极点的面色中,夷光又朝围观的诸女道:“我们现在被押去吴国,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们理应同气连枝,相互扶持,可你们呢,竟然坐视她欺负同伴,甚至还有人助纣为虐;如此心散,怕是没等吴军动手,我们就已经分离崩溃了。” 诸女被她说得满面通红,纷纷皆朝雅兰投去不悦的目光,后者纵是再骄纵,被这么多人盯着也不禁发虚,之前帮她踢倒郑旦的女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算了吧,别犯了众怒。” 雅兰本就心虚,被她这么一说,更加虚怯,她松开脚,色厉内茬地道:“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们一般计较,下次说话小心一些。” 夷光没有理会她,赶紧扶住满头冷汗的郑旦查看伤势,原本纤细的手指此刻又红又肿,犹如一根根胡萝卜,“姐姐你动一下手指。” 郑旦刚一使劲,手指便传来钻心的痛楚,她赶紧摇头道:“不行,我手好痛。” “痛也要动,这样才能知道骨头有没有断。”在夷光的坚持下,郑旦强忍痛楚动了一下手指。 看到她五根手指都能够动,夷光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伤到骨头,不然就麻烦了。” 她一边说一边自腰间取出一包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郑旦手指上,又用牙齿咬破裙摆,替她包扎伤口,“这是父亲留下的药粉,去瘀消肿最好不过,像姐姐这样的皮外伤,只要每日换药,不出五日必能好转;可惜我剩下的不多,只能敷两次,切记不要沾水,希望能尽快好转,否则伤口恶化生脓那就麻烦了。” 夷光话音刚落,手背忽地多了一滴透明温热的水珠,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是郑旦的眼泪。 “姐姐怎么了,很疼吗?”面对夷光的询问,郑旦没有说话,只是不断摇头,半晌,她抬是泪水盈盈的眼眸,哽咽道:“夷光,我怕,我真的很怕。” 夷光心疼地抱住她,一遍遍地抚着她因为害怕而颤抖不止的肩膀,“别怕,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好姐姐。” 面对她的安慰,郑旦哭得越发厉害,“为什么要打仗,若没有这场战争,我们还好好地生活在苎萝村,阿爹阿娘他们也都还活着,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了,还要被抓去那个可怕的吴国。” “是啊,为什么要打仗……”夷光神色复杂地念着这句话,这一路过来,她看到了太多太多流离失所的越国百姓,有些饿得皮包骨头,更有一些活活饿死在路边,连一个为他们收尸的人也没有,就这么曝尸荒野。 一场覆国之战,让他们背井离乡,家破人亡,从此沦为亡国奴;他们逃难,却不知能逃去何处;活着,却不知道意义是什么…… 手臂突如其来的剧痛令夷光回过神来,只见郑旦紧紧抓着她的手,慌声道:“夷光,你说我们会不会死?” “不会。”夷光摇头,柔声道:“我替姐姐算过命,姐姐至少可以活八十八岁。” 郑旦原本因为前路渺茫而惴惴不安,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松了几分心思,斥道:“你懂医术我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算命了,尽胡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呢,书中说‘人中深而长者,长命’,姐姐人中既长又深,且印堂光亮如镜,无纹痣疤痕,分明就是长寿之相,八十八岁都已经是往少了说。” 郑旦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你啊,就会哄人。”说着,她感慨道:“还好有你在,不然我一人,真不知该怎么办。” 夷光微微一笑,“姐姐放心,以后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欺负你。” 郑旦不语,只是歪头打量夷光,后者被她瞧得莫名,抚着脸颊道:“怎么,我脸上脏了吗?” “不脏。”郑旦感慨道:“我只是奇怪,明明是一个那么娇弱的人,却能如此勇敢,半点不畏惧,真是让我惭愧,看着你倒更像姐姐一些。”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夷光哂然一笑,双手环膝,望着满目疮夷的大地,轻声道:“国破家亡,前路茫然,谁能不畏惧?可畏惧并不能解决事情,所以,我选择将它藏在心底。”说到这里,她眸光一暗,涩声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父亲,也不知他在哪里,是否安好。” 郑旦安慰道:“别担心,施伯父乐善好施,宅心仁厚,一定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夷光点头。 见她眉眼间的愁绪始终挥之不去,郑旦眸光一闪,在夷光耳边轻声道:“我瞧他们有时候守备也不是很严,或许……我们可以找机会逃出去,这样就能去找施伯父了。” 夷光心中也有相同的想法,但此处人多耳杂,不便多言,只点头道:“我知道了。” 又走了两日,已是到了越国边境,就在这个时候,越女之中,开始有人出现腹痛腹泄以及高烧不退等情况。 一开始,她们只当是受寒着凉,但随着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且第一个得病的越女虚脱便血而死后,诸女开始惊慌了,她们知道,这绝不是受寒着凉那么简单,纷纷央求吴军让随军太医给她们瞧病。 虽然这些越女是阶下囚,但到底是要献给夫差的,那几个士兵倒也不敢怠慢,赶紧一层层报了上去,但不知为何,突然就没了声息,没有太医,也没有汤药,任由她们一个接一个的生病,一个接一个不知缘由地死去,简直犹如诅咒一般。 死去的她们,被草草扔在路上,就像途中所见的那些饿死的难民一样,连一捧蔽身的黄土都没有。 恐慌与死亡的阴影在越女中间迅速蔓延,得病的在痛苦与绝望中慢慢死去;没得病的,终日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染上这比山中猛虎还要可怕的病。 这样的恐惧,令她们想要逃走,但没逃出多远,便被吴军抓了回来,继续关在狭小肮脏的囚车之中,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 第七章 杀之 第七章 夷光将讨来的热水小心翼翼地递给缩在角落里的郑旦,“姐姐喝水。” 自从出现怪病,并且接连有人死去后,她开始问那些士兵讨要煮过的水,夷光长得年轻美貌,那些士兵大多不会拒绝。 一众越女对夷光这个行为很是鄙视,尤其是雅兰,认为她仗着美色勾引吴国士兵,一直冷嘲热讽,夷光不辩解也不生气,依旧坚持着这个举动。 “我不渴。”郑旦没有去接,她今儿个的气色颇为错,粉面微红,如擦了一层胭脂。 “你今儿个一天都没喝过水,怎么会不渴,快些喝了吧。”说着,夷光将竹碗往前递了递。就是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令郑旦犹如见了鬼一样,极力往后缩着,口中道:“我说了不喝,你走开!” 她这副模样令夷光起了疑心,回想起来,从昨夜到现在,郑旦都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避开她,难不成…… 夷光心中一沉,抬手往郑旦额头触去,后者大惊,赶紧侧头避开,尖声道:“你别碰我!” 夷光既然已经起了疑,又岂会就此作罢,再次伸手探去,虽然郑旦极力闪躲,无奈地狭小,终是没能避过,被夷光碰到了额头,手指刚一碰到,便感觉到一股几乎能够灼伤人的烫意。 夷光面色难看地拉过郑旦的手,不顾她的挣扎扣住腕脉,脉像急且虚,与之前那些得病的越女一模一样;她脸上的粉红根本不是气色好,而是被烧出来的。 郑旦还在嘴硬,“我真的没事,你别管我。” “都已经病成了这样了,还说没事。”听到夷光的话,原本站在郑旦旁边的越女皆面色一白,其中一人颤声道:“你是说……她得了和那些人一样的病?” “是。”夷光话音未落,诸女便纷纷往另一边缩去,硬生生在这狭小的囚笼中空出一片地方来,用惊恐害怕的目光看着郑旦。 之前这一车里曾有两名越女先后病死,之后几天一直太太平平,没有再出事,原以为没人被传染,没想到竟然是郑旦。 雅兰也在其中,她一脸惊恐地道:“趁着刚犯病,赶紧告诉那些吴军,把她扔下车去。” 很快便有越女附声,“对对,快把她扔下去,省得传染给大家。” “谁敢扔!”夷光狠狠瞪着她们,冷厉的目光竟令诸女不敢出声,雅兰恼声道:“不扔她,我们所有人都会死,难道你想害死我们吗?你怎得如此恶毒!” 夷光扶郑旦坐好,漠然道:“你以为将郑姐姐扔出去,就万事大吉了吗?没有郑姐姐也会有别人发病,而吴军……”她目光复杂地看着远远跟在囚车旁边的吴国士兵,“他们根本不会理会我们的死活。” 雅兰自是不会认同她的话,“胡说,若我们死了,他们拿什么献给吴王,又拿什么交差。” 夷光也不生气,淡淡道:“若在意,就不会不请太医,更不会将生病的人囚在原车中,不将他们隔离;你自己想想,从有人生病到现在,哪一个被赶下车过,皆是死了以后才扔下车的。” 雅兰被她说得手足无措,“那……那现在怎么办?” 夷光望着满面通红的郑旦,沉声道:“我以前见过这个病症,很可能是痢疾,脏污的生水,不干净的食物,或者接触病患,都有可能被传染,我可以试着医治,但我需要草药。” 雅兰恍然,“难怪你最近一直问那些士兵讨要煮沸过的水,原来是这样,好啊,之前说的多么冠冕堂皇,说什么相互扶持,同气连枝;结果呢,明知道是什么病,却不告诉我们,自私自利。” “水源只是其中一个传染源,未必就是,再者,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 雅兰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没好气地道:“我们现在都被囚在车中,怎么找草药?难道去问吴军要啊。” 她旁边一名越女附声道:“就是,说了等于没说。” 夷光将水倒在帕子上,然后敷在郑旦额头,“我刚才看到一片背阴的山坡,长着不少草药,可能会有我需要的。” 雅兰一时没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直至旁边的越女提醒了一声,方才醒悟,惊声道:“你想逃走?” 夷光扫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要是想被吴军听到,可以再大声一些。” 果然,有吴军士兵听到声音往这边走来,不耐烦地道:“吵吵嚷嚷地做什么?” “我们……这里又有人生病了,求你们请太医来看看”雅兰虽然不满夷光,倒也分得清轻重。 听到这话,士兵下意识地退了两步,面上布满了戒备之色,口中却道:“病了就病了,有什么了不起,别再吵吵嚷嚷了,否则有你好看的。” 待那名士兵走开后,夷光淡淡道:“你看到了,他们是不会管我们死活的,想要活命,就得靠自己。” 雅兰紧紧抿着唇,虽然她很不想认同夷光,但事实如此,无论她们曾经的身份多么尊贵,在这些吴军眼中,皆只是一群死不足惜的卑贱越女。 不知过了多久,雅兰忽地道:“万一你走了不回来呢?” 对于她的质问,夷光淡淡道:“姐姐在,我一定会回来。” 雅兰张嘴欲语,夷光先一步道:“当然,你可以不信,我只是将事实告诉你。” “夷光……”郑旦虚弱地拉着夷光的衣袖,“我没事,歇歇就好了,你别去犯险。” “若歇息能让病好转,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了。”夷光握紧她同样滚烫的双手,“再说了,这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你,说不定下一个被传染的就是我。” 秋夜寂静,秋虫在草丛中虚弱的叫着,试图在这深夜里留下最后一点痕迹,证明它们曾经来过。 士兵在囚车边打盹,囚车的钥匙就挂在他腰间,几名越女交换了一个眼神,伸手自囚车附近捡起一根树枝,努力往他腰间够去,眼瞅着就能够到了,偏偏差了一小段,却是怎么也伸不过去了。 想要找根再长些的来,可找遍囚车附近,也只找到一根短的,将她们急的不得了,最后还是夷光想出了办法,用布条将两根树枝接在一起,勉强够到了士兵腰间的钥匙,一番折腾之后,终于够到了钥匙,悄悄打开牢笼。 在夷光准备出去的时候,雅兰忽地拉住她,警告道:“你要是逃了,郑旦可就活不了了。” “我知道。”夷光拂开她的手,走到浑身冷汗的郑旦面前,轻声道:“姐姐你等我回来。” 郑旦点头,吃力地道:“你小心一些。” 在夷光离开后,雅兰眸中闪过奇异的光彩,不知在想些什么。 夷光知道离开的时间越久,士兵醒来的机会就越大,所以她在避开巡逻的士兵后,就快步奔向日间所见的那座山。 幸好今夜月色正好,银辉似水一般倾泻而下,无需借助灯光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山路崎岖,有一些甚至根本没有路,只能踩着突出的山石强行爬上去,好不容易爬到山腰,夷光掌心已被棱角尖锐的山石划了好几个口子,她看也不看,四处寻找所需的草药。 上天垂怜,这背阳的山腰处,果然长着她需要的那几种草药,赶紧将所有能找到的草药都拔了装到袖中,将两只袖子装的鼓豉囊囊,随后顺着原路回去。 她怀着忐忑的心怀回到吴军扎营的地方,见那里静悄悄一片,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此安静,定是没发现自己离开,只要自己悄悄回到囚笼中,那就不会有人知道自己曾逃出去过,至少吴军是不知道的。 想到这里,夷光加快了脚步,那名士兵果然还在打盹,可令她疑惑的是,囚笼里的一众越女皆是面带恐惧,尤其是郑旦,不断朝她使眼色,那眼神似乎是在示意她……不要过来。 难道……没等夷光细想,一柄锋利的青铜刀已是落在颈间,耳边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竟然能从囚笼中逃脱,真有几分能耐。” 随着这个声音,一道细瘦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夷光认得,是相国公伍子胥的亲信――公孙离。 与此同时,留毒一脚踢醒了那个一直在打瞌睡的士兵,后者被踢的摔在地上,睁开惺忪的睡眼正要喝骂,看到是公孙离,赶紧闭上嘴巴,露出讨好的笑容,“公孙将军,您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怕是这越女逃光了,你也不知道。”公孙离面无表情的说着。 士兵骇然,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囚笼的门一直锁着,钥匙也一直由是小人随身携带,断然不可能逃出去。” “那你睁大眼睛瞧瞧她是谁。”顺着公孙离手指的方向望去,士兵看到了被留毒用刀抵住喉咙的夷光。 夷光是所有越女中最为美貌的,这名士兵曾几次受央给送了煮熟的水,自然认得,但这是士兵头一次在囚笼看到夷光,月光下的她美得惊人,比隔着囚笼相看,更加惊艳,可此刻士兵全然无心欣赏。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夷光,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这些越女是献给大王的,一再叮嘱你们要看管仔细,你可倒好,只顾着睡觉,连有人逃出去都不知道,如此懈怠,还要你做什么。”说着,公孙离拂袖道:“来人,把他带下去就地正法。” 士兵大骇,拼命求饶,可惜于事无补,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士兵拖到黑暗之中,结果可想而知。 在解决了懈怠的士兵后,公孙离将目光转向夷光,饶有兴趣地道:“既然已经逃走了,为何又回来,不是应该走得远远的吗?” “我没打算逃走。”夷光这个回答更加勾起了公孙离的好奇,“那么多人里面,你是唯一一个主动回来的人。” 夷光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问题,“这么多人?” 公孙离点头,指着雅兰等人道:“她们都想跑,只剩下一个跑不动的,好在都抓回来了,你是最后一个,她们说你会回来,果不其然。”停顿片刻,他又道:“说吧,为什么回来?” “回来救人。”夷光的回答引起了公孙离的惊讶,“你会医术?” 医道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只传男子,公孙离南征北战多年,从未见过一个女大夫,所以才会如此惊奇。 “父亲是大夫,自幼耳濡目染,也就学会了一些皮毛。” 公孙离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一把拉起她的手,无数刚刚从山中采摘的草药倾然而落。 “果然是大夫。”公孙离目光在那些新鲜草药上掠过,凉声道:“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她们得的是什么病?” 夷光缓缓道:“会让人腹泄腹痛,高热不止,又能够传染的,恐怕只有痢疾一症。” “有些能耐。”公孙离笑一笑,指着草药道:“这些能救她们?” “不错,只要……”不等夷光说下去,公孙离已是道:“留毒,把这些草药拿下去烧了。” 夷光大惊,急忙道:“这药可以救人,不能烧!” 公孙离没有理会她,见留毒迟迟没有动作,不悦地道:“没听到我的话吗?” 留毒将夷光交给士兵看到,走到公孙离身边,小声道:“将军,太宰大人让我们押送这些越女去吴国献给大王,这一路上,已经死了许多,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没到吴国,就已经死光了,到时候难以向太宰大人交待。” 公孙离拂一拂他肩上的尘埃,似笑非笑地道:“你何时成了太宰的人了?” “属下不敢,只是担心将军。” 公孙离淡淡一笑,落在留毒身上的目光令后者忐忑不安,“从会稽到姑苏,路途遥远,这些越女水土不服,得病而死,与我何干?” “可是……”留毒想说是他故意不给这些越女医治,话到嘴边,忽地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惊恐之色。 公孙离眯着细长的眼眸淡然道:“懂了?” “懂了。”留毒低头,悄悄将那份贪恋与不舍隐藏在公孙离看不到的地方。 “那就好。”公孙离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掠过夷光与囚笼中的郑旦等人,一字一字道:“这群越女意图逃跑,罪不可恕,着即……杀之!” 尽管已经料到了公孙离的心思,然在听到这句话时,留毒仍是骇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求情,当然不是出于善心,而是舍不得夷光的美貌;但他很快便认清了形势,这件事由不得他做的,甚至可能……连公孙离都不是做主的人。 “属下领命。”留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重新抬起青铜利剑指向夷光胸口,这一剑下去,夷光必死无疑。 “不要,求求你不要杀她!”郑旦在囚笼中拼命哭诉哀求,泪落如珠,可惜,在这乱世之中,眼泪是最不值钱的。 ------------ 第八章  繁楼 就在夷光即将丧命于利剑之下时,一个阴柔的声音在这晦暗的夜色中响起,“住手!” 公孙离瞳孔微微一缩,面色阴沉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伴着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锦衣华袍,折扇轻摇,一头长发被一顶银冠整整齐齐地束在头顶,纵使在漫卷的夜风中亦纹丝不乱。腰间垂着一块上等的羊脂美玉,底下是一双黑色镶万字曲水纹的靴子,从头到尾都透着一种与战场格格不入的精致,就像他的脸,明明是男子,却比女子还要阴柔精致,若非胸口平平,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果然是他。 公孙离眼中掠过一丝厌恶,“繁楼?你怎么在这里?” 被称为繁楼的男子微微一笑,他五官本就长得好看,这一笑,更是令人眼前一亮,如划破黑暗的一条穹光,“怎么,这是你公孙将军的私地,我来不得?” 公孙离冷哼一声,“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繁楼低头一笑,合起手中用沉香木制成的折扇,扬声道:“我原本已经跟随大王过了国境,但太宰大人担心有人容不下这群越女,就让我回来看看,结果……还真出事了。” 繁楼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留毒身边,折扇一晃,留毒的剑已是被格开来,他细细打量着夷光,赞叹道:“美,真是美!” 他本身就是容貌出色之人,又出身世家,深得伯嚭器重,一向眼高于顶,能得他赞叹者少之又少,且还接连用了两个“美”字,无疑是对夷光美貌最好的肯定。 繁楼轻抚着夷光柔美的脸庞,啧啧道:“公孙离,这么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你怎么能喊打喊杀呢,这要是让大王知道了,可不会饶你。” 公孙离漠然道:“她虽有几分姿色,却胆大妄为,私自逃跑,理当处理。” “逃路?”繁楼满面惊讶地道:“就这么一个娇娇柔柔的弱女子,还能从你公孙将军的手里逃走?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公孙离被他说得挂不住脸,但繁楼是伯嚭的人,不好说得太过,只得板着脸道:“这是我军中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此言差矣。”繁楼连连摇头,“这群越女是献给大王的,是我们所有臣子的事情,岂分你我。”说着,他眸光一转,落在夷光身上,“美人儿,你当真想要逃走了?” 夷光还没来得及说话,郑旦已是抓着栏栅急急道:“她没有想要逃走,只是去采药,救我们的性命;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看那些药草,都是她刚刚采回来的。” 繁楼目光在地上掠过,果然看到许多根上还带着泥土的新鲜药草,“她是大夫?” “对!”郑旦急急点头,“我们得了病,发烧、腹泄,可不论怎么求,他们就是不给医治,任由我们一个个活生生病死;夷光不忍见我死去,就冒险偷溜出去采药,回来的时候被他给发现了。”说着,她又道:“若夷光真有心逃走,就不会再回来,我求求你,救救夷光!” 繁楼走到郑旦身前,手指在其额上探了一下,果然烫得利害,他转过身,目光阴沉地望着公孙离,“你这是什么意思,存心要她们的命吗?” 公孙离不急不徐地道:“我怎么会这么想,实在是军中资源有限,实在救不了;而且这病会传染,万一因为勉强救治而令士兵染上疫病,又该如何是好?” 繁楼冷笑道:“这么说来,公孙将军还是为大局着想了?” “当然。”公孙离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繁楼明知道他在撒谎,却也无奈,身在朝堂,需要顾忌的事情太多,别说是他,就算是大王,也不能随心所欲。 半晌,他道:“既然这名越女是为了救人而偷逃出去的,事后也回来了,就饶了她性命吧。” “不行!”公孙离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他的要求,“军规如山,不得有违。” 繁楼嗤笑一声,“连军规都搬出来了,公孙将军还真是铁面无私啊,不过……”他走到公孙离身前,一字一字道:“究竟是真的不得有违,还是你公孙离别有用心?” 公孙离眸光微微一沉,迎着他的目光道:“公孙一心为朝廷为大王,从未有半点私心。” 繁楼挑一挑眉,笑道:“为了大王,就更不应该杀她了。大王之所以搜罗越女,是为了得到绝色美人,如今美人就在眼前,你却要杀了,这不是存心令大王不痛快吗?” 公孙离正要搬出军规,繁楼已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先一步道:“我知道你铁面无私,可如果大王知道这件事……呵呵。”他拍一拍公孙离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旁的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逃不过的,至于活罪还是死罪,就看大王的心情了。” 公孙离拂开他的手,面色阴沉地道:“你在威胁我?” 繁楼微微一笑,“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把事实告诉你,至于听不听,就看你自己了。” 公孙离紧紧抿着双唇,心中挣扎不定,他不想受繁楼威胁,但又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前程犯险。 杀,会得罪大王;不杀,则会得罪相国大人。 “将军。”正自两难之时,留毒在他耳边道:“不如暂且放了这些个越女,以免得罪太宰乃至大王。”不等公孙离言语,他又压低了声音道:“此处离姑苏还有一段距离,总会有机会的。” 他的话令公孙离脑海骤然一清,颇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是啊,离姑苏还有那么多路呢,急什么,真是急糊涂了。 想到此处,公孙嘴角微微上扬,不过很快便又归于平寂,以免被繁楼瞧出端倪,假意道:“繁楼,这是我军中的事务,你何必非要横插一脚?” 繁楼折扇轻摇,笑意吟吟地道:“我可是一片好意,不想公孙将军行差踏错,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说得可真是好听。”公孙离冷笑一声,故作不情愿地道:“也罢,今日我就饶过她们,但若是再逃跑,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罢,他拂袖离去,留毒赶紧跟上去。 繁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随即转身扶起夷光,关切地道:“还好吗?” 夷光抽回手,摇头道:“我没事,多谢公子相救。” 离得近了,繁楼能闻到从夷光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这么多日奔波下来,天气又渐渐炎热,夷光身上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汗臭之气,反而幽香阵阵,真是让人惊奇。 所谓得天独厚,倾世佳人,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繁楼依依不舍地收回的目光,指着散落满地的草药道:“这些草药,真能治得了她们的病?” 夷光一边捡着地上的草药一边道:“这是医治痢疾的对症之药,不过我还需要几样药材辅佐,不然起效会慢一些。”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犹豫道:“可否……” 繁楼年轻轻轻就能够得到伯嚭的倚重,自是心思玲珑,不等夷光说下去,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爽快会道:“我让人去准备。” “多谢。”虽然知道繁楼并非当真出自好心,但已经足够令夷光感激的了,至少郑旦的命算是保住了。 在药材与煎药的东西一并送到后,繁楼用拢起的折扇拍一拍手心,道:“好了,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陪着了,改明儿再来看你。”说着,他凑近几分,折扇微递,勾起夷光柔美的下巴,眼里充满了惊叹,每一次看到这张脸,都会有一种惊艳的悸动。 他回过神来,笑意深深地道:“美人儿,好好保护你的脸,大王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喜欢…… 夷光怔怔抚着脸颊,半晌,她怆然一笑,再美又如何,始终是这乱世里的一株无根浮萍,连飘向何处都不能自己做主。 ------------ 第九章 文种 第九章 夷光小心翼翼将煎好的药倒在一早准备好的碗里,分给那些得病的越女服用,其中一碗自是给郑旦的,她扶起滚身发烫的郑旦,柔声道:“姐姐喝药了。” 郑旦点头,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着苦涩的汤药,待将最后一口喝完后,夷光替她拭去唇边的药渍,道:“趁着这会儿天还没亮,姐姐赶紧睡一会儿吧。” 囚车里位置狭小,就算是睡觉,也只能半坐半倚,这还是其他越女怕被传染,刻意避开的缘故,否则连这点位置也没有。 在夷光准备继续去煎药的时候,郑旦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后者诧异地道:“姐姐?” 郑旦涩声道:“你老实告诉我,我这病真的能好吗?” 听到这话,夷光哂然一笑,“姐姐不相信我的医术?” “不是,只是……好多人都因为这病而死了,我……”郑旦不知该怎么说,夷光看出她的担心,微笑道:“痢疾虽然可怕,却并非无药可救,她们之所以死去,是因为没人给她们治病;如今有了这些草药,姐姐一定能够药到病除。” 夷光的话令郑旦安下心来,她抬头,看到夜空中光明皎洁的圆月,“你瞧这月亮,像不像我们以前坐在门口时看到的那样?” 夷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像。” “明月依旧,可我们已是回不到从前。”泪水无声无息地自郑旦眸中滚落,滑过滚烫的脸颊,消失在黑暗中,“夷光,我想苎萝村。” “我也想。”夷光轻吸一口气,压下弥漫在胸口的悲伤,反握住郑旦的手,“会的,我们一定可以回去;所以在此之前,无论遇到多少艰难的事情,姐姐都一定要撑下去,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郑旦定定看着她,半晌,忽地笑了起来,笑中含着点点泪光,“明知道你是故意说来安慰我的,可我还是忍不住相信,是不是很傻?” 夷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郑旦的手,只有这双手,能让她真切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活在人世间。 若是有一天,连郑旦都离她而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靠什么活着,或许……是寻找失散的父亲吧。 在这样的静寂中,郑旦忽地道:“夷光,我想听你唱曲儿,就你平日常唱的那一支。” “好。”夷光点点头,曼声轻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清越优美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随风传入一众越女的耳中,令她们淆然泪下。 这首越曲,并不悲伤,可在这个时候,却勾起了她们对家乡,对家人的思念;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或许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踏上越国土,沦为一个飘荡在吴国的孤魂野鬼。 就连一向蛮横的雅兰,在这个时候都安静了下来,默默听着婉转清幽的歌声。 不知是谁先附声相随,一个,三个,五个……越来越多,到后面,所有的越女都跟着唱了起来。 幽幽歌声,诉尽她们的思乡之情与即将前往异国他它的悲哀…… 吴军也听到了,但在这一刻,他们都选择了沉默,虽然吴越有别,但彼此都是一样人,都有家人,有七情六欲。 这些越女已经够悲惨了,又何必连这么一点点自由都赶尽杀绝呢。 远方的山坡上,范蠡驻马而立,听着远远传来的歌声,是越国的小曲,顺着歌声传来的地方望去,火光星星点点。 如今这个世道,只有一个地方会聚集这么多的越女,那就是吴国军队,所以他可以肯定,山下就是吴国大军。 大王……还有施公的女儿很可能就在那里。 想到此处,范蠡有一种策马奔过去的冲动,但这冲动,就像拂过脸庞的夜风,转瞬便消失无形。 他这样冲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不仅救不出什么人,反而还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他早已立下决心,要以身许国,但绝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相许,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宁可背负施公恩情,也要逃出皇宫。 他要救的,不是一人一卒,而是整个越国! 想到这里,范蠡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下一刻,脸上掠过决绝之意,一勒马绳,掉头往另一边奔去;他要赶在吴军之前,抵达姑苏。 在经过接连两天的日夜赶路后,终于抵达抵达姑苏,与战火遍地,民不聊生的会稽相比,姑苏城简直犹如世外桃源,城中繁华锦绣,百姓安居乐业,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是啊,吴国赢了,他们应该笑的,可谁又曾想过,在这胜利的背后,是皑皑白骨,遍地鲜血。 风尘仆仆的范蠡牵着马缓缓走在人群中,在穿过数条街道后,上来一处高门大院外,随铜环扣响,朱色大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脑袋来,疑惑地打量着范蠡,“你是何人?” 范蠡拱手道:“在下姓范,是你们老爷的故友,烦请通报一声。” “那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通禀一声。”随着这话,门房将大门重新关上。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门再次打开,这一回不像之前那样只开一条缝,整扇都开了,门房客气地道:“老爷请范先生进去。” 范蠡点点头,随他来到前厅,一名圆脸阔鼻,身形微胖的中年人坐在上首,瞧见他进来,身形一动,似想要站起来,但不知为何又生生忍住了,强按着激动道:“范兄你可来了。” 范蠡眼里亦有着相同的激动,不过与文种一样,都没有表露出来,淡淡唤了声“文种兄”。 “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在打发门房退下后,文种急忙起身,上前握住范蠡的双臂,“你可算是来了,这几日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范蠡摇头道:“我没事,但会稽沦陷,大王也被夫差抓了。” 听到这话,文种沉沉叹了口气,“我都已经知道了如今姑苏城里传得最热门的,就是这件事了。”说着,他苦笑道:“我料到这一战会很艰难,却没想到输得这么惨烈。” 说到这里,文种疑惑地道:“你当初不是都想好对策了吗,怎么还会这样?” 吴越大战之前,范蠡曾悄悄来见过文种,他料到吴越之间会有大战,也将吴国形势分析的一清二楚。 吴国看似强大,其实因为无节制的大肆扩张,已是外强中干,初战之时,或可以强大的兵力牢牢压制越国,但只要时间一久,无论是粮草供应,还是士兵的状态还有后援,都会出现大幅度的下降,所以吴国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久供不下。 吴越两国之间兵力确实存在差距,想要赢吴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拖! 按理来说,越国虽然兵力稍弱,可拖个一两个月并不是问题,所以文种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惨。 至于文种,他是楚国人,后来定居越国,与范蠡一样,都成了越王勾践身边的谋臣。 三年前,君臣商议之后,决定让文种前来姑苏,以商人的身份在此地结交各方人士,广积人脉,并暗中窃取情报送回越国,夫差日夜练兵的情报就是他传回去的,勾践接到消息后,决定先发制人,发兵攻吴,可惜,最终还是难逃输局。 范蠡沉声道:“吴王善战,伍子胥善谋,一武一文,我虽想尽办法,终归还是没能拖住他们。” 听到“伍子胥”三字,文种眼里露出深深的忌惮,在吴国,或许有人不知夫差之名,却绝对无会不知伍子胥之名。 “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在文种的注视下,范蠡一字一字道:“大王不能死,越国不能灭!” 文种喃喃念了一遍,苦笑道:“这十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简直难如登天。” 范蠡不假思索地道:“就算再艰难,我也要去做。”顿一顿,他又道:“文种兄可愿同往?” 文种微微一笑,“你我素来都是同进共退,如今自当同往;再说了,我来吴国,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多谢文种兄!”虽然知道文种一定会全力襄助,但听到确切的回答时,范蠡心里还是有些许激动。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文种拉着他落座,沉声道:“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来,复国之事,咱们慢慢再做图谋。” 范蠡点一点头,又道:“还有一事,要请文种兄帮忙。” 文种豪爽地道:“范兄只管说。” “复国一事可以慢慢图谋,但大王性命随时会有危险,得立刻找人劝说吴王留住大王性命,切不能让吴王动了杀机。” 范蠡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当即正色道:“吴王夫差最信任的有三个人,一个是伍子胥;一个是伯嚭;最后一个则是他的弟弟,公子山。” “伍子胥自不必说;至于公子山,此人性情耿直宽厚,原本倒是一个不错的人先,可惜,他对伍子胥言听计从,简直可说是盲从;伍子胥一句话,足以推翻咱们所有的努力,还会暴露身份。所以,在这件事上,唯一能够帮咱们的,就是伯嚭。” “此人看似对吴王忠心耿耿,又是先吴王阖闾的托孤之臣;实则心胸狭窄,锱铢必较,是一个十足十的小人;且他与伍子胥素来不对付,争取到他,应该不难。” “你可有办法接近他?”范蠡这一路上,早已将吴国内政打探清楚,他心中的人选,亦是伯嚭。 文种微微一笑,“如此要紧的人,我怎会放过,从他用的茶酒到他府中夫人小妾穿的衣裳首饰,都出自我的商铺;等他回来,我就立刻去办。” 范蠡长揖一礼,肃声道:“大王能否活命,就全赖文种兄了。” 文种连忙扶住他,“范兄如此客气做什么,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说着,他又道:“子皮一路赶来,必定十分辛苦,我让下人烧水,你好好洗个澡,这几日,就住在我府中,我会告诉底下人,你是我在楚国的故友。” “多谢文种兄。”说着,范蠡想起一事,道:“子皮此名,请文种兄以后都不要叫了。” 文种诧异地道:“这是为何?” 范蠡将越王宫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沉声道:“若让伍子胥知道子皮未死,一定会穷追不舍。” 文种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当即道:“我明白了,子皮已死在越王宫中,如今的你,只是范蠡,楚人范蠡。” 接下来的几日,范蠡一直住在文种府中,每一日都会有探子将吴军的行踪传到府里。 ------------ 第十章 两边争夺 第十章色胆包天 三日后的一个黄昏,吴军在姑苏城十余里的地方安营,伍子胥见天黑之前,无法入城,便让他们就地扎营,待明日一早,再行入城。 公孙离来到伍子胥的营帐内,拱手道:“启禀相国,士兵皆已经安顿下来,一切无异。” “那些越女呢?” 公孙离连忙道:“也都安置好了。” 伍子胥抬起头,花白眉毛下的那双眼睛,锐利而清明,并没有因为年岁的流逝而变得浑浊,“知道这几日,老夫为何放缓行军速度吗?” “卑职知道。”公孙离早就察觉到大军行进的速度有所放缓,但直至这会儿听伍子胥说起,方才确定。 “按着原本的行军速度,这会儿应该已经入城,可老夫不敢入,也不能入。”察觉到伍子胥冰冷的目光,公孙离连忙单膝跪地,“卑职办事不利,请相国大人治罪!” “因为繁楼?” “是。”提起繁楼,公孙离便恨得直咬牙,“他一直跟着在那群越女身边,卑职几次想要动手,都因为他的阻挠而不得不放弃!” 伍子胥微微的扬眉,凉声道:“一个繁楼就让你这般缩手缩脚,以后如何做事?” “卑职无能。”公孙离低首请罪,随即又道:“若仅仅只是一个繁楼,卑职自不担心,可在他身后还有太宰与大王,卑职怕一个不慎,会为相国大人招来灾祸;若是这样,卑职纵万死亦难赎其罪。卑职想着,越女那件事不如算了,只是一群女流之辈,就算侥幸被选在大王身边,也不过是相互之间争风吃醋,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糊涂!妲己、褒姒难道不是女子吗?结果如何,帝辛身死国灭,周幽王烽火戏诸候,死于骊山之下。” 公孙离听得冷汗涔涔,连忙低头请罪,“卑职思虑不周,还望相国大人见谅。” “现在知道怎么做了?” 听到这话,公孙离连忙挺直了背,肃然道:“卑职一定不负相国大人所望!” “好。”伍子胥满意地点头,“二更时分,老夫会将繁楼叫来营中叙话。” 公孙离眸光一亮,他知道,伍子胥这是在帮他拖住繁楼,只要后者别来插手,对付区区几个越女,根本不是问题。 不等他道谢,伍子胥又道:“也别都杀了,留几个姿色平庸的,也好向大王交差。” “谨遵相国之命。”公孙离明白他的意思,夫差身为大王,见惯了美女,必然瞧不上姿色平庸者,也就不会将她们选入宫中,两边都不得罪,端得是好计谋。 夜间,一钩弯月悬在夜空中,洒下朦胧光华,草丛中夏虫争鸣,蝉鸣不止,倒是热闹得紧。 “姐姐喝水。”夷光走到郑旦身边,将一杯放凉了的水递到她手边。 入了吴境后,吴军对她们的看守不再像之前那么严格,再加上繁楼从中周旋,故而每天安营过夜的时候,被允许走出囚车,以半个时辰为限;这半个时辰成了每天最盼望的时间。 在郑旦接过水后,夷光伸手往她额头探去,却被其刻意避过,望着落空的手,夷光一怔,旋即神色变得紧张起来,难道又发烧了?郑旦之前就曾退烧之后又反复,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如果再发烧,那就麻烦了。 郑旦看出她的心思,笑道:“放心,上次退烧之后就没再起来过,你就别担心了。我就是想告诉你,别隔一会儿就来探温度,真的没事了。” 听她这么说,夷光放下心来,“那好,有什么不舒服的,立刻告诉我,哪怕是一丁点难受,也千万别忍着。” 郑旦心里暖暖的,嘴上却故意揶揄道:“知道了,你比我娘还要啰嗦。” 夷光正要说话,瞥见人往她们走来,是留毒,眸光微微一动,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嗯。”郑旦虽不舍这短暂的自由时光,但也没说什么,拍拍裙裳起身往囚车走去。 “站住。”见二人要走,留毒连忙唤住。 夷光望着来到她们面前的留毒,轻声道:“我们这就回去。” 留毒摇头道:“繁楼公子要见你们。” “见我们?”夷光诧异地道:“有什么事吗?” 留毒淡淡道:“去了就知道了,走吧。” 见他这么说,夷光二人只跟着他离去,只是夷光心里始终有些疑惑,这留毒是公孙离手下的百夫长,与繁楼并不是一路人,后者怎么会遣他来传话。 一路走来,竟是越来越偏僻,脚下的路也越来越窄,营中那一丛丛火把已经变成了身后微弱的光芒。 郑旦暗中拉一拉夷光的袖子,悄悄道:“我怎么觉着不大对劲?” 夷光也是一样的感觉,遂问走在前面的留毒,“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留毒头也不回地道:“就在前面了。” 夷光越看越不对劲,停下脚步道:“天色太晚,路也看不清,要不还是回去吧。” 这一次,留毒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借着银白的月光,夷光从他眼中看到了令人恐惧的杀意。 杀意? 夷光一愣,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把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郑旦往军营的方向跑去。 郑旦诧异地道:“这是怎么了?” “他要杀我们。”夷光一边回答一边往回看了一眼,竟然没看到留毒人影,奇怪,他去哪里了? 夷光念头还没转完,便撞在了一个硬绷绷的东西上,险些摔倒,待得定睛看清后,面色顿时难看无比。 留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们前面。 夷光将郑旦护在身后,一步步往后退着,“我们是要献给吴王,如果我们死了,你难逃罪责。” 她的话令留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你们趁看守不备,私自逃走,途中不小心滚落山坡而死,与我何干?” “好恶毒的心思!”夷光紧紧咬着银牙,留毒带她们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瞧见,就算偶尔有那么几个瞧见的,也不会帮她们这群越女说话。 夷光一边盯着留毒,一边侧头轻声道:“姐姐快走!” “那你……”不等郑旦说下去,夷光又道:“我随后就来,快走!” 郑旦咬一咬牙,转身奔去,留毒见状,冷哼一声,一个纵身跃过拦在前面的夷光,手掌重重击在郑旦背上,后者当即倒地,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 “姐姐!”夷光骇然失色,立刻就想奔过去查看,却被留毒一把攥住,他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怎么也挣不开。 留毒不顾她的挣扎,强行拖到不远的山崖上,此处山崖陡峭,且山壁上到处都嵌着山石,露出尖锐的棱角,这要是滚下去,就算侥幸不死,夷光这张脸也必然毁了。 留毒知道,只要他将夷光推下去,就能够完成公孙离交待的任务,可是……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就这么杀了,实在太可惜,可是大人交待的任务又不能不完成。 正当留毒犹豫不决的时候,夷光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留毒吃痛,下意识地松开手,趁这个机会,夷光赶紧逃跑;可惜,没跑几步便又被抓住了,一个弱女子想从一个百夫长手里逃走,实在太难了。 望着夷光的倾城容颜,留毒终于有了决定,夷光是一定要杀的,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做一件事。 留毒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绳子,将夷光的两只手高举过顶,然后紧紧绑住,他这个举动令夷光骇然,挣扎地越发用力,“你……你不要乱来!救命!救命啊!” 留毒没有理会,此处离营帐数里远,偏僻无人,就算夷光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 他呼吸急促地解开腰带,望着夷光的目光里是**裸的欲望,既然一定要杀,那就在杀之前,先让他痛快一回,也算是没有暴殄天物。 在留毒意欲要对夷光施暴的时候,离此数里远的大帐中,繁楼起身朝坐在上首的伍子胥道:“天色不早,相国若没别的事,繁楼就先行告退了。” 伍子胥呵呵笑道:“这么急做什么,茶还没品完呢,坐下坐下。” 见他这么说,繁楼只得重新落坐,心不在焉地喝着温热的茶水,一个时辰前,他本打算去看看夷光等人,结果伍子胥派人遨他来品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勉强又坐了一会儿,繁楼再次起身道:“夜深了,相国早些歇息吧,明儿个一早还得入城见大王。” “老夫这几日精神特别好,这会儿还一点睡意都没有。”说着,伍子胥笑道:“怎么,坐得厌烦了?” 繁楼闻言,连忙在椅中欠一欠身,“怎么会呢,就是怕扰了相国歇息,若是因为繁楼而令相国精神不济,那繁楼罪过可就大了。” “哈哈哈。”伍子胥大笑几声,目光深深地看着繁楼,“所有人里,除了公孙离之外,老夫最看重的就是你,可惜啊,你不肯跟着老夫。” 繁楼连忙道:“末将才疏学浅,行事又素来乖张,若是在相国大人麾下,怕是要坏了您的名声。” 伍子胥淡淡一笑,“你不必贬低自己,人各有志,老夫不会勉强你。” 繁楼暗自松了一口气,起身道:“那末将告退,相国大人早些歇息。” 在他说话的时候,帐外传来几声布谷鸟叫,伍子胥眸中掠过一丝松驰,道:“既是这样,那老夫就不多留了。” 在退出营帐后,繁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伍子胥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可今日他把自己叫过来,看似说了一堆话,实际上却是什么都没说,仿佛……是存心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繁楼心头猛地一震,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驱散一直笼罩在心头的迷雾;下一刻,他快步往关押着一众越女的囚车走去,到了那边,发现原本关押着五六十名越女的囚车,此刻只剩下十来个姿色普通的,而夷光并不在其中。 他面色大变,急忙扯起一名正在打盹的士兵,厉声道:“她们人呢?” 士兵茫然地道:“人?什么人?” 繁楼指着囚车里稀稀疏疏的秀女,“我问你那些越女呢,为什么只剩下这少少十余个?” 士兵一脸惶恐地道:“小人不知道。” 繁楼恼声道:“你不是一直在这里看着吗,怎么会不知道。” 士兵讪讪道:“入夜后小人实在倦得慌,就给睡……睡着了,实在不知她们什么时候不见的……”望着繁楼难看的面色,声音越来越小。 看着跟个木杆子一样杵在那里的士兵,繁楼气不打一处来,喝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派人去找,要是找不回来,你这脑袋也不用再顶着了!” 士兵连连点头,正要离去,耳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必了。” 公孙离负手走来,淡然道:“那些越女趁着外出活动的时候,悄悄逃走,我已经派人去搜寻了。” 繁楼眼眸微眯,“真的是搜寻吗?” “此话何意?” 繁楼冷笑道:“只怕搜寻是假,灭口是真。” 公孙离扬一扬浓眉,不急不徐地道:“繁楼,凭你刚才这句话,我就可以上禀相国大人,治你一个诬蔑同僚之罪!” 繁楼寒声道:“你可以拿相国大人来压我,但是公孙离,你不要忘记,这些越女是要献给大王的,若是交不出人来,别说你,就连相国大人也难以交待!” 他的话令公孙离眸光一颤,转瞬已变成无奈之色,痛声道:“我何尝不想安安稳稳带她们回姑苏,无奈这群越女不肯安生,三番两次逃走,着实让人头痛。”不等繁楼言语,他又道:“你放心,回到都城后,我会立刻去向大王请罪,绝不推卸责任。” 繁楼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明知公孙离说的没一句实话,却什么也说不得;那张精致的面容因为气愤而显得有些扭曲,一根根沉香木扇骨被攥得咯咯作响。 许久,他缓缓松开手,眉目清冷如隆冬寒雪,一字一字道:“找回越女,此事作罢;否则我定一字不漏禀告大王,你好自为之!” 望着拂袖离去的繁楼,公孙离一扫之前的痛惜与自责,取而代之的是冷笑与讥诮。 ------------ 第十一章 生死一线 再说夷光那边,兽性大发的留毒想要对夷光施暴,郑旦虽然害怕,但还是努力挡在夷光面前,留毒本想一刀杀了她,但看到郑旦长得颇为美貌,一时又起了色心,淫笑道:“本来不想吃你,既然你非要送上门来,那我就从了你,权当开胃小菜了。”说着,他一把推开郑旦,扯下腰带绑住夷光脚,这么一来,她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后者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怎么的,竟然丝毫不反抗,由着手脚被紧紧绑住。 在确定夷光不可能逃走后,留毒不顾郑旦的反抗,强行将她压在身下,扯开她的衣裳,露出圆润光滑的香肩 “咕咚!”留毒几乎能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一想到有两个世间少有的美人儿即将属于自己,整个人就激动得直颤抖。 郑旦绝望地看着那张恶魔一般的面孔,泪流满面,难道今日……真要清白不保? 不,与其被这厮侮辱清白,她宁可一死;再说,她并不觉得留毒得逞之后,会放过她。 想到这里,郑旦缓缓闭起双目,牙齿无声地抵住舌根。 母亲……女儿来寻你了! 正当她要用力咬下的时候,耳中忽地传来一声重响,她诧异地睁开眼,只见夷光捧着一块石头站在留毒后面,刚才那声重响,就是石头敲在留毒后脑勺所发出的。 留毒突然受到重击,整个人都似乎愣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看到他盯着自己,夷光并没有慌神,而是又举起石头用力砸在留毒头上,鲜血当即顺着额头流下来。 接连受了两次重击,纵使留毒也受不住,一头栽倒在夷光身上,一动不动。 见他晕倒,夷光赶紧扔掉手里的石头,奔过来帮着推开沉重的留毒,扶起郑旦,又替她拉好衣裳,紧张地道:“还好吗?” 郑旦用力摇头,“还好有妹妹,否则……”一想到刚才的事,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止不住。 “没事了,没事了!”夷光知道凭她们俩个弱女子想明着对付留毒是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胜算就是假装让留毒得逞,然后趁他得意忘形的时候暗中偷袭。 她发现这里有很多尖锐的碎石块,所以故意由着留毒绑上自己的手脚,然后趁其不注意,捡起石块悄悄割断绳子。 待心情稍稍平复后,夷光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对,赶紧离开这里。”郑旦抹抹眼泪,与夷光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正要离开,突然一只脚被人抓住,动弹不得,慌忙看去,竟是留毒,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你们哪里也别想去!”留毒面目狰狞的吼着,半边脸都是鲜血,看起来犹如从九幽地府里逃出来的恶鬼。 郑旦吓得愣在那里,还是夷光反应快,一把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下去,但这一次,留毒没有再给她们机会,他虽然受了伤,可对付两个弱女子还不在话下,一把打落夷光手中的石头。 夷光反应极快,石头刚被打落,立刻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狠狠扎在留毒手背,树枝坚硬,当场刺入筋骨之中,痛得留毒缩回了手。 趁这个机会,夷光拉着郑旦疾奔,她们知道,一旦被留毒抓到,必死无疑;逃跑,是她们唯一的生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慌不择路之下,竟然奔到了另一侧的悬崖边,比刚才那个山崖更加陡峭可怕,即便在黑夜里,也能感觉到那份可怕的悬崖,郑旦心中充满了绝望,难道真是注定要死在这里吗? 看到她们停下脚步,留毒咧嘴露出狰狞得意的笑容,一步步往前逼近,“跑啊,怎么不跑了?” 夷光紧紧拉着郑旦的手,一点一点往后挪着,想要维持与留毒之间的距离,但很快她就不能再往后挪了,因为她们已经退到了边缘,再往后,就是万丈深渊…… “怎么办?怎么办?”郑旦看看留毒,又看看身后的悬崖,慌得直哭。 夷光咬一咬牙,对不断逼近的留毒道:“你放过姐姐,我任你处置!” “夷光!”郑旦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虽然不想死,却也不想用夷光的生命来做交换。 夷光示意她不要说话,盯着留毒道:“如何?” 留毒停下脚步,一脸轻蔑地道:“你没资格与我谈条件,过来,或者两人一起死,你自己选吧。” 留毒胸有成竹地等着夷光回答,他相信,夷光一定会选择前一条路,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会拼命去抓住,这种事情他在战场上看的太多了。 事情上,留毒确实料对了,但他忘了一句古话――人算不如天算。 在一番艰难的挣扎后,夷光心中有了决定,轻声道:“待会儿我拖住他,姐姐赶紧走。” “不!”郑旦急急摇头,“我已经丢下过你一次,绝对不会再丢下第二次,要走一起走!” 郑旦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拉住夷光的手,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去,而她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姐姐!”夷光骇然色变,急忙去抓郑旦的手,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郑旦摔落悬崖,消失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夷光怔怔跪在悬崖边,她自幼失母,除了父亲之外,最亲的就是郑旦,而逃亡的这些日子里,父亲不知所踪,是郑旦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彼此相互依靠,成为这乱世中唯一的温暖;可现在,连郑旦也死了,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留毒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抓夷光,唯恐她也跟着跳下去,当然,他不是怜惜夷光性命,而是心心念念想着未完成的那件事。 夷光瞧见了,可她既没逃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抓住。 留毒一把得手,欣喜不已,原先被那两记石头砸下去的淫欲顿时又窜了上来,色迷心窍的他并没有发现夷光目光一直落在他腰间的青铜剑上。 夷光目光森冷如霜,既然怎么样都难逃一死,那就让她拉着这个恶棍一起死,也算是替姐姐报了仇。 夷光心地一向善良,平日连蝼蚁也不愿伤害,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如此强烈的憎恶之心! 就在留毒上下齐手,想要再次施暴的时候,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他脑后传来,留毒来不及躲避,只能匆忙把头往旁边一偏,堪堪避过,但耳朵被划出一道血口子。 “什么人?!”他气急败坏地看着四周,刚才差点取了他性命的暗器力尽掉落在地上,是一枚手指长短的飞镖,在月光下闪烁着森森寒光。 没人理会他,只有夜风拂动树叶传来的“沙沙”声,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他的错觉,但留毒知道不是,因为那枚飞镖还静静躺在地上。 留毒越待越觉得不安,正当他准备拉着夷光离开时,胸口忽地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截剑尖透胸而出,一滴滴的鲜血自剑尖滴落。 他曾取过很多人的心头血,当初能够从一名普通士兵跃居为百夫长,就是因为他曾在一场战役中连取数十名敌人性命,成为杀敌最多的士兵,得到了公孙离的赏识。 而今天,他自己被人取了心头血,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吧。 他想回头,却已经没有了力气,“呯”的一声摔倒在地上,鲜血在他身下缓缓凝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而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杀自己的是什么人,更不知道……自己腰间那把配剑,已经到了夷光手里。 就算没有身后那个人,夷光也会杀了他。 望着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的留毒,夷光眼底通红,她当然不是同情留毒,而是想起了摔下山崖的郑旦。 若不是这个歹毒好色的小人,姐姐不会死,她还会好好的活着…… 想到这里,夷光眼中恨意森森,不由得举起了手中的利剑,正当她要落下的时候,手腕被人一把握住,有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手一旦弄脏,就再也洗不干净了,这种人――不值得。” 这句话令夷光一下子醒过神来,虽然对留毒的恨意尚在,但终归是松开了手,任由那剑掉落在地上,一并掉落的,还有鬓边一枝松动的木簪。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夷光朝站在面前的黑衣人屈膝行了一礼,尽管后者刻意压低声音,但夷光还是听出隐藏低沉背后的清脆。 黑衣女子露在黑色面巾外的双眸露出一丝訝色,旋即笑道:“你这耳朵倒是灵得很。”说着,她打量了夷光一番,道:“你是……越国人?” “是。”夷光将事情大致说了一番,在提到郑旦摔落悬崖时,不禁落下泪来。 黑衣女子叹息道:“可惜我晚来一步,不然倒能救下她。”顿一顿,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夷光望着黑沉沉的悬底,咬牙道:“我想去找姐姐,或许……”她眼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并没有死。” 黑衣女子摇头道:“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就算有九条命也未必能活,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夷光银牙微咬,神情坚定地道:“我知道,但我一定要找到她;若是活着,那自然最好;若是死了……至少能得一捧黄土安身,不至于曝尸荒外,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姐姐做得了。” “倒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只是……”黑衣女子忧声道:“你们逃走,他又死了,恐怕吴军不会就此作罢,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 夷光笑一笑,“多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黑衣女子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许多,她竟然还是一心要去寻找摔落悬崖的郑旦,一时不知该说夷光重情重义还是不知死活的好,不过这心里倒是生出几分好感来;乱世之中,人人都只顾着自己,像夷光这样为了别人而不顾自己安危的,真是少之又少。 “你叫什么名字?” “夷光。” “夷光……”黑衣女子喃喃念了一遍,道:“罢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陪你吧,万一吴军找来,也好护你性命。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三日,三日后无论是否找到,都必须离开此地。” 夷光没想到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会这样帮着自己,让她再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这世间,虽有恶,亦有善。 在短暂的犹豫后,夷光郑重点头,“好,我答应你。”说着,她又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冬云。寒冬腊月的冬,拨云见日的云。”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拉下面巾,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庞。 ------------ 第十二章 伯嚭 翌日,留毒的尸体被人发现,迅速报到公孙离处,一直递到的还有一枚飞镖一枝木簪。 公孙离知道兹事体大,当即去见了伍子胥,得知留毒倏死,伍子胥眉目一皱“谁杀的?” “不知道,不过在他身边找到飞镖与这枝木簪,他的死应该与失踪的那两名越女有关。” 入姑苏城的前一夜,他命人分别将那些姿色上佳的越女带到无人的地方,然后悄悄杀死掩埋,事后问起,就说那些越女跑了,没有追回来。 天亮前,其他人都回来覆命了,唯有留毒一直未归,事后他派人几番寻找,终于找到,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伍子胥端起搁在一旁的茶盏,凉声道:“他武功不弱,力气也大,区区两名越女如何杀得了他。” “除了胸口那处致命伤之外,头上还有两处伤痕,应该是越女趁他不备,将他砸伤,然后趁机杀害。” 伍子胥不置可否地道:“那飞镖你又如何解释?” 公孙离正要说话,忽地心头一动,脱口道:“相国大人的意思是,除了那两名越女,还有第三人?” “由背而入,一刀毙命,岂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越女所能办到的,留毒必是死在第三人之手,那两名越女也是此人救走的。” 公孙离深以为然地点头,“那现在怎么办?” “找到那三个人,另外……”伍子胥缓缓道:“把这件事传扬出去,就说是逃跑的越女杀的。” 公孙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传扬出去,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被人笑话堂堂一个百夫长还敌不过两名弱女子。 见公孙离满面诧异,伍子胥凉声道:“不明白?” 公孙离连忙拱手道:“卑职愚钝,请相国大人明示。” “昨日见大王,他似有留下勾践之意,当杀不杀,必遭其害,如今正如借这件事告诉大王,勾践……非死不可!” “原来如此。”公孙离恍然在悟,“还是相国大人深谋远虑,卑职立刻去办。” 伍子胥一心想着杀掉勾践,将越国牢牢掌控手中,却忽略了一个人,也正是这次忽略,让他与夫差的关系渐渐走向破裂。 此时,太宰府中,伯嚭正在朝繁楼大发雷霆,为的自然是那些失踪的越女。” 繁楼静静听着,待伯嚭说完后,方才道:“卑职大意,实在没想到相国为了阻止越女入吴,竟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哼。”伯嚭冷哼一声,道:“他有什么手段使不出来的。” 繁楼疑惑道:“恕卑职直言,大人为何对这件事如此在意?” 伯嚭道:“会稽一战,大王失散归来后,我曾在大王桌案上见到过一幅画,画中清溪旁边,站着一位轻纱蒙面的女子;大王并不擅长作画,但那位女子,却画得形神兼备,简直犹如要从画中走出来一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繁楼略一思索,道:“朝思暮想,心心念念。” “不错。”伯嚭颔首道:“越国相见,自是越女无疑,大王虽然嘴上未说,但心里必然十分挂念,若我能找到此女……” 繁楼乖觉地接过话,“大王必定十分欢喜,而太宰大人亦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伯嚭笑意深深地道:“知我者,莫若繁楼也。” 正在此时,下人走进来道:“启禀太宰大人,九维坊的文老板求见。” 伯嚭眉头一皱,“不是说不见吗,怎么又来了?” “说是有要紧事求见。”听到这话,伯嚭好笑地道:“他能有什么要紧事?” “可要小人去将他打发走?”面对下人的询问,伯嚭凉声道:“只怕今日打发了,明日后日他还得来,罢了,让他进来吧。”说着,他对繁楼道:“你这会儿出去免不了与他撞个正着,且去屏风那里避一避。” “是。”繁楼离座来到屏风后,这屏风是用上等檀木雕就,共有六扇,高近丈余,将他的身影遮了严严实实。 不一会儿,身形微胖的文种走了进来,伯嚭素来注重虚礼,所以他一站定,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太宰大人。” 伯嚭漫然道:“听底下人说,文老板有要紧事求见,不知是何事?” 文种赶紧递上捧在手里的一个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小木匣子,“请太宰大人过目。” 伯嚭疑惑地接在手里,刚一打开,就有一阵似曾相识的清香扑鼻而来,他惊喜地看着匣中一片片纷白如雪的细长叶子,“这是……天山白茶?” “太宰大人好眼力!”文种翘起大拇指,讨好地道:“前次来府中,听太宰大人说起曾喝过一回天山白茶,甚是难忘;正好小人有做茶叶生意,就托人四处打听,还真让小人找到了这么一小匣天山白茶。” 天山白茶顾名思义只长于天山极寒之地,统共只有十几株,此茶清香醇厚之余又有一股清冽之气,极是稀少。 这伯嚭有三好,一名二茶三财,文种这份礼,正送到了他的心坎上,自是满心欢喜,“这都能让你找到,真是不容易。”顿一顿,他又道:“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要紧事?” 文种讨好地道:“对小人来说,但凡与太宰大人有关的,无一不是要紧事。” “倒是能说会道。”伯嚭道:“说吧,有什么事相求。”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宰大人双目。”文种上前一步,轻声道:“小人听说,宫里茶叶买办的期限就快到了,不知小人是否有这个荣幸?”说着,他又急忙道:“若能得此殊荣,小人绝不会忘了太宰大人的提携与恩情。” “消息倒是灵通,不错,下个月就到了。”伯嚭把玩着手里的木匣子,道:“难得你寻来这茶叶,也罢,我就把九维坊的名字添上去,至于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多谢太宰大人!”文种喜不自禁,连连道谢。 在一番闲谈后,文种将话题渐渐扯到了吴越之争上,更提及他曾在越国为官,被子皮“排挤”一事,说得似模似样,若非知道实情的人,必会相信他的言辞。 在一番沉默后,文种忽地道:“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伯嚭慢条斯理的应着。 文种郑重其事地道:“这次越王是杀是留,不仅关乎吴国安危,亦与太宰息息相关。” “这话又怎么说?”伯嚭好奇地问着。 “其实越王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隐藏在这件事背后的搏弈,赢家将得到整个吴国的掌控权。伍相国现在已经这般霸道,若再让他得到掌控权,恕小人直言,他还能容得下您吗?” 听完文种这番话,伯嚭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段时间他一直着眼于小得小失,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差点因小失大,好险! 想到可怕之处,伯嚭心有余悸,冷汗都出来了,待心情稍加平复后,他盯着文种,“刚才的话……” 文种会意地道:“小人最近记性不好,走出这个门儿,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伯嚭眸光微微一松,“很好,你回去吧。” 待文种走后,繁楼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望着已经关起来的门,若有所思地道:“大人真打算保下越王?” 伯嚭颔首道:“他说的没错,这件事表面看来是越王一人生死,其实是我与伍子胥的搏弈,谁能赢下这一战,便占据了先机。”说着,他道:“怎么,你不认同?” 繁楼摇头道:“这倒不是,卑职只是担心……他会不会是越国奸细,知道您与伍相国关系不佳,所以利用这一点,来诓骗大人保住越王性命?” 听到这话,伯嚭摇头道:“他若真是奸细,就不会说出曾在越国为官的事情了。” “越国为官一事,也不知道真假,或许是他故意放出来的烟雾,用来迷惑大人。”面对繁楼的怀疑,伯嚭微微一笑,“他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句谎言。” 繁楼诧异地道:“大人如何知道?” 伯嚭拍一拍手边的木匣子,笑意深深地道:“你真以为什么人都能来我府中做生意吗?” 繁楼恍然,怕是在文种第一次踏足太宰府之前,他的背景来历就被查了个一清二楚。伯嚭不说,并非不知,而是在等着文种自己开口;刚才但凡有一句谎言,就会被识破。 “太宰英明,卑职自愧不如。”随即繁楼又道:“想要对抗伍相国,必需得到大王的支持,大人有把握说服大王吗?” 伯嚭弹一弹指甲,凉声道:“论行兵布阵,我或许不及他伍子胥;可论起对大王的了解,就是他不及我了。大王是要做明君的,岂会由着他残杀战俘;只要抓牢这一点,定能让大王站在咱们这一边。不过……这只能保勾践一时。” 繁楼听出他话中之意,试探道:“大人是说……伍相国不会善罢干休?” “我对他太了解了,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体,他既然认定勾践不该活,就一定会千方百计杀了他。”说到这里,伯嚭忽地笑了起来,“不过这对咱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卑职不明白。” “你想啊,大王不想杀越王,他却非要杀,大王会乐意吗?他伍子胥再能耐,也只是个臣子,除非他想自立为王,否则……”他笑容诡异地望着繁楼,“你听说过哪个得罪君王的臣子,有好下场的?” “一个是处处给他添堵的臣子;一个则处处替他分忧,更为他寻来朝思暮想,貌美如花的越女。你说,大王会钟意哪一个?” 繁楼会意地笑道:“自然是太宰大人。” 伯嚭笑而不语,他走到窗前,朝着蓬勃洒落的夏光伸出手,五指缓缓并拢,仿佛是要将这灿烂明丽的夏光握在手中。 被压了那么多年,也该轮到他一朝登临了…… ------------ 第十三章 故人相逢 文种一回到自己府中,就立刻去了后院见范蠡,后者正在煮茶,瞧见他进来,笑道:“文种兄来的正好,尝尝我煮的茶。” 文种接过他递来的茶,刚一入口便连连摇头,“这茶与我送给伯嚭的天山白茶相比,差得远了。” 范蠡笑一笑,徐徐喝着苦涩之中透着一丝清香的茶汤,神情颇为享受。 文种一直在等范蠡问伯嚭那边的情况,偏偏他就是不开口,忍不住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今日去太宰府,结果如何吗?” 范蠡微笑道:“看文种兄进来时神清气爽,嘴角微扬,想必一切顺利。” 文种一怔,旋即摇头道:“你啊,不做谋士可以去看相了,保准一看一个准。”玩笑过后,他把与伯嚭相谈的情景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临了道:“虽然伯嚭没有明说,但我有把握,他一定会拼力保下越王,你可以放心了。” 面对这个好消息,范蠡不仅没有露出欣然之色,反而眉头微皱,文种疑惑地道:“怎么了?” 范蠡迟疑道:“他果真对你的话丝毫不怀疑?”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文种神色顿时松了下来,笑道:“今日那番话是你我几经推敲之后方才定下来的,天衣无缝,他又岂会怀疑;为了取信于他,我可是连自己曾在楚、越两国为官的事情都说了。” “话虽如此,但伯嚭位极人臣,按理来说,不会如此轻信一个外人的话。”范蠡原本已是打算好了,若伯嚭推辞不肯,就让文种再使些钱财,让他身边的妻妾吹吹耳旁风,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 文种不以为然地道:“我是外人不假,可说的话却句句属实,越王若死,伍子胥更加不可一世,他伯嚭这一辈子都休想摆脱伍子胥的压制。” “可我始终觉得太容易了些。”面对范蠡的话,文种道:“依我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你想想啊,伯嚭久居伍子胥之下,早已不甘心;再加上越国一战,他又丢了这么大的脸,自是想扳回一局;如今我给他指了这么一条明路,岂有不答应之理。” 范蠡默默不语,半晌,他忽地道:“你觉得伯嚭是一个怎样的人?” 文种不假思索地说出十四个字来,“贪财好名,锱铢必较,十足小人一个。” 范蠡盯着“或许……咱们都被骗了。” “此话怎讲?” “我怀疑……”范蠡眼底精光闪烁,一字一字道:“伯嚭早就洞悉了其中利害关系,就算你不走这一趟,他也会保下越王。” “不可能。”文种连连摇头,“我在姑苏数年,早已经将他打听得一清二楚,能力平庸,又好大喜功,当年凭着溜须拍马的功夫得到了吴先王阖闾的倚重,成为托孤之臣。以他的资质,绝不可能洞悉这一切,否则我与他说那些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惊讶了。” 范蠡沉声道:“具体我也说不好,总之小心这个人。” “知道了。”文种随口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对了,范兄可有想到复国大计?” 范蠡沉声道:“有一些眉目,但复国一事关系重大,一子错可能满盘皆输,我得再仔细想想。”说着,他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文种兄。” “你只管说就是了。” “当日施公为了救我性命,慷慨就义,临终前将他唯一的女儿托付予我,但是等我赶到苎萝村的时候,施姑娘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打听得知,吴军曾去过,怀疑她被吴军抓来了姑苏,所以想请文兄打听一下。”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文种面露难色,“这个……” 范蠡疑惑地道:“怎么,很为难吗?” “倒不是为难,只是……”文种犹豫片刻,咬牙道:“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范兄,吴军抓来的百余名越女只剩下区区十余人抵达姑苏。” 范蠡一惊,连忙道:“其他人呢?” 文种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叹息道:“病死了一半,又逃走了一半,结果就这样了,也真是惨。” 范蠡紧紧攥着手里的茶盏,那么用力,几乎能听到茶盏痛苦的**,半晌,他冷声道:“你真相信那些越女是病死逃走的吗?” 文种被他说得一愣,“难道不是吗?” “且不说什么病会连着死了几十个人,就说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居然能从千军万马中逃走,还是在伍子胥的眼皮子底下,可能吗?要真是这样,昔日夫椒一战,赢得就该是咱们越国了。” 听到这话,文种似乎明白了什么,惊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安排?” 范蠡点头道:“伍子胥怕这些越女影响吴王,又怕伯嚭借此上位,但又不能明着反对,所以就用这种手段阻止越女入宫。我若没猜错,那些所谓逃跑的越女,皆已成为刀下亡魂。” “卑鄙!”文种怒斥了一句,见范蠡愁眉不展,知道他是在担心夷光,宽慰道:“施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你别太担心,我待会儿就派人去她们关押的地方打听。” 范蠡点头,涩声道:“希望如此,否则九泉之下,实在无颜面对施公。” 再说夷光与冬云那边,四处找寻郑旦,却始终没有进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直竟不知如何是好。 冬云思索道:“咱们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这样吧,我们一起去找我那位朋友,他足智多谋,或许会有办法。” 夷光略一思索,摇头道:“我还是想在这里再找找。”说着,她又道:“这几日麻烦冬云姐姐在此陪伴同寻,实在过意不去,你去找你的朋友吧。” 冬云心中一动,可又有所犹豫,夷光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姐姐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可是……”不等冬云说下去,夷光便道:“真的没事,若姐姐不放心,待寻到你那位朋友后,再过来就是了。” 见她这么说,冬云不再勉强,殷殷嘱咐道:“我入城之后,你自己千万小心,若是遇到流氓贼匪,就赶紧躲起来。” “知道了。”夷光感受到她的关心,指一指腰间的葯囊,里面存的是她这几日在山中寻找郑旦时,顺手摘取的各种葯材,功效各不相同,有几种葯性极为凶猛,可以见血封喉,“我虽没你那身武艺,却也有几分自保的本事,想害我可没那么容易。” “总之一切小心。”在又叮嘱了几句后,冬云离开此处,因为人生地不熟,再加上传过来的信息不多,找了数日才算找到。 文府中,文种与范蠡尚在商议事情,下人过来道:“老爷,门口有位姑娘,指名要找范公子。” “找我?”范蠡满面诧异,一旁的文种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下人摇头道:“她不肯说。” 文种打趣道:“该不会是范兄你欠下的风流债吧?” “胡说什么。”范蠡白了他一眼,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下人领着一名身着黑色劲装,英姿飒爽的女子过来,看到来者,范蠡心中疑惑顿解。 那女子瞧见范蠡,眼圈微微一红,随即露出一抹欣然的笑意,“果然是范兄。” 范蠡迎上去,笑道:“你怎么会来的?” “我一知道越国出事,就立刻去会稽找你,但还是晚了一步,听说越王与王公大臣都被押来姑苏,便跟了过来,这几天一直在设法打听。刚才途经此处,瞧见一个背影像你,但又不敢肯定,就试了试门房,还真是范兄。”说着,她关切地道:“范兄没事吧?” 范蠡微笑道:“放心,我很好。” 听着他们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文种忍不住道:“范兄,这位姑娘是谁啊,也不介绍一下。” “她叫冬云,是我在楚国时结识的朋友,剑术了得;当年她受人委托,刺杀一名侫臣,岂料后者早有防备,以致反被围捕,拼死逃出重围后因重伤失血过多昏迷林中,我恰好路过,便救了她;后来,我去了越国,她则北上燕国,这一别就是数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文种恍然,“所以冬云姑娘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寻找范兄?” “范兄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有难,岂可不理,好在范兄安然,否则冬云终此一生,也难以心安。” “都说了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偏你一直记在心上。” “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岂敢有忘。”在看似平静的眼底,是千丝万缕的柔情,当年她被范蠡所救,又得他悉心照顾,早已芳心暗许,曾想长伴左右,一生相随,却被范蠡拒绝,只得将这番情意藏于心中。 当年汉水一别,她看似与以前一样潇洒自在,心里却始终装着范蠡,一直都有留意越国的情况,所以越国出事之后,她才能来得这么快。 “原本早几日就能到了,结果在姑苏城外,看到一名吴军士兵欲以对两个越国姑娘不利,可惜我只救下一个,另一个摔下山崖。” 文种沉声道:“你遇到的越女应该就是被公孙离他们借口害死的那些。” 冬云点头道:“不错,我陪了夷光三日,可惜一直没找到摔下山崖的那个姑娘,恐怕是被狼给叼走了。” 范蠡面色一变,急切道:“你刚才说什么,夷光?” 冬云疑惑地道:“不错,那位姑娘告诉我,她叫夷光,怎么了?” 范蠡没有回答,而是追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待在山边的一间废弃茅屋之中,这会儿应该已经走了,她答应过我,只留三日的。” “快带我去!”范蠡焦急的说着,他万万没想到会从冬云口中得到夷光的下落。 “好。”冬云也是个干脆爽利的人,当即带着范蠡去了她们之前住的茅屋,但就像冬云说的那样,已经人去屋空,只余一个茶盏孤伶伶地搁在桌上。 范蠡失落,以为能够见到夷光,完成施公的托付,没想到还是空欢喜一场。 文种随手拿起茶杯,惊讶地道:“咦,这茶盏还是温的?” 范蠡一惊,连忙取过茶盏,果然如文种所言,茶水尚有余温,也就是说……屋中的人才刚刚离开。 冬云当即道:“她应该走不远,我现在就去追。” “且慢。”范蠡唤住她,仔细看着屋中的陈设,最终停留在枕边一个小小的布包上,展开后,是一根根粗细不一的银针,银光闪烁,显然经常有人擦拭。 冬云道:“这是夷光的随身之物,说是父亲所赠,她极为爱惜,从不离身,怎么会拉在这里?” 范蠡摇头,“不是拉下,而是她根本没走,依旧住在此处,只是暂时离开。” 文种抚掌笑道:“那就太好了,咱们在这里等她回来。” 冬云疑惑地道:“你们……认识夷光?” “她是范兄一位故人之女,这段日子一直在四处寻找,可算是找到了。”文种一边说一边提起粗瓷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刚才来得匆忙,连口水也来不及喝,这一路过来可把他给渴坏了。 “什么人?”文种一口水刚送入口中,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将他呛得直咳嗽, 范蠡激动地转身,虽然隔着一层轻纱,但他还是一眼确定,眼前这名女子就是那日在王宫所见的施公之女。 ------------ 第十四章 伐吴九术 那厢,夷光也认出了范蠡与冬云,疑惑地道:“子皮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冬云姐姐,你怎么与子皮先生在一起?” 冬云微笑道:“我与你说的那位故人就是他。”说着,她感慨道:“没想到绕了一圈,竟然都认识。” 夷光顾不得言语,急步上前,紧紧盯着范蠡,“我父亲呢?可是与先生一起逃了出来?他在哪里?” 范蠡眼底掠过沉重的悲痛与犹豫,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这样的沉默令夷光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顾不得男女有别,紧紧攥住范蠡的手,颤声道:“父亲到底在哪里?” 许久,范蠡终于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闷雷,在夷光耳边重重炸响,瞬间夺去了她的三魂七魄,整个人呆在那里,既然隔着面纱,众人也能感觉到夷光那份深重到灵魂里的悲伤与绝望。 从越国到吴国,这一路过来,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唯独不敢想这一种,可偏偏……竟然真是这样。 范蠡将当日的事情仔细讲述了一遍,悲声道:“施公是为了我才惨死于吴贼之手,范某欠施公与姑娘的,这一生都算不清了,待范某复国救出大王之后,立刻自刎于姑娘面前!” 夷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冬云看着心疼,上前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文种附声道:“施公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般难过。” 不知是谁的话起了作用,夷光用力吸了口气,哑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三位请先回去吧。” 文种还想再说话,被范蠡阻止,后者朝夷光深揖一礼,随即退出了小屋,待得关起门后,范蠡道:“你们先回去吧,我留在这里。” 冬云当即道:“我陪你。” “我一人足矣,你这几日四处奔波也累了,回去好生歇着吧;再说了……”范蠡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她冷静下来后,应该会有一些话想单独问我。” 见他这么说,冬云只得与文种一并离去,范蠡走到院中的石凳中坐下。 日落东升,夜幕如一片巨大的翅膀,笼罩了整片大地,盛夏的夜亦是闷热的,夏蝉在树上不知疲惫地叫着。 “吱呀!”范蠡听到开门的声音,急忙抬眼看去,夷光缓步走了出来,她这会儿已是除下了面纱,见除了双眼红肿,面色悲恸之外并无异样,范蠡暗自松了一口气。 夷光看到门外的范蠡也是愣了一下,“先生……一直守在这里吗?” 范蠡温言道:“在下怕姑娘有事吩咐又找不到人,所以不敢离去。” 虽然范蠡没有明说,但夷光知道,他是怕自己寻短见,感激地欠一欠身,“先生放心,夷光虽是一介女流,却还不至于柔弱至此,再说了……”夷光面色冰冷地道:“父亲之仇未报,夷光岂敢轻言生死。” 范蠡叹息道:“是我愧对施公与姑娘。” “这是父亲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子皮先生。再说了,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加艰难。”夷光冷静的说着,她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清冷的明月,“我一事想问,请先生如实回答。” 范蠡心中已是猜到了几分,并不说破,只道:“姑娘请说。” “父亲是死在何人手中?” 果然如此。 范蠡略一思索,道:“当时情况混乱,所以暂不清楚,只知是死在吴军手中。”不等夷光开口,他又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查出真凶,替施公报仇。” 夷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种冷漠即便是范蠡,也不禁有一种心寒之感,“先生刚才犹豫了,所以,先生是知道的。” 她没有询问,而是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显然有着十足的把握。 “夷光只想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先生又何必隐瞒。” 面对夷光缜密的洞察力,范蠡无奈地道:“姑娘双手清白,无谓沾染血腥,施公的仇,范某自会报。” “清白……”夷光自嘲地看着一双青葱玉手,“乱世当道,哪还有什么清白无瑕可言,我这双手早已经沾染过血腥。再说了……”她抬眼,一字一字道:“父亲的仇,我一定要亲手报! “好吧。”范蠡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他看出隐藏在其纤柔外表下的坚韧与刚强,“是公孙离。” 公孙离! 夷光一遍遍地在心里念着,将这三个字牢牢刻进灵魂之中,至死不忘! 夜色浓重,夏蝉藏在树枝中声嘶力竭地叫着,“知了……知了……” 夷光拂一拂被夜风吹乱的秀发,道:“之前听范先生说想要迎大王归越,复辟越国,不知可有周全的计划?” 自从范蠡告之施公代其而死后,夷光就再没有唤过“子皮”二字,只以“先生”或“范先生”呼之。 显然她心里是清楚的,子皮已经死了,死在越国王宫中,如今站在眼前的,是范蠡。 听到夷光的询问,范蠡面色微微一红,好在此时夜色深重,倒是看不太出,“我与文种兄商量数日,虽有一些想法,但尚未成策,更称不上周全二字。” “能否与夷光一说?” “当然。”待得一并在椅中坐下后,范蠡将这几日他与文种商量的计策与想法细细说了一番,随即道:“越国战败,是不争的事实,数年之内,绝无与吴国再战的实力,这还是乐观的估计,如果大王一直不能归去,又或者说……”他顿一顿,委婉地道:“出了什么事情,别说数年,十年之内都无一战之力;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救出大王!” 出乎范蠡的意料,夷光摇头道:“先生错了。” 范蠡惊讶地道:“何以见得?” “当务之急,不是要救出大王,而是要保住大王的性命。”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范蠡心中一松,“文种兄已经向伯嚭陈述了利害关系,伯嚭为了自己的仕途,一定会想尽办法保住大王性命,所以这一点无需太过担心。” 夷光微微一笑,凉声道:“伯嚭今日可以保全大王,明日亦可翻脸,将大王性命,越国安危压在一个敌人身上,先生不觉得太过冒险了吗?” 夷光的声音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令范蠡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一直觉得自己漏想了什么,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直至此刻被夷光一语点破。 他将越王安危的筹码压在伯嚭一人身上,太过冒险,一旦不能控制,便是难以想像的灾,会毁了他所有的一切。 待得回过神来,范蠡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道:“此事是我大意了。” 一片花瓣在夜风中徐徐飘来,落在夷光掌心,她摩挲着柔嫩的花瓣,忽地道:“先生可有想入朝为官?” 范蠡一怔,正想问入哪个朝,忽地明白过来,面色复杂地道:“吴国?” “不错。”夷光缓缓说出她刚才权衡利弊之后所想出的法子,“正如先生所言,吴国两国如今实力相差悬殊,根本无力一战,但想要复国,吴国又是绕不过去的那一道坎,毕竟就在它的眼皮子底下;唯一的法子,就是由内击破。” “由内……”文种手指徐徐敲着桌面,半晌,他为难地道:“虽然吴国没人知道我是子皮,但吴王岂会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夷光微微一笑,“不止如此,先生还要接近伍子胥,得到他的信任。” 她话音刚落,范蠡便连连摇头,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不可能。” 夷光并不意外,只是淡然问道:“为何?” “伍子胥为人疑心极重,除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之外,根本不相信别人,这几年前来,我想尽办法,花了不知道多少钱,也没能接近他。” “只要他是人,就一定会有办法。” 范蠡摇头道:“好吧,就算让你接近伍子胥,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怂恿他反吴国不成?” “这个确实不行,但可以离间他与吴王夫差的关系,从而利用夫差除去伍子胥。” “这伍子胥是吴国的栋梁,吴国能有今日,他要占一半功劳;没有了他,夫差就像一只没了牙齿的老虎;老虎无牙,还有什么好惧的。” 范蠡思索良久,沉声道:“你说的倒也有道理,但伍子胥与夫差名为君臣,情同父子,岂是你能够轻易离间的。再说了伍子胥手里掌握着军政大权,威信极高,就算是夫差,想要动他也绝不容易。” 夷光微微一笑,“你也说了,只是情同父子,而非真的是父子;敢问先生,天下间,可有一位君王会甘心一辈子居于臣子之下?” 范蠡被他问得一怔,是啊,普通人尚且不甘居于他人之下,何况是心高气傲的王。 夫差现在没说什么,是因为他还没察觉到,一旦察觉,他与伍子胥的关系,也就走到了尽头。 范蠡思索良久,肃声道:“你这个计划或许可行,但需得周秘计划,缓缓图之,绝不能操之过急。” “这是自然。”夷光颔首,那对如画的眉目露出无尽的森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慢慢等,务必寻一个最好计策与良机。” 接下来的日子,夷光并没有随范蠡他们去文种府邸,而是在此搭起一间小小的药庐,一边为途经此处的百姓与流民看病,一边打听郑旦的消息。 吴越虽为敌国,夷光却没有执着于此,无论是吴人还是越人,只要是得了病的,她都一视同仁。 夷光宅心仁厚,再加上医术高明,药到病除;久而久之,女神医之名在那些穷苦人家与流民之中悄悄传开。 范蠡每隔一日就会悄悄来此,与夷光商议复国大计,有时候文种与冬云也会过来,每见一次,众人便忍不住惊叹一次夷光展现出来的智慧。 这日,诸人又再一次来到葯庐,夷光正要摩挲着一卷竹简,看到他们进来,将竹简递了过去,“你瞧瞧。” 范蠡依言展开,只见第一根光滑的竹片上写着“伐吴九术”四个字, 随后是仔细列出的九术,第一术是“尊天地,保越王”,第二术则是“近子胥,间君臣”;如今保越王一事,已算暂成功,那接下来就是…… 文种也瞧见了,沉沉道:“你真打算让范兄去伍子胥身边?” 范蠡一边替几人倒茶一边道:“此事咱们前日不就商定了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文种面色凝重地道:“话虽如此,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一步一旦踏出,就不能回头了,范兄将时时刻刻活在被伍子胥识破的危险里,还有他身边的公孙离,出了名的心胸狭窄,绝不会坐视范兄得到伍子胥的赏识;除此之外,或许还要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种种艰难,非常人所能承受。”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转向一直没说话的范蠡,“你可一定要想清楚。” “从我踏进吴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得很清楚。只要能光复越国,报答大王的知遇之恩,范蠡纵是以身许国,又有何妨。”范蠡眉目浅淡,笑意从容,仿佛是在议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关乎自己生死的大事。 文种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随即又看看夷光,半晌,沉沉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看样子我是说不动你们了。” 范蠡扬眉浅笑,“怎么,文兄对我如此没信心?” “当然不是,只是你我相交多年,如今见你要去走那独木桥,免不得有些担心;当年故友,许多都不在了,我可不想再多你一个。”说到此处,文种眼圈微红,看向夷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埋怨。 范蠡也瞧见了,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安慰道:“文兄放心,在亲眼看到越国光复之前,范蠡不敢丢了这条性命。再说了,这个计划我与夷光推敲无数次,不会有问题的。” “希望是这样。”文种心绪稍定,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想办法替你引荐。不过伍子胥不比伯嚭,要得到他的信任可不是件易事。” 夷光忽地道:“最近朝堂是不是争执激烈?” 文种缓了口气,道:“不错,为了杀不杀大王的事情,吴王等人一直有争岐,只是不知伯嚭能否说服吴王。” 在他们议论的时候,吴王宫中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执。 ------------ 第十五章 相宰之争 “勾践不死,则越人不会真正臣服于大王,所以勾践一定要杀!”伍子胥神情坚定的说着。 夫差疑惑地道:“越国已灭,他们还有什么好执着的?” 伍子胥肃然道:“勾践就是他们的执着,那些越人会觉得君王尚在,复国有望,哪怕臣服也只是表面,只要勾践登高一呼,立刻就会群起而拥之,倒戈相向,成为我吴国的心头大患。” 被伍子胥这么一说,夫差亦有所动容,他好不容易才攻下越国,为将来鼎顶霸主做准备;如果越国复起,对吴国来说,将会是致命的打击,这是他绝不愿见的,但杀勾践…… 伯嚭将夫差的犹豫与迟疑悄悄看在眼里,拱手道:“大王,臣以为相国此言差矣。” 夫差诧异地道:“太宰有何见解?” “越王已经归降为奴,纵观历朝历代,皆有不杀战俘的约定,大王若是杀之,天下人必会觉得您残暴不仁,有碍大王英名。反之,留着他则会让世人觉得大王宽宏大量,乃是一代仁德之君。” 伯嚭这番话正中夫差心坎,当即颔首道:“太宰所言甚是有理。” 见夫差赞同伯嚭的话,伍子胥心中不悦,冷声道:“乱世当道,诸国都在想方设法消灭他国,扩张领土;大王切不要听信庸人之言,更不可存妇人之仁;勾践――必须杀!” 伯嚭当然知道伍子胥口中的“庸人”是指自己,涨了脸道:“伍子胥,你不要欺人太甚!” 伍子胥扫了他一眼,不屑地道:“本相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要是听不入耳,可以离开,没人拦着。” 伯嚭气得说不出话来,夫差怕他们闹僵,连忙打圆场,“这不是正在商议嘛,有话慢慢说。” 伍子胥拱手道:“请大王即刻下旨,处斩勾践!” 伯嚭不甘示弱地道:“勾践不可杀!” 见伯嚭三番四次与自己做对,伍子胥不禁心头火起,恼声道:“你如此帮着勾践说话,到底收了越国多少好处?” 伯嚭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扑倒在夫差脚前,涕泪俱下地道:“臣之所以不赞同杀勾践,皆是为大王与我吴国的千秋霸业着想,未有丝毫私心杂念;不曾想竟被伍相国说成是臣收了越国好处,这话要是传出去,臣还怎么在朝中为官,求大王为臣做主。” 夫差也觉着伍子胥的话有些过了,安慰道:“相父不是这个意思,太宰别往心里去。” “伍相国刚才的话清清楚楚,臣听得分明。”说着,伯嚭抬起老泪纵横的脸庞,哽咽道:“大王要是也觉得臣存有私心,就下旨杀了臣。” “太宰说到哪里去了,你与相父都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岂可杀之,快快起来。”夫差一边说一边亲自将他扶起。 伯嚭抹一抹泪,神情恳切地道:“虽说乱世用重典,但以杀服人,始终是下下策;大王是要成为霸主的,岂可留下这样的污点。” 伍子胥讥笑道:“那依着你的意思,留着勾践倒成了上上策?简直是荒谬!” 伯嚭正色道:“我知道你怕勾践复辟,但只要将他一直囚禁在我吴国,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不等伍子胥反驳,他又道:“杀一个勾践容易,可你坏的是大王名声,是我吴国一统中原的千秋霸业,这个责任你伍子胥担待得起吗?” 伍子胥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满口胡言。” 夫差却被伯嚭这番话勾起了好奇心,“太宰为何说会影响一统中原的霸业?” “大王,伯嚭是在危言耸听,您无需理会。”伍子胥的强硬令夫差心中不快,但他并未表示出来,只淡淡道:“听听无妨,太宰。” 听到夫差叫自己,伯嚭连忙:“越王已经成为阶下囚,没有丝毫反抗之力;此时杀之,就像臣刚才说的,会令诸国认为您残暴不仁,心存忌惮,甚至结盟,共抗吴国;我吴国虽强,却也难以同时抵御诸国,一旦败退,姑苏就会成为下一个会稽,千秋霸业亦会成了一场亡国梦!” “放肆!”伍子胥铁青着脸道:“你怎敢这样诅咒自己的国家!” 伯嚭没有理会他,继续道:“臣知道刚才那话令人难以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句句诛心,但这就是事实。”顿一顿,他又道:“还有一件事,越国此刻民心不稳,若杀了勾践,势必激起民变,到时候内忧外患,国将不国。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还望大王三思再三思” 夫差沉眸不语,伍子胥怕他被说动,连忙道:“竖子胡言,大王切勿放在心上;勾践一死,咱们便可彻底吞并越国,一举提升国力,待到那时,就连国力最强的齐国,对咱们而言亦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千秋霸业,指日可待。” 公子山也在,站出来附声道:“相父言之有理,太宰有些杞人忧天了;若当真诸国来袭,我愿亲自领兵征战,纵血洒疆土,也绝不让他们踏足姑苏一步,更不会让他们伤了王兄。” 伯嚭眼皮微微一抬,拱手道:“只恐在千军万马前,公子有心无力。” “你……”公子山正要反驳,夫差打断道:“太宰的顾虑不无道理,左右勾践已经被关押在掖庭中,掀不起什么风浪,就姑且留他一条性命吧。” 伍子胥万万没想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夫差,这一回居然会站在伯嚭那一边,又惊又怒,沉声道:“不杀勾践,后患无穷,请大王即刻下令斩杀!” 夫差安抚道:“本王明白相父的担心,但留着勾践确可制衡各国,亦可令那些越人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了,杀与不杀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又何必急于一时。” 伍子胥摇头道:“大王糊涂,留着勾践百害而无一利,必须得立刻杀之。” 被他这样当面斥责“糊涂”,夫差不禁冷下了脸,好一会儿方才按下心中不快,漠然道:“此事本王自有计较,相父就别操心了。” 伍子胥岂肯罢休,上前几步,不依不饶地道:“请大王即刻下令!” 望着那个因为离得太近,而变得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夫差面目阴沉地道:“相父这是在逼迫本王吗?” 被他这么一说,伍子胥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赶紧后退一步,低头道:“臣岂敢,只是……” 夫差并不打算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冷声道:“既然不是,那相父就回去吧。” 伍子胥大急,“大王……” “怎么,本王说得还不清楚吗?”在说这句话时,夫差刻意咬重了“本王”两个字,以此提醒伍子胥不要忘了君臣之道。 伍子胥没想到夫差在勾践一事上,态度竟会如此坚决,甚至不惜以大王的身份来压自己;他虽不愤,却也不能不顾及夫差的身份与颜面,无奈地道:“臣告退。” 在经过伯嚭身边时,伍子胥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者不以为意,反而故意高呼“大王英明”,把伍子胥气得几乎吐血,恨恨拂袖离去。 待伍子胥与公子山先后离去后,夫差目光一转,落在伯嚭面上,似笑非笑地道:“你满意了?”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却令伯嚭大惊,连忙跪下道:“臣惶恐。” 夫差起身,黑底蹙金纹的靴子踩过光滑如璧的地面,停在伯嚭面前,淡淡道:“他到底是本王之师,又在夫椒一战中立下赫赫战功,能够攻下越国,他功不可没,你不可过份了。” 伯嚭抬起头,满面委屈地道:“臣哪敢,您刚才都听到了,一直都是他一口一个小人、竖子的在责骂臣呢。” “相父素来耿直,有什么说什么,你要体谅。”停顿片刻,夫差又道:“再说了,你们二人都是两朝元老,是父王临终前的托孤遗臣,当齐心协力,共谋大业;争来争去得像什么样子,传出去非得被人笑话不可。” “臣知罪,请大王责罚!”伯嚭赶紧伏首请罪,论行军布阵、治国安邦,他远不及伍子胥,却能够一步步爬到与他一样的位置,靠的就是审时度势,揣测君心;所以此刻一听夫差训斥,赶紧请罪,乖巧得很。 他的顺从令夫差颇为满意,道:“罢了,往后不可再这般针锋相对,起来吧。” “谢大王。”伯嚭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轻声道:“臣也知道伍相脾气,所以这些年,一直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可在勾践一事上,关乎大王名誉与吴国存亡,臣确实不敢有半步退让。” 夫差叹了口气,忧声道:“为君难,为明君更难。” “勾践被幽禁掖庭,绝不会发生伍相所言之事,大王尽可放心。”伯嚭信誓旦旦的说着。 “本王知道,你且退下吧。”面对夫差的话,伯嚭踌躇道:“还有一件事,臣不知该不该说。” 夫差拂一拂袍子,凉声道:“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咽回去,本王也好省些功夫。” 被他识破了心思,伯嚭不禁有些面红,不过他脸皮厚,转眼就跟没事人似的,拱手道:“臣派人搜罗了百余名越国美女,本想着献给大王,博大王一笑,却有人在途中作梗,使得只有区区十余越女抵达姑苏,且一个个姿色平庸,根本不能入宫侍候大王。” “说下去。”夫差低头拨弄着腰间的游鱼佩玉,脸笼在阴影里,令人看不清喜怒。 “据士兵回报,那些越女病死了一大半,在姑苏城外时,又逃走了一半,伍相是负责押解这批越女的,他明知那些越女得了痢疾,不仅不派军医医治,还故意将她们关在一起,任由疫病扩散,最后还多亏一位懂得医术的越女冒死逃出去采药,方才救了余下那些人的性命。” 夫差手指微微一颤,抬头带着一丝急切道:“那名越女呢?” “也在那批逃走的越女之中,至今下落不明。”听到伯嚭的话,夫差眸光如被风吹灭的蜡烛,迅速黯淡下来 “臣实在想象不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如何从千军万马之中逃走,且无一追回。” 夫差以手支颐,盯着他道:“你怀疑相父?” 伯嚭一脸正色地道:“臣不想,但不得不疑。” 夫差一言不发地看着半敞的殿门,不时有风拂入,吹起他薄薄的衣角,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鹰;半晌,他淡淡道:“相父素来光明磊落,岂会做这样的事情,你多疑了。” 伯嚭急切地道:“臣知道大王一向尊重伍相,视他如父师,但……” 夫差漠然打断,“本王说了,相父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那话,太宰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伯嚭张了张嘴,似有不甘,但终是无奈地低下了头,“臣遵令。” 在示意伯嚭下去后,夫差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正是当日在苎萝村时,夷光送给他的,那两粒护心丹还在。 “是你吗?”夫差喃喃念着,眸光复杂万分,有担心,有牵挂,有愤怒,亦有隐忍。 他并非真如刚才所言的那么信任伍子胥;确实,后者对他如父如师,可也正因为这样,他很清楚后者的性子。 伍子胥忠心,但也霸道专治,他不认同的事情,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乃至破坏;为阻止越女入宫,从而暗中痛下杀手,这对于伍子胥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伯嚭说的那些,他都相信,只是……伍子胥始终是伍子胥,他与吴国都还有许多要倚靠的地方。所以,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他亦没有发作,反而暗自警告了伯嚭一番。 伍子胥是虎,伯嚭又何尝不是一头狼。 许久,夫差回过神来,低头摩挲着瓷瓶,轻声道:“希望不是你,否则……”否则什么,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再说伯嚭,步出王宫后,他并没有急着登上等在宫门外的马车,而是转头望向那飞檐卷翘的宫殿,一缕冷笑悄无声息地攀上嘴角。 他知道越女的事情,不足以令夫差和伍子胥反目,所以他要做的,是在夫差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慢慢的,这颗种子会发芽,长大,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 第十六章 偶遇 第十六章 偶遇 再说伍子胥,出了宫门后,也不登上候在一旁的马车,径直往外走着,公孙离也在,看到他这样,不由得一怔,旋即赶紧跟上去,他本想问勾践一事,见伍子胥面色不对,知趣地咽了回去,静静跟在后面。 走到中途,老天爷突然变了颜色,骤雨滂沱,落在地上激起无数雪白水花,连路都看不清,路人纷纷找地方避雨。 伍子胥二人来到一家琴馆门口避雨,才一会儿功夫,衣裳便都湿了个透,紧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伍子胥本就心烦意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一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恼声道:“哼,连老天爷都和老夫做对!” 公孙离笑道:“天公虽有些不作美,却是顺应相国大人之意呢。” “顺应老夫?”伍子胥满面疑惑地道:“何来此言?” “之前姑苏城多日不曾下雨,河道水位下降,相国大人担心百姓取水艰难,昨日还说若能来一场大雨便好了,今日可不就下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伍子胥也想了起来,面容略有所缓,“如此,倒是老夫错怪天公了,若是……”话说到一半,他重重叹了口气,目光阴霾难舒。 公孙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王可是不肯杀勾践?” 伍子胥眸光一沉,寒声道:“皆是伯嚭这个小人从中作梗,也不知收了越国多少好处,在大王面前花言巧语,百般维护勾践。”顿一顿,他又道:“他本就是个为利是图的小人,如此倒也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大王竟会一心向着他,任老夫如何劝说,都听不入耳。” 公孙离亦是满面诧异,印象里,夫差是极听伍子胥话的,以前也曾有意见相左的时间,每每都是夫差妥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遭,难怪伍子胥如此气恼。 沉默半晌,他道:“既然大王坚持,越王一事只能做罢。” “做罢?”伍子胥冷笑一声,眸中已是含了几分厉色,“你是瞅着这大吴江山太稳,想生些风浪是不是?” 公孙离大惊,连忙道:“卑职岂敢有这样的念头,卑职与相国大人一样,恨不能立刻诛杀越王,永绝后患;但大王听信太宰之言,始终不肯下旨诛杀,卑职亦是有心无力。” 伍子胥恍若未闻,漠然盯着檐外滂沱不止的大雨,这样的沉默令公孙离越发不安,若非此处人多眼杂,他早已经跪下请罪。 就在公孙离忐忑不安之时,伍子胥缓缓道:“为了大吴千秋基业,勾践非杀不可;至于大王……他会明白的。” “相国大人所言甚是。”公孙离连忙附声应和。 这场雨连下数日,整个姑苏一直阴雨绵绵,难见阳光,伍子胥心情本就不好,看到这样的天气,越发不好,终日难见笑颜。 这日,伍子胥在朝中又与夫差因为一些事情起了争执,下朝之后,心情一直抑郁难解,不愿回府,便在街上四处走着,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前几日避雨经过的琴馆。 也是凑巧,刚到琴馆,原本的阴阴小雨便又大了起来,只能暂在檐下避雨,公孙离也在,冒雨去买伞,待得回来时,发现檐下多了两名男子,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 其中一名年长些的一边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边埋怨道:“这鬼老天,说下大雨就下大雨,一点防备也没有。” 旁边那人笑道:“天意若能测,那就不叫天意了。” 先前那人嘟囔了一句,关切地道:“范兄,你还好吗?” “只是淋些雨罢了,无妨。”旁边那名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清俊宁和,正是范蠡。 “那就好。”文种一边绞着滴水的衣摆一边随口道:“之前得知吴越两国交战,着实为范兄担心,好在你平安无事。”说着,他又好奇地道:“对了,你是怎么逃出越国都城的,我听说那里被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 听到范蠡是从越国来的,伍子胥微微一惊,不由得转头看去。 “吴军围城那会儿,我早已不在都城。”范蠡对上伍子胥的目光,微一点头,算作打招呼。 “不在都城?”文种满面诧异地道:“你离开楚国之后,不是去了越国吗?去年还送信过来,说是在越王身边当差,怎么一转眼又不在都城了?” 范蠡苦笑着“你也说了是去年,一夕尚可发生许多事,何况是整整一年,早已物是人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面对文种的追问,范蠡叹息道:“我欲忠君事,奈何事与违。” “那日与文种兄分别后,我确实去了越国,也见到了越王,起初他待我还算客气,许我客卿之位,可随时入宫见驾进言,还赏赐了宅子与仆人;可这一切引来了他身边一位叫‘子皮’的谋士不满。” “子皮”二字在伍子胥心中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滔,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听到这个名字。 公孙离诧异之余又有几分心惊,毕竟是做了亏心事,张嘴道:“相……”他刚说了一个字,便被伍子胥抬手打断,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那厢,范蠡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异样,继续道:“子皮表面上是一位谦谦君子,其实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他怕我抢了恩宠,经常在越王面前拨挑离间;久而久之,越王对我越来越不怠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而喝斥于我;到后面,甚至连见到我都厌烦,就在几个月前,他将我赶出了都越;倒是让我因祸得福,避过了那场惊天之战。” 文种细细听着,待他说完,长叹道:“当年离开楚国,是因为楚王昏聩,朝政黑暗;原以为越王会是一个明君,不曾想又是这样,真是委屈范兄了。” “时也,命也。”在看似坦然的语气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在一阵短暂的静寂后,文种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雨水沿着屋檐的瓦片激流而下,如同一串串密密的珠帘,将一切裹在朦胧的水雾中。 在哗哗作响的雨声中,范蠡轻声道:“我想去投奔伍相国。” 许是雨声太大,令文种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范蠡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重复道:“我想去投奔伍相国!” 这一次,文种听清了,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古怪,半晌,吞吐道:“要不……范兄再考虑一下。” 范蠡疑惑地道:“怎么,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不可能。”在范蠡诧异地的目光中,他道:“伍相国位高权重,想要亲近他的人不知凡几,可据我所知,没一个人能得到伍相国的青睐;更有甚者,连面都没见到就被发打走了;范兄去了,恐怕也是徒碰一鼻子的灰。” 范蠡静静听着,随即问道:“文种兄知道的这么清楚,难不成你也去过?” 文种苦笑道:“不瞒范兄,初到姑苏之时,我就去拜访过伍相国,想着若能与他搭上关系,哪怕是一丝丝,生意都会顺当许多;可我前前后后去了五次,见伍相国的面都没见到。”说着,他又道:“我知道范兄一直心怀抱负,想要一展所才,但伍相国……我劝范兄还是早早断了这个念头为好。” 范蠡淡然一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见范蠡没听进去,文种不由得急了起来,“根本没必要试,因为结果显而易见。伍相国只信任一直跟随他的老人,譬如公孙将军,除此之外,他一个都不会相信,更别说你还在越国待过;万一把你当作越国奸细抓起来,可怎么办?”说着,他朝伍子胥道:“老丈,你说是不是?” 伍子胥没想到他会突然来问自己,愣了一会儿方才含糊道:“似乎是有几分道理。” “你瞧瞧,这位老丈都这么说了,可见我并未夸大其辞,范兄你就听我的劝,别去了。”文种苦口婆心地劝着,殊不知伍子胥就在旁边。 见范蠡迟迟不说话,他又道:“若范兄真想入吴为官,我可以推荐你去见太宰大人,我与他有几面之缘,太宰大人素来平易近人,又有容人的雅量,相信……” 不等文种说下去,范蠡已是断然拒绝,“我不会去的。” “为何?”文种诧异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展抱负吗,怎么又不去了?” 范蠡肃然道:“我是想心怀抱负,想要一展所长,但并不表示我会放弃原则,投身于一个小人门下。” 文种大惊,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慌声道:“范兄你糊涂了,怎么可以这样说太宰大人。” 范蠡正色道:“伯嚭贪财好色,以公谋私,不是小人又是什么?” 见范蠡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文种慌得脸色都变了,恨不得上前扣环住范蠡的嘴,“快别说说了,这话要是被人听到,可是要闯大祸的。”说着,他朝伍子胥陪笑道:“这位老丈,他初来姑苏,什么都不懂,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伍子胥笑笑,“老夫素来不喜欢多嘴饶舌。” “那就好,那就好。”文种一边说一边瞅着不曾说话的公孙离,伍子胥知道他的意思,“放心,他也不会。” 听他这么说,文种安下心来,朝范蠡埋怨道:“我好心帮你铺路,你却诸多挑刺,这是何道理?” 范蠡长揖一礼,肃然道:“我知道文种是一片好意,但伯嚭为人如何,范蠡心中清楚得很,宁可做一世闲云野鹤,也绝不会投身于一个小人门下。” “你……”文种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片刻,他长叹一声,摇头道:“相国门中容不得你,太宰门下你又不肯去,难道真要负了这一身才华吗?” 随着他这句话,檐下一片沉寂,唯闻雨声哗哗,响彻耳际,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琴铺中传来悠扬的琴音,只有一声,余音却久久不绝。 “这是……”范蠡面容倏然一变,随即转身步入店铺中,见文种跟了进去,伍子胥道:“咱们也进去看看。” 进了店里,只见范蠡满面惊喜地抚着桌上的一把七弦琴,喃喃道:“是它……竟然真的是它……” 文种好奇地道:“范兄认得这把琴?” “此琴名为‘绕梁’,乃是一个叫华元的人献给庄王之礼,此琴最大的特点,就是余音不断,庄王自得此琴后,整日弹琴作乐,陶醉于琴乐之中;有一次,竟七日不临朝;王妃樊姬焦虑异常,劝庄王莫要因靡靡之音而失去了江山社稷;庄王知道樊姬所言不错,但又无法抗拒绕梁的诱惑,最后想出一个法子。” 文种听得入神,追问道:“什么法子?” 伍子胥在一旁道:“庄王命人用铁如意去捶琴,令绕梁琴身碎为数段,从此再无绕梁之琴。” 范蠡意外地看向伍子胥,“想不到老丈也知道这个典故。”说着,他又激动地抚着琴弦,“万万没想到,绕梁竟然还存于世间。” 伍子胥目光在琴身上转了一圈,有些可惜地道:“绕梁虽在,却已不复当初。”随着这句话,他伸手微微一勾琴弦,与刚才一样,琴音久久不绝,但这次离得近了,又没有了雨声的干扰,余音之中隐约可闻破声,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音色优美无瑕。 范蠡也听出来了,定睛看去,发现看似完整的琴身其实是由几段拼成的,因为拼接手段颇为高明,所以先前没看出来。 “看来二位都是懂琴之人。”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自店内垂落的竹帘后响起。 伍子胥眼眸微眯,望着琴行后若隐若现的身影,“你是……” 帘后的女子轻笑一声,“妾身正是这琴行掌柜。” 伍子胥有些诧异地道:“女子为掌柜,倒是少见得很。” “让老丈见笑了。”隔着帘子,隐约可见女子屈身福了一福。 范蠡在一旁道:“听着掌柜刚才的话,这琴当真是绕梁?” 不错,此琴正是绕梁,当年楚庄王命人捶断此琴后,让宫人拿去焚烧,宫人不舍,就悄悄留了下来,并找来乐师修补,之后转来转去,就到了我这里。” 听到这话,范蠡露出失望之色,“我以为是传闻有误,原来是真的,实在可惜。” “绕梁虽裂,但我这里还有许多好琴,诸位不妨瞧一瞧,说不定能够遇到合心意的。”面对掌柜的推荐,范蠡只是随意点点头;听过绕梁之后,寻常之琴又岂能入眼。 那掌柜倒也不勉强,只是静静站在帘后,安静娴雅,如同一幅仕女画,颇有些不真切。 伍子胥打量着范蠡道:“听这位小哥的语气,似乎是楚国人?” 范蠡有些诧异,但还是点头道:“正是。” 伍子胥呵呵一笑,抚须道:“老夫也是楚国人,多年前来到姑苏定居。” 范蠡惊喜地道:“这可真是巧了,不知老丈尊姓大名?” “老夫之名不值一提。”说着,伍子胥微笑道:“刚才在门口听到二位之话,小哥此来姑苏,是想去投靠伍相国?”待范蠡点头后,他又道:“可刚才那一位说得很清楚,此去十有八九是徒劳,倒不如投靠太宰门下,还能混个一官半职。” 文种在旁边连连点头,“老丈所言甚是,范兄你不妨再好生考虑考虑。” “我意已决,无需再说。”说罢,范蠡正色道:“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见他始终一意孤行,文种急得直跺脚,“范兄啊范兄,你素来聪明,怎么在这件事上,如此冥顽不灵;明明有阳关大道可行,却非要去撞得头破血流,何苦呢?”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范蠡的回答令伍子胥暗自点头,不过他并未揭露身份,只道:“既然如此,你就去试试吧,据老夫所知,伍相国亦是楚人,或许看在同为楚人的份上,他会愿意见你。” 范蠡长揖一礼,感激地道:“多谢老丈指点,范某感激不尽。” “区区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范蠡恳切地道:“不知老丈能否告之住处,来日好登门拜访。” 伍子胥微微一笑,“若是有缘,自会再相见。”说着,他看了一眼外面渐渐止歇的雨势,“我该走了。” “老丈慢行。”范蠡再次长揖一礼,待伍子胥二人走得不见踪影后,方才直起身,离开了琴馆。 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第十七章 夷光之策 夜幕在时歇时下的雨水中来临,两道人影悄悄在街上走着,借夜色完美掩饰住他们的身影,一路来到日间的那间琴馆之中,琴馆门是虚掩着的,里面灯还亮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来者正是范蠡与文种,他们将门关起后,往里屋走去,夷光正在与冬云说话,瞧见他们进来,起身相迎,客气地道:“劳烦二位先生漏夜前来,实在辛苦了,茶已经备好,我去给二位先生沏来。” “多谢。”等得二人落座后,夷光端来刚刚沏好的茶,茶叶虽不及当日文种献给伯嚭的那般难得,却也是不错的珍品,令人齿颊留香。 冬云别扭在坐在椅中,不时扯一扯身上罗纱层叠的衣裳,似乎很不习惯。 文种笑道:“见怪了你利落的打扮,倏然看到这副模样,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还说呢,我穿得浑身不自在,偏偏夷光就是不许我换下这衣裳,好在只有这一日。”冬云埋怨的说着,若是伍子胥在这里,一定会听出,这正是他日间听到的那位琴馆掌柜声音。 夷光抿了一口茶,微笑道:“谁说只得一日?” 冬云愕然,随即面色有些难看地道:“难道还要穿?” 夷光纠正道:“不是还要,是每日要穿。” 冬云神情犹如见到蛇蝎一般,连连摇头,“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给我穿这身衣裳,束手束脚,连路都不好走,说话还得矫揉造作,实在是累。” “那姐姐是不想留在姑苏了?”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冬云疑惑的问着。 那厢,范蠡似乎明白了几分,对夷光道:“你想冬云一个正当的身份?” “不错。”夷光欣然点头,“冬云姐姐素日总穿一身侠士衣裳,又配有刀剑,若是这样出现在范先生身边,一定会引起伍子胥的怀疑,虽说未必能查出来,但我们赌不起;既然这琴馆掌柜收了文先生的钱,离开姑苏,那我们自得好好利用,别浪费了。” “可是……”冬云还想拒绝,夷光又道:“再者,以后咱们几个分离各处,也得有一个可聚之处;文府虽好,但易引人注意,远不如这琴馆来得隐蔽。” “分离各处?这是什么意思?”范蠡敏锐察觉到夷光话中的问题。 夷光摩挲着茶碗,似笑非笑地道:“先生忘了我所写的第三术了吗?” 听到这话,范蠡面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你想进宫?” 夷光抬眸一笑,明媚如最好的春光,“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不行!”范蠡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我答应过施公要好好照顾你,绝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对于他的话,夷光并不意外,只淡淡道:“先生以为,这种时候,夷光还能独善其身吗?” 范蠡被她问得一滞,随即道:“总之就是不行。” 见他们针锋相对,文种怕争执起来,连忙打圆场,“进宫一事还早,咱们慢慢商议就是了,莫急。”说着,他又赶紧转过话题,“对了,今日这场戏,你们说伍子胥信了几分?” 伍子胥并不知道,那一场避雨的“偶遇”是夷光刻意安排,更不知他所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编排的台词。 夷光喝了一口茶,淡然道:“未必全信,但五六成应该是有的。” 文种一怔,失望地道:“才五六成,那岂非白费了这许多功夫?” 夷光笑道:“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至少明日他会肯见范先生。” “你想让范兄明日就去?”文种诧异地问着,不等夷光回答,又道:“会否急了一些,要不缓几日再说?” “明日正好,拖得久了,反而会让他以为范先生去见伯嚭。”见夷光这么说,文种朝范蠡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文种见状,双手合什,闭目喃喃道:“老天保佑明日一切顺利。” 范蠡好笑地道:“文种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神神叨叨?” 文种睁开双眼,无奈地道:“越国被灭,大王被擒,只剩下咱们俩个在这里筹谋复国,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多求求老天爷。” 夷光在旁边笑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若求天有用,世间就不会有诸多战火,生离死别。 翌日,范蠡前往相国公府求见,果然得以顺利入内,门房一路将他引到正堂外,“相国大人就在里面,范公子请。” 范蠡道了声谢后,举步走了进去,一双千层底的石青靴子映入眼睑,他低着头,满面恭敬地道:“范蠡见过相国大人!” “免礼。”这个熟悉的声音早在范蠡意料之中,他故作惊讶地抬起头,“老丈?您怎么会在……”话说到一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骇然道:“难道……您就是伍相国?” 伍子胥抚着花白的长须,呵呵笑道:“不错,正是老夫。” 范蠡骇然失色,赶紧揖首道:“昨日在下与文种兄失言,冒犯相国大人,还请相国大人恕罪。” “不知者不怪,起身吧。”在伍子胥的言语下,范蠡惶恐地直起了身子,但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直视。 “你的际遇与来意,老夫昨日都已经听得差不多了,据老夫所知,子皮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你与他是否有什么误会?” 范蠡苦笑道:“在下之前也是这般心思,一意想着与子皮交好,共谋大业,结果……人心可怕。” 伍子胥沉吟道:“你到底曾为越臣,吴越又是敌国,能放下吗?” 范蠡拱手道:“越王未将在下视作臣子,在下亦不敢以越臣自居。”说着,他长揖到底,一字一字道:“希望相国大人能够给在下一个机会,在下以性命担保,一定不负相国大人的信任。” 伍子胥默然看着他,半晌,缓缓道:“你自言不是越臣,可在老夫看来,一日为越臣,这一世都是越臣;万一你是假意投靠,老夫又将你收入门中,岂非给你机会兴风作浪,误了大吴江山?所以,你还是回去吧。” 范蠡抬头,面上既有委屈也有气愤,愤懑地道:“在下仰慕相国大人,一心一意前来投靠,就算文种兄百般劝说,亦不改初心;不曾想竟遭相国大人如此怀疑,罢了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心灰意冷地摇头,“天下虽大,却没有范蠡一展所长的地方,此生唯有与闲云做伴,野鹤相依。”说罢,他拱手道:“在下不打扰相国大人了,告辞。” 在他说话的时候,伍子胥目光一直不离左右,锐利如譍隼,但凡范蠡有一丝异样,都休想逃过他的双眼,但并没有,也没有寻找任何撒谎或者伪装的痕迹,看样子,应该是真心投靠。 在范蠡一只脚踏出门槛之时,身后传来伍子胥的声音,“老夫有一事一直横旦于胸口,难以决择,想听听范公子的意见。” 范蠡收回脚步,转身讥讽道:“相国大人不怕在下是来刺探情报的吗?” 伍子胥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讽刺,徐徐道:“越国已灭,但越王仍在,如何处置,实在是一桩难题。” 范蠡知道,之前那些话只是试探,眼前这个,才是伍子胥对他的考验,通过了,便能投入其门下,继续后面的计划;反之则会失去伍子胥的信任,再没有机会。 这个回答,只许对不许错。 范蠡心思飞转如轮,在伍子胥等的有些不耐烦时,终于有了决定,抬头道:“若想吴国大业安稳,越王――”他缓缓吐出四个字来,“非杀不可!” 这个答案令伍子胥精神一振,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几分,双目牢牢攫住范蠡,“为何?” “越王一日不死,越人复国之心一日亡;如今或许没有能力,可十年、二十年后呢?”范蠡沉声道:“真正可怕的,从来不是战场上的明枪明刀,而是隐在暗处的箭矢。如今齐国在,楚国在,晋国也在;相国大人不妨想一想,若有一日,吴国出兵征伐齐国或者楚国,越国趁都城空虚之时进攻,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征战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后方补给,一旦被切断补给,就等于输了;到时候,争霸未成,反而丢了都城,毁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基业。” 范蠡这番话,简直是句句说中伍子胥的心坎,欣然赞许道:“果然有谋略有远见,勾践不重用你,实在是一大失策!” “相国大人过奖了。”范蠡淡淡说了一句,拱手道:“在下告辞。” “留步。”伍子胥唤住他,笑道:“老夫想请范公子留在府中,范公子可愿意?” 来了! 范蠡心中一喜,面上却是一派茫然,“留在府中?” “不错。”伍子胥颔首道:“范公子胸怀韬略,才华洋溢,若就此闲散于山水之中,实在太过可惜了。” 范蠡神色复杂地道:“相国大人不怀疑范某是越国奸细吗?” 伍子胥抚须笑道:“若你真是越国奸细,刚才老夫问你如何处置越王之时,你就不会说出那个‘杀’字了。” 范蠡蹙眉,有些不悦地道:“所以……相国大人刚才是在试探在下?” 伍子胥朝王宫的方向拱手,肃然道:“老夫受先王临终托付,身负吴国大业,实在不敢大意,还请范公子见谅。” 范蠡沉沉看着他,半晌,轻呼了一口气,拱手道:“在下明白,多谢相国大人愿意相信在下;在下一定倾尽全力,辅佐相国大人成就千秋霸业。” “好!”伍子胥欣然点头,“你现在住在何处?” 范蠡如实道:“暂时寄住在文种兄的宅子。” “老夫在城东有一间宅子空着,这几天让人收拾出来,好让你搬过去居住。”说着,伍子胥又道:“你可有字?” “有,字少伯。”听到范蠡的回答,伍子胥颔首道:“好,老夫以后就叫你少伯了。”说罢,他忽地又沉沉叹了口气,眉头抑郁难舒。 “相国大人可是有烦恼之事?”面对范蠡的询问,伍子胥叹道:“还不是为了勾践的事,此人不可活于世的道理,老夫懂的,你也懂的,偏偏大王不懂。” “大王不肯杀越王?” “大王听信伯嚭小人之言,非要留那勾践一命,任老夫怎么劝都听不进去。”一提到这件事,伍子胥便觉心烦意乱,今早入宫,他又提及此事;这一次,夫差倒是没有明着顶撞,可一直顾左右而言其它,始终不肯正面回答,令他有种无处使力的感觉。 “大王只是一时被小人谗言蒙骗,待得清醒过来,自会明白谁忠谁奸。”面对范蠡的劝慰,伍子胥摇头道:“只怕等大王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范蠡忽地道:“在下听说,入城之前,有越女杀害百夫长逃走?” 听他突然提起此事,伍子胥微微一怔,“不错,怎么了?” “或许……”范蠡思索道:“相国大人可以考虑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 伍子胥被他勾起了兴趣,道:“说下去。” “越女杀害百夫长逃走一事,往小了说只是一个人的生死,不足一提;可往大了说,那就是吴越两国现状的缩影。越女逃走,是因为她们心里依旧念着旧主,不肯认同吴国的统治;想要越人真心归降,就一定要杀勾践!” 伍子胥若有所思地道:“你要老夫以此为契机,向大王进言?” “不。”范蠡出人意料地否决,“这确实是一个契机,但不足以打动大王。” 伍子胥被他说得糊涂,“那要如何?” “一人之力有限,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呢?”范蠡笑意深深地道:“咱们可以借这件事,散播越人好杀,或者越国流民专杀吴国人的流言;这么一来,姑苏百姓必然对越人反感。君为舟,百姓为水;舟只能顺水前行,而不能逆水行之。” 听到此处,伍子胥恍然大悟,抚掌笑道:“好一个少伯,原来你是想借百姓之力给大王施压,不错不错,此计甚妙。” 范蠡谦虚地道:“雕虫小计,让相国大人见笑了。” “这若是雕虫小计,世间便没有妙计可言了。”伍子胥朗声笑着,看向范蠡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满意与欣赏。 公孙离等人虽然忠心,但有几分聪明与心思,但缺少谋略与远见,远不及范蠡,这般人物都不懂得重用,勾践真是昏聩无能,难怪会亡国。 文府中,文种正焦灼地来回踱步,不时看向门口。在一番长久的等待后,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影,急忙迎上去,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 范蠡微微一笑,“如你我所愿。” “好!太好了!”文种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了地,随即又催促范蠡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待听完后,他心有余悸地道:“这个伍子胥,果真是一头老狐狸,也就范兄能够应付得了,换作别人,早已被他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我虽成了他的门客,但并未完全取信于他,所以往后还得小心行事,你也要仔细一些,别被他瞧出破绽来。” “放心,我就是一个商人。” “笃笃笃。”外头响起叩门声,是府中的下人,“老爷,您上次救回来的那位姑娘醒了。” “知道了,好生照料,待伤好了之后就让她走吧。”文种随口应了一句,前些日子他去城外办事的时候,在山下捡到一位重伤昏迷的姑娘,他不忍那姑娘就此丧命,就带了回来,安置在后院厢房之中,为她延请大夫医治。 ------------ 第十八章 神女有心 王宫中,夫差痴痴看着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妙龄女子,可惜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 “你究竟在哪里……”夫差喃喃低语,脑海中不断闪过那几日相处的点点滴滴,夷光的才情见解都让他钦佩,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如此牵肠挂肚,而他甚至这名女子的长相与名字。 伍榕目光阴沉地看着夫差手中的画像,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夫差对着画中女子出神了。 她是伍子胥的义女,自小被送入宫中陪伴夫差一起长大,早在第一眼见到时,就被英气勃发的夫差所吸引,这些年朝夕相处,更是让她芳心暗许,非夫差不嫁。 之前夫差一心要报杀父之仇,所以伍榕什么也没说,一直默默陪在他身边;她原以为灭了越国之后,夫差就会迎娶自己成为唯一的王后,万万没想到,他归来后,犹如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迟迟没有下旨迎娶自己,反而一心思念在越国遇见的神秘女子,让她又气又恼。 伍榕压下心中翻涌的醋意,脆声道:“夫差哥哥!” 夫差惊醒过来,见是伍榕,惊讶地道:“榕儿,你怎么来了?” 伍榕故意道:“听夫差哥哥的语气,似乎是不欢迎榕儿来,那榕儿走就是了。” 夫差搁下手里的画卷,笑道:“你这妮子,本王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偏就惹来你这么多话。”说着,他又道:“怎么,又想本王陪你去骑马了?” 伍榕转嗔为喜,扬一扬手里的食盒道:“知道夫差哥哥国事繁忙,榕儿岂敢多加打扰,昨儿个骑马听到夫差哥哥有些咳嗽,榕儿听闻梨有清热生津,润肺化痰的功效,特意熬了一盅梨汤送来,您快趁热喝了。”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夫差笑道:“榕儿有心了。” 伍榕揭开食盒,取出一个小小的炖盅,仔细将梨汁倒在碗中,在递给夫差时,她眸光微微一闪,没等夫差拿稳就松开了手,令碗跌落在御案上,打湿了一旁的画卷。 夫差大惊,赶紧擦去倒在画卷上的梨汤,但还是晚了一步,墨汁晕染散开,令画卷面目全非。 这是夫差画得最好的一幅,视若珍宝,如今突然被毁,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脱口道:“你怎么做事,连个碗也拿不住!” 伍榕也是惊慌得很,连忙道:“榕儿以为夫差哥哥拿稳了,所以才松手的。” “还在狡辩!”夫差狠狠瞪着她,“一来就闯祸,还不如别送这劳什子的梨汁来。” 伍榕是故意打翻梨汁,借此毁去那幅画的,她料到夫差会不高兴,却没想到他如此紧张;这么年来,夫差一直对她宠爱有加,还是头一次说这样的重话,而起因,仅仅是一幅画,令她又气又恨,哽咽道:“那我以后不来就是了!”说罢,她哭往外奔去。 望着她一边哭一边离去的身影,夫差也有些后悔,毕竟伍榕并非“存心”,再说她是相父的义女,又与自己一起长大,亲如兄妹,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该说这样的重话。 想到这里,夫差赶紧追上去,拉住哭泣不止的伍榕,“刚才本王一时情急,把话说重了,你别生本王的气。” 伍榕别过脸,赌气道:“夫差哥哥是万乘之尊,榕儿怎么敢生您的气。” “瞧瞧,这嘴嘟得都能挂油瓶了,还说没生气。”听到夫差的打趣,伍榕不由得笑了起来。 “笑了就表示不生气了。”夫差抹去她脸的泪,温言道:“瞧瞧,这样多好看。” 伍榕虽然心中仍有不愉,但她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委屈地道:“好心来给夫差哥哥送梨汤,却招来您这么一顿训斥,实在让人难过。” 她这话果然令夫差心生内疚,“是本王的不是,本王给你赔不是,这总可以了吧?” “嗯。”伍榕乖巧地点点头,随即道:“夫差哥哥若真想着那位姑娘,不妨再派人去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呢。” 夫差苦笑道:“人海茫茫,能去哪里找,再说了,本王连她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看着夫差眼底深藏的思念,伍榕妒嫉不已,强自按下后,她道:“其实榕儿今日过来,还是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夫差心不在焉的问着。 “今日是榕儿生辰,想请夫差哥哥今夜去琉璃馆用膳,不知可否?” 夫差一愣,旋即拍额道:“瞧本王这记性,竟把你的生辰给忘了。” 伍榕神色黯然地道:“夫差哥哥事务繁多,忘了这等小事也是正常,要是夫差哥哥实在抽不出空来,那就……算了。”说到后面,她已是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她这个样子,令夫差越发内疚,柔声道:“榕儿的生辰怎么会是小事,你放心,本王就算再忙也一定陪你过生辰。” 伍榕抬起泪眼,惊喜地道:“真的吗?” “当然,本王待会儿就过去。”得了夫差的话,伍榕满心欢喜,“多谢大王。” 夜间,伍榕悉心打扮,又换上多日前就准备好的绯红蹙金飞鸾锦衣,饰以珠翠环佩,越发衬得她容颜如玉。 宫女一边替她整理裙摆一边恭维道:“小姐您可真好看,大王见了,一定会为之倾倒。” “这是当然。”伍榕得意的打量着铜镜中华美娇丽的自己。 她知道夫差心里一直念着那个越女,但到底虚无飘渺,犹如一个梦幻泡影,又怎及自己这般真实动人。 今夜,她一定要牢牢占据夫差的心,让夫差知道,谁才是能长伴他一世的人。 “大王驾到!”外面传来宫人尖细的声音,伍榕连忙起身相迎,“榕儿恭迎夫差哥哥,祝愿夫差哥哥安康万福。” “免礼。”夫差伸手扶起,看到锦衣华服,珠翠环绕的伍榕,不由得怔了一下,眸中掠过一丝惊艳,“本王还是头一次看到你如此盛装打扮。” 伍榕展袖旋身,裙摆飞旋,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娇声道:“好看吗?” “好看。”夫差的称赞令伍榕心中欢喜,拉着他来到桌前坐下,“这些都是夫差哥哥素日爱吃的药,榕儿亲手做的呢。” “你?”夫差望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贤惠了?” “榕儿一向贤惠,只是夫差哥哥不知道,快尝尝看。”伍榕挟了一个翡翠丸子放到夫差嘴边,这样的亲昵令夫差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张嘴咬了一口,赞道:“嗯,鲜香滑嫩,不比宫中御厨做的差,好吃!” 伍榕欢喜,借机道:“那榕儿天天做给夫差哥哥吃好不好?” 夫差笑道:“让你天天洗手做羹汤,相父知道了,非得念叨本王不可。” “才不会呢。”说着到这里,伍榕粉面微微一红,轻声道:“能为夫差哥哥洗手做羹汤,是榕儿之幸,也是……义父一直以来所希望的。” 夫差神色微微一变,转瞬恢复如初,拿起筷箸道:“难得今日能够尝到榕儿的手艺,本王可得好好尝一尝。” 见夫差对自己的话避而不答,伍榕有些失望,不过很快便恢复了笑意,执壶倒满酒杯,盈盈端至夫差面前,后者尝了一口,惊讶地道:“此酒醇而不烈,又有桂花香气,很是不错。” 伍榕微笑道:“义父知道夫差哥哥不喜欢烈酒,所以特意命人寻找这醇香温和的桂花酒。” 听到是伍子胥送来的,夫差眸中露出一丝复杂,默默望着淡黄色的酒液,半晌,轻声道:“相父有心了。” 在看似平静的表相下,是复杂难解的心思,他不喜欢伍子胥指手画脚,把持朝政,可又对伍子胥有着深厚的感情,如师如父。 在伍榕的劝说下,夫差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虽然桂花酒不烈,后劲却不小,几杯下来,微微有些晕眩。 “夫差哥哥再喝一杯。”面对伍榕的一次次劝酒,夫差又喝了几杯后,摇头道:“本王不能再喝了,否则该醉晕过去了。” “夫差哥哥酒量过人,岂会轻易醉酒。”伍榕娇声说着,橘红的烛光在她腻白如玉的脸颊上,越发衬得她明媚动人。 夫差怔怔地看着,他伸手,似乎是想去抚摸伍榕脸颊,后者既羞又喜,身子又往夫差的方向靠了几分,几乎就快倚在他身上了。 就在夫差的手快要碰到她脸颊时,猛地又收了回来,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行,你是本王的妹妹,本王……不可以对你做非礼之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站起来。 听到这话,伍榕姣好的面容顿时变得扭曲起来,脱口道:“妹妹,妹妹,你可知我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说到这里,她突然抱住夫差,激动地说出压在心底多年的告白,“我不要做妹妹,我只想做夫差哥哥的女人!” “你……你糊涂了!”夫差努力想要推开伍榕,可那酒后劲太足,手一时之间怎么也使不上力。 伍榕用力摇头,认真地道:“我没有糊涂,是夫差哥哥一直不懂榕儿的心。” “你是我的妹妹,也只是我的妹妹。”夫差努力维持着脑海中仅有的一丝清明,推开伍榕从地上站了起来,呼道:“王慎……王慎……” 守在外面的老宫人王慎听到夫差呼唤,连忙走了进来,扶起夫差,“大王,您怎么醉成这样了?” 夫差正要说回太极殿,突然听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笛声自远处传来,清幽凄婉。 听到笛声,夫差先是怔怔地听着,继而浑身一个激灵,醉意一下子消去数分。 ------------ 第十九章 伍榕 夫差跌跌撞撞地奔到外面,竖耳倾听,下一刻,他露出激动之色,是她!一定是她! 想到这里,夫差激动地道:“快去备马,本王要出宫!” 王慎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吓了一跳,“大王这是要去哪里,这会儿天都黑了,再说您又喝醉了酒。” “是啊,这会儿宫门早就关了,有什么事情还是等明日吧。”跟出来的伍榕也在一旁劝着,夫差对笛声的紧张与在意令她有一种莫名心慌,下意识地不希望他出宫。 “别废话,快去!”见夫差坚持,王慎只得依言备马。夫差翻身上马,一路叫开宫门,往宫外疾驰而去。 “夫差哥哥!夫差哥哥!”任伍榕在后面如何呼喊追赶,夫差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连回头也不曾。 “驾!驾驾!”夫差所有心神都被笛声所吸引,根本无暇顾及伍榕,只是不断催促胯下骏马奔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那一日的错过,让他抱憾至今,以为此生再不得见,没想到她竟来了姑苏,一定是老天爷给他机会弥补遗憾。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就在夫差离得越来越近时,笛声戛然而止,令夫差一下子慌了神,怎么会没声音了,人呢? 正当夫差急切地环顾四周寻找吹笛之人时,脚步声伴着几簇在暗夜中异常醒目的火光迅速接近,是巡夜的守卫,“什么人?” 见夫差不理会,守卫有些恼怒,正要喝斥,旁边那名守卫认出了夫差,骇然色变,赶紧拉着他一并跪下,“参见大王!” 听到这话,后面那些守卫呼拉拉跪了一地,夫差焦灼地问道:“可有瞧见一位吹笛的姑娘?” “回大王的话,小的们正是循笛声而来,但并未见到吹笛者。”守卫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瞅着夫差。 奇怪,大王怎么知道吹笛的是一位姑娘,难不成……大王认识? 那厢,夫差已是明白过来,一定是那位姑娘发现笛声引来了巡城守卫,怕有危险,所以藏了起来。 想到这里,夫差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恼怒,那些守卫被他盯得一阵阵颤栗,不知自己怎么惹恼了这一位,赶紧低下头。 夫差寒声道:“去找,一定要找到那位姑娘!” “是。”守卫们如逢大赦地,赶紧应声离去,去寻找那位素不相识的姑娘。 在他们四处搜寻时,夷光正一起躲在离着不远的一个角落里,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方才松了一口气,对旁边的冬云道:“多谢姐姐搭救。” 冬云摆手道:“无妨,倒是你,不在琴馆中待着,怎么出来了?” “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又想着吹曲一解烦闷,不知怎么的,竟然会引来这么多吴兵。”夷光神情黯然的说着。 这一路走来,颠沛流离不说,还险遭歹人毒手,连唯一的好姐妹也生死不明,只剩下她一个弱女子在这异乡苦苦寻找父亲,甚至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 若非她性子坚韧,早已支撑不住,想起这一路的艰辛,不禁悲从中来。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她这会儿还在苎萝村,忙时替人治病,闲时看花开花落,待父亲归来,就取出埋在树下的梨花酒,为他倒上满满一杯。 夷光越想越伤心,不禁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笛吹起了曲子,原是想舒缓心中的郁结哀思,不想竟引来巡城守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冬云突然出现,拉着她藏起来,这才没被守卫发现。 话说回来,刚才她听到守卫叫“大王”,难道是……吴王夫差?他怎么会深夜出现在宫外,而且,她竟听着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难道真是她救过的那一个? 吴王……离泽……可能吗? 冬云不知道她这些心思,好笑道:“宫城自是高墙林立,守卫森严,以后你不要再来这边了。” “嗯。”夷光欠身道:“这次是我大意,令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我向姐姐赔不是,以后不会了。” 再说夫差那边,他派人搜寻了一夜,始终一无所获,满心失落,原以为是上天给他们机会重逢,不曾想竟又是擦肩而过…… 你究竟在哪里? 夫差一心记挂着夷光,全然忘了伍榕,后者在自己宫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夫差来道歉,又气又伤心,出宫去了相国公府。 “义父!”看到伍子胥,伍榕悲呼一声,展袖扑到他怀中呜咽地哭着,好不伤心。 伍子胥原本正在与范蠡议事,被她这么一哭,顿时愣在了那里,她性子倔强,自小到大,几乎未见落泪,更别说哭得这般伤心了;待回过神来后,连忙拍着伍榕的背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十年前,他在战场上捡到伍榕,当时的伍榕才只有七岁,父母死在战乱之中,只留下她一个孤女,为了填饱肚子,她去捡死人的东西,伍子胥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啃一个沾血的馒头,看到有人过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护住手里的馒头,对于那时的伍榕来说,这个冰冷且沾染着死人鲜血的馒头,就是她的一切。 她看着伍子胥的目光里有倔强、戒备、仇视,唯独没有一个小女孩该有的害怕;就是那个眼神,让一向杀伐果断的伍子胥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营中,收为义女,并冠以伍姓,这才有了今日的伍榕。 在伍子胥的安慰下,伍榕渐渐止了哭泣,将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即道:“昨日是我生辰,大王竟这样弃我而去,且一直到今日都没有一句道歉的话,也不曾来看过我一眼。”她越说越伤心,不禁又落下泪来。 伍子胥亦是听得心中气恼,不过当着伍榕的面不便说什么,只道:“大王政事繁忙,难免顾不周全,你要体谅。” 伍榕赌气道:“大王哪是政事繁忙,分明是被那个越女迷了心神,分不清东南西北。” “榕儿!”伍子胥瞪了她一眼,随即朝一旁的范蠡道:“让少伯见笑了。” “无妨。”范蠡笑一笑,对伍榕道:“伍姑娘说大王昨儿个找了一夜,不知可有找到那个越女?” “没有。”在说这话时,伍榕声音里明显有一丝松驰,夫差对那个越女的痴迷,已经到了让她害怕的地步,若有朝一日真让他找到那个越女……她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那就好,只要伍姑娘对大王多加体贴,久而久之,大王自然就会忘了那个越女。” 范蠡的话令伍榕心中稍安,但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真的吗?” 范蠡微笑道:“一个虚无飘渺的人,又怎么及得上身边嘘寒问暖之人来得真实?大王如今是陷在求而不得的迷雾之中,等他走出那团迷雾,自然就没事了。” “听到了没,不过是一点小事罢了,偏你钻到牛角尖里去了,赶紧去梳洗一下,然后回宫里去。”面对伍子胥的话,伍榕粉面微红,别过脸道:“就这么回去,非得被人笑话不呆,我才不要。” 伍子胥好笑地道:“你这妮子,还想在这里长住不成?” “不行吗?” “这里本就是你的家,当然可以,不过……”伍子胥抚须笑道:“想接近大王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你这一走,她们可就有机会了。” 听到这话,伍榕顿时急了,“那我现在就回去。” 她这副急切的模样引得伍子胥哈哈大笑,“少伯你瞧瞧,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伍榕被说得粉面通红,摇着伍子胥的胳膊撒娇道:“义父笑话人家,榕儿不依!” 伍子胥被她摇得头晕,宠溺道:“好好好,义父不说了,你快去梳洗吧。” 待伍榕离去后,伍子胥缓缓敛起脸上的笑容,凉声道:“少伯,你真相信大王能从那团迷雾里走出来吗?” 范蠡低头看着茶盏中支离破碎的倒影,幽幽道:“若能出来,就不会等到今日了。” “所以刚才那话,你是用来安慰榕儿的?”面对伍子胥的询问,范蠡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伍子胥沉声道:“大王昨夜满城搜寻越女一事,老夫今早就得到消息了,但没想到大王竟如此疯魔。当初越女杀害留毒逃走,老夫就有所担心,如今果然成真。”顿一顿,他又缓缓道:“绝不能让大王找到这名妖女。” 范蠡手指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道:“相国大人的意思是……” 伍子胥一字一字道:“妖女祸国,当诛!” 这句话在范蠡心中激起千层浪,姑苏城中的越女屈指可数,除了被关押起来的那些,就只有侥幸逃出来的夷光与郑旦二人,郑旦下落之明,那就只剩下…… 见范蠡迟迟不说话,伍子胥眸光一沉,声音里多了一丝怀疑,“怎么,少伯不认同?” 范蠡回过神来,赶紧道:“相国大人深谋远虑,少伯岂会不认同,少伯是在担心大王,万一被他知道此事,怕是会心生怨恨。” 伍子胥沉沉叹了口气,“若真是这样,老夫亦无可奈何;不过大王禀性纯良,聪敏过人,相信会明白老夫的苦心。” 范蠡起身,朝伍子胥长揖一礼,肃然道:“相国大人赤肝忠胆,实在令少伯钦佩。” 自遇伍子胥以来,范蠡的话一直半真半假,唯独一次,却是肺腑之言,伍子胥一心为吴国,殚精竭虑,确实是一位大忠臣。 为敌,只是因为立场不同,无关好与坏,对与错。 伍子胥不知他这些心思,只道:“先王待老夫恩重如山,临终时又将大王与吴国江山一并托付,老夫岂敢不尽心尽力。” 范蠡叹息道:“希望大王会明白相国大人的苦心。” “会明白的。”在说起夫差时,伍子胥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温慈,他自幼教导夫差,看着夫差从一个黄毛小儿成长为一代君王,如师亦如父。 爱之深,所以责之切。 但他不知,恰恰是这份过于严厉的爱,将夫差推得越来越远,最终……走向对立。 静默片刻,伍子胥忽地道:“那件事进展如何?” 范蠡拱手道:“一切如相国大人所料,百姓对越人极其不满,杀死越王勾践的呼声越来越高。” “如老夫所料……”伍子胥抚着半白长须,似笑非笑地道:“应该是如少伯所料才对。” 范蠡谦虚地道:“相国大人谋略过人,就算没有在下,早晚也能够想到这个法子,蠡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伍子胥满意地点点头,居功而不自傲,很好。 “这么说来,时机已然成熟?”面对伍子胥的询问,范蠡颔首道:“是,有这万千百姓一起施压,大王应该会同意。” 伍子胥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即起身道:“好,老夫这就进宫去见大王。” 听到这话,范蠡连忙唤住,“相国大人留步。” 伍子胥疑惑地道:“怎么,还有事?” 范蠡肃然说道:“伍小姐的事情,还请相国大人切勿在大王面前提及。” “为何?” “此事原本只是一对小儿女闹闹别扭,闹过就好了,可一旦相国大人插手,这小事就变成了大事,反而不好。在下虽然没见过大王,却也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一二,恕在下直言,大王并不喜欢您事事插手,尤其是私事。” “很少有人会与老夫说这些。”伍子胥眸色沉沉地盯着他看不出喜怒。 “蠡既食相国之禄,当替大人分忧,若有说得不对之处,还请大人责罚。”随着这句话,范蠡再次躬身行礼,但这一次,刚弯腰就被扶住,耳畔传来伍子胥感慨的声音,“你一心为老夫着想,老夫又怎么会责罚于你。” 待范蠡直起身后,他有些伤感地道:“自先王过世之后,再没人与老夫这般推心置腹过。” 范蠡惶恐地道:“在下岂敢与先王相提并论,只是想报相国大人的知遇之恩。” “老夫知道。”伍子胥含笑点头,看向范蠡的目光较之前多了一丝信任,“你可愿随老夫一道进宫?” 范蠡愕然抬头,小心翼翼地道:“相国大人是说……在下可以见到大王?” 伍子胥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不愿意?” 范蠡连忙摇头,“当然不是,只是有些惶恐,您知道,在下一向不懂得讨好奉迎,万一……”他犹豫道:“一个不甚惹恼了大王,反而给相国大人招来麻烦,在下还是不去了。”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伍子胥大声笑道:“老夫明白了,你这是担心越国旧事会在姑苏重演。” 范蠡苦笑道:“相国大人英明。” “放心,大王英明仁武,才德兼备,岂是勾践这个昏庸之人能够相提并论的,此去一定不会有事,说不定你能投了大王眼缘,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范蠡一惊,连忙道:“在下只想跟随在相国大人身边,绝无它念。” 伍子胥笑一笑,道:“老夫知道,走吧。” 走在前面的伍子胥并没有看到范蠡眼底一闪而逝的精光,更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陷入范蠡的布局之中。 退,从来都是最好的进! ------------ 第二十章 心有灵犀 王宫之中,夫差正在执笔作画,可无论他怎么画,都觉得比不上昨日被伍榕“不甚”打湿的那一幅,更画不出心中那位可人儿的万分之一。 他越画越烦躁,一把攥起铺展在案上的绢帛揉成团狠狠掷在地上,王慎惶恐,赶紧领着宫人跪地请罪。 有宫人在门外战战兢兢地道:“启禀大王,相国大人求见。” 夫差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他来做什么?” 王慎小心翼翼地道:“奴才听说,伍姑娘今儿个上午出宫去了,会不会与这事有关?” “她好端端地出宫做什么?”夫差满面疑惑地问着,这话要是让伍榕听到,怕又得伤心好一阵子了,自己为他哭得伤心欲绝,他却连自己为什么哭都不知道。 夫差不懂女儿家的心事,王慎却是知道的,但他不敢明言,只含糊道:“兴许是为了昨夜的事。” 夫差一怔,旋即摇摇头,对依旧候在门外的宫人道:“让他进来。” “诺。”随着宫人的退下,伍子胥大步走了进来,站定后拱手道:“见过大王。” “相父无需多礼,坐。”待伍子胥坐下后,夫差方才察觉他身后还有一个面生之人,疑惑地道:“这位是……” “启禀大王,他是老臣的门客,叫范蠡,颇有几分才华,敬仰大王多时,所以带他来见见大王。” 夫差点点头,将注意力放到了伍子胥身上,“不知相父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大王可有听说近日流传城中之事?” 夫差原以为他如王慎所言,是为伍榕之事而来,此刻听来却并不是,思索片刻,道:“相父是指’越国流民专杀吴人’的流言?” 见伍子胥点头,他不以为然地道:“只是一个流言罢了,相父无谓在意。” 伍子胥沉声道:“若老臣告诉大王,那并不是流言呢?” 夫差一怔,“不是流言?” “不错,确有越国流民逃窜姑苏,暗中谋害城中百姓,近日出现的几起伤人案,皆与越发有关;此事令城中人心浮动,百姓人人自危;老臣担心长此下去,会使得朝局动荡,特来请大王定夺。” 夫差沉吟片刻,道:“传令下去,加强城中守卫,并搜捕心怀不轨的越人,并严加惩治。” 伍子胥料到他会这么说,摇头道:“只怕大王的法子治标不治本。” 被他当面质疑,夫差心中略有不快,“那依相父所见,什么才是治本的法子?” “越人之所以迟迟不肯归顺我大吴,是因为勾践还活着,所以他们心里一直存有复国的念头,一日不绝了这个念头,今时之祸就一日难消。” 夫差若有所思地道:“相父是说,勾践是这一切事端的源头?” 伍子胥肃然道:“不错,不杀勾践,越人就不会真心归顺!” 听到这里,夫差哪还会不明白伍子胥的意思,绕这么一大圈,就是想让自己下旨处死勾践,还真是不死心。 夫差正在拒绝,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他之所以留着勾践,一是想借此制约诸国,二是想博一个仁君之名,在这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仁君”二字更能赢得民心的了。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吴国强盛的基础上,如果因此而出现内乱,那就得不偿失了。 见夫差不说话,伍子胥知道他有所动摇,加紧道:“老臣知道大王宅心仁厚,但勾践不死则越国不降,吴国不宁,更会影响大王的千秋霸业,还望大王以大局为重,莫要被小人蛊惑,坏了大事。” 夫差依旧不作声,不过心中的动摇较之刚才又大了几分,正自犹豫不决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在大殿中响起,“在下有几句话,不知可否说一说?” 说话的正是范蠡,夫差看了一眼伍子胥,道:“相父还是头一回带门客来见本王,能得他如此看重,想必是有几分真本事,且说来听听。” “多谢大王。”范蠡行了一礼,低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百姓无望,盼有仁君出现,得享清平盛世;亦唯有仁君方能得尽民心,但杀未必就是不仁,不杀也未必就是仁。” 夫差原本只是随意一听,并不在意,但随着范蠡的话,夫差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自擒回勾践之后,满朝文武就一直围着杀与不杀争论不休。 伍子胥以为他妇人之仁,伯嚭以为他是想博一个仁德的虚名,没有一个知道他心底真正的想法,反倒是被这个才刚见面的门客一语道破,实在是…… 夫差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形容此时激荡起伏的心情,半晌,他道:“你叫什么名字?”之前伍子胥介绍的时候,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听过便忘了。 “在下姓范名蠡,字少伯。” “范蠡。”夫差徐徐念着,颔首道:“好,本王记住了。” 那厢,伍子胥等得着急,忍不住道:“大王,勾践一事……” 夫差此时心已经偏向伍子胥,但并不想后者太过得意,故而道:“此事且容本王再想一想,过几日再定,相父先回去吧。” 伍子胥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眉头一皱,正要再进言,范蠡看出他的心思,先一步道:“在下告退。” 被他这么一抢,伍子胥不便再说什么,只得退出了大殿,待得乘上候在外头的马车,伍子胥面色阴沉地道:“刚才大王明明快要同意了,你为什么不让老夫再劝?” 范蠡知道这点心思瞒不过伍子胥,故而早就想好了说辞,“正因为快要同意了,才不能再让相国大人说下去。” 伍子胥被他说得诧异,“这是为何?” “在下知道您一片苦心,但您那样步步紧逼,只会令大王心生反感乃至叛逆,使得原本已经十拿九稳的事情再生波澜。”见伍子胥面色稍缓,范蠡又道:“大王这阵子亲近伯嚭而冷落您,正是这个道理。” 伍子胥默不作声地听着,马车缓缓驶在并不平整的路面上,不时颠簸一下,在快要到相国府的时候,他沉声道:“几日时间老夫等得起,就怕有小人趁着这功夫怂恿大王保全勾践,白费了老夫这番心思。” “大王英明,相信不会让相国大人失望。”面对范蠡的安慰,伍子胥叹了口气,“希望如此。” 待得下了马车后,范蠡忽地朝伍子胥长施一礼,后者诧异地道:“少伯这是做什么?” 范蠡凝声道:“在下性子一向耿直惯了,难不了会有冒犯相国大人的时候,就像之前在大王面前那般;但请相国大人相信,无论在下做什么,都是为了相国大人安好,绝无半分私心杂念。”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纵是伍子胥亦不禁为之动容,扶起他道:“老夫明白,难为少伯了。”顿一顿,他温言道:“天色不早,少伯回府歇息吧,明日还有事情要与你商量。” 在送伍子胥入府后,范蠡亦回了自己府邸,他如今已经搬进了伍子胥为他准备的宅子里,只偶尔去文种那里。 范蠡回到宅子后,静静地坐在椅中,不时抿一口甘甜的茶汤,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光影悄然转动,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黄昏时分,而范蠡依旧安静地坐在椅中,犹如一尊雕像。 “先生。”一名下人走了进来,恭敬地道:“您送去修的琴好了,可是送到房里去?” 范蠡眸光微微一闪,“不是说明儿个才能好吗?” “听送来的人说,那琴馆掌柜知道您着急,便连夜催着修好了。”说着,下人讨好地道:“那掌柜定是知道您是相国大人面前的红人儿,所以巴巴地来讨好您呢。” 范蠡笑一笑,道:“送进来吧,我这会儿正有兴趣抚上一曲。” “喏。”下人恭敬地退下,不一会儿一把古色古香的琴被捧了上来,待得将琴放好后,范蠡挥手示意下人出去。 待得厅中只余他自己一人时,范蠡手指在琴身有技巧地按了数下,出现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是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再一次确定四处无人后,范蠡方才展开纸,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未到时机,不可同意。 范蠡认得,这是夷光的笔迹,早在下人说琴行提前送琴来时,他就知道是夷光有消息要传给他,果然如此。 他随伍子胥入宫的消息,一早就设法传到了琴馆之中,想必是冬云去知道了夷光,后者给了她这么一张纸条。 若换了别人,这没头没脑的八个字,怕是怎么也猜不出,范蠡却是一眼就明白了,夷光这是让他不要同意夫差的招揽。 今日一见,他给夫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断定,夫差一定再见自己,甚至会招揽他。 他刚才就是在等传旨的人,夷光也想到了这一点,可谓是心有灵犀。 未到时机,不可同意――夷光是在提醒他,不要答应夫差的招揽,现在还不是时机,这也是他心中的想法。 夜里,范蠡正在用晚膳,有下人来禀,说是有人求见,范蠡眸光微微一亮,“让他进来。” 在范蠡话音落下后不久,一个人头戴斗笠的人走了进来,随着来者抬起帽沿,露出一张前不久才刚刚见过的面容,竟是王慎。 范蠡一惊,连忙就要说话,王慎朝他使了个眼色,重新压低了帽沿道:“我家主人请先生过府一叙。” “好。”范蠡爽快地应着,能够被王慎称为主人的,除了夫差不会再有第二人。 鱼……开始上钩了。 范蠡抹了把脸,随王慎离去,一路穿街走巷,来到一处气派的宅子前,借着门口两盏绢红灯笼的光芒,能够看清匾额上的字——太宰府。 ------------ 第二十一章 药庐 “这是……”不等范蠡说下去,王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先生不要多问,只管随我来就是了。” 见他这么说,范蠡只得咽下嘴边的话,跟着他一路走进去,来到后院一间厢房里,夫差赫然就在其中,伯嚭陪在一旁说话。 瞧见范蠡进来,伯嚭乖觉地与王慎一起退了出去,只留下夫差与范蠡二人。 范蠡怔怔站在那里,想是过于诧异,连礼也忘记行了,夫差笑道:“才半日不见,少伯便不认得本王了吗?” 范蠡惊醒来,连忙俯身行礼,随即小心翼翼地道:“大王怎么会在太宰府中?” 夫差拂一拂袍子,淡然道:“本王有几句话想要问你,又不想相父知道,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宰最为合适。”别看他说得轻描淡写,若是将这句话掰开了揉碎了细细思量,便会觉得极恐怖。 范蠡躬身道:“大王只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夫差点点头,道:“你之前说,杀未必是不仁,不杀亦未必是仁,所以你是赞同相父说法,处死勾践的对吗?” 范蠡默默不语,夫差也不催促,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他的回答,在喝到一半时,范蠡终于说话了,“在下不赞同。” 听到这话,夫差目光一亮,“为何?” “勾践活着,大王可用他来制约甚至控制越人;若是死了,那些越人就会群龙无首,再加上对吴国仇恨,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成为一把对付吴国的利箭。虽说越国战败,实力大减,但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一个国家。杀确实未必不仁,可百姓不懂,他们只会单纯用肉眼看到的事情来辩别;对他们来说,滥杀之人就是暴君,就是不仁。”说到这里,他抬起头,一字一字道:“大王若想成为仁君,得尽天下民心,就一定不能杀勾践。” 夫差按下波澜起伏的心思,不动声色地道:“这些话,你为何不当着相父的面说?” 范蠡故意苦笑道:“相国大人的心思,大王最是清楚不过,在下若是说这些,恐怕此刻就没机会站在大王面前了。” 夫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可是把相父瞒得好苦,这是不是叫阳奉阴违,两面三刀?” 范蠡愣了一下,低头道:“大王言重了,在下只是想求一个自保。” 夫差把玩着精巧的茶盏,半晌,忽地道:“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你的想法并不得相父认同,不如来本王身边,相信更能才尽其用,本王亦不会亏待你。” 范蠡自是想去夫差身边,更加接近权力中心,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再说了,夫差此刻与其说是招揽,不如说是试探。 “多谢大王美意,不过相国大人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并未打算另投他人。” 夫差轩一轩英挺的浓眉,诧异地道:“你这是在拒绝本王?” 范蠡没有说什么,只是再次拱手,“还请大王见谅。” 夫差侥有兴趣地打量着范蠡,人,他见得多了;有才华的人也见了不少,可能够面对富贵荣华而丝毫不动容者,还是头一回见,这个范蠡真有几分意思。 “听说你本是一个越臣,难得本王肯不计前嫌,你却这般不知好歹,就不怕本王一怒之下,砍了你的脑袋吗?” 范蠡肃然道:“大王英武仁德,百姓景仰;在下相信大王不会因为几句直言,就取人性命。” “你看错了。”夫差眸光一沉,冰冷的杀意自眼底迸射而出,令四周一下子没有了温度,明明是盛夏,却有一种置身寒冬的错觉。 范蠡露出几分诧异与畏惧,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平静的模样,铿锵有力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大王真要杀了在下,在下也绝不敢背弃相国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夫差终于绷不住脸,摇头道:“你这不叫忠心,叫迂腐。” “请大王责罚。”面对范蠡的跪地请罪,夫差摆手道:“罢了罢了,本王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既然你这样坚持,就算了。” 范蠡小心翼翼地道:“大王不杀在下了 ?” 夫差好笑地道:“你都给本王戴了那么多顶高帽,本王又怎么好意思杀你。” 范蠡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道:“多谢大王不杀大恩,范蠡必当铭记于心。” “起来吧。”夫差望着范蠡的眼里,有着深深的可惜与欣赏。 求而不得,往往是最让人放不下;范蠡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坚持拒绝。他相信,夫差一定会再来寻他,直至将他招到麾下。 在范蠡走后,伯嚭走了进来,恭敬地道:“马车已经备好,大王随时可以动身。” 夫差搁下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茶盏,似笑非笑地道:“太宰这是在逐赶本王呢?” 伯嚭大惊,慌忙跪下呈言,“大王肯来臣府中,是臣几世修来的福气,臣高兴还来不及,又岂敢有半分逐赶之意;这不是怕您出来久了,会走漏风声,这才斗胆催促,您实在是冤煞臣了。” “本王与你说笑呢,倒是当起真来,快起来吧。”见伯嚭起身艰难,他又道:“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动不动就跪,有什么话站着说。” “臣没事,就是最近雨水多,犯了风湿的老毛病,所以行动有所不便。”说着,伯嚭又道:“再说了,能给大王跪着,是臣的福,还请大王多赐赐福。” 夫差被他说得好笑,“照你这么说,岂非一直跪着更好?” 伯嚭不假思索地道:“只要大王一声令下,臣就算跪到地老天荒又有何妨。” 夫差知道伯嚭是刻意讨好自己,但这样的恭维顺从落在耳中确实颇为受用,不像伍子胥脾气刚硬强势,每每遇到意见相左的时候,寸步不让,丝毫不顾及他这个大王的颜面,经常令他难以下台。 “臣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一问?”伯嚭的话将夫差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你想问范蠡?” “大王英明。”伯嚭好奇地道:“不知这个范蠡是何许人,竟让大王特意出宫相见?” 夫差倒是没有隐瞒,淡然道:“他是相父的门客,本王见他有几分才华,想招到麾下听用,可惜他不肯。” 伯嚭惊诧地道:“大王亲自招揽,他竟胆敢拒绝,真是不识好歹。” “他说相父对他有知遇之恩,不敢另投他主。”不等伯嚭言语,夫差又道:“知恩图报,是好的。” “是。”伯嚭应了一声,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气,夫差瞧在眼里,道:“怎么,太宰有话要说?” 伯嚭犹豫道:“臣最近听到一个传言,尚未判定真假,所以不知该不该告诉大王。” “此处没有别人,太宰只管说就是了,权当消磨时间。”见夫差这么说,伯嚭只得道:“大王可曾听说过越国流民专杀吴人的传言?” 夫差颔首道:“听过,相父今日还说起此事,已有多人为越国流民所伤,此事令城中百姓人人自危。” “臣却听说,此事是有人故意造谣;借此挑起两国百姓之间的矛盾,从而……”伯嚭瞅着夫差渐渐阴沉的面容,低声道:“逼大王处斩勾践。” “你是说相父?” 伯嚭谨慎地道:“臣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妄指相国,但他确实是最有动机的。” “那些受伤的百姓又怎么说?难道也是假的?” “受伤是真,但谁人所伤,就不得而知了。”见夫差不语,他又道:“大王您想,越人与我吴人长相一身受无二,那些百姓又怎么知道伤他们的一定是越人,除非……有人故意让他们这么说。” “据臣所知,确有越人逃来我姑苏,但都是想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好过日子,从来没想过伤人害人,更别说谋人性命了。大王虽然灭了越国,但您并未滥杀无辜,连越王性命也不曾伤害,那些越人感激尚来不及,又岂会心存仇恨。” “至于越女杀害百夫长留毒逃走一事,更是大有文章,试问两个纤纤弱质的女流之辈怎么有机会有胆子杀害一个武功了得的百夫人?臣后院那些女子,别说是杀人了,让她们杀只鸡都不敢,除非是被逼到了绝境,不是留毒死就是她们死。”夫差默不作声地听着,待他说完,神色淡漠地道:“这等人云亦云的市井流言,岂可轻易。” “可是……”不等伯嚭说下去,夫差又道:“你与相父都是父王的托孤之臣,是我大吴的栋梁,本王希望你们二人能够相辅相成,为我大吴建功立业,而不是互相猜忌中伤。” 伯嚭慌忙道:“臣不敢,臣一开始就说了,并不敢确定是相国散播流言。” 夫差一言不发地盯着伯嚭,令后者心中发毛,正自忐忑时,夫差起身道:“本王该回去了,太宰也早些休息吧。” 伯嚭连忙道:“臣恭送大王。” 直至夫差走得不见踪影,伯嚭方才直起身,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别看夫差刚才一直帮着伍子胥,还斥责他轻信流言,其实这心里,早不知多少恼恨了。 没有一位君王会喜欢被臣子欺骗耍弄,夫差亦不例外,伍子胥自作聪明,反而给了他机会。 瞧着吧,总有一天,夫差会彻底厌烦这个处处管束作对的老臣,待到那时,就是伍子胥的死期。 说起来,这件事还得多谢文种,要不是他报信,自己还不知道最近盛传于都城的流言是出自伍子胥之手。 再说夷光,她回到药庐后一边继续替人看病,一边继续思索着进宫的法子,为了父亲,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一闯。 “咳咳,姑娘……我最近日夜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这头也疼得很。”药庐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一边咳嗽一边虚弱地说着话。 “您先坐下,我替您把把脉。”夷光温言说着,待老汉坐定后,她伸出纤指搭在腕间,很快便断出了病症,“您这是风寒袭肺引起的咳嗽,因为拖得久了,所以有些严重,我给您开一个方子,您按方煎药,吃上三天应该就会有所改善。” “多谢姑娘。”老汉连连道谢,随即又露出为难之色,“可是……我没钱去抓药,咳咳,有没有不花钱的法子?” 夷光笑道:“方子需要的草药,我这里都有,您拿去就是了,三日后记得过来覆诊。” 老汉又惊又喜,“这……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说话间,夷光已是捡好了药草,仔细分成三袋,放入老汉提来的篮子里,叮嘱道:“三碗水煎成一碗,忌油腻、酸甜之物。” “多谢姑娘,您可真是好心。”老汉迭声道谢,又把篮里的芋头一股脑儿全取出来放在桌上,“我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几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芋头,就当是药钱了,姑娘您别嫌弃。” “真的不用了,您自己留着吃吧。”面对夷光的推辞,老汉坚持要给,一时僵持不下,等在后面的病人劝道:“姑娘你就收下吧,你这又赠医又施药的,分文不收,咱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自搭起这间药庐后,夷光一直免费给吴越两国的流民百姓看诊赠药,再加上她医术高明,仁心仁术,故而来药庐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见他们这么说,夷光只得拿了两个芋头,余下的说什么都不肯收,老汉拗不过,只得作罢。 排在老汉后面,是一个中年人,刚要坐下,斜次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抢在他前面坐下,夷光秀眉微蹙,“这位公子,请去后面排队。” “我心口疼得很,烦请姑娘先帮我看看。”那人低头说着,夷光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里排队的每一个人都有病在身,公子这样插进来,实在有失公允,再说……”夷光打量着他的衣着道:“我瞧公子绫罗在身,并非穷苦之人,还是去城里的医馆看病吧。” 后面那些排队的病人也是气愤不已,纷纷指责,在众人的声音中,男子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美阴柔的面容,笑意深深地道:“真的不肯替我看病?” 看到那张脸,面纱下的夷光豁然色变,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 第二十二章 再遇 夷光心乱如麻,原以为那一次死里逃生后,再不会与吴军有任何瓜葛,没想到竟会再遇见繁楼,而且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认出自己了。 夷光定一定心神,故作平静地道:“公子若要看病,就请去后面排队,别阻碍其他病人。” 繁楼笑道:“你就这样对待好不容易相见的故人吗?” 夷光长睫微颤,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公子认错人了,我从未见过你。” 面对她的否认,繁楼也不生气,扬眉道:“既然姑娘不肯相认,那繁楼也不勉强,告辞。” 夷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站起身来的繁楼又道:“对了,伍相国一直在找当初失踪的两名越女,相信他会对姑娘很感兴趣。” 夷光面容煞白,要是让伍子胥知道她在这里…… “站住!”夷光连忙唤住意欲离去的繁楼,随即对等候在旁边的病人道:“诸位,我与这位公子有些话要说,不便看诊,还请你们明日再来。” 众人虽然失望,却没有为难夷光,纷纷离去,在他们走后,夷光正要说话,不远处突然传来喝骂的声音,只见之前离去的那位老汉被几名士兵围在中间,其中一人夺过他手里的篮子一阵翻找。 “还给我!”老汉想去拿回去,却被人踢翻在地,痛得蜷起了身子,士兵犹不满意,骂骂咧咧地道:“老东西,可让我们好找,快把欠的赋税给交了,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老汉忍痛道:“我要是有钱,早就交了,哪会拖到现在。” “没钱?”士兵扬一扬药包,冷笑道:“那你哪来的钱抓药?” “这是那位姑娘好心赠的。”老汉哀求道:“我真的没钱,还请你们再通融通融。” “那就拿粮食来抵。”面对士兵的要求,老汉满面无奈地道:“我年迈体衰,又久病缠身,实在是种不动地,仅剩的口粮也在前日被你们收走了,只剩下这几个刚挖来的芋头了。” 士兵并没有同情他,反而拉长了脸道:“我们兄弟在外面拼命,你可倒好,交点赋税粮钱也推三阻四;我告诉你,今日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面对蛮不讲理的士兵,老汉悲声道:“我真的没粮,你们就算把我逼死了也没用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吗?好,大爷就陪你玩玩!”士兵一边说着一边狠狠一踢在老汉身上,其余几名士兵也纷纷效仿,老汉不敢反抗,躬着身子默默忍受。 夷光看不过眼,阻止道:“住手!” 趁着那些士兵愣神的功夫,她赶紧过去扶起瘦骨嶙峋的老汉,“他已经说了没有余粮,你们还想怎样?” 见是一个女子,那些士兵露出色眯眯的笑容,“哟,小娘子胆子不小,居然敢管我们的事?要不……” 夷光扶着老汉退后一步,冷声道:“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不要乱来!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旁边的水缸,一个葫芦瓢静静飘浮在水面上,刚才过来的时候,她悄悄抓了一些石灰在手里,石灰入眼,不可碰水,否则就会灼伤眼睛,然而很多人慌乱之时,会忘记这件事,生生毁了双眼。 士兵丝毫没有在意她的话,反而一步步逼近,淫笑道:“小娘子别怕,爷几个会好好疼你的。” 夷光暗自摇头,这哪是士兵,简直是流氓匪徒,难怪百姓过的如此艰难,“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那些士兵仿佛听到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起大声笑了起来,待得笑过后,其中一人拍着腰间佩刀,得意地道:“这就是王法!”说着,他伸手往夷光面上摸来,嘴里道:“来,快让爷几个乐呵乐……啊!” 那名士兵话说到一半,突然被石灰蒙了眼睛,看不清眼前事物,另外那几个士兵赶紧舀来水给他洗眼,结果可想而知,石灰遇水生热,当即灼瞎了他的眼睛。 看见倒在地上哀嚎的伙伴,那几名士兵又惊又怒,抽出佩刀指了夷光道:“好你个小娘子,居然如此歹毒,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看到那几名士兵凶神恶煞般地扑过来,老汉吓得浑身发抖,夷光面色却是异常平静,在他们快到近前的时候,朝在一旁看戏的繁楼道:“你还不动手?!” 随着她的话,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的手被人一把握住,对方那五根手指犹如铁钳一般,攥得骨骼“咯咯”作响,痛得他面色煞白,急忙喝道:“快放手!” 繁楼面无表情地道:“你们是什么人手下?” “关你小子屁事,快放手,不然老子把你脑袋砍下来。”士兵急声吼着,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指骨开裂的声音。 “砍我脑袋?”繁楼冷笑一声,“你们还不够资格。”说着,他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痛得士兵浑身发抖,他实在熬不住痛,只得道:“我们是公孙……公孙将军的手下。” 繁楼蹙眉道:“公孙离?” “正是公孙将军!”另外那几名士兵得意地道:“知道怕了,这会儿磕头求饶,说不定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繁楼气极反笑,“公孙离治下无方,由着你们在这里欺压百姓,横行霸道;今日我既然遇见,就替他好好管教一番,省得你们败坏军纪!”随着这话,他不再留手,五指收拢,生生捏碎了那名士兵的指骨,在后者惨烈的哀嚎声中,那些士兵纷纷攥紧佩刀冲了过来,结果连繁楼的动作都没看清,就被夺去了佩刀。 望着空无一物的双手,那些士兵终于怕了,色厉内茬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繁楼。”听到这个名字,士兵骇然失色,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比女人还要俊俏几分男子,会是与公孙离齐名的将军繁楼,这下可真是踢到铁板了。 待得回过神来,那些士兵纷纷跪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你们刚才不是还叫嚷着要砍了我的脑袋吗?”听着繁楼阴恻恻的声音,那些士兵汗如雨下,“小人该死!” 繁楼冷哼一声,道:“回去各领五十军棍!” 士兵被吓了一跳,五十军棍?这简直是要他们的命,这么一通下来,就算不死也废了。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求将军看在公孙将军的份上,从轻发落。” 繁楼眸光一沉,盯着他道:“你这是在拿公孙离来压本将军?” “小人不敢。”士兵话音刚落,繁楼又道:“立刻去领军杖,再有饶舌,就把舌头割下来。” 这句话令那些士兵噤若寒蝉,不敢再求饶,纷纷低头离去。 在他们走后,夷光替老汉检查了一下刚才被士兵踢到的地方,所幸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取了一些伤药给他,让他回家后敷在伤口处,又将自己仅有的几个铜钱悄悄放到篮子里。 老汉没有瞧见,繁楼却看得分明,待老汉老远后,他道:“你这样又能帮得了几个?” “能帮一个是一个,不像你们,只知道欺负百姓。”夷光的话令繁楼哭笑不得,“怎么又扯上我了,我可是才帮了你。” 夷光盯着他道:“今日是帮了,那往常呢,你有理会过他们的死活吗?” 繁楼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他神情复杂地道:“我虽在朝中为官,却也有许多身不由己。” 夷光没有再理会他,自顾自收拾着药庐,繁楼拦住她道:“这里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夷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那些士兵在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亏,岂肯罢休,过不了多久就会寻上门来,没有繁楼的庇护,她根本没有资格与之对抗,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这里。 想到要离开自己亲手搭出来的药庐,夷光略有些伤感,不过她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很快便收拾了心情,点头道:“我知道了。” “收拾一下东西,随我走吧。”繁楼的话令夷光一怔,“你要带我去哪里?” “太宰大人想见你。” “太宰伯嚭?” “不错。”繁楼话音未落,夷光便摇头道:“我不想去。” 繁楼眸光一沉,“太宰大人说出的话,是不会收回的,不想去也得去。”说着,他一把拉住夷光的手,后者惊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带你去见太宰大人!”繁楼一边说一边拉着夷光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夷光极力挣扎,可她那点力气又怎么及得过繁楼,不过是蜻蜓撼柱。 “站住!”就在夷光无计可施时,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倏然出现,拦住了繁楼,看清来者,夷光惊喜地道:“姐姐救我!” 繁楼蹙眉道:“你是什么人?” 冬云没有回答他,冷声道:“放开她!” 繁楼冷然一笑,“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冬云眸光一闪,突然抽出长剑,身影快如鬼魅,等繁楼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近前。 繁楼赶紧取出折扇,挡住迎面而来的利剑,没想到这竟然是虚招,胸口才是这柄利剑真正的目的所在。 繁楼想再避开,已是来不及,他倒也冷静,见不能躲开,就往旁边侧身,避过心口要害。 “嗤!”寒光吞吐的剑尖刺入左臂,诡异的是竟然没有鲜血淌下,直至冬云拔出剑,鲜血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缓缓流了下来,繁楼吃痛,不由自主地开了手,趁这个机会,夷光摆脱他的束缚,逃到冬云身后。 繁楼顾不得自己受伤的手臂,死死盯着冬云手里那把寒光闪烁的剑,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这把剑…… “留毒是你杀的?”繁楼看过留毒的尸体,伤口薄而窄,与冬云的剑十分相符。 冬云没有理会,只拉了夷光离去,繁楼急忙追上去,无奈冬云备了马在不远处,他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远去。 ------------ 第二十三章 入城 繁楼见到伯嚭的时候,他正与儿子剡季说话,看到繁楼手臂受伤,诧异地道:“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 繁楼低头道:“启禀太宰大人,卑职找到了当初逃走的一名越女。” 伯嚭一怔,旋即满面惊喜地道:“你是说杀死留毒逃走的越女?”待繁楼点头,他急急道:“人呢,在哪里?” “卑职无能,让她逃走了。”繁楼将药庐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随即单膝跪地道:“是卑职办事不力,请太宰大人责罚。” 剡季眼底掠过一丝冷笑,“你平日里不是总夸自己武功高强吗,怎么这会儿连一个女子也对付不了?”。伯嚭对繁楼极为看重,在某些方面,甚至越过了他这个亲生儿子,令他嫉妒不已,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落井下石,自然不会放过。 伯嚭也是满心不悦,还以为找到了越女,没想到是空欢喜一场,他板着脸道:“是谁救走了越女?” “只知是一名女子。”说到这里,繁楼抬头道:“她手上的剑与留毒尸体上的伤口十分相符,若卑职没有料错,她应该就是杀死留毒的真凶。” 伯嚭一怔,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她们一直在一起?奇怪,既然已经逃走,就该返回越国,为何还要滞留城外?难道还有什么事情?” 剡季见伯嚭迟迟不惩治繁楼,忍不住道:“父亲,他放跑越女,又得罪了公孙离,给咱们招来麻烦,理应重罚。” 伯嚭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公孙离算什么东西,难道还敢来我府中兴师问罪吗?” 剡季连忙道:“他自是不敢,但伍相国一向护短,万一借此事在大王面前告父亲一状,可如何是好?” 伯嚭冷声道:“公孙离治下不严,管束无方,本就理亏在先,我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去告状。”说着,他瞪了剡季一眼,“教了你多少次,遇事要冷静,别一点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得空多跟繁楼学学,别总是跟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剡季被他说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原本是想借此对付繁楼,结果反倒招来一顿喝斥,还让他跟繁楼学,简直是晦气。 他虽气恼,却不敢当着伯嚭的面发作,低头道:“儿子领受了。” 在打发剡季下去后,伯嚭示意繁楼起身,叹息道:“我这个儿子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干,我就知足了。” “公子聪颖,定不会辜负太宰大人的期望。”面对繁楼的安慰,伯嚭摆摆手,转而道:“伤得利害吗?” “小伤而已,不打紧,只可惜没能带回越女,令太宰大人无望了。” “事已如此,多说无益;只要她还在姑苏,总是能够找到的。” 繁楼一向是最懂伯嚭心意的,当即会意地道:“卑职会派人暗中查访,尽快找到她。” “好。”伯嚭满意地点点头,道:“快下去包扎伤口,后面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办。” 在繁楼覆命的时候,冬云也带着夷光来到一处颇为气派的宅子里,小桥流水,甚至还有两只丹顶鹤在园子里悠闲地散步,正是文种的宅子,在一番商量之后,夷光决定住在文府之中。 一来,经过今日之事,药庐已是无法继续,二来,她要开始进行伐吴第三术,住在城中,会比城外来得方便许多。 那一夜听到笛声后,夫差命守卫在城里搜查了一日一夜,始终没有找到吹笛的女子,只得作罢。 这一次的擦肩而过,令夫差对夷光的思念与日俱增,经常对着画卷一坐就是大半日,就连上朝的时候,也不时走神。 伍子胥对此颇为不满,几次上谏,措词严厉,夫差自知理亏,再加上“相父”的身份,不敢争辩,只能唯唯应着,但已然成疾的思念,又岂是几句谏言能够医治的。 “大王?大王?”王宫中,伯嚭连着唤了数声,方才将神游太虚的夫差拉回来,一脸茫然道:“什么事?” “臣刚才说宫城年久陈旧,该好好修缮一番了,不如齐、晋几国也就算了,连越王宫也比咱们奢华,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夫差扯一扯唇,摆手道:“此事还是罢了。” 伯嚭以为他担心钱财的问题,道:“臣已经联系了几个大商人,都说愿意为大王尽一份心力,臣算了一下,国库那头只需动用少少一些就够了。” “本王不是担心这个,相父一向主张节俭,之前父王想翻修祖母居住的宫殿,都被他劝阻止,何况是如此大肆翻修宫城,算了。” 一听是这么回事,伯嚭当即道:“翻修宫城,为得不仅仅是大王,还有整个吴国的颜面;之前齐国使者来的时候,可没少说风凉话。” 夫差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但很快便又压了下来,“算了,最近相父对本王已是颇为不满,没必要再因为这事去惹他生气。” 伯嚭最擅察言观色,见夫差态度坚定,他知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叹息道:“大王对伍员处处忍让,伍员却丝毫不知体谅大王,实在是有失臣子之道。” “太宰要是没别的事,就退下吧。”夫差淡淡的说着,两个老臣之间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伍子胥固然霸道嚣张,他伯嚭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夫差自不会去接他这个话。 “诺。”伯嚭应了一声,却迟迟不曾退下,夫差眉头一蹙,“怎么,还有事?” 伯嚭看了一眼夫差案前的画卷,“大王还没找到那位越女吗?” 提到此事,夫差面色一黯,手指抚过画卷上那双顾盼生色的明眸,轻声道:“人海茫茫,哪有这么容易,或许……她这会儿已经不在姑苏了。” 听到这话,伯嚭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据臣所知,那位姑娘依旧在城中,并未离开。” 夫差诧异地抬起头,“你如何知道?” “臣之前听闻大王连夜派人寻找一位吹笛的姑娘,猜测可能救过您的那位越女,便留了几分心眼,让人一直守在四方城门,据他们回报,这几日并无越女出城,所以臣斗胆断定,那位姑娘尚在城中。” 伯嚭的话令夫差惊喜不已,“太宰有心了。” “这都是臣该做的。”伯嚭谦虚了一句,又道:“只要挨家挨户寻找,一定能找到那位越女。” 夫差正要答应,忽地又露出为难之色,“可本王并不知道她长相,亦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算遇见了也不相识。” 听到这话,伯嚭也有些犯难,思索道:“那位姑娘可有什么特点?” “本王只知道她懂医术,还有就是她经过小溪时,被风吹起面纱,溪中鱼儿见到她的容貌竟是纷纷沉底,令人叹为观止。” “沉鱼之貌,必然倾国倾城。”伯嚭赞叹之余,心中已是有了主意,“臣有一计,或可寻到那位姑娘。” 夫差精神一振,连忙道:“快说!” “咱们可以办一场‘观鱼大会’,勒令所有身在姑苏的越女参加;到时候,让那些越女乘舟入湖,谁能令锦鲤沉入湖底,就是大王要找的那位姑娘;当然,为免有人作弊,表面上就说要选出一位观鱼姿态最美的女子入宫为妃。” 伯嚭的话令夫差眼睛发亮,抚掌道:“好法子,本王怎么没想到。” “大王日理万机,自是无暇想这些。”伯嚭恭维了一句,又紧赶着道:“大王要是没意见,臣这就去安排。” 夫差露出为难之色,半晌,他叹气道:“还是算了吧,被相父知道,又该说本王贪好美色了。” 伯嚭一心想着讨好夫差,又岂会就此作罢,当即道:“大王登基数年,后宫一直空虚,挑选女子充掖后宫是理所应当的事;再者,吴越两国联姻,从此两国为一国,这是好事,相国没道理反对。” “再说了,那位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姑苏,很可能就是为了寻找大王,这一次错过,恐怕再无相见之时。”说到这里,伯嚭长揖一礼,郑重道:“大王三思啊。” 夫差沉眸不语,他既想找到朝思暮想的姑娘,又担心伍子胥从中阻挠,一时左右为难。 大殿寂静无声,时间伴着铜漏“滴嗒滴嗒”的声音无声流逝…… 在这样的静默中,夫差终于有了决定,“十日之后,太湖观鱼!” 伯嚭大喜过望,长揖道:“大王英明!” 夫差低头轻抚着画卷中的女子,他知道这个决定会招来伍子胥的刁难,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想要一试。 夏日的傍晚,天边霞光绚烂,犹如天女手中的锦缎,那么近那么美,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 临窗的长几上,范蠡正执笔在一片片竹简上仔细写着,他的字灵动飘逸,甚是好看。微风拂过,吹起他宽大的袍角,在风中一卷一卷,傍晚的风不像正午那般炎热,反倒有几分凉爽之意。 自那夜之后,夷光就再没有提过施公的事情,似乎已经没事了,但范蠡总觉得她并没有真的放下,所以这几日一得空,他就会来文种府中看望夷光,好在伍子胥知道他与文种是莫逆之交,倒也没起疑。 “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夷光轻声念着,惊讶地道:“这是什么经籍书册,我怎么从未见过?” 她虽身在乡野,但父亲是朝廷御席,深得越**任,而夷光又自幼喜爱念书,施公回家之时,经常会带一些经史子集,待夷光看过后再送回去,多年下来,可谓是看遍了整个越王宫的藏书。可范蠡此刻所写的,她竟是一句都未听过见过。 范蠡写完最后一个字,道:“此书没有名字,是我以前遇到一位老者口述,数年来,一直牢记于心,不敢有忘。”说到这里,他又感叹道:“那次相遇虽只有短短几日,却让我终身受益。” 夷光失望道:“可惜了,若然成书,定能惊世。” 范蠡有些诧异地看着夷光,他听那位老者说起这些时,第一反应就是“若能成书,必当惊世”,没想到夷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夷光不知他这番心思,见范蠡一直定定瞧着自己,疑惑地道:“先生怎么这样看着我?” “没事。”范蠡敛起心神,笑道:“既然你中意,那这卷竹简就送给你吧,闲暇时可慢慢细读。” 面对范蠡的馈赠,夷光竟是摇头拒绝,“多谢先生,不必了。” “怎么了?” 夷光指一指光洁的额头,笑意浅浅地道:“先生所写之语,夷光已经尽记于此。” 范蠡惊讶地道:“你只看了一遍便都记住了?” 夷光点头道:“我自幼记性极好,寻常医书或是经史子籍,瞧过一遍便能记个七七八八。父亲常说,我若为男子,定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最年轻的御医。” 在提起施公时,夷光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范蠡正要安慰几句,一人推门大步走了进来,正是文种,他一看到范蠡便眉飞色舞地道:“范兄,好消息!好消息啊!” 范蠡向夷光告了声罪,道:“何事让文种兄这般欣喜?” 文种一路赶来,口渴得紧,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才觉得舒坦点,“刚刚得到消息,十日之后,太湖观鱼。” “什么意思?” 文种一脸神秘地道:“原来伐越之时,吴王曾经犯病,幸得一位越女救治,自此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伯嚭大肆抓捕越女,就是为了找到那位越女讨好吴王,哪知来姑苏的路上接二连三出事,只剩下寥寥几人活着。经此一事,吴王本已经死心,哪知又突然听到那位越女的笛声,知道她不仅没死,还来了姑苏,激动不已,连夜搜寻,可惜没能找到。伯嚭看出吴王心思,又得知那位姑娘虽蒙着面纱,却容貌倾城,连鱼见了也沉入溪底,便想出了太湖观鱼这个点子,吴王也同意了,应该傍晚之前,就会张贴王榜。不过此事并没有对外公诸,只说吴王要选出一位观鱼姿态最美的越女入宫伴驾。” 救治?吹笛?面纱? 夷光越听越觉得耳熟,怎么感觉……像在说自己? ------------ 第二十四章 不敢有悔 那厢,文种还在热切地说着,“咱们不是一直发愁不能接近吴王吗,如今机会来了,只要我们能够找到那位越女,并说服她,那吴王的一举一动就等于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甚至还能将你引荐给吴王。” “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范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道:“关于那位姑娘,你可还打听到什么?” “知道的都说了,据伯嚭所言,当时情况匆忙,吴王连那位姑娘的名字都来不及问。十天……”文种攥一攥双手,咬牙道:“就算翻遍姑苏城,也要把那位姑娘找出来!” 夷光试探道:“文先生说吴王伐越之时曾经犯病,未知是何病?” 文种想了想,道:“似乎是一种心病,具体……”未等他说完,夷光已是道:“心绞病。” 此言一出,范蠡与文种皆满面诧异地看着她,前者率先回过神来,“你如何知道?” 夷光眼底掠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消失无影,她定定看着范文二人,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就是吴王要找的那个人!” 若说之前的话令范蠡二人诧异,那么现在就是震惊了,尤其是文种,瞪着夷光的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从见到夷光的第一面起,他就为后者的美貌所惊叹,赞其为世间第一美人;可万万没有想到,她就是吴王夫差苦苦追寻的那位美人,这……这未免也太巧了。 待得回过神来,文种小心翼翼地道:“施姑娘不是在与我们玩笑吧?” 夷光正色道:“这等大事,夷光岂敢玩笑。” 听到这话,文种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地,抚掌大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太好了!” 相较于文种的欢喜雀跃,范蠡则显得有些沉重,他盯着夷光,“你如何能够肯定?” “吴王伐越的时候,我随郑姐姐他们逃难经过溪边的时候,曾救了一个年轻人,他当时心绞痛发作,正好我也有这病,一直随身带着父亲所做的葯,便救了他;之后,他送了我一个笛子,那么巧,我前几日正好在城中吹过。所以,我可以肯定,我就是吴王要找的那个越女!”夷光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夜她会觉得那位吴王的声音有些耳熟,原来他就是赠笛的那位公子。 文种若有所思地道:“能否让我看看那支笛子?” “当然可以。”夷光折身自包袱中取出那枝小巧的笛子,此笛非金非玉,是用常见的竹子所制成,唯一稀奇的是,笛声有许多斑斑点点,犹如泪痕一般。 就是这么一枝再普通不过的竹笛,却令文种激动不已,迭声道:“就是这枝,你见的人果然就是吴王。” 听到这话,范蠡本就不怎么好看的面色又沉了几分,“你从哪里看出?” 沉浸在欣喜与激动之中的文种,没有留意到范蠡的神色变化,道:“伯嚭说过,吴王母亲临终时曾留下一支竹笛,吴王一直随身携带,未有片离出身,可从越国回来,此笛却不见了踪影,可不就是这一枝吗?” “人尚且有相似,追问是区区一支竹笛。”面对范蠡的质疑,文种连连摇头,“绝对不会,先王后留下的那支笛子是用湘妃竹制成,而吴国不产湘妃竹,极少见到,我来了两三年,也就只在过路客商那里见到过一回,必是此笛无疑。”说着,他又道:“听闻伍榕曾问吴王讨要过此笛,被吴王所拒,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赠予你,可见对你的重视。” 说到这里,文种双眼发亮地盯着夷光,“施姑娘可愿为复国,为大王尽一份心力?” “夷光是越国人,如今越国正值生死存亡之际,夷光理应尽一份心力,而且……”夷光眸光一黯,轻声道:“这也是父亲的遗愿!” “太好了!”文种拍腿叫好,随即翘起大拇指赞道:“施姑娘真乃巾帼英雄,若能复国,施姑娘居功至首!” 夷光欠一欠身,轻声道:“文先生过奖了。” “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伯嚭!”文种兴奋地站起身,刚要迈步,耳边响起范蠡的声音,“夷光不能入宫。” “为何?”文种诧异,从刚才起范蠡就一直没怎么说过话,没想到一张口就是反对。 范蠡起身,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谁都能入宫,唯独夷光不行!” 文种心思一转,已是明白了过来,“你怕夷光有危险?” 范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施公临终之前将夷光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护夷光平安,我不能食言。” 文种一愣,随即叹了口气,“但凡第二个选择,我也不会送夷光入宫,可偏偏她就是吴王要找的那个人,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无论怎样,你都不可以迫她入宫。”听到这话,文种不禁有些着急,正要说话,夷光比他先一步道:“范先生误会了,此事是夷光自愿,文先生并无半分逼迫。” 范蠡怜惜地看着她,“你不清楚其中危险,吴宫于你就犹如龙潭虎穴,稍有不甚就会丢了性命,万万去不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先生常说的一句话,你与文先生为了复国大业,孤身犯险,夷光又岂可置身事外,再说……”几丝冷厉如尖针的光芒自夷光眼底射出,“去了吴王身边,亦能打听出杀死父亲的究竟是何许人!” “我会帮你会找出杀死施公的人,替他报仇,你又何必去犯这个险,万一有什么事,九泉之下,我又要如何向施公交待?” 面对范蠡諄諄劝说,夷光并不为其所动,神情坚定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若夷光此去真的丢了性命,那也是天意,与先生无关。” 文种亦在一旁道:“夫差痴迷于施姑娘,而她自己又愿意进宫,范兄你又何必苦苦阻挠?难道你忘了来姑苏的目的了吗?” 范蠡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道:“复国固然重要,可施公的临终托付一样重要,所以夷光一定不能入宫。”不等文种言语,他又道:“我知道这个机会难得,你不想错失,我们可以另寻一位越女,将夷光与吴王相遇的点点滴滴都细叙于她,以假乱真。” 文种怔怔看着他,若非那张脸再熟悉不过,他几乎要怀疑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范蠡了。 “范兄糊涂了,假的始终是假的,稍有一点问题,就会被戳穿,到时候追查下来,你我都要倒大霉。再说了,另寻一位越女,谁敢保证她不被宫中荣华富贵所迷,从而背叛甚至是将我们供出来?到那时,又怎么办?” 范蠡抿唇不语,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提议草率了,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夷光为了复国牺牲自己的清白乃至性命,他做不到。 文种面色也不大好看,见范蠡久久不答,对夷光道:“施姑娘且先歇着,我与范兄单独说几句话。”也不等夷光答应,他一把拉了范蠡出门,一路来到远离小楼的书房,方才松开手,冷着脸道:“此处没有外人,你与我说实话,为什么不肯让夷光入宫?” “我说过,施公临终嘱托,我不能辜负。”面对范蠡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回答,文种冷笑道:“到底是真不敢辜负,还是你另有所思?” 范蠡一怔,“这是何意?” “你这段时间一得空就来此处见夷光,从琴棋谈到书画再到经史,我与你相识多年,从未见你对女子如此上心,你分明就是喜欢上了夷光。” 范蠡万万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来,一时面色大变,拂袖喝斥道:“休得胡说,我是见夷光因为施公之死,心情郁结,怕她想不开,方才多加陪伴开导,并无半分私情。” 文种并不相信他的话,径直道:“夷光貌美无双,倾国倾城,你倾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你别忘了,眼下说的是复国,你身为越国臣子,岂可因儿女私情坏了大事?” “我说了没有私情,你怎么就是不信。”要说这话时,范蠡心中微微一悸,但他无暇也不敢去细想,正色道:“观鱼大会一事,我会想办法,你不许再打夷光的主意!” 文种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又想用那以假乱真,移花接木的把戏?” “出了问题我自会负责……”范蠡话音未落,文种一直积压的怒气瞬间爆了出来,一把揪住范蠡的衣襟,低吼道:“你负责?你负责得起吗?!此事一旦出了纰漏,不止我们俩个要死,大王也难以活命,到时候,越国就真的完了;你口口声声说无颜去见施公,那你就有颜面去见大王,去见千千万万被吴军杀死的越国百姓吗?回答我,说啊!” 见范蠡无言以对,文种又道:“明明有那么好的一枚棋子摆在面前,你却非要去用劣棋,这不是存心和自己为难吗?” 见他将夷光比作一枚棋子,范蠡面色一沉,拉开他的手道:“夷光是人,不是棋子!”顿一顿,他又道:“不错,找人代替夷光,却有可能出现纰漏,可谁敢保证,夷光入宫就一定没有问题,施公是谁杀的,我知道你也知道,夷光入宫,一半是为了越国,一半是为了给施公报仇,一旦她知道杀死施公的是公孙离,绝不会善罢干休。” 文种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 “公孙离是伍子胥手下,后者又是出了名的护短,若是夷光行事不周,被他发现端倪,必会想方设法杀了夷光。” “那不是正好可以激化他与夫差的矛盾吗?”文种的话冷酷却没有错,范蠡也知道,所以没有与他争论,而是道:“就怕明枪易躲到时候,一样是前功尽弃!你别忘了,那些送来姑苏的越女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话,文种怒气渐消,范蠡的话虽不中听,却有那么几分道理,“那要怎么办?” “还有十日时间,我们可以细细谋划;你也趁这机会找找有没有合适的越女能够担此重任。” “好吧,我现在就去安排。”文种无奈地点点头,往外走去,令他没想到的是,刚到门外,就看到了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惊讶地道:“施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范蠡一惊,连忙走出去,果见夷光执伞站在门外,眼底不禁漏出一丝慌乱,他刚才提及公孙离杀死施公,万一夷光听去…… “刚到不久。”夷光在伞下微微一笑,犹如百花齐放,就连一向不爱美人只爱钱的文种也不禁有些失神;如此美人,实在是世间罕见,难怪吴王会念念不忘。 “夷光担心二位因我而起争执,便过来瞧瞧,不知二位可曾商定?” “这个……”文种带着一丝无奈道:“范兄说得不无道理,入宫一事,就算了吧。” 夷光纤长细密的睫毛微垂,在粉面上投下一对细长的影子,“可否让我与范先生说几句话?” “当然。”文种应了一声,知趣地离开,留下夷光与范蠡二人独处。 夷光拾步走上台阶,合起手中纸伞,搁在门边,随即双手搭腰,屈膝朝范蠡行了一礼,后者诧异道:“这是为何?” “这一礼,是多谢先生对夷光的照拂。”夷光声音是一向的轻缓动听,如溪水淙淙,又如百灵轻啼。 听得是这么一回事,范蠡心中一松,对维持着屈膝姿态的夷光道:“这是范某应该做的,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夷光依言直起身,一双秋水明眸落在范蠡身上,“先生之情,夷光已然谢过,余下之事,还请让夷光自己做主。” 范蠡一怔,两条英气的眉毛瞬间蜷曲了起来,“你还是想入宫?” “是。”这个字夷光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人比我更适合。” “不行。”范蠡拒绝道:“复国之事,你无需担心,我与文种兄自会想办法,” 夷光定定看着范蠡,就在后者以为她被说服的时候,夷光忽地道:“先生是怕我因为父亲的仇,而误了大事。” 范蠡没想到她竟能看穿自己这层心思,心中不禁翻起惊涛骇浪,强自镇定道:“你不要多想。” “公孙离。”听到这三个字,范蠡再也控制不住心中震惊,脱口道:“你听到我与文种兄的话了?” “是。”夷光美眸中浮上一层稀薄的水光,但只是一瞬间便又压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静声道:“先生放心,夷光入宫之后,会事事以大局为重,绝不会令先生为难。” “你……”那着那张精致无双的容颜,范蠡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夷光低眉,又道:“父亲的仇,自是不能忘,但夷光会瞅准时机再动手,绝不会轻举妄动,坏了大事。”说到此处,她抬起眉眼,“说到底,公孙离只是一个刽子手,真正害死父亲的,是整个吴国;只有吴国覆灭,父亲在九泉之下方能瞑目。” 范蠡神色复杂至极,他费尽口舌才拒绝了文种,一转眼,夷光却自尽入宫,还如此坚定,实在是让他犯难。 院中起落不绝的蝉鸣,将时间一点一点带走,风拂过,吹动彼此宽大的衣袖,犹如两只翩翩起飞的蝴蝶,却又怎么都飞不高。 “一旦入了宫门,你就是贪慕虚荣的越国叛徒,就是伍子胥乃至后宫中人的眼中钉;反之,就算我与文种兄复国失败,冬云也会带你离开姑苏,寻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安然度此一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说了,那样苟活一生,与行尸有何分别?”说罢,夷光展袖伏身,再次道:“只求先生成全。” 这个回答,彻底浇熄了范蠡心底最后一丝期望,望向夷光的眼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希望你不悔今日这个决定!” “不敢有悔!”夷光低头,目光正好落在袖口密密匝匝的刺绣上,每一针落下,对于锦缎来说,都是一次伤害,可即使是如此绵密的针脚,锦缎始终甘之如饴。 ------------ 第二十五章 训练 二人商定之后,派人去请了文种过来,后者得知范蠡终于同意夷光入宫为细作,自是万般欢喜,当即将打听到的宫中形势细细说了一遍。 宫中除了吴王夫差之外,还有几个姬妾,都是他以前纳的,共生下二子一女,还有就是伍榕,自幼入宫伴驾,宫里宫外都认定她是吴国的王后,亦深得夫差祖母王太后喜爱,但夫差迟迟未曾册立,不知是何心意。 一旦夷光入宫,必会招来伍榕嫉妒甚至加害,夷光不仅要应付她,还要监视夫差一举一动以及朝堂往来文书,好在夷光记忆力过人,一目十行,倒也不是难事,最麻烦的是传递消息出宫。 文种思索道:“妃嫔不得随意出宫,侍女却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一个忠实可靠的侍女陪伴施姑娘入宫,一来能够传递消息,二来可以相互照应,不至于孤立无援。” 范蠡颔首道:“确实如此,不知文种兄府中,可有信得过的侍女?” “可信的倒有几个,但能否担此重任,尚需仔细考量;在这十日里,我与范兄会尽量将暗语以及传递消息的法子教给你。”说到这里,范蠡神色凝重地道:“你记着,身为细作,最要不得的就是感情,千万……千万不要动真感情!” “夷光知道,多谢文先生提醒。”夷光话音刚落,远远有下人禀道:“公子,那名姑娘说还是想见一见您,当面道谢。” “不必了,给她点钱,让她走吧。”文种摆一摆手,下人正要离去,他忽地又改变了主意,“慢着,把她带来。” “怎么了?”面对范蠡的询问,文种道:“刚才不是说要选侍女随施姑娘一道入宫吗,我这里虽有几个还算可信的,但都不是越国人,非我族类者,心思到底不好把握,倒是这个意外救回来的女子,是个越女,且三番几次说要当面道谢,还算是个知恩的人,不妨见一见。” “也好。”在范蠡话音落下后不久,下人领着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一路低着头,瞧不清楚眉眼。 越女来到文种面前,感激地道:“多谢公子搭救,让妾身得以捡回一命,此恩此德,妾身没齿难忘。”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夷光激动地身子微微发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名越女,颤声道:“你……你是郑姐姐?” 那名越女身子一震,连忙抬起头来,待看清是夷光后,急忙上去与之抱在一起,高兴得又哭又笑,看得文种二人诧异不已,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待情绪平复了一些后,郑旦抹着眼泪,哽咽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 “我也是!”夷光稍好一些,含泪笑道:“那日死里逃生之后,我就去了崖下寻找姐姐,却一直不曾见到,原来姐姐被救来了这里。” “我被文公子救回来后,昏迷好几日,一醒来就想去找你,无奈伤势太重,直至今日痊愈的差不多,正打算去找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郑旦紧紧握着夷光的手,唯恐一松手,夷光又会消失不见,“你也是被文公子所救吗?” “不是,我来这里另有缘由。”夷光摇头,在旁边看了许久的文种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你们认识?” 郑旦点头道:“我与夷光都是苎萝村人氏,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后来吴国进犯,我与夷光一起被抓住送来姑苏,在姑苏城外的时候,一个叫留毒的百夫长想要杀了我们,我就是因为那样才坠的崖。” 文种笑道:“今儿个真是有太多巧合了,先是夷光,之后又是你,看来天都在帮我们。” “什么巧合?”郑旦疑惑地问着,文种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随即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你可愿意陪夷光入宫?”郑旦是越国人,又是夷光的好姐妹,自不会背叛他们。 “我……”郑旦刚要回答,夷光打断道:“宫中险恶,这一去,不知会遭到什么样的艰难,姐姐三思。” 郑旦紧一紧夷光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现在你有危险,我这个做姐姐,又怎么能袖旁观;而且我相信,无论前途如何艰险,只要我们姐妹齐心,一定能够闯过去。” 夷光动容,哽咽着点头,“嗯,我们一起闯过去!” “好!”文种抚掌,满意地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十日之后的东风了。” 范蠡是四人之中,心思最复杂的,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便说什么,只能暗下决心,在今后的日子里拼尽全力也要护夷光周全。 夷光知道自己这次入宫关乎越国存亡,所以在接下来的几日,她一直在向范蠡求教身为间谍所需掌握的种种技巧,毕竟进宫之后,他们就不能时时见面,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 军备图、布防图、调兵图;这些就像吴军的喉舌,若掌握了这些,将来两军交战,便可先发制人,事半功备。 范蠡当然不可能拿到吴军的图纸,只能凭记忆画出当初越国的军备布防图,教夷光记住其中要点。 这些图纸皆是繁复无比,亏得夷光记忆超群,一目十行,方才能够在短短几日内,将这些图纸记得七七八八。 大雨过后的庭院,树木葱郁,绿叶如碧,不时有水珠自叶尖滑落,几只蜻蜓在半空中低低飞着,捕捉着蚊虫裹腹。 郑旦端着一碟刚做出来的糕点来到伏首于案前的夷光身边,关切地道:“看了这么久,你也累了,歇一歇,吃块糕点吧,这糕点我刚刚才做出来,正热乎着呢。” “嗯。”夷光随口应了一声,双眼却始终不曾离开书案上的图纸,看得郑旦直摇头,伸手取过图纸。 这一次,夷光终于抬起头来,急切地道:“姐姐你做什么,快还给我。” 郑旦将图纸藏到身后,心疼地道:“你从五更天看到现在,整整三个时辰,一直没歇息过,连午膳也没吃几口;瞧瞧你,眼睛都熬红了。” “我没事,快把图纸给我,后日就是观鱼大会了,这些图纸我还没完全记住。”面对夷光的言语,郑旦坚持道:“我知道你着急,但再急也得顾着身子,范先生也说了,你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了,这不是好事,得试着松驰一些。” 夷光还想再说,郑旦已是不容置疑地道:“想要回图纸,就赶紧吃一块……不对,两块糕点,不许讨价还价。” 她性子素来温顺柔婉,很少有这样坚定的时候,可见是真的担心夷光,后者也明白,所以无奈地点点头,自细瓷描花白碟上拈起一块茶黄色的糕点,这糕点似透非透,拿在手里温热柔软,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一片片玫瑰花瓣。 夷光好奇地道:“这是什么糕点,我怎么从未见过?” “待会儿告诉你,先且尝尝。”在郑旦的催促下,夷光点一点头,递到朱唇边轻轻咬了一口,糕点入口即化,味极香甜。 “好吃吗?”郑旦迫不及待地问着。 “很好吃,似乎还有些许玫瑰的香气,姐姐是怎么做的?”夷光的称赞令郑旦笑逐颜开,“前日我去厨房的时候,看到那里堆了许多新鲜采来的马蹄,因为没什么人吃,所以有些已经腐烂了,瞧着可惜,便试着去皮捣浆磨粉,之后又添了槐蜜、玫瑰花瓣,试了两天,总算是成功了。” “原来如此。”夷光打量着手里的糕点,笑语道:“用马蹄做糕点,姐姐还是头一个,心思可真巧。” “我记得你说过,马蹄能清肺热,生津化痰,你这般时间为了能够记住这一张张图纸,日以继夜,必然心肺火重,最适宜吃马蹄了,但新鲜的放不久,如今磨成粉,就能随时吃到。”说着,郑旦歉声道:“我不通文墨,眼瞅着你这般辛苦也帮不上忙,只能在这方面多花些心思。” 她的话令夷光心中一暖,“姐姐有心了。” 郑旦笑一笑,催促道:“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夷光点一点头,正好范蠡与冬云过来,也各自尝了一块,皆对郑旦的手艺与巧思赞不绝口。 待这番絮语后,范蠡将一个朱红锦盒递给夷光,后者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打开就知道了。”在范蠡的示意下,夷光揭开锦盒,里面是三件鎏金掐丝镶珍珠首饰,发簪、镯子、戒指,这三样无一不精致,光华流转,一看就价值千金,非寻常之物! 夷光惊讶地道:“这是……” 范蠡知道她想问什么,道:“自从你决定入宫后,我就托了文种兄寻找姑苏城中最好的金匠打造这几件首饰,日以继夜,总算是赶在入宫之前打造出来了。” 冬云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酸涩,数日前,范蠡将这套首饰的图纸来找她,还问了许多意见,她当时暗自欣喜,以为范蠡明白了她的心意,特意打造这么一套首饰来当作定情之物,随后才知道,这是送给夷光的,失落不已。 夷光抬手抚过锦盒中一件件精美的饰物,半晌,她收回手,启唇道:“夷光入宫之后,吴王自会有种种赏赐,先生为何要特意打造这么一套首饰送给夷光,可是别有缘由?” “哈哈哈!”范蠡身后传一阵爽朗的笑声,正是文种,待得走到近前,他满面惊叹地道:“施姑娘真是冰雪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难怪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少伯都对你称赞有加。” 夷光欠一欠身,微笑道:“文先生过誉了。”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文种虚扶一礼,转头对范蠡道:“我已经按你的话,将那名金匠包括他的徒弟都送出了姑苏城,再不会有人知道这套首饰的来历,更不会查到咱们身上来。” 范蠡点一点头,又道:“他们可有不满?” “这金匠得罪了官府的人,日日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有机会离开姑苏,自是求之不得,又岂会不满;至于那个徒弟,是个孤儿,与金匠女儿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自然也是愿意的。” “那就好。”范蠡颔首,对冬云道:“麻烦你示范一下。” 冬云默默点头,自锦盒中取过嵌着一粒粒浑圆珍珠的镯子,在她的动作下,其中一颗珍珠被取了下来,露出中空的镯身,“此处可以用来收藏书信,你若得到吴国军备防守图,便可将之画下,藏在手镯之中,伺机送出宫。” 待夷光记下后,她又取过戒指,戒臂上的那粒珍珠同样可以取下,可用来放置药物,至于放什么,夷光是大夫,对各种药物的应用最是得心应手。 郑旦在旁边瞧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小小的首饰,竟然藏了这么多机关,看到冬云拿起顶端若着珍珠的金簪,脱口道:“这又是用来藏什么的?” “什么都不藏。”冬云拿起金簪走到一株松树旁,素手一扬,没等众人看清,金簪已是稳稳刺入树干之中。 在郑旦诧异的目光中,冬云拔出金簪,簪身依旧光华灿烂,且无一丝弯曲变形,她递给夷光,“明白了吗?” 夷光秀眉微蹙地打量着金簪,金子柔软,别说刺入坚硬的树干,就算人体都未必能够刺入,为何这枝金簪就可以,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形,实在是不合情理,除非…… 一道灵光在夷光脑海中闪过,她望着范蠡脱口道:“这不是金子所制!” “不错,这簪身是用精铁与黄铜锻造数日而成,只在表面涂了一层金子,坚硬无比。”一缕浅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影投落在范蠡面上,光影错落。 “为什么?”虽然猜到了簪子坚硬的原因,但又有更多的疑问浮上心头 范蠡上前,将簪子插在夷光秀发之中,目光中有一丝难言的伤感,“宫门深似海,朱墙人心险;你是以越女的身份入宫,吴王宫那些人,必然容不得你,而使出种种手段加害,我与文种兄不能入宫,唯有赠你这枝簪子,让你在危险的时候,可以用来自保。” ------------ 第二十六章 同行 文种在一旁道:“你尤其要小心那个伍榕,她是伍子胥义女,自幼入宫,这十年来,一直陪伴在吴王身边,向来以王后自居;你一旦入宫,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威胁,她绝不会善罢干休。”说到这里,他盯着夷光发间的簪子拧眉道:“这簪用来对付一般女子倒是够了,可伍榕自幼骑马射箭,颇有几分武功,她身边的侍女也是伍子胥专门挑出来的高手,万一真交起手来,就算夷光抢到先机,也不是她们的对手,这可如何是好?” 范蠡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对冬云道:“你武艺高强,精通刀剑,可有什么简单易学的技巧能够传授夷光?” 冬云紧紧抿着唇,心里一阵阵抽痛,自从夷光出现后,就三句不离“夷光”二字,在范蠡眼里就只有夷光一人,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范蠡不知冬云这些心思,见她一直没回答,又问道:“如何,可有想到?” 冬云别过头,吐出两个硬梆梆的字来,“没有。” 她的回答令范蠡一阵失望,但也不疑有它,“那我再问问别人,趁着还有两日功夫,能学一些是一些。” 文种附声道:“我待会儿也去找繁楼问问,咱们现在跟伯嚭总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他应该不会拒绝。”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对夷光道:“我还在吴王宫中安插了几个人可靠的心腹,他们本是越人,我设法将他们换成吴人的身份,悄悄送入宫中当差;其中一个是哑巴,叫张大力,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出宫取水,你可以将探听到的情报交给他,让他送出宫来。” 待夷光答应后,范蠡蹙眉道:“每逢初一十五,也就是一月两次,间隔的时间还是久了一些,最好能够随时传递消息。” 文种苦笑道:“我也想,但王宫守卫森严,哪是咱们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就算是伯嚭,也得有吴王的许可,方才能够出入。” 范蠡无奈地道:“这确是一个问题,待我再想想,看能否寻到一个合适的法子。” 夷光明眸轻转,徐声道:“守卫森严,是对人而言,若传递消息的不是人呢?” 这话令范蠡一怔,疑惑地道:“这是何意?” 窗外繁花争妍,一群黑黄相间的蜜蜂扇动着透明的翅膀自远处飞来, 盘旋几圈后落在盛开的花朵上,贪婪地吸吮着花蜜。 夷光徐徐道:“我曾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过训练蜜蜂的法子,自它们孵化起,就将之专门圈养起来,给它们听笛声,待得能够飞行采蜜时,则用长短不一的笛声来训练它们停留在不同颜色的花卉上;譬如吹奏三长两短的笛声,之后给它们黄色的花卉用来采蜜;四短一长给予红色,四长一短给予粉色;久而久之,它们便形成了一种习惯,就算四周各色花卉盛开,也只会按着笛声去寻找特定颜色的花卉。” 那厢,范蠡已是明白过来,“你是想利用蜜蜂停落在花上的颜色,传递你在宫中平安与否?” 夷光微笑点头,“不错;粉色表示平安;黄色表示略有困难,但尚可解决;红色则表示有危险,尽快入宫一见。”顿一顿,她又道:“虽说能够传递的信息有限,但总算是一个法子,且能避人耳目。” “不错不错,确实是一个好法子。”文种抚掌点头,随即道:“我现在就让人去买蜂,买个十箱来够不够?” “没用的。”夷光的话令文种一愣,“你刚才不是还说可以训练蜜蜂来传递消息吗,怎么一转眼又不行了?还是说十箱不够?” 夷光摇头道:“蜜蜂确可训练,但不是我们寻常所见的那一种。山间有一种身形细长的蜂,称之为山蜂,这种蜂颇具灵性,且耐寒耐热,就算是初冬的天气,也能够照常飞行采蜜。” 文种颔首道:“那我明日就找几个蜂匠去城外的山中寻找。” “嗯,未必能够个个训练成功,但有十之三四就足够了。”说着,夷光又想起一事来,“据书中记载,除了山峰之外,还需要寻一种名为‘蜜陀香’的西域奇香,人闻不到,蜂却将此香放在山蜂吸食的花蜜之中;这么一来,它就只会吸食添了此香的花,犹如上瘾一般,哪怕相隔数十里,也会寻香而去。” 文种恍然,“好,我立刻去办;至于那香,寻到后我会设法送入宫中。” 夷光微一点头,朝范蠡屈一屈膝,“我入宫之后,余下的事情,还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到此处,范蠡神情复杂地道:“你在宫中切记小心,万事不可勉强,否则我真不知要如何向九泉下的施公交待。” 提起含冤惨死,连尸骨也不知道在哪里的父亲,夷光心中一痛,不过她素来坚强,很快便压下了这份痛楚,安慰道:“这是夷光自己的选择,与先生无关。” “可是……”不等范蠡说下去,夷光已是道:“往事不可追,今夕犹可待。” 范蠡明白她的意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说的不错,今夕才是最要紧的。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光复越国,如此才算不负施公舍身之义。” 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风染上几分寒意,夷光忍不禁打了个喷嚏,身子微微发抖。 范蠡见状,关切地道:“可是冷了?” “不碍事。”夷光一边说着一边又打了几个喷嚏,郑旦瞧她面色红润的有些不对,探手去试夷光额头,惊声道:“你在发烧?” 范蠡一惊,顾不得男女有别,急忙上前试探,果然发现夷光额头滚烫,急声道:“怎得这么不小心?”说着,他对一旁的冬云道:“赶紧去请大夫。” 夷光笑道:“先生糊涂了,我自己就是大夫。”说着,她又道:“想是昨夜开着窗子睡觉,有些受凉,待会儿煎碗姜茶喝了就没事了。” “胡闹!”范蠡沉下脸道:“有病就得医治,岂可如此大意,要是人人生病了喝碗姜茶就能好,那还要大夫做什么?”说着,他见冬云还站在原地,有些不悦地道:“怎么还不去?” 见范蠡眼中只有夷光一人,冬云心中一酸,低声道:“我这就去。” 夷光劝阻道:“真的不必了,我自己就是大夫。” “医者不自医,还是请过来看一看吧。”不等夷光拒绝,文种又道:“后日就是观鱼大会了,你若挑这个时候病重,那可麻烦了。” 见他这么说,夷光只得作罢,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冬云带着大夫到了,与夷光说的一样,是受凉引起的发烧,给开了服葯的方子。 范蠡一直盯着夷光喝过葯后方才离去,在送他出门后,郑旦捡了一颗桂花糖放到夷光嘴里,“含着,去一去苦味。” 夷光倚在她肩头,遥遥望着窗外一颗颗璀璨的星子,轻声道:“我自幼患有心疾,打从记事起,就总是喝各种各样的苦葯,姐姐每次看到了,都会偷偷拿糖给我,就像现在这样。我记得有一回,姐姐偷糖的时候,被郑大娘发现,罚你一天不许吃饭,你饿得发慌,可就算这样,也不肯吃偷藏起来的糖,非得拿给我吃。” 听她说起旧事,郑旦也不禁心生感慨,“是啊,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说着,她侧首望着夷光柔美洁白的脸颊,笑道:“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长大后竟然如此清丽绝美。” 夷光笑一笑,突然抱住了郑旦,“沧海桑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都是我最好的姐姐,此生不改。” 郑旦动容地道:“你也是我最好的妹妹,此生不改。” 二人相依而坐,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她们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只要彼此在一起,便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郑旦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夷光诧异地道:“姐姐笑什么?” “我发现范先生特别紧张你,瞧见你生病,急的不得了,冬云姐姐就是去的慢了些而已,便被他训斥,我瞧冬云姐姐眼圈都有些红了。”说到这里,她露出捉狭的笑容,“范先生该不会是喜欢你?” 夷光一惊,赶紧直起身道:“姐姐不要胡说,我对范先生并无男女之情。” 郑旦含笑道:“你没有,并不表示范先生也没有。”说着,她又道:“其实你们两个郎才女貌,简直犹如天作之合,再般配不过。” 夷光眸光微微一颤,但很快便神情肃然地道:“我与范先生绝无可能,这话,请姐姐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郑旦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一时有些诧异,待回过神来后,她小声道:“因为施伯父?” 夷光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藏在掌心,就像她在人前藏起所有心事一样,强迫自己变成一尊冰冷的复仇机器一样,“是,我现在只想替父亲报仇,还有就是完成他的遗愿,光复越国。” 郑旦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轻声道:“将这么多事情扛在肩上,累吗?” 夷光没有回答,只是道:“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别无选择。” 这一次,郑旦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紧夷光的手,“我陪你一起。” 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让夷光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她知道,无论前路如何艰险,身边都会有人与之同行。 这种感觉……真好。 ------------ 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关 长夜漫漫,星子在浓黑如墨的夜空中无声地闪烁着,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可夷光却睡得并不安宁,身子不时动着,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要!”随着这一声惊呼,夷光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整个人大汗淋漓,手紧紧按在胸口,那里,心脏正剧烈跳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梦到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夷光刚刚有所平复的心又蹦了起来,“谁?” 她一边问着一边急忙掀开帘子,见到是冬云方才松了一口气,“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冬云吹一吹滚烫的茶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嗯。”夷光披衣起身,神色复杂地道:“我……梦见自己进了吴王宫,那里有许多人想要杀我。” 冬云啜了一口茶,淡淡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与其走那么一条不归路,何不寻一处幽静的地方,远离战乱,过着静好的岁月。” 夷光苦笑道:“世道不宁,又何来岁月静好;就算有,那也是有人在暗处负重前行。”说着,她疑惑地道:“姐姐为何突然说这些话,你不希望我入宫?” “不是我,而是……”冬云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下去,转而道:“范蠡给你的那枝簪子呢?” “在这里。”夷光自妆匣中取出鎏金掐丝的簪子递了过去,冬云接过后,突然发难,素手柔软若灵蛇,迅速缠上夷光手臂,待后者回过神来时,冰冷尖锐的簪子已是抵在喉咙边。 “这招叫灵蛇取蕊。”话音刚落,冬云脚下一动,绕到夷光后面,另一只手掐在脊椎处,“这招是明月回首,你是大夫,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比我更清楚。”说罢,冬云一个松手,抵在夷光颈间的簪子掉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夷光还没回过神来,胸口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低头看去,是一柄匕首,刀身在烛光映照下,冷得发青。 冬云的声音在夷光耳畔响起,“这招叫声东击西;这三招都是一击毙命的杀招,非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用;一旦用了,就绝不能留活口,以免招来无穷后患。” 听到这里,夷光哪里还会不明白,冬云是在传授她保命的技巧,她疑惑地道:“姐姐不是说没有吗?” 冬云目光一烁,含糊道:“我……一下子没想起来。” “当真?”夷光似笑非笑的眼神令冬云越发不自在,有一种被人看穿心思感觉。 她当然不是真的忘记,只是见范蠡如此在意夷光,心里发酸,所以推说没有;待得平静下来后,便有些后悔,逐悄悄来找夷光,结果恰好听到她与郑旦的对话。 自从来到文府后,自己只看到范蠡对夷光的感情,却忽略了夷光的付出,她本可岁月静好,让别人替其负重而行;却坚持用孱弱的身子担负起复仇与复国两副重负;与夷光相比,自己实在太过肤浅。 见夷光一直盯着自己不放,冬云轻咳一声,别过脸道:“当然,不然还能有什么。” 她怕夷光再问,赶紧道:“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赶紧多加练习;另外,我再传授你一些跟踪与反跟踪的技巧,你也要仔细记住。” 夷光知道时间宝贵,当即照着冬云的示范与教导练习起来,时间在紧张的练习中无声流逝。 这日,范蠡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致,带着夷光来到郊外游湖,此时正值盛夏,湖上的荷花开得正盛,引来蜜蜂、蝴蝶停在荷瓣尖,贪婪地吸吮着花蜜。 小舟在犹如接天一般的碧绿荷叶穿梭,夷光伸手攀了一个莲蓬,剥出雪白的莲子放入口中,莲子清甜,莲心却是苦,一咬下去,顿时皱起了秀眉。 范蠡笑道:“该把莲心剔了再吃。” “若是剔了莲心,就尝不到那份独有的苦味了,酸甜苦辣皆是人生中的一味,少不得。”夷光一边说着一边又剥了一颗莲子,递到范蠡面前,“你也尝尝?” 范蠡自那白玉般的手掌中取过莲子放入口中,依然是苦的,可就像夷光说的,人生就是有苦有酸有甜有辣,逃避并没有用,反而会让自己变得懦弱。 范蠡咽下莲子,抬头看到夷光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夷光俯身沾在指甲上的汁水,道:“先生今日怎么如此有兴趣,带我此游湖?” 范蠡不问反答,“不好吗?” “好,但入宫所剩时间不多,而我没有许多未学,先生这样……怕是有浪费时间之嫌。” 范蠡笑笑,并没有解释什么,小舟在撑杆下徐徐行进着,不断拨开一片片碧绿的荷叶,绕了一圈后停靠在岸边,沿岸走了一会儿,意外看到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童跪在岸边,浑身脏兮兮的,两只黑黑的小手捂着脸颊,哭得好不伤心,身边也不见其他人,倒是堆着几节新鲜采上来的藕。 夷光走过去,关切地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这里哭?” 听到她问话,孩童放下手,露出哭得红肿的双眼,一边哭一边道:“叫刘三儿,我爹……我爹掉到湖里去了,一直没上来,我好担心,自小到大,一直都是阿爹与我相依为命,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呜……”他哭得说不下去,好不可怜。 夷光目光在刘三儿面上打了几个转,道:“怎么会掉下去的?” “我爹说去采藕给我吃,结果一直没上来,任我怎么叫都没反应。”说到这里,刘三儿突然抓住夷光的袖子,焦灼地道:“姐姐,我好怕,你走近一些帮我瞧瞧好不好?” 夷光看也不看被他弄脏的袖子,道:“好,我帮你瞧,别哭了。” “嗯嗯,姐姐你真好。”听到这话,刘三儿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在又安慰了刘三儿一句话,夷光走到岸边向下张望,就在这个时候,刘三儿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悄悄来到夷光身后,抬起小脚就要往夷光脚上踹,这一下要是踹着了,夷光必定会摔落湖中。 令人疑惑的是,范蠡明明瞧见了,却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刘三儿那只穿着破草鞋的脚就要踹到夷光时,后者突然往旁边一闪,避开了刘三儿的脚。 刘三儿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急忙想要收住往前倾的身子,但已经来不及,一下子跌入湖中。 夷光神色漠然地看着在水里扑腾的刘三儿,一改刚才关切担心的样子,“先生还满意吗?” 范蠡满面诧异地望着夷光,“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在范蠡疑惑的目光中,夷光拉过刚刚从湖里爬上来的刘三儿,“第一,虽然他穿的衣衫褴褛,身上也脏兮兮的,可露在衣裳与泥巴外的皮肤却白皙嫩滑,丝毫不像乡野小子。” “第二,他说他爹掉入湖中,可湖水清澈,丝毫没有淤泥上翻的迹象,足以证明,他在撒谎。” 范蠡静静听着,“那第三呢?” 夷光盯着沉静如水的面容,“第三就是先生了,从见到这个孩子起,先生就一言不发,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了;事实上,这个疑点应该排在第一。” 范蠡一怔,旋即失笑道:“没想到是我露了痕迹,大意,真是大意。” 那厢,浑身湿淋淋的刘三儿讪讪地瞅了一眼夷光,对范蠡道:“范先生,现在怎么办?” “没事了,你回去吧。”在打发刘三儿离去后,范蠡道:“你如此聪明,不妨再猜一猜,我为何要安排这些?” 夷光低眉思索,范蠡也不催促,静静等着,过了约摸一柱香的功夫,夷光抬起眉眼,徐徐道:“人面易知,人心难测。”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范蠡感慨的说着,沉默片刻,他道:“王宫之中波谲云诡,人心叵测,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夷光接过他的话,“否则就会像刚才一样,落入别人的圈套之中而不自知是吗?” 范蠡颔首道:“太王太后,伍榕,还有吴王身边的那几位美人都不是易与之辈,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夷光屈膝福一福,“多谢先生提醒,夷光一定会牢牢记在心中。” 望着夷光静美的容颜,范蠡眼底掠过一丝复杂至极的光芒,“你真的想好了吗?” 夷光一怔,旋即已是明白过来,淡然道:“先生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入宫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了就再也不能回头,我知道你想为施公报仇,但我相信,这绝不是施公想要看到的,也不是……”后面的话,范蠡没有说下去,转而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夷光淡然一笑,“先生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三心二意之人,既然决定了,就必定不会更改。” 范蠡紧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突然道:“若是为了我呢?” 这句话令夷光神情一变,但仅仅只是一会儿功夫,便又归于平静,漠然道:“先生说笑了。” 范蠡上前,一把握住夷光的柔荑,神情有掩饰不住的激动,“我没有说笑,我想照顾你,护你一世平安喜乐,不要卷进这乱世纷争之中。”不等夷光言语,他又道:“我知道你放不下施公的仇,我答应你,我一定将公孙离亲手绑到你面前,任由你发落!” 夷光安静地站着,看不出她是悲是喜,是哀是乐,犹如一尊绝美的雕像,风自湖面拂来,吹起她未曾绾起的长发,飞散在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夷光静声道:“先生忘了,我说过,父亲的仇我一定要自己报,不假任何人之手,包括先生!”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与犹豫,就像她漫过范蠡面孔的眼神,无一丝眷恋。 范蠡面孔一白,他是个通透的人儿,举一反三,一下子听出夷光这话表面是在说不想借他的手来报仇,实际是在拒绝他的情意。 他与她终是走不到一路…… “好,我明白了。”范蠡声音微微颤抖,胸口更是一阵一阵地抽痛,不过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快便调整好的心情,转而道:“既然你执意要入宫,又通过了刚才的考验,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入宫之前,还有最后一关要过;若你过不了,就算你决心再大,我也不会答应。” 夷光颔首,“先生请说。” 范蠡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寒光烁烁,令人不敢久视。 范蠡将匕首放在夷光右手中,指着自己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用力刺下去!” 夷光万万没想到他让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这个,一时愣在那里,待得回过神来后,连连摇头,“好端端地我伤先生做什么,这种玩笑开不得。”说着,她就要将匕首还给范蠡,后者没有接过,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夷光,“我刚才与你说的十分清楚,这一关过不了,我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放你入宫的!” “为什么?”夷光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入宫之后,必然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甚至需要刀刃相向来博取吴王的信任;对于不相识之人,你自然可以狠得下心,可如果是你熟悉的人呢?” 夷光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她果断坚强,但那并不意味着冷血无情,相反,她是一个极为重情之人,对至交好友下手……她从来没有想过。 一时之间,夷光陷入两难之地,一方面想要逃避,一方面又知道范蠡说得没错,她……该如何决择。 范蠡足足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始终不见夷光动手,他摇头道:“看来你是做不到了,那从现在起,你就断了入宫的念头!”说罢,他就要取过匕首,却被夷光避开,攥着刀柄的手一紧再紧,眼底掠过一重又一重的复杂思绪。 许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手,狠狠将匕首刺向范蠡的左肩,下一刻,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口留下来。 范蠡侧头看着插在肩头的匕首,眼中既有欣赏又有怜惜,哑声道:“恭喜你,过关了!” ------------ 第二十八章 黄雀在后 另一边,文种将找到沉鱼越女的消息,告诉了伯嚭,后者大喜过望,亲自来文府见了夷光,果见后者美貌无双,犹如天仙下凡,笑得合不拢嘴,对文种亦是大加夸奖,言称只要能助他讨得夫差欢心,就将所有宫中茶叶衣饰的生意悉数交给文种。 相国府中,伍子胥伏案写着明日早朝要上呈的折子,写得有些口渴,便顺手端起一旁的茶盏欲喝,还没递到嘴边,手突然抽搐了一下,一时拿不稳,整杯茶水倒在竹简上,毁了这封快要写完的折子。 “晦气!”伍子胥面色阴沉地盯着竹简上徐徐化开的字迹。 公孙离正好走进来,瞧见他这般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伍子胥按下心中的烦恼,漠然道:“没事,老夫不小心打翻了一茶。”在命下人收拾干净后,道:“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公孙离恭敬地道:“回相国大人的话,那文种果然与太宰走得极近,就在昨日,太宰还去了他府中,出来的时候,笑容满面。” 伍子胥眸光一沉,问道:“范蠡呢?” “他昨日倒是没去,不过……”公孙离瞅着伍子胥不甚好看的面色,轻声道:“他与文种是至交好友,相国大人不能不防。” 伍子胥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还有呢?” 公孙离眸光一闪,低头道:“别的也没什么,如今城中议论最多的,就是后日观鱼大会一事;除了城中原有的越女之外,还有听到消息特意赶来的越女,差不多有百余人,都盼着能够一步登天,成为大王宠妃。”说着,他笑道:“卑职听说,有人特意买了一缸鱼去,对着那鱼骚首弄姿。” 两道精光自伍子胥眸中射出,落在公孙离面上,令后者坐立不定,赔笑道:“相国大人怎么这样看着卑职?” 伍子胥面无表情地道:“你是打算这么一直瞒下去了是吗?” 公孙离心中一跳,越发小心谨慎,“卑职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哐当!”刚刚沏来的茶盏狠狠砸在公孙离面前,滚烫的茶正好溅在鞋面上,一下子透过薄薄的黑布鞋面渗进来,就算不看,也知道脚背被烫得通红,但公孙离不敢动,更不敢呼痛。 伍子胥瞪着他,恼声道:“大王要选的,根本不是什么观鱼者,而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越女,她就在城里,就在文种府中;难道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吗?” 公孙离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些,一时骇然失色,急忙跪下道:“卑职该死!” “是该死!”伍子胥冷笑连连,“这些年你大大小小的错犯了不少,包括前阵子你手下在城外捅出来的蒌子,老夫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可倒好,越来越过份,连这么重要事情都敢瞒着老夫,学了好一手欺上瞒下的功夫;看来老夫真是太纵容你了!” 公孙离被他斥得冷汗涔涔,低头道:“卑职确有隐瞒,但都是为了相国大人,还请大人明鉴!” 伍子胥怒极反笑,“好啊,还把事情推到老夫身上来了,真是长进不少。” “相国大人一向反对越女入宫,卑职若将此事告之,大人一定会百般阻止;这‘观鱼大会’是大王亲定的,传到他耳中,必定不高兴。自伐越以来,因为越王与越女的事情,相国大人屡屡与大王起争执,若再加此事,卑职担心会坏了您与大王的关系;所以才斗胆隐瞒。” 提起夫差,伍子胥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以前无论他说什么,夫差都尊若上命,无一不从;可现在越来越荒唐,大半夜出宫找什么吹笛女子也就算了,这会儿竟还听伯嚭那个小人的建议,大肆举办观鱼大会,任他怎么谏劝都不肯听。 一定是伯嚭从旁怂恿,哼,他早晚要除了这个整日只知道拍须溜马的小人。 伍子胥平一平紊乱的气息,道:“那个越女,果真在文种府中?” 这一次,公孙离不敢再隐瞒,如实道:“确有这个传言,据说昨日太宰去文府,就是为了见那名越女。” 伍子胥那双阅尽世事的老眼露出忌惮之色,沉声道:“大王对着此女画像已是这般痴迷,若让他得了真人,怕是朝政也要荒废了。”思索片刻,他对公孙离道:“给你一日的时间,探明此事真假,若是假的就算了,真的……”他比了一个抹脖的动作。 公孙离应了一声,又忧心忡忡地道:“大王那边怎么办,他如此紧张那名越女,再加上太宰从旁怂恿,恐怕会寻相国大人的麻烦。” 伍子胥微微一笑,抚着长须道:“文府半夜遭贼人闯入,抢掠之中,‘不小心’死了几个人,这与老夫何干?与大王又有何干?” 公孙离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露出诡异的笑容,“卑职明白,今夜就去办。” 在公孙离走后,伍子胥思索片刻,命人找来范蠡,在商谈事情的时候,故作无意地泄露了他让公孙离去办的事情。 若范蠡是假意投靠,他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去通风报信,只要他去了文种府,那就一清二楚了。 在派人暗中跟着范蠡后,伍子胥喃喃道:“范蠡啊范蠡,希望你不要让老夫失望。” 范蠡离开相国府后,来到集市上,这会儿已是将近午时,集市上的摊贩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只有零星几摊还摆着。 范蠡来到一处卖鱼的摊前,几尾青黑色的鲤鱼正在狭小的木桶中游着,卖鱼者是一个中年人,瞧见有人过来,连忙热情地招呼,“这些鱼都是我今早刚从太湖里钓上来的,太湖水好,养出来的鱼肉质鲜嫩,入口即化,保管客倌喜欢。” “我瞧着怎么像昨夜钓的,鱼游着都不大灵光了。”面对范蠡的话,小贩讪讪一笑,道:“客倌要哪尾,我帮您捞出来。” 范蠡打量了一番,指着最大的那条道:“就那条吧。” “好咧!”小贩利落地捞起不住爽甩的鲤鱼,“您瞧瞧,这鱼多有劲,鳞多亮,瞧着就新鲜啊。” 范蠡抚过滑腻的鱼身,手指在鱼头上轻轻一敲,颔首道:“确实是不错,多少钱?” 小贩面容微微一动,随后又一脸笑容地“不贵,三十个钱。”听到这话,范蠡诧异地道:“怎么这么贵,平常也就十来个钱。” “太湖的鱼当然贵一些。”小贩笑嘻嘻的说着,又道:“我瞧客倌一身绸缎,想必也不缺这几个钱。” 范蠡面色不愉地道:“你这分明是讹人,太不地道了,罢了,这鱼我不要了。” 听到这话,一直笑容满面的小贩顿时拉长了脸,“这鱼都捞上了,客倌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呢。” “捞上来再放回去就是了,我又没让你刮鳞剖……”范蠡话音未落,那小贩拿起刮鳞刀刮了几下鱼鳞,又将鱼肚剖开,笑道:“都照客倌的吩咐办好了,客倌不会赖帐吧?” 范蠡气得面色发青,手指发抖地道:“你……你这是强买强卖!” “客倌说笑了,给钱吧。”小贩将还在抖动的鱼硬塞到范蠡手中,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动着刮鳞刀,阳光落在满是鱼鳞的刀身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范蠡无奈,只能掏钱买下这条所谓的太湖鲤钱,在他离去后,小贩抛着叮咚作响的铜钱,得意地道:“又宰了一个,可以去买酒吃了。” 跟踪范蠡的人,自是瞧见了这些,并未往心里去,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不值一哂。 可他不知道,那名小贩离开后,并未去买酒,而是悄悄去了文种府,他叫胡三,表面上是一个坑蒙拐骗,唯利是图的鱼贩子,实则是文种安排在城中一个眼线,知道他身份的除了文种,就只有范蠡。 看到胡三,文种面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出事了?” 他曾与范蠡约定过,只有在危急情况下,才会启用胡三这枚棋子。 胡三点一点头,“刚才范先生来找我,手指在鱼头上敲了一下,又故意说我的鱼是昨夜钓上来的,分明是意有所指。” 文种摩挲着下巴,思索道:“头,意为首,昨夜代指今夜,也就是说……”他倏然一惊,脱口道:“今夜有人要对咱们不利。” “会不会是公子的身份泄露了?”面对胡三的猜测,文种摇头道:“我行事素来小心,近日并无任何破绽,奇怪。”思索片刻,他道:“范兄今日是从哪里过来?” 胡三不假思索地答道:“城东。” “城东……”文种缓缓念着这两个字,伍子胥与伯嚭的府邸都在城东,后者不可能与范蠡往来,那么只剩下一个…… 文种眸光一亮,脱口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那件事。” “什么事?”面对胡三的询问,文种摆手道:“没事,你退下吧,小心一些,别被人瞧见。” 小楼里,夷光正在看书,郑旦在旁边坐着绣花,绣的是一幅鸳鸯戏水图,不时抬头看一眼夷光,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 这样的静谧美好,被急奔而来的文种打破,后者气喘吁吁地道:“快,把东西收拾一下,我送你们离开。” 夷光与郑旦相互看了一眼,疑惑地道:“为什么?” 文种咽了口唾沫,匆匆道:“刚才范兄派人来送信,伍子胥知道了你的存在,很可能今夜会派人来杀你,所以得马上离开,我在城郊有一处别院,你们暂时去那里避一避。” 听到这话,郑旦赶紧放下手里的绣棚,慌声道:“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不急。”夷光唤住她,若有所思地道:“这件事,范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哪知道,总之眼下最要紧的,是送你离开这里。”这几年文种也招揽了不少高手,充在护院之中,但一来民不与官斗;二来,暴露太多,必会招来伍子胥乃至伯嚭的猜忌。 别看伯嚭现在向着他,那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一旦发现他是越国细作,第一个要他性命的,恐怕就是伯嚭。 “快去收拾东西。”在文种又一次催促郑旦时,夷光摇头道:“我不能走。” 文种又惊又急,跺脚道:“你糊涂了,再不走这刀可就要落下来了。” 夷光凝声道:“我若不走,刀只会落于我一身;可若是走了,就是落在所有人身上。” 文种愕然,“这话怎么说?” “伍子胥是知道你们二位交情的,以他多疑的性子,怎么会将这么重要事情透露给范先生?” 郑旦插话道:“或许……是他不小心说漏了嘴呢?” 夷光摇头,“别人或许会,但伍子胥一定不会,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伍子胥故意说漏此事,借此试探范先生;若我没有猜错,他这会儿已经派人盯在府外,一旦我离开,伍子胥就会知道是范先生并非真心归顺,到时候,无论是范先生还是咱们,都难逃毒手。” 文种在旁边听得一身冷汗,万万没想到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陷阱,就连范蠡也没看出来,若非夷光心细如发,凭着仅有的线索推断出这些,他们已是上了伍子胥的当。 文种抹去额上的冷汗,为难地道:“那现在要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吧?” 夷光意味深长地道:“朝堂之中,除了吴王之外,能够制约伍子胥的,唯有一人。” 文种能够姑苏城中混得风生水起,自是机敏过人,当即明白了夷光的意思,“我现在就去太宰府。”说到这里,他又有些为难地道:“伯嚭一定会问我是怎么得到的消息,这该如何回答?” 夷光略一思索,静声道:“先生不必说得太过清楚,就说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为防万一,特来向太宰借兵;伯嚭一心要利用我来讨好吴王,所以这个兵,他一定会借。” “好,我知道了。”文种点头,望向夷光的目光里,充满了钦佩,今日之前,他仅仅只是觉得夷光有一张好皮囊,如今方才发现,此女心思之细,比他与范蠡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这样的女子入宫为内应,何愁大事不成! ------------ 第二十九章 较量 随着夕阳落下,夜幕如期而至,笼罩了整个姑苏城,寂寂夜色中,不时传来夏虫的声音。 小楼里,郑旦心不在焉地绣着未完的鸳鸯图,眼睛一直向着紧闭的房门,在尖锐的针尖又一次穿过锦缎时,不甚扎到了手指,一滴鲜红的血顿时沁了出来。 正在修剪花枝的夷光听到郑旦轻呼,上前为她拭去指尖的鲜血,微笑道:“姐姐很紧张吗?” “有人要来杀你,怎么会不紧张?”说着,郑旦又疑惑地望着面容平静到看不出一丝涟漪的夷光,“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夷光浅浅一笑,将帕子缠绕在郑旦指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了,‘害怕’除了令自己变得软弱之外,并没有什么用。” “你啊!”郑旦轻刮着夷光脸颊,“什么福啊祸啊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能有事,待会儿真要有人进来,我帮你挡着,你赶紧跑,千万不要回头,知道吗?” 夷光心中一暖,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姐姐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郑旦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打斗的声音,令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颤声道:“他们来了!” 外面,公孙离领着几名武功高强的心腹扮作强盗贼匪的模样蒙面强行闯入文府,护院闻迅赶来,但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两三招便受伤倒地。 公孙离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来到夷光所住的小楼外,正当他准备闯进去的时候,突然出现几个人挡在他们面前。 “不知死活!”公孙离暗自冷笑,只当是之前碰到的那些护院,但一交手便知道自己猜错了,这些人身手不凡,比他带来的人只强不弱,绝非寻常护院,奇怪,文种府中怎么会有这等高手? 奇怪归奇怪,眼下最要紧的是杀了越女,完成相国大人交待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用力挽挥刀,强行逼退拦在自己面前的那人,随即纵身往亮着灯光的屋子跃去。 就在他一只手快要碰到门的时候,一道寒光突然出现,如流星追月一般迅速朝他胸口袭来。 公孙离大惊失色,一边举刀格挡,一边迅速后退,在一记刀剑相撞的刺耳声音中,险险避过,只被剑气削下几缕头发,显得有些狼狈。 公孙离满面恼怒地盯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天上乌云散去,露出皎皎明月,借着月色银辉,他看到了刚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竟是繁楼,他怎么会在这里? 繁楼看到了公孙离眸中的诧异,暗自冷笑,喝斥道:“哪来的狗贼,竟敢擅闯私宅,伤人性命,来人,把他们全部拿下!” 黑巾下,公孙离面色阴沉至极,他怎么也没想到,繁楼竟然会出现在这里,难怪这些人如此难缠。 “怎么办?”面对手下人的询问,公孙离心思心转如轮,半晌,他用力一咬牙,“撤!” 繁楼显然是有备而来,这种情况下,很难杀了那名越女;而且他此次带来的几个,都是军中老人,不少人都认识,万一折损在这里,一定会牵连相国大人。 公孙离想走,繁楼却不打算放过他,一直步步紧逼,手里那把剑在暗夜里神出鬼没,接连伤了他手下好几人,公孙离窝火不已,上前缠住繁楼等人,令手下人有机会离开,但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疏忽,被繁楼一剑抵在喉咙上,不敢动弹。 繁楼摘下公孙离的面巾,冷笑道:“我道是哪个贼匪如此大胆,敢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原来是公孙将军,真是稀奇;怎么,当腻了将军,想改当贼匪?” 公孙离冷然盯着他,“你又如何,堂堂武将,却在这里给一个不入流的商人当看门狗!” 繁楼面色一沉,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道:“我再怎样,至少不曾触犯律法,将军却不同。”说到这里,他凑近几分,似笑非笑地道:“你说……若大王知道你冒充贼匪,意图杀害施姑娘,会怎么样?” 公孙离眸光一颤,他最怕的就是这件事,色厉内茬地道:“你要是敢这么做,相国大人绝不会放过你!” “相国大人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再多一件也无妨。”繁楼轻笑,眸中却冷冷地没有一丝笑意。 “你……你敢!”公孙离看出他不是在说笑,心中大慌,出了这种事情,就算是伍子胥也未必“保得了他。 繁楼没有理会他,径直道:“来人,把他绑起来。” 很快, 公孙离被绑了个结结实实,那厢,文种也过来了,朝鰵楼连连道谢,“这次真是多亏了将军,否则小人性命休矣。” “客气了。”繁楼笑一笑,正要押着面若死灰的公孙离离去,几道人影快步往这边走来,当先一人竟是伍子胥。 他突然的出现,令繁楼诧异,未等他细想,伍子胥已是来到近前,连忙拱手道:“见过相国大人!” 伍子胥扫过五花大绑的公孙离,冷声道:“你绑的?” “公孙将军带人夜闯私宅,接连伤了好几个人,卑职无奈,只有先行将他绑起。”面对位高权重的伍子胥,繁楼不敢大意,谨慎的回答着。 伍子胥白眉一挑,转头问道:“是这样吗?” 公孙离连连摇头,一脸委屈地道:“卑职岂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刚才巡夜的时候,发现几个形迹可疑之人,卑职不敢大意,一路跟随来到这座宅子里,本想找主人好生询问几句,哪知那些护院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卑职为了自保,只好伤了他们几个;再后来就遇到繁楼将军了,非说卑职是贼匪,结果就成这样了。” 伍子胥颔首,睨了繁楼道:“你都听到了,只是一场误会,松绑吧。” 面对伍子胥的无形威压,繁楼咬牙道:“此事卑职做不了主,还请相国大人见谅。”相互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抓到公孙离的痛处,要他就此放过,实在不甘心。 伍子胥眸光森森地盯在繁身上,似要剜出两个洞来,缓缓道:“那依着你的话,谁人能够做主,伯嚭?还是大王?”不等繁楼回答,他声音倏地一厉,“公孙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整件事只是一场误会,你却百般刁难,伯嚭平日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卑职不敢!”繁楼话音未落,伍子胥便喝道:“既是不敢,还不赶紧放人?” “是。”在伍子胥的威逼下,繁楼只能放人。 在离去时,伍子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往小楼望去,明月下,一名轻纱蒙面的素衣女子静静站在二楼长廊中,晚风拂过,吹起轻落的裙裾,飘飘欲仙,似要乘风而去,又如从画中走来的仙子。 见伍子胥望过来,她低头浅施一礼,长长的青丝婉转肩头,虽然看不到真容,却依旧能感觉一种心悸的美,令众人看痴了眼,唯独伍子胥眼里满是忌惮,犹如见到洪水猛兽。 只一眼,伍子胥就知道,此人一定就是夫差心心念念的越女。 自古红颜多祸水,他绝不能让此女入宫,祸害大王与吴国江山! 伍子胥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相国府,待他坐下后,公孙离小心翼翼地道:“多谢相国大人救命之恩!” 提起此事,伍子胥冷哼一声,怒视道:“还好意思说,若非老夫及时赶到,你这会儿已是被押到了大王面前,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公孙离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方才小声道:“卑职实在没想到繁楼会在那里,这才吃了大亏。”说着,他疑惑地道:“相国大人怎么会去文府的?” 相国公府离文府有一段路,若是逃出去的手下报信,一来一回至少要半个时辰,可从他们逃走,到伍子胥出现,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时间扣不住;除非……伍子胥一直都在文府外。 “你以为老夫像你一样大意吗?”伍子胥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老夫一直都在文府外,看到那些人逃出来,却唯独不见你,料知必是出了事情,只好冒险走一趟。” 公孙离疑惑地道:“卑职不明白,繁楼怎么会在文种府里,仿佛……早就知道卑职会有所行动;可这件事,明明只有卑职与相国大人知道,就连带去那几人,也是到了文府外才知道的。” 伍子胥捧着温热的茶盏,沉声道:“还有一人。” 公孙离一怔,旋即猜到了几分,面色难看地道:“范蠡?” “不错。”听到这两个字,公孙离激动地道:“那就对了,一定是范蠡暗中告密,让他们有了准备;卑职早就说过,此人曾在越国为官,又有文种走得那么近,不可相信,大人偏是不信,反而对他处处倚重。” 伍子胥面色阴沉地道:“你这是在责怪老夫?” 听到这话,公孙离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连忙道:“卑职不敢,只是见到范蠡辜负大人信任,心中愤慨!” 伍子胥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摇头道:“不是范蠡。” 公孙离没想到伍子胥到了这种时候还护着范蠡,勉强按下心中的妒嫉,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老夫是故意把你今夜会去文种府刺杀越女的事情告诉范蠡的,且一直派人盯着他,他离开后就径直回了自己府邸,并未去过文种那里,也没与任何人往来,你说说,他要怎么告密?” 公孙离被问得哑口无言,但心里仍是不肯罢休,正想着要怎么答话时,耳边又响起伍子胥的声音,“或许,根本就没有人泄密。” 听到这话,公孙离一怔,诧异地道:“若没人告密,繁楼怎么会得到消息?” “是老夫大意了。”伍子胥叹了口气,道:“伯嚭好不容易才找那名越女,又岂会不加以防范,这繁楼,怕是早已悄悄守在文府之中,你此去,正好落入他们的陷阱之中。” 公孙离想一想,道:“这倒也有可能,不过卑职在想,范蠡与文种是至交好友,这件事情,他就真的一点耳闻也没有吗?若是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相国大人?” 这句话提醒了伍子胥,是啊,偌大一个人住在文种府中,范蠡岂会一无所知,如此看来,此人还是不能尽信。 “范蠡之事,且先放一放,眼下最要紧的是那名越女,后日就要举行观鱼大会了,绝不可让她见到大王。” 公孙离为难地道:“今夜之事,已经让太宰他们有了提防,必会对越女严加保护,难以再下手,不如……”他试探道:“就算了吧,相国大人今夜也见过她了,只是一个弱女子罢了,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伍子胥面色凝重地道:“正是因为见过,才更不能让她入宫,此女绝不简单!” 见他心意已定,公孙离只得道:“那卑职明日再想想办法,看能否将她从文府中引出来。” “不。”伍子胥拒绝了他的提议,道:“老夫记得你与剡季私交甚好,明日,你去见一见他。” 公孙离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踌躇道:“他虽与繁楼不和,但此事关乎太宰一门荣宠,非小怨小仇,只怕不会帮咱们。” “老夫知道,所以……”伍子胥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后者眸光微微一亮,“大人是想在……” 伍子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此事你知我知,后日之前不得再有第三个人知晓,以防生变。” 他的话令公孙离激动不已,不让第三人知道,也就是说,连范蠡也没资格,相国大人终于又将自己摆在第一位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道:“卑职明白,相国大人尽管放心。” “好,去吧。”在打发公孙离离去后,伍子胥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中,眉目半闭,指尖徐徐拨动着一颗颗圆润的沉香珠子,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第三十章 剡季 长乐坊是姑苏城中最大的斗鸡坊,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举行一场斗鸡赛,令城中达官贵人趋之若骛,经常座无虚席。 这日正好是十五,公孙离早早来到长乐坊,挑了个最靠近斗鸡彩楼的位置坐着,又占了旁边一个空位。 剡季喜爱斗鸡,每逢初一十五必来长乐坊观战,果然没过多久,剡季便走了进来。 “剡季兄!”公孙离朝正在找位置的剡季招一招手,后者眼睛一亮,赶紧走到公孙离旁边坐下,“公孙兄今日来得可真早。” 公孙离笑道:“今日两届鸡王相争,必然精彩无比,自得早些过来占个好位置,剡季兄不也是一样嘛。” 不同于伍子胥与伯嚭那般水火不容,他们二人因都喜欢斗鸡走犬而交情甚好,私下常有往来;不过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假意。 公孙离指着各自关在笼子里一黑一青两只雄鸡道:“剡季兄觉得哪一只会胜出?” 听他问起这个,剡季顿时来了兴趣,滔滔不绝地道:“斗鸡讲究眼大而锐,喙粗短、爪粗大锋利,羽毛稀疏而粗刚,翼羽拍打有力;在这几点上,这两只鸡相差仿佛,不过左边那只青鸡,头颈高昂,目光顾盼神飞,犹如战场上的将军,所以我断定是青鸡赢。” “言之有理。”公孙离连连点头,正好长乐坊人捧着下注用的盘子过来,公孙离当即取出一贯钱掷在青鸡的盘子里,意犹未尽地道:“可惜只带了这么点,不然可以多押点,赢些酒钱。” 剡季倒是谨慎,才押了半贯,笑道:“公孙兄就不怕输吗?” 公孙离不以为然地道:“我相信剡季兄的眼光,一定会赢!”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却令剡季目光一黯,怅然道:“要是父亲也像公孙兄一样想就好了。” “怎么,太宰大人还是向着繁楼?” 提到繁楼,剡季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他给父亲灌了什么迷汤,一直对他宠信有加,连办砸了事情,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斥责了几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父亲的儿子。” 公孙离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只是表向而已,血浓于水,太宰心里最向着的人始终还是剡季兄。” 对于他的安慰,剡季连连摇头,“公孙兄是没见到父亲对他的器重,简直……” 他瞅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要不是父亲经常宿在那几个姬妾房中,我都要怀疑他他有……龙阳之好。” “剡季兄说笑了。”公孙离轻轻一笑,故作不经意地道:“这几天没怎么瞧见他,可是出城办差去了?” 剡季不疑有它,摇头道:“这倒没有,听说父亲找到一位绝色越女,准备在观鱼大会上献给大王,怕中途出什么岔子,所以让他去守着。” “这么说来,明日送那越女去太湖的,也是他了?” 剡季一边瞅着彩楼刚刚开始的斗鸡赛,一边随口应着,“当然。” 公孙离微微一笑,“剡季兄不是一直想搓一搓他的风头嘛,机会来了。” 一听这话,剡季顿时来了兴趣,斗鸡也不看了,追问道:“什么机会,快说!” “太宰大人如此看重这名越女,必然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十之八九会被大王选入宫中为妃,到时候论功行赏,太宰自是第一人,那这第二人呢?” 剡季隐约明白了几分,试探道:“一路护送之人?” “正是。”公孙离的声音里带着一**惑,“若剡季兄能把这桩差事接过来,不仅能一吐这几年来的闷气,还能从此稳压繁楼一头。” “好主意!”剡季大喜,忍不住抚掌大叫,好在四周因为斗鸡而呐喊不止,倒是没人留意这边。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和父亲说!”剡季越想越是觉得公孙离所言有理,一刻也不愿耽搁。 公孙离拉住他,“你记着,千万不要让繁楼跟去,否则立了功,就得分他一份了。” “多谢公孙兄提醒,我记下了。”剡季满面感激地道谢,殊不知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之中,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剡季一回到太宰府,立刻与伯嚭说了此事,后者本不同意,但架不住剡季死缠烂打,想着这一路有许多兵丁跟随,且又是在都城之中,伍子胥就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明着与夫差做对,便答应了。 七月初三,剡季意气纷发地来到文种府外,夷光面蒙轻纱,在郑旦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文种随行,冬云不知去了哪里,并未见到。 繁楼正欲上马,被剡季拦住,“你不必去了。” 繁楼眉头一皱,道:“伍相国一直对施姑娘心存芥蒂,我怕途中会有变故。” “就算这样,自有这些兵丁护卫着,要你去做什么?”不等繁楼言语,剡季又斜睨着眼睛道:“难不成你觉得这么多人还不及你一个?” 繁楼低头道:“岂敢,但多一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剡季认定他是想去抢功,不耐烦地道:“这件事不用你管了,回去吧。” 繁楼还想再说,剡季已是拉下脸道:“父亲交待得很清楚,护送一事,由我全权负责,你是想违背父亲的意思吗?” “不敢,公子慢走。”见他把伯嚭搬了出来,繁楼只得作罢。 剡季冷哼一声,翻身上马,领着长长的队伍往太湖行去,在经过一个路口时,两边正好也各来了一队护送越女去往太湖的队伍,原本依次通过也就是了,可双方谁都不肯让,非要先过路口,博这个头彩。 剡季身为太宰公子,一向眼高于顶,自然不肯落于人后,结果三方都堵在了路口。 眼瞅着时辰一点一滴地过去,夷光秀眉微蹙,掀起帘子对跟在马车旁边的文种道:“再这样下去,只怕会误了时辰,烦请先生去劝一劝,让他们先走,实在不行咱们就绕一绕路。” “好。”文种也有些心急,当即过去,他是生意人,最擅长口舌功夫,在他那条如簧巧舌之下,那两只车队终于答应让他们先行。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观鱼大会开始之前赶到了太湖,伯嚭为了讨好夫差,对此事极其用心,短短十日间,就在太湖边搭起一座偌大的彩楼,美其名曰:观鱼楼。 观鱼楼明灯灼灼,衬以丝竹管弦的靡软之音,可谓是极尽奢华。 湖中锦鲤游曳自若,湖边围满了早早赶来的吴国百姓,共襄此次盛事,每每有越女马车赶到,都会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虽然当初运送到姑苏的越女只有十来人,但之后伯嚭又悄悄派人去越国搜罗美女,再加上陆续有逃难或者投亲的越女过来,所以这次参选的越女,足有近百人。 “姑娘,我们到了。”待马车停稳后,文种帘外轻声唤着,但始终不见车内有所动静。 文种两道浓眉微微一皱,再次道:“姑娘,该下马车了。” 马车依旧是死寂一般的沉默,难不成……出事了? 想到这里,文种赶紧拉开帘子,当他看清车内的情景时,惊得险些晕过去。 马车底部不知什么时候被开了一个洞,郑旦晕倒在车中,在她旁边是一只胸口插着利箭的死狐狸,至于夷光已是不见了踪影。 “为何还不下车?”剡季的声音令文种回过神来,赶紧放下帘子,面色苍白地挡在马车前,颤声道:“我……我要立刻见太宰大人。” 剡季一怔,疑惑地道:“怎么了?” 文种咽了口唾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剡季瞬间变了颜色,难以置信盯着看似完好的马车,“此话当真?” “文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公子,我们得立刻找太宰大人商量。” 剡季六神无主地点点头,赶紧带着文种找到了伯嚭,后者看到车中情景也是面色大变,“怎么会这样?” “儿子也不知道,明明是两个女子,可一到这里就成了一人一狐,难道……” 剡季慌声道:“那越女是狐狸所变?” “胡言乱语。”伯嚭狠狠瞪了他一眼,让文种叫醒昏迷的郑旦,后者抬手想要去揉隐隐作痛的后颈,结果袖子刚一抬起,就有一个精巧的瓷瓶骨碌碌滚了出来,“咦,这不是文先生今早给夷光的东西吗,怎么会在我这里?” 文种面色凝重地接过瓷瓶,这里面藏得是沉鱼之秘,对夷光来说极其重要,绝不可能拉在马车上,除非……她是故意的。 那厢,郑旦徐徐道:“我只记得夷光让文先生去劝说公子不要与人赌气,之后马车底下的板突然被破开,一个蒙面人钻了进来,再然后我就被人打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她瞧见自己旁边有一条满身是血的死狐狸,差点又吓晕过去。 文种面色凝重地道:“我知道了,那两个车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将咱们堵在那里,然后趁着不注意,从底部钻入马车,打晕郑旦后劫走施姑娘,这只死狐狸不用问,也是他们放的。” 伯嚭面色铁青,下一刻,右手扬起,狠狠掴在剡季脸上,力气之大,令后者跌倒在地上,痛斥道:“混帐东西,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会仔细小心的吗,现在可倒好,这么大一个人丢了都不知道?!” 剡季捂着剧痛的脸颊,满面委屈道:“儿子已经很小心的,哪知道他们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再说……文种也没发现。” “还敢狡辩!”伯嚭一脚狠狠踹在他身上,犹不解恨地道:“我昨日就不该答应你,若是繁楼护送,绝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又是繁楼! 剡季嫉恨不已,但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敢出声。 “太宰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回施姑娘。”文种的话提醒了伯嚭,连忙命人去将繁楼速速叫来,随即恼声道:“定是伍子胥那个老匹夫,前夜没能得偿所愿,便又想出这么一条毒计来,实在可恨!” “可要将这件事告诉大王?”面对文种的提议,伯嚭摇头道:“大王一向倚重这个老匹,若没有真凭实据,根本定不了他的罪,反而会被他反咬一口,得不偿失。” 繁楼很快就到了,得知夷光失踪,亦是大惊,连忙带人前去寻找,就在他离去后不久,一个流言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等传到伯嚭耳中时,已是闹得沸沸扬扬。 “狐妖?”伯嚭诧异地盯着前来报信的士兵。 “是。”士兵如实道:“他们说文府送来的越女是一只狐妖,想要迷惑大王祸乱江山,结果来的途中被高人射死,变出了原形!” “荒谬!荒谬!”伯嚭气得双手发抖,咬牙切齿地道:“我说怎么还特意放一只死狐狸,原来是这样,这个老匹夫,真真是恶毒得紧!” “启禀太宰大人,王慎公公来了,说要见您。”帐外传来的声音令伯嚭浑身一颤,王慎是夫差的贴身内侍,此刻过来,必与那个“狐妖”传言有关。 “父亲,这……这怎么办?”剡季慌乱地问着,马车就在帐中,一旦被王慎瞧见车中的狐尸,狐妖一事,可就算坐实了;到时候就算将夷光救回,也没人敢把她往夫差面前送了,他们父子也会受到牵连。 “现在知道怕了?!”伯嚭狠狠瞪了他一眼,闯了这么大的祸,要不是亲生儿子,早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伯嚭心思飞转,此时要处理狐尸以及车中血迹已是来不及;再者,要是让王慎发现夷光失踪,从而传到夫差耳中,他这段时间的心机可就全白费了,反而会落得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瞒住此事。 想到这里,他已是有了计较,对惊魂未定的郑旦道:“你赶紧去马车里坐着。” 郑旦害怕车里的狐尸,连忙摇头,“我不要。” “由不得你不要!”伯嚭板下脸,催促道:“赶紧去,待会若是有人问话,你顺着话应一声就是了,千万不要出来。” “快去吧。”在文种的劝说下,郑旦只得战战兢兢地坐进马车里,车帘刚放下,王慎便走了进来。 ------------ 第三十一章 太湖观鱼 伯嚭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王公公怎么来了?” 王慎微笑道:“观鱼大会已经开始了,却迟迟不见太宰大人,大王命奴才过来请您,另外……”他瞅着角落里的马车,故作不经意地道:“外头传言,太宰大人找来的越女是狐妖幻化,想要迷惑大王。” 伯嚭不动声色地笑道:“这等荒诞不经的事情,公公竟然也会相信吗?” “奴才自是不信,不过事关大王安危,还是谨慎一些得好,您说是不是?” 王慎也是个人精,这番话说得点滴不漏。 待伯嚭点头后,王慎指着马车道:“那里面想必就是太宰找来的越女了,为何不在外面下车,而是要驶到此处来?” 伯嚭早已想好了说辞,当即道:“姑娘前几日偶得风寒,尚未痊愈,无力行走,所以就让犬子将马车直接驶入帐中。” “原来如此。”王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就要上前掀起车帘,文种连忙拦住道:“公公不可。” “为何?”王慎斜睨着他,凉声道:“难不成这马车里有什么不能让咱家瞧见的东西?” 面对王慎的逼视,文种不卑不亢地道:“公公说笑了,实在是姑娘面薄,不愿见生人。” “还有这样的事情?”王慎将信将疑地问着。 “千真万确。”文种一脸正色地道:“就连参加这次的观鱼大会,也是太宰大人几次亲自登门劝说,姑娘方才勉强答应的。” 王慎有些诧异地望向伯嚭,不明白他为何对这名越女如此重视,伯嚭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后者惊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所以还请公公体谅一二。”伯嚭的话令王慎陷入沉思之中,半晌,他朝马车拱手道:“王慎给姑娘请安。” 马车寂寂无声,就在王慎眉头一皱,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车中传来细微的声音,“公公客气了。” 见车中果然是个女子,王慎不再起疑,一脸笑容地朝伯嚭拱手道:“恭喜大人,立下大功。” “都是托公公的福。”在一番寒喧后,伯嚭送走了王慎,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接下来就看繁楼能否在观鱼大会结束之前,找到夷光了。 大会上,一个接一个精心打扮的越女乘舟来到湖心,自从越国灭亡之后,这些女子颠沛流离,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今得知有机会一朝选入宫中,从此过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自是百般欢喜,一个个搔首弄姿,努力摆出自认为优美的姿态。 可惜,观鱼楼上的那一位,始终无动于衷,令她们失望不已。 “夫差哥哥,还要看多久啊?一点也不好玩。”伍榕也在,满脸无趣地问着。 “快了。”夫差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一直盯着停在湖心的小舟,舟中是一个精心装扮的艳丽女子,绢扇轻摇,一只佩着金环的手垂在舟外,徐徐拨弄着湖水,原本四处游曳锦鲤竟然纷纷游了过来,围在她手边,倒是稀奇得很。 伍榕嘴角微微冷笑,转头道:“夫差哥哥,她的手好有趣,我想瞧瞧。” 夫差也瞧见这副奇景了,眸中掠过一丝冷意,“准。” 宫人很快就将那名越女带了过来,也是第一个登上观鱼楼的越女,后者自是满心欢喜地伏身行礼,“奴家参见大王,恭祝大王千秋永享,福寿安康” 夫差没有理会她,确实来说,是连看也不曾看一眼,自顾自喝酒,令那名越女甚是尴尬,不知是该继续跪着还是起身。 伍榕起身走到她身前,“你叫什么名字?” 越女见伍榕锦衣华服,又一直坐在夫差身边,料想身份尊贵,不敢怠慢,恭敬地道:“回姑娘的话,奴家叫雅兰,会稽人氏。” 公孙离奉伍子胥之命处置那群越女时,姿容艳丽的雅兰正好得了风寒,面容憔悴黯黄,瞧着甚是丑陋,所以侥幸逃过一劫。 听到这个名字,夫差终于正眼看了过来,“越王后雅鱼是你什么人?” “回大王的话,正是奴家长姐。”雅鱼一边回答,一边悄悄瞅着俊朗英挺的夫差,粉面微红。 伍榕将她这番模样看在眼中,眸光越发冰冷,脸上却是笑意盈盈,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我瞧你刚才在湖中时,那些锦鲤纷纷往你游来,这是为何?” 听她这么问,雅兰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低头答道:“奴家也不清楚,想是锦鲤难得见到人,一时好奇吧。” “是吗?”伍榕绕着她走了一圈,似笑非笑地道:“是吗?我倒觉得是你的手有古怪。” 雅兰面容一僵,手下意识地往身后缩去,却被伍榕一把攥住,“被我说中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放手。”雅兰一边否认一边挣扎,但伍榕自幼跟着夫差习马练箭,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够挣开的,见挣不开,只得攥紧成拳。 “给我掰开!”随着伍榕一声令下,宫人上前强行掰开雅兰的手指,随着拳头松开,一股腥气自掌心蔓延开来。 伍榕从她指甲中挑出一点残渣,凑到鼻下轻闻,冷笑道:“果然是悄悄在掌中藏了鱼食,你这越女可真是狡猾。” 被当面戳穿,雅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思索着该怎么辩解时,伍榕已是道:“夫差哥哥,这人弄虚作假,你说怎么处置得好?” 夫差凭栏望着又一支渐渐驶往湖心的小舟,头也不回地道:“你发现的,就由你处置。” “嗯。”伍榕纤指轻点樱唇,片刻,她一拍双手,笑道:“有法子了。你不是喜欢引鱼吧,就把你浸在鱼池之中,整日与那些锦鲤作伴,岂不有趣?” “不要,不要!”雅兰骇然失色,连连摇头,见伍榕不为所动,她又朝夫差哀求道:“奴家知错了,求大王开恩,奴家再也不敢了。” 凭雅兰如何哀求,夫差都不曾看她一眼,夫差最不喜欢弄虚作假,雅兰为了得到自己关注而私藏鱼食,已是犯了大忌。 伍子胥也观鱼楼上,望着被拖下去的雅兰,他微微一笑,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见范蠡面前的酒没怎么动过,遂道:“少伯怎么不喝?” 范蠡忧声道:“相国大人就一点也不担心太宰那边吗?” 伍子胥一边满上金黄色的酒液一边道:“有何好担心?” 范蠡压低了声道:“公孙将军前夜无功而返,万一待会儿大王认出那名越女,将她纳入宫中,这可如何得了?” “放心,大王见不到她。”伍子胥得意的话语令范蠡心中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道:“这是为何?” 伍子胥倒也不瞒他,小声道:“老夫命人在来的途中将那名越女劫走,又在马车中放中一只死狐狸,并传出狐妖幻化的流言,伯嚭必是在为此事头疼,否则怎么会此刻还不来观鱼楼。” 这番话在范蠡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万万没想到伍子胥竟然使出这样的手段,也不知夷光现在境况如何,会不会…… 范蠡虽心忧如焚,却没忘记伍子胥还在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心中的担忧,故作钦佩地道:“相国大人高明!” 伍子胥锐利而审视的目光在范蠡面上徘徊,半晌,他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范蠡茫然道:“在下不明白相国大人的意思。” “若此次观鱼大会上,伯嚭交不出大王想见的那个人,必会遭到斥责,文种也会受到牵连,他始终是你的朋友。” 听到这话,范蠡冷声道:“在下没这种朋友。” 伍子胥浓眉一挑,訝然道:“为何?” “他明知道伯嚭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还去阿谀奉承,帮着他搜罗越女,助纣为虐;在下几次规劝,都被他当成了耳旁风。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他非要亲近小人,那在下只有与他割袍断义,从此互不相干。” 面对范蠡慷慨愤怒的说辞,伍子胥淡然一笑,“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又何必这般在意。”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在下羞于与他为伍。”见范蠡态度坚定,伍子胥不再说什么,这个时候,楼梯处传来“噔噔噔”的声音,是伯嚭到了。 在向夫差行过礼后,伯嚭来到伍子胥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伍相国这次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啊,不过在棋局下完之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输还是赢。” 伍子胥望着这个与自己斗了几十年的宿敌,微笑道:“确实不知,不过老夫有信心,一定可以成为赢家。” “那我们走着瞧。”扔下这句话,伯嚭拂袖回到自己座位。 范蠡心思飞转,轻声道:“繁楼没跟来,必是在四处寻找越女下落,万一让他找到,大人这番心机可就白费了。” 伍子胥抚须笑道:“放心,那个地方他不会去找,因为……”他用只有彼能够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字道:“那是他自己的宅子。” 范蠡满面诧异,压低了声音道:“太宰府?” “这倒不至于,是他位于城北的一处院落,自从搬到太宰府后,就空置了下来,只有几个下人在那里打扫,算算日子,已经有十余年了,怕是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范蠡恍然,“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相国大人高明,实在令少伯佩服。” 伍子胥呵呵一笑,摆手道:“雕虫小计罢了,不值一提。” 太湖上的观鱼大会还在继续,越女陆续登舟观鱼,但夫差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她并不在这些越女中? 想到此处,夫差胸口一阵发闷,连嘴里的酒也变得苦涩起来…… ------------ 第三十二章 营救 那厢,范蠡有些内急,向伍子胥说了一声,来到楼下,他唤过一名宫人,在他耳边低低说一句,随后又悄悄往其手里塞了一些钱,待宫禽去后,方才去净房。 宫人走出没多远,便被人捂住嘴巴,那人将他拉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方才松开,但不许他回头,“刚才那人让你去做什么?” 宫人战战兢兢地答道:“他……他让我去煮一碗醒酒汤。” “满口胡言!”那人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喝斥道:“快说实话,否则当心你的小命。” 宫人吓得浑身发抖,哭丧着脸道:“他真的是让小人去煮醒酒汤,还给了小人几个钱。”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把那几个铜钱拿了出来。 “难道真是这样?”那人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威胁道:“我问你话的事情不许和任何人说,否则一定取你小命;至于那醒酒汤,你就照常煎给他,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走吧!” 宫人连连点头,赶紧撒腿离去,在他走后,那人亦悄然离去,他没有发现,范蠡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借故离席,确是想传递消息,但先前伍子胥锐利到近乎尖刻的目光,让他多留了个心眼,他故意放出这么一个烟幕,果然出事了,要是他刚才让宫人去传递的是夷光的消息,那自己是越国卧底的事情,就彻底暴露了,文种还有冬云他们,全部都会跟着遭难。 想到这里,范蠡一阵后怕,虽然这个危机避过了,但夷光的下落却成了一个謎。 伍子胥既然对自己起疑,那个所谓关押夷光的地方,必然也是假的,用来引自己上钩的诱饵。 范蠡恨不能立刻离去,寻找夷光下落,但他知道,自己一步也不能离开,不仅如此,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否则必将招来弥天大祸。 希望……文种他们能够找到夷光,将她平安救出。 范蠡定一定心神,回到观鱼楼上,伍子胥已经得到了消息,看向范蠡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 过了一会儿,宫人送来醒酒汤,范蠡接过后递给伍子胥,关切地道:“大人喝了不少酒,快喝碗醒酒汤吧,不然酒劲上来,容易头疼难受。” “少伯有心了。”伍子胥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过了醒酒汤。 再说夷光,她被人打晕后从马车中带走,等她幽幽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动弹不得,眼睛也被蒙住了,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夷光“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你们是伍相的人?” 罗延一怔,没想到夷光竟然一语道破他们的来历,朝一旁的公孙离瞧去,后者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莫回速问”。 罗延会意,道:“我问你,你与文种还有范蠡,是何关系?” “我逃难来到姑苏,幸得文先生收留于府中,至于范蠡,我只知他是文先生的好友,余下的并不知晓。” 罗延冷笑道:“倒是口舌伶俐,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得了。”他从炭盆取出烧红的铁烙子,在夷光面前一晃,啧啧道:“这么好的皮肉若是毁了,实在有些可惜。” 夷光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种令人战栗的炙热,冷声道:“太宰大人此刻必定在四处搜寻于我,相信很快就能搜到这里,到时候,你与你身边那个人,都逃不了!” 公孙离二人皆是为之一惊,没想到夷光竟能够察觉到屋中有两个人,想必是刚才听到纸笔摩挲的声音,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观察力好生利害。 罗延定一定神,喝斥道:“少废话,不想受皮肉之苦的话,赶紧说实话,你与范蠡等人,可是从越国来的奸细,想要迷惑大王,祸乱吴国江山?” 夷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道:“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你问的这些,实在是不知。” “看来你是非要吃罚酒了!”罗延冷哼一声,又将铁烙子凑近了几分,夷光几乎能闻到头发烧焦的气味,身子微微发抖,但始终没再说话。 望着那张精致无双的脸颊,罗延实在有些不忍下手,向公孙离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略一思索,写道――前夜繁楼之事。 罗延会意,将铁烙子放回到炭盆中,道:“前夜,繁楼怎么会在文府,可是有人通风报信?” 夷光唇角微扬,“看向”公孙离的方向,“公孙将军有什么话,直接问就是了,何必假人之口。” 罗延骇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是公孙将军?” 公孙离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为时已晚,夷光微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是公孙将军。” “你耍我?”罗延气得发怔,从开始到现在,他们明明占尽了上风,可不知怎么的,竟一直被这个女子牵着鼻子走,实在可恼! 公孙离示意他退下,又解开蒙住夷光双眼的黑布,微笑道:“姑娘真是擅于揣测人心,公孙佩服。” 夷光冷冷盯着公孙离,就是眼前这个人,为一己私欲,杀死了她的父亲,此恨此仇,她一定要亲手讨还。 公孙离被她盯得诧异,道:“姑娘为何这样看着本将军?” 夷光压下心底的恨意,嗤笑道:“久闻公孙将军骁勇善战,立下无数战功,想不到竟然做出掳人威逼之事,真是久闻不如见面。” “让姑娘失望,公孙惭愧,不过姑娘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吧,口舌再利,也抵不过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公孙离抚着那张美若谪仙的脸庞,在夷光耳畔徐徐道:“只要你说出实话,我不仅保你周全,还会许你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姑娘是聪明人,当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说过,我逃难来此,余下的并不知道。”夷光的一再否认,惹怒了公孙离,目光一冷,用力捏住夷光脸颊,寒声道:“你若再不识相,休怪我不客气了!” 夷光抿唇不语,公孙离冷哼一声,取来一旁的皮鞭,狠狠抽在夷光身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 “说不说?”任公孙离怎么逼问,夷光始终是那句话,令前者气得发狂,面目狰狞地盯着满身是伤的夷光,咬牙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再不说实话,就杀了你!” 面对他的话,夷光冷笑连连,她这个态度,更加触怒了公孙离,“你以为我不敢吗?” 这一次,夷光终于开口了,“你要杀我,自是易如反掌,可是我死了,将军也得赔葬!” 公孙离对她的话嗤之以鼻,“疯言疯语。” “满朝上下,最不想我入宫的就是伍相国,这一点,你我知道,太宰大人更是清楚;你杀了我,就等于彻底得罪了他,太宰此人,最是记仇,听说十几年前的一点小仇,都记得一清二楚,何况是此等深仇。” “伍相国位高权重,太宰大人或许无可奈何,可你……呵呵,还不至于让太宰大人束手无策。” 夷光这席话令公孙离冷汗涔涔,色厉内茬地道:“你不必在这里危言耸听,不过是一个靠阿谀奉承爬上高位的小人罢了,本将军才不会怕他。” 夷光从他眼里看到了不安与惶恐,嘴角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那就祝将军好运了。” “将军,现在怎么办?”面对罗延的询问,公孙离面色阴晴不定,正自犹豫时,门外突然传来兵器交夹的声音。 罗延也听到了,赶紧开了一丝门缝,待看清外面的情况下,他骇然道:“不好,是繁楼。”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公孙离大惊失色,在确定外面是繁楼后,他与罗延赶紧蒙住脸颊,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这猜测和看到还是不一样的。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门被人用力踹开,冬云率先冲了进来,看到满身是伤的夷光,眉目一片冰冷,当即朝公孙离二人冲来。 此时,门外守卫已是节节败退,输――是早晚的事情。 看到这一幕,公孙离知道此处非久之地,一边与冬云缠斗,一边往门外挪去,不过在此之前,得先解决一件事。 趁着罗延拖住冬云的功夫,他朝夷光抬起手,一个黑黝黝的小箭匣出现在掌中,就在按下机关的时候,他想起夷光刚才的话,手微微一颤,原本对准夷光喉咙的短小箭矢因此失了准门,最终擦着夷光颈边掠过,钉入后面的木桩之中,几缕断发自半空中缓缓飘落。 看到这一幕,冬云出了一身冷汗,亏得是失了准头,否则……她不知要怎么向范蠡交待。 “贼子该死!”待得缓过神来看,冬云眼中腾起森森杀意,一把薄剑如灵蛇一般朝公孙离缠去,剑剑指向要害。 她剑术高明,连繁楼都吃了大亏,公孙离自然也讨不得好,几招下来,手臂上已是挨了一剑,鲜血直流。 “走!”公孙离知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赶紧带着罗延往外退去,冬云本欲追去,被繁楼拦住,“救施姑娘要紧,而且外面人杂,万一被瞧见,容易招来祸患。” “算他走运。”冬云恨恨瞪了一眼逃窜的公孙离等人,转身入内,将夷光将柱中解了下来,一失了倚靠,后者立刻软软倒在地上。 繁楼扶住她,关切地道:“怎么样了,要紧吗?” “皮肉伤罢了,死不了。”说着,她感激地道:“幸好冬云姐姐及时赶来,多谢。” “该多谢的是你自己,要不是你有先见之明,让我暗中跟随,怕是谁也找不到这里。”今朝出门时,虽然有剡季领一众兵丁护行,但夷光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让冬云悄悄跟随,如此才能发现公孙离趁着马车被堵在路口的功夫,暗中劫走了夷光。 冬云发现的时候,夷光已经在他们手里,怕他们狗急跳墙,杀了夷光,所以不敢声张,只一路尾随,确定他们关押夷光的地方后,方才去搬救兵,结果途中遇到了繁楼。 这确实是一间废弃的宅子,但并不是伯嚭的,而是一名已经过世的朝臣,就算被找到,也扯不到伍子胥头上。 夷光就着冬云的搀扶,艰难站起身,对繁楼道:“快带我去观鱼大会,否则要来不及了。” 繁楼为难地道:“可是你这伤……” “我撑得住,快!”见夷光艰难,繁楼只得答应,解开披风覆在夷光身上,策马往观鱼大会赶去。 ------------ 第三十三章 顶替 此时,越女大多数都已经乘舟入湖,但没有一个能够令锦鲤沉入湖底的,观鱼楼之上,夫差面色已是变得极为难看。 在又一个越女无功而返后,夫差拂袖起身,冷声道:“摆驾回宫。” 伯嚭大急,连忙道:“大王留步,这……这还有几名越女没瞧呢。” 一见到伯嚭,夫差便气不打一处来,口口声声与自己保证,说定能见到那位姑娘,为此还兴师动众地办了这么一场观鱼大会,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他按着怒意,冷声道:“就她们那点姿色,不看也罢。” 虽然夫差不曾发作,但伯嚭长伴君王身侧,又岂会听不出夫差压抑在冷淡下的恼怒。他知道,若是不能哄得夫差高兴,在很长一段日子里,自己都会失去夫差的倚重与信任。 伍子胥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一旦自己落魄,他一定会落井下石,甚至坏了自己多年经营下来的根基。 不行,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夫差的恩宠与信任,哪怕是…… 想到这里,伯嚭心中有了计较,再次拦住夫差,不过这一次,没等他开口,伍榕已是不悦地道:“夫差哥哥已是说得很清楚了,太宰听不懂吗?” 自登上这观鱼楼后,她就一直提心吊胆,唯恐夫差点了哪一名越女,好不容易熬到夫差起身离去,偏偏这伯嚭又来阻拦,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伍姑娘莫急。”伯嚭朝伍榕拱一拱手,又对夫差道:“启禀大王,还有一位越女因为身体纤弱,所以尚在马车之中,未曾露面。臣见过她,实乃天人之姿,左右大王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如再等一等。” 他的话令夫差有所动摇,伍榕见状,连忙道:“太宰之前也没少夸那些越女天姿国色,貌若天仙,结果呢,一个个都是庸脂俗粉,好不容易有一个勉强有些姿色,又弄虚作假,简直是浪费时间。” 伯嚭脸皮一向厚,面对伍榕的嘲讽,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此事确是我疏忽,让伍姑娘见笑了;不过我说的这名女子,确实貌若天仙,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 伯嚭在面对夫差与伍榕时,对自己的称呼渭泾分明,虽然都说伍榕会被立为王后,可只要一天未立,就一天尚有变数,也就没资格让他自称为“臣”。 伍榕轻哼一声,摇着夫差的手臂道:“夫差哥哥,我们回去吧,这里实在无趣呢。”见夫差不语,她又道:“对了,夫差哥哥上次不是说想吃新鲜莲子嘛,我们去莲池,我摘给你吃。” “大王!”伯嚭满面哀求地望着夫差,后者到底还是盼着能够见到夷光,遂应了下来,“好,就再看会儿。” 伯嚭大喜过望,连忙揖首道:“多谢大王,臣这就下去安排。” 他欢喜,伍榕可就不高兴了,撅嘴不语,夫差拍着她的手道:“就一会儿,等这里事毕,本王就陪你莲池泛舟。” 伍榕见他主意已定,自己再闹下去,只会招来他的不喜,只得答应。 再说伯嚭那边,下了观鱼楼后,迅速来到帐内,一见文种便立刻问道:“来了吗?” 文种摇头道:“没有。” 听到这话,伯嚭急得团团转,这观鱼大会就快结果,却还没找到夷光,这可怎么办? 文种凑到他身边,轻声道:“大人,其实并非没有法子。” 伯嚭目光一亮,急忙道:“什么法子,快说!” 文种摊开手掌,露出一直攥在手里的瓷瓶,“夷光被抓走前,将这瓶千日醉放在郑旦身上,想来那个时候,夷光已经有所打算了。” 伯嚭若有所地盯着郑旦,“你是说……她?” “不错。”文种点头,“只要有这瓶千日醉在,谁都可以变成大王想要的沉鱼之女。” 伯嚭面色阴沉不定,半晌,他提了郑旦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在苎萝村救了大王的越女!” 郑旦愣愣地指着自己,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你……你要我冒充夷光?” “大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是唯一的办法。”说着,伯嚭又道:“虽然你不如施姑娘那般天仙化人,但也算是貌美动人,再施以粉黛,必能得到大王欢心。” “不行不行!”郑旦赶紧摆手道:“我……我什么都不懂,不可以的,还是等夷光回来吧。” “没时间等了!”伯嚭摇头,对慌乱不安的郑旦道:“只要你按我的话去做,保你能享尽荣华富贵,反之……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郑旦被吓得不敢出声,泪水在眼眶打转,入宫伴驾……她从来都没想过,这可如何是好。 文种将瓷瓶递给郑旦,“这里是千日醉,只要将其倒入湖中,那些锦鲤就会被醉倒,从而沉至湖底,谁也看不出破绽来。”顿一顿,他又道:“这也是夷光的意思。” 郑旦诧异地看着他,“夷光?” “不错,否则她怎么会特意将这瓶千日醉留在你身边。” 郑旦为难地道:“可我什么都不懂,怎么能伴驾呢?” “你与夷光自幼一起,无话不说,这段时间又朝夕朝处,再没人比你更合适,至于往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办法。”说着,文种趁着伯嚭不注意,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唯一能够接近吴王的机会,你也不想我们功亏一篑吧。复国还有夷光父亲的仇,都在你一念之间,可别让我们失望。” 郑旦紧紧咬着唇,文种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副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担起这样深重的国仇家恨。 她……担得动吗? 见郑旦不语,伯嚭只道是答应,提醒道:“大王曾给过一支笛子做为信物,若是他问起,你就说不小心掉了,只要落实了沉鱼之名,想必大王不会太深纠。”说着,他赶紧召来宫女给郑旦梳洗打扮,又换上华衣锦服。 郑旦原本就长得貌美,这般精心打扮之后,果然姿色动人,比先前那个雅兰还要美上许多。 “不错。”伯嚭满意地点点头,在宫女准备扶着郑旦出去时,他突然伸手拦住,找来一块轻纱覆在她脸上,“嗯,这样的就更像了,去吧。” 太湖之上,最后一名越女亦乘舟而返,久久不见伯嚭说的那名女子出来,夫差失了耐心,再次准备离去,在他起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一名面带轻纱的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一叶小舟旁边,那女子身形瘦弱,似乎身子不好,婢女一直在旁边打着伞。 看到这一幕,夫差心跳加速,双目一眨不眨盯着正在登舟的女子,难道是她? 小舟在夕阳霞光的映照下缓缓驶到湖心,清风徐徐,不时拂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其中一道风,恰好吹起女子蒙面的轻纱,露出半边面容,这一切的一切,像极了苎萝村外的那一幕,夫差甚至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快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一叶小舟上,只见围绕在舟边的锦鲤竟然纷纷沉入湖底,方圆一丈之内,竟然看不到一条锦鲤,实在是令人惊奇。 “是她!真的是她!”夫差喃喃自语,面上尽是狂喜之色,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了。 伍子胥的面色则是难看至极,他明明命公孙离在途中劫走了那名越女,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这不可能! 他不愿意相信,可沉鱼一幕,真真实实的出现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这……这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伍子胥思绪混乱之时,楼中又传来一声惊呼,夫差竟突然纵身跃出观鱼楼,往停在湖心的小舟跃去。 “夫差哥哥!”伍榕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急声唤着,无奈夫差全副心神都系在小舟上的那名女子身上,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喊。 夫差在水面上飞掠,几个纵身之后,落在小舟之中,突如其来的重量令小舟往一旁倾斜,郑旦险些落水,幸好一只手牢牢将她抓住。 待小舟重新稳住后,郑旦方才缓过神来,见夫差还抓着自己的手,脸庞一红,赶紧抽了回来,低低道:“多谢!” 夫差没有说话,只是痴痴盯着面前螓首低垂的佳人,没人说话,也没人打扰,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许久,夫差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面纱,露出一张明丽动人的脸庞,令夫差一下子看痴了眼。 许久,他回过神来,有些紧张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他紧张,郑旦比他更紧张,拢在袖中的手指被绞得发白,她想逃走,却无路可逃,只能继续走下去! 在夫差的注视下,郑旦缓缓抬起头来,故作诧异地道:“你是……那位倒在溪边的公子?” 见郑旦“认出”了自己,夫差欢喜不已,连连点头,一把握住郑旦的柔荑,“果然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郑旦还是第一次被男子这样握住双手,一时粉面通红,羞涩地道:“快松开。” 夫差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柔声道:“我不放,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 郑旦满面羞红,见挣脱不开,只能由夫差握着,小舟在后者的示意下,往湖边驶去,伯嚭等人早已等在湖边,看到他上岸,满面笑容地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找到了朝思暮想的佳人,夫差满心欢喜,大笑道:“本王能够得此佳人,太宰居功至伟,该赏!” 伯嚭连忙俯身道:“为大王是臣份内之事,不敢要赏。” “有功必须得赏,否则该说本王赏罚不明了。”夫差略一沉吟,道:“你不喜欢城郊那块地吗,赏你了。” 伯嚭大喜过望,连忙俯首谢恩,朝面色铁青的伍子胥投去得意的目光,他知道,那块地伍子胥也想要,夫差原本都快答应了,结果被他给抢来,自是气得不轻。 痛快!痛快! ------------ 第三十四章 太王太后 伯嚭心中说不出的欢畅愉悦,在与伍子胥的争斗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占据上风了,实在是解气。 伍榕也在,看到夫差瞧郑旦的目光,又恨又气,冲过去一把扯过郑旦双手,左右翻看着。 伍榕的无理,令夫差甚是不喜,喝斥道:“榕儿你做什么?” 伍榕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盯着郑旦的手,嘴里喃喃道:“怎么会没有,怎么会……” 夫差沉下脸,声音也比刚才重了几分,“闹够了没有?快松手!” 伍榕倔强地道:“她一定是在手里藏了东西,就像那个雅鱼一样,一定是这样,夫差哥哥别上她的当。” “那你可有找到?” “我……”伍榕张了张嘴,不甘心地道:“暂时还没发现。” “那就是没有了,不许再胡闹了。”夫差强行拂开她的手,随即一脸温柔地望着郑旦,“可有惊到你?” 郑旦抚着胸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奴家没事。” 看到夫差对自己与郑旦的态度大不相同,伍榕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她与夫差相识相伴十年,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刚刚相见的越女,这让她如何忍受得了,当即转身奔去。 “她这是怎么了?”面对郑旦的诧异,夫差温言道:“榕儿性子一向骄纵,无需在意。”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对了,本王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奴家姓郑名旦。” “郑旦……”夫差反复念了几遍,露出俊朗的笑容,“好,本王记下了。” 望着夫差的笑容,郑旦心不由得漏跳了几拍,脸上红云更甚,这位吴王……似乎并不像传言中的那般可怕,反而英俊萧洒,温柔体贴。 夫差不知她这些心思,牵起她柔软的双手,温言道:“走,本王带你回宫。” 在他们离去后,伍子胥面色阴沉地抬起头,正要离去,却被一人拦住,正是伯嚭,后者洋洋得意地道:“让相国失望了。” “别高兴得太早!”扔下这句话,伍子胥拂袖离去,不愿再看到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走出没多远,就看到匆匆赶来的公孙离。看到他,伍子胥便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是怎么办事的,竟然让她逃出来了?” 公孙离诧异地道:“大人怎么知道她逃走了?”逃出那座宅子后,他就快马加鞭赶来此处,无论怎么算,繁楼他们都不可能赶在自己前面。 “她都已经把大王迷得晕头转向了人,老夫还能不知道吗?”伍子胥没好气的说着,“你到底是怎么在办事的,接连交待几件,都办得一塌糊涂!” 公孙离没理会他后面的话,连连摇头,“她不可能赶在卑职面前抵达太湖,这不对。” 伍子胥也听出了不对,压下怒火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公孙离将冬云与繁楼突然出现,救走夷光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伍子胥拧眉道:“也就是说,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才一柱香的功夫。” “是!”公孙离很肯定的应着。 伍子胥沉吟不语,从郑旦出现到现在,恰好也是一柱香的时辰,除非她会分身术,否则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此越女非彼越女。 想通了此事,伍子胥顿时拉下脸,寒声道:“难怪老夫总觉得与前夜所见那名女子有些不大一样,原来如此。”说着,他又道:“好一个伯嚭,居然敢李代桃僵,欺骗大王,简直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公孙离思索道:“待卑职想个办法,让大王知道太宰欺上瞒下之事,替相国大人出这口气。” “不可。”伍子胥出乎意料的拒绝了公孙离的提议,面色凝重地道:“此事一旦捅破,就算你我不出面,伯嚭也知道是咱们动的手脚,到时候必会将你暗中劫走越女的事情说出来,两败俱伤。” 公孙离迟疑道:“他们并无实证,大王应该不会相信。” “没那么简单。”说着,伍子胥摆手道:“这件事得从长计议,走吧,先回府。” 在他们前往相国府的时候,伯嚭与文种也见到了匆匆赶来的夷光等人,又是欢喜又是懊恼。 欢喜的是,夷光平安归来,虽说受了一些苦头,但至少性命无碍;懊恼的是,就差了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入宫的人就成了郑旦。 夷光惊声道:“大人是说,郑姐姐代替我入宫?” “不错。”伯嚭颔首道:“迟迟不见你归来,大王又等得不耐烦,无奈之下,只得由郑旦顶替你泛舟湖上,好在我早有准备,一切顺利。” 夷光担心在道:“姐姐性子单纯柔弱,如何能够适应后宫这等纷杂之地。”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好在大王对郑旦很是钟意,当能护她周全,你无需太过担心。”伯嚭的话并不能令夷光放心,思索片刻,她忽地道:“我要入宫。” 伯嚭眉头一拧,不悦地道:“大王已经认定郑旦是当日在苎萝村外救她的那名越女,你若此刻说出真相,对你我还有郑旦都没有好处,你可不要乱来。” 文种在一旁道:“太宰大人说得是,你若真想入宫,咱们以后再想办法就是了。” “太宰误会了,夷光并非不舍荣华,而是放心不下姐姐一人在宫中,所以想以婢女的身份入宫陪伴帮衬。”顿一顿,她又道:“姐姐到底是假冒身份,万一不甚露了痕迹,我也好帮着圆场,不至于暴露身份,连累了太宰。”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伯嚭放下心来,抚着那一络山羊须道:“这倒不是不可以,不过……”他打量着夷光道:“我从未见婢女比娘娘长得标致的。” 夷光会意,当即从地上掬起一些土抹在脸上,“这般可否?” 夷光的善解人意令伯嚭甚是满意,此女确实比郑旦更机灵能干,颔首道:“好,我明日就安排你进宫。” “多谢太宰。”在一番道谢后,夷光与文种登上马车,带着无数心事往文府的方向缓缓驶去。 伍榕回到王宫后,也不回她的琉璃馆,一路来到百宁殿,此处是太王太后的居住。 太王太后正在与宫女说话,伍榕突然奔了进来,也不说话,只是扑进她怀里不停地哭着,令太王太后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伍榕哭得越发利害,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也劝不住,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止住。 太王太后怜惜地抚着伍榕还在一搐一搐的背,怜惜地道:“谁欺负你了,快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听到这话,伍榕眼泪又落了下来,哽咽道:“还是祖母最疼榕儿。” “好孩子,快别哭了,你都快把祖母的心给哭碎了。”太王太后拭去伍榕脸上的泪水,满面慈爱地道:“快把委屈与祖母说说。” 伍榕含泪道:“夫差哥哥他……他不要榕儿了。” 太王太后一愣,旋即笑道:“哀家还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你与差儿自幼一起长大,岂会不要你,别整日胡思乱想。” “是真的。”伍榕将观鱼大会上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听闻夫差对那名越女如此上心,太王太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果真如此?” “榕儿怎么敢欺骗祖母,为了这件事,父亲几次上谏劝说,夫差哥哥都置若罔闻,执意要举办这观鱼大会。”说着,伍榕又道:“皇祖母你想想,哪有人能让锦鲤无端沉入水底的,定是使了什么妖术;榕儿只要一想到有这样的妖女跟在夫差哥哥身边,就不寒而栗。” “糊涂。”太王太后冷然斥了一句,一股无形的威胁自眉眼漫出。 伍榕抽泣着道:“榕儿担心夫差哥哥安危,好意提醒了几句,哪知反而招来夫差哥哥一顿责骂。” 太王太后慈爱地拍着她的手,“哀家知道了,你放心,哀家一定好好说说差儿,让他给你道歉,可好?。” 伍榕摇头道:“榕儿受些委屈不要紧,就怕夫差哥哥有危险,越女阴险歹毒,之前公孙将军帐下的留毒就是被越女所杀,万一……那可怎么是好。” 伍榕虽未说出“万一”后面的话,太王太后又岂会不懂,沉沉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名越女,绝不能留在差儿身边。” 听到这话,伍榕心中一定,夫差最是孝顺不过,太王太后开口,定能将那名越女赶出去。 是夜,太王太后将夫差召到百宁殿,絮语了几句后,道:“哀家听说,你纳了一名越女为妃?”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夫差不动声色地道:“是榕儿告诉您的吧?” “榕儿是担心你,才会来告诉哀家。”这般说着,太王太后蹙眉道:“你做事一向有分寸,怎么在这件事上,如此荒唐。你也不想想,那些越人刚刚被你灭了国,岂会真心实意地归顺,就算臣服,也不过是表面,实则暗藏祸心。” 夫差静静听着,待她说完后,方才道:“别人或许如祖母所说,但郑旦――一定不会。” “就因为她救过你?” “是。”夫差颔首道:“那日她明知孙儿是吴国人,也依旧肯救治孙儿,可见其心地善良,断不会有害人之念。” 太王太后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人心隔肚皮,你怎知她不是没有找到机会下手?还有那什么沉鱼一事,一看就知道是使了妖术;这等妖女,岂可留在你身边。”不等夫差言语,她挥手道:“明日一早就送出宫去吧。” 夫差一惊,“祖母……”不等他说下去,太王太后打断道:“怎么,连祖母的话也不听了?” “孙儿不敢。”说着,夫差跪下道:“孙儿是真的很喜欢郑旦,还请祖母成全。” 太王太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半晌,痛声道:“看来你真是被她给迷惑住了。”不等夫差言语,她目光倏地一冷,一字一字道:“那就更留不得她了!” “王慎。” “奴才在。”听到太王太后叫自己,王慎赶紧躬身答应。 太王太后扬一扬下巴,声音森冷如深秋的寒霜,“立刻将那越女乱棍打死!” “万万不可!”夫差急忙拦住,心思飞转如轮,“天下人都知道孙儿纳了郑旦为妃,一日不到就乱棍打死,传扬出去,必会说孙儿残暴不仁,越人也会更加抵触我吴国的统治,到时候吴越两国就真的不死不休,永无宁日了。” 太王太后想想也是,一时没再说话,见事有转机,夫差加紧道:“孙儿自幼受祖母与父王的教导,多年来不敢有丝毫忘记;沉鱼大会也好,娶郑氏也好,最终的目的都是要安慰越民,从而彻底收归越国。” 听到这里,太王太后缓了口气道:“那就暂且将她关入掖庭,没有哀家的旨意,谁都不许放她出来。”后面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夫差听的。 待王慎离去后,太王太后示意夫差起身,“哀家知道,你这心里正怨怪着呢;不过哀家宁可你怨一辈子,也不愿见你步你父亲的后尘,哀家至今还经常梦到他。” 见她又想起英年早逝的父亲,夫差安慰道:“孙儿定会好好侍奉祖母百年,您别担心。” 太王太后召手示意他近前,像小时候一样抚着他的头顶,感慨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夫差静静伏在太王太后膝边,感受着那只苍老的人所带来的温暖,母亲早夭,父亲又战死杀场,是祖母将他们兄弟抚育长大。 两年前,父亲的死对祖母打击有多大,他是亲眼看见的,祖母一生只得一子,在父亲身上投注了全部的心血,万万没想到,会折在那场本该必胜的战局里。 若非他们俩兄弟日夜守在榻前,苦苦哀求,祖母怕是已经随父亲去了,这两年来,他想方设法哄着祖母欢喜开心,这才令后者渐渐展眉。 所以,他是万万不能违逆祖母的,可是郑旦…… 夫差回到长德殿的时候,郑旦正如一只无处可依的小鸟被王慎驱赶着离去,看到他来,郑旦连忙奔过来,泣声道:“大王,奴家做错了什么吗,要被关去掖庭?” 她已经从宫人口中知道了掖庭是一个冷宫般的存在,犯了错的嫔妃会被废黜去那里,可是她才刚入宫,连话也没说几句,怎么就要被关去掖庭? ------------ 第三十五章 郑美人 看到她落泪,夫差心痛不已,抬手抚去那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委婉地道:“你没有错,是祖母对你的身份有些担心,所以让你去那里暂住。” 听到这话,郑旦稍稍放下心来,怯怯道:“要住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十来日,事情一处理好,本王就去接你,没事的。”说着,夫差对王慎道:“郑美人初入宫庭,不习惯宫中之事,你安排几个去掖庭侍候郑美人。” “恭喜郑美人!”夫差这句话,等于给了郑旦身份,王慎是个乖觉之人,当即躬身道贺,随即为难地道:“太后……” 夫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祖母那边,本王自会去说。” “喏。”见他这么说,王慎不再多言,领着惴惴不安的郑旦离去,直至他们走得不见身影,夫差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唤过垂手立在一旁的宫人,“立刻传太宰进宫。” 伯嚭原本已经睡下,得知夫差召见赶紧穿衣起身,满腹疑惑地登上马车往宫城驶去。 奇怪,大王这应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还有空见自己,难不成……郑旦的身份暴露了? 想到这里,冷汗顿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伯嚭甚至有一种调头离去的冲动。 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他来到了长德殿,数十支儿臂粗的红烛将大殿照得亮堂如白昼。 夫差单手支颐,闭目坐在椅中,伯嚭悄悄看了一眼四周,不见郑旦,难道……真让他猜对了。 伯嚭按下心底的慌乱与不安,拱手道:“参见大王,大王圣安!” “来了。”夫差睁开眼,挥手道:“赐座。” 见夫差神情平和,并无恼怒之意,伯嚭心中微定,斜签着身子在宫人端上来的绣墩上坐下,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大王深夜召臣入宫,有何吩咐?” 夫差目光沉沉地道:“祖母不喜欢郑美人,此刻已经将她关押至掖庭之中,她是长辈,本王也不好反对,你可有什么办法?”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伯嚭顿时放下心来,“太后一向深居简出,极少管外面的事,此次这么快出面,恐怕是有人在她老人家面前告状。” “还不是榕儿那个丫头。”夫差冷声道:“看来本王真是太过宠着她了,令她越来越不懂规矩,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伯嚭敏锐地从夫差的话里嗅出了一丝对伍家的不满,不过他没有去揪这件事,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他一直都牢牢记着,“大王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太后那边。” 夫差颔首道:“是啊,所以本王才连夜召你来商议。” 伯嚭思索片刻,徐徐道:“太后之所以反对这件事,是因为担心大王,只要她老人家知道郑美人心地善良,不会加害大王,便没事了。” 夫差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本王何尝不知,能说的本王都已经说了,无奈祖母对越人成见已深,又有一个伍榕在旁边吹风,如何能够让她相信郑旦?” 伯嚭眼珠子一转,已是有了主意,微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与其百闻,不如一见。” 夫差听得有些意思,“说具体一些。” 伯嚭笑意深深地道:“太后受伍氏蛊惑,认为郑美人不善,可若是亲眼见到事情与伍氏所言截然相反呢?” 夫差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利用榕儿来改变祖母对郑旦的看法?” 伯嚭拱手道:“大王英明,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伍氏无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到时候大王再从旁劝说,定能事半功倍。” 夫差颔首道:“确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待本王再仔细想想。” 伯嚭眸光一动,道:“启禀大王,郑美人在文种府中,有一个婢女,她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姐妹;不知能否让她入宫陪伴郑美人?” “准。”见夫差答应,伯嚭连忙道:“那臣明日就安排她进宫。” 翌日,夷光在伯嚭的安排下,第一次踏入吴王宫,她利用妆容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倾城之姿。此刻的她,在外面看来,就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婢女,与王慎挑出来的那几个人一起前往掖庭。 郑旦并未认出人群中的夷光,只道都是王慎选来的宫人,随意看了一眼,便让他们下去做事。 众人依言离去,唯独夷光还站在原处,郑旦疑惑地看着这个面生的宫女,“还有什么事吗?” 夷光微微一笑,“姐姐真的认不出我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郑旦娇躯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夷光,眼底有泪水浮现,颤声道:“你……你是……” 夷光蹲下身,握住她颤抖的双手,柔声道:“是我,我来了。” 这一次,郑旦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夷光,她欢喜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下一刻,她紧紧抱住夷光,哽咽道:“回来就好,我好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你!好怕!” “没事了。”夷光忍痛拍着郑旦后背安慰,她知道,这一天一夜对性子柔弱温婉的郑旦来说,是莫大的煎熬。 待情绪平复下来后,郑旦松开手,见夷光眉眼隐约有痛苦之色,关切地道:“怎么了?” 夷光轻描淡写地道:“没事,受了些小伤。” “快给我瞧瞧。”在郑旦的坚持下,夷光只得卷起袖子,露出一道道鞭痕,虽然已经上过葯,但依旧触目惊心。 郑旦看得眼泪都下来了,两只手上就有那么多,那身上一定更多,“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是伍子胥的人。”夷光将昨日的事情大概讲述了一遍,郑旦听得惊心动魄,“这个公孙离可真是歹毒,居然对你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幸好你事先安排了冬云暗中跟随,方才能够逃出来。”说到这里,郑旦忽地想起一事来,满面惶恐地道:“这么说来,伍子胥已经知道我是冒充的了,他会不会告诉大王?” 夷光倒是淡定,安慰道:“姐姐无需担心,他要是说出这件事,就等于承认自己掳劫越女,破坏观鱼大会;所以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去。” “那就好。”郑旦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环顾四周,忧声道:“我现在被困禁在这掖庭之中,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出去。” “这件事,太宰已经在想办法了,应该很快就能助姐姐出去。”夷光的话令郑旦心中一定,她紧紧握住夷光的手,感慨道:“幸好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我是姐妹,自当患难与共。再说了,若不是我遭人掳走,姐姐也不会被迫顶替入宫,在这里担惊受怕。”说到这里,她突然起身,郑重其事地朝郑旦行了一礼。 夷光这副模样,将郑旦吓了一跳,连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夷光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姐姐不喜欢这条路,但为了越国,为了千千万万遭战火迫害无家可归的越国百姓,也为了范先生他们,还请姐姐务必走下去!”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郑旦神色复杂地道:“我也想走下去,可你知道,除了女红之外,我什么都不懂,夷光,我真的很怕,万一吴王知道我不是……” “不会的。”夷光打断道:“我会帮着姐姐,吴王不会发现的。” “但愿如此。”郑旦无奈地点点头。 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晌午时分,有宫人端了午膳进来,因为夫差特意交待过,所以膳食还算不错,六碟精致小菜并一个珍珠丸子翡翠汤,丸子是用鱼肉搓成,翡翠则是剁成碎末的菜杏,刚一掀盖,便能闻到一阵鲜香之气。 宫人盛了一碗翡翠汤,殷勤地端到郑旦面前,“这汤最是鲜美不过,美人您快尝尝。” 郑旦正要接过,却被夷光抢了先,“这汤太热,还是放一放再喝吧。” 宫人面色微微一变,随即道:“汤可不就是要趁热喝吗,凉了那鱼丸子该变腥了。” “是吗?”夷光淡然一笑,随即右手一扬,将鱼汤递到他面前,“我家美人用膳有个规矩,所有膳食,都得有人先试吃;你刚才不是说这汤最是鲜美不过吗,那就你吧。” 宫人骇然,连连摇头,“姑娘说笑了,我……我就是一个低等宫人,哪配吃这些。” “这是美人的意思,你只管吃就是了。”任夷光怎么说,那宫人都不肯张口,郑旦瞧着有些不忍,轻声道:“夷光,别为难他了。” “美人莫理,奴婢自有计较。”说着,夷光盯着惴惴不安的宫人,冷声道:“你进来后,也不摆碟,也不搁碗,就盯着这翡翠汤,分明是有古怪,快吃!” 宫人满面委屈地道:“姑娘当真误会了,我就是怕汤凉了会有腥味,这才急着盛给美人喝。”见夷光不语,他又道:“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汤里下药。” 夷光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我从未说这汤里有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宫人意识到自己大意说错了话,后悔不迭,无奈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讪讪道:“我……我就是随口乱猜的,姑娘别当真。” “随口乱猜……”夷光徐徐重复着这四个字,片刻,她哂然一笑,“罢了。” 宫人以为夷光信了自己的说辞,刚松了口气,就听她说,“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我就将这件事禀告大王,请大王圣断。” 听到这话,宫人一下子慌了神,急忙拉住作势欲走的夷光,迭声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夷光冷冷盯着他,“想要活命就赶紧说实话!” 这一次,宫人不敢再欺瞒,颤道:“奴才……确实在这汤里下了药。” 郑旦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恐惧,“你想谋我性命?” 宫人急忙摇手,“美人误会了,奴才下在汤里的是巴豆,人服下去,只会腹泄几日,断不会要了性命!” 夷光竖眉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美人,大王若是知道了,非剁了你双手不可!” “美人饶命!美人饶命!”宫人吓得面色发青,跪在地上不断哭诉哀求。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夷光冷声问着,郑旦才进宫一日,连人也不认得几个,断不可能与这名宫人结这么深的仇怨,必是有人嫉妒郑旦入宫,暗中指使。 宫人略一犹豫,咬牙道:“是刘美人。” “二殿下的母亲?”夷光曾仔细打听过吴宫的情况,夫差登基后,一直未曾立后,只有几名姬妾,刘姬就是其中之一,因诞育皇子有功,被封为美人。 “她让奴才在郑美人的膳食里下巴豆,她答应事成之后,给奴才一锭金子;奴才想着巴豆不会要性命,就……就答应了。”见夷光不说话,宫人又急忙道:“奴才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求美人与姑娘看在奴才初犯的份上,饶奴才一命。” 夷光思索片刻,道:“刘美人呢?” “在揽月阁等着奴才回禀呢。”宫人话音刚落,便听夷光道:“把这碗翡翠汤带上,随我一起去见她。”他们这些宫人并不受禁足之限,可以自由出入掖庭。 郑旦一惊,连忙拉住夷光,“你去见她做甚?” “自是为姐姐讨还一个公道。”听到这话,郑旦连连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我现在也没事,还是算了吧。” 夷光正色道:“若这一次咱们不声不响地咽下,刘美人就会觉得姐姐好欺负,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咱们能防得住几次?还有,姐姐别忘了,宫里并不止刘美人一个。” “可是……”郑旦知道夷光说得在理,可天性软弱的她,还是心存犹豫。 夷光看出她的忧虑,安慰道:“姐姐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见她态度坚定,郑旦只得点头,“那好吧,你自己小心。” 在将翡翠汤装入食盒后,夷光带着这名叫小路子的宫人一路来到揽月阁。 夏日炎热,揽月阁中,刘姬穿了一件轻粉罗衣,慵懒地半倚在榻上,一个宫女在旁边摇扇,带起阵阵清风;另一个宫女则将剥好的葡萄递到她嘴边。 有宫人小步走进来,恭敬地道:“启禀美人,掖庭小路子求见。” “可算是来了。”刘姬吐出两粒小小的核,抚一抚鬓发,坐直了身子道:“让他进来吧。” “诺。”宫人应声退下,不多时,小路子二人走了进来,“参见美人,美人万福。” 刘姬正要说话,瞥见他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宫女,疑惑地道:“你是什么人?” “奴婢夷光,是郑美人的婢女。”听到这话,刘姬面色一冷,漠然道:“既是郑美人的婢女,就该好生在掖庭侍候,来我这里做什么?” ------------ 第三十六章 沉鱼之密 夷光恭敬地道:“我家美人尝了刘美人送来的翡翠汤,甚是喜欢,特意让奴婢送一些过来,分甘同味。”她一边说一边从食盒中捧出那碗尚有余温的翡翠汤。 刘姬眼角微微一颤,轻咳一声,道:“我想郑美人弄错了,我并未让人送过什么翡翠汤。” 夷光故作惊讶地道:“小路子明明说是刘美人特意叮嘱送的,怎么会弄错。” 刘姬目光在惶恐不安的小路子面上狠狠剜过,虚笑道:“想是他记岔了,确实非我,是不是啊?”最后一句话,她是在问小路子,后者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 夷光不以为意地道:“记忿了也无妨,这翡翠汤鲜美可口,美人您一定喜欢。” 这翡翠汤里放了什么,刘姬最是清楚不过,当即推诿道:“我不钟意喝鱼汤,你拿回去吧。” 夷光似是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到底是我家美人一片心意,您就尝一口吧。” 说着,她又将手中的汤碗往前递了几分,几乎快要碰到刘姬的手,后者犹如遇见毒蛇猛兽,急忙缩回手,恼怒地道:“听不懂我的话吗,快拿走!” 这一次,夷光倒是没有再勉强,“既然美人实在不愿喝,奴婢只能拿去给大王了。” 刘姬一惊,连忙道:“小小一碗鱼汤,倒了就是,何必端来送去的。再说了,等你送到大王那里,早就凉了,还有什么味道。” 夷光微笑道:“大王对我家美人情深意重,正所谓爱屋及乌,就算凉了,也必定钟意。”说着,她将翡翠汤放入食盒中,欠身离去。 刘姬怎敢让她将这翡翠汤端到夫差面前,急忙唤住,“胡闹,大王国事繁忙,岂是你一个小小婢女说见就能见的,小心人没见到,先挨了一顿罚。” 夷光盈盈一笑,“美人是当真担心奴婢受罚,还是怕大王见到这翡翠汤?” 刘姬露在袖外的指尖微微一颤,不自在地道:“你这是何意?” “这翡翠汤里有什么,奴婢清楚,美人亦清楚,若美人不喝,奴婢唯有去请大王做主。” 刘姬瞳孔倏然一缩,牢牢盯着那张平庸到甚至有点丑陋的面容,“你这是在威胁我?” “奴婢不敢。”夷光平静地望着那张慌乱的面容,“美人在收买小路子之前,就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放肆!”被她一语道破心中隐秘,刘姬恼羞成怒,一掌往夷光面上掴去,却在离着只有一寸距离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动弹不得,抓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夷光。 刘姬又惊又怒,恼声道:“怎么,我还教训你不得了?” “美人当然可以教训奴婢,但这一掌的后果……”夷光语气森冷如冰雪,“美人当真想清楚了吗?” 刘姬被她盯得打了个寒颤,抽回手,色厉内茬地道:“不就是区区一个宫女吗,打了就打了,能有什么后果。”话虽如此,这一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打下去了。 夷光看出她心底的虚怯与不安,重新端出翡翠汤,微笑道:“那依着美人的意思,这翡翠汤要如何处置?” 刘姬面色难看不已,她收买小路子在汤中下巴豆,原是想让郑旦吃些苦头,出一出心里的怨气,万万没想到,竟然成了自己的烫手山芋,这可如何是好? 思量片刻,她道:“阿依,去把汤端来。”说着,她悄悄向那个叫阿依的宫女递了个眼色。 阿依会意,上前接过夷光手里的翡翠汤,正要装作不小心跌倒打翻汤碗时,耳边响起夷光清浅的声音,“我家美人那里还剩着许多翡翠汤,随时都能端去给大王。” 刘姬面色一白,这个夷光好生眼尖,竟然瞧出了她们的打算,看来今儿个这祸,是避不了了。 想到这里,她狠狠一咬牙,自阿依手里接着泛着淡淡腥气的翡翠汤,闭着眼睛一股脑儿喝了下去,随即将那碗狠狠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犹如她此刻的面色,“满意了?” 夷光微微一笑,“奴婢告退。” 看到她走,小路子赶紧跟上去,他心里清楚,自己出卖了刘姬,要是留在这里,后者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能避一时是一时。 可惜,刘姬一刻都不想让他避,刚走出几步,就被阿依给拦了下来,“美人有话问你。” 小路子硬着头皮转过身,不等刘姬质问,他赶紧跪下磕头求饶,“美人饶命,实在是那夷光逼问得紧,奴才没办法,才说了出来,求美人开恩!” 刘姬狠狠一掌掴在小路子脸上,厉声道:“你都把火烧到我这里来了,还有脸求我开恩?” 小路子不敢言语,只是不停磕头求饶,刘姬正要说话,忽地腹部传来一阵绞痛,疼得弯了腰,“哎哟!哎哟!” 阿依连忙扶住她,“奴婢扶美人去净房。”所谓净房,就是五谷轮回之处。 刘姬点点头,又不甘心放过小路子,忍痛道:“把……把这奴才押出去狠狠地打。”话音未落,腹部传来一阵比刚才更剧烈的绞痛,底下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她顾不得维持仪态,也等不及阿依,飞快地往净房奔去,所过之处,隐隐能闻到一股异味…… 再说掖庭那边,自从夷光离去后,郑旦一直忐忑不安,唯恐夷光出事,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赶紧迎上去,紧张地道:“怎么样了,刘美人有没有为难你?” 夷光含笑握住她的手,“姐姐放心,我没事。” 见夷光确实无恙,郑旦这才放下心来,问起揽月阁的事,得知夷光逼着刘美人喝下那碗翡翠汤,既想笑又有些担心,犹豫道:“你这么做,怕是从此得罪死了她,以后有得麻烦了。” “姐姐以为咱们什么都不做,她就会放过咱们吗?”不等郑旦回答,夷光已是摇头道:“不会,她只会觉得姐姐软弱可欺,更加变本加厉。” “从姐姐入宫那一刻起,就成了后宫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大王,这宫里怕是没一个人容得下姐姐,太王太后如是,刘美人亦如是。” 郑旦听得心慌,“那……那可如何是好?” “姐姐别怕,有我在,没事的。”待安抚了郑旦后,夷光又道:“经过这次的事,刘美人那边应该会消停一阵子,至于太王太后,咱们慢慢再想法子就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郑旦无奈地点头。 夏末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自蓬勃舒展的花树枝桠间流泻而下,照在青石台阶上。 郑旦望着台阶上层层叠叠的光影,轻声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夷光折了几条细长的草叶在手里把玩,“姐姐想问什么?” “昨日明明是观鱼大会,你与太宰大人为何一定要让鱼沉,我那会儿心慌的都快跳出来了,就怕被人发现。”昨日她代替夷光乘舟到湖心时,按着伯嚭的吩咐,悄悄将“千日醉”倒入湖中,小舟附近的那些锦鲤喝了千日醉,当即醉死沉入湖底,从而造成“沉鱼”的假像。至于那瓶子也被她一并掷入湖中,这才没有被伍榕发现。 夷光浅浅一笑,“姐姐可还记得我在苎萝村外救的那个人?” 郑旦颔首,“当然记得,你救的那个人正是吴王,他对你念念不忘,这观鱼大会也是为你而办的。” “可这当中却出了一些岔子。”在郑旦疑惑的目光中,夷光徐声道:“太宰告诉文先生,说当日我经过溪边时,吴王曾见风吹起面纱一角,紧接着溪中的鱼儿皆纷纷沉入水底,遂认定是因为我美貌之故;所以昨日的观鱼只是一个幌子,实在是要看谁能让鱼沉。” “竟有这样的怪事?”郑旦诧异不已,夷光确实貌美无双,犹如谪仙下凡,可水中游鱼,灵智未开,根本不懂得欣赏美貌,又岂会因此而沉入水底? “初闻此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懂了。”夷光将随手用青草编成的一尾游鱼放在郑旦掌心,“村外那条小溪里的鱼,春末出生,经一夏光景,渐渐长成,之后就会顺着水流游到大河之中,等到来年春天,再逆流归来产卵,自己则因筋疲力尽而亡。” “这个我知道,每逢春时,便有好些个村民守在溪边,就是为了捕捉那些奄奄一息的大鱼。” “吴王见到的,应该就是那些鱼产卵之后力尽沉入水底的一幕,他不知那些鱼儿的习性,只道是我的缘故。” “原来如此。”郑旦恍然之余又道:“所以你让太宰大人备了千日醉?” “嗯,想要接近吴王,就一定得重现沉鱼之景,可太湖不是咱们村外的那条小溪,现在也不是春季,只能借助千日醉来吸引吴王的目光。”说着,夷光叮嘱道:“这件事姐姐千万牢记,不要说漏了嘴。” 待郑旦应下后,夷光又想起一事,自怀中取出那枝小巧的竹笛,“这是吴王当日所赠,当作彼此信物,还请姐姐收好。” “好。”在接过犹带着夷光体温的竹笛,郑旦忽地叹了口气,不无可惜地道:“你与吴王缘份非浅,若没有这场战乱,若许真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夷光神情一怔,旋即冷声道:“吴王侵我越国疆土,害死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就连我父亲……也是死在他们吴人的手里;所以这样的话,请姐姐以后都不要再说。”想到连尸骨也不知道在哪里的父亲,夷光心里一阵绞痛,她与夫差缘份再深又怎样,始终敌不过国仇家恨。 郑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内疚地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所以才……对不起。”说着,她握住夷光微微发抖的手,“虽然施伯父不在了,但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永不离弃!” 望着郑旦真诚而关切的目光,夷光缓缓露出一丝笑意,“一言为定,姐姐若是食言,我可不饶你!” “一定不会!”郑旦将头靠在夷光肩上,虽然国破家亡,但至少她们还有彼此相依为伴,不至于太过寂寞。 在一阵长久的静寂后,郑旦盯着掌中的鱼儿轻声道:“夷光,你说我们能像溪中的鱼儿一样,最终回到故里吗?” 夷光眸光一颤,转瞬化做温柔的笑意,“会的,到时候姐姐记得陪我去林中取出埋在地下的酒,我们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郑旦亦笑了起来,“对了,记得把范先生,文先生他们都叫上,人多才热闹。” 夷光侧目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郑旦,她是单纯的,以为所有人都能从这场纷乱的战火中全身而退…… 姐姐,我一定会想办法送你回苎萝村,让你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 太湖边,伍榕缓缓走在绿草如茵的湖畔,脑海中不断闪现昨日郑旦沉鱼的那一幕。 郑旦确有几分美貌,但要说连锦鲤也为之倾倒,沉入湖底不敢出现,未免太过可笑,其中必定有古怪,偏偏夫差哥哥对那名越女信任无比,任她怎么说都不相信,还为此训斥她,实在过份。 想到昨日之事,伍榕不禁生出几分难过来,但很快又被她压下,当务之急,是查出那越女如何弄沉的锦鲤。 可任她如何思索,始终想不通其中缘由,要说猫狗鸽鸟尚可训练一二,这鱼如何训练? 又或者说……使了什么妖法? 一旁撑伞的婢女抹了抹额头的热汗,劝道:“小姐,我们已经绕了大半个太湖,天又那么热,还是回去吧。” 伍榕睨了她一眼,不悦地道:“怎么,嫌辛苦了?” 婢女连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是担心小姐中暑,到时候大王该心疼了。” 听她提起夫差,伍榕心里酸涩交加,赌气道:“他心里只有那个越女,怕是我死了,都不会心疼半点。” 婢女大惊,赶紧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急急道:“小姐可千万别说种话,不吉利呢。” 伍榕正要说话,远远瞧见几个人围在一起,似乎是出了什么事,遂道:“走,我们去看看。” ------------ 第三十七章 验真假 到了那边,只见湖面上飘着一堆翻白的锦鲤,一名渔夫正拿着鱼网捞,地上已是堆了好几条,一动不动。 “这鱼怎么了?”面对伍榕的询问,渔夫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一到这里就发现浮着一堆死鱼,有十几条呢,我瞧着可惜,就打算捞回去晒成鱼干,慢慢吃。” 一名老汉听到他的话,摇头道:“后生,我劝你还是别吃了。” 渔夫笑道:“怎么,老汉怕这鱼有毒?” 老汉摇头道:“毒倒不至于,不过死得这么蹊跷,还是谨慎点好。不怕告诉你,三十年前,太湖曾闹过一场鱼瘟,不止湖里的鱼死了大半,吃病鱼的人也死了好几个;过了好些年,这太湖的鱼才慢慢恢复。” 渔夫正好又捞上来几尾死鱼,听到这话,吓得连竿子也不要了,慌声道:“那……那我还是不捞了。” 待他们走后,伍榕也欲离去,在经过那堆死鱼时,除了鱼腥外,还意外闻到一丝酒气,奇怪,这鱼身上怎么会有酒气? 想到这里,伍榕蹲下身,捡起一条鱼凑到鼻下,离得近了,那股酒气越发明显,其它几条鱼亦是如此,全部带有浓重的酒气,就像是……醉死的。 说起来,她昨日检查郑旦掌心的时候,曾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酒气,因为实在太淡,所以她没往心里去,如今想来,实在有几分古怪。 “小姐,咱们快走吧。”婢女怕这些鱼真像之前那个老汉说的那般得了瘟病,催促着伍榕赶紧离开。 伍榕眸光闪烁不定,半晌,她徐声道:“你说……这些死鱼会不会与昨日的观鱼大会有关?” 婢女诧异地道:“小姐何出此言?” 伍榕没有回答,而是道:“捡几条鱼带上,我们去相国府。” 到了相国府,从下人口中得知伍子胥一早就出去了,还未回来,公孙离倒是在府中。 他得知伍榕的猜测后,思索道:“你是说,昨日锦鲤沉入水底,非惊于郑美人容貌,而是醉酒之故?” “不错,所谓沉鱼之姿,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谎言。”说着,伍榕又道:“公孙将军见多识广,可知是什么酒?” “酒有许多,但能够活活醉死锦鲤的只有一种――”公孙离眸光一闪,徐徐吐出三个字来,“千日醉!” “这是什么酒?” “京城最烈的酒,听闻是仙人传授的酿造之法,只需一杯就能让人醉上千日而不醒,故名千日醉,是望仙楼的招牌。” 伍榕闻言,当即道:“我们去望仙楼看看。” 公孙离也有此意,逐与伍榕一起来到位于城东的望仙楼,此时正值午后,酒楼里人不多,小二正在抹桌子,看到有客人来,赶紧笑着迎了上来,待得落座后,殷勤地道:“二位客倌想吃点什么?我们这里有……” 公孙离打断道:“一壶千日醉,一盆鱼。” 小二连连答应,“好咧,不知这鱼,客倌想怎么个做法,是蒸是煮是煎?” “什么都不必,活着带水端上来就行。”公孙离的要求令小二满面诧异,小心翼翼地问道:“客倌是说……活的?” “不错。”面对公孙离的回答,小二讪笑道:“客倌莫说笑了,这活鱼怎么吃?” 伍榕柳眉一皱,不悦地道:“让你拿就拿,哪来这么多废话?又不会少给你钱。” 小二正要再说,身形微胖的掌柜走过来道:“既是客倌的要求,你照办就是了。” “是。”待小二离去后,掌柜赔笑道:“小子不懂事,二位客倌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无妨。”公孙离笑一笑,道:“我听说你这里的千日醉,能让人醉上千日方醒,果真吗?” “要真是这样,那我这店里岂非全是醉酒不醒的客人了?”掌柜笑着答了一句,又道:“所谓千日就是一个名称与传说罢了,喝多了醉上一日也就醒过来了。” 说话间,小二已是端了鱼和酒过来,刚一揭开酒盖,便能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酒香。 打发掌柜二人离去后,公孙离将酒倒是盆中,清水一下子变成了酒水,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悠然自得的鲤鱼动作变得迟缓,就像人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 伍榕心中一喜,盯得越发紧,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那鲤鱼都没有死,反而又渐渐变得平稳,似乎是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伍榕满面失望地低语着,又不甘心地道:“还有更烈的酒吗?” “其它地方我不知道,但京城肯定是没有了。”公孙离的回答令伍榕不知所措,“那怎么办?”说着,她又急切地道:“我肯定那些鱼是醉死的,否则不会有那么大的酒味。” “我知道,你别急。”公孙离思索片刻,道:“其实我们都想岔了,鱼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鱼是否因郑美人而沉。” 伍榕疑惑地道:“这不是同一件事吗?” 公孙离神秘一笑,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待他说完,伍榕一扫之前的焦灼不安,拍手笑道:“不错,这才是最要紧的,我竟然给忽略了。”说着,她迫不及待地道:“我现在就去见太王太后。” “我送小姐过去。”公孙离放下几枚铜钱,与伍榕一道离开了望仙楼。 小二端起那盆满是酒味的水,来到柜台前,疑惑地道:“掌柜的,您说刚才那两位客倌,究竟是在做什么呢,好好一壶酒,居然倒给了鱼喝,真让人想不明白。” “好好做你的事,哪来这么多话。”掌柜瞪了他一眼,又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几个好生看顾。” “知道了。”在小二答应后,掌柜自后门离开望仙楼,悄悄来到文府,一见了文种便急忙道:“出事了,出事了。” 文种疑惑地道:“何事让你如此大惊小怪?” 掌柜赶紧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公孙离做梦也没想到,望仙楼是文种的产业,而这掌柜,亦是多年前混迹在吴国的越人,一直在暗中刺探情报。 文种听完,亦是骇然失色,“他们发现了沉鱼的秘密?” “八九不离十,幸好他们不知道千日醉原液,否则真是麻烦了。”掌柜忧心忡忡地说着。 望仙楼卖出的千日醉,都是兑过水的,真正酿造出来的原液,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种原液,人只需喝上一杯,就会大醉三四日,若是喝得太多,就会一醉不醒。 郑旦倒入湖中的,正是千日醉原液,那些锦鲤吞下后,被活活醉死。 “我隐约听那伍小姐提起太王太后,怕是要对宫里那位不利,您可得尽快提醒他们。” “知道了,你回去吧。”在打发掌柜离去后,文种不敢怠慢,立刻去见了伯嚭,在郑旦这件事上,伯嚭与他们是站在同一个阵线的,这么好的帮手,自然不能浪费了。 再说伍榕那边,回到王宫后,便立刻去见了太王太后,她倒也聪明,没有急着说沉鱼的事情,在陪着太王太后用过晚膳后,方才故作无意地说出太湖边见到死鱼以及对郑旦的怀疑。 太王太后冷哼一声,“沉鱼一事,果然是假的。” “榕儿不敢断定,但确有几分怀疑。”伍榕挽着太王太后的手臂道:“祖母您想啊,那锦鲤只知在水中游,又怎么会懂得分美丑,分明是有人暗中使手段,欺骗夫差哥哥。” “真是好大的胆子!”太王太后本就不喜欢郑旦,此刻听伍榕一说,更是不悦,当即道:“去请大王过来。” “祖母且慢。”伍榕阻止道:“夫差哥哥被那越女迷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仅凭一面之词,又怎肯相信。” “那依你所见,如何才能让大王相信?” 伍榕早已想好了说辞,当即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再没什么比亲眼见到更能让人信服的了。”顿一顿,她又道:“祖母可以明日一早,请夫差哥哥来观鱼,只要见到郑旦不能令鱼沉入水底,自然就明白了。” 伍榕等了一会儿,不见太王太后说话,疑惑地抬起头来,只见后者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她疑惑地抚着脸颊,“祖母怎么这样看着榕儿,可是榕儿脸上脏了?” 太王太后抬手在她额上一点,道“脸上不脏,就是这小心思啊,多了许多,哀家还道你今儿个怎么这般乖巧,特意来陪哀家用膳,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见太王太后瞧穿了自己的心思,伍榕嘻嘻一笑,撒娇道:“榕儿也是不想夫差哥哥被人蒙骗,这才出此下策,还请祖母恕罪。” 太王太后慈爱地抚着伍榕的肩膀,“哀家知道,这宫里头,就属你对差儿最是用心。” 伍榕试探道:“那明日……” 太后太后眉目一冷,淡淡道:“此等心机深沉的女子,自然不能留在差儿身边。” 听到这话,伍榕知道太王太后同意的自己的计划,大喜过望,“多谢祖母。” 翌日清晨,夫差下朝之后,照常来到百宁殿请安,他到的时候,正好看到阿依退下,随口道:“怎么不见刘美人?” 太王太后抿了口茶,凉声道:“原来你还记得宫里有一位刘美人,哀家还以为除了那位郑美人,你谁也不记得了。” 夫差被她说得尴尬不已,赔笑道:“祖母说笑了。” 太王太后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刘姬让阿依来禀告一声,她这两日腹泄不止,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所以不能来百宁殿请安。” 夫差诧异地道:“好端端地怎么会这样,可有请太医瞧过?” “瞧了,太医说是因为服食了巴豆。”不等夫差言语,太王太后又道:“昨儿个郑美人身边一个叫夷光的宫女送了一碗翡翠汤去揽月楼,吃下没多久,刘姬就开始腹痛腹泄,你说巧不巧?” 夫差哪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祖母怀疑郑美人在汤里下巴豆?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她与刘姬无怨无仇,就说郑美人初入王宫,又被禁足在掖庭,哪来的巴豆?” “你倒是护得牢。”太王太后淡淡一句,伸手道:“陪哀家去太华池边走走。” “是。”夫差恭敬地答应一声,扶着太王太后步出百宁殿,夏末的清晨,不已是有了几分凉爽,清风徐徐,拂在面上甚是舒爽。 一路来到太华池边,意外瞧见伍榕在这里喂鱼,后者瞧见他们过来,连忙屈膝行礼,“榕儿见过祖母,见过……”她抬头看了夫差一眼,低声道:“见过大王。” 听到她这么疏离的称呼,夫差轩一轩眉,“怎么,还在为前日的事情生气?” 伍榕闷声道:“榕儿怎敢生大王的气。” “这嘴都快能挂油瓶了,还说没生气。”夫差笑斥了一句,温言道:“前日是本王语气严厉了一些,但你也确实有所不对,咱们一过抵过一过,就这么算了可好?” “嗯。”伍榕乖巧地点点头,她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再说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呢。 太王太后取过伍榕手里的鱼食,随手洒出去,顿时引来无数锦鲤,她看着在水中争相抢食的鱼儿,道:“哀家听说,郑美人在太湖之上观鱼时,那些锦鲤纷纷沉入湖底,是真的吗?” 夫差连忙道:“孙儿亲眼所见。” “哀家也想瞧瞧这等奇景,不知可否?”听到太王太后询问,夫差连忙道:“祖母想看,当然可以,只是郑美人如今被禁足在掖庭,不能来这太华池,除非……” “除非什么?” 夫差拱手道:“除非祖母肯解了她的禁足。” 太王太后淡然一笑,“哀家才禁足她一日,大王便如此心疼了。”她拍一拍沾在手上的鱼食,道:“罢了,只要她能让哀家见到沉鱼之景,哀家就解了她的禁足。” 夫差大喜,连忙道:“多谢祖母。”说着,他对站在一旁的王慎道:“还不赶紧去掖庭传太王太后的旨意。” “诺。”王慎躬身离去,等了约摸一柱香的功夫,郑旦在夷光的搀扶下缓步而来,明媚似金的阳光穿过枝桠树叶落在她身上,犹如蒙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看得夫差痴了神。 狐媚! 伍榕的心底暗暗骂了一句,但很快便又心情大好,因为过了今日,她就再也不用看到这张惹人生厌的脸了,而夫差哥哥也会明白,谁才是真心待他的人。 “参见太王太后,参见大王。”郑旦屈膝行礼,声音温软娇弱,令人心生怜惜。 夫差上前扶起她,柔声道:“你身子不好,无需多礼。” 太王太后看在眼里,淡然道:“哀家听说郑美人容颜倾城,连水中锦鲤亦为之倾倒,不敢游曳在你身边,甚是好奇,想亲眼见一见沉鱼奇景。” 郑旦怯怯地道:“臣妾只是蒲柳之姿,实在当不得太王太后如此盛赞。” 太王太后淡然一笑,“去吧。” “是。”郑旦低眉应了一声,扶着夷光的手来到池边,阳光洒落,将二人的影子投落在水面上,犹如临水照花。 ------------ 第三十八章 池畔倾谈 伍榕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扬手洒出一蓬鱼食,顿时引来许多锦鲤,就在伍榕以为它们会疯狂抢食的时候,这些锦鲤竟然纷纷沉入水底,一尾也不剩,本应该被争抢的鱼食静静浮在水面。 “怎么会这样……”伍榕难以置信地看着空旷的水面,从郑旦来了之后,她就一直牢牢盯着,片刻不曾离了眼。 她很肯定,郑旦没有洒落过什么东西,既然如此,那些锦鲤为何会无端沉入水底? 伍榕不愿相信,可眼前这一幕真真切切,没有半分虚假,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妖法吗? 那厢,太王太后的面色亦不大好看,唯有夫差满面欢喜,“祖母您瞧见了,沉鱼之姿,并非虚言。” 太王太后勉强一笑,“哀家瞧见了,真是匪夷所思。”说话间,水面上忽地传来一缕箫声,清越动听。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面容英俊的锦衣少年自莲丛中乘舟而来,一管紫箫横在唇边,箫尾缀着一条浅金色的如意结,箫声正是由此处而来。 待得小舟行到池边,最后一个音节也吹毕,少年跃下小舟,在朝太王太后行了一礼后,他朝夫差笑道:“一曲《香菱》送给王兄,恭喜王兄得此佳人。”说话间,他的目光在郑旦姣好的面上掠过,眼底是深深的惊叹与……可惜。 这名少年正是公子山,前日他有事外出,所以并没有见到郑旦,只是听人说起沉鱼之事,那会儿只当是谣言,不曾想竟然是真的。 夫差笑道:“今日早朝没见到你,还奇怪是去哪里,原来是在这里躲懒。” “亏得今日臣弟躲懒,否则可见不到这沉鱼奇景。”说话间,公子山忍不住又看了郑旦一眼,后者被他瞧得粉面微红,螓首低垂,不敢与之对视。 夷光看了一眼不时冒出几个气泡的池面,屈膝道:“多谢太王太后开恩,释了我家美人禁足。” 她这么一说,夫差亦想了起来,“多谢祖母。” 太王太后原本正在思索着用什么借口继续将郑旦禁足于掖庭,岂料被夷光一语道破,心中怒恼,但又发作不得,毕竟这话确实是她说的,只得道:“你身为越女,本不得踏入王宫,姑念在你曾救过大王性命,大王又对你一往情深的份上,破例一回,你要好生侍候大王,不得心生它念,否则哀家绝不轻饶!” 郑旦素来胆小,听她这么说,顿时心中发虚,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夷光拉了她一把,方才回过神来,“臣妾谨遵太王太后教诲,定不负大王深情。”随着这话,她恻目与夫差相视一笑,情意绵绵。 这番情意落在伍榕眼中,却是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恨恨地攥着双手。 太王太后眸光一动,落在夷光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她问自己,夷光连忙屈膝行礼,“奴婢夷光,见过太王太后。” “夷光……”太王太后徐徐念了一遍,凉声道:“昨日就是你送汤去揽月楼?” “是。”夷光话音未落,太王太后倏然发难,喝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汤里下葯,令刘美人卧榻难起,你可知罪?” 郑旦大惊,急忙道:“太王太后误会了,夷光并未下葯,其实是……” 夷光抢过话道:“是天气炎热,捂坏了汤,害刘美人吃坏了肚子。” 郑旦诧异地看着夷光,不明白她为何要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明明是刘姬心存不善,在汤里下葯,她们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太王太后眸光微微一闪,冷声道:“这么说来,此事与你无关了?” “若奴婢仔细一些,提前发现汤被捂坏,刘美人就不会吃坏肚子,所以奴婢还是有罪。” “倒是有几分骨气,没一味推托。”这般说着,太王太后又道:“既是知错,就在这里跪着吧,明日此时,方能起身。” “多谢太王太后开恩!”夷光谢恩之后,依言跪在池边,郑旦想要替她求情,却被夷光以眼神制止,只得按下心中的担忧与焦灼,随夫差离去。 在他们走远后,平静的池面突然像煮开了的水一样,不停冒泡,紧接着几个脑袋突然冒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着,面色苍白如纸,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个竹筒。 夷光对此并不意外,道:“辛苦几位了,替我多谢太宰大人。” 那几人点点头,游至对岸,那里早有人候着,给他们换上一早准备的宫人衣裳,悄然离开。 昨日文种从望仙楼老板那里知道伍榕对沉鱼一事起疑,料知会有麻烦,所以立即去告之伯嚭;后者得知亦是十分紧张,猜测伍榕可能会引太王太后去太华池,遂一早安排人带着千日醉潜于水中,等郑旦一旦,便打开瓶子,令那些锦鲤吞入酒液,醉沉入底。 以伯嚭的身份,想安排几个人入宫,自是轻而易举。 这些人虽然擅于闭气潜水,但也不能潜伏这么长时间,所以事先带了一个密封的竹筒,实在憋不住气的时候,就吸一口竹筒里的空气,这才勉强撑到夫差他们离去。 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暮色犹如一对巨大的翅膀,笼罩整座吴王宫,太华池畔,夷光一动不动地跪着,安静地犹如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颀长的身影来到夷光身前,凉声道:“你就一直这样跪着?” 夷光诧异地抬起头,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夫差,换了一袭刺金薄罗长袍的他,在月光下显得越发俊挺明朗,犹如天神一般。待回过神来,夷光哑声道:“太王太后之命,奴婢不敢有违。” 夫差轩一轩眉,“为什么不说实话?” 夷光眉目一颤,低头道:“奴婢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夫差淡然一笑,俯身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虽说夏日炎热,却也不至于这点路就给闷坏了,那汤里必定是下了葯,你们才刚入宫,诸事不懂,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想对旦儿不利,你们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王说得可对?” “大王英明。”夷光没想到夫差心思竟然如此通透,仅凭三言两语,便推断出了事情真相。 “为何不把真相告诉太王太后?”面对夫差锲而不舍的追问,夷光苦笑道:“只怕说了之后更加麻烦;再说了,大王应该明白,太王太后要的,从来不是真相。” 夫差诧异地看着夷光,明明长着一张那么普通的脸庞,却偏偏有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真是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竟莫名让他想起溪边遇到的那名女子,可明明他已经找到了,真是奇怪。 夫差压下脑海里古怪的想法,笑道:“你倒是看得明白,难得。”顿一顿,他饶有兴趣地道:“有一件事,本王很好奇,可否替本王解答?” “大王可是想问,为何刘姬明知汤中葯,还肯服下?” 夫差颔首道:“不错,你是如何做到的?” “刘美人之所以不喜欢我家美人,是怕被夺走大王的恩宠,所以能够让她喝下,也只有大王。” “本王?”夫差诧异地指着自己,“可本王什么都没做过,就连这件事,也是今儿个才知道的。” 夷光微微一笑,“无需惊动大王,只需借您一个名声就行了。” 夫差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本王明白了,你这是狐假虎威,逼着刘姬自食恶果。” “奴婢也是迫于无奈,美人刚进宫便被人这般迫害,若是什么都不做,以后怕是连一个安稳觉都没法睡。”夷光随口一语,却是触动夫差的心思,喃喃道:“安稳觉……就连本王也求而不得。” “大王您说什么?”夫差说得太轻,夷光未能听清。 “没什么。”夫差回过神来,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且起来歇会儿吧,本王只当没看到。” 夷光摇头道:“奴婢还得撑得住,万一被途经此处的宫人瞧见,传到太王太后耳中,怕是会连累了大王。” 夫差眸光一动,抬手勾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是怕连累本王,而是怕连累你家美人。” 夷光微微一笑,“对奴婢而言,都是一样的。” “倒是会说话。”夫差轻哼一声,收回手有些生气地道:“既然你愿意跪,就跪着吧,跪断了腿,也是你的事情。” 夷光笑一笑,安静地跪着,夜色寂静,只有夏虫在草丛鸣叫的声音,到底疲惫,恍惚之余,整个人往前跌去,好在夫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揶揄道:“还说撑得住?” 夷光被他说得一阵尴尬,正想着该如何回答时,身子突然被拉着往前扯,待她回过神来时,已是坐在夫差身边。 夷光大惊,急忙就要起身,却被夫差强行按住,“坐着吧,这么晚了,没人会来这里。再说祖母一旦睡下,就没人敢去惊扰,伍榕也不例外。” 见他这么说,夷光只得答应,随即好奇地道:“大王说的伍榕,可是今儿个陪在太王太后身边的那位姑娘?” 夫差点头,“她是相父的义女,十年前送入宫中,一直到现在,祖母很是喜欢她,犹如亲孙女一般。” 夷光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到耳边,似笑非笑道:“那大王呢?” 夫差淡淡道:“十年相伴,自是喜欢的,本王一直待她如亲妹妹一般。” 夷光含蓄地道:“奴婢瞧伍姑娘看大王的神情,并不像兄妹。” 夫差默然不语,伍榕什么心思,他当然知道,可一来,他对其没有男女之情;二来,伍子胥已是权倾朝野,若是再添一重国丈的身份,这朝堂上下就真的再没人能够制约得了了,这是他万万不愿见到的。 “奴婢有一件事不明,能问吗?”夷光的话惊醒了夫差,淡然道:“什么事?” “奴婢听说,君王都是自称寡人,为何大王却是自称本王呢?”第一次见到夫差时,她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一直觉得很奇怪。 夫差沉默片刻,道:“寡人,寡人,也就是孤家寡人之意,本王不喜欢。” 虽然夫差说得轻描淡写,夷光还是从他言语间捕捉到一丝落寞与害怕,原来……这位纵横沙场的吴王也害怕寂寞孤独。 这一夜,夫差与夷光说了许多的话,直至天色将亮方才离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与一名婢女说这么多,就是有一种莫名倾诉的冲动,仿佛……知己相逢,可明明他们才只是初见。 清晨时分,郑旦来到太华池边,扶起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的夷光,后者双腿已是肿得不成样子;这还是夫差强迫她坐了半夜的结果,否则还要严重。 郑旦扶着夷光一路来到鸣凤殿,昨日掖庭解禁之后,夫差便指了这处宫殿给她居住。 鸣凤殿是后宫最为华丽的一座宫殿,伍榕与刘姬等人曾几次讨要,夫差都没答应,如今指给初入宫廷的郑旦,可见恩宠之盛。 望着夷光裙裾下青肿的膝盖,郑旦一边上葯一边落泪,哽咽道:“一跪就是这么多个时辰,她可真是狠心。” “没事,姐姐无需为我担心。”听到夷光这话,郑旦越发心疼,轻斥道:“这膝盖都肿成这样了,还说没事,难不成要等腿断了才有事吗?这才几日功夫,就已经受了两回伤,想要我心疼死是不是?” 夷光见四下无人,轻声道:“这次虽受了些苦,却也让我发现吴王对伍子胥颇有不满,看来这位相国大人的所作所为,已经逼近了吴王的底线。” “你怎么知道?”在郑旦疑惑的目光中,夷光将昨夜遇见夫差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在提及伍榕时,她道:“此女一直对姐姐心怀不善,这次太华池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她弄出来的;留着这样一个人在宫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处。” 郑旦无奈地道:“这个我也知道,可她是伍相国的义女,又深得太王太后钟爱,哪里有咱们说话的份” 夷光微微一笑,“咱们当然不行,但吴王可以。” “吴王……”郑旦思索片刻,摇头道:“你也说了,他对伍榕到底有几分感情,又岂肯拉下脸来赶她出宫。” “姐姐误会了,我不是要赶她出宫,而是……”夷光嫣然一笑,“让她嫁人!” ------------ 第三十九章 揭穿 伍榕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夷光算计,太华池的无功而返,令她气恼不已,在琉璃馆中大发脾气,宫人吓得缩在角落,不敢出声,唯恐惹怒了这位主子。 伍子胥来到琉璃馆时,瞧见的就这副一地狼籍的模样,笑道:“何事如此生气?” 听到伍子胥的声音,伍榕一怔,旋即已是扑入他怀中,哭诉道:“义父,女儿好委屈,你要替女儿做主!” 伍子胥抚去她脸上的泪痕,道:“可是因为那个越女?” 伍榕委屈地道:“义父你不知道,夫差哥哥连鸣风殿都赐给她了,这简直就是想立她为后。” “胡说。”伍子胥面色一沉,斥道:“大王怎么会立一个越女为后。” 伍榕跺脚道:“他就是这么想的,不然赐哪处宫殿不好,非要赐鸣凤殿。”说到此处,她心中不禁一阵绞痛,泣声道:“自被那妖女救了之后,夫差哥哥就整个人都变了。” 伍子胥沉沉盯着她,半晌,忽地道:“若老夫告诉你,她并未救过大王呢?” 伍榕一愣,“义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伍子胥将他派公孙离掳走夷光的事情说了一遍,伍榕恍然,“所以,郑旦是假的,她身边那个宫女才是真的?” “不错。”伍子胥颔首道:“只要揭穿郑旦假冒的身份,大王自然就会冷落她,相较之下,那个宫女,才是咱们真正要对付的人。” 伍榕不以为意地道:“区区一个宫女罢了,随意寻个借口杖毙就是了。” “这件事伯嚭也是知道的,以他的性子,必然一早在宫中广布耳目,到时候你棍子还没打下,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大王耳中,反而对咱们不利。”说着,他又道:“太华池的事情,老夫都听公孙说了,十有八九也是伯嚭动的手脚。” “那现在要怎么办?” 伍子胥抚着长须,徐徐道:“先断了大王庇佑,然后再慢慢对付那名宫女。” 伍榕连连点头“那我现在就去把这件事告诉夫差哥哥。” “站住。”伍子胥唤住她,“你准备怎么说,说老夫掳劫越女,破坏沉鱼大会?” 被他这么一提,伍榕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吐一吐舌头,娇声道:“榕儿一时心急,请义父恕罪。” “你啊,心里就只有一个‘夫差哥哥’,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伍子胥斥了她一句,徐声道:“大王说过,救他的那名女子,懂医术,且一样有心绞痛的毛病,你可以从此处入手;不过你要记着,绝不能让那名宫女跟着,以免坏事。” 伍榕会意地道:“榕儿知道,义父放心,一定会狠狠撕下郑旦那张假面具。” “好,义父等着你的好消息。”说着,伍子胥又道:“今儿个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行事。” “谨遵义父吩咐。”在送伍子胥离开后,伍榕心情大好,用过晚膳后,早早便歇下了。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郑旦与夷光因为欺君被乱棍打死,而她则如愿嫁给夫差,成为吴国王后。 翌日清晨,伍榕去见了夫差,后者刚与大臣议完事,瞧见她进来,惊讶地道:“你怎么来了?” 伍榕自食盒中取出一碗莲子羹,娇声道:“榕儿见夫差哥哥近日辛苦,特意煮了莲子羹送来。” 夫差接在手里,笑道:“何时变得这般乖巧了?” “榕儿一直都乖巧。”伍榕笑语了一句,忽地秀眉一皱,紧紧捂着心口,面有痛苦之色。 夫差见状,连忙道:“怎么了?” 伍榕喘了口气,低声道:“榕儿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总是时不时觉得心口疼,像有一只无形手在揪一样。” “难道你也得了心疾?”想到这里,夫差心疼地斥道:“既是难受,为何不早说?” 伍榕委屈地道:“我原以为是小事,忍忍就过去了,哪知一直不见好。” “你啊。”夫差摇摇头,对王慎道:“快去请太医过来。” 伍榕急忙拦住道:“不必了,我真的没事,一旦请了太医,必然惊动太王太后,到时候她老人家又该担心了。” “可也不能不治病啊。”夫差的关切令伍榕心中一暖,他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 伍榕试探道:“我听说,夫差哥哥出征越国的时候,曾犯过心疾,多亏遇见郑姐姐,方才转危为安,是真的吗?” 提起郑旦,夫差微微一笑,“不错,旦儿与本王一样,患有心疾,所以随身带着葯,再加上她懂医术,这才将本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见说得差不多了,伍榕道:“既然这样,不如请郑姐姐过来一趟,一来她擅于心疾,二来也不会惊动了太王太后。” “也好。”夫差点点头,正要命王慎去传,伍榕又道:“我不喜欢那个宫女,别让她跟来。” 夫差好笑地道:“她又怎么得罪你了?” “总之就是不想见她。”见伍榕这么说,夫差也不勉强,对王慎道:“照姑娘的意思去传。” “诺。”王慎领命离去,夷光得知夫差只召见郑旦一人,隐约觉得不对,但王命之下,她也不能阻止,只能叮嘱郑旦小心。 郑旦一路来到大殿,待得行过礼后,夫差道:“榕儿说她心口不舒服,本王记得你精通医术,快替她瞧瞧。” 听到这话,郑旦面色倏地一白,她对医术一窍不通,如何能替人瞧病,这……这可如何是好? 见郑旦迟迟未动,夫差疑惑地道:“怎么了?” “没……没事。”郑旦勉强一笑,拖着犹如千斤重的双足来到伍榕面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搭在伍榕腕上。 伍榕嘴角蓄着一抹细微的冷笑,哼,看她这次还怎么瞒天过海。 她抚着胸口,故作虚弱地道:“郑姐姐,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这胸口一阵阵地疼呢?” “你……”郑旦努力回忆着夷光以前替村民诊病的样子,强自镇定地道:“你应该是患了心疾,得……得服葯。” “还真是心疾啊。”伍榕心底冷笑得越发利害,“那依姐姐所见,我该服什么葯好?” 郑旦哪里回答得出,吱唔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味葯来,她这副模样,令夫差心生疑虑,“这是怎么了?” 郑旦勉强笑道:“想是刚才过来得急了一些,这会儿有些不舒服,葯得明儿个再开给伍姑娘了。” 听到她身子不适,夫差连忙起身握住她的手,见掌心潮湿,且身子微微发抖,大是怜惜,“本王陪你回去,等你身子好转,再给榕儿开葯。” 郑旦自是求之不得,但伍榕好不容易才引得她露出马脚,岂肯轻易作罢,扬声道:“郑姐姐究竟是真不舒服,还是心虚了?” 夫差听出她话中有话,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听到这话,伍榕忽地伏身跪下,“榕儿犯下欺君之罪,请夫差哥哥责罚。” 夫差越听越糊涂,“什么欺君之罪?榕儿你到底在说什么?” 伍榕直起身,道:“其实榕儿根本没有生病,也不曾心痛,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她……”她伸手指向惴惴不安的郑旦,一字一字道:“露出真面目。” “夫差哥哥你曾说过,当初救你的那名越女精通医术,可她呢,连我有病没病都分不清,葯方也说不出,分明就是假的!”伍榕眼底是酣畅淋漓的痛快。 夫差面色阴沉如乌云密布,盯着郑旦道:“榕儿说的,是真的吗?” 郑旦被他盯得心神俱颤,硬着头皮道:“没有,臣妾就是当日救起大王的越女,并无半分欺瞒。” “好。”伍榕扬眉道:“那你说说,夫差哥哥心疾发作时,是什么症状,你给他服了什么葯,又是哪些葯材制成?” 面对伍榕一个接一个问题,郑旦冷汗涔涔,手指已是绞得发白,“我……记得是……是胸闷。” “你确定?”伍榕冷笑,这十年来,她与夫差朝夕相处,也曾见过他心疾发作的样子,并非胸闷,而是一阵阵的绞痛。 听到伍榕这么问,郑旦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急急摇头,“不对,是……是跳动迟……” “够了!”夫差厉声打断,面色难看到几欲破裂,他死死盯着郑旦,“你到底是谁?” 郑旦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我……我……” 伍榕冷笑着走到她面前,“怎么,说不出了,我替你说,你贪慕富贵荣华,不知从哪里知道夫差哥哥与那越女的事情,又不知从哪里习来妖法,弄出一场所谓的沉鱼奇景,从而假冒顶替。” 面对伍榕的指责,郑旦拼命摇头,泣声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并非存心顶替,实在是……没法子。” 伍榕嗤笑道:“这话倒是有趣,没法子,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参选吗?” 郑旦紧紧握着唇,确实有人逼她参选,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否则伯嚭、文种、范蠡乃至夷光,所有人都会被牵连进来,一个不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无话可说了吧。”伍榕得意地抬起下巴,自从郑旦出现后,她就一直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吐不出,堵得难受,如今可算是舒服了。 “夫差哥哥,她冒名顶替,欺君罔上,按律应立即处死。”伍榕声音犹如浮冰相触,即使是在这夏末的光影里,亦透着森冷的寒意。 郑旦拉住夫差袍角,哭泣道:“臣妾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求大王开恩!” “开恩?”夫差怒极反笑,一把攥住郑旦双颊,寒声道:“你欺瞒本王,罪犯滔天,还敢要本王开恩?!” 郑旦被他捏得双颊生疼,几乎能听到骨骼崩裂的声音,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声的落泪哀求。 看到她这个样子,夫差心中一颤,想起昨夜红罗帐里的温存,手上不由得松开了几分力道。 伍榕怕他心软,急忙道:“若是此次不加以严惩,世人皆会以为吴王好欺,必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伍榕的话提醒了夫差,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底的不忍,冷声道:“郑氏欺君罔上,罪不可恕,拖出去乱棍打死!” “大王饶命!饶命!”郑旦万万没想到他竟绝情至此,拼命哀求,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她被宫人强行拖了下去。 伍榕得意地笑着,终于不用再看到这张惹人生厌的脸了,真好! 郑旦离去后,夷光放心不下,悄悄来到殿外等候,哪知竟看到郑旦被人强行拖出来,骇然大惊,急忙奔上去,牢牢护住郑旦,“这是出什么事了?” 郑旦垂泪说道:“大王……知道我不是救他的那名越女了。” 夷光骇然,急忙道:“怎么会这样?” “是伍榕!”郑旦咬牙看着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的伍榕,恨声道:“她假意装作患有心疾,引我露出马脚。”说着,她又自责道:“都怪我大意,未曾看出她的歹毒用心,以致着了她的当。” “暗箭难防,怪不得姐姐。”夷光匆匆安慰了一句,又问道:“大王怎么说?” “他……他要杀我!”提起夫差,郑旦掩面痛哭,明明昨夜是那样温存,还说要与她一生相伴,结果一发现她不是所要找那个越女,就立刻翻脸无情,让她怎能不伤心。 夷光银牙一咬,道:“我去与他说。” 郑旦摇头,悲声道:“大王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又有伍榕从旁煽风点火,怎么肯听你的话;就算你现在告诉他真相,他也未必相信。”说到这里,郑旦又道:“我本就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担心你,夷光,你要小心!” “我不会让姐姐死的!”说着,夷光拉着郑旦奔入大殿,朝面色阴寒的夫差下道:“大王,你不能杀美人!” “放肆!”伍榕面色阴寒地盯着夷光,“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这样与大王说话!” 夷光没有理会她,望着夫差道:“大王若杀了我家美人,那么天下人都会知道大王被人欺瞒而不知,有损君王颜面,此为其一;其二,大王挑选越女入宫,原本是有利于越人归顺的好事,可美人入宫不过数日,就遭惨死,那些越人知道了,必会觉得大王残暴不仁,从而不愿归顺;其三,美人虽有错,却罪不至死,还请大王开恩!” “一派胡言;不杀郑旦,才会令越人觉得夫差哥哥可欺!”伍榕怒斥了一句,忽地心中一动,道:“夫差哥哥,这宫女与郑氏一样,满口狡辩,又喜欢强词夺理,该当一并杀了。”既然知道夷光是真正救了夫差的那名越女,她自然不能放过。 ------------ 第四十章 记下了 夫差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眸,心中犹豫不定,夷光与伍榕所言,都各自道理。 杀郑旦,可振君威;不杀郑旦,则可笼络人心;究竟哪一个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正自犹豫不决之时,有宫人在外禀报,说是公子山求见,夫差眸光一亮,当即传他入内;在将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后,道:“依你所见,这郑氏,该杀还是该留?” 公子山目光在瑟瑟发抖的郑旦身上掠过,眼底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怜惜,“王兄一向推崇以仁治国,尤其是在越国这件事上,此时杀了郑美人,岂非有违王兄一直以来的意愿?” 见他竟然向着郑旦二人,伍榕急得直跺脚,“夫差哥哥……” 夫差抬手打断她的话,目光长久地落在郑旦身上,许久,他缓缓道:“回你的鸣凤殿去,没有本王的旨意,不许随意踏出。” 听到这话,郑旦知道夫差是放过自己,喜极而泣,连连磕头,“多谢大王,多谢公子!” 夫差对夷光道:“扶你家美人回去;记着,今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及半句。” “是,多谢大王。”夷光再次行了一礼,方才扶起郑旦离去。 伍榕没想到原本必死无疑的郑旦竟能死里逃生,气得面色苍白,有心想再进言,无奈夫差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能狠狠瞪了公子山一眼后跺脚离去。 至于郑旦,强撑着回到鸣凤殿后,伏案痛哭,既有害怕也有难过与悲痛,夷光静静陪在旁边,待郑旦哭痛快了,方才绞了一块温热的帕子递过去,“姐姐洗一下脸吧,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郑旦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怆然笑道:“是啊,都过去了,他可真是狠心。” 郑旦的话令夷光生出一丝警惕,试探道:“姐姐你该不会是对吴王……动了真情吧?” 郑旦眸光一颤,低低道:“从进宫的那一刻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从来没人待我那么好过,视若珍宝。” 夷光连连摇头,“姐姐糊涂了,我们进宫,是为了离间吴王与伍子胥之间的关系,令他们君臣反目,怎么可以动心。” 郑旦涩然一笑,默然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夷光,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想着,只是贪恋一会会儿,可我没想到,梦会醒得那么快,而他……竟然要杀我,他好狠!”想起刚才的事情,初尝情爱滋味的郑旦伤心欲绝,忍不住落下泪来。 “罢了,都已经过去了,别想这些了。”说到这里,夷光眸色一沉,冷言道:“这个伍榕险些害了姐姐性命,绝不可轻易放过她。” 想要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夺走他最想要的东西,伍榕最想要的,她恰好知道! 夏末秋初的天空,既有夏日的明朗,又有秋日的干爽,最是舒适不过,偶尔有成群结队的大雁从碧澄如水的天空中飞过。 王慎低头站在大殿中,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坐在御案后的夫差。 郑旦身份暴光后,夫差虽因为种种原因饶过了她,却一直心情抑郁,难以展颜,这些天已经有好几个宫人因为一点小错,被贬去净房,连他也被骂了好几回,整日提心吊胆,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正自胡思乱想间,有宫人走了进来,在王慎耳边道:“总管,她又来了。” 王慎眉头一皱,不悦地道:“不是说了大王不想见她吗,怎么还不死心。”说着,他悄悄瞅了正在低头阅书的夫差一眼,低声道:“快去把她打发走。” 宫人正要退下,夫差淡漠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出什么事了?” 王慎一惊,赶紧躬身道:“启禀大王,鸣凤殿的宫女夷光,她又来求见。”他怕夫差动怒,急忙道:“奴才这就去把她打发走。” 夫差眸光沉沉地望着门外隐约可见的人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在王慎一只手碰到门闩时,他忽地道:“让她进来。” “是。”王慎虽然奇怪,却不敢多问,赶紧传了夷光进来。 夷光低头走到殿中,屈膝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参见大王,大王万寿无疆。”她的声音是与容颜不相符的空灵优美,如黄鹂鸣柳。 夫差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连着五日求见,想为你家美人求情?” “大王不杀美人,又许她继续住在鸣凤殿中,已是隆恩浩荡,夷光岂敢再有所求。”夷光的回答引起了夫差的兴趣,“那你来做什么?” “奴婢来谢谢大王。”夷光自袖中取出一只用草叶编成的鹿,高举过顶,恭声道:“奴婢身无长物,只会编一些小玩艺,还请大王收下。” 夫差走到她身前,取过那只栩栩如生的鹿漠然道:“为何是鹿?” “奴婢以前曾听一位老者说过,世间有五彩神鹿,得此鹿者可得天下;奴婢祝愿大王早日得到神鹿,天下归心。” 夫差扬一扬眉,不以为然地道:“世间哪里有什么五彩神鹿,再说了,区区一只鹿怎么能代表天下,你这是遇到骗子了。” 夷光抬头,一脸认真地道:“那位老者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绝不可能是骗子。” 夫差听得好笑,“人不可貌相,岂可凭外貌来判定他人是好是坏。” “总之他不是骗子。”见夷光坚持己见,夫差懒得与她争辩,道:“这鹿编得还不错,本王收下了。” “多谢大王。”夷光欣然叩谢。 殿中日夜点着上好的蜡烛,在橘红烛光的掩映下,那张平庸的面容上,竟然也有了几分明丽之色,夫差甚至将她与记忆中的越女重叠在一起。 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回过神来,救他的那个越女乃是天仙化人,有沉鱼之貌,又岂会是眼前这个粗鄙的丫头,自己真是糊涂了。 见夫差摇头,夷光疑惑地道:“大王怎么了?” “无事。”夫差自不会与她说那些,盯了夷光道:“郑氏欺骗本王的事,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对吗?” 夷光眸光微微一颤,“是。” 她的回答令夫差面色阴沉了一分,“为何不说?” “美人善良,待奴婢如姐妹。” 夫差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所以你就帮着隐瞒,以表忠心?” 夷光仰头,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道:“奴婢知道,大王痛恨美人欺骗,可美人这么做,并非贪图荣华,而是因为仰慕大王,因为这世间从未有人待美人那样好过;若非要说贪图,那美人所贪图的也是大王的一腔柔情。”见夫差露出几分动容之意,她又加紧道:“于理,美人有错;于情,美人无错。” 夫差俯身,手指修长,徐徐抚过夷光嫣红如丹朱的樱唇,嘴角蕴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真是一张伶俐的嘴,本王差点就信了,可惜……”手指倏然用力,如铁钳一般掐住夷光双颊,寒声道:“谎言终归是谎言,成不了真!” “贪恋温存,那就应该是入宫之后的事情,可早在入宫之前,她就处心积虑地冒充,令本王误以为她就是本王要找的那个人,还不是贪慕虚荣,心机深沉?!”夫差的话犹如疾风暴雨一般朝夷光袭来,将她淹没在风雨里。 夷光被他掐得脸颊生疼,艰难地道:“大王误会了,其实……” “上梁不正下梁歪。”夫差松开手,一脸鄙夷地打断道:“主子谎话连篇教出来的奴才也是满口谎言。”说着,他拂袖转身,背对着夷光道:“把这个丫头赶出去,以后她若再敢来此,就乱棍打死!” 夷光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朝夫差的背影道:“大王错了,早在入宫之前,美人就对大王仰慕不已了。” 夫差没有理会,只是挥一挥手,示意王慎将夷光带出去,后者一边挣扎一边急声道:“大王要找的那个越女,曾与美人一起被一同带往姑苏。” 听到这话,夫差身子猛地一震,转过身来示意王慎停下,急切地问道:“她在哪里?” “她……”夷光心思飞转如轮,在身份是否表明之间徘徊不定。 见夷光迟迟不说下去,夫差迫不及待地再次追问,“本王问你她在哪里?” “不知道。”夷光的回答令夫差失望之余,又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气得面色发青,正要好生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忽地又听夷光道:“在快到姑苏城的时候,有人把她带走,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夫差一怔,“什么人?” “奴婢不清楚,不过那人穿着盔甲,其他人也没有阻拦,料想应该是军中士兵。” “她被带去了哪里?”面对夫差的追问,夷光道:“说是逃走了,后来再没有见过。”顿一顿,她又道:“那次很多人都被带走了,没有一个回来。” 夫差暗自攥紧了双手,他当然知道那次的事,表面上说是越女结伴逃走,其实根本就是被伍子胥派去的人杀害,目的就是怕他被美色所误,结果…… 夫差深吸一口气,道:“与本王讲讲她的事吧。” “是。”夷光恭敬地道:“那位姑娘心地很好,之前痢疾爆发,不断有人得病,相国大人明明知道此事,却不许军医前来医治,想是在他心中,奴婢等人卑贱如草芥,不值得军医一顾吧。”她自嘲地笑笑,续道:“亏得那位姑娘出手救治,又冒险逃离去山中采葯,奴婢等人方才保住性命。” “她叫什么名字?”提到“她”时,夫差目光温柔如春风化雨。 “奴婢只知她姓施。”说着,夷光又道:“她与美人都是苎萝村人氏,所以很是要好,一路上互相扶持,大王的事情,正是她与美人述说的,只是那时,并不知道她所救的人就是大王。” 夫差静静听着,如梦呓一般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美人来了姑苏,无意中听闻大王曾在吴越一战中受伤,幸得越女相救,方才知道大王就是施姑娘救得那个吴人,美人感念大王深情,又不忍大王空等一场,遂动不该动的念头,贪恋这偷来的温柔与身份。” 夫差默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夷光轻声道:“虽然与大王相处不过短短几日,但美人知道,大王确实是一个深情至极的人。” “又在帮她说话了。”夫差俯身随意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听不出是喜是怒。 “奴婢不敢。”夷光摇头,静声道:“大王明知美人是冒充,不仅不加以责怪,还许她继续住在凤鸣殿,甚至保留美人的封号。” 夫差哂然一笑,“你不必给本王带高帽子,若非你当日百般哀求,本王不会饶过她。” “可大王毕竟是饶了。”夷光一脸认真地道:“若换了别人,以奴婢的身份,就算说破了嘴,恐怕也不会听进一个字。” “伶牙俐齿。”夫差淡淡说着与先前相似的话,但这一次,平和了许多,没有那种风雨欲来之势。 “正如大王所说,假的假的,哪怕奴婢说得舌绽莲花,也不会变成真的,更别说蒙蔽圣听了。”夷光不着痕迹的讨好着夫差。 果然,这话落在夫差耳中甚是受用,神色亦变得越发平缓,“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那日太皇太后罚夷光长跪池边的时候,他是听过夷光名字的,只是没往心里去,听过便忘了。 “奴婢叫夷光。” “夷光……”夫差侧头认真地打量着夷光,眸光熠熠,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忽地道:“是个不错的名字,用在你这张脸上浪费了。” “奴婢陋颜,让大王失望了。”在夷光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是凌乱的心跳,她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被夫差这样看着,就突然心跳得如此利害,这是病了吗? 夫差淡淡笑着,有些突兀地道:“本王记下了。” 站在一旁的王慎露出诧异之色,夫差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在当差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夫差这么郑重其事地记一个宫婢的名字;事实上,连夫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住这个宫女的名字。 夷光也不知道,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维持着跪地的姿势。 “见了你两次,每次都是这样跪着。”这般说着,夫差抬手道:“起来吧。” “谢大王。”夷光轻吁了口气,双膝终于可以离开这冰冷坚硬的地面了,不过她并没有就此起身,而坐在地上;因为夫差还坐着呢,她若起身,就高了君王一头,于礼不合,王慎他们可都跪着呢。 ------------ 第四十一章 初见分岐 坐定后,夷光悄悄瞅着夫差俊朗的侧面,被后者发现后,又赶紧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角。 夫差扬眉地道:“怎么,有话想问本王?” 夷光点头,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赶紧摇头,瞧着她那副紧张的模样,夫差好笑地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此处也没外人。” 夷光咬一咬唇,轻声道:“大王是不是要与伍姑娘成亲了?” 这句话令夫差面色一沉,唇边的笑意亦渐渐消失,“谁与你说的?” “奴婢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大王打算迎娶伍姑娘,立她为王后呢。”夷光似没看到夫差越发阴沉的面色,自顾自地道:“也是呢,伍姑娘出身名门,又一直陪在大王身边,同进同出,其实除了一个名份之外,早已与王后无异,成亲也是众望所归;大王与伍姑娘郎才女貌,实在是天作之合呢!” 夫差越听越刺耳,忍不住喝道:“荒谬,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迎娶榕儿了?” 夷光被吓了一跳,急忙伏身跪下,“奴婢该死!” 她的请罪并不能让夫差消气,起身在大殿中来回走着,王慎等人极力垂低了头,唯恐招来无妄之灾。 走了几趟,夫差倏地停下脚步,目光冰冷地盯着夷光,“都是谁在那里乱嚼舌根子?” 夷光慌声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请大王不要迁怒他人。” 夫差怒极反笑,“你倒是讲义气,只恐这个错你担不起,快说!” 任夫差怎么追问,夷光始终咬紧了牙根,不肯多说一个字,把夫差气得不轻,有意重责这个不听话的宫婢,又有些舍不得,最终只是重重点了一下夷光的额头,没好气地道:“你啊!” 夷光知道,他这是作罢了,连忙伏身谢恩,随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王真不打算迎娶伍姑娘吗?” 夫差面色阴沉地道:“本王说过,一直都待榕儿如亲妹,你有见过兄妹成亲的吗?”顿一顿,他又道:“这种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夷光应了一声,又吞吞吐吐地道:“奴婢自不会说,但宫中那么多人,怕是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大王还是得想个办法。” 夫差若有所思地道:“你觉着什么法子为好?” “当然是……”话说到一半,夷光又露出惶恐之色,怯声道:“奴婢不敢妄言。” “让你说就说,哪这么多话。”在夫差的催促下,夷光“不安”地道:“若是伍姑娘成亲,或者大王册立王后,宫中诸人自不会再多嘴。” 她的话与夫差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一心挂念的越女“下落不明”,立后一事自然无从说起,那唯一的办法就是…… “退下吧。”不等夷光言语,夫差又补充道:“方才这些言语,不许与他人说起,包括郑氏。” “诺。”夷光再次行了一礼,退出了大殿,走到外面,夷光明眸微眯,望着天空中灿烂依旧的秋阳,嘴角弯起一丝凉落的弧度。 夷光一路回到鸣凤殿,正好看到一个颀长的人影离去,进到庭院,郑旦正在欣赏一盆颜色各异的茶花,嘴角蓄着轻浅的笑容,这还是身份败露后,夷光头一次看到郑旦笑,虽然那么浅。 郑旦转身看到夷光,笑着道:“回来了?” “嗯。”夷光应了一声,道:“刚才可是有人来过?” 郑旦颔首道:“是二公子,他送了一盆茶花来。”说着,她又惊奇地道:“你快来瞧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一株花树上面有这么多颜色不同的花束呢。” 公子山? 夷光疑惑地道:“他为什么要送茶花过来?” “说是怕我在鸣凤殿里闷出病来,所以送盆花来让我解解闷,又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给我听,这心情果然是好了许多;他还说有一种稀奇的绿菊,下回寻到后送过来” 夷光静静听着,待郑旦说完后,她道:“姐姐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他了。” 郑旦一怔,诧异地道:“为何?” “姐姐是吴王册封的美人,而他是大王的弟弟,若是往来过多,难免招人非议,还是避开得好,免得宫人乱嚼舌根子,传到吴王耳中。” 郑旦怔了怔,旋即涩然道:“大王心里早已经没有了我,哪还怕传到他耳中。” “姐姐此言差矣,吴王心中有没有姐姐是一回事,姐姐与其他男子往来又是另一回事,宫里人多嘴杂,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寻常男子都忌讳这种事情,何况是一国之君。” 郑旦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方才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知道了。”说着,她想起这一晌午都不见夷光,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见了吴王。”听到这话,郑旦惊疑不定地道:“你把真相告诉他了?” 夷光摇头道:“眼下还不是时候,此去是为了伍榕之事,她那样欺辱姐姐,岂可轻易放过,瞧着吧,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郑旦随意点点头,并不相信夷光能够对付得了那个骄纵的伍榕,只当她是安慰自己。 寂静片刻,郑旦道:“为何不把你的身份告诉大王?” “还不到时候。”夷光眉目冰冷地望着遥远的天际,“伍子胥给了咱们这么好一个离间他与吴王的机会,自得好好利用。” 郑旦并不能听懂夷光的话,事实上很多时候,夷光也好,范蠡与文种也罢,他们的话她都听不大懂,毕竟她只是一个乡野女子。 宫外,文种面色灰败地回到文府,范蠡正在训练前些日子刚刚送来的山蜂,瞧见他这副模样,道:这是怎么了?“ 文种在石凳中坐下,沉声道:“郑旦身份暴露了,伯嚭刚才把我叫去骂得狗血淋头,还把我宫中的买办差事给停了,我花费重金采办的货,一下子全给压死了。” 范蠡一惊,待听完个中原由后,叹息道:“有心算无心,难免吃亏。” 文种冷着脸道:“既然郑旦败露,夷光就该表明身份,继续刺探情报,迷惑吴王;为何要一意隐瞒,倒是闹得我里外不是人。” 范蠡沉吟道:“夷光这么做想必有她自己的道理。” 文种不以为然地道:“能有什么道理,原本就说好让她进宫,是中途出了岔子,才不得不让郑旦顶上;这种时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表明身份,消弥祸事,可偏偏……简直莫名其妙!”他越说越生气,尤其是想到伯嚭指着自己鼻子骂的模样。他一向八面玲珑,在哪里都吃得开,何曾被人那样骂过。 文种拉长了脸道:“你赶紧写封书信,我设法送进宫去,眼下只有夷光表明身份,方才能够平息此事,安抚伯嚭,恢复买办差事。” “文种兄莫忽,夷光足智多谋,非同寻常女子,既然安排她入宫,就应该相信她,稍安勿燥。” 文种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如今焦头烂额的人不是你,自然可以稍安勿燥。”说着,他又生气地道:“我可是把这几年的积蓄都投到这次的买办差事中去了,一两个月还能撑得住,可要是三四个月收不回银钱,那一家家铺子都得关门大吉;所以,这件事一定得趁早解决。” 范蠡眸色微冷,盯着他道:“在文种兄看来,生意比复国还要重要?” 文种被问得有些心虚,目光闪烁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心思飞转,道:“没了生意与钱财,就失去了与伯嚭和那些官员打交道的资本,仅凭我们几人之力,又谈什么复国?” 范蠡默默不语,半晌,他道:“三个月,若三个月后还是像现在这样,咱们再想办法。” 文种若有所思地盯着范蠡,“你根本不想夷光成为吴王的女人是不是?” 范蠡眸中掠过一丝异色,旋即道:“没有!” 文种捕捉到范蠡眼底那丝细微的异色,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你口口声声说对夷光没有他念,其实早就生了情愫;那日伍子胥掳走夷光,郑旦顶替入宫,怕是正合你意;这样一来,既可迷惑吴王,完成复国大业,又能让夷光保住清白,将来好与你双宿双栖。” 见他越说越离谱,沉稳如范蠡也不禁动了怒意,沉下脸道:“文种兄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从一开始,你就不想夷光入宫,是她自己坚持,方才作罢;你说我将生意看得比复国重要,你又何尝不是。”说着,文种又满面冷笑地道:“也是,夷光如此美貌,任谁见了都会心动。” 范蠡满面痛惜地道:“我与文兄相交之年,视为知己,万万没想到文种竟然会这般想范某。” “是,我是不愿夷光入宫,因为我答应过施公,会好好照顾他唯一的至亲,而非出于男女私情。”范蠡遥遥望着越国的方向,一字一字道:“自越国沦陷,大王被掳后,范蠡日夜所想的,只有救出大王与复国这两件事。” 他越说越是痛心,“旁人误会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连文种兄也这样想,真是令人寒心。” 文种也意识到自己话说过有些过份,讪讪道:“我……我这不也是怕误了复国大业嘛;既然没有,那就最好了,范兄别往心里去。”略一沉吟,他又道:“至于夷光的事情,就依范兄所言,等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我不干涉她的任何决定,至于伯嚭那边,我会设法应付。” 范蠡面色稍愉,“那就辛苦文种兄了,山蜂的训练已经初有成效,麻烦文种兄设法将蜜陀香送入宫中,这样便可及时互相消息。” “好。”文种满口答应。 随后的日子,在风平浪静中缓缓过去,蜜陀香在文种的安排下,借张大力的水车,悄然送到夷光手中。 几日后,一群身形细长的蜜蜂在清晨阳光下“嗡嗡”飞入鸣风殿中,在庭院里盘旋几圈后,落在几盆黄色的菊花上。 夷光正执着花洒浇水,瞧见这一幕,唇角扬起一抹无声无息的笑容。 ------------ 第四十二章 锋芒初现 琉璃馆中,伍榕换了一身红色骑马装,准备去骑马,刚走到门口,便瞧见汪慎捧着圣旨过来,后者一见了她,立刻满面笑容地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伍榕一头雾水,正要问喜从何来,忽地心中一动,圣旨……难道夫差哥哥终于决定册立她为后了? 想到这里,两朵红云顿时飞上脸颊,令伍榕不胜娇羞,“可是大王的旨意?” “正是。”王慎笑着应了一声,随即展开明黄色的卷轴,扯着嗓子道:“伍榕听旨!” 伍榕满心欢喜的跪下,可随着王慎一个字接一个字念出旨上的字,笑容凝固在唇边,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之色。 这确实是一道赐婚旨意,却不是册立她为吴国王后的;夫差收她为义妹,册封她为平阳郡主,赐婚大司空季与。 季与出名士族,虽然不及伍子胥那么显赫,但与伍榕也算是门当户对,算是一桩不错的姻缘;可伍榕一心想要嫁给夫差,所以这桩姻缘对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还有义妹…… “伍姑娘,接旨吧。”对于王慎的话,伍榕理也不理,径直起身往外走去,王慎拦住她,“大王有要事在身,不能见姑娘。” “滚开!”面对伍榕的喝斥,王慎不急不徐地道:“大王心意已决,姑娘就算见了,也无济于事,听奴才一句劝,算了吧。” 伍榕哪里肯罢休,非要去见夫差,结果自是吃了闭门菐,她又气又恨,当即策马飞奔出宫,一路往相国府奔去。 她并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宫人的监视中,几乎是她刚出王宫,消息就传到了太极殿,“大王,伍姑娘去相国府了。” “知道了。”夫差头也不抬地应着。 夷光也在待宫人出去后,她轻声道:“大王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自上次那件事后,夫差时不时会传夷光来太极殿侍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莫名喜欢见这个机灵又有些刁钻的宫女,或许……是因为她有一双与救自己那名越女相似的明眸吧。 夷光瞅了他一眼,轻声道:“自然是相国大人了。” “该来的早晚要来。”说到这里,夫差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道:“若相父真来兴师问罪,你会怎么做?” 夷光不假思索地道:“奴婢当然是帮着大王!” “哈哈哈!”夷光那副认真的神气,落在夫差眼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喜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夷光皱一皱秀眉,有些生气鼓着腮帮子道:“大王不相信?” 夫差努力忍着想要去捏那对腮帮子的冲动,笑道:“就怕相父一来,你吓得魂都没了。” 夷光不服气地道,“才不会呢。” “那就瞧着吧。”夫差不以为然地笑着,显然不认为夷光有勇气顶撞伍子胥,连他在对着伍子胥的时候,都会感觉畏惧与不安,何况是一个小小宫婢。 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时辰,伍子胥便到了,也不等宫人通禀,大步走了进来,宫人一脸惶恐地跟在旁边,“大王……” “没事,下去吧。”在打发宫人离去后,夫差望着面色难看的伍子胥道:“相父怎么突然来了?” 伍子胥拱一拱手算作行礼,“老臣听说,大王要将榕儿赐婚予司空季与?” 夫差颔首道:“不错,季与一表人才,又出身士族,与榕儿再般配不过。” 伍子胥绷着脸道:“这门婚事老臣不同意。” “为何?” “榕儿并不喜欢季司空,连面也不曾见过几回,又岂可婚配。” “季司空在春围之时,就对榕儿一见钟情,他的人品修养又皆是极好,相信会是榕儿的良人。” 见夫差一直帮着季与说话,伍子胥面色越发难看,拂袖道:“总之老夫不答应,请大王立刻收回圣旨!” 夫差眸光微沉,“相父说笑了,圣旨已下,岂可收回。” 伍子胥没想到他会一口回绝自己的要求,眼角微搐,痛声道:“榕儿伴驾十年,大王对她就真没半点情份吗?” “正因为有情份,本王才特意给她择了一门大好婚事。”夫差面无表情的说着,随即道:“相父若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见好言好语起不了作用,伍子胥语气强硬地道:“榕儿无意婚配,还请大王立刻收回成命!” “本王说得很清楚,圣旨不可……”不等夫差说完,伍子胥上前一大步,再次道:“请大王收回成命!” 伍子胥身形高大,这么一靠近,顿时给夫差一种极大的压迫感,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正自这时,一道娇小的身影挡在夫差面前,“相国大人这是在逼迫大王吗?” 伍子胥没想到一个小小宫婢敢对自己这般说话,冷声道:“你又是什么人?” 夷光屈一屈膝,恭声首:“奴婢鸣凤殿宫女夷光,见过伍相国。”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落在伍子胥耳中却犹如惊雷炸响,无数冷厉的寒光自眸底激射而出,狠狠刺入夷光面庞,“是你!” 旁人不知道伍子胥这两个字的意思,夷光却是明白的,他认出了自己,但那又如何,最不愿意让夫差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人就是伍子胥,所以她根本不怕后者会揭穿。 那厢,伍子胥回过神来,冷哼道:“老夫与大王说话,哪里轮到你这个小小宫婢插话!” 面对他的喝斥,夷光不卑不亢地道:“奴婢身份卑微,自不该多言,但相国大人也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大胆!”伍子胥厉声道:“一个小小婢女,也敢教训老夫,来人,狠狠掌她的嘴!” 王慎瞅着夫差不敢动手,后者淡然道:“夷光不懂事,相父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伍子胥冷声道:“郑氏粗鄙无礼,满口谎言,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教出来的宫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郑氏不会管教下人,那老夫来替她管一管,掌嘴!” 见伍子胥咄咄逼人,夫差不禁沉下脸,“夷光初犯,还请相父大人大量,饶过她这一回。” “一味纵容,只会让这贱婢变本加厉。”伍子胥想借这件事,好生教训夷光一番,自是态度坚决;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夫差已经不是任由他训斥而不敢反驳的少年了;步步紧逼,只会让这位天子在叛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可惜伍子胥不知道,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会与自己背道而驰。 “上梁不正下梁歪……”夫差玩味着这几个字,在伍子胥又一次催促宫人时,他缓缓道:“相父这是在指责本王吗?” 夫差抬起头,在伍子胥疑惑的目光中,一字一字道:“夷光是本王的宫婢!” “不可能,她明明是……”不等伍子胥说下去,夫差打断道:“她原本确是郑美人的婢女,不过就在相父来之前,本王将她调来了太极殿;所以,她现在是本王的宫女。” 伍子胥回过神来,急忙道:“不行!”这名越女的存在已是令他万般不安,若是再调到夫差身边侍候,必是吴国之祸。 夫差眼眸微眯,带着几分森冷之意道:“怎么,连本王调动区区一个宫女,相父也要插手?” 这一次,伍子胥终于察觉到夫差言语中的不善,略略缓了口气道:“老臣不敢,只是……” 夫差并不打算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打断道:“不敢就好,相父回去好生准备榕儿的出嫁;你放心,本王会给添一份丰厚的嫁妆,断不会辱没了她郡主的身份。” 听到这话,伍子胥想起自己来太极殿的用意,“榕儿与老臣说过,她是不会嫁给季与的,所以请大王务必收回成命。” 伍子胥一而再,再而三的紧逼,令夫差不耐烦到了顶点,“婚姻大事,岂由她任性。”说着,他不由分说地道:“本王心意已决,相父无需再多言。” 伍子胥万万没想到,自己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夫差还如此坚持,以前可从未这样的事,哼,必是被这越女迷惑。 他恨恨地瞪了夷光一眼,对夫差道:“榕儿已有心上人,除了那个人,榕儿不会另嫁他人!”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气结的夫差。 夫差面色阴沉地盯着伍子胥背影,下一刻,他猛然将桌案上的东西拂落在地,吓得王慎等人面色惨白,纷纷伏地请夫差息怒。 “滚出去!”在众人匆匆退出大殿的时候,夷光却恍若未闻,伏下身将纸笔竹简一一捡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 “你没听到本王的话吗?滚出去!”面对夫差的喝斥,夷光静声道:“大王这样,除了气坏身子之外,并不能改变什么!” 夫差正在气头上,自是听什么都不入耳,恼声道:“连你也来嘲笑本王!” “奴婢知道大王胸藏天下,可伍相国位高权重,又是先王的托孤之臣,在朝中根深蒂固,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夷光将夫差心思分析的丝毫不差,令夫差神色一变,狐疑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奴婢就是一个宫女,只是近日常见大王处理朝事,所以跟着学了一些;若有不对之处,还请大王见谅。” 夫差目光幽幽地盯着夷光,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信;半晌,他道:“依着你的话,本王应该听他的话,收回成命?” 夷光徐徐道:“伍相国态度如此强硬,若不收回圣命,怕是朝堂会出乱子;再说了,可若是就这么收回,难免有损君王颜面,得想个折衷的法子。” “说下去。” “若奴婢所料没错,伍相国这会儿应该是去找太王太后了,太王太后那么疼爱伍姑娘,一定会来为她说情,大王可以趁势答应;这么一来,既平息了伍相国的怒气,也不会惹太王太后不高兴,两全齐美。” 夫差静静听着,不悦地道:“他们是两全齐美了本王却还是要落下一个出尔反尔的名声,丢尽颜面。” “大王无需收回圣旨,只需以伍姑娘病重为由,将婚事押后即可,等过个一两年,众人淡忘了再悄悄解除婚约即可。” 夷光这番话令夫差眸光一亮,颔首道:“这个法子倒是可以一试,不错不错。” “雕虫小计,让大王见笑了。”说着,夷光欠身道:“大王若是没别的吩咐,奴婢告退了。” 夫差轩一轩剑眉,“你要去哪里?” “自是回鸣凤殿。”面对夷光的回答,夫差似笑非笑地道:“没听到本王刚才与相父说的话吗,你现在是本王的宫女,太极殿才是你当差的地方。” “可是……” 夫差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鸣凤殿那边,本王会多派几个宫人过去侍候,你得空时候也可以随时过去探望。”说着,他将白玉扳指掷给夷光,“这个就算是你的腰牌吧,好生戴着,要是没了,本王摘了你的脑袋。” “奴婢遵旨。” 是夜,太王太后果然召了夫差过去,祖孙二人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随后几日,伍榕突然病重,太医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只说需要长期静养,夫差“无奈”,将她与季与的婚事无限期押后,但郡主的封号并没有收回。 安阳郡主――这四个令旁人艳羡不已经的字,对于伍榕来说却犹如一把枷锁,将她与夫差的关系死死锁在“义兄妹”这一层上,令她痛苦不已。 伍子胥一事,令夫差看到了夷光的聪敏与慧黠,每每与大臣议事,都会让她在一旁侍候,偶尔还会问她的意见,这样的另眼相看,令伍子胥极是不安,除去夷光的心思也越来越盛。 这日下朝回到府中,伍子胥刚一坐定便对下人道:“去把范先生请来,就说老夫有事找他商议。” 公孙离也在,听到这话脸颊微微一摔,“相国大人可是想找他商议今年沿河一带秋旱的事情?” “不好吗?”伍子胥取过一个橘子徐徐剥着。 “范蠡到底曾是越臣,且在越女那件事,他并未完全洗清嫌疑,所以下官认为,对他,咱们还是要有所保留。” ------------ 第四十三章 试探 伍子胥将剥下的橘皮扔入炭盆之中,屋中很快弥漫着橘子独有的清新气息,他似笑非笑地道:“是真有可疑,还是你看他不顺眼?” 公孙离一惊,连忙起身道:“下官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相国大人,绝无半分私心。” 伍子胥挑去橘肉上一根根的白筋,淡然道:“你在想些什么,老夫一清二楚,行了,老夫自有打算。”说着,他将橘子递给公孙离,“尝尝,新送来的贡橘,味道还不错。” “多谢相国大人。”橘子很甜,水份也足,可公孙离却食不知味,味同嚼蜡,眼角余光不时瞥向紧闭着的四扇朱花门。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范蠡走了进来,恭敬地朝伍子胥行了一礼,随即道:“不知相国大人急召少伯前来,有何吩咐?” 在示意范蠡坐下后,伍子胥沉声道:“今日朝堂上在议论沿河一带秋旱的事情,庄稼几乎都枯死了,如今粮仓尚有余粮,情况还不会很差,但明年就难说了,一旦粮食供应不足,就会有百姓饿死,你素来多谋,可有什么办法?” 范蠡思索片刻,徐声道:“据在下所知,吴境一带沿河无雨,庄稼干旱枯死,另一处却没有受什么影响。” 伍子胥眼皮微微一动,“你是说越境?” “不错。”范蠡颔首道:“越国已亡,成为吴国的附庸,咱们可以从会稽调粮调种,一方面补充粮仓。另一方面,在下夜观星相,明年应该会有一个好春,咱们可以趁机扩大种植,确保明年秋天丰收。” “嗯,是个不错的法子。”伍子胥抚须点头,范蠡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不过范蠡还多想了一点,就是调种扩种,这样能够从根源上解决缺粮的问题,而不是完全依靠从越国调粮。 他已经派人查过,越国粮食并不丰盈,只是略有余粮,一旦大肆调粮,越国百姓就会无粮可吃,活活饿死;虽然他不在乎那些越人的性命,但这么做,容易把越要逼急,从而引发骚乱甚至战争,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一个个大活人。 公孙离却对范蠡的说法嗤之以鼻,“如今才初冬,你就知道明年是一个好春,未免有些可笑。” 范蠡微微一笑,“星相之学,博大精深,公孙将军不曾涉猎,有所怀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范蠡可以保证,明年必有一个好春!” 公孙离嗤笑一声,待要再说话,伍子胥已是道:“是真是假,明年春天就知道了。”说着,他望着范蠡道:“除了这件事,老夫还有一事要与少伯商量。” “相国大人请说。” “两个月前的观鱼大会,老夫虽竭尽全力,还是没能阻止越女入宫,虽说后来大王识破了郑氏身份,将她软禁在鸣凤殿中,可你我都明白,真正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范蠡沉声道:“相国大人是说郑美人身边的那个越女?” “不错。”伍子胥面色阴霾地道:“她当日未能及时赶到沉鱼大会,逐易容改貌,以宫女的身份入宫,如今更是登堂入室,在大王身边指手画脚,榕儿那件事,十有八九就与她有关,长此下去,必然会有大祸。” 范蠡心中一颤,不动声色地道:“相国想除去此女?” “不错。”伍子胥颔首道:“老夫不知她为何迟迟未曾表明身份,但此女暗中迷惑大王,绝非善与之辈。” 范蠡知道伍子胥不会放过夷光,却没料到这份杀意来得这么快,“大人可是已经有了计划?” “没有。”在范蠡诧异的目光中,伍子胥一字一字道:“老夫打算把这件事交给少伯你去办。” 范蠡满面诧异,待得回过神来后,连忙道:“可是越女身在宫中,在下又不能入宫,如何对付?” 伍子胥微微一笑,“少伯足智多谋,这点小事,相信难不倒你。”不等范蠡言语,他又道:“三日;老夫给你三日的时间,希望少伯能给老夫一个完美的结果。” 望着伍子胥眼底笑意背后的冰冷,范蠡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给自己的试验,若是完成不了,或者推脱不接,自己今日怕是走不出这个门槛;可要是接了,夷光…… 见范蠡迟迟不答,伍子胥扬眉道:“怎么,很为难?” “不是。”范蠡暗自吸了一口气,起身道:“既然是相国之命,少伯一定会倾力为之。” “好!”伍子胥满意地道:“老夫等你的好消息。” 待范蠡离开后,公孙离迟疑道:“他……真的会杀那名越女吗?” 说这么久的话,伍子胥神色有些疲惫,他自袖中取出一个瓶子,倒了一些粉末在手背上,深深吸了一口,令精神振起几分,“会与不会,三日之后就知道了,你派人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是。”公孙离应了一声,望着他手里的瓶子,担心道:“大人身体又开始不适了吗?” 早在两年前,伍子胥身体就出现过问题,为免影响伐越大业,他没有声张,让公孙离暗中延请大夫来诊治,除了汤葯之外,大夫还开了吸食的葯,用了一阵子后病情得到控制,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又开始了。 “放心,死不了。”伍子胥收起瓶子,沉声道:“在辅佐大王完成称霸中原的大业之前,老夫不会允许自己出事。” 再说范蠡,离开相国府后,立刻去见了文种,后者听到这件事,也是大吃一惊,随即就是无尽的头疼,引夷光出宫不难,可杀她…… 夷光是他们对付吴国的关键,夷光若死,那复国大业也化为泡影…… 文种恼怒地道:“好不容易伯嚭那边有了点转机,伍子胥又闹这么一出,真是一刻也不消停。”说着,他又道:“依我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夷光表明身份,然后狠狠参伍子胥这老匹夫一本。” 范蠡抚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道:“容我再想想。” 文种连连摇头,“都已经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想的,难道你真想身份败露吗?” “伍子胥给了三日的时间,不必急于一时。”见范蠡始终不肯听劝,文种生气地拂袖而去。 这一切,宫里的夷光并不知道,每一日的早朝过后,她都会去鸣凤殿看望郑旦,陪她说话解解闷,再给庭院里的花浇浇水,当然,浇水是其次,喂养山峰传递消息才是主要。 这日,她刚到鸣凤殿,便看到郑旦正与公子山在庭院中谈笑风生,甚是欢愉,瞧见夷光进来,郑旦招手道:“快来看看,这是二公子新送来的绿菊,我才知道,原来菊花还有绿色的,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夷光笑一笑,走到因为她的出现而略有些拘束的公子山面前,屈膝行礼,“二公子有心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公子山不自在地说了一句,随即对郑旦道:“我不打扰你们主仆说话了,改日再来。” 待公子山走远后,夷光笑意一敛,蹙眉道:“我不是与姐姐说过,不要再见他吗,姐姐为何不听?” 郑旦摆弄着绿菊,淡淡道:“二公子就是送盆花来而已,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姐姐!”见郑旦不以为意,夷光急得直跺脚,“我当然知道你与二公子没什么,可难保别人不会乱嚼舌根子,万一传到大王耳中,那可如何是好?” “大王……”郑旦喃喃念着这两个曾带给她无限欢喜与荣耀的名字,怆然道:“他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人。” “无论他记得与否,姐姐都不应该与二公子走得这么近,人言可畏;万一……万一真出了事,我未必能够保得住姐姐。” 面对夷光的諄諄劝导,郑旦神色复杂地道:“我不用你保。”说着,她转身进了暖阁,夷光连忙追上去,“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望着那双担忧的眼眸,郑旦不知该如何说起,明明自幼一起长大,也是一起入的宫,可夫差偏偏对夷光另眼相看,甚至还将她调去太极殿当差。 而她……自从身份被揭穿后,夫差就仿佛忘记了她这个人的存在,这么多日子一直不闻不问。 她知道,自己不该贪恋这份本就不属于她的温柔,也曾一次次劝自己狠下心肠,不要再想这些;可午夜梦回之时,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越想,就越是痛苦。 她并非存心不听夷光的劝,可看到公子山在鸣凤殿外徘徊不去,一时心软便见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每次公子山来,都会带一些新奇的小玩艺哄她开心,成为她在这寂冷宫庭里唯一的欢喜与快乐;有时候公子山连着数日未来,她甚至会有些惦记。 可现在,夷光连她唯一的快乐也要剥夺,她就那么不配拥有快乐吗,难道非要她在这鸣凤殿里孤独终老才开心吗? 许久,郑旦别过头,漠然道:“我自有分寸,你别管了。”不等夷光再说,她又道:“我乏了,去里面睡一会儿。” 望着郑旦离去的身影,夷光摇头叹息,希望郑旦能够将她的劝说听进去,不要再与公子山往来,否则早晚惹祸上身。 走到庭院中,她拿起花洒,仔细地给盛开的花卉浇水,在宫人没有瞧见的地方,一些细细的粉末落入花洒之中,正是文种派人送进来的蜜陀香。 不多时,一群黄白相间的山蜂闻香而来,在庭院上空绕了几圈后,落在木芙蓉与几盆红色的菊花上。 夷光一惊,自从训练出这批山蜂传递消息后,还是第一次看到山蜂停留在红色花卉上,宫外出事了! 可惜山蜂不停传递具体消息,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不行,她得设法出宫一趟。 可是……宫里有规矩,宫婢不得随意出宫,她倒是能去向夫差求这个恩典,可理由呢,总不能无缘无故出宫去吧? 夷光心事重重地回到太极殿,一个小太监殿外四处张望,瞧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道:“夷光姑娘,你可算来了,宫外有个人说要见你。” “是谁?” 小太监摇头道:“没说,只说有你父亲的消息,让你明日出宫一趟,他在城外的十里亭等你。” “我知道了。”夷光心思玲珑,一听这话,立刻便明白是范蠡派人传信,给自己一个出宫的理由。 ------------ 第四十四章 死中求生 翌日,夷光得了夫差恩典如愿出宫,一路来到城外的十里亭,范蠡果然等在那里。 夷光连忙走到亭中,忧声道:“范先生,出什么事了?” 范蠡低声道:“冬云帮我引开了跟踪的人,我们大概有一柱香的功夫,我长话短说。” “两日前,伍子胥召我过去,逼我在三日内除掉你,并一直派人暗中监视。” 夷光一惊,随即冷静下来,凝声道:“先生可是已经有了打算?” 夷光的沉着冷静令范蠡暗自赞叹,道:“不错,我已与文种兄商量好,待会儿假意要杀你,他会带着伯嚭的人赶到,‘恰好’救下你;这样既能向伍子胥交差,也能保住你的性命。” 夷光仔细听着,待他说完,摇头道:“不行。” “为何?” “伍子胥逼你杀我,表示他对你有所怀疑,除非见到我尸体,否则不能打消他的怀疑;先生,依旧会有杀身之祸。”说着,夷光抬起头,望着范蠡沉寂的面容,“先生多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见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范蠡沉沉叹了一口气,“确实想到了,但这已经是我权衡两日,所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 夷光低头望着自己露在袖外的纤纤十指,半晌,她道:“还有一个办法,我……” 不等夷光说下去,范蠡神情激动地道:“不行,我答应过施公会好好照顾,如今让你入宫,已经是愧对施公,绝不会再害你性命!” 夷光一怔,旋即哂然轻笑,“先生想到哪里去了,父亲大仇未报,复国大业未成,夷光又岂会轻易言死。” 见是自己误会了,范蠡松气之余又有些尴尬,干笑道:“那……那是范某误会了,不是什么办法?” 夷光捋一捋鬓边的散发道:“那日我曾与先生说过训养山蜂之法,而在那本古书上面,还有一个假死的法子。” “假死?” “不错。”在范蠡疑惑的目光中,夷光徐徐道:“上古有方,封奇经八脉,可断息封心,一眼望去,犹如死人一般;需得两个时辰之后,方才渐渐恢复。” “你是指没有心跳与呼吸?这怎么可能?” “其实并非真的没有,只是将这一切降到了极其缓慢的地步,除非一直留意,否则根本发现不了。”说着,夷光又道:“待会儿我施针封住奇经八脉,然后先生再朝这里刺下……”她指一指胸口,“那就一切能够彻底瞒过伍子胥了。” “不行!”范蠡连连摇头,迭声道:“这是心脏要害之处,一旦刺中,假死就会变成真死。” “不会的。”夷光笑道:“这个地方看似心脏,其实离着还有两寸,伤不到要害,我是大夫,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先生只管放心。” 无论夷光怎么说,范蠡始终不肯答应,“太危险了,绝对不可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难道先生还有更好的两全之法吗?”夷光望着范蠡双眼,一字一字道:“伍子胥就如一头猛虎,一旦被他盯上,必死无疑,先生可以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却不能辜负父亲的托付,不能辜负大王与越国千千万万百姓的期望。”说着,夷光伏身跪下,郑重道:“请先生以大局为重!” 范蠡扶起她,痛声道:“你已经为复国大业付出了太多,我不能再让你这么做。” “与先生无关,一切都是夷光自愿。”夷光话音未落,范蠡已是激动地道:“怎么可能与我无关,若非遇到我,你根本不会被卷进这些事情里面,也不会被逼得要假死,我……我实在对不起施公。” 夷光握住他颤抖不止的双手,安慰道:“先生总说我付出许多,先生又何尝不是,日日伴在伍子胥这头老虎身边,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地应付,还要费心照顾身在宫中的我与郑姐姐,先生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 “若没有遇到先生,说不定夷光的处置比现在还要凄惨;所谓山明水秀,世外桃源,不过是一个笑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还请先生不要再自责,一切皆是天注定!” 范蠡定定望着夷光,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子比他……不,应该说是比所有人都有勇敢,也要看得透彻;难怪即使没有倾城容颜,夫差也对她另眼相看。 想到这里,范蠡轻吸一口气,哂然道:“亏我总觉得自己颇有几分智谋,如今看来,竟是比不得你。” “先生说笑了,夷光随口胡言罢了,先生莫要往心里去。”说到此处,夷光发现自己还握着范蠡的手,粉面微红,赶紧收了回来。 倏然失去的温暖,令范蠡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不过此刻情况紧极,他无暇思索这失落从何而来,肃然道:“那我走之后,再让文种兄来救你。” “不。”夷光一口拒绝了他的提议,在范蠡不解的目光中,她徐徐道:“文先生不能救我,伯嚭也不能。” “那要让谁来救?” 夷光望着吴王宫的方向,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夫差。” 在短暂的诧异过后,范蠡已是明白了几分,“你想借这件事离间他们君臣?” 夷光颔首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伍子胥给先生摆了这么一道,怎么着也该回敬一番。” “但吴王未必会相信。”面对范蠡的质疑,夷光微微一笑,“无需尽信,只要他心里有那么一丝怀疑就够了。” “千里长堤崩于蚁穴;一件件事情加在一起,迟早会彻底催毁吴王对伍子胥的感情。”说话间,不远处的树木传来细微的响动,同时,一片柳叶飞镖破空而来,钉在范蠡旁边一株树上。 范蠡拔下飞镖藏入袖中,低声道:“他们回来了。” 夷光微一点头,故作惊慌地往亭外奔逃,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范蠡则假意在后面追赶。 等到了半山坡处,范蠡追上夷光,将一柄匕首狠狠“刺入”夷光胸口,后者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鲜血溢满了胸口。 范蠡似乎被吓坏了,顾不得拔出匕首,踉踉跄跄的逃走,留下夷光的“尸体”。 在夷光走后不久,两道人影偷偷摸摸从树后走出来,确定四处无人后,他们来到夷光“尸体”前,伸手去她鼻息下,确定没有动静后,满意地道:“看来是真死了,咱们回去覆命吧。” “好。”随着这声答应,二人离开了树林,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前绕了一圈。 冬云并没有离去,就藏身在一株大树的树冠上,两枚飞镖紧紧扣在指尖,只要刚才那两人胆敢去拔夷光胸口的匕首,飞镖就会准确无误地射入他们眉心。 确定他们走远后,冬云匆忙来到夷光身前,任她怎么呼咸,夷光都没有反应,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搭脉,那里一片死寂,什么反应也没有。 真的死了? 正自茫然之时,范蠡出现在冬云面前,后者一把揪住范蠡的领子,悲声道:“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杀她?” 其实刚才她一直都在,在范蠡对夷光动手的时候,她意识就要冲出去,可范蠡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朝她做了一个勿动的手势。 她以为,范蠡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后者竟然真的一刀捅下去,而且一刀毙命,那么准那么狠。 “她没有死。”范蠡的回答令冬云诧异不已,下一刻,摇头道:“不可能,我探过她的脉博,确实是……” 范蠡将夷光的计划简单说了一下,随即道:“你立刻去通知文种兄,让他请伯嚭立刻入宫禀告吴王,就说夷光在城外有危险;我会在这里暗中守着,以免出岔子。” “好,我现在就去。”在冬云匆匆赶去通知文种的时候,伍子胥也得到了消息,有些诧异地道:“范蠡果真杀了她?” “千真万确,属下等人亲自探过鼻息,一刀毙命。” 伍子胥惊诧之余,也徐徐松了一口气,范蠡是个人才,如今得知他并非越国奸细,自是再好不过。 最要紧的是,施夷光死了,这个一直令他感到不安的女子,终于是死了,再也不用担心夫差会受美色迷惑了,好,真是好! 再说伯嚭那边,一得到文种报信,顾不得细问,赶紧让人备马车赶往王宫,匆匆到了太极殿,夫差正在与公子山谈事情,瞧见他慌张的样子,蹙眉道:“太宰何事如此慌张?” 伯嚭顾不得喘气,慌声道:“启禀大王,臣刚刚得到消息,夷光姑娘在宫外遇袭,性命垂危!”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夫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伯嚭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后,夫差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但这……这怎么可能? 今早夷光出宫时,还好端端的,自己还叮嘱她多带些钱在身上,突然之间就说性命垂危,这怎么可能? 但他知道,伯嚭是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的,夷光……真的出事了! 想到这里,胸口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疼痛,就像心绞痛发作一样,令他忍不住紧紧捂住胸口,露出痛苦之色。 公子山知道他有心绞痛的旧疾,每次发作,胸口都会疼痛不已,此刻看到他这个样子,顿时大骇,急忙对王慎道:“快去传太医,快!” 在王慎慌慌张张地准备离去时,夫差渐渐缓了过来,唤住他道:“本王没事,不必劳动太医。” 公子山放心不下,道:“可是王兄面色很差,还是让太医看看为好。” “本王的身子自己知道,没事。”夫差摇头,刚才那一下子,虽然与心绞痛发作的症状很像,但他知道不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臣也是刚刚得报,说是太极殿的宫女在城外遇到山贼,被刺中胸口,中伤昏迷;臣想着她是大王身边的人,就赶紧来禀报了。”伯嚭话音未落,夫差便匆忙道:“立刻带本王去。” 公子山放心不下他,遂道:“臣弟也去。” 夫差心系夷光安危,自然不愿乘坐马车,策马一路飞奔,在文种的带领下迅速赶至城外。 夫差远远便看到有一名女子躺在地上,急忙下马奔过去,走得近了,终于能够看清女子的脸,果然就是夷光,一柄染血的匕首就那么刺目地扎在她胸口。 “夷光!夷光!”夫差一边呼喊一边抱起面色惨白的夷光,可无论他怎么呼喊,夷光都没有反应,看起来那么安静,就像……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夫差压下不祥的感觉,伸手去探夷光鼻息,一切是那么的平静,没有丝毫气息流动。 那一刻,夫差胸口像被谁狠狠捶了一拳一样,痛得说不出话来,他顾不得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厉声吼道:“传太医!快传!” 公子山暗自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王兄,她已经死了,就算传太医也没有用了!” “没有!”夫差抬起通红的双眼,厉声道:“她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快去传!” “王兄……”公子山想要拉起夫差,却被后者用力推开,“没听到本王的话吗,快去!” 文种上前扶起公子山,“二公子没事吧?” “没事。”公子山摇摇头,起身时,袖中不甚掉出一块帕子,文种俯身捡起,帕子显然是女人用的,暗香浮动,想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正要还给公子山,意外看到帕子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郑字,而且那针角也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多谢。”公子山似乎很紧张这块帕子,连忙取过藏入袖中。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已经没有气息的夷光突然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吟,夫差一惊,旋即化作无穷欢喜,紧紧盯着夷光,果然看到后者缓缓睁开眼睛。 “大……大王……”夷光虚弱地唤着。 “是本王,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夫差激动地语无伦次,紧紧抱着夷光,似乎要将她融入身体里一样。 夷光怔怔望着夫差,她料到自己醒转后会看到夫差,却没想到后者看到自己醒来,是那么的激动。 心底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 ------------ 第四十五章 结交 夷光被立刻带回了王宫,正如她的预料一样,匕首避开了心脏,虽然伤重,却不会危及性命。 虽然性命无虞,但她流了太多血,一回到王宫就沉沉睡去,等她醒来时,窗外一片黑沉,想必是睡了一夜。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令夷光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高大的声音,虽然屋里点着蜡烛,但因为逆光而站的原因,她并不能看清那人的脸,只能凭声音判断,“大王?” “还好,没伤了脑子。”夫差在床边坐下,道:“喝葯吧?” 望着夫差手里的葯,夷光试探道:“大王一直在这里?” 夫差有些不自在地道:“别问那么多,赶紧吃葯。”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葯碗递过去,但他是一国之君,从未侍候过人,又哪里懂得喂葯,弄得到处都是葯渍,最后只得让宫女进来喂葯。 待得宫女退下后,夷光忽地低低笑了起来,夫差蹙眉道:“你笑什么?” “奴婢第一次看到大王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夷光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有趣。” 夫差被说得面色一红,好在屋里光线黯淡,他轻咳一声,道:“你倒是心大,差点被贼匪杀死,还有心情笑话本王。” 听到这话,夷光面色一黯,低低道:“杀奴婢的,并不是贼匪。” “为何这么说?” 夷光吃力地伸出手,扯出戴在颈上的项链,上面有一个白玉扳指,正是夫差之前赏给她的,“若是贼匪,怎么会不抢走这个扳指?” 夫差一怔,迟疑道:“或许……是他们没有发现。” “不会的。”夷光摇头道:“奴婢本以为传信进来的,是在越国时候的同乡,可出宫之后方才发现,与那人根本不认识;大王您想,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奴婢父亲的下落。” 被她这么一说,夫差亦觉得可疑,“后面呢?” “他带着奴婢一路来到城外,奴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想回去,结果……他突然拿刀刺过去,奴婢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杀你,你可有什么仇家?” “奴婢不知道,至于仇家……”夷光苦笑道:“奴婢就是一个卑微的越女,能有什么仇家,若非要说有,除非是……”话说到一半,她露出畏惧之色,紧紧闭住了嘴巴。 见她迟迟不曾说下去,夫差追问道:“除非是什么?” 夷光不安地摇头,“没……没什么。” 夫差哪会看不出她有意隐瞒,道:“你就不想找到杀你的凶手吗?” 夷光瞅着他,怯怯道:“当然想,可是……奴婢没有证据,只凭猜测,恐怕会冤枉了无辜。” “是否无辜,本王会派人调查,你只管说就是了。”在夫差的催促下,夷光一脸“无奈”地道:“奴婢确实不曾与人结怨,但并非这样就能换来平安,并非人人都像大王一样愿意善待越女。” 夫差心思一转,已是明白过来,“你是说伍相国?” 夷光摇头道:“奴婢不敢肯定,不过……相国大人一直不喜欢奴婢。” 夫差面色变幻不定,半晌,他淡然道:“相父之确实不喜欢越女,但也不至于做出买凶杀人,你别多心了,这话以后也不要再说。”说着,他又道:“你好生歇着吧,本王明日再来看你。” 在走出屋外时,夫差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眸光冰冷如寒潭。 再说文种,他一回到府里,便立刻翻箱倒柜,最终在一个紫檀木柜中找出一条宝蓝色滚边腰带,这是郑旦善女红,这腰带就是她所赠,他一时用不着,就随手搁在这里了。 文种抚过腰带两侧细密的针脚,喃喃道:“果然一模一样。” 这腰带与公子山随身所带的那块帕子无论行针手法还是针脚、收线都一模一样,再加上那个“郑”字,他可以肯定,必是出自郑旦之手。 只是……郑旦的帕子怎么会在公子山身上? 一个是被冷落的美人,一个是王室二公子,怎么都扯不上关系,除非…… 文种望着那条腰带,一个计策在脑海中渐渐成形,相较于不听话的夷光,郑旦这枚棋子,或许会更好用。 没人知道文种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从那以后,他开始刻意结交公子山,后者性子单纯,文种又是八面玲珑,口舌巧妙之人,很快便熟络了,经常一起饮酒登山。 夷光死而复生的事情,果然没有引起伍子胥的怀疑,只当是她运气好,逃过一劫。 虽然没能杀了夷光,令他很是遗憾,但并未再急着动手。一来,后者在宫中养伤,夫差又看得,难以下手;二来,他忙于秋旱一事,暂时抽不出空来。 伍子胥几经思量,采取了范蠡的建议,从越国调粮储于粮仓的同时,也调取大量种子,开垦荒地,扩大种植。 冬去春来,正如范蠡所说,这是一个好春,春风化雨,春雨绵绵,滋润着干旱了一个秋冬的土地同时,也预示着这一年会是一个丰收之年。 可令伍子胥没想到的是,一直到了春末,那些播下去的种子,无一株抽芽,把土挖开后,发现种子早就已经烂掉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此时,不知从哪里传起了一个说法,说是吴国攻伐越国之时,杀人太多,之后又不肯善待越民,上天震怒,故而降下灾难。 伍子胥听闻此事后,大是震怒,认为是有人妖言惑众,当即派人严查,却怎么也查不出来。 每年春天播种,秋天收割,如此方才保证百姓有粮吃,如今春播失败,意味着秋天将没有粮食可收,到时候,一定闹起大范围的饥荒,这是吴国所不能承受之痛。 夫差自然也听闻,他对伍子胥本就不满,借着这次的事,狠狠训斥了一番,并让他立刻设法补救。 伍子胥既要应付夫差的斥责,又要想着补救之法,整日焦头烂额,别的都好说,唯独这粮草问题,着实要命。 民以食为天,吴国看似强大,其实因为连年战争,早已经外强中干,若是再出饥荒,必然大乱。 要是夫差听他的话,杀了越王,将越国彻底吞并,便可补充国库与粮仓,不至于这般被动,都怪伯嚭那个小人误国。 唯今之计,只能从越国调粮,虽说会引起越国百姓不满,但眼下吴国百姓温饱才是最重要的,要是那些越民当真胆大包天,敢犯上作乱,派兵镇压就是了。 在得知伍子胥的打算后,范蠡主动请缨,愿前往越国调粮,伍子胥一番思索后,答应了他的要求。 一来,范蠡曾在越国为官,熟悉越国形势,便于交涉;二来,范蠡既然投奔吴国,理应出力。 在范蠡起程赶往越国时,文种也悄悄开始了他的计划。这日,他像往常一样约公子山登高饮酒,正相谈甚欢之时,忽地低眉叹息,神色郁郁不展。 公子山搁下酒杯,疑惑地道:“文种兄为何这般模样,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文种起先不肯说,直至公子山再三追问,方才道:“在下倒没什么事,就是担心在宫里的郑娘娘。” 公子山眉目一动,“你是说……郑美人?” “是啊。”文种望着亭外殷红如火的枫林,沉声道:“在下前两日得知郑娘娘不止被大王禁足在鸣凤宫,还要被那些美人、才人还不肯罢休,经常暗中刁难,再加上思念故国,整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 公子山疑惑地道:“我也曾去看望过郑美人几次,瞧着还好,并未像文兄说得那样。” 文种苦笑道:“郑娘娘生性善良,自不愿外人为她担心,在下原本也不知道,还是托人送东西进去的时候,才知晓的。”顿一顿,文种道:“郑娘娘出身贫寒,来到吴国之后,更是艰难,直至遇到在下方才算是安定了一点,在下也一直将她当成亲妹妹一般照顾,可惜……”他叹息道:“宫墙高筑,在下除了偶尔托人送些东西去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公子山原本就对郑旦情根暗种,文种这番话更是令他怜心大起,遂道:“文种兄莫急,我会多去鸣凤殿看望郑美人,至于王兄那里,我也会设法劝说。” 听到这话,文种露出欣喜之色,但很快又被忧愁所覆盖,摇头道:“二公子心善,可惜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再说了,宫中人心险恶,二公子一片好意,落到别人嘴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指不定还会连累二公子。”说到这里,他又长叹道:“罢了罢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注定一世孤苦伶仃。” 他越是这么说,公子山越是不舍,忍不住道:“难道就真没别的法子吗?” “有,但是……”文种面露为难之色,迟迟不曾说下去,公子山着急地催促道:“既然有法子,就赶紧说,莫要吞吞吐吐。” 文种咬牙道:“大王对郑娘娘成见已深,想要他们二人冰释前嫌,根本不可能,至于宫里的那些个才人美人,想要她们善心大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让郑娘娘离开王宫,如此才能真正清静安宁” 公子山一惊,“你想让王兄贬她出宫?” “不。”文种摇头道:“昔日太湖湖畔,大王当成全城百姓的面将郑娘娘风风光光地迎入宫中,册封美人,若是这会儿送出宫,岂非成了食言之人?再者也会引起越人的不满;正因为种种考量,当初得知真相后,大王才未将郑娘娘贬出宫,如今又怎么会旧事重提?” 公子山颔首之余,又疑惑地道:“那文种兄何以说让郑娘娘离开王宫?” ------------ 第四十六章 修建馆娃宫 在公子山的一再追问下,文种终于说出了他的真正意思,“在下的意思是……另造一座宫殿,供郑娘娘居住,如此不就能清静安宁了吗?” 文种的话令公子山眸光一亮,抚掌道:“原来如此,果然是一个好主意,只是……”他为难地道:“建造宫殿需要耗费大量的银钱与人力,若是当宠的妃子也就罢了,可现在……王兄恐怕不会答应。” 文种颔首道:“在下也想到了,所以才一直不愿说。不过话说回来,修建宫殿虽然耗费巨大,却也并无非一无益处。” 公子山眸光微微一亮,“此话怎么讲?” “范蠡此刻正在前往越国借粮的途中,若是越人知道大王待郑娘娘如珠如宝,甚至特意修建一座宫殿供其居住,必然感念大王英明仁德,从而使得借粮一事事半功倍;将来与他国开战之时,越国亦会成为咱们大吴最坚实的后盾。” 公子山深以为然地道:“确是这个道理,但要王兄一下子拨出这么多银钱来,实在有些困难。” 听到这话,文种突然起身伏跪于地,他这副模样将公子山骇了一跳,“文种兄这是做什么?” 文种神情肃然地道:“在下从楚国辗转到越国,受尽白眼与排斥,亦尝尽人情冷暖;在下原以为天下人都是这般趋炎附势,跟红顶白,直至遇到二公子;您是吴王兄弟,却不计身份,愿意折节下交,实在令在下感动,也令在下暗暗发誓,此生此世,绝不负二公子之谊。” 文种这番情真意切令公子山感动不已,“文种兄言重了,快快起来。” “千言万语亦不足以表达在下对二公子的感激。”说着,文种一字一字地道:“只要二公子一声令下,在下愿意奉上所有身家财产来修建宫殿。” 公子山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短暂的惊愣过后,喜悦如潮水一般迅速朝他涌来,文种家财万贯,若是他真肯出资修建宫殿,那郑旦就可以离开纷争不断的后宫,独居一处,而他……也可以有更多的机会与郑旦相处。 公子山努力压下心中的狂喜,“文种兄此话当真?” 文种是何等精明之人,又岂会看不出公子山已经上当,斩钉截铁地道:“千真万确。” “好!”公子山用力一拍石桌,起身道:“我现在就去找王兄。” “不可。”文种拦住他,肃然道:“大王那里好说,伍相那关却是难过。” 被他这一说,公子山也想了起来,皱起两条温润的眉毛,“这倒也是,相父素来不喜欢越人,郑美人入宫的时候,他可没少拦着;如今虽有文种兄你出钱出力,恐怕相父也不会答应。” “所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在示意公子山坐下后,文种道:“除了二公子与伍相之外,朝堂上还有一人举足轻重,若能得他支持,此事定然能成。” 公子山心思一转,已是猜到了几分,“太宰?” “不错,太宰大人与伍相一样,都是托孤重臣,深得大王倚重,他肯帮着说一句,胜过别人千言万语。” 公子山颔首道:“确是这么个道理,也罢,我明日去见一见他,他与我关系甚好,应该不成问题。” “那就好。”说着,文种又道:“在下趁着这两日功夫,将宫殿草图画出来,然后给二公子送去,这样二公子向大王进言的时候,也显得有理据一些。” 公子山不疑有它,欣然应允,“好,我等着文种兄。” 数日后,公子山在朝堂过后向夫差进言修建宫殿之事,果然如文种所料,伍子胥一听这话,就立刻反对,“郑氏入宫,已是隆恩浩荡,岂有再专门为其修建宫殿之理,简直是笑话!”说着,他又对夫差道:“大王切莫跟着二公子胡闹。” 夫差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瞧不出是什么心思,半晌,他道:“把图纸拿给本王看看。” 公子山一喜,连忙双手呈上文种昨夜刚刚送来的图纸,看到这一幕,伍子胥大急,“大王……” 夫差打断道:“本王只是看看而已,相父无需紧张。”说话间,他已经从公子山手里接过图纸,徐徐展开后,是一座精巧华丽的宫殿,楼阁玲珑,金壁辉煌,正当中一块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 夫差轩一轩眉,“馆娃宫?” “是。”公子山拱手道:“美人为娃,馆娃即是美人所居之处。” 夫差对他的解释不置一词,待得看过整张图纸后,他道:“建在何处为好?” 听他这么问,公子山精神一振,连忙道:“臣弟看王宫东侧尚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正适合建造此宫。” 伍子胥越听越不对,急声道:“如今国库并不宽裕,再加上粮食失收,令国库负担繁重,万万不可再大动土木,那个宫殿。” 站在一旁的伯嚭闻言,冷笑道:“说起粮食失收,可皆是拜伍相所赐呢。” 伍子胥面色一沉,“你身为太宰,竟也与那市井百姓一样愚昧无知,实在荒唐。” “是百姓愚昧,还是有人杀戮太重,触犯上天,相国大人自己清楚。”说着,伯嚭朝夫差道:“大王,自从伐越归来之后,先是旱灾,之后又是种子无缘无故腐烂,使得粮食失收;臣以为这是上天降下的警示,若再不引起重视,恐怕会有更多的灾祸降临。我吴国虽然强盛,可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灾难。” 夫差微一点头,道:“所以太宰的意思,是赞同修建馆娃宫?” “大王英明。”伯嚭颔首道:“臣以为修建馆娃宫有三好。第一,就如二公子说的,可以令越人感念大王仁德,令范蠡前往借粮一事,事半功倍;第二,吴越一家,息上天之怒;第三,修建宫殿乃是国力的体现,令天下人皆知我吴国之强,不敢轻视。” “一派胡言!”伍子胥愤然拂袖,“你可知修建一座宫殿要多少人力物力?” “我当然知道。”伯嚭毫不相让地道:“相国大人没听到二公子说吗,商人文种愿意倾力出资修建,这么一来,落在国库上的不过三四成,以吴国今时今日的国力,根本算不得什么。” 伍子胥不愿与他做口舌之争,态度强硬地道:“那个文种无缘无故出钱又出力,分明是有所图谋,总之此事万万不可。” 伯嚭悄悄瞅了一眼夫差,冷笑道:“好大的威风啊,敢问伍相一句,你眼里可还有大王?” “当然……”伍子胥尚未说完,伯嚭便厉声道:“当然没有,自从先王过世后,你一直以帝师相父自居,把持朝政,蛮横霸道,但凡不同意你意见的,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令得世人只知你伍员不知大王。” “放肆!”伍子胥气得浑身发抖,“老夫自问尽忠职守,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吴国,为了大王;你竟然如此冤枉老夫,究竟有何居心?!” “你我同为先王遗臣,理应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大王,匡扶社稷;可你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这几年为了吴国与大王,我一直忍气吞声,不与你一般计较,可你却越来越霸道,屡屡越狙代庖,连朝堂也成了你的一言堂,容不得别人插嘴半句,实在过份!” 伍子胥被说得满面涨红,论口舌之利,他又怎么是伯嚭的对手,只得朝夫差道:“老臣一片赤胆忠心,绝无半分私念,还请大王明鉴!” 夫差淡淡道:“相父忠心,本王当然知道,太宰身为朝堂重臣,一言一句皆得慎重,岂可人云亦云。” 伯嚭暗暗一笑,他知道夫差这是在向着自己呢,当即乖巧地道:“臣知罪,请大王责罚。” “退下吧。”见夫差这般轻描淡写的放过了伯嚭,伍子胥又惊又怒,急忙道:“伯嚭妖言祸众,不可轻易饶过。” “太宰一时失言,相父不要计较了。”说着,夫差徐徐抚着精美的宫殿图纸,凉声道:“本王仔细想过了,既然有人愿意出资,那就把馆娃宫建起来吧。” 伍子胥大惊,顾不得指责伯嚭,急声道:“馆娃宫万万建不得!” 夫差倒也不生气,淡然道:“本王心意已决,相父无需多言。”说着,他对公子山道:“此事就由你全权负责。” 公子山大喜,连忙恭声道:“臣弟领旨!” 伍子胥心急不已,大步上前道:“大王为区区越女修建宫殿,传扬出去,必会落得一个沉迷女色,贪图享乐的名声,于吴国大为不利,还请大王即刻收回成命!” 夷光就站在夫差旁边,她望着伍子胥双足,轻声道:“请相国大人退下。” 伍子胥正在气头上,听到她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了她厉声道:“大胆越女,朝堂之下岂有你说话的份。来人,给老夫掌她的嘴!” 夫差眸光一沉,“相父息怒。” “越女无礼,大王不可一味纵容!”伍子胥打定主意要教训夷光。 在伍子胥盛怒的目光中,夷光屈膝道:“相国大人误会了,奴婢只是想提醒您,您站错地方了。” 伍子胥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这一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刚才走得太急,双脚不知什么时候踩在了雕有九龙捧珠浮雕的鎏金台阶上。 可别小看这太极殿中的区区三级台阶,自吴国开国以来,只有皇帝与太子才能够走,除此之外,谁人踏上都是死罪。 伍子胥虽是辅政大臣,又被夫差称一声“相父”,可他依旧是臣子,没有资格踏上这鎏金台阶。 伍子胥赶紧退后,满面惶恐地跪地请罪,“老臣大意,请大王治罪。” 夫差面色阴沉地盯着他,就在伯嚭等人以为他会借此发难的时候,面色突然由阴转晴,微笑道:“相父并非有意,本王又怎么会怪罪,快快请起。” “谢大王。”伍子胥松了一口气,正欲将话题引回修建馆娃宫一事,夫差已是道:“二弟赶紧去筹备修建一事,对了,得空的时候,带那个叫文种的商人见一见本王。” “是,臣弟告退。”公子山欣然领命离去。 “大王……”伍子胥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夫差打断,“说了这么久,相父也累了,快回府去歇着吧,别等会儿又不小心踩了这鎏金台阶。” 伍子胥性子耿直,却不是笨人,别看夫差说得客气,其实是在警告自己,若自己非要阻拦修建馆娃宫,那他就会追究自己误踩鎏金台阶的罪名。 罢了,先由着他们修建,慢慢再想办法。 想到这里,伍子胥无奈地拱手退下,随即伯嚭也知趣地退出了太极殿。 待他们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夫差长出一口气,闭目靠在盘龙椅背上,每次与这些老奸巨滑的大臣打交道都让他心神俱疲,乏累得很。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在太阳穴一下一下地按着,轻重适中的力道令夫差很是舒服,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道:“知道本王为什么会答应修建馆娃宫吗?” “修建馆娃宫虽有种种好处,但奴婢以为,并不能够打动大王,大王之所以会答应,是因为伍相。”夷光的声音与她手上的动作一样温柔,如缠绵的春风。 “你倒是看得明白。”夫差嘴角扬起细微的笑容,将近一年的相处,已是令他习惯了耳边这个女子的聪慧与敏锐;可以说,除了容貌之外,她几近无瑕。 夷光浅浅一笑,“这么说来,奴婢猜对了?” 夫差缓缓睁开眼,冷然望着殿外明媚的阳光,“还记得提起馆娃宫时,相父的对本王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夷光略一思索,已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大王切莫跟着二公子一起胡闹。” “不错。”夫差冷冷一笑,“在相父眼中,本王还是那个只知嬉戏胡闹的黄口小儿,而非一国之君。” “伍相自幼看着大王长大,一时之间难免改不过来,您再给他一些时间。”夫差对夷光的回答嗤之以鼻,“本王登基数年,还不够他改的吗?” “可他终归是大王唯一的师傅。”夷光这名话勾起了夫差深藏在心底的隐秘,神色复杂地道:“其实本王还有一位老师。” 夷光诧异地道:“还有一位?奴婢怎么从未听说过?” “他在多年前就离开了,自是没什么人知道,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一见。”夫差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思念之情,可见对那位老师感情甚深。 ------------ 第四十七章 起疑 夫差要大兴土木修建馆娃宫供郑旦居住的消息,很快便遍了后宫,宫中诸女皆是又妒又羡,尤其是伍榕,气得将琉璃馆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遍,尤不能解恨,连夜赶去太极殿想要让夫差收回成命,夫差知其来意,任其在殿外站了大半夜,始终不肯相见。 伍榕不甘心,遂出宫去见伍子胥,方知他早已因为修建馆娃宫一事与夫差大吵一场,不欢而散。 伍榕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中,“这么说来夫差哥哥是铁了心要为那个卑贱的越女修建宫殿?可是……为什么?” 她不明白,夫差明知道郑旦是假的,也早已冷落了她,为何还要为她大兴土木,修建行宫? 伍子胥抚着花白的长须,一字一字道:“他这是在与老夫赌气呢!” “赌气?”在伍榕疑惑的目光中,伍子胥徐徐道:“大王年轻气盛,又身为一国之君,早已不满老夫处处管制。”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伍榕当即道:“可义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好。” “大王终日被伯嚭等一众小人围绕,难免被迷惑心神,分不清好坏。”伍子胥接过刚刚沏来的茶盏,随着茶盖揭开,一股氤氲雾水伴着清幽的茶香徐徐散开,沁人心脾。 “那可怎么办?”望着伍榕焦灼的神情,伍子胥微微一笑,“榕儿无需担心,大王很快就会明白孰忠孰奸。” 伍榕精神一振,连忙道:“义父有办法了?” 伍子胥颔首道:“修建行宫,看似是二公子的主意,可在他所说的字里行间,始终有一个人的存在。” 伍榕思索片刻,道:“文种?” “不错。”伍子胥凉声道:“郑旦是他送入宫中的,如今又主动请缨修建行宫,甚至不惜拿出所有家底,你说说,这合乎情理吗?” “确实奇怪,难道……他是为了讨好大王?” “恐怕讨好是假,刺探消息是真。”听到这话,伍榕明白了几分,惊声道:“义父怀疑他是越国奸细?” “越人狡诡,但凡有一丝可能都不可放过。”说着,伍子胥又道:“若他真是奸细,修建行宫之时,一定会有异动,到时候便可抓他一个人赃并获,也能够让大王明白,谁是忠臣谁是奸侫!” 听到这话,伍榕心中一松,笑道:“还是义父有办法。” 伍子胥抚一抚她光洁的额头,“行宫那边,义父会让公孙离盯着,但你……也要替义父盯一个人。” “郑旦?” 伍子胥摇头道:“她只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越女,空有一张美貌,不值得咱们费心,我要你盯的,是大王身边的那一个。” “夷光?”待伍子胥连点头,伍榕疑惑地道:“那就是一个粗浅的宫女,盯她做甚?” “粗浅宫女?”伍子胥冷笑道:“王宫之中,宫女数以千计,何以大王只将她调去了太极殿?得知她出事,更是紧张地亲自出宫相救,甚至彻底守着她身边?” 提起此事,伍榕心里亦不是滋味,“所以义父怀疑,她也是奸细?” “不是怀疑,是一定。”在一阵短暂的犹豫后,伍子胥道:“有一件事,义父一直没告诉过你,夷光才是救大王的那个越女。” 伍榕惊得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伍子胥,下一刻她连连摇头,“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为何?” 伍榕努力梳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酸溜溜地道:“大王说过,救他的越女姿容绝世,有沉鱼之貌,可那个夷光空容颜粗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 “这世间有一种易容之术,可将一个人的容貌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何况只是改动的丑一些。” 伍榕半信半疑地道:“若果真如此,她为何不自己进宫,而要让郑氏顶替?” 伍子胥将当初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随即道:“她事后为何一直不表露身份,义父也想不明白,不过这对咱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至少给了咱们更多的时间。” 伍榕颔首道:“知道了,我会盯紧她的。” “此女狡诈多变,又口舌伶俐,你切记要小心,遇到事情不要与她正面冲突,来告诉义父就行了。” 伍子胥又交待了几句后,道:“天色不早了,义父送你回宫。” “嗯。”伍榕随他一起离开相府,在走到途中时,突然被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婆子拦住了去路,捧着一个破碗哀求道:“这位姑娘行行好,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求您赏几个钱,让我买个包子吃。” 伍榕连忙后退,一脸嫌弃地捂着口鼻,公孙离也在,上前推开她,喝斥道:“哪来的脏婆子,快走开。” 乞丐婆子不肯离去,一直纠缠着伍榕,后者被缠得没法子,从钱袋中取出几个铜钱在扔进那个油腻腻的破碗里时,她突然觉得那个乞丐婆子有些眼熟,“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乞丐婆子似乎也认出了她,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转身就走,与刚才纠缠不放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这个样子更加引起了伍榕的怀疑,当即命人拦下,又让人拨开婆子蓬在脸上的头发,让她可以看得更清楚。 许久,伍榕终于认了出来,恍然道:“我记得了,你是观鱼大会上的那个在手中暗藏鱼食的越女。” “不……不是,你认……认错人了。”乞丐婆子结结巴巴的样子更加令伍榕确定自己没有认错,冷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还真是命硬。” 雅兰见瞒不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奴婢知错,求姑娘大人大量,饶奴婢一命,您要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伍榕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呵,不过就是一个卑贱的越女罢了,又能做得了什么。” 雅兰心思飞转,勉强想起自己的一个用处,“奴婢以前一直住在越王宫,可以告诉姑娘越王宫里的事情。” 她这话引起了伍子胥的注意,“你是越王的什么人?” “奴婢是越王后的嫡亲妹妹,后来越国战败,便被带到了这里。”她怕不能说动伍子胥,又急急道:“奴婢知道很多事情,譬如越王最喜欢李夫人所生的儿子;有一次,奴婢悄悄看到他在问谋士子皮能否立李夫人之子为太子,还有……” 伍子胥神色一动,“你见过子皮?” 见他对自己的话感兴趣,雅兰连忙道:“见过几面,不过他的来历很神秘,没有家人也没有成亲。” 伍子胥眉头微微一皱,“将近六旬的人还没成亲?” “六旬?”雅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子皮先生连三旬都不到啊。” 这句不经意的话落在伍子胥耳中却犹如惊雷炸响,几乎不能相信,“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雅兰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哭了出来,泪水在漆黑的脸庞上留下两道滑稽的印迹,“子皮先生真的不到三旬,奴婢没有骗您。” 伍子胥目色阴沉,他看过“子皮”的尸体,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与雅兰的话完全不相符。 雅兰没必要也没胆子骗自己,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公孙离杀错了人,真正的子皮还活着。 想到这里,他恼怒地看向公孙离,后者面如死灰,不用伍子胥说,他也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 伍子胥回回目光,盯着尚跪在地上的雅兰道:“若再让你见到子皮,可认得出来?” “当然。”听到雅兰不假思索地回答,伍子胥点头道:“好,你以后就在老夫府中当差吧。” “多谢老爷!”雅兰大喜过望,连连磕头谢恩。 伍榕紧着秀眉道:“义父,你为何要收留她?她可是越女。” “为父自有计较,你别管了,我还有些事情,让管家送你回宫吧。”说着,伍子胥又叮嘱道:“记着,今日之事,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包括大王。” 他们并未留意到在不远处,有一名女子一直悄悄盯着他们,并将刚才的事收入眼底。 正在越国借粮的范蠡并不知道,伍子胥已经知道自己金蝉脱窍的事情,危机正在一步步逼近…… 有了夫差的支持以及文种的资助,馆娃宫很快便动工建设,而文种也见到了夫差,他八面玲珑,自然哄得夫差甚是高兴,并借此讨到了见郑旦的恩典。 文种在鸣凤殿逗留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去,说了些什么,只有他与郑旦知道。 在走到宫门时,文种看到了夷光,后者屈一屈膝,轻声道:“奴婢送文先生出宫。” 文种眸光一动,微笑着还了一礼,“有劳了。” 在远离了那些守卫的耳目后,夷光方才问出心中的疑惑,“文先生为何要建议二公子修建馆娃宫?” 文种微微一笑,“遗之巧菝,使起宫室高台,尽其财,疲其力;此乃伐吴九术的第五术。” “表面看来,建造宫殿的银财由我所出,可始终有一部分要动用吴国国库,至于人力就更不用说了。另外……”文种压低了声音道:“我打算在馆娃宫中修建一条密道,便于密谈商议;眼下虽然可以传递消息,可毕竟局限太大,实在不便。” “这件事范先生知道吗?” “当然。”文种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此乃范兄往越国之前定下的计谋,我等要尽力配合。” 夷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遂点头道:“我知道了,文先生辛苦。” “客气了。”顿一顿,文种肃容道:“对了,冬云让我告诉你,范蠡的身份很可能瞒不住了。” 夷光骇然,“怎么会这样?” “冬云一直在暗中监视伍子胥,前几日在市集上,有一个乞丐婆子拦住了伍子胥,原来她是王后雅鱼的妹妹,她曾见过子皮真容;幸好范兄现在去了越国调粮,尚能拖延一段时间,可早晚要回来,到时候伍子胥就会知道范兄即是子皮。” “又是她!”夷光面色阴沉地道:“有办法杀了她吗?” “冬云试过,但伍子胥早有防备,府中戒备森严,根本不能接近,而雅鱼也从不外出,实在令人犯难。”文种忧心忡忡地说着,“你素来足智多谋,可有什么办法?” 夷光一时也没什么法子,只得道:“且容我仔细想想,一有法子就立刻传信告诉文先生。” “好,一定要尽快。”这般说着,文种拱手离去,而夷光也回到了太极殿。 ------------ 第四十八章 情之所起 夜间,夫差赐了一块进贡来的辟尘香给她,焚之有异香,令人心醉神驰;夷光知道郑旦喜欢香料,便送去了鸣凤殿,哪知一进里面,就看到郑旦伏在桌上哀哀哭泣,看到夷光进来,赶紧抹去眼泪。 “出什么事了?”面对夷光的询问,郑旦强颜道:“没事,就是刚才不小心吹了风,眼睛有些难受,过会儿就好了。” 夷光哪里肯相信,一再追问,郑旦被问得心烦意乱,挣开她的手起身道:“总之你帮不了我,别问了。” “这么说来就是有事了。”见郑旦不语,夷光又道:“从小到大,姐姐有什么事情都会与我说,为何这次就不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总能想到办法的。” 郑旦怅然道:“能有什么办法,他非要……”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不对,赶紧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但还是被夷光嗅到一丝气息,她思索片刻,试探道:“与文先生有关?” “你怎么知道?”郑旦脱口而出,待意识到不对时,已是来不及,只能慌乱地看着夷光。 “果然与他有关。”夷光面色微微一沉,“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我不能说的。”郑旦摇头,神色间充满了惊恐与害怕。 夷光盯了她片刻,忽地道:“好,我不问你。”就在郑旦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又道:“我去问文先生。” 听到这话,郑旦花容失色,急忙拉住准备离去的夷光,“千万不可,文先生要是知道我把这事告诉了你,他……他不会放过我的。” 夷光越听越觉得不对,更加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我……”郑旦紧张地绞着手指,半晌,她紧紧攥住夷光的手,“那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更不能让文先生知道。” 她攥得很用力,像要嵌进骨头里去一样,夷光忍痛道:“好,我答应你。” 她的许诺令郑旦略微放松了一些,慢慢将文种今日来见她的用意说了出来,原来文种知道公子山爱慕郑旦,便让郑旦设法勾引公子山,并挑拨他与夫差,令他们兄弟阋墙,互生嫌隙。 而他,就会从旁辅佐,助公子山其推倒夫差,取代其成为吴王,随后再游说公子山释放越王;这么一来,他就会成为两国功臣,左右逢源。 他知道夷光不会同意,所以临行之前,威胁郑旦不得将这件事告诉夷光,否则就取她性命。 郑旦胆小怯懦,不敢违抗,只能自己躲起来悄悄哭泣,没想到会被夷光撞见,被迫说出真相。 夷光面色难看地道:“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弑君夺位,哪有这么容易;稍有差池,不止如今的计划毁于一旦,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郑旦抽泣道:“我也知道,可他非逼着我这么做,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姐姐别急,我去与他说。”听到这话,郑旦大惊,急忙拉住夷光,“你答应过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你不可以食言!不可以!” “姐姐别急。”夷光拉着她坐下,“我可以不说,可接下来呢?姐姐真要照他的话去勾引公子山,挑拨他与吴王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了。”郑旦将脸庞埋在双手之中,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 “姐姐啊!”夷光强行拉下她的手,强迫她看着自己,“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是让我去试试;或是照他的话勾引公子山,你选哪一条?” 郑旦怔怔看着夷光,脑海里却是公子山纯真与痴情的目光,其实早在今日之前,她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小叔子,每天都盼着能够相见,哪怕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她虽不如夷光聪敏慧黠,却也知道夺位有多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她又怎么忍心将真心所爱之人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郑旦心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 不知过多久,她望着夷光道:“你真有办法说服文先生?” “试,还有几分希望;不试,却是半分都没有。”说着,夷光握住郑旦冰冷潮湿的双手,郑重道:“姐姐放心,无论他同意与否,我都绝不会让他动姐姐半分。” 郑旦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头答应,一再叮嘱夷光切勿惹恼文种,以免后者恼羞成怒,难以收场。 回到太极殿,夫差正在喝酒,不过御膳房送来的酒似乎不甚合胃口,只尝了一口便搁了下来,碰也不碰。 夷光心思一转,道:“大王可要尝尝奴婢酿的酒?” 夫差诧异地道:“你也会酿酒?” “以前在越国时,跟着父亲学过简单的酿造术。”提起死在战乱里的父亲,夷光胸口一痛,这种失去至亲的痛楚,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消失。 夫差还是头一回听夷光说起她的家人,“他是一位酿酒师?” “不。”夷光摇头,“奴婢的父亲是一位大夫。” “大夫”二字令夫差心中一动,望着夷光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起来,难道真的是她? “大王,您怎么了?”夷光的声音令夫差醒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且去把酒拿来给本王尝尝。” 夷光依言离去,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夫差自嘲地摇摇头,救自己的那名越女拥有沉鱼之姿,又岂会是眼前这个相貌平庸,甚至是有点丑陋的丫头,真是糊涂了。 不一会儿,夷光捧着一个小小的酒坛进来,坛身还沾着些许泥土,显然是刚从地里取出的。 随着封住坛口的黄泥被敲碎,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令夫差精神一振,他深吸一口,道:“这是什么酒?”他虽尝尽琼浆玉液,却一时辩不出这是什么酒。 夷光一边将半透明的酒液倒入杯中一边道:“此酒选在梨花盛开的春时酿造,大王说这是什么酒?” “梨花酒。”夫差脱口而出,也终于想起来那股他所不熟悉的清冽香气来自何处了――梨花。 “大王英明。”夷光端起酒杯递到夫差面前,“请大王品尝。” 夫差接过轻啜了一口,醇而不烈,香而不浓,又带着一丝甜意,竟是出奇的好喝,远胜于宫中御酒。 “好喝。”夫差一口饮尽余下的梨花酒。 夷光再次替他斟满,微笑道:“既然大王喜欢,就多喝几杯。” 夫差晃一晃七分满的酒杯,并不急着喝,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夷光,后者抚一抚脸颊,疑惑地道:“大王何以这样看着奴婢,可是奴婢脸脏了?” 夫差微微一笑,“春时所酿,算起来埋地已有三个月,你从未与本王提及,今夜怎么突然想起奉于本王了?” 夷光笑语嫣然地道:“这酒奴婢本来就是酿来给大王的,只是之前日子未至,所以未曾告诉大王,想着给您一个惊喜呢。” “还在撒谎。”夫差用力捏一捏夷光的脸颊,没好气地道:“真以为本王看不出来吗?” 不知为何,他特别喜欢捏夷光的脸,软软嫩嫩的,就像捏豆腐一样,说来也奇怪,这张腊黄而长了不少斑点的脸,出奇的柔软好捏,每次一寻到机会都会捏几下。 “好疼啊。”夷光抚着微红的脸颊,一脸委屈地道:“奴婢说的都是心里话,哪有什么谎言。” 无论夫差还是夷光,都没有发现他们之间越来越亲昵。 夫差扬眉道:“正所谓无事献殷勤,必有因由。说吧,何事要求本王?” 被他看穿了心思,夷光脸庞微微一红,讪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大王。” “快说。”在夫差的催促下,夷光咬一咬唇,轻声道:“奴婢想出宫一趟。” 一听这话,夫差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又出宫?去做什么?” 距离上次夷光出宫遇袭,险些丧命一事已过去大半年,可他每每想起,仍是心有余悸。 “奴婢刚才去见郑美人,与她说起故乡的事情,很是怀念,尤其是那道九色锦,自来了吴国之后,只在文先生府中尝到过一次。” “所以你想去文府吃这道菜?”面对夫差的询问,夷光摇头道:“与其依靠人,不如依靠自己来得痛快。” 夫差命人撤下已经凉了的菜肴,“这么说来,你是去学了?” “是。”夷光应了一声,又讨好地道:“学来之后做给大王吃。” 夫差似笑非笑地道:“这么说起来,本王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夷光一喜,道:“大王同意了?” “多带几个人去。”夫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明明并不希望夷光离宫,或许……是不想看到她难过的样子吧。 “多谢大王。”望着夷光欣喜的模样,夫差心中莫名一悸,突然紧紧拉住夷光的手,后者诧异地望着夫差,“大王?” “若有一日,有人说能带你回越国,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本王?”夫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可就是想问,没有理由。 “我……”夷光被他盯得心神慌乱,那目光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令她不敢直视,连“奴婢”这个自称也忘了。 夷光定一定心神,强笑道:“大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夫差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回答本王!” 夷光贝齿轻咬,不知该怎么回答,正自这时,突然一声惊雷炸响,吓得夷光面色苍白,紧紧捂住了耳朵。 她性子自幼坚强,唯独害怕打雷,每次遇到父亲在宫中当值,家里只剩下她一人时,郑旦就会过来陪她,虽然总是被郑母喝骂,可下一次打雷时,郑旦依旧会如期出现在夷光面前,风雨无阻。 入宫之后,不像以前那么自由自在,好在吴国这边雷雨天不多,只遇到过少少几次夜雷,她会整个人缩在棉被里,心惊胆战地等着雷电过去。 今夜虽然看着天气不太对,星月无光,却没想到会突然打雷,一时间整个人都慌了。 正当夷光瑟瑟发抖的时候,一双温暖的臂膀紧紧抱住她,耳边传来夫差一惯的低沉嗓音,“别怕,有本王在。” 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六个字,却给了夷光莫名的安全感,虽然窗外雷声依旧轰隆,她却渐渐安静下来,手也渐渐松开,随着手掌放下,夫差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中,一下接着一下…… 不知过多久,雷声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哗啦啦的雨声,夷光轻舒了一口气,待意识到自己还在夫差怀中时,脸庞一下子变得通红,赶紧挣开,声音轻如蚊呐,“奴婢失仪,让大王见笑了。” 突然间空荡荡的胸膛令夫差有些失落,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低着头的夷光,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一把抱住这个宫女,他似乎越来越在意这个相貌庸俗的宫女了,可他明明……只喜欢美丽的女子。 以前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有一个相貌平平的宫女来侍候他起居,他嫌那张脸不够赏心悦目,就随意寻了个借口将她打发,换了一个容貌清秀的宫女。 说起来,夷光比当年那名宫女还有丑陋几分,为何他偏偏就是看不腻呢?难不成是中邪了?看来得驱驱邪才行,对,明日就让伯嚭找个高人来驱邪。 夫差越想越是心烦意乱,就连打雷前的问题都忘记了,随口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明日自己去领腰牌出宫。” “是。”夷光依言退下,自宫人手里取过油纸伞回到自己屋里,在点亮油灯后,夷光望着那一点小小的灯芯出宫。 夫差忘记了,她却没有忘记,若有朝一日,她能够回到越国,回到原来住的地方,她会走吗? 换了以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现在……她不知道,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控的东西正在慢慢发生变化。 这一夜,夷光彻夜无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立刻去领了腰牌出宫,一路来到文府。 她到的时候,文种才刚刚起身,得知夷光过来,甚是惊讶,毕竟他昨日才刚见过夷光,怎么又特意跑来一趟,难道想到对付雅鱼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洗漱一番后来到前厅,见他进来,等候在里面的夷光屈膝一福,“文先生万福。” ------------ 第四十九章 商人逐利 “免礼。”在打发下人离去后,文种示意夷光落坐,神色迫切地道:“你可是想到办法对付雅鱼了?” 夷光摇头道:“雅鱼那边我还需要时间想一想。” 她的回答令文种有些失望,继而一丝疑惑浮上心头,既不是为了雅鱼之事,那夷光为何要特意出宫,她是吴王夫差身边的人,出宫一趟应该不容易。 他疑惑地打量着夷光,“那你此来……” “我今日是为了姐姐的事情而来。” “郑旦?”待夷光点头后,文种目光微微一沉,不动声色地问道:“她怎么了?” 夷光捧起一旁的茶,纤细的手指在青花瓷纹的衬托下极是白晳,她似笑非笑地道:“这就要问文先生了。” 文种淡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夷光也不再卖关子,挑明道:“听说文先生想要拥立二公子为吴王?” 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揭开,饶是文种也不禁变了颜色,脱口道:“郑旦告诉你的?” 夷光抬眸望着他,“这么说来,文先生是承认了?” 文种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咬牙道:“不错。” 夷光笼着那对好看的眉尖道:“之前不是都已经商议好了吗,为何文先生要突然改变主意,行这般冒险之事?” 文种目光沉沉地盯着夷光,半晌,他反问道:“你真觉得范蠡之计,天衣无缝?” “世间从来没有天衣无缝这回事,我只能说,范先生的计划是最稳妥的。” “稳妥?”文种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他就快连自身都难保了,又何来稳妥二字?” “伍子胥于夫差而言亦师亦父,二人感情坚如磐石,又岂是我们三言两语能够挑动的。算起来,他来姑苏已经有一年多了,结果呢?除了送你与郑旦入宫之外,一无所得;自己还露了马脚,一旦他回来,雅鱼指认他就是子皮,我们所有人都得跟着完蛋!” “雅鱼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至于伍子胥,吴王对他早有不满,只是缺一个契机罢了。” 文种冷笑道:“就怕契机没等到,先等来杀身之祸。”顿一顿,他道:“不错,吴王对伍子胥不满,可无论怎么不满,他都不会向伍子胥下手,一来是情,二来是他需要仰仗伍子胥。你以为这吴国江山怎么打下来的,还不是靠着伍子胥,杀他就等于断自己臂膀,你觉得吴王会做这种蠢事?” “伍子胥确实是吴王的左膀右臂,可若是臂膀太大了,那就成了一颗毒瘤,哪怕因为种种需要而勉强忍受,这心里也终归是有了杀念;当有一日这杀念无法再压抑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来,毁掉一切。”不知为何,在说这些的时候,夷光胸口有些发闷,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文种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不以为然地道:“这一切都是你一人的猜测而已,当不得真。” 夷光冰雪聪明,又岂会看不出他的态度,蹙眉道:“我一直在吴王身边当差,相信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想法,还请先生……” “好了。”文种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继续在太极殿当你的宫女,我继续施行我的计划,咱们河水不犯井水。” “但先生的计划太过冒险,实在有所不宜。” “富贵险中求,功名危中取;做生意尚且如此,何况是救国,墨守成规只会误了自己也误了别人。”不等夷光言语,他又道:“我心意已定,你无需再多言;若没别的事,请回吧。” 面对文种的“逐客令”,夷光眸光微微一沉,“先生这样执迷不悟,实在一桩极为危险的事情。” “来人,送客。”文种本就对夷光迟迟不向夫差表露身份一事不满,如今更加不满。 望着拂袖准备离去的文种,夷光忽地道:“文先生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越国还是为了自己?” 这句话令文种猛地停下脚步,他挥手示意已经来到厅中的管家退下,盯着夷光道:“你什么意思?” “文先生是商人,商人重利,做任何事情都会将利益摆放在第一位。复国一事,若不成,于先生就是倾巢之祸;若是成了,论功行赏,范先生排第一,你则排第二。”夷光摇头道:“这门生意,怎么看都不划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夷光微微一笑,“文先生口口声声是为了越国,为了大王;可在我看来,先生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若是扶持二公子继位,那你就是勤王有功,是吴国第一功臣。随后,文先生就可以游说二公子释放大王,二公子性子纯良,你又有功于他,释放大王一事,自是水到渠成。这么一来,你又成了复国的第一功臣,两面讨好,一个不落,文先生可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夷光佩服至极。只是不知……若吴王知道二公子有谋反之意,会怎么做?” 夷光每说一句,文种的面色就阴沉一分,到后面已是风雨满楼,眼瞅着就要化做一场倾盆暴雨,瞬间又云开雨散,只见文种笑道:“我只是怕范蠡计划不成,误了复国大事,所以想再添一重保障罢了,岂知到你口中,竟成了我一己私欲,实在是令人难过。” “是吗?”夷光话音刚落,文种便道:“当然,我虽是商人,却也懂得‘忠诚孝义’这几个字,我可以对天起誓,绝无半分私心,如有虚言,就让我受天打雷劈而死。” 夷光一言不发地看着神色认真的文种,半晌,她欠身道:“是夷光误会文先生了,夷光在这里给您赔罪。” “无妨。”文种神情温和地道:“我知你也是都是复国大计,又岂会计较这些个小事。” “多谢先生体谅。”夷光笑一笑,又道:“那郑美人那边……” 文种爽快地道:“既然你觉得我这个计划不妥,那就算了,继续照原来的计划进行,郑美人那边,烦请夷光姑娘替我说一声。” “那夷光这就回宫去告诉郑美人。”文种的这个回答早已在夷光意料之中,文种贪钱贪利贪功,但同时,也是一个识实务之人,自己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若他再一意孤行,那就实在太蠢了。 “有劳了。”文种连连拱手,态度极为客气,就像夷光想的那样,他是一个识实务之人,权衡利弊早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文种亲自送夷光离去,直至后者走不见踪影,方才卸下脸上的伪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寒到骨子里的阴冷,缓缓道:“施夷光,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放弃了吗?哼,郑旦不可用,还有一个公子山!” 正如夷光所言,多年的经商生涯,已是令文种彻底变成了一个逐利的商人,对他来说,复国更多的时候不是一个使命,而是一门生意,一门可以令他一下子成为人上人的生意! 再说夷光那边,离开文府后,并没有回宫,而是来到一处僻静的山林之中, 夷光停下脚步,道:“冬云姐姐请出来吧。” 随着她这句话,冬云自树后走了出来,她满面诧异地望着夷光,“你怎么知道我跟在后面?” 冬云自问武功高强,轻功更是一流,就连寻常武功高手都未必发现得了,夷光又是如何知道她在暗中跟踪的? 夷光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次我一出宫,姐姐就会在暗中保护,相信今天也不例外。” 冬云一怔,旋即失笑道:“原来如此。”顿一顿,她敛起笑容道:“说吧,为何要特意将我引来此处?” 夷光正色道:“雅兰的事情,姐姐想必都知道,范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们必须得赶在此之前解决掉此女。” “我知道,但相国府戒备森严,我试了几次都未能潜入,反而险些被发现行踪,实在难办。” “既不能入府,那就将她引出府。” 冬云拧眉道:“此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一来,咱们与她素不相识,如何引得?二来,伍子胥知道她是辩认子皮的关系,断不会轻易放人。” 夷光微微一笑,“如果有了子皮的下落呢?” “什么意思?”在冬云疑惑的目光中,夷光将心中的计划徐徐说了出来,冬云仔细听完后,颔首道:“虽然冒险了一些,但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以一试。”说着,她又道:“我尽快安排。” “不是尽快,是立刻。”夷光看了一眼天色,道:“距离天黑还有三个时辰,应该足够咱们办这件事了。” “现在?”冬云没想到她竟如此着急,为难地道:“这匆匆忙忙间,如何能够安排妥当;再说了,若今日就要行事,你刚才就该告诉文先生,我们好一起行事。” 听她提起文种,夷光秀眉微蹙,“我不相信他。” 冬云并不知道郑旦一事,倏然听到这话十分诧异,“怎么了?” 夷光将文种私自逼迫郑旦一事叙说了一遍,随即道:“虽然这次勉强说服了文种,但商人逐利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人已经不值得我们信任。” “想不到短短几天竟出了这么多变故,真是……”冬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静一静心思,道:“我可以按你的计划,引开他们,但这么一来,雅兰那边我就分身乏术了。” 夷光一扬秀目,冷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来解决她。” “你?”面对冬云怀疑的目光,夷光轻笑道:“我也算是姐姐亲自训练出来的人,姐姐就这么没信心吗?” 冬云回过神来,摇头道:“不是没信心,只是……如今说的不是自保,而是杀人,你真能做得到?”不等夷光言语,她又道:“其实范先生回来还有好一段时间,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哪怕不能找文种帮忙,我也可以自己找人,不必这么着急动手。” “拖得越久,越是容易生变故;再说了,过了今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宫。还有一点,谁敢保证姐姐找来的人一定会守口如瓶,只要有一句泄露,就会毁了一切。” “这倒也是。”冬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除了她们自己,找任何一个人都会有危险,原本文种是最好的人选,可偏偏出了那档子事…… 思索片刻,冬云沉声道:“你当真有把握?” “是。”见夷光这么说,冬云不再犹豫,颔首道:“好,我现在就去安排。” ------------ 第五十章 陷阱 晌午过后,一封信送到了伍子胥手中,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欲知子皮下落,立刻来城外樟树林中。 看到“子皮”二字,伍子胥瞳孔微缩,难道……子皮真的没死?送信的人又是谁?为何会知道子皮一事? 伍子胥百思不得其解,拿着信又看了几遍后,他道:“立刻去把公孙离叫来。”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前厅,瞧见那匿名信也是百般诧异,除此之外公孙离心里又多了几分惶恐。若子皮真的没死,那他背着伍子胥偷偷做的事情,很有可能会被揭开。 虽然伍相对他一直有所怀疑,可怀疑是一回事,被揭穿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伍子胥念着他忠心,恐怕也不会再容忍。 “公孙?公孙?”伍子胥连着叫了几声,公孙离方才醒过神来,连忙道:“相国大人有何吩咐?” 伍子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老夫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公孙离心思飞转如轮,拱手道:“卑职以为,此事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伍子胥挑一挑半白的眉毛,“哦?何以见得?” “若送信之人当真知道子皮下落,就该登门来见,而不是鬼鬼祟祟地送一封信来,其中必有古怪。”说着,他又道:“不如让卑职去探一探虚实。” “虚实固然要探,但老夫……”伍子胥眯一眯眼眸,缓缓道:“也得去。” 公孙离心中一沉,道:“卑职担心会有人对相国大人不利。” 伍子胥冷哼一声,眼底射出冷厉的精光,“想对老夫不利的人多了去了,结果怎样,老夫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区区几个跳梁小丑,还不配放在老夫眼里。” 见说不动他,公孙离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卑职多带些人去。” 伍子胥点点头,又道:“把那个雅鱼带上,万一见着子皮,她也能辩一辩真假。” “是。”公孙离躬身答应。 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缓缓驶出相国公府,公孙离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骑马跟在旁边。 他们按着信中的指示,一路来到位于城郊的樟树林,林中一片静寂,公孙离连着喊了几声,都无人答应,倒是惊起几只栖息在树枝上的飞鸟。 樟树高大,枝叶密密麻麻,如一把把巨大的雨伞,遮天蔽日,只有稀稀疏疏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下来,甚是昏暗。 公孙离一边戒备地看着四周一边提醒道:“此处有些不对劲,你们小心些。”话音未落,几枝利箭突然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迎面射来,公孙离反应极快,一边后退一边挥刀格挡,险险避过;但他带来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其中一人被射中额头,当场毙命,另一个人则被射伤了手臂,流血不止。 公孙离惊得出了一声冷汗,厉声道:“小心,有陷阱!” 仿佛是为了印证公孙离的话,在片刻的安静后,又有数枝箭矢疾射而来,不过这一次有了防备,倒是没什么人受伤。 “保护相国大人!”公孙离一边喊一边朝箭矢射来的方向奔去,想抓住射箭之人,可他到了之后,看到的是一字排开的弓弩机,约摸有十来架,箭矢就是从这里射出的,经过刚才两轮的射击之后,弓弩机已是空了,无力继续。 这样的陷阱未免孤注一掷,一旦射空,那就白费了,公孙离眉头微皱,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呢? 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现,公孙离身上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脱口道:“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疾步往伍子胥所在的方向奔去,果然见到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正执剑往伍子胥乘坐的马车刺去。 公孙离还隔着数丈,根本来不及救,至于其他士兵,一下子也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黑衣人一剑刺入马车之中。 冬云怎么也没想到这场“刺杀”会如此顺利,不过……这剑刺下去的感觉似乎不太对,太过顺畅,没有刺入人体时惯有的阻滞。 正当冬云疑惑不解时,一直低垂着头的车夫,突然发难,鞭子如蛇一样缠上冬云身子,将她绑得结结实实。 此时,冬云终于看清了那个车夫的脸,赫然就是伍子胥,也就是说……马车里面根本没有人。 “是谁派你来刺杀老夫的?”冬云没有理会伍子胥的喝问,将藏在掌中的东西用力掷在地上,瞬间腾起大量的烟雾,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小心!”公孙离一边咳嗽一边来到伍子胥身边,戒备地看着满是烟雾的四周,唯恐那个刺客会动手。 说来也奇怪,一直等到烟雾散去,都没有遇到袭击,刺客也消失不见,若非散落在地上的箭矢,还有那具尸体,几乎要以为是一场梦了。 “大人您没事吧?”面对公孙离的询问,伍子胥道:“老夫没事,你们去搜查一下四周,看是否有刺客留下来的踪迹。” 公孙离依言带人搜查,很可惜,除了之前发现的弓弩机之外,什么都没发现,又怕会再出什么事,只得先行回府。 车夫将马车稳稳停在相国府外,道:“姑娘,该下马车了。” 车厢里一片寂静,没人答应,车夫皱一皱眉头,又依样说了一遍,依旧没人答应,奇怪,难道睡着了? 带着这个疑惑,车夫掀开了帘子,赫然发现车中空无一人,本应该坐在里面的雅兰不知所踪。 车夫吓得脸都白了,惊声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伍子胥停下脚步,转身道:“出什么事了?” 车夫结结巴巴地道:“雅兰……雅兰姑娘不见了。”听到这话,伍子胥面色豁然一变,疾步来到马车前,果然不见雅兰踪影。 见伍子胥望过来,车夫连忙道:“小人一直守着马车,并未见雅兰姑娘下车啊,简直……简直是见鬼了。” “一直守着,没有离开过?”伍子胥的询问,令车夫想起一事,急忙道:“对了,之前在樟树林,小人被烟雾呛得实在难受,离开过一会儿。” “混帐!”伍子胥面色一沉,狠狠踹了车夫一脚。 那厢,公孙离道:“看来是逃走了,卑职这就派人去追。” “逃走?”伍子胥冷笑连连,“车夫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吗?她在老夫府中好吃好喝,为什么要逃走?别忘了,这里是姑苏,她一个越人根本没地方可去。” 公孙离想想也是,可若不是逃走,那么大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还不明白?”伍子胥扬一扬手中的信,冷声道:“这确实是一个陷阱,但针对的不是老夫,而是她。” 公孙离浑身一个激灵,脱口道:“有人想杀她?” “总算还没笨到家。”伍子胥冷哼一声,道:“从刚才起,老夫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终于是知道了,好一个声东击西,倒是让老夫想起一个人来。” 伍子胥压下久远的回忆道:“立刻去找,多带些人,一定要把雅鱼找回来。” “是。”公孙离知道事情紧急,不敢怠慢,立刻带了人赶回樟树林,虽然知道依旧留在那里的希望微乎其微,但那是唯一的线索了,结果自是人去楼空,甚至连一丝线索也没有找到,只能在四周寻找。 在公孙离漫山搜寻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离樟树林十余里的地方,夷光跃下马车,掀起车帘道:“下来吧。” 车中坐着的,正是雅兰,她走下马车疑惑地看着四周,“你不是说回相国府吗,怎么来这里了?你又是谁?” 林中突然漫起烟雾,她被呛得直咳嗽,难受至极,这个时候,有人掀开帘子,说相国大人让她换辆马车先行回府。 当时情况混乱,她没有细想,就跟着上了那辆马车,哪知停下后,发现根本就不是相国府,而且带她来的那个女子,也从来没见过。 夷光微微一笑,“你不认得我了?” 雅兰听着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应该以前听过,但这张脸确实陌生得很,丝毫没有印象。 “可还记得那场痢疾?”听到这句话,雅兰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那个声音的主人,“施夷光?” 夷光微微一笑,“看来你还记得。”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不等夷光回答,雅兰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夷光似笑非笑地道:“你说呢?” “我怎么……”雅兰想说她怎么知道,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从夷光眼里看到了若隐若现的杀意,神情一下子变得惊惶恐惧,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带着一丝颤抖道:“你想杀我?” 夷光坦然点头,“不错。” 雅兰用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你疯了,我又没招惹你。” 夷光敛起嘴角的笑意,冷冷道:“你是没招惹我,但你知道了一件不该知道的事,所以必须要死。” 雅兰正要询问,忽地明白过来,激动地指着夷光道:“我知道了,子皮没死,你,还有郑旦,都与他是一伙的!”说着,她道:“我现在就去告诉相国大人!” 雅兰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着,见夷光没有追过来,赶紧转身逃路,可没走几步,就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任她如何使劲,都没办法站起来,那两条腿就像不是她的一样,怎么也指使不动。 雅兰惊恐地捶着没有知觉的双腿,“怎么会这样?” 夷光走到她面前,笑意浅浅地道:“车里的香气好闻吗?” 被她这么一提,雅兰顿时想了起来,在马车里时,她曾闻到一股幽香,当时以为是放了香囊一类的东西,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分明是夷光下的毒! “你到底想怎么样?”雅兰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往后挪着。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必还要再问。”随着这句话,夷光取出袖中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在阳光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不!你不能杀我!”雅兰努力思索着理由,“我答应你,不会将子皮的事情告诉伍相国,求你看在我们同为越人的份上放过我。”说着,她又急急道:“我现在就走,离开姑苏,再也不回来。” 夷光心情复杂难言,雅兰虽不是什么好人,可至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杀她,实在有些残忍。 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说过王后雅鱼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还曾施恩于他;可现在自己却要杀她唯一的妹妹…… 雅鱼看到夷光的犹豫,一边极力哀求一边悄悄动了一下手腕。 夷光没注意到她这个细微的举动,咬一咬银牙道:“你真的肯离开姑苏,再不回来?” “只要你不杀我,我立刻就走。”雅鱼生怕不能取信夷光,抬手道:“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立刻不得好死!” 夷光定定看着雅鱼,许久,她收起匕首,“记住你的话,若是违背,我必定杀你!” 雅兰连忙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食言,多谢。” 夷光取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瓶子,揭开盖子放到雅兰鼻下,让她深吸一口气,随着一缕葯香钻入鼻翼,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歇了一会儿便能站起了。 雅兰欣喜地道:“多谢妹妹饶命之恩,来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快走吧。”在夷光的催促下,雅兰当即离去,走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见夷光果然没追上来,她轻吁了一口气,随即那张美艳的脸上露出狠厉之色,低声道:“想杀我?哼,待我回去告诉相国大人,把你们统统都杀了!”说罢,她绕过另一条路,快步往城中走去。 然而,没走多远,她就停了下来,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 雅兰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前面的夷光,她不是没跟上来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雅兰按下纷乱的思绪,强笑道:“妹妹怎么在这里?” 夷光冷冷看着她,“你想回都城?” “怎么会呢。”雅兰连忙矢口否认,“我……我就是看这条路比较好走,没想到弄错了方向,真是糊涂。” ------------ 第五十一章 天人之姿 夷光一步步走到眼珠子乱转的雅兰身前,沉声道:“是方向错了,还是你根本不打算离开?”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都答应你了,又怎么会食言。”在夷光没看到的地方,雅兰手悄悄动了一下。 夷光沉声道:“我念在同为越女,你又是王后的妹妹,想给你留一条活路,但我知道你私念极重,所以悄悄跟着你,看你是否会出尔反尔,果然让我猜对了。” 雅兰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刚才是在试探我?” “你若就此离开姑苏,此事就到此为止,可惜你没有,所以……对不住了。”随着这句话,夷光眸光一寒,手掌挥动,带着一道雪亮的光芒往雅兰袭去。 雅兰早有防备,当即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夷光的匕首,同时右手一扬,一道黝黑的光芒朝夷光飞射而去,后者急忙侧头,险险避开,黑光钉在她身后的一株树干上,竟是一枝短箭。 没等她缓过神来,又是一枝短箭激射而来,这一次,夷光用匕首挡住,勉强挡住,但短箭传来的力道令她手腕发麻,不由自主地松了手,使得匕首掉落在地上,雅兰趁这个机会,上前抢过匕首,冷笑道:“相国大人送的袖箭可真是好用。” 伍子胥将雅兰带回府邸后,怕有人对她不利,特意让公孙离找来一管袖箭,让她藏在袖中。 先前被夷光制住时,她打算用袖箭偷袭,后来夷光说放她走,便没有动手。 雅兰用匕首指着夷光,讥笑道:“凭你还想杀我,可笑。” 夷光面色难看地道:“你别忘了,你是越人,这么做会只成为越国的千古罪人。” “越国?”雅兰满面讽刺地道:“越国早就已经灭亡了,只有你们这些蠢材还在做着复国的春秋大梦。吴国兵强马壮,相国大人又能征善战,跟他们做对,只有死路一条。” 夷光摇头,失望地道:“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的是你们!”说着,雅兰忽地笑了起来,“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呢。杀了你,再揭穿你们的阴谋,可是大功一件,相国大人一定会好好奖赏我,说不定会收我为义女,这么一来,我就是堂堂相国千金了,像那个伍榕一样,享尽荣华富贵,指不定还能入宫伴驾。” “痴心妄想。”夷光的话令雅兰面色一冷,“是不是痴心妄想,很快就知道了,不过你注定看不到了,去死吧!” 就在雅兰拿起匕首作势往夷光刺来时,后者望着她身后露出惊喜之色,“冬云姐姐你来了!” 有人来了? 雅兰一惊,急忙往身后看去,却发现后面空荡荡,根本没有夷光说的那个人。 不好,中计了! 雅兰急忙回过神,还没来得及看清,胸口突然一凉,低头看去,一只鎏金掐丝金簪整根没入胸口之中,只余顶端一颗浑圆的珍珠露在外面。 “你……”雅兰不甘心地瞪着夷光,下一刻,她仰天倒下,双眼大大地睁着,那双已经没有生机的眼里充满了不甘。 夷光盯着微微发抖的双手,指尖还残留着从雅兰身体里喷出来的温热血液,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完完全全夺走一个人的命…… 许久,夷光压下心中的悲哀,取过雅兰手里的匕首,在拔出金簪时,胸口倏然一闷,隐隐有一丝痛楚。 糟糕! 夷光自幼患有心疾,知道这是心疾发作的前兆,偏偏她这次出宫,并没有随身带葯。 不行,她得赶紧回宫,赶在心疾爆发之前服葯压制。 想到这里,夷光忍着痛楚拔下金簪,随即跌跌撞撞地乘上马车往姑苏城赶去,起初还没什么大碍,只是略有些心痛。 可渐渐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每一次都要用力才能够呼吸到一点气息,她知道,情况正在恶化之中,这样下去,恐怕她撑不到回宫。 在入城之后,夷光趁着自己还有一丝清明,拉住一名过往的行人,给了他一贯钱,让他替自己赶车前往王宫。 不知过多久,夷光终于看到了吴王宫,心中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倒在马车上,不醒人事。 宫中守卫看到有马车靠近,喝斥道:“来者何人?” 行人吓得赶紧停下马车,战战兢兢地道:“有人让我将马车赶来王宫。” “是什么人?”面对守卫的喝问,行人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她是谁,不过人她此刻就在马车里。” 守卫上前掀开帘子,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夷光,“咦,这不是大王身边的宫女吗?” 听到这话,另一名守卫也走了过来,仔细看了一眼后道:“还真是,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禀告大王。” 夫差正在与刘美人说话,得知夷光出事,当即抛下刘美人急奔出宫,一路过来,无数宫人跪地行礼。 夫差疾步来到马车前,一把抱起昏迷中的夷光往太极殿奔去,同时让王慎立刻去传太医过来。 在他们赶到太极殿后不久,王慎也带着年过半百的太医到了,见夫差面色难看,后者顾不得喘气,赶紧替夷光把脉。 夫差焦灼地等在一旁,王慎安慰道:“大王莫急,夷光姑娘福泽深厚,一定会没事的。” 夫差胡乱地点点头,好不容易等到太医松手,赶紧道:“她怎么样了,要紧吗?” “夷光姑娘这是心疾发作,还好发现及时,若是拖久了,恐有性命之忧。”太医一边说着一边自葯箱中取出一粒丹葯,化水之后喂夷光服下。 夫差一怔,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心疾?” “是。”太医拱手道:“夷光姑娘与大王一样,都患有心疾,平日没事,一旦发作,就是要命的猛虎。” 夫差怔怔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夷光,救他的越女有心疾,夷光也有心疾,怎么会这巧? 太医不知他纷乱的心思,拱手道:“大王若没别的吩咐,臣下去开方子了。” “去吧。”夫差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夷光,无数思绪在脑海掠过,令他混乱不已。 王慎见他神情不对,轻声道:“大王,您这是怎么了?” 夫差哪有心思理会,正要打发他下去,忽地发现一件古怪的事情,他心思一转,道:“去打盆水来,温一些,别太凉了。” 王慎虽不明白打水做什么,可夫差吩咐了,他自得照办,很快便打来一盆水,并照夫差的吩咐,掺了些许热水。 夫差取出帕子,沾水之后在夷光脸上细细擦拭着,每擦拭一次,夷光黯黄的肤色就会白一分。 发病昏迷的人,必定脸色苍白,可夫差发现,夷光面色还是与平常一样,丝毫不见异样;回想起来,上次夷光受伤,命悬一线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她的脸就像戴了一个面具一样,无论身子是好是坏,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这个猜测,夷光一直都在掩盖她的真实模样。 待得夷光脸上厚厚的粉被完全拭去后,王慎惊得下巴得掉了,这……这……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用力捏一捏手背,立刻传来一股剧痛,也就说……他不是在做梦? 不止是王慎,夫差也是满面诧异,他猜到夷光可能在掩盖真容,可万万没想到,夷光真容竟然如此之……美。 确切来说,“美”这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夷光的美貌,那张小巧如荷瓣脸以及上面的五官,精致得就像画出来一样,挑不出一丝错来。 天人之姿――对,只有这个词才能够勉强形容她的美貌。 夫差神色复杂地看着夷光,越女又容颜绝美且患有心疾,看来应该就是当初救自己的那位越女。 原来自己遍寻不至的女子,一直在身边…… 他不知道,夷光却是清楚的,明知自己一直在找他,为何就是不说出来,任由自己对着冰冷的画像朝思暮想? 夫差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等夷光醒来之后再问过,不过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好事。 这一次,他一定会紧紧握住夷光的手,绝不再放手! 夷光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幽幽醒转之时,她看到了一张胡渣满面的脸以及一双通红的眼睛,是夫差。 夷光吃力地唤道:“大王?” “终于醒了。”夫差松了一口气,“你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 “对不起,让大王担心了。” 夫差笑一笑,道:“先喝葯吧。” 在将夷光搀扶着坐起后,他取出一直温着的葯,亲自喂到夷光唇边, “奴婢自己喝就行了。” 这样的纡尊降贵,令夷光受宠若惊,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真容。 “让你好生坐着就坐着,哪这么多话!”见夫差坚持,夷光不敢再言语,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着温热的汤药。 待喂完最后一口药,夫差搁下药碗道:“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吗?” 夷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只记得那会儿心口疼得利害,眼前发黑,再往后的事情就记不得了。”说到这里,她心里猛地一跳,自己昏迷不醒地回到宫中,夫差必是请太医来看过了,也就是说他很可能知道自己患有心绞痛的事了,会不会……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夷光悄悄瞅着夫差,见他面色如常,并无怀疑之色,暗自松了口气。 夫差将她这些小动作瞧在眼里,暗自发笑,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来,赶紧清咳一声,问起正经事来,“你不是说去文府学做九色锦吗,怎会闹成这个样子?” “这个……”夷光别过脸,神情不自在地道:“都怪奴婢身子不好,多走几步就不舒服,倒让大王担心了。” 夫差定定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让本王担心不要紧,但欺君就不对了。” “奴婢不敢。”在说这话时,夷光一直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夫差。 夫差执起她右手袖子,袖底有一抹猩红的痕迹,隐约还能闻到一丝血腥味,“那这个呢?不小心沾来的?” 他的追问令夷光越发慌乱,双手紧张地不知往哪儿放,半晌,她怯怯地抬起眼,颤声道:“奴婢……奴婢杀人了!” “杀人?”夫差骇然失色,他虽猜到夷光有事隐瞒,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是。”夷光泫然欲泣地道:“奴婢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也是越女,她叫雅兰;虽说并不熟悉,但总归是他乡遇故知,倒也相谈甚欢;后来她说天气正好,约奴婢去城外走走,奴婢见时辰尚早,也就同意了,万万没想到,她突然掏出一把匕首要杀奴婢,当时……她的眼神好可怕,像是要吃人一样。”夷光紧紧攥着被角,身子不停发抖。 看到她这副模样,夫差大为怜惜,握住她的手道:“别怕,有本王在,没人伤害得了你。” 掌心传来的温暖,令夷光心中一悸,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连忙抽出手。夷光的这个举动令夫差有些失落,但也不敢过于冒犯,遂道:“后来呢?” “后来奴婢一直跑一直跑,原来她除了匕首之外,还藏了一把袖箭,奴婢差点就死了。当时……”夷光似乎不能承受接下来的话,用力咬了咬唇方才颤声道:“当时情况很乱,不知怎么的,她被绊了一下,然后奴婢就拿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刺向她,但是没有刺中,反而被她夺了过去,奴婢当时心真的很乱,什么都没想,就是想活命,所以……奴婢拔下当初文先生送的簪子刺进她胸口……奴婢……杀了她……”夷光越说越害怕,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往下落。 下一刻,她突然紧紧攥着夫差的袖子,一边哭一边慌声道:“杀人偿命,奴婢是不是要被拉出去砍头?!” 夫差连忙安慰道:“别怕,你是自卫杀人,无需偿命。”待得夷光平静了一些后,他又问道:“她为什么要杀你?” 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去杀一个人,其中必有因由! “不知道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夷光一边拭泪一边摇头,突然,她动作一滞,夫差见状,连忙道:“可是想起了什么?” 夷光迟疑地道:“奴婢不敢确定,可能是听错了。” “错了也没事,快说。”见夫差追问不休,夷光只得道:“混乱之时,奴婢好像隐约听到她提起……相国大人。” 伍子胥? 夫差面色一沉,思索片刻,他唤过王慎道:“速速去查。” “喏。”王慎乖巧地答应,他跟随夫差多年,最是通晓他的心意,自然知道要去查什么。 ------------ 第五十二章 相认 待王慎出去后,夫差目光一转,再次落在夷光面上,“说起来,你来本王身边一年有余,本王竟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不知为何,夷光总觉得自从醒来后,夫差就一直怪怪的,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只得道:“奴婢贱姓,不说也罢。” 夫差点点头,就在夷光以为他就此作罢的时候,夫差忽地道:“你姓施是不是?” 这一次,夷光是真的惊了,难以置信地道:“大王怎么知道?” 夫差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取来一把铜镜,“你自己看吧。” 夷光疑惑地接过铜镜,待看到镜中的人影时,她什么都明白了,终于……是到这一天了。 “你明知道本王满天下地寻你,为何要瞒着本王?若非你此次犯了旧疾,本王又发现你面色不大正常,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夫差恼怒的问着,寻常人都不喜欢被人欺瞒,何况是一国之君。 “奴婢不配大王如此记……”夷光嗫嗫说着,低头回避着他的目光。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夫差激动地打断她,努力平一平气息后,沉声道:“你先是在沉鱼大赛将这份殊荣拱手送给郑旦,让她冒名顶替。好,本王就当你姐妹情深;可后来呢,郑旦身份被识破,你为何还是选择隐瞒,你就那么不愿意见到本王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夷光拼命摇头,泪水在眼里打转,欲落未落。 看到她这样子,夫差心中一软,缓了语气道:“那你告诉本王,到底为什么?” “我……”夷光眉心紧蹙,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半晌,她痛苦地道:“奴婢不能说。” “为什么?”任夫差如何追问,夷光始终不肯再开口,夫差盯了她片刻,忽地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本王只有去问郑旦,只是这么一来,她欺君瞒上之罪可就藏不住了,得按着律法来。” “不要!”夷光大惊,急忙拉住意欲离去的夫差,“此事与姐姐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求大王不要迁怒于她。” “既然如此,就告诉本王实话。”在夫差一再追问下,夷光终是无奈地道:“好,奴婢告诉您,但您也要答应奴婢一件事。” “何事?” 夷光一字一字道:“不能追溯此事,更不能治罪于人。”不等夫差言语,又道:“若大王不答应,奴婢一个字也不会说。” 夫差犹豫片刻,颔首道:“好,本王答应你。” 夷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吃力地转过身,背对着夫差,徐徐解开扣子,褪下半边衣衫,露出莹白如玉的后背。 夫差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做,一时愣在了那里,待得回过神来后,赶紧就要让夷光穿上衣裳,却意外发现在她后背看似莹白的肌肤上,隐约可见一条条淡粉色的疤痕,犹如蜈蚣一般。可以看得出,这些疤痕已经有些日子了,不像新鲜疤痕那么狰狞显眼。 夫差面色难看地问道:“是谁做的?” 夷光整好衣掌,徐徐道:“其实那日真正参加观鱼大会的人,不是郑姐姐,而是奴婢,只是临时出了变故,姐姐才被迫顶上。” “什么变故?” “在去往沉鱼大会的途中,奴婢被人迷晕掳走,醒来之后,已是在一间屋子里,奴婢看到了公孙将军……”提到这个名字时,夷光流露出恐惧之色。 夫差眸光一沉,“公孙离?” “是。”夷光点点头,颤声道:“他一直在逼问奴婢,接近大王是何目的,不说就用鞭子抽,奴婢背上的疤痕就是这么来的,就在奴婢以为会死在那里的时候,所幸繁楼将军找到那里,将奴婢救了出来,但已经赶不及沉鱼大会。” “好,好啊!好一个公孙离!”夫差咬牙切齿地说着,面色阴沉如铁。 “郑姐姐知道奴婢一心念着大王,怕错过这一次以后,便再无机会,所以斗胆冒名顶替,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奴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夷光有些疲惫,歇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原本进宫之后,郑姐姐就打算寻机会表明身份,可是被奴婢拒绝了。” “为何?”迎着夫差疑惑不解的目光,夷光道:“敢问大王,您知道这一切后,会怎么做?” 夫差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严惩不怠。” “那就是了。”夷光苦笑道:“奴婢虽是一个女流之辈,却也知道公孙离背后的人是谁。若是说出此事,必会坏了大王与伍相的情份,这是奴婢所不愿见到的。” 她的话令夫差大为怜惜,“所以你一直隐瞒真相?甘愿以奴婢的身份留在本王身边?” “只要能时时见到大王,奴婢就心满意足了。”随着这句话,那种心悸的感觉又涌上来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破茧而出,不由她控制。 “你怎么这么傻!”夫差动情地握住夷光柔荑。 夷光脸庞微红,想要抽回手,无奈夫差握得紧,试了几下也没抽回,只得由他握着。 “夷光!”夫差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明耀光芒,“本王要立你为王后,唯一的王后!” 夷光怔怔地看着,她知道夫差对自己一往情深,可万万没想到,这份情竟然深到愿意以后位相许。 她是越女,册立为妃便足以招来无数话柄,何况是一国王后,一旦这道旨意颁布天下,夫差将会招来天下人的指责。 “滴嗒!”一滴珠泪突然从夷光眸中落下,这滴泪来得毫无征兆,连自己自己也不知道。 在夫差身边这么久,她并非没有落过泪,但每一次都是她有意为之,好比刚才,是想得到夫差的怜惜,令他越发恼恨伍子胥。 唯独这一次,是泪水自己落下来…… 夫差并不知道夷光这些心思,怜惜地抚去泪水,“好端端地怎么又落泪了,怎么,当本王的王后很委屈你吗?” 夷光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不是委屈,是……是……”她素来心思灵巧敏锐,可这一次,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夫差微微一笑,声音温软如四月的春风,“那就是答应了?” 窗外,秋风乍起,拂落片片金黄色的银杏叶,铺陈如金,有几片被风带着吹进屋里,飘飘然地落在床头。 夷光望着落在枕边的银杏叶,心思飞转如轮,许久,她终于有了决定,“奴婢不能答应。” “为什么?”夫差急切地问道:“难道你对本王就一点情意也没有吗?” “正因为有情意,所以才不能答应。”听到这个回答,夫差越发不解,“到底为何?” “大王册封郑姐姐为美人时,已是引来文武百官不满;一个侧妃已是如此,何况是王后。大王若这么做,就是与满朝文武为敌,与太王太后,列祖列宗为敌;这个罪名,大王担待得起吗?” 夫差一言不发,就在夷光以为他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时,他忽地道:“本王既决意立你为后,自当承担一切;莫说满朝文武,就算与天下人为敌又如何?!” 夷光望着神情坚定的夫差,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就在快要碰到夫差脸庞的时候,忽地醒过神来,看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就要收回,却被夫差一把握住,紧紧贴住脸颊,“只要有你在,本王什么都不惧!” 男子的脸颊,不像女子一般光滑,反而有些刺刺的,却令夷光莫名安心,仿佛就算天塌下来,眼前这个人也会替她顶住;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过,哪怕是范蠡也不曾。 夫差在她掌心轻轻一吻,目光温柔如春水,“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安安心心当本王的王后就好。” 夷光眼里掠过一丝挣扎,随即艰难地撑起身子跪在床上,“若大王真想要奴婢安心,就请千万不要册封奴婢为王后。”顿一顿,她又道:“奴婢身为宫女,尚不能安然待在大王,何况是王后。” 夫差面色一沉,“你担心相父?” “伍相素来不喜欢越女,当初大王纳郑姐姐入宫,已是闹得沸沸扬扬,生出许多事来,王后之位,关乎吴国江山,伍相断然不会让步。” 听到这话,夫差冷笑连连,近乎尖刻地道:“你不必替他藏着掖着,本王知道,他一直希望本王册封伍榕为王后。” 夷光没有接这话,只道:“无论如何,王后之位,都不该属于奴婢。” 见她衣着单薄地跪在那里,夫差关切地道:“你先躺下。” 面对夫差的话,夷光态度坚定地道:“大王不答应,奴婢就不起身。” “你……”夫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许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罢了,立后一事,晚些再说。” “多谢大王。”待夷光重新躺好后,夫差捏一捏她小巧的鼻翼,没好气地道:“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想做本王的王后,偏你非要将到手的凤冠往外推,偏偏本王就是拿你没办法,真是气煞本王了。” “大王不是拿奴婢没办法,是心疼奴婢呢。”夷光掩唇笑着,她容颜极美,这一笑犹如百花齐放,冬雪逢春,令夫差看痴了眼,好一会儿方才醒过神来,感慨道:“本王前世不知修了多少福,今生方才能够遇到你。” 夷光粉面通红地道:“大王谬赞了,奴婢哪有这么好。” 夷光一口一个奴婢,落在夫差耳中甚是刺耳,摇头道:“你是本王最心爱的人,虽暂不能册后,但也不可再自称奴婢,免得让人轻贱了。” 夷光嫣然一笑,打趣道:“大王是打算封奴婢为才人还是美人呢?” 夫差摇头道:“才人也好,美人也罢,都是侧室身份,不好不好。”说着,他又一脸认真地道:“本王不娶便罢,若是娶你,就一定要八抬大轿,凤冠相迎,断不能以妾礼纳之!” 夷光本是随口打趣之语,万万没想到竟然引出夫差这么一番话来,原来……他对自己的情已是深到了这份上。 “咔嚓!”胸口响起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那个早已经千疮百孔的茧,终是不堪重负,彻底破裂。 夷光明白了,原来……一直弥漫在胸口,任她如何挥赶都不曾散去的感觉是――情。 情之不知缘起,一往而深。 见夷光面色不大对劲,夫差关切地道:“怎么了?” 夷光勉力笑道:“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累。” “你刚刚醒来,身子还虚,再睡一会儿吧,本王去办些事情。”在说到后面一句时,夫差眼底掠过一丝森寒的冰冷。 在夫差准备离开时,夷光忽地扯住他袖子,“夷光有一事相求。” “何事?” “请大王不要因为夷光而怪责任何人。” 夫差眼眸微眯,冷声道:“你这是在为相父与公孙离求情?” 迎着他的目光,夷光坚定地颔首,“是。” “他们如此待你,为何还要求情?” “因为他们是大王的臣子,是吴国的栋梁;动了他们就等于动了吴国的根基,坏了大王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若是如此,夷光万死难辞其咎!” 夫差神色冷凛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夷光一脸正色地道:“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犯法,相反,是有功于江山社稷;大王不仅不应该怪责,还应该奖赏。” 夫差满面诧异地道:“你这是糊涂了,还是故意说反话?” “夷光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岐意。” 夫差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有功法?” “越国战败,虽大都臣服,但未必没有二心,若让越女入宫,难保不会对大王不利,大王若出事,那吴国就会乱成一团,霸业也将成为空谈。” “笑话,你怎么会对本王不利。”夫差不假思索的回答令夷光感动,“并非人人都有大王的胸襟,也并非人人都愿意相信夷光,所以伍相他们的做法,并没有错,请大王千万莫要怪责。” “你总是这样替别人考虑,怎么就不考虑一下自己,这三番两次的,要不是你命大,这会儿已经不在人世了。” 夷光笑道:“奴婢这不是好端端地活着吗,所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要追究了,免得伤了君臣和气了;再说了,这次的事情,未必与伍相有关,说不定是奴婢听岔了呢。” ------------ 第五十三章 隐忍 夫差看着一直被夷光攥在手里的袖子,“本王若不答应,你就不松手了是不是?” “是啊。”说着,夷光又故意道:“奴婢扯得实在手酸,求大王怜惜。” “你啊!”夫差伸手在她脸上刮过,满面无奈地道:“本王自问不惧天下人,唯独拿你没办法。” 这样的亲昵举动,令夷光既害羞又甜蜜,微笑道:“这么说来,大王是答应了?” “本王能不答应吗?”夫差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将她的手放回到锦被中,“好好歇着吧,本王待会儿再来看你。” 望着夫差离去的身影,夷光抚过光滑的锦衾,唇角弯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夫差虽然对伍子胥百般不满,但不足以彻底毁掉他们之间的君臣之谊,师生之情。 如今问罪,顶多就是将伍子胥罢官免职,就连公孙离,多年也只是得个活罪,并不会赶尽杀绝;一旦吴国出现危机,夫差立刻就会想到伍子胥,让他二人官复原职。 到时候,伍子胥依旧是相国,公孙离依旧是将军,而她父亲,依旧含冤九泉之下;越王依旧被囚禁于吴王宫,什么也没有改变。 要不不出手,一旦出手,就一定要斩尽杀绝,这是她在这个乱世中学到的准则。 隐忍,是为了更好的报复! 报复……想到这两个字时,夷光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她看得出,夫差是真心待她好,可她却要毁其根基,断其命脉…… 她不想伤害夫差,可同样不能忘了亡国之恨,杀父之仇,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在夷光陷于深深的矛盾和挣扎之中时,王慎蹑手蹑脚地走进御书房,闭目假寐的夫差听到响动,睁开眼道:“查清楚了?” 王慎恭敬地道:“查清楚了,前阵子相国府确实来了一个叫雅兰的越女。” “呯!”夫差重重一拳捶在桌案上,震得笔砚皆跳了起来。 王慎大惊,连忙道:“大王息怒。” 夫差目光阴冷地盯着紧闭的六菱殿殿,咬牙切齿地道:“好一个伍子胥,竟然背着本王做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看来在他眼里,早已经没有了本王!” 王慎陪笑道:“伍相对大王一向忠心,岂会如此。”话音未落,两道冷得让人打哆嗦的森寒目光落在他面上,与此同时,有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收了他什么好处,这样帮着他说话?” 听到夫差这么说,王慎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喊冤,“奴才一直跟着大王,绝不敢做出半丁点儿不忠于大王的事,奴才真的冤枉啊!” “行了!”夫差不耐烦地挥挥手,平一平气息,道:“去把伯嚭叫来,本王有话要问他。” “奴才这就去。”王慎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过了约摸半个时辰,他领着伯嚭走了进来,不等后者行礼,夫差便道:“夷光的事情,为何要瞒着本王?” “臣愚蠢,不知瞒了大王何事?”伯嚭小心翼翼地问着。 他在朝中经营多年,耳目遍布,昨日伍子胥突然带人前往京郊并且抬着尸体回来的事情,他一早就知道了,包括夷光昏迷不醒地回到王宫;一直在思索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也曾派人去文府问过,文种对此一无所知。 “夷光就是当初在越国救了本王的那名越女,这件事,你知道,伍子胥知道,唯独本王不知,呵呵,你们眼里还有本王吗?!” 听闻是这件事,伯嚭连忙跪地请罪,“臣罪该万死,不过臣并非有意隐瞒,而是受夷光姑娘所托,她一心为大王着想,臣实在不忍拒绝,这才代为隐瞒,求大王恕罪!” 夫差原本就不是真要治他的罪,当即冷哼一声,“若非念着你总算还有几分忠心,本王绝不轻饶你。起来吧。” “谢大王恩典。”待伯嚭起身后,夫差道:“把你知道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本王,不得再有任何隐瞒。” 伯嚭自是满口答应,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当然,在他嘴皮子底下,所有事情都是伍子胥之错,他伯嚭则是忠君爱国,千古良臣。 夫差自是听出了其中猫腻,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伍子胥确实三番两次意欲杀害夷光。 伯嚭瞅着夫差阴晴不定的面色,小声道:“臣知道大王重情重义,但这些年来,伍相自恃功高,把持朝政,对大王的旨意屡屡阴奉阳违;长此以往,实在令人担忧。” 夫差眸光一动,落在伯嚭面上,“何忧之有?” 伯嚭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道:“功高盖主,心生妄想!” 夫差面皮狠狠一搐,沉声道:“太宰这是说,相父会造反?” 伯嚭谨慎地道:“臣不敢,只是人心隔肚皮,大王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夫差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半晌,忽地笑了起来,“所以依着太宰的意思,本王应该贬斥相父,将所有军权都交给太宰掌管?” 伯嚭没想到夫差会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满面惶恐地道:“臣不敢。” 夫差冷笑一声,落在伯嚭面上的目光越发森寒,“相父为人确实霸道一些,但还不至于夺权造反,若真有此念,也不会等到今日了;倒是太宰,这几年越发地针对相父,连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见他将矛头指向了自己,伯嚭迭声喊冤,“臣一心只想着大王,断无半点私心杂念,请大王明鉴。” 夫差沉默片刻,起身走到伯嚭身前,意味深长地道:“是否一心想着本王,你心里最是清楚不过;你与相父都是父王临终时的托孤之臣,本王希望你们多多想着吴国,别总是为了一丁事儿事情,你争我夺,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伯嚭唯唯诺诺地应着,暗责自己太过心急,看来夷光一事,还不足以让夫差狠下决心对付伍子胥。 “京畿营的许都统年纪大了,前日来向本王告老还乡,本王已经允了,如此一来,都统之位便空了出来;繁楼在你麾下多年,颇有功绩,之前还曾救过夷光,就他替上吧。” 突如其来的好事令伯嚭又惊又喜,别看京畿营的都统只是二品官衔,却掌管京畿安危,权力颇大,他与伍子胥都盯着这个位置,前几天还在盘算着要怎么争,没想到夫差会主动许诺。 见他怔怔的不说话,夫差笑道:“怎么,不愿意?” 伯嚭回过神来,赶紧磕头谢恩,激动地道:“大王隆恩,臣与繁楼纵万死,亦难报万一。” “好好做事,本王不会亏待了你。”夫差拍一拍伯嚭肩膀,眼底笑意深沉。 任何一方独大,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平衡才是最好的。 夫差回到御案后坐下,道:“本王还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伯嚭连忙道:“大王请说。” “本王原想册立夷光为王后,但她坚决不肯,本王又不想委屈她为妾室,但没名没份的待在本王身边也不是个办法,你可什么好的建议?” 伯嚭心思飞转,很快便有了主意,“臣记得夷光姑娘精通医术,大王不妨先封她为女医官;待吴越之分渐渐淡化后,再议册后一事。” 夫差颔首道:“嗯,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好,就这么办吧。对了,馆娃宫修建得怎么样了?” 伯嚭恭敬地道:“桩基已经打好,接下就可以修建宫殿了,预计明年此时便可完工。” “文种那边呢,可有什么问题?” “第一批银两已经在数日前运抵工部,这个文种很是有心。”见夫差面色愉悦,伯嚭趁机道:“臣看过他买卖的东西,都是从各处搜罗来的上等货,所以臣打算将宫中胭脂水粉以及绸料,茶叶的采办权交给他,不知可否?” 夫差随口道:“这等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在夷光被册封为医官的一个月后,范蠡终于回到了姑苏,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上万石的粮食,大大缓解了吴国的粮食危机。 夫差大喜过望,原以为这次能够运回几千石就不错了,不曾想竟有整整一万石,欢喜之余亦更加欣赏范蠡,赏了他一个通候的爵位,虽然只是一个虚衔,却也是莫大的荣耀。 相国府里,公孙离恼声道:“相国大人为吴国江山殚精竭虑,大王一句好话都没有,这个范蠡只是运回来区区万石粮食而已,就如此封赏,还有那个繁楼,长得阴阳怪气,犹如女人一般,却成了京畿营的都统,实在不公平。” 伍子胥抬起头,淡然道:“怎么,这么点事就沉不住气了?” “卑职是在替大人不值,大王分明是有意打压您。”面对公孙离的话,伍子胥搁下手里看到一半的竹简,沉声道:“从知道那名越女身份曝光后,老夫就料到会如此。” “卑职听说,大王有意立那越女为王后,医官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烟雾罢了。” “简直是胡闹!”伍子胥沉下脸道:“真要这样,我吴国可就成天下人的笑话了。”说到这里,他沉沉叹了口气,忧声道:“自越国一战归来后,大王行事日渐乖张,实在让老夫担忧。” 沉默片刻,伍子胥道:“可有查到杀死雅兰的人?” “还没有。”公孙离摇头道:“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雅兰死的那一日,恰好就是施夷光出宫之日,听说她回来时,昏迷不醒,袖边还染有血迹,卑职怀疑,这两件事有所关联。” “你怀疑是夷光杀了雅兰?” “确有此疑,可惜打听不出更多的事情来,宫里对此事也讳莫如深,仿佛……”公孙离拧眉道:“被什么人给封锁住了。” 伍子胥抚着花白的长须,徐徐道:“能够封锁宫中消息的,只有一人。” 公孙离目光一颤,脱口道:“大王!” “不错。”伍子胥眸光沉冷地道:“大王应该是知道了这件事,有意包庇那名越女,所以不许人谈论此事;可大王不知道,老夫为什么要留雅兰在府里。” “雅兰认识子皮……夷光出宫杀了她……”公孙离喃喃低语,下一刻,眉目豁然一震,惊声道:“难不成这个施夷光与子皮是一伙的?” “总算是想到了。”伍子胥横了他一眼,沉声道:“施夷光是从文种府里出来的,范蠡也是从文种府里出来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大人怀疑,他们三个是一伙的,都是越国派来的奸细?”说着,公孙离又想起一事,“这么说来,范蠡果然就是子皮?” “十有八九。”在说这句话时,伍子胥面色难看异常,他一直很欣赏范蠡的才华,可惜……这份才华并不能为他所用。 言语间,管家走了进来,恭敬地道:“大人,给通候贺礼都准备好了,依着您的吩咐,足有千金之数。” 伍子胥颔首道:“好,送到范府去,记着,张扬一些,越多人知道越好。” 待管家离去后,公孙离诧异地道:“大人明知范蠡居心不良,为何还要送这等重礼?” 伍子胥淡然道:“大王亲封他为通候,老夫自然要好好贺一贺,否则岂非不给大王面子?” “可是……”公孙离还待要说,伍子胥打断道:“老夫与文种也接触过几次,此人是一个十足十的商人,唯利是图。” 公孙离不知他为何突然将话题转到文种身上去,“卑职不太明白。” “人皆有私心,当文种看到范蠡风光无限,自己却献尽家财而不得重视,你说他会怎么样?” 公孙离眼睛一亮,“大人想让他们反目成仇?” “越贼狡诈,不易从外部击破,从内击破则要容易许多。”伍子胥眼底冷光闪烁,冷声道:“老夫定要将这群越贼一网打尽!” 果然,在伍子胥的刻意安排下,他赏赐千金给范蠡一事,在姑苏传得沸沸扬扬,令无数人羡慕不已。 文种虽然表面没说什么,但正如伍子胥预料的那样,心里充满了嫉妒,在他看来,自己出力最多,出钱也最多,却只得了一个采办之权,无官无爵,实在不公平。 ------------ 第五十四章 各持己见 这日,他巡完铺子回到府邸,意外看到范蠡也在,面色微微一冷,随即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范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中?” 范蠡起身道:“回京之后,一直忙于琐事,直至今日方才抽空过来,文种兄莫怪。” “范兄说得哪里话,快快请坐,来人,奉茶。”文种热情的说着,仿佛真的是不胜欢喜。 在一番闲语后,范蠡说出了此次来意,“听说修建馆娃宫是文种兄的主意?” “不错。”文种爽快地承认,“一来可以耗吴国财力;二来可以更深地分化夫差与伍子胥,一举两得。” “我临行之时,曾与文种兄说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之后再行商议,以免出岔子,为何不听?” 范蠡的质问令文种心生不悦,但面上仍是笑意吟吟,“现在不是没出乱子吗,范兄这么紧张做什么?” “好,馆娃宫的事暂且不说,公子山那边呢?” 文种眼皮一跳,“他怎么了?” 范蠡盯着他略有些闪烁的眼睛道:“我听说文种兄最近与他走得很近,就连修建馆娃宫的事情,也是他向吴王提议的。” 文种不以为然地笑道:“那又如何,多结交一个人,对咱们并无坏处。” 范蠡一字一字道:“若仅仅只是结交,确无坏处,就怕文种兄还有别的心思。” 文种正在拨弄茶沫子的手指一滞,片刻,他道:“夷光告诉你的?” “我昨日入宫谢恩的时候,与夷光见了一面。” “她对你还真是知无不言。”文种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既然如此,她应该也告诉你,我已经放弃了那个计划。” 范蠡面色沉冷地道:“若果真放弃,这段时间文种兄就不会三番两次与公子山登高饮酒,结伴秋游了。” 文种笑容一滞,淡然道:“他虽是吴人,但性子不错,我与他颇为投缘,最近秋高气爽,便结伴同游,有什么问题吗?”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我或许还会相信,可文种兄素来信奉时间即是金钱,从不会将时间花费在无用的事情上;你会应酬公子山,只有一个可能――你没有放弃那个计划!” 文种低头盯着碧绿清澈的茶水,半晌,他哂然一笑,“还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范兄,文种佩服。” “文种兄!”范蠡痛声道:“你为何非要一意孤行,真要等闯出大祸来才后悔吗?” “大祸?”文种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我倒觉着,公子山性子单纯,感情用事,扶持他登基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是,公子山确实单纯,容易掌控,但同样的,他也无法掌控伍子胥这头猛虎。夫差就好比疆绳,牢牢牵制着伍子胥,令他不能尽情张开血盆大口;所以大王才能够保住性命,越国才能有这一年多年来的安宁,一旦换了公子山,伍子胥就会失去疆绳的牵制,开始肆无忌惮的杀戮。” 文种嗤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倒还要感谢夫差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确实如此。”说着,范蠡又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绝不可以出任何岔子,请文种兄务必以大局为重。” “大局……”文种玩味着这两个字,凉声道:“为何范兄认为你的计策一定可行,而我的就是错呢?” “你口口声声说可以利用夷光让夫差与伍子胥会反目,结果呢,夫差明知道伍子胥三番两次意图谋害夷光,却始终不曾追究,连声责备的话也没有;由此可见,你的计策才是错的!” 范蠡又气又急,“这种事情岂能一蹴而就,夫差将京畿营都统一职交给繁楼,就是一种无声的责任,当他与伍子胥之间的矛盾累积到不可调节时,就会彻底爆发。” 文种好笑地道:“你所谓的累积是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只怕我们到死都看不到这一日。” “不会的,少则……” “好了。”文种不耐烦地打断,“你行你的事,我办我的事,互不相干就是了。” 范蠡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许多,文种还是不肯听劝,“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弃?” 文种冷然一笑,“范兄有时间顾我的事,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雅兰虽然死在了夷光手中,不能再指认你;但以伍子胥的心思,必然有所怀疑,你的身份怕是瞒不了多久。” “这件事我会设法解决。” “那我就等范兄的好消息了。”说着,文种捧起茶盏道:“我乏了,不送。” 见文种丝毫没有回心转意之势,范蠡也不禁心头火起,连“告辞”二字也懒得说,拂袖离去。 望着头也不回的范蠡,文种嘴角扬起一丝冷笑,瞧着吧,他才是最正确的那一个,早晚范蠡会心甘情愿地低头认错。 文种略一思索,举掌拍了两下,不一会儿管家走进来恭敬地道:“老爷有何吩咐?” “明儿个是初一了吧?”待管家答应后,文种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在其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后者仔细记在心里,随即道:“奴才这就去办。” 八月入秋,但直至九月方才彻底冷下来,秋风掠过,寒意透过薄薄的秋衣渗进去,冷得人直打哆嗦。 鸣凤殿,一名宫女走到正在给菊花浇水的郑旦身边,轻声道:“美人,外头冷,奴婢扶您进屋吧。” “我不冷,你若是觉得凉,就回屋里去吧。”郑旦头也不抬地说着。 她的话令宫女露出感动之色,感慨道:“美人和善,可有些人却将这份福气视作理所当然。” “你说阿成他们几个?” “是啊,一天里面有大半天是在躲懒,还天天说自己累得慌,对美人的差遣推三阻四,反倒是对夷光姑娘热情得紧。”宫女一边说一边摇头,颇为鄙夷。 郑旦手微微一颤,花洒一时没握住掉落在旁边一株绿菊上,之后又砸在脚上,水都洒了出来。 郑旦惊呼一声,顾不得被弄湿的鞋袜,赶紧俯身去看绿菊,这一下颇重,砸得花瓣掉了不少,花茎也断裂的痕迹,若是不加以处理,恐怕这株绿菊很快会死去。她赶紧找来树枝,一头插在泥土里,一头用帕子绑在花茎上,借此固定住,让其慢慢愈合。 做完这一切,她方才让宫女扶着回到暖阁更换鞋袜,待得半湿的罗袜褪下后,宫女方才发现她脚背肿了一块,想必是刚才砸伤的,连忙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郑旦不以为意地道:“小伤而已,过两天就退了,无需小题大作。” “可万一砸伤了脚骨怎么说?”宫女为难地说着,半晌,她眼睛一亮,道:“奴婢记得夷光姑娘精通医术,不如找她来看看?” 郑旦犹豫片刻,点头道:“也好。” 宫女当即离去,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方才面色难看地回来,却不见夷光,郑旦疑惑地道:“胭脂,人呢?” 这名叫胭脂的宫女低头不语,直至郑旦再次询问,方才小声道:“太极殿的人不让奴婢进去,所以没能见到夷光姑娘。” 郑旦一怔,旋即泛起一丝苦笑,“她如今是大王心尖上的人,哪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 胭脂急忙道:“奴婢待会儿再去。”说着,她又低声嘟囔道:“说起来,自打夷光姑娘表明身份后,都有好几日没来鸣凤殿了,以往隔几日就会来一趟。” 她这句话,令郑旦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越发苍白,半晌,她道:“别去麻烦了,抹点去瘀的药膏就好。” 胭脂应了一声,在替郑旦擦好药膏穿好鞋袜后,听到外面有响动,便开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进来道:“启禀美人,是水房的人送水来了,请您去清点一下。” “好。”郑旦扶着胭脂的手来到外面,张大力站在五个半人高的木桶,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能低头行礼,随即递过一卷竹简,一手指着“鸣凤殿”那一行。 郑旦知道,这是让她在上面写名字表示收到水,就在伸手接过的时候,她面色微微一变,转而对胭脂道:“去取笔来。” 趁着胭脂取笔的功夫,郑旦从竹简底下抽出一张薄薄的绢帛,隐约可见字迹,她迅速看了张大力一眼,随即藏入袖中。 在回到暖阁后,郑旦寻了一个借口将胭脂打发下去又将门窗关紧,如此方才取出绢帛,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明日午时后前来一见,阅后速毁。 郑旦神色复杂地将绢帛拿到未曾熄灭的灯芯前,看着烛火一点点吞噬着绢帛,直至燃烧怠尽,而在随后的时间里,她一直心神不定。 翌日,她忽地让胭脂去向夫差请旨,说是要去馆娃宫瞧瞧,那宫殿本就是以她名义修建的,如今她要去看,且又在王宫东侧,相隔极近,夫差自无不允之理。 晌午过后,郑旦带着胭脂来到尚在修建宫的馆娃宫,走了一会儿,她忽地道:“今儿个似乎比昨日还冷,你且回去拿一件披风来。” 胭脂为难地道:“奴婢一走,美人身边便没人侍候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有手有脚,还能走不了路不成,速去速回就是了。”见郑旦态度坚决,胭脂只得答应,折身回到王宫,却没有依言往鸣凤殿取披风,而是悄悄去了琉璃馆。 “奴婢给郡主,郡主万福金安。”胭脂满面谄媚地朝半坐在软榻上的伍榕行礼,一扫往常清淡的模样,若是郑旦在这里,一定会大跌眼镜。 伍榕眼皮轻抬,漫然道:“有事?” 胭脂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所料不差,郑美人果然有古怪。” 听到这话,伍榕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道:“细细说来。” “昨儿个水房的哑巴来送水,之后郑美人就独自一人待在暖阁里,奴婢进去的时候,发现灯烛下散着一丝灰烬,像是烧过什么东西;再后来郑美人就让奴婢去向大王请旨,说今儿个要去馆娃宫瞧瞧。您说这馆娃宫什么都没造起来,到处乱糟糟,脏兮兮的,有什么好瞧的,分明有古怪。”胭脂一五一十的说着,郑旦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她一直信任的宫女竟是伍榕的眼线。 伍榕若有所思地道:“她现在人呢?” “就在馆娃宫呢,刚才她说让奴婢回来拿什么披风,奴婢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来禀告郡主。” “总算还不蠢。”伍榕轻哼一声,道:“她与那姓施的贱人怎么样了?” 胭脂讨好地道:“奴婢一直都有按郡主吩咐离间她们二人,昨日郑美人不甚弄伤了脚,奴婢借口去太极殿请施姑娘来诊治,其实根本没去,在外头随意转了一圈便回去了,说施姑娘事忙,不能过来。虽然郑美人嘴里没说什么,但奴婢看得出,她对施姑娘很是不满。” “好。”伍榕满意地点点头,取下系在腰间的锦囊掷给胭脂,“这是赏你的,拿着吧。” “多谢郡主。”胭脂捧着沉甸甸的锦囊迭声道谢,随即道:“那馆娃宫那边……” 伍榕打断道:“我自有安排,你照着她的话去鸣凤殿取衣裳就是了,以免让她起疑。” 待胭脂离去后,伍榕唤过宫人道:“可知大王在哪里?” 宫人瞅了一眼天色,道:“这个时辰,应该是在太王太后那里。” “太王太后……”伍榕嘴角扬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下一刻,她拂袖起身,启唇,“随我走一趟百宁殿。” 百宁殿里,寂静无声,夷光跪坐在榻前为太王太后把脉;自入秋之后,太王太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御医亦束手无策,夫差与其祖孙情深,望着缠绵病榻的太王太后,忧心忡忡。他知夷光医术高明,便让她为太王太后医治。 看到夷光收回手,夫差急忙问道:“如何?” 望着夫差紧张的目光,夷光不知该如何开口,别看太王太后表相尚好,其实脉像无力,病体沉苛,乃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之兆,恐怕撑不过今年冬天。如此病体,宫中太医不可能诊不出来,只是怕夫差怪罪,所以迟迟不敢说出口。 ------------ 第五十五章 露马脚 见她迟迟不说话,夫差越发心急,追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夷光犹豫片刻,故作轻松地道:“大王放心,太王太后病情并不是十分严重,只要保持心情开朗,按时服葯,便可缓缓好之。”实情,肯定是要告诉夫差的,但不是当着太王太后的面。 “那就好。”夫差不知夷光心思,只道太王太后真的没有大碍,长舒了一口气。 太王太后深深看了夷光一眼,道:“人生在世,自有生死命数,孙儿无需太过在意。” “祖母一定能够长命百岁。”夫差话音刚落,便看到伍榕走了进来,娇声道:“榕儿给祖母请安。” “来,过来。”太王太后极是喜欢伍榕,当即笑着招手示意她近前,连精神都瞧着好了一些。 待得说了一番体己的话后,伍榕故意将话题扯到馆娃宫,“祖母,榕儿想去馆娃宫看看,不知可否?” 太王太后不以为然地道:“你是郡主,有何不可?” “多谢祖母。”说着,伍榕又朝夫差道:“夫差哥哥陪我一起去吧,咱们好久没出去走走了。” “本王还有事情,你自己去吧。”夫差的拒绝令伍榕一脸失望,委屈地望着太王太后,后者心有不忍,对夫差道:“难得榕儿有兴致,你就陪她走走。” “是。”见太王太后开了口,夫差只得答应。 听到这话,伍榕顿时转嗔为喜,欣喜地道:“多谢祖母。” 太王太后怜惜地拍拍伍榕的手,“快走吧。” “嗯。”伍榕应了一声,又悄悄瞅了夷光一眼,太王太后知道她的心思,道:“夷光,你就别去了,留在这里陪哀家说说话吧。” 待夷光答应后,伍榕赶紧拉着夫差往馆娃宫走去,到了那边,正好看到胭脂捧着披风四处张望,伍榕心中一动,走过去道:“你在找什么?” 胭脂赶紧行了一礼,“奴婢刚才奉美人的话去拿披风,回来后就怎么也找不见美人了。” “四处瞧瞧,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不见了吗?” 胭脂摇头道:“奴婢到处都找了,也问了人,都说没见着,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可就奇怪了。”伍榕瞅了一眼四周,道:“馆娃宫尚未建起,此处一目了解,应该很好找才对啊,总不至于飞上天吧。” 夫差也觉得奇怪,让王慎去找此处的管工问问,不一会儿,王慎回来道:“启禀大王,管工说是见过郑美人,但之后就瞧不见了,他已经让人去找了,一有消息就来禀报。” 夫差点点头,如此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始终不见郑氏,这样的古怪令夫差眼里疑色越来越大。 人,不会凭空消失,到处寻不见,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上天,二是入地,郑旦……又是哪一种? 伍榕一直有在留意夫差神情,见他起疑,心中欢喜,正要说话,远处忽地传来欣喜的声音,“找到了!找到了!” 循声望去,竟是遍寻不至的郑旦,她疾步上前,满面惶恐地伏首行礼,“让大王担心着急,实在罪该万死。” 夫差面色沉冷地盯着她,“你刚才去哪里了?” “臣妾来了馆娃宫之后,便让人引路,想要四处瞧瞧,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北侧护城河边回来方才知道大王派人四处寻找,臣妾知罪。” “谁引的路?”听到夫差询问,郑旦身后一名粗衣短褂的工匠战战兢兢地上前道:“是……是小人。”说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满面惶恐地道:“小人知罪,求大王开恩。” 夫差尚未开口,伍榕已是尖声道:“护城河离此并不远,一来一回连半个时辰也用不到,哪需要这么久,分明是在撒谎。” 工匠被她的指责吓坏了,拼命摆手否认,“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大王,真的就是去了护城河那里。” 郑旦在一旁道:“都怪臣妾不好,见护城河里有鱼游曳,甚是有趣,就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罢了,馆娃宫你也瞧过了,回去吧。”见夫差信了郑旦的话,伍榕大急,连忙道:“夫差哥哥,你别相信她的话,瞧她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有事隐瞒。” 夫差疑惑地道:“她能隐瞒什么事?” 伍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遂道:“总之一定有问题。”说着,她伸手道:“取鞭来!” 夫差面色一变,“你要做什么?” “既然好言好语没用,那只有用刑了,严刑之下,不怕她不招。”伍榕话音未落,夫差便喝斥:“好端端地用什么刑,简直胡闹!”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夫差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立刻回你的琉璃馆去,不许再胡闹。” “我没有胡闹,她若问心无愧,何必故意将胭脂支开。”伍榕的话并不能令夫差信服,后者冷声道:“王慎,送郡主回琉璃馆歇息,没本王的话,不许她出来。” 任伍榕如何言语,夫差始终不为所动,在他们离去后,郑旦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安抚着在里面狂跳不止的心脏。 幸好夷光及时送信,不然她与那条密道非得败露不可,只是……伍榕是如何知道的?自己与她并无往来。 文种在修建馆娃宫的时候,悄悄安排了一批工匠修建密道,以便联系,此次郑旦就是去了密道与他见面。 还在说话的时候,守在外头的管家突然捻着一只山蜂进来,这只山蜂被人用朱笔染红,看起来殷红的像一滴血,触目惊心。 据管家说,这只山蜂是从王宫方向飞来的,一直在撞密室的门,他瞧着不对劲,就赶紧进来禀报。 这一年多来,他们在驯养山蜂,以便更好的传递消息,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后,这群山蜂越发通灵,对“蜜陀香”的追寻也更加灵敏,文种身上配有放着蜜陀香的香囊,这只山蜂便是循此而来,只是被石门挡住了去路。 山蜂是从王宫方向飞来的,必是出自夷光之手,她又将山蜂染成红色,显然是出了大事,他赶紧让一名叫牛四的工匠送郑旦出去,也就是随郑旦一起在夫差面前答话的那名工匠;临行前又编造了一个“驻足护城河边”谎言,瞒天过海。 再说伍榕,她回去后,心有不甘,但又被夫差禁足,不得踏出琉璃馆,遂让心腹出宫将这事告诉伍子胥,请他想办法。 夜里,牛四与往常一样干活完,揉一揉酸疼的肩膀准备去棚地吃饭,岂料走到半途,突然被人从后面打晕,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里有好几个人,上首坐着一名老者,正徐徐饮着茶。 牛四认出了那名老者,惊声道:“伍相国?” 伍子胥抿了口茶,微笑道:“眼力劲倒是不错。” “吴国上下,谁人不知伍相国。”牛四讨好地说着,心里却是波涛汹涌,伍子胥位高权重,对于他这样的工匠连看都不会看,如今却特意将他带过来,难道……是因为白天的事情?可吴王不是已经相信了吗? 正自思索间,耳边响起伍子胥的话,“知道老夫为什么让人带你来此吗?” 牛四小心翼翼地道:“小人愚钝,请相国大人示下。” 伍子胥睨了公孙离一眼,后者会意,取过搁在桌上的竹简,念道:“牛四,江宁人氏,年二十七,父母双亡,以砍柴为生,两年前来到姑苏,因为家贫,一直未曾娶妻。”说罢,他抬头望着满面诧异的牛四,“户籍册中记载的可对? 牛四点点头,随即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可是犯什么事了?” “犯没犯事你心中清楚。”说着,公孙离道:“根据册中记载,你在家乡时一直以砍柴去集市上卖度日,怎么到了姑苏,就会修建房屋了?” 牛四眸光一颤,低头道:“小人跟一位老师傅学的。”话音刚落,公孙离便如连珠炮似地问道:“哪位老师傅,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小人不知,就是恰巧碰到,教了一些粗浅本领。”面对牛四的回答,伍子胥微微一笑,“你可知老夫现在在想什么?” “小人不知。” 望着一直不敢抬起头的牛四,伍子胥缓缓说出四个字,“偷梁换柱。” 听到这句话,牛四一下子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许久方才松开,强笑道:“小人没读过书,听不懂相国大人的话。” 伍子胥不动声色地将他这番小动作收入眼底,“意思很简单,有人杀了牛四,然后再冒用他的身份。” “小人真的是牛四,并未冒充。”牛四忍着心里巨大的恐惧伏身喊冤。 伍子胥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淡然道:“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牛四,也不难;据老夫所查,牛四胸口有一块胎记,一验便知。” 不等牛四言语,公孙离上前一把扯开他的衣襟,胸口干干净净,别说胎记,连颗痣也没有;公孙离阴恻恻地道:“你果然不是牛四!” 这一次,牛四真是惊惶欲死,这两年一直风平浪静,连他自己都几乎快相信自己是牛四了,万万没想到,竟会被人一语刺破。 伍子胥似笑非笑地道:“老夫若没料错,你应该是越人,说吧,今儿个郑氏到底去哪里了?又是谁通风报信,令你们有时间串供?” 其实牛四身上并没有什么胎记,是他故意编来诓牛四的,果然中计,露出了马脚。 牛四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郑美人她……她去了护……护城……”话未说完,身上已是挨了重重一脚,正是公孙离,“死到临头,还在满口胡言。” “不得无礼。”在喝退公孙离后,伍子胥拍一拍手,立刻有两名下人抬着一个箱子进来,打开后,里面竟是满满一箱子的铜钱,还有金银等物,牛四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顿时看直了眼。 “老夫一向恩怨分明,只要你说出实情,这箱子就是你的了,你拿着这些钱娶妻生子,从此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牛四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他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改变主意,“小人知道的都说了,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伍子胥搁下茶盏,起身走到牛四身前,他身形高大又常年居于上位,自有一股无形威压,令牛四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要不拿着这箱钱活命,要不成为一具尸体,你仔细想好了再回答老夫。”伍子胥的话犹如一张催命符,令牛四心中的恐惧不断扩大,几乎不能承受。 许久,牛四抬起道:“相国大人真的不会杀小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听到这个回答,牛四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好,小人说,郑美人她……” “嗤!”一枝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利箭破窗而入,准确无误地射入牛四眉心,后者连呼喊的声音都没有就变成了一具尸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有刺客!”公孙离一边喊一边立刻追了出去,伍子胥面色铁青地望着仰面而倒的牛四,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之前雅兰也是被人突然暗杀,毁了他的所有计划。 公孙离直至二更天方才回来,面色凝重地道:“启禀相国大人,卑职一路追赶,在快要追到的时候,刺客逃进了太宰府之中,卑职不敢随意进去搜查,只能让人围住太宰府,以免刺客逃走。” 伍子胥眸中精光一闪,拂袖道:“老夫亲自走一趟。” 到了太宰府,不等守门人通报,伍子胥便大步走了进去,一众护卫知道他位高权重,不敢强行阻拦,只得赶紧去通知伯嚭。 剡季正好与人喝完酒回来,看到这一幕,诧异地道:“这是怎么了?” 公孙离与他有几分交情,道:“我等刚才追一名刺客,看到他逃进了太宰府,怕会伤害太宰大人与剡季兄,特意进来抓捕。” 剡季惊声道:“竟有这样的事,可知他逃进了哪里?” “北后院。”公孙离的回答令剡季眉头一挑,随即朝伍子胥拱手道:“贼人刺杀相国大人,就是与整个吴国为敌,人人得而诛之,晚辈这就带您过去。” “好。”伍子胥颔首,随他来到北后院,几声叩门后,繁楼走了出来,看到伍子胥满面诧异地道:“相国大人,您怎么来了?” ------------ 第五十六章 人情 北后院是伯嚭给繁楼安排的住处,偶尔议事过晚,不便回府,就会歇在此处。 “老夫来抓一名刺客。”随着伍子胥的话,公孙离便要往里闯,却被繁楼拦住,“这是我的住处,公孙兄就这么进去,恐怕不太好吧。” 公孙离面目阴沉地道:“你想包庇刺客?”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一直在屋中,并不见有什么人进来,更别提刺客了。”繁楼话音刚落,公孙离便趁势道:“既然没有,又何惧我进去一观。” “我不喜欢让别人进屋,尤其是那些提刀拿枪的人,还有……”繁楼冷声道:“你们这样闯进来,太宰大人知道吗?” “伯嚭那边,老夫自会与他说,进去搜。”得了伍子胥的话,公孙离精神一振,对繁楼道:“立刻让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繁楼拧眉不语,他自是不惧公孙离,可伍子胥……远不是他能够对抗的,该如何是好? 就在伍子胥等的不耐烦时,脚步声匆匆而来,正是伯嚭,后者丝毫看不出被人擅闯府邸的恼怒,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这不是相国大人吗,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府中做客?” 满朝文武之中,伍子胥最不怠见的就是伯嚭,当即不假颜色地道:“老夫来抓一名刺客。” “到我府中来抓刺客?”伯嚭满面诧异地道:“相国大人莫不是在与我说笑吧?” 公孙离拱手道:“末将一路追赶刺客,亲眼看到他逃进了太宰府中。” 剡季亦道:“父亲,刺客凶狠,若不尽快抓捕,恐会伤及父亲。” 伯嚭扫了四周一眼,道:“看你们这么多人围在此处,刺客在此?” “是呢。”剡季连忙道:“公孙兄亲眼看着她逃进此处,可繁楼一直挡着,不让他们进去搜查,分明是心里有鬼。” 伯嚭横了他一眼,冷声道:“我问你话了吗?” 剡季讪讪地低下头,伯嚭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繁楼,“可有刺客?” 繁楼恭敬地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未曾见到。” 伯嚭微一点头,对伍子胥道:“我这属下,向来不会说假话,想必是一场误会,相国大人请回吧。” 伍子胥没有理会他,只对公孙离道:“去搜,一定要找到刺客。” 见伍子胥连正眼也不看自己,伯嚭心中恼怒不已,冷声道:“伍子胥,我对你好言好语,你不要太过份了,否则闹到大王面前,你也没好果子吃。” 这一次,伍子胥倒是正眼看他了,却满眼讽刺,“大王若真怪罪下来,老夫自会一力承担,不劳你费心。”说着,他再一次道:“搜!” “是。”公孙离大声答应,一个强行要闯,一个不让,顿时打了起来,二人都是身经百战,一时难分高下。 剡季低声道:“父亲,就让他们进去搜吧,反正出了事情,也是繁楼的错,与咱们并无关系。” “闭上你的嘴!”伯嚭没好气地骂了一句,都是虎父无犬子,这个儿子却是一点也不像他,只懂得吃喝玩乐,远不及繁楼;若非面容相似,几乎要以为当初抱错了。 繁楼趁着虚晃一招的机会,往后退开一步,道:“看来不让你们进去搜是不肯罢休了。”在短暂的停顿后,他又道:“我可以让你们进去搜,可若是搜不到该怎么办?” 公孙离不敢回答,转头看向伍子胥,他才是能做主的那个人,后者略一沉吟,道:“若是搜不到,老夫再不踏入太宰府中。” “好!”繁楼点头,随即朝伯嚭拱手道:“卑职愿意让他们进去搜查,不知太宰是否答允?” 伯嚭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是你的住处,你做主就是了。” “多谢大人。”随着这句话,繁楼侧身让开,任由公孙离带人进去搜查,一直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公孙离方才面色难看地出来,走到伍子胥身边,低声道:“启禀大人,没有找到。” 伍子胥眸光倏地一冷,刺得公孙离面皮生疼,“搜仔细了吗?” “角角落落都搜了,确实没有。”公孙离无奈地说着,他在里面搜了三次,就连不能藏人的地方也搜了,实在找不到。 “没有的东西!”伍子胥狠狠斥了一句,瞥见在旁边看戏的伯嚭,只觉颜面无光。公孙离倒也知趣,狠狠掴了自己一掌,痛声道:“都怪卑职大意,没弄清楚就禀告相国大人,以致二位大人闹出天大的误会,卑职实在罪该万死!” 伍子胥冷着脸没有出声,他不开口,公孙离不敢停手,一掌又一掌掴着,半不敢留手,几掌下来,两颊已是又红又肿。 与伍子胥相反,伯嚭这会儿心情舒畅不已,他与伍子胥斗得十几年,一直处于下风,这次却借刺客之事,狠狠将了伍子胥一军,真是痛快万分! 在公孙离掴得嘴角出血后,伯嚭方才慢悠悠地道:“既是一场误会,那就算了,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听到这话,公孙离方才停下手,恭敬地道:“多谢太宰大人宽宏大量,末将以后一定仔细行事。”每说一个字,公孙离都感觉脸颊在抽痛,这次可真是吃了大亏。 伯嚭笑一笑,朝伍子胥揖礼道:“夜色深沉,相国大人路上小心。” “告辞。”伍子胥大步离去,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尴尬过,真是什么脸都丢尽了。 剡季半信半疑地盯着繁楼,“你果真没有私藏刺客?” 繁楼尚未言语,伯嚭已是狠狠剜了他一眼,“还嫌不够丢人吗?” 剡季满面委屈地道:“儿子这不是怕他私藏刺客,会连累父亲嘛。” “真要是有刺客,公孙离早就搜查出来了,还会这样灰溜溜的离去?”伯嚭喝斥了一句,犹不解气,恼声道:“别人都是向着自家说话,你可倒好,胳膊肘往外拐,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你要是有繁楼一半能干,我就知足了。” 剡季被他骂得满面通红,对繁楼的恨意又多了几分,但当着伯嚭的面不敢发作,只得道:“儿子知错。” “滚!”在伯嚭的喝斥下,剡季低头离去,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伯嚭连连摇头,“我迟早被他气死。” 繁楼劝道:“公子也是怕卑职万一真的犯糊涂收留了刺客,会连累大人,虽思虑不够周全却孝心可嘉。” 伯嚭冷笑道:“真出了事,就算把你交出去也没用,伍子胥那头狐狸一定会借题发挥,会咬着我不放。”说着,他道:“果真没见到刺客?” 繁楼摇头道:“卑职曾听到外面有响动,但出来后并未见到什么人。” 伯嚭点点头,“最近出了不少事情,你小心一些,若发现什么古怪,立刻来禀。” “是。”在目送伯嚭离开后,繁楼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又屏息听了一会儿,确定周遭无人后,方才走到院中一处茂密的花木前,轻声道:“出来吧。” 随着他这句话,一道人影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竟是冬云,她就是那名刺客,公孙离做梦也想不到,他遍寻不至的刺客,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 冬云神色复杂地望着繁楼,“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被公孙离一路穷追,实在无处可逃,唯逃入附近太宰府躲避,没想到一落地便被繁楼发现了,原以为这次在劫难逃,没想到繁楼竟然会帮她。 傍晚时分,她收到夷光从宫中传递出来的消息,让她留心伍子胥那边,果不其然,夜里,她发现伍子胥派人将牛四打晕带到相国府。 她仗着武艺高强,避过守卫耳目悄悄潜藏在屋外,在听到牛四抵受不住诱惑,准备说出馆娃宫的秘密时,她当即出手杀了牛四,但也暴露了行踪,引来公孙离的追杀。 繁楼发现她之后,并没有让她入屋躲藏,而是命她藏身于庭院的花木后,今夜星月被乌云所蔽,光线黯淡,再加上花木茂盛,若不细看,难以发现。 一说到躲藏,世人都有一个固定思维,觉得人一定是藏在屋子里,从而忽略了屋外,繁楼就是利用这个来混淆公孙离的视线,而他之前百般阻挠,不许入内搜查,更是让公孙离深信刺客藏于屋中。 “我自有我的理由。”这般说着,繁楼问道:“公孙离为什么追着你不放?” 冬云犹豫片刻,道:“我杀了一个人。” “雅兰?”面对繁楼的猜测,冬云摇头道:“不,是另一个。” 繁楼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道:“这么说来你们已经杀了伍相两个人,难道伍相面色那么难看。” “你怎么知道雅鱼是我们杀的?” 繁楼那张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脸庞浮现一缕笑意,“你刚才不是亲口说了吗?” “你……”冬云这才发现繁楼是在套自己的话,但已为时晚矣,后者心思之深,非她所能及。 “你到底是什么人?”面对冬云的询问,繁楼负手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清冽的声音在寒凉的秋夜中徐徐响起,“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如今……还不是时机。” 冬云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试探道:“难道你是……” “嘘!”繁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乱猜,很容易出事的。” 见他口风紧得一丝不漏,冬云也不再多言,只道:“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改日有机会一定会报答,告辞。” “你要去哪里?” “自是离开这里。”面对冬云的回答,繁楼摇头道:“我若是你,一定不会这么做。” 冬云奇道:“为什么?” “伍相他们虽然走了,可刺客并没有找到,他们最怀疑的地方,始终还是太宰府;若我没有猜错,布置在外面的人一定还没撤走,你一出去,就会被他们发现,到时候我可就真的保不住你了。”见冬云半信半疑,繁楼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力掷出高墙外。 ------------ 第五十七章 表明心迹 正所谓一石击起千层浪,看似平静的墙外顿时如烧开的水一般沸腾起来,虽转瞬又恢复平静,但已经足够令冬云惊出一身冷汗。 繁楼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似笑非笑地道:“还要出去吗?” “这个……”冬云满面尴尬地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借宿一夜,明日再走。” “好。”繁楼爽快地答应,带着冬云去了房间,临出门时,他递过一块素锦帕子,上面写了两个字――孙武。 冬云疑惑地道:“这是什么?” 繁楼淡然道:“一个人,应该能帮到你们。” 这些年来,冬云四处游历,也算是看多了形形**的人,却丝毫看不透眼前这张比女子还要俊秀的脸庞。 今夜之前,她只当繁楼是伯嚭的走狗,是他们的敌人,可现在她却茫然了,繁楼……究竟在这乱世里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翌日,确定外面的人都撤走后,冬云方才悄然离去,范蠡已是在府中等了一夜,看到她进来,连忙道:“怎么去了一夜,可是出事了?” “险些出事。”冬云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随后递过繁楼所赠的帕子,“他说这个人能帮得了我们。” “孙武……”在念出这两个字时,范蠡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被冬云瞧见,好奇地道:“你认识这个人?” 范蠡点头道:“听说过,他是吴王的老师。” 冬云疑惑地道:“吴王老师不是伍子胥吗?” “吴王年幼之时,有两位老师,一个是伍子胥,另一个就是孙武,二人当年皆为吴国臣子,深得当时的吴王,也就是闾阖的倚重,让他们一起教导夫差;但不久后,孙武辞官离去,多年来一直不知去向,在他走后,伍子胥则成了夫差唯一的师父。” “原来如此。”冬云恍然大悟,随即又不解地道:“那繁楼为何说孙武能帮得了我们?” 范蠡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半晌,他道:“很可能孙武的离开不是一个意外。” 冬云心思飞转,“你是说,有人逼他?” 范蠡颔首道:“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孙武精通兵法,又深得夫差信任与尊重,他的存在对伍子胥来说,应该是一种威胁;你想想,若当年孙武没有离开,伍子胥还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吗?” “这倒也是。”冬云点点头,忽地心思一动,脱口道:“难道说,繁楼想让我们利用这件事,挑拨吴王与伍子胥的关系?” “八九不离十。”范蠡摩挲着绢帕,“要弄清楚当年的事情,必须得找到孙武。” 冬云闻言,当即道:“我去找。” 范蠡点点头,又道:“我去见过文种了,他果然借着修建馆娃宫,暗中修了一条密道。” “这么说来,昨日郑美人去馆娃宫是他安排的?但他是怎么与郑美人通的消息?” “昨日是初二,每逢初一十五,水房都会出宫取水,他利用这件事,让张大力传递消息,不知怎么的被伍榕知道了,从而引出一堆事情来。” “这次真是多亏了夷光姑娘,否则大祸临头。”冬云心有余悸地说着,随即道:“对了,文先生急着让郑美人去密道相见,是为何事?” 听到这话,范蠡面色一冷,“公子山那件事,他始终不肯死心。” 冬云皱着两条英气的长眉,“这么说来,他是打定主意要与先生做对了?” 范蠡叹息道:“他一直不认同我的计划,公子山对郑旦的爱慕,正好给了他机会;这几日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他始终不肯回头。” 冬云略一思索,道:“既然文先生不肯劝,唯有从郑美人那里入手,让她不要听从文种的安排。” 范蠡颔首道:“我也是一样的想法,不过你我身在宫外,难以插手,思来想去,只能请夷光加以规劝。”顿一顿,他又道:“我让文种十五这日传信于夷光,安排密道一聚,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去。” 冬云自不会拒绝,当即答应,“好。”说着,她又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问道:“繁楼的身份,先生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吗?” “确实不知。”范蠡思索道:“按理来说,繁楼生于姑苏,长于姑苏,不可能与越国有关系,除非……” 冬云好奇地道:“除非什么?” 范蠡眸光微闪,一字一字道:“他不是真正的繁楼。” 冬云一头雾水,疑惑地道:“什么叫不是真正的繁楼,难道是有人冒充,可若是那样,伯嚭不可能认不出来?” 范蠡自己也说不清楚,只道:“我也只是猜测,未必对,不过照昨夜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友非敌,这对咱们来说总是一桩好事,余下的慢慢再查吧。” 再说伍榕那边,自馆娃宫回来就被夫差禁足于琉璃馆,直至七八后,太王太后挂念,夫差方才勉强释了她的禁足。 伍榕一到百宁殿,便扑到太王太后怀中痛哭,太王太后最是疼爱,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心疼不已,“快别哭了,祖母这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在太王太后的安慰下,伍榕止住了哭泣,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抽噎道:“这宫里头也就只有祖母疼惜榕儿了。” 太王太后活了一辈子,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笑道:“还在生大王的气?” 提起夫差,伍榕心中一酸,赌气道:“榕儿哪敢,不怕又被禁足吗?” 太王太后刮着她小巧的鼻梁,笑斥道:“你啊,口是心非。”说着,她叹了口气,劝道:“差儿毕竟是大王,你别总是与他赌气,哀家……也不知能护你到什么时候。” 见她说得伤感,伍榕连忙道:“太后太后长命千岁,自是能护榕儿一辈子。” “长命千岁……”太王太后幽幽重复着这四个字,苦笑道:“要真是这样,那不是成老妖怪了吗?” “怎么会是妖怪,分明就是仙人。”面对伍榕讨好的言语,太王太后好笑地道:“从小到大你这张都跟抹了蜜似的,听得哀家心里甜滋滋的。” 伍榕黯然道:“太王太后还像小时候一样疼爱榕儿,夫差哥哥却已经变了,他心里只有那个姓施的越女,榕儿听说,夫差哥哥还想立她为王后呢。” 听到这话,太王太后面色顿时一沉,“一个越女怎么能做我吴国王后,简直胡闹。” 伍榕酸溜溜地道:“夫差哥哥已经被她迷得晕头转向,恕榕儿说句不中听的话,再这样下去,别说王后,就连吴国江山都要拱手相送了。”说着,她拉了太王太后的手哀求道:“祖母,你可一定要劝劝夫差哥哥,千万不能为美色误国。” “哀家……咳咳!”太王太后刚说了两个字,便剧烈咳嗽了起来,满脸通红,身子躬得像个虾米一样,看起来极是辛苦,咳了许久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待得取下掩唇的帕子时,伍榕赫然看到上面有一小片殷红,骇然惊呼,“皇祖母……” 太王太后神色平静地折起帕子,掩住那抹殷红,“哀家没事。” 伍榕哪里肯相信,急切地道:“不是,您刚才明明都咳出血来了。”说着,她又急急道:“榕儿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不必麻烦了。”太王太后唤住她,摇头道:“太医帮不了哀家。” “怎么会呢,太医……”话说到一半,伍榕突然明白了什么,颤声道:“治不好了?” 太王太后抚着她苍白的脸颊,颔首道:“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去见先王了。“ “不要!”伍榕拼命摇头,下一刻她紧紧抱住太王太后,泣道:“榕儿不要祖母走,榕儿说什么也不答应!” “傻孩子。”太王太后怜惜地道:“这是上天的意思,谁也改变不了。” “榕儿不管,总之不可以。”说着,伍榕自太王太后怀中抬起头,泫然欲泣地道:“若是连祖母也走了,这宫里就真的没人疼爱榕儿了。” 太王太后没有说话,只是一遍遍地抚着伍榕脸颊,眼里满是怜惜与不舍,她虽看淡了生死,可依旧有自己舍不下的人与事,其中一样就是伍榕。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伍榕低低抽泣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太王太后忽地唤过宫人,“去请大王与施女过来。” 太王太后口中的施女,自是夷光,在宫人离去后不久,夫差便带着夷光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犹带着几分泪意的伍榕,拱手道:“孙儿给祖母请安,恭祝祖母安康。” 太王太后微一点头,“坐吧。” “谢祖母。”待得落坐后,夫差关切地道:“祖母急着召孙儿与夷光过来,可是凤体不适?”说着他就要让夷光给太王太后把脉,太王太后摆手道:“哀家没事,就是想与你说些事情。” 听到这话,夫差放下心来,恭敬地道:“祖母请说。” “你今年有二十四了吧?”太王太后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夫差一怔,如实道:“回祖母的话,正是。” 太王太后微微一笑,道:“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娶妻,连你与公子山都出来了。” 夫差心中一沉,道:“如今乱世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孙儿身为一国之君,当江山社稷为重;待平定天下之后,再成家不迟。” “胡说。”太王太后斥道:“照你这么说,十年不平定就十年不娶妻吗?” 夫差笑道:“祖母对孙儿就这么没信心吗,需要十年之久?” “不是哀家对你没信心,是哀家等孙媳妇茶等得脖子都长了。”太王太后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地道:“趁着哀家这会儿还喝得了孙媳茶,赶紧成亲。” 夫差眸光一颤,连忙道:“祖母身体硬朗,别说区区十年,就算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这茶都照饮不误。”夷光已经将太王太后的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夫差,所以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种不吉利的话,亏得是太王太后自己说,要换一个人,非得被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太王太后黯然一笑,“就算夷光和那些个太不说,哀家自己也知道,活不了多久了。” 夫差听得心惊肉跳,起身道:“祖母……” 太王太后抬手打断,“听哀家把话说完。”待夫差重新坐好后,她道:“哀家当年跟着先王南征北战,什么样的凶险都见过,早已经看透了生死,唯独记挂这一杯孙媳茶,若是不能饮到,哀家死不瞑目。” 夫差听得心中难过,强笑道:“祖母别总说这样晦气的话,您一定会长命千岁千岁千千岁。” “别岔开话题。”太王太后瞪了他一眼,牵过伍榕的手道:“榕儿与你青梅竹马,又是伍相的义女,与你最是般配不过;哀家想过了,抓紧一些,应该能赶在年前成亲。” 夫差满面诧异,催着成亲也就算了,居然还要让自己娶伍榕,简直是……荒唐。 待过回神来,他连忙道:“祖母忘了,之前孙儿已经将她收为义妹,册封平阳郡主,并且赐婚季与,虽说最后两人没成亲,可婚约并没有废除,只是将之押后而已,若是孙儿娶了伍榕,便是强夺臣妻,必会招来千古骂名。” 太王太后早料到他会拿这件事当挡箭牌,当即道:“季家那边,哀家自会处理,你无需担心,只要安安心心等着成亲就是了。” 夫差急切地道:“就算季家不追究,孙儿与伍榕都是义兄妹,万万不能成亲。” 太王太后面色一沉,“你这是要让哀家死不瞑目?” “孙儿不是这个意思……”不等夫差说下去,太王太后便道:“既然不是,那就照哀家的话去办吧。” “祖母!”太王太后的强硬令夫差不喜,他加重了语气道:“无论您怎么说,孙儿都不会娶伍榕为妻!” 伍榕在旁边听得心酸不已,正想说话,手突然被人按住,抬眼望去,太王太后正朝她微微摇头,只得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待安抚了伍榕后,太王太后抬眼道:“榕儿不好吗?” 夫差看了一眼夷光,咬牙道:“无关好与不好,实在是孙儿已经有了意中人。” 太王太后自然知道夫差口中的意中人是谁,却故意不点错,“她可有显赫的家世?” “没有。” “家中富可敌国?” “没有。” “能助我吴国一统中原?” “不能。” “既不是名门之后,又无万贯家财,也不能助我吴国一统中原,这样的女子怎配做吴国的王后。” 太王太后用力一顿手里的龙头拐杖,厉声道:“既无家世,又不是富可敌国,更不能助我吴国一统中原,如此女子有何理由成为我吴国之后?” “理由就是……”夫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孙儿爱她,孙儿此生只会娶夷光一人为妻,生死不相离!” 夷光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番情深之语,既感动又苦涩;感动的是夫差对自己一往情深,甚至愿意以后位相许;苦涩的是她与夫差之间始终隔了一重国仇父恨。 ------------ 第五十八章 相知相许 伍榕怔怔地看着夫差,他……竟是这样深爱夷光吗? 下一刻,她激动地道:“她是越女,你怎么可以娶她为王后!” “本王娶谁为王后,尚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夫差本就不喜伍榕,这次太王太后突然指婚,只道是她在一旁进谗之故,更加厌恶。 听到这话,伍榕抑不住心中的委屈,簌簌落泪,太王太后瞧着心疼,道:“榕儿没有说错,夷光是越女,于情于理都不能为我吴国之后。” 夫差目光烁烁地道:“敢问祖母,律法之中可有一条写着不能娶越女为王后的?” 太王太后一时被他问得答不出话来,有些生气地道:“你是不是要皇祖母死不瞑目?” 夫差闻言,连忙跪下道:“孙儿不敢,只是祖母要孙儿违背本心,娶一个全然不爱的女子为后,请恕孙儿实在不能从命!” “好!好……咳咳咳!”话说到一半,太王太后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到后面,一团拇指大小的血块从她嘴里涌了出来,夷光见状,急忙取针上前,手起针落,飞快刺入主管肺经的几处大穴之中,又用特殊的手法为其顺气推拿,这般双管齐下,太王太后渐渐止住了咳嗽,靠在椅背上不住喘气,面色灰败如即将燃烬的炭灰。 夫差与太王太后祖孙情深,看到她这个样子心中难过不已,伏在地上哽咽道:“孙儿不孝,惹祖母动怒伤身,请祖母责罚。” 太王太后没有理会他,望着正在捻针的夷光,一字一字吃力地道:“哀家不知你使了什么邪法,将大王迷得晕头转向,但只要哀家在一日,你就一日休想成为吴国王后。” “祖母……”夫差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太王太后打断,“没你的事,给哀家闭嘴!” 夫差怕她又像刚才一样动怒伤身,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在喝斥过夫差后,太王太后再次看向夷光,“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夷光将银针一根根收入锦袋之中,面色平静如常,仿佛议论的是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而非王后宝座。 这样的夷光令太王太后有些诧异,她十五岁入宫,五十余年来不知见了多少女子,或艳丽,或娇媚,形形**;却从未见到有人对王后宝座如此不在意,究竟……是真不在意,还是欲擒故纵? 犹疑片刻,太王太后道:“不难过?” “夷光身份卑微,蒙大王厚爱,已是受宠若惊,万万不敢再有它念。”在夷光回答的时候,太王太后目光一直牢牢攫视着她那张美得连女人也为之心动的脸庞。 她虽然老了,这双眼睛却还没有浑浊,后者哪怕是一丝丝的口不对心,都休想逃过她的眼睛,可这一番看来,并无异常,夷光确实没有觊觎后位之心。 想到这里,太王太后徐徐松开了绷在心里的一根弦,颔首道:“这样最好不过。” 夷光笑一笑,自随身所带的医箱中取过一个小巧精致的瓶子,“这是我为太王太后配制的葯,虽不能彻底治好您的病,但可延缓病情,多得一年半载的时间。” “当真?”太王太后接过瓶子,眸中露出一抹动容,看淡生死是一回事,能够活着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出了刚才那桩事,令她更加舍不得伍榕。 “夷光不敢欺瞒太后,不过您得应承一件事。” 听到“应承”二字,太王太后目光微微一冷,拿着瓶子的手也松了几分,“何事?” “太王太后需得保持心情开朗,万万不可再像现在这样的动怒了,否则就算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 太王太后满以为夷光是想这葯要胁自己,从而得到好处,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要求,一时面色古怪地道:“仅此而已?” 夷光看出她对自己有所怀疑,也不说什么,只道:“是,仅此而已。” 太王太后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半晌,她颔首道:“这份情,哀家领了。” “这里是一个月的量,下月此时,我再送葯来给太王太后。” “好。”太王太后疲惫地挥一挥手,“你们退下吧,榕儿在这里陪着哀家就行了。” “是,孙儿告退。”夫差带着夷光退出大殿。 伍榕痴痴望着夫差离去的身影,想起他刚才不惜违逆太王太后也要拒绝与自己的婚事,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争先恐后地往下落。 一只温暖的手忽地抚过伍榕脸颊,带着弥漫着悲哀气息的湿润,是太王太后,她正怜惜地看着伍榕,“别哭了,哀家瞧着心疼。”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伍榕越发伤心,扑到太王太后怀里哀哀地哭着,直哭得肝肠寸断。 许久,伍榕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泣声道:“十年,榕儿陪了夫差哥哥整整十年,从少年到弱冠,从太子到大王;无论欢喜悲伤,还是高兴难过,都是榕儿陪在他身边,可这一切都抵不过与施夷光的一面光景;祖母,榕儿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祖母知道,祖母什么都知道。”太王太后抚着伍榕微微抽搐的后背,无声地叹息着。 伍榕突然握住太王太后的手,激动地道:“祖母,你告诉榕儿,到底是哪里不及施夷光,令夫差哥哥这般不怠见,是容貌吗?” 太王太后犹豫片刻,道:“施氏确实长得貌美无双,可差儿不是一个肤浅的人,何况他曾提过,第一次见到施氏时,并未见其真容。” 伍榕用力咬着朱唇,不无嫉妒地道:“那就是施氏用妖术迷惑了夫差哥哥,令他念念不忘。” 望着伍榕那张因为嫉妒而微微扭曲的脸庞,太王太后无声叹了口气,虽然她不喜欢夷光,可不得不承认,与夷光相比,伍榕差得太远太远。 那厢,伍榕还在絮絮地道:“我听说东城郊外有一个不错的巫师,那里的人得了什么怪病或是中邪,都会去找他,葯到病除,要不我明儿个就去找他来给夫差哥哥驱邪,让他能够早日摆脱那妖女的邪……” “榕儿。”太王太后突然打断伍榕的话,“哀家见过季与那孩子几面,温文俊秀,是一个不错的夫婿。” 伍榕愣愣地看着面色沉静的太王太后,“祖母……您这是什么意思?” 太王太后目光幽幽地道:“强扭的瓜不甜,与其强求,不如放开怀抱,或者能有另一片天地。” 伍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王太后竟然在劝自己放弃夫差,怎么会这样?难道……连太王太后也中了施夷光的妖术? 太王太后一眼看出她的心思,“不要胡猜,世上哪有这么多妖术邪术,哀家这心清明得很。” 这话虽解了伍榕心中的疑惑,可随即有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太王太后您不是一向最疼榕儿的吗,为什么……” “正因为疼你,才不希望一头栽进无底深渊之中。”太王太后长叹道:“今日之前,哀家尚对你与差儿的婚事抱着几分希望,可现在……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差儿是绝不会娶你为后的。” 这句话刺中了伍榕心底最深处的痛,她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激动地道:“不会!只要没有了施夷光,夫差哥哥一定会娶我!” 太王太后连连摇头,“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问题不是出在施氏身上,而是你!” “我有什么问题?”虽然是问句,可伍榕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问题。 太王太后也知道她听不进去,摆手道:“罢了,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伍榕还想再说,可太王太后已是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打算再言语,只能无奈地退下,可这心里的怨恨与愤怒犹如烧开的水一般翻滚不休,怎么也静不下去,尤其是在听到夫差带着夷光出宫骑马的消息后,更是恨得近乎发狂,曾几何时,这是独属于她的荣耀,可现在一切都被那个越女占了。 恨,好恨! 伍榕净白如葱管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泛起一抹灼烈如胭脂的潮红。 “驾!驾驾!”夫差乘着一匹棕红色的马,一路狂奔出城,夷光坐在他身前,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吹得睁不开眼睛。 从百宁殿出来,夫差一言不发地拉着她来到马厩,一路策马狂奔,也不知要去哪里,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夫差很不高兴。 这样一直奔到离城十余里的时候,夫差方才勒绳停了下来,随即闷不吭声地翻身下马来到一处山丘上,闷闷看着被秋风染黄的山林。 夷光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大王在生我的气?” 这句话就像一把火,瞬间点燃夫差闷了一路的火,大声道:“为什么要在祖母面前说那样的话,嫁给本王就那么委屈你吗?” “我,夫差,这辈子都没那样违逆过祖母,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可你呢?连一丝丝的眷恋与不舍也没有!”说到这里,夫差突然紧紧握住夷光的肩膀,痛苦地道:“夷光,我就真的那么不值得你垂顾吗?” 对于一个君王来说,这句话已是卑微到了尘埃里,在遇到夷光之前,夫差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女子牵动所有的喜怒哀乐。 “不是,不是这样的。”夷光用力摇头,眼底是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克制。 “那是什么样,你告诉我,夷光,你告诉我!”夫差痛苦地问着,夷光于他有时候近在咫尺,可有时候又如天边浮云,遥不可及,相处越久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他也就越痛苦。 “我……”夷光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许久,她轻声道:“夷光知道大王的一片情深,可就像太王太后与伍姑娘说得那样,夷光是越女,大王不可以娶一个越女为后。” “本王不管,本王终此一生,只会娶你一人为后,若你不允,那么终本王一世,吴国都不会有王后!”最后几个字,夫差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夷光怔怔看着他,眼底泪水点点,下一刻,她终是抑不住心底喷薄而出的情感,伸手紧紧抱住夫差,哽咽道:“夷光不值得大王如此相待!” 夫差激动地浑身发抖,这是夷光第一次主动抱他,“值不值得由本王说了算!” 夷光没有说话,只是埋首在他怀里低低哭着,借着哭泣宣泄心中的悲伤与矛盾。 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保持心中的清明,不为任何人心动,可原来……情之一字,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 待得稍稍平静下来后,夫差紧紧握住夷光柔荑,一字一字道:“夷光,嫁给本王,做本王唯一的王后!” 迎着夫差真挚的目光,夷光有一种点头的冲动,但被她生生压下,“不可以。” “为什么?!”夫差几乎要发疯,明明看得出夷光对自己有情,可任自己好说歹说,就是不肯答应,仿佛后位是毒蛇猛盖一般。 “第一,夷光是越女,嫁给大王会引来天下人非议,您先听我说下去。”她捂住夫差的唇,止住其嘴边的话,“第二,太王太后刚才的话,大王也听到了,她是大王唯一的亲人,您真要违逆她,甚至将她气得病情提前恶化吗?那样,就算大王如愿以偿,也不会开心,甚至会一辈子活在内疚之中。” 这一次,夫差沉默了下来,他可以不顾别人,却不能不顾相依为命,且时日不多的祖母。 许久,夫差抬起头,牢牢盯着夷光,“也就是说,等祖母过世之后,你就会嫁给本王,成为本王的王后是吗?” 夷光没想到夫差会突然想到那里去,一时有些发愣,看到她这个样子,夫差嘴角扬里一丝狡黠的笑意,抢先道:“好,就这么定了!” 夷光脸庞一红,嗔道:“哪有人这样自说自话的,我可没答应。” “本王不管,总之说定了,不许反悔。”夫差此时的样子,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甚是可爱。 “我……我不理你了。”夷光又羞又窘,扭过身子不理,却被夫差从后面环住柔软的腰肢,夫差贴着她的脸颊,动情地道:“若能这样抱着你一世就好了。” 夷光本想挣开,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心中一软,任由他这样抱着,一起揽视着山下的风景,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而美好。 ------------ 第五十九章 因妒成狂 不知过了多久,夷光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大王会杀了越王吗?” 夫差有些惊讶地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他是越王,我是越人,要说不关心自是假的。” 见夷光对自己这般坦然,夫差心中甚是高兴,拉着她在一旁的山石上坐下,“那你希望本王杀他?” 夷光摇头,夫差徐徐道:“其实本王一直都不想杀,但相父执意要取勾践性命,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一直僵持不下。” 夷光低头片刻,道:“大王可知我这一身医术从何而来?” 夫差扬眉道:“本王记得你提过,是得自你父亲的真传。” 夷光点头道:“我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因为医术高明,入宫成为太医,而我则住在苎萝村中,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就会回来看我,并且小住几日,而我则会取出埋在梨花树下的酒,陪父亲饮上几杯,日子简单而开心。” “可这一切,都随着吴越两国的交战而结束,父亲死在那一场战争之中,而我……甚至连他的尸体也没找到。”说到这里,夷光身子微微发抖,声音亦变得哽咽。 夫差心疼她所承受的痛苦,又不知如何安慰,内疚地道:“对不起,本王不知道会这样,本王只是想完成父王的遗愿。” 夷光吸了吸气,道:“我知道,我并非责怪大王,只是希望大王明白,每一场战争,都有无数人为之死去,铁蹄所踏之处,是数之不尽的皑皑白骨,值得吗?” 夫差默默听着,对于夷光的问题,只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本就是这样。” 对于这个近乎冷血的回答,夷光有些生气地道:“所以那些人就该死,不值得同情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夫差犹豫片刻,道:“多年来,相父一直都是这么教导我的;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那好,敢问大王,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后日你的子子孙孙又来杀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面对夷光的这个问题,夫差沉默了很久方才道:“本王不知道,或许要等到天下一统的那一日。” “就怕到了那个时候,还是杀来杀去,永无休止。”顿一顿,夷光道:“统一天下,对大王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不惜失去身边所有的人?”话音未落,手便被夫差一把攥住,正色道:“谁都可以失去,唯独你不行。” 夷光抽回手,轻声道:“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您虽是王,却也不能论断生死;或许是您失去我,也或许是我失去……”后面那个字夷光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刀箭无眼,伐越一战,夫差饶幸遇到夷光,捡回一条性命,可谁敢保证,下一次,他依旧有这样的幸运? 人命,在战争面前,是那样的脆弱,哪怕是一国之王,也不例外。 夫差默默不语,认真思索着夷光的话,山风徐徐,吹起二人散落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就像二人的命运。 良久,夫差沉声道:“你说这么多,可是想本王放勾践归越,并与越国交好,不再起战事?” 夷光摇头道:“朝堂之事,夷光不敢妄议;但夷光心中确有一念。” “是什么?” “天下归宁,永无战乱。”这般说着,夷光忽地自嘲道:“天下数分,群雄割据,都想着吞并它国,成为一方霸主,又怎么肯轻易止戈。” “天下归宁……”夫差呐呐念着这四个字,心中复杂万分,半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意气纷发地道:“或许有朝一日,真的可以!” 夷光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大王……” 夫差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殷红的唇畔道:“嘘,这是你我之间不可说的秘密,待有朝一日,本王实现你心中所念之事时,再说出来不迟。” “好。”夷光嫣然轻笑,望着眼前这位天纵英姿的少年君王,心中蓦地生出无限期望 ,或许……他真的可以。 若夫差真能如他言,令天下归宁,或许……她与他,真的可以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想到这里,眼睛蓦地一酸,一滴透明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落下,恰好滴在夫差手背,令他一惊,关切地道:“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夷光连忙转身抹去眼底残余的泪水,“没哭呢,是刚才被风吹迷了眼睛。” 夫差哪会看不出她这是借口,并不说笑,笑道:“风吹一下也会掉眼泪,可得治治,万一眼睛坏了,那本王可不答应。” 夷光被他说得破涕为笑,娇嗔道:“好啊,一说眼睛坏了,就不要人家了,大王还真是薄情。” 夫差好笑地道:“本王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了,你这栽赃的本领从哪儿学的?” 夷光笑道:“嘴上没明说,心里早就这么想了。” “你啊。”夫差宠溺地刮过她的鼻子,目光温柔如阳春三月,“若你眼睛真坏了,本王当你的眼睛,走哪儿带哪儿。” 夷光被他这番情话说得粉面通红,娇声道:“就怕真到那会儿,大王该嫌烦了。” “不会,本王一辈子都不会嫌你烦!”四目相对,脉脉温情在彼此之间无声流淌。 回到太极殿已是傍晚时分,有大臣正在等候,趁着夫差入内与他们议事的功夫,夷光去了一趟御葯房,给太王太后的葯需要二十几种葯材配合制成,其中有几味葯,就连御葯房也不多,上次那一瓶葯就已经用完了存货,得赶紧让他们再搜罗一些。 夷光将需要的葯材罗列给了御葯房后,走了出来,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正是伍榕。 夷光低头行了一礼,“见过郡主。” 伍榕又妒又恨地盯着那张精致到挑不出一丝错来的脸颊,冷声道:“你若识趣,就赶紧走。” 夷光被她说得莫名,“郡主想让我去哪里?” “随你去哪里,总之离开这里!”伍榕朝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捧过两个甸甸的锦袋,“这里面装的都是成色最好的金瓜子,省着一些足够你用一辈子。” 这一次,夷光算是明白过来了,“郡主想让我离开王宫?” “别以为夫差哥哥真会立你为王后,他那过是图一时新鲜,随口说说罢了,等新鲜劲儿过了,就会像对鸣凤殿那位一样对你,到时候更惨。”伍榕高傲地抬着下巴,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夷光笑一笑,淡然道:“是留是走,不是我能够决定的,郡主还是去与大王说吧。”说着,她屈一屈膝道:“我还有事,告辞了。” 见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伍榕面色一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酒量浅,还是不吃了,郡主留着自己吃吧。”夷光淡然自若的态度惹恼了本就是怀恨而来的伍榕,怒喝道:“你这个妖女,别蹬鼻子上脸,真以为我奈何不得你吗?我告诉你,除了我,谁都不配做夫差哥的王后!” 夷光淡然道:“那就预祝郡主早日得偿所愿!” “哼!”伍榕咬一咬牙,忽地对宫人道:“抓住她!” 两名宫人一左一右,紧紧按住夷光肩膀,后者蹙眉道:“你要做什么?” 伍榕嫣然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柄镶有珍珠翡翠的匕首,在夷光修长洁白的颈间比划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夫差哥哥施了妖法,赶紧解开,否则……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夷光盯着她手里的匕首,冷声道:“大王若知此事,一定不会轻易饶你!” 伍榕冷哼道:“别拿夫差哥哥来压我,只要解了妖法,他自然会清醒过来,知道谁才是真正待他好的那一个!”说着,她催促道:“快说,该怎么解?” 夷光无奈地道:“根本没有什么妖法,你要我如何回答?” 伍榕又将匕首往夷光的颈间递了几分,近得夷光能够感受到那森寒的刀锋,“少在这里耍嘴皮子,再不说,我就真杀了你!” “确实没有!”夷光一边回答,一边悄悄从腰间中取出一样东西,她动作很轻,伍榕与那两个宫人并未发现。 “你!”伍榕气极,正要发作,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在铜丝路灯的照耀下,显得阴森可怖。 她凑到夷光面前,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你不说是吗,没关系,我想了一个更好的法子,就是有些疼,你可得忍住了。” “什么法子?” “你之所以能将夫差哥迷得团团转,皆是靠着妖法与这张脸,既然妖法不肯说,那只有毁了你的脸,这样夫差哥哥就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夷光望着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庞,冷冷道:“你疯了。” “是,我疯了!”伍榕激动地吼道:“我是被你活活逼疯的!”她喘了口气,满怀怨恨地道:“原本我与夫差哥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等他得胜归来,我俩就成亲,可就因为你这个狐狸精,夫差哥哥再也不喜欢,还千方百计地想把我嫁给别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夷光摇头道:“就算没有我,大王也不会娶你。” “会!”伍榕大声喊出这个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是对的,她咬牙道:“只要你没了这张脸,一切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一直到现在,你都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夷光摇头,眼里有着一丝怜悯,伍榕是可恨的,亦是可怜的;她只看到夫差对自己的爱,却没看到夫差对伍子胥的恨;哪怕夫差真的娶了她,也是迫于无奈,一旦在与伍子胥的斗争中得胜,就会立刻废了伍榕。 “牙尖嘴利,待会儿有你哭得的时候。”说着,伍榕对宫人道:“给我抓牢她,别松了。” 两名宫人正要答应,突然感觉手腕一麻,一下子没了知觉,低头看去,手背不知什么时候被各自扎了一根银针。 夷光趁这个机会从他们手中挣脱,赶紧往太极殿的方向奔去,亏得银针一直藏在腰间,否则还真不易脱身。 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伍榕又气又慌,赶紧与宫人一道追了上来,可越是急,就越突然出错,一个不小心便扭了脚,痛得脸都青了。 宫人赶紧扶住她道:“郡主,您怎么样了?” “死不了,赶紧给我追。”面对伍榕的催促,那两名宫人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动,眼见夷光越奔越远,伍榕恼怒地道:“两个都聋了吗,我让你们追啊!” 宫人朝四周努一努嘴,小声道:“郡主,这里……那么多看着呢,实在没法追。” 另一名宫人也道:“是呢,万一传到大王耳中,咱们可没法交待,还是算了吧。”之前他们故意堵在一条没什么人经过的小路,所以没人瞧见,可现在不一样了,好几个宫人都听到动静围了过来 “算了?”伍榕此刻已经红了眼,哪里肯听,“你以为施夷光就不会去告诉大王吗?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怎么都瞒不住,不想死的话,就赶紧去毁她的脸,破了她的妖法!” 宫人想想也是,但要他们这样追上去毁夷光面容,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两人对视了一眼,迟疑道:“会不会是郡主猜错了,她并不懂得什么妖法?” 伍榕哪会看不出他们的推脱之意,恨声道:“你们俩个没用的东西,不去是吗,好,我自己去,待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说着,她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一路来到太极殿,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殿,伍榕心中生出一丝怯意,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抬步往里面走去。 夫差刚刚议完事,就看到夷光慌慌张张地奔进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就看到伍榕跟着进来,奇怪,她们二人怎么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 夷光轻声道:“郡主非说我给大王使了妖法,要我给大王解法术。” 一听这话,夫差顿时沉下了脸,瞪着伍榕道:“之前在百宁殿闹了这么久,还不够吗?” 伍榕倔强地道:“夫差哥哥被她施法迷得不分好坏,我一定要替夫差哥哥解了这妖法!” “简直是胡闹!”夫差冷声道:“有没有中法术,本王自己会不知道吗,要你来多事!” 伍榕被他斥得心中发酸,咬着银牙道:“夫差哥身在妖术之中,自然不知;你放心,很快我就能破解她的妖法,让夫差哥哥恢复清明。”随着这句话,她倏然扬起藏在手里的匕首,往夷光脸上划去。 夫差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挡在夷光前面,随着“嗤”的一声响,一道血痕出现在夫差手臂上。 “夫差哥哥!”伍榕大惊,手一松,匕首顿时落在地上,她也顾不得去捡匕首,手足无措地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王慎趁这个机会,赶紧让宫人上去按住她,同时慌声喊道:“快!快传太医!” 夫差唤住道:“不必了,夷光就是大夫,让她替本王包扎一下就是了。” ------------ 第六十章 密道议事 在一阵忙乱后,夷光替夫差包扎好伤口,后者面色阴惊地走到惊魂未定的伍榕面前,寒声道:“本王念在相识多年的份上,对你一忍再忍,可你却变本加厉,先是在太王太后面前中伤夷光,之后又想毁她容颜,实在是该死!” 听到那个“死”字,伍榕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半晌,她颤声道:“你……想我死?” 在伍榕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夫差一字一字道:“你该死!” “该死……该死……”伍榕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两个,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待得笑声落下已是满脸泪痕,她对夫差情深至极,十年不改,结果却换来“该死”二字,实在是可笑至极。 最可笑的是,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竟然还狠不下心去恨夫差,真是没用! 夫差眸中杀意凛冽,夷光是他的逆鳞,不许任何人碰触,伍榕不止犯了这个忌讳,还不止一次。 若非还念着往昔一点情份,再加上她是伍子胥的义女,这会儿早已经被乱棍打死。 “大王。”夷光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郡主也是因为太过在意您,才会闹出这样的事,还请大王网开一面,放过郡主吧。” “不用你替我求情!”伍榕恨恨地盯着夷光,“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为什么要有你的存在,为什么?!” 伍榕这番话令夫差眸光又冷了几分,森森道:“你瞧见了,死不悔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一样的自以为是,不知好歹!” 夷光按住他意欲抬起的手臂,凝声道:“无论怎样,大王都不能杀郡主,不止是为了您自己,也为了太王太后,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提到太王太后,夫差眸光渐渐缓和了下来,确实,现在不是杀伍榕的好时机,他平一平气息,道:“伍榕举止疯颠,意图谋害他人,着急禁足琉璃馆,没有本王的旨意,不许她踏出一步!” 伍榕被带下去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有悲恸过后的绝望。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夫差是真的被妖法所惑,否则……这十年相伴,就真的成了一场笑话。 伍榕被训斥并禁足于琉璃馆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伍子胥耳中,后者自是不乐意,几次入宫要求夫差解除禁足,以往他开口,夫差必定答应,可这一回,任他怎么说,夫差虽然语气客气,却始终不肯松口,打定了主意要教训伍榕。 伍子胥虽然位高权重,执掌天下兵马,可终归是臣子,不能越居于君王之上,所以在夫差的坚持下,只能作罢。 伍子胥见夫差越来越不服管教,几次借上书之际,对夫差严厉说教,想将他拉回来,几次下来,夫差态度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恭恭敬敬,犹如回到了以前,令伍子胥颇有几分安慰。 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夫差营造出来的假像,事实上,他每一次说教,每一次训斥,都让夫差对他的厌恶增加一分,当累积到一个顶点时,就是彻底暴发出来。 夷光见夫差心情郁结,便经常陪他一起纵马赏月,寄情山林之间,两人感情越发的深厚。 十五月圆,之后就渐渐开始由盈转亏,到了十七八的时候,已是少了一小半,待到月末更是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月牙,直至下月十五方才再次恢复成圆月的模样,周而复始。 十八这日,夷光借口想看一看馆娃宫的建造进度,一路来到馆娃宫,待避开工匠的耳目后,悄悄来到张大力所说的那个密道之中,范蠡与冬云已经等候在那里。 夷光加快脚步走到范蠡二人身前,欣然唤道:“先生,冬云姐姐。” 望着恢复真容的夷光,范蠡心中复杂万分,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以真容示人,也就意味着夷光被彻底卷入吴王宫以及前朝的波谲云诡之中,不再能够全身而退。 范蠡压下心中纷迭的思绪,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润,“许久未见,可还好?” 夷光微笑道:“有劳先生记挂,虽然出了些小意外,但大体都好。” “那就好。”说着,范蠡突然朝夷光长揖一礼,“雅兰那件事情,多谢你了,否则我今日,怕是已经没命站在此处。” “先生客气了,你我共为越国子民,自当相互扶持;真要说谢,也该是夷光谢谢先生才对。” 看着他们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自己却完全插不上嘴,冬云心里又酸又涩,强作欢颜地道:“咱们坐下慢慢说,别总这样站着,你们不累我都累。” “对,坐下说。”被她这么一提,范蠡也想了起来,三人来到搁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 夷光接过范蠡递来的热茶,轻言道:“先生此来,可是为了文种的事?” “不错。”提及文种,范蠡面色顿时阴郁了下来,“文种兄坚持要扶持公子山上位,以此来达到解救大王的目的,任我如何说,他都不肯听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夷光望着盏中徐徐舒展的叶子,幽幽道:“文种与先生不同,他经营多年,商人的本性已是刻入到了骨子里,对他来说,复国更像的是一桩生意,既是生意,自然是想着利益最大化。” “若非你及时传信,我都不知道他还悄悄修了这么一条密道。”范蠡摇头,“公子山性子确实温和,容易掌控,可这也意味着他控制不住伍子胥,伍子胥就像一头老当益壮的猛虎,如今被夫差这根缰绳套着,不能肆意张嘴,你我尚能勉强与之共存;要是没了这根缰绳……简直不敢想像。” 夷光静静听着,“先生打算如何阻止?” “在文种兄的整个计划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一环,那就是郑旦,上次他偷偷与郑旦见面,必是说这个事情,但任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实话。” 听到这里,夷光已是明白了几分,“所以先生想从郑姐姐那里入手?” “不错,让郑旦劝说公子山,是唯一能够阻止文种兄一错再错的办法。” 夷光点头道:“好,我会与姐姐去说,先生等我消息。” 范蠡抿了一口茶,道:“我听说夫差与伍子胥因为伍榕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照此下去,二人彻底决裂是早晚的事情。没了伍子胥这头猛虎,吴国就等于垮了一半,不足为虑。” 听到这话,夷光迟疑道:“将来……大王归越,可会出兵攻打吴国?” 范蠡诧异地道:“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昨日,吴国恃强攻越;来日,越国兴盛又反攻吴国,往来反复,要到何时才能真正止戈?”烛光照在夷光优美的侧脸,蒙上了一层淡淡哀伤。 “一场伐越之战,已是令无数无辜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再来一场,苦得还不依旧是百姓吗?” 范蠡盯着夷光盈满了哀伤的眼眸,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我们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就一直索绕在夷光心间,令她一直在思索自己与范蠡所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从越国子民的角度来看,自是没有错,可站在无数在战争中死去的百姓角度来看,复国,何尝不是另一场战争与死亡的开端! 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像她一样失去父亲,失去仅有亲人,艰难地飘泊在异国他乡,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了一场冰冻或者饥饿之中,没人关心,没人在意,甚至连一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就这么曝尸荒野,沦为野狗的食物。 范蠡看出了她心中挣扎与犹豫,两条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你想放弃?” “不是放弃,是明白什么才是百姓真正需要的。” “什么?” “天下归宁,永无纷争!”夷光缓缓说出这八个字。 范蠡定定望着夷光,他以为自己很了解眼前的这个女子,可如今才发现,他所了解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个女子怀着比他更为远大的抱负与理念。 良久,范蠡沉声道:“你想给这天下乱局把脉医病?” “是。”夷光郑重点头,一字一句道:“医人,虽可救十人百人,却是治标不治本;医国,方才是治本之法,可救千千万万的百姓。” “我知道,但这条路比我们现在走的路艰难百倍千倍,你当真愿意负重前行吗?” “愿意。”夷光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即道:“先生可愿与夷光同行?” 同行…… 范蠡压下心中的悸动,“你都开口了,我又怎能不答应。” 听到这话,夷光展颜一笑,在这昏暗的地道之中犹如划破黑暗的光明,令人移不开目光,“有先生与吴王支持,一定能够天下归宁,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范蠡一怔,“吴王?” “是,这段时间与吴王相处,看得出他并非是一个残暴嗜杀之人,相反,他心地纯良,对百姓爱护有加,若能好生加以规劝,应该得求得两国和平共处,不再起战争。” 望着在说起夫差时眼眸微微发亮的夷光,范蠡心中复杂难言,他就是再笨,也看得出夷光对夫差动了情,且是深到了骨子里的那种。 夷光迟迟不见范蠡说话,疑惑地道:“先生怎么了?” “没事。”范蠡借喝茶掩饰着心中的悲伤与失落,待得放下茶盏时,已是恢复了一惯的温和,“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达你所愿。” 夷光欣然一笑,随即举起茶盏道:“夷光以茶代酒,谢过先生。” “好!”范蠡执盏与之相碰,随即一口饮下茶水,感受着略有些烫的茶水在喉咙中滑过,若……这真是酒就好了,一醉可解千愁。 在此之后,范蠡又说了一些孙武的事情,让夷光暗中留心,不过并未提及繁楼,此人是敌是友暂时还不清楚。 眼见时辰差不多,夷光起身告辞,在她身后是范蠡迟迟不愿收回的目光…… 冬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股酸意在眼角弥漫,范蠡默默守候着夷光,她则默默守候着范蠡,三个人就像一条条平行的线,总是碰不到一起。 夷光回到吴王宫,见夫差还在与朝臣议事,遂去了鸣凤殿,有些事情宜早不宜迟。 庭院中,郑旦正在检查上次被她不小心弄断了根茎的绿菊,经过这些日子的生长,已是渐渐痊愈,但还是摇摇欲坠,若是风大一些,很容易被吹折了。 郑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当是胭脂,道:“胭脂,把这绿菊搬到我屋子里。” 身后的人依言上前,搬起绿菊,却不是胭脂,而是夷光,郑旦诧异地道:“你怎么来了?” 夷光微笑道:“我来看看姐姐,对了,这菊花放哪个屋子?”随后两人谁也没说话,一时颇有些尴尬,曾几何时,她们是最要好的姐妹,同甘共苦,无分彼此。 夷光率先打破了尴尬,“我上次来的时候,这绿菊就开着,一个多月还未谢,可真是久常。” 郑旦淡淡道:“悉心照顾,自然就久常了。” 夷光眸光微微一动,“再久长的花,也逃不过四季轮回,一入冬,这秋季的花纵是养得再好,也要谢了。” 郑旦抚着一片片卷曲的花瓣,凉声道:“谢了自会再开。” “花落会再开,可光阴不能倒流,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再重来?” “什么意思?” “我知道文种见过姐姐,他见你,可是为了公子山的事情?” 郑旦手微微一颤,不甚扯下一片花瓣,不自在地道:“没有。” “若没有,姐姐为何这么紧张?” 郑旦被她问得答不出话来,别过脸道:“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别管了。” “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怎么能不管?”夷光有些激动地问着,随即缓了缓气,道:“当初我就与姐姐说过,离公子山远一些,姐姐偏不听,否则何至于闹出如今的种种事情来。” 郑旦本就因为胭脂的挑拨,对夷光心有所怨,如今听到这话,顿时来了气,恼怒地:“是,什么都是我的错,满意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你……”不等夷光说完,郑旦已是冷声打断,“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若没别的事,就走吧。” “姐姐……” “听不懂我的吗,走!”郑旦再一次打断,脸上是一片冰冷。 ------------ 第六十一章 勾践 见她如此坚决,夷光只得咽下嘴边的话,无奈地道:“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姐姐。”顿一顿,她又道:“胭脂话多饶舌,不宜留在姐姐身边侍候,我已经通知内府那边了,待会儿就会把胭脂带走。” 郑旦一惊,连忙道:“谁许你这么做的,胭脂是我的人,谁也不许带走。” 夷光轻声温言道:“姐姐放心,内府会另外安排几个手脚灵巧的人过来照顾,不会影响到姐姐。” 郑旦拦住夷光去路,眉眼间怒气涌动,“我说了不许带走胭脂,听不懂吗?” “胭脂真的不适合留在姐姐身边。” “适不适合我自有分寸,不需要你来帮我决定。”面对郑旦的言语,夷光温柔而坚定地道:“此事已经定了,不得更改。” 她曾不止一次看到胭脂暗中出入琉璃馆,再回想到初二那日的惊险,恐怕与胭脂脱不了干系,否则怎么郑旦前脚刚去馆娃宫,伍榕后脚就来缠着夫差一道过去了?这样的人,是断然不能继续留在郑旦身边的。 前些天她忙于给太王太后制葯以及开解夫差,直至这会儿才有时间处理此事。 最终,胭脂还是被带离了鸣凤殿;不过,夷光始终没有将实情告诉郑旦,一来是不愿她承受被身边人背叛的痛苦,二来是怕她会去质问胭脂,打草惊蛇;想着等这件事过去以后再说。 夷光以为,她与郑旦的姐妹情深,不会受一个胭脂的影响,却不知,这份情在郑旦心里早已经变了质。 一切,开始失控…… 除夕夜是家家户户团聚的日子,王宫亦不例外,夫差一早就去了百宁宫陪伴太王太后。他本想让夷光同去,但夷光认为自己并非王宫之人,再加上太王太后并不喜欢她,去了怕是会尴尬,所以不肯同往,夫差知道她的心意,也不勉强。 午膳过后,趁着众人不注意,夷光提着一个食盒悄悄来到位于王宫最北侧的掖庭,这里是罪人待的地方,日日要做苦役,越王勾践就被关在此处。 在塞了一贯钱给掖庭管事后,夷光见到了正在推磨的勾践,这也是越国被灭后,她第一次看到勾践。 她曾在数年前随父亲一道入宫赴宴时,远远见过勾践一面,那时的勾践温和贤雅,宽仁大度,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眼前这个人披头散发,神情呆滞,怎么也没法与那位丰神俊朗,谈笑风生的越王联系在一起。 夷光忍住鼻尖的酸涩,走过去轻声道:“大王。” 勾践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麻木地推着磨盘,此刻的他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头驴。 “大王。”夷光又唤了一声,这一次勾践终于有了反应,他停下脚步木然看着夷光,“你……谁?” 他似乎太久没有说话,连完整的话也不会说。 “民女姓施,父亲是大王身边的御医。”夷光的话令勾践身子一震,那双呆滞空洞的眼睛渐渐凝起一丝神采,“你是施公的女儿?” “是。”夷光用力点头,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飞快地道:“自从大王被掳至吴国后,范先生与我就一直在暗中筹谋营救大王之事,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将您救出去。” 勾践默默听着,半晌,他摇头,用一个个生疏的字表达着意思,“别、你们、害了。” 夷光听懂了他的意思,“大王怕连累我们?” 勾践点点头,“我、习惯,不要紧。”他伸出手,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茧,犹如一双黄色的手套。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与范先生都一定会送您回越国,为了您,也为了死在那场战争中的越国百姓。”说到这里,夷光不禁想起了惨死的父亲,不由得落下泪来。 勾践看出了她的心思,艰难地道:“对不、起。” 夷光摇头,“范先生与我说过,一切都是父亲自愿,与大王无关,您无需自责。”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为……而死。”说了一阵子,勾践说话渐渐有些顺畅。 “救您的事情已经有了几分眉目,但还需要一段时间,只能先委屈大王了。” 勾践点点头,领着夷光来到他所住的地方,是一间通铺,连床也没有,只有满地的稻草,与王宫中的高床软锦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坐。”勾践指着墙角比别处略微厚一些稻草。 夷光依言坐下,从食盒中取出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汤丸,她道:“听父亲说,大王最喜欢吃芝麻馅的汤丸,每年除夕,必定要让御膳房做一碗。我学着做了一些,也不知合大王口味,您尝尝。” 勾践双手颤抖着接过,舀了好几次方才将一个汤丸送入嘴中,当牙齿碰到熟悉的芝麻馅时,泪水顿时流了下来,划过脏漆漆的脸庞,变成两颗墨珠。 “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汤丸了。”勾践一边说一边舀起汤丸拼命往嘴里塞,腮帮子被塞得满满的了还在继续,直至全部呕出来。 夷光没有劝,也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年多来,勾践一直在吴国为奴,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急需一个地方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勾践渐渐平静下来,“其实你们无需为我费心,我已经认命了。” 夷光肃然道:“大王的命在越国,在九天之上,不在此处。” 勾践苦涩地笑道:“你真觉得吴王会放我离开?” “吴王本性不坏,更非嗜杀之人,否则也不会一直压着伍子胥,不让他取您性命了。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劝他放了您。” 勾践定定看着夷光,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点头道:“本王相信你。” “我瞧那掖庭管事是个贪财之人,我会想办法多送一些钱财给他,让他善待于您;只是……”夷光为难地道:“为免惹人怀疑,我不能常来此处,还望大王见谅。” 勾践点头道:“我明白,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夷光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悬在梁上的一个褐色的东西,疑惑地道:“这是什么?” “蛇胆,有条蛇从外面游进来,好在还没睡着,被我捡起石头打死了,蛇肉被管事拿去吃了,只留下一个苦胆,本想吃蛇胆明目,又听说胆内有毒,便一直搁着了。” “原来如此。”夷光恍然,她不能在此处待得太久,又安慰了勾践几句后,便离开了掖庭。 夷光走后,勾践走到悬在半空中的蛇胆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半晌,他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顿时一股难言语喻的苦涩自舌尖蔓延,覆盖了舌头上的每一个味蕾。 这确实是蛇胆,但并非像他告诉夷光那样用来明目,而是为了日日舔其上面的苦味,以此铭记在吴国所受的苦难。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复国之念,也从来没有甘心一辈子在吴宫为奴,他要回去,回到越国,将今日所受的苦楚,百倍奉还于吴国! ------------ 第六十二章 齐国来袭 二月,寒冬过去,春意渐渐萌芽,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柳树开始抽出碧绿的嫩芽,不时有流莺掠过细嫩的枝芽,留下一连串清灵的叫声。 就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道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入姑苏城——齐国来袭! 齐国这一代的君王乃是齐景公,幼年登基,在位五十余年,一直致力于壮大齐国,力图光复齐恒公的霸业, 称霸中原。 多年来,齐景公一直在与晋国争夺霸主之位,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调转枪头来进攻吴国。 战报传来的时候,齐国已经越过边境,直指吴都姑苏,情况极为危极,齐国乃是大国,国盛兵强,远非当初的越国所能相提并论;夫差不敢托大,立刻召伍子胥与伯嚭等人入朝议事。 就在议事之时,又一封战报送入朝堂,其内容令夫差心头更加沉重,据战报所奏,边境吴军仓促应战,准备不足且士气低落,遭到了惨败,死伤无数。 “大王。”在一番沉寂后,伍子胥率先站出来,”老臣愿领兵出战,挡齐国虎狼之军。” 夫差颔首道:“相父用兵如神,军纪严明,自是这次领兵的最好人选。” “大王过奖,老臣虽略有能力,但最关键的还是将士们的士气,士气振则无往不利,以一挡十;士气不振则诸事不顺,到时候老臣纵有三头六臂亦无济于事;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提升将士们的士气。” 夫差深以为然地道:“相父所言甚是,不知相父可有什么提升三军士气的法子?还是说……相父希望本王亲征?” “大王乃是万乘之尊,岂可轻易冒险。”伍子胥连连摇头,随即道:“老臣倒有一个提升士气的法子,只是不知大王是否愿意一用。” 夫差不假思索地道:“但能提升士气,本王自然愿意。” 伍子胥正要开口,一直冷眼旁观的伯嚭突然道:“相国大人所言的办法,该不会是指处死越王勾践吧?” 见心事被道破,伍子胥也不否认,仰头道:“大王久居宫中,不知军营之事,将士们一直对大王不杀勾践一事有所不解;想当初好不容易打下越国,眼瞅着就可以将越国并入版图之中,开拓我吴国霸业的第一步,可大王却听信小人馋言,既不杀勾践,也不全面接收越国,实在是寒了将士们的心。” 伯嚭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可是巧了,我前些日子也刚去过军营,将士们都在称颂大王宽宏仁和,乃是有德之君,与相国所言恰恰相反;不知是我与相国遇到的士兵不是同一拨,还是有人借题发挥,颠倒黑白?” 伍子胥冰冷肃杀的目光漫过伯嚭,“你这是在指责老夫?” 伯嚭笑意不减地道:“我只是实话实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相国自己清楚。” 伍子胥冷哼一声,朝夫差拱手道:“大王,不杀勾践,士兵不气,士气不振,恐怕难抵齐国大军,还请大王立刻做出决断。” “大王!”伯嚭不甘示弱地道:“正因为齐来袭,所以才更不能杀勾践。” “哦?”夫差饶有兴趣地道:“这是为何?” “不杀勾践,则越国上下感恩于大王,可助我们共同抵御齐国大军;可若是杀了勾践,恩就变成了仇;若换了平日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是齐国来袭之际,一旦与越国反目,吴国就会腹背受敌,置身于水火之中!”伯嚭一口气说完这些,犹不罢休,厉声道:“听着相国刚才那番言语,我真是怀疑,相国究竟是真为吴国着想,还是想毁了吴国毁了大王!” “放肆!”伍子胥气得浑身发抖,须发皆张,若此时他手中有一把刀,必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伯嚭,“老夫对吴国对大王忠心耿耿,你这个卑鄙小人竟敢如此诬蔑老夫,实在该死!” “真心还是假意,相国心里最清楚。”伯嚭知道刚才那番话得罪死了伍子胥,但他与伍子胥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又何惧再多一些。 “哼!”伍子胥狠狠瞪了他一眼,对从刚才起就没怎么说话的夫差道:“大王,老臣愿意拿项上人头保证,只要勾践一死,老臣一定击退齐国,保我吴国安稳!” 听到这话,夫差眉头微微一皱,伯嚭最擅察言观色,当即指着伍子胥道:“你这是在威胁大王!”顿一顿,他又冷笑道:“若吴国与大王真出了什么差池,你伍相就算有十颗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伍子胥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论口舌之利,自己不是伯嚭的对手,故而也不争这一言长短,只与夫差道:“请大王立刻下令!” 夫差原本虽然倾向伯嚭,但还在犹豫,毕竟伍子胥说得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可伍子胥这番强势的言语,顿时激起了他的逆反之心,将他心中的天平彻底逼向了伯嚭那边。 这些年来,他被伍子胥管得太多了,从行军打仗到治国之政,乃至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伍子胥都要插上一脚,实在令他反感;若非在立后一事上,他执意不允,恐怕这会儿伍榕已经成了吴国的王后。 见夫差久久不说话,伍子胥不悦地催促道:“大王……” “好了。”夫差打断他的话,沉声道:“本王仔细考虑过了,太宰说得确有道理,此刻杀了勾践,等于是将越国置于敌对之地,万一齐越两国联手,对我吴国大大不利,所以……勾践不能杀。” 夫差既考虑到伯嚭所说的话,也考虑到越国是夷光故国,多方权衡之下,方才做出这个决定。 伍子胥并未意识到自己无形中犯下错,看到夫差站在伯嚭那一边大为生气,“小人误国,大王怎可听信小人之言,勾践必须得杀!” 夫差徐徐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知在想什么,在伍子胥又一次催促后,他淡然道:“若勾践死后,越国如太宰所言的起兵造反,甚至与齐国勾结,该当如何?” “老臣绝不会允许他们伤吴国一分一毫!”伍子胥的毫言壮志只引来夫差一声轻笑,“有雄心是好事,可也得量力而为,凭相父一人之力,如何抵挡两国军队?哪怕勉强让你挡住,也必定伤亡惨重,反而给了别国趁虚而入的机会。” 伍子胥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但还是不肯罢休,“可是……” “好了。”夫差不耐烦地道:“此事到此为止,相父回去好好操练士兵,随时准备迎击齐军。”说罢,他大袖一挥,“退朝”。 公孙离正等在府中,看到伍子胥怒气冲冲地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相国大人何以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大王不同意您领兵?” 提到夫差,伍子胥既生气又痛心,“大王现在越来越糊涂了,再这样下去,吴国早晚败在他手里。”说着,他将朝中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公孙离听完之后,也是愤愤不平,“伯嚭小人,整日只会纸上谈兵,根本不懂得行军打仗,否则上次怎么会在越国惨败逃窜,也不知大王受了什么蛊惑,竟然这般听信他的话。” 伍子胥冷声道:“大王糊涂,老夫可不能跟着糊涂,否则怎么对得起先王的托付。” 公孙离为难地道:“可是大王心意已决,想再回心转意,怕是很难了。” “不管怎么说,老夫都不能坐视大王犯糊涂事。”伍子胥沉声道:“趁这几日还在召集兵马,好生想一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让大王悬崖勒马。” “是。”公孙离恭声答应。 第二日,公孙离匆匆赶来相国府,与伍子胥一阵密谈之后,离开后,公孙离悄悄来到关押着死囚犯的大牢之中,逗留许久方才离开;至于他谈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当天夜里,城中好几户宅屋遭到破坏,甚至有人受伤,据受伤的人称,那些人手臂上都有一个刺青,是一个“越”字。 夫差得知后,命人搜捕,结果在一间破屋中找到了他们,果然如伤者所说,手臂上都有一个“越”字,经过审问,他们也都承认自己越人;之后,更在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一封齐国的书信,据信中所言,越国与齐国早已经勾结在一起,只等齐国军队抵达姑苏之后,越国就会起兵攻击吴国后背部,形成两边夹攻之势。 夷光替太王太后诊完脉回来,看到夫差正拿着书信出神,走到他身后,力道适中地替他按着僵硬的肩膀。 夫差醒过神来,握一握夷光的手道:“回来了。” “嗯。”夷光柔声道:“大王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夫差没说什么,只是将信递给了她,“你瞧瞧。” 待得看完信后,夷光道:“大**吗?” “本王不知道,你呢?”夫差摇头,在夷光面前,他不需要隐瞒什么。 夷光似笑非笑地道:“我是越人,大王就不怕我会偏着越国吗?” “本王相信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深刻的信任,令夷光心中一暖,轻声道:“我不敢说一定是假的,但确有几分可疑。” 夫差饶有兴趣地道:“何以见得?” “大王前日刚说了不杀越王,昨日就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大王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还有,我记得昨夜没有月亮,天色那么黑,那些被袭击的百姓怎么就能清楚看到他们手上的’越’字呢?” 夫差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夷光欲言又止,夫差看到她这样,道:“此处没有别人,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嗯。”夷光轻轻点了点头,道:“若是可以,我想见一见那几名被抓到的’越人’。” “好。”夫差当即点头答应,带着夷光微服出宫来到关押那些人的牢中,总共有五人,身形或高大或短瘦,不尽相同。 狱卒喝令他们抬起右手,果然手臂上都刺着一个“越”字,夷光隔着牢门道:“你们是哪里人氏,为何要与齐国勾结?又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几人只是看了夷光一眼便又别过头去,一个字也没说,夷光也不生气,只是命狱卒打开牢门。 狱卒为难地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虽然加了手铐脚铐,但还是凶悍得很,冒然打开,恐怕会对姑娘不利。” 夷光将目光投向夫差,后者道:“本王在,护卫也在,他们翻不出风浪来,你只管开就是了。” 见夫差也这么说,狱卒只得掏出钥匙开了门,别看夫差虽然话说得轻松,实际却是十分紧张,紧紧跟在夷光身边,寸步不离。 夷光盯了那五人片刻,忽地道:“你们不是越人。” 听到这话,五人面色皆是变了一下,虽然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并未逃过夷光的眼睛。 夷光扫了一眼他们露在袖子外的刺青,对狱卒道:“去打一盆水来。” “是。”狱卒动作倒快,不一会儿功夫便打来了一盆干净的水,夷光自袖中取出一个手指头大小的瓶子,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在里面,待得化开后,她道:“把这水抹在他们的刺青上。” 那五人神情一变,戴在手上的手铐发出轻微的响动,看向夷光的眼里多了一丝悍意。 夫差将这一切瞧在眼里,朝身后的几名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拔出腰间俩刀横在那几人颈间。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人感觉到颈间的森寒,顿时安静了下来,不敢再有妄动。 随着狱卒将水抹在那五人的刺青之下,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原本清晰的刺青渐渐变得模糊,到最后完全消失,只化做一滩青色的汁液。 别说狱卒,就连夫差也看得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夷光淡淡一笑,“这是千年沉香树的树汁,凿取之后加以特殊的药物,就会变成青色,抹在身上水洗不去,经久不褪,犹如刺青一般。” 听到这里,夫差哪还会不明白,这五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勾结齐国的越人,而是刻意假扮,借此挑起吴越两国之间的纷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 第六十三章 始于君臣 止于君臣 那几人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安,但依旧没有说话,犹如哑巴一般,夫差冷笑道:“以为不说话本王就查不到你们的身份了吗?王慎!” 听到夫差叫自己,王慎赶紧上前,“小人在。” “本王给你一个时辰时间,查清楚这几人的来历,否则提头来见!”听到夫差这话,王慎冷汗都出来,这姑苏城里里外外可有几万号人,一个时辰能查得了几个,这不是存心要他命吗? 他知道夫差说一不二,赶紧朝夷光投去求救的目光,别看他整日笑呵呵的,这心里头可跟明镜似的,清楚知道谁是能够影响夫差的那个人。 夷光正要说话,忽地瞧见其中一人左侧额头隐约有血迹,但被头发遮住了看不真切,她眸光一动,上前拨开那人的头发,果见此人左侧额头伤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剥去了一块皮肤,瞧着颇为可怕,瞧伤口的愈合程度,应该是这两天造成的。 随后夷光又查看了另几人的额头,都有一样的伤痕,她微一点头,对王慎道:“王公公,你去查一下牢中死囚名册,应该就能确定这五人身份。” “诺。”王慎心中一喜,赶紧应声离去。 夫差疑惑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死囚?” “大王忘了,每一个被定罪的死囚都会在左额纹上一个刺青,便于区分他们的身份,也为了防止行刑时被人调包;这五人额头都有相同的伤痕,很可能就是为了掩盖这个刺青,至于是对是错,等王公公回来就知道了。” 夫差眸光阴晴不定,若真是城中死囚,那指使他们犯下这件事的人就呼之欲出了…… 王慎动作倒是快,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便匆匆捧着一本册子到了,神色慌张地道:“启禀大王,果真有五名死囚的名字被人划去,说是突然得暴病死了,但尸体在哪里,谁处理的,却语焉不详,唯一知道的一点是……”他瞅着夫差,迟迟没说下去,显然有所忌讳。 “是什么?” “出事之前,曾有人去过牢里,是……公孙将军!”听到这四个字,夫差面色阴沉如铁,狠狠一拳捶在墙上,公孙离是谁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此事果然是出自伍子胥之手,他为了逼自己杀勾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夫差鼻翼微张,胸口起伏不定,半晌,他恼声道:“立刻去相国府!” 夷光连忙拦住他,“大王不可!” 夫差冷冷道:“他不值得你求情!” 夷光摇头道:“不是替他求情,而是不想大王在这个时候与他翻脸,毕竟还需要他来抵御齐国大军。” 夫差冷声道:“本王就不相信离了他不行!” “大王胸怀韬略,吴国又能人倍出,自是可以抵抗住齐国入侵,但夷光相信,大王要付出比原先更大的代价。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望大王以大局为重。再说了,这件事等于扼住了伍相的喉咙,相信他不敢再暗中使手段逼迫大王。” 在夷光的娓娓劝说下,夫差深吸了几口气,寒声道:“好,本王就听你的,暂不与他算帐。”说罢,他道:“走吧,回宫。” 听到这话,王慎连忙指着那五名死囚道:“那这几人……” 夫差面无表情地扫了那几人一眼,“既是死囚,就送他们上路吧。” 伍子胥并不知道这些,还在命人四处散播越国勾结齐国意欲对抗吴国的谣言,连着等了几日却始终不见夫差有所动作,不禁心生急切,入宫质问。 面对伍子胥的疾言厉语,夫差静静听着,一句也不反驳,待他说得差不多了方才朝王慎使了一眼,后者会意,甩一甩拂尘细声念出五个名字,听到这一连串的名字刚刚还气势如鸿,义正辞严的伍子胥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望着夫差, “大王你……”话说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不妥,连忙闭紧了嘴巴。 夫差淡然道:“本王怎么会知道这些是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相父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伍子胥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饶是他面皮再厚,被人这样当面揭穿也不禁难以自容。半晌,他咬牙道:“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 又是为了本王! 夫差闭一闭目,压上心中的恼怒,“本王就是知道相父一片苦心,方才未将此事公诸于众,否则相父这会儿怕是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了。” “老臣知罪。”伍子胥拱一拱手,不甘心地道:“勾践不死,越国不服;大王万万不能妇人之仁,更不可被美色所迷,毁了先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基业!” 夫差面色一寒,发难道:“本王一心一意顾全相父颜面,瞒下你做下的荒唐事;相父不知感恩,反而指责本王沉溺美色,耽误国事;本王真是怀疑,相父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本王。” “老臣知罪,但老臣……” “好了!”夫差挥手打断他的话,“勾践一事以后再论,当务之急是要击退齐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吴国不可侵!” “勾践不死,齐国难退!”伍子胥知道夫差不爱听这话,但还是坚持己见,不肯作罢。 夫差面色阴沉地道:“本王敬相父多年来的教导辅佐之恩,也希望相父能够谨记为人臣子的本份,不要越了君臣之道。” 伍子胥面色一白,一向刚强挺拔,似乎永远不会倒下的身子微微一晃,他一生无子,对他来说夫差不仅是君主,更是学生甚至子侄,可以说他在夫差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可现在夫差却在他们之间强行划下一条线。 始于君臣,止于君臣。 许久,伍子胥狠狠一咬牙,“既然大王心意已决,老臣听从就是了,不过……抵御齐军之法,也请大王自行想知,老臣按计行事就是了。”说罢,他拱一拱手,竟是转身离去。 夫差面色难看地看着伍子胥离去的身影,抵御齐军之法?他之所以一定要让伍子胥领兵,就是因为他的用兵如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现在伍子胥却将担子抛给了他,他虽有统帅之才,无奈征战经验不多,如今齐国大举来犯,凭他一人如何能够想得出抵卸之法,分明是故意为难,想借此逼他杀勾践。 夫差越想越恨,攥起一旁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雪白的瓷片伴着茶水溅了一地,看得王慎心惊肉跳。 翌日午后,夷光悄悄来到馆娃宫的密道之中,在工匠们的连日赶工之下,馆娃宫已是初具雏形,预计今年便能完工。 她到的时候,范蠡与冬云已经在了,待得各自落座后,夷光欣然道:“先生这次之计实在极妙,不仅保了越王安然,还令吴王对伍子胥彻底失望,若非碍于伍子胥尚有用处,且在朝中势力不弱,怕是已经罢了伍子胥的官。” 范蠡微微一笑,“确是一举两得的好计,不过这不是我的功劳?” “不是先生的功劳?”夷光满面诧异,她一直以为此计是出自范蠡之手,没想到另有其人,“那是谁,冬云姐姐?文种先生?” 范蠡笑而不答,冬云在一旁道:“莫急,他就快到了。” 夷光好奇猜测着范蠡口中的“他”,不一会儿,密道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渐渐清晰,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滋!”夷光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来者,竟然是……繁楼,怎么会是他?! 繁楼轻摇手里的沉香木扇,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我长得很吓人吗,令夷光姑娘惊成这般模样?” 夷光定一定神,连忙道:“将军玉树临风,英俊非凡,岂会吓人,夷光只是……”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好一会儿方才道:“很惊讶。” 冬云在一旁抿嘴笑道:“我们刚知道的时候,也与你这般惊讶,谁能想到伯嚭第一信任的手下,竟然会是越国人。” “越国人?”夷光难以置信地看向范蠡,后者点头道:“不错,繁楼将军确是越国人,之前冬云前去刺杀牛四,多亏了他暗中相助,冬云方才能够脱险。” “可我记得繁家是世代都居住在姑苏,先祖还跟跟随过历代吴王,怎么一下子成了越国人?” “我来说吧。”繁楼合起折扇,徐徐道:“十年前,我奉当时还是太子的越王之命,悄悄潜入姑苏,顶替当时养在别处的繁家庶子繁楼,因为他是庶子,不受重视,几年也不曾回一趟主家,所以繁家众人对他并不熟悉,连样貌都只记了个七七八八。” “我本是越王身边的一名伴读,当年越王曾悄悄来过姑苏,意外看到繁楼样貌与我有几分相似,便生出顶替之念。当时的越王虽然年少,却早早料到吴越两国之间早晚会有一战,所以布下我这枚棋子,这件事除了越王之外,再无人知道,这一替就是整整十年。” “之后,我设法回到繁家,投靠伯嚭,一步步成为他的心腹,可惜终归没能阻止那一场大战,只能眼睁睁看着越国战败,大王被掳;再后来文种出现,我知道他是越王的人,所以一直在暗中留意,并查到了你们的事,为免引来麻烦,我一直没有表露身份,直至牛四那件事情。” 范蠡接过话道:“冬云与我说了牛四一事后,我曾悄悄去见了繁楼,一番详谈之后,方才知道他是越王一早布下的棋子。” 夷光颔首,忽地道:“你本名叫什么?” 这句话令繁楼有些恍然,半晌,他涩声道:“不记得了,如今的我就是繁楼。” 从勾践要他代替繁楼的时候,他就失去了过去的身份,或许……有朝一日,越国真的灭了吴国,他能拿回失去的那一切吧。 “我得知齐国来犯,伍子胥以此为要求,再次逼迫吴王诛杀越王后,便心生一计。我知道伯嚭之子剡季与公孙离是好友,故意让他听到用死囚冒充越人假装勾结齐国,以此逼迫吴王就范的计划。果然剡季将这件事告诉了公孙离,后者又献计于伍子胥;然后我去找了范兄,请他设法通知你配合。” 夷光静静听着,待他说完微笑道:“繁楼将军布得一手好棋,夷光佩服。” “若无夷光姑娘引着吴王一步步往我们设定好的方向走,也难有今日之效,姑娘的功劳最大。” “将军过誉了。”夷光微一欠身,拧眉道:“如今伍子胥对吴王不满,扬言不管行军布阵之事,吴王从军经验毕竟还少,恐怕难敌齐国大军,范先生与将军还是得赶紧想个办法才行。” 范蠡眸中掠过一丝异色,“齐吴两国鹬蚌相争,我们正可渔翁得利,这不是好事吗?为何要插手此事?” “先生此言差矣。”夷光肃声道:“如今看来,似乎齐吴两国相争,对我们复国大为有利;可先生仔细想一想,齐国灭了吴国之后,下一步会是谁?必定是越国,齐景公之所以选这个时候远征,就是看准越国覆亡,吴国又兵力未复,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他们一旦攻下吴国,会立刻进攻越国,到时候两败俱伤,又谈何渔翁得利?” 范蠡蹙眉道:“所以你想帮吴王渡过此劫?” 夷光点头道:“我曾说过,吴王并非嗜杀之人,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再者,城中百姓成千上万,一旦齐国攻入,必会死伤无数,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范蠡眸色深深地望着夷光,在每一次说起夫差时,夷光都目光熠熠,神色飞扬。 正自心事重重之际,繁楼忽地道:“我同意夷光姑娘的说法;以眼下的形势来看,我们尚可左右吴王,可若换了齐王,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位齐王与伍子胥是同一类人,最是奉行斩草除根的法则。” 冬云点头道:“我也同意这个说法,先生呢?” 众人目光皆集中在范蠡身上,当着繁楼的面,范蠡不便询问夷光,只得道:“也只能这样了。” 夷光忧心忡忡地道:“如今伍子胥摞了担子,伯嚭又是一个溜须拍马的小人,没什么真本事,单凭吴王一人独力难撑,先生与将军可有想到什么法子?” 范蠡略一犹豫,朝冬云道:“拿出来吧。” 冬云点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封面略有些泛黄,看着有些年头了,上面写着四个字《孙子兵法》。 ------------ 第六十四章 孙子兵法 繁楼最先反应过来,带着一丝狂喜道:“你们找到孙武了?” 范蠡颔首道:“那日得到你的传信,我就立刻让冬云去查了,冬云交游广阔,几经打探,终于找到了孙武的下落,原本他一直没有离开吴国,在山中搭了一间茅屋,将毕生对兵法的见解写在书中,也就是这本《孙子兵法》;写完后不久,他就因病过世了,只留这本书;他当时的想法,应该是打算留给吴王的,可惜没找到机会,如今咱们也算是遂了他的愿。” 夷光心思一转,已是明白了范蠡的意思,“先生打算将这本兵书交给吴王?” 范蠡点头道:“我看过里面的内容,皆是极为精妙的兵法奥义,其对行军布阵的造诣应该远胜于伍子胥,难怪伍子胥当初想尽办法要将他赶走。” 夷光取过书册翻了几页,又将它递给了范蠡,“先生收好。” 范蠡一怔,“你不是要拿给吴王吗?” “是要给吴王,但不是由我拿,而是先生。”顿一顿,夷光又道:“我会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引吴王来见先生。” “这是为何?” “先生曾说过,伍子胥对你已经起疑,不再信任;如今不动手,只是一时无瑕顾及,或者想引出先生背后的人,一旦等他缓过来,必然会对先生下手,先生虽足智多谋,但势单力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一点想必先生也清楚。” 听到这里,范蠡已是明白了几分,“所以你想让我靠住吴王这株大树?” “不错。”夷光郑重道:“姑苏城中,唯有吴王能够保得住先生。吴王与先生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印象极好,如今再献上这本《孙子兵法》,相信能够换得吴王在关键时候的一次出手。” 繁楼在一旁道:“计是好计,但有一个漏洞,一个不好容易弄巧成拙。” 夷光微微一笑,“将军可是指我与范先生之间的关系?” 繁楼眼底掠过一丝钦佩,这个女子总是能够轻易猜中他人的想法,聪慧得犹如 林间仙子。 那厢,夷光又道:“所以还得请将军助一臂之力。” “我?”繁楼诧异地指着自己,不明白怎么就与自己有关了。 “范先生是守书人,将军则是寻书人,得由将军带着吴王来见范先生。”夷光这番话犹如绕口令,颇有些晦涩;但繁楼与范蠡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繁楼摸着鼻子苦笑道:“这下好了,连我也被你绕进去了,可真是亏大了。” 夷光被他说得笑了起来,掩唇道:“这么说来将军是答应了?” “我若不答应,你与范兄怕是要怨我了。” 范蠡朗声一笑,起身朝繁楼行了一礼,“多谢繁楼兄。” 冬云看着他们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羡慕不已,她没有夷光那样的聪慧多谋,亦没有繁楼那般面面俱到的能力,只能默默守在一旁。 在夷光走后,繁楼刻意走得慢了一些,与冬云并肩而行,走了几步,他突然抬起手,随着五根修长好看的手指掠过,冬云感觉发间多了一些东西,伸手摸去,是一枝簪子,她下意识地想要取下来,却被繁楼阻止,“这是你找到孙武的奖赏,不许取下来。” 冬云蹙眉道:“我不需要你的奖赏,再说我也不适合戴这些东西。” “我瞧着挺好看,女孩子就应该多戴戴簪子,别整日梳得跟男人一样。” 女孩子…… 这三个字令冬云有些恍惚,她自幼父母双亡,流浪江湖,虽是女儿身,却一直着男儿装,多年来,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也能身着红妆,为喜欢的人含羞而笑。 喜欢的人……冬云神色复杂地望着走在前面的范蠡,早在汉水之时,她对就范蠡芳心暗许,可后者从来不知她的心意,她也不敢表露出来,就这么默默相随。 或许……这一世都能只能做范蠡身边的影子。 冬云回过神来,伸手取下簪子,那是一枝状若兰花的白玉簪子,不张扬,却很精致,触手生温,“我还是不习惯,你拿回去吧。” 繁楼并不接过,扬眉道:“你就这么嫌弃我送的东西?”不等冬云言语,他又道:“好,我收回就是了,不过你似乎还有一样东西忘了还我。” 冬云疑惑地道:“是什么?” “上回给你的帕子,这么快就忘了?” 冬云一愣,随即道:“那帕子你上回不是说让我烧了吗?” “是吗?”繁楼不以为然地道:“上回是上回,这回是这回,总之你要还簪子,就必须得两样一起还。” 冬云生气地道:“你这分明是耍无赖。” “是又如何?”繁楼扬唇轻笑,他长相偏阴柔,这么一笑,更是带着几邪气。 “你……”冬云不知该怎么与他争辩,只道:“总之我不要你的簪子。” “不要也得要,除非你把帕子一道还我。”说着,繁楼取过簪子再次插在她的头上,警告道:“不许取下,否则我买十枝簪子插在你发髻上。” 冬云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作罢,低低斥了一声”无赖”。 繁楼听到了,不仅不以为杵,反而笑是更加欢喜,仿佛这是一句夸奖的话。 夷光回去之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每日照常去百宁殿为太王太后请安,得空之时便捡捡草药,或者去看望郑旦,自上回那一事后,郑旦待夷光越发冷漠,任夷光如何言语,都极少答话,极为疏离,令夷光失落不已,唯一欣慰的是,公子山再未去过鸣凤殿,看样子,两人应该是断了往来。 前线战报不断传来,齐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一日比一**近姑苏,可夫差迟迟没有找到足以抗衡齐军的行军布阵之法,令他苦恼不已。 难道……真要杀了勾践来迎合伍子胥吗? 这个念头如梦魇一般在夫差脑海中驱之不去,到了这个时候,他在意已经不是勾践生死,而是君王的颜面与尊严。 严格说来,这是一场君与臣的较量,他不想输也不能输! 夷光见时机差不多,便劝他去城外走一走,此时正值春季,最适宜踏青,外出散散心,或许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夫差虽没什么兴致,但碍不住夷光劝说,便一道出城踏青。 一路走来,春光明媚,草长莺飞,倒是令夫情心情略有舒展,在走到一处山腰时,“意外”碰见了繁楼。 夫差诧异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繁楼照着一早编排好的词道:“回大王的话,太宰大人打听到孙先生有可能住在这座山上,便让臣过来看一看。” 夫差心中一震,道:“哪位孙先生?” “孙武孙先生。”听到这个确切的回答,夫差露出激动之色,“当真?” “臣不敢确定,只是听说孙先生离宫之后,隐居在山上。”繁楼话音未落,夫差便迫不及待地往山上走,连夷光都顾不上,看得出来他对这位老师有着极深的感情。 一路走到山顶,一间茅草小屋映入眼睑,可到了近前,夫差反而犹豫着不敢上前,他既想知道孙武是否就在里面,又怕开门之后,满腔希望落了空。 正自惶恐之时,一只温暖的柔荑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我陪大王一起去。” 望着夷光温柔如水的眼眸,夫差心中升起一股勇气,用力点点头,一步步往那间茅草屋走去。 “吱呀!”随着木门被推开,一道削瘦的背影出现在夫差视线之中,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声音一下子变得哽咽,“老师……” 那人听到声音,徐徐转过身来,是一张年轻的面容,正是范蠡,看到夫差,他连忙站了起来,“参见大王。” 望着那张脸,夫差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透凉,嘴唇喃喃动着,许久才勉强凝聚成一句话,“你怎么会这里?” “草民无意中发现孙先生的茅庐,有幸得窥先生生前所书的手札,受益匪浅,故在此为先生守庐。” 夫差根本没听到他后面的话,全副心神都在范蠡所说的“生前”二字上,也就是说……老师死了? 这句话如刺一般梗在喉咙里,扎得他一阵阵疼。 突然,夫差转身往门口走去,他想要逃避,不问,就不知道老师死了;不问,就可以当老师依旧好好地活在某一处。 可是,他又想知道老师的手札里写了什么,可有提到他,还有这么多年来,老师一个人是怎么度过的。 他停下脚步,哑声道:“老师什么时候过世的?” “草民问过居住在附近的猎户,据他所说,孙先生是五年前过世的。”说着,范蠡拿起手札来到夫差面前,“这是孙先生留给大王的,请大王过目。” 夫差双手颤抖地接过,翻开书面,望着封面熟悉的字迹,险些落下泪来,赶紧忍住,翻开内页,正如封面写,里面是一条条用兵之法,每一条都有详细的注解,可以看得出著书人花了许多心血。 夫差捧着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世人以为他只有伍子胥一个老师,殊不知,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叫孙武的老师;那时他还年幼,听不懂深奥的兵法,老师就将兵法演化成一个个故事,细细讲给他听,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粘在老师身边,听他讲着一个个精彩的故事。 可后来,老师走了,他虽年幼却已经懂得分离之意,拉着老师的衣角哇哇大哭,怎么也不肯放,可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再后来,他就有了伍子胥这个老师,渐渐的他不再提过去的事,可心里从来没忘记过孙武,登基之后还曾命人找过,可惜没有找到;万万没想到今日这一场散心,会找到老师的隐居之地,可惜他晚来了五年,未能见到老师的最后一面。 手札的最后一面,写着他对夫差的寄语,希望他能看到这本书,运用上面的兵法建功立业,成就霸业。 夫差死死忍住眼底的酸涩,道:“可知老师的葬在何处?” 范蠡点点头,引着夫差来到离茅草屋不远的地方,一座坟墓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墓碑上只刻了“孙武之墓”四个字。 夫差双目通红地望着墓碑,喃喃道:“老师,您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再也不肯见我?” 范蠡轻声道:“不是不愿见,而是不能见。” 夫差身子一振,转头道:“什么意思?” 范蠡叹息道:“草民虽未见过孙先生,却能从他留下的手札的字里行间看出他是一个豁达之人,且对大王有着极深的感情,否则不会呕心沥血地写下这本书来助大王成就霸业。离开,应该是不得已而为之。” 夫差摇头道:“老师当初教得好好的,又能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 “朝堂从来都是复杂之地,大王那时年幼,不知其中险恶。”听到这话,夫差恼声道:“究竟是谁那么大胆,敢逼走本王的老师。” 听到这话,范蠡露出犹豫之色,迟疑道:“有一句话,草民不知当讲不当讲。” “此处没有外人,先生只管说就是了。”得到夫差的话,范蠡沉声道:“大王不妨想一想,孙先生离开之后,谁人得益最大,那人就是最有可能逼走孙先生的那一个。” 伍子胥! 这三个字如银蛇一般掠过夫差脑海,他长大后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一个没有真凭实据,二来伍子胥毕竟也是他老师,不愿将其往不好的地方想,可如今……容不得他不想! “咔嚓!”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夫差心头响起,像是什么东西破裂了,夫差知道,那是他对伍子胥最后一丝感情。 孙武的事情,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断了他对伍子胥的感情,从今往后,他与伍子胥是君臣,也只是君臣! 在祭拜过孙武后,夫差回到茅屋中研究那本《孙子兵法》,齐国来范,伍子胥又诸多刁难,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本兵法书。 别看这本手札只有少少二十余页,却博大精深,奥义深不可测,为了明白其中精髓,夫差与范蠡、繁楼三人皆是不凡之辈,身负韬略。三人一道在茅庐中推演战局,将小小一张方桌,在三人手下演化出千军万马,高山大河。 夷光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一直落在夫差身上。 ------------ 第六十五章 离心 翌日早朝,伍子胥像往常一样来到朝堂之中,不过这一次,眸中多了几分犀利,他刚刚得到消息,齐军即将抵达艾陵。艾陵是离姑苏城最近的一道防线,若让齐军度过,姑苏危矣。 所以今日,夫差一定要出兵,纵观满朝文武,他是唯一一个能够对抗齐军者。他相信,这一次,夫差一定会妥协,除非他想看着姑苏沦陷。 “大王驾到!”随着内监尖细的声音,一身玄色龙袍的夫差出现在大殿上,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 接触到夫差的目光,伍子胥眉头微微一皱,今日的夫差……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 “本王刚刚送到急报,齐国大军已是逼近艾陵,艾陵乃我姑苏最后一道防线,万万不能再让他们前进半步,如今大军已经调集完成,待早朝过后,便立即出兵前往艾陵迎敌!”夫差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中徐徐响起,清晰传入众人的耳中。 “此次征战,由相父领兵,相信相父一定不会辜负本王之望。”说到这里,夫差望着伍子胥微笑道:“相父是吗?” “老臣一定竭尽所能。”说着,伍子胥抬头道:“请大王示下迎敌之法,老臣好依令行军。” 夫差料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笑,不急不徐地说出一套进军迎敌之策,通篇下来,严谨细密,前瞻后顾,竟是滴水不漏。 伍子胥怔怔听着,他从这套迎敌策中看到了一位故人的影子…… “相父,本王这套行军迎敌的法子如何?”夫差的声音将伍子胥从恍惚中拉了回来,他神色复杂地道:“不知此法是何人献予大王?” 果然发现了! 夫差眸底掠过一丝冷意,缓缓道:“是一位故人,相父也认识。” 伍子胥猛然攥紧垂在身侧的双手,说出他此生最不愿意提及的名字,“孙武?” “正是孙师!”听到这四个字,伍子胥瞳孔猛地缩了一缩,射出两道灼人的精光,“他还活着?!” 夫差轩一轩浓眉,“怎么,相父不希望孙师活着吗?” 伍子胥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道:“大王误会了,老臣只是久未闻孙武消息,乍然听闻有些意外罢了。” “本王想着也是,当年相父与孙师可是极为要好,犹如异姓兄弟,又怎会盼着孙师死呢。”夫差似笑非笑的说着。 伍子胥干巴巴地应着,有心想问个究竟,又怕被夫差挑错,正犹豫间,耳畔传来夫差幽凉的声音,“孙师在五年前就过世了。” 听到这话,伍子胥心头顿时一松,孙武是夫差的第一位老师,感情之深不言而喻,若是孙武活着回来,对他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真是可惜了。”伍子胥这句话半真半假,他一生用兵,少年之时便负有盛名,素来眼高于顶,认为在用兵之道上,世间无人可及自己,直至他遇到了孙武,三论兵法,皆负于孙武;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嫉妒孙武,却也佩服孙武近乎于神的用兵之道。如今听闻孙武死讯,颇有几分感伤。 夫差在心底冷笑一声,他对伍子胥成见已深,尤其是在知道当年孙武离开的真相后,这种成见更是积累到了顶点,无论伍子胥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虚伪至极。 “孙师虽然早逝,但他留下一本手札,将毕生研究的兵法都记载在手札上,本王刚才说的行兵布阵之道,就是从手札中得来。”说到这里,夫差感慨道:“本王此生蒙孙师授业,如师如父,却未能尽孝于榻前,使得孙师孤独离世,实在是不孝。”说到悲痛处,夫差不禁掩面低泣。 伍子胥面上一阵白一阵青,孙武虽是夫差的启蒙老师,但教导不过数年光景,之后都是他在授业,他才是一步步辅佐夫差走到今日的人。可现在夫差将所有功绩都归到孙武一人身上,对他提也不提,简直是在刻意羞辱他! 伯嚭将伍子胥的神情变化收在眼底,暗暗发笑,老匹夫,你也有今日! 他眼珠子一转,拱手道:“大王,孙大人对您有授业之恩,虽中途辞官,但从未忘记君臣师生之谊,哪怕是将死之时,也心系大王,留下手札以助您成就霸业,这番忠心实在可歌可泣;臣以为,当追封孙大人为太傅,以彰他这番赤肝忠胆!” 伍子胥恨恨瞪着伯嚭,面色难看至极,这个小人,分明是存心要自己难堪,谁都知道孙武离开时,不过是一个小官,若是追封为太傅,就是在扫他这个当朝相国的颜面。 他虽百般恼怒,却紧紧闭着唇,一字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夫差,他要看看,夫差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他这个相父! 夫差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既想替孙武讨还一个公道,又觉得伍子胥尚有可用之处,尤其此刻齐国正大举进犯,这样当众削其的颜面,实在有所不妥,故而犹豫不决。 “滴答……滴答……”四周静默无声,只有大殿一侧铜漏滴水的声音,昭示着时间正在一点一滴过去。 许久,夫差终于有了决定,“孙师素来不重名利,追封太傅一事还是罢了。” 伍子胥刚舒了一口气,便听到夫差话锋一转,“孙师用兵如神,今又留下兵书,助本王对付齐国,实乃一位无双国士,当以国礼葬之!” 国礼……伍子胥眼皮狠狠一搐,这份哀荣虽不及追封太傅,却也相差仿佛。 伯嚭最擅于察言观色,当即明白了夫差的顾忌与心意,大声道:“大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喊,其余大臣也纷纷附声,一时除了伍子胥以及他的几个亲信之外,尽皆呼喊,“万岁”之声响彻大殿。 伍子胥呆呆望着坐在龙椅中的夫差,从他眼底读到了占尽上风的畅快,原来……他对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不满了吗? 曾几何时,夫差看着他的目光里是满满的崇敬与恭顺;又曾几何时,夫差说会一世敬他如师如父,为他颐养百年,披麻带孝。 结果呢?抵不过小人几句挑拨,美人几缕枕边风…… 下朝之后,公孙离跟着伍子胥一并来到相国府,一进书房,便忿忿吐出憋了一路的话,“今日在朝堂上,大王话里话外都是在夸赞那个孙武,之字不提相国大人,简直……”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公孙离迟迟没说下去。 伍子胥看穿了他的意思,涩声道:“简直是在当众掴老夫的脸是吗?” 公孙离默然,半晌,他忍不住道:“相国大人,您真要由着大王胡闹,以国礼葬那个劳什子的孙武吗?” 伍子胥目光穿过窗外明媚如金的春色,望向隐约可见的王宫,苦笑道:“老夫还能反对吗?” 公孙离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夫差今日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是存心要落伍子胥的面子,让他难堪,又怎肯收回成命。 反对……只能招来一顿斥责。 在一番长久的寂静后,公孙离道:“明日就要出兵了,相国真打算按大王说的去做?” “他是对的。”在说这话时,伍子胥眼中掠过一丝挣扎,他不服孙武,却又不得不服,夫差从手札中找到的计策确实是对付齐军最好的法子,比他想得还要周全仔细,并且出其不意。 他之前为了逼夫差杀勾践以绝后患,扬言不思抵御齐军之法,但事关吴国存王,又岂会真的不管不顾,早已经想好了行军之法,如今却是用不上了。 公孙离不知伍子胥这番心思,忧心忡忡地道:“此战若赢,恐怕大王更不将相国大人放在眼里了。”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动,轻声道:“不如稍加改动,挫一挫大王的得意。” 伍子胥神色一变,“你要老夫故意输给齐国?” “只是中途略略输那么一两次,最后当然是……”话未说完,脸上已是挨了重重一下,打得他眼冒金星,许久都缓不过神来。 伍子胥面色铁青地道:“老夫受先王临终所托,岂可为一时意气而将吴国与大王置于危险之地;这次小惩大戒了,再有下一回,就军法处置!” 公孙离被他骂得冷汗涔涔,顾不得火辣辣的脸庞,急忙道:“卑职知错。” 伍子胥冷哼一声,道:“立刻去查一查,大王是怎么知道孙武下落的。” “是。”公孙离答应一声,快步离去,这一去就是大半日,直至黄昏日落,倦鸟归巢时分,方才回来。 待听完公孙离打听来的事情后,伍子胥面色阴沉地道:“又是范蠡,真是阴魂不散。” “咱们与齐国开战再即,留着这么一个奸细,实在危险。”公孙离早就想除了范蠡,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伍子胥眸中射出肃杀之意,缓缓道:“是该做个了结了。” 翌日,伍子胥领着五万兵马前往艾陵迎战齐军,此行除了公孙离几个心腹之外,范蠡被伍子胥钦点为督军,随同出征。 夫差知道这个消息,又惊又怒,范蠡乃是一介门客,虽满腹韬略从未出征打仗,伍子胥此举分明是想要他性命。他知道,伍子胥必是查到了草庐的事情,拿范蠡出气。 夫差心想将范蠡留下,但大军已经出征,这种时候,君令未必好使,思索再三,命繁楼为前锋,以便照应范蠡。 在经过数日的跋涉后,吴军抵达艾陵附近,与齐军相距二十里,也就是一日的脚程;伍子胥却突然命大军停下,原地休整;同时派出探子,时刻打探齐军动向。 吴军经过连日的赶路,早已经疲惫不堪,若是这会儿与齐军相遇,未打便已经输了三分;所以当务之急不是交战,而是恢复体力。 夜里,繁楼与范蠡在营中商谈应对伍子胥的法子,说到一半,繁楼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朝帐外使了个眼色,范蠡抬眼看去,只见营帐上映着一个淡淡的影子。 有人偷听! 范蠡脑海中迅速闪过这几个字,下一刻,心中已是有了应对之法,一边往帐外走去一边故意道:“明日就要与齐军交锋,伍相定会派我出征,我虽学过一些防身之法,但从未与人生死相搏,这可如何是好?” 繁楼明白他的心意,顺着他的话道:“范兄放心,明日我与你一道出战,定会护你平安。” “就怕伍相从中阻扰,不让你与我一道出战。”说话间,范蠡已经来到门口,离着那人只有一臂之距,就在他伸手去抓时,隔着薄薄一层布帐的人影突然离开。 被发现了! 范蠡一惊,连忙掀来帐帘追了出去,繁楼紧随其后,前面的黑影或快或慢,始终维持着一段距离,仿佛是在故意引他们。 这样追逐了一柱香的功夫,离营地已有数里之远,那道黑影方才停了下来,繁楼手悄然握住剑柄,冷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引我们来此?” 黑影转过身来,一双明澈的眼眸露在蒙面的黑巾之外,“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听到这个熟悉声音,范蠡诧异地道:“冬云?你怎么在这里?” 黑影解下蒙面巾,果然就是冬云,她道:“我一直都在,只是先生不知。” 范蠡蹙眉道:“我不是让你留在姑苏照应夷光吗,为何不听?” “夷光有吴王照顾,不会有事,反而是先生这边,危机重重。”面对冬云的话语,范蠡道:“我这里没事,你赶紧回去,万一夷光有事却找不到人,那就麻烦了。” 见范蠡不顾自己安危,一心一意想着夷光,冬云不禁泛起一阵阵酸涩,忍不住道:“伍子胥都在算计着怎么要先生性命了,还叫没事?” 繁楼听出她话中有话,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冬云点点头,“我刚才在伍子胥帐外偷听到他与公孙离说话,明日会派出一支队伍做诱饵,吸引齐军注意力,大军则绕道后方,烧了齐军粮草,断他们的供给;而先生,就在那只诱饵队伍里。” 繁楼颔首道:“这是吴王教给他的法子,看似前队为诱饵,实为主力;相反,后方那支才是诱饵。” ------------ 第六十六章 假死 范蠡接过话道:“粮草是重中之重,齐军一定会派重兵把守,又岂是轻易能够烧毁的。所以明日一战,真正的主力在前方,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正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我知道伍子胥此番命我随军用意不善,但同样的,他并不知道我真正的实力,再加上有繁楼兄从旁协助,你无需担心。” 冬云静静听着,待他说完后,方才道:“那先生可知,伍子胥改了吴王的计划?” “改了?”范蠡一怔,随即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询问道:“怎么个改法?” “前方为饵,后方为实;且这个饵……”冬云迎着范蠡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是真正送死的饵!” 繁楼诧异地道:“你是说,真正的大军在后方?” “不错。”冬云颔首道:“伍子胥省了最后一步。” 繁楼摇头道:“这不对,伍子胥征战多年,不可能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他这么做,只会白费功夫。” 那厢,范蠡已是想通了其中关键,沉声道:“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明日的目的,不是赢齐军,而是借齐军的刀来杀我!” “错。”冬云目光漫过繁楼,纠正道:“是杀你们!” 繁楼一愣,随即笑道:“想不到连我也被伍相给看上了,真是受宠若惊。” “亏你还笑得出来。”冬云瞪了他一眼道:“我引你们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赶紧想办法。另外,伍子胥一直都有派人监视你们,这也是我一直没有现身与你们相见的原因;这一次,实在是火烧眉毛,方才使了计策将他们引走。” 说着,她看向灯火通明的营帐,“不出所料,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发现你们二人不见了。 繁楼也知道事情严重,敛起笑意道:“若是在姑苏,还能借吴王来压伍子胥;可现在出征在外,他就像一头解开了束缚的猛虎,想从他手中逃脱,很难。”思索片刻,他道:“我这次来,带了一千余精兵,只听我一人之令,或许能挡一挡。” “没用的。”范蠡摇头道:“你这一千精兵,你知道,我知道,伍子胥也知道,你觉得他不防着吗?我若没估错,他明日定会设法调走这一千精兵。”不等繁楼言语,他又道:“不错,那些精兵只听你的命令,但伍子胥手上有五万兵马,五万对一千,这个结果,不用我说了吧。” 繁楼无奈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该如何是好?” 范蠡抿唇不语,面色在银白如水的月光照耀下变幻不定,半晌,他忽地道:“既不能避,就如他所愿!” 冬云大惊,急忙道:“你疯了,那是你自己的性命啊!” 范蠡不语,只将目光投向繁楼,后者不像冬云那么激动,若有所思地道:“你想来一个将计就计?” “不错。”范蠡眼底掠过一抹欣赏,难怪能在伯嚭身边卧底十年而不被所知,果然心思缜密,一点就通。 “我一日不死,伍子胥就一日不会罢休,既然如此,就如他所愿。”他抬手阻止想要说话的冬云,“当然,并不是真死,只是让他这么以为;而我也正好借此机会,回一趟越国。” “此时回越国?”繁楼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你担心齐国久不下吴国,会转去越国?” 范蠡沉沉点头,“希望是我多虑了,但不得不防。” “吴越两国相领,确实得防着一些。”这般说着,繁楼又道:“我看过地图,距离艾陵三里之处,有一座山崖,明日设法将齐军引到那里,然后范兄假装飞马跌落悬崖,让伍子胥以为范兄已死,我会从旁掩护,只是这悬崖峭壁,范兄可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范蠡应了一声,又不远担心地道:“那你怎么办?” “我到底是伯嚭的人,伍子胥不过太过明目张胆;再说了,他最想对付的人是你,我不过是附带着罢了,你一‘死’,相信他也就无心对付我了。” 冬云在一旁冷冷道:“万一你猜得不准,可就死定了。” 繁楼长眸一转,白皙如女子的手指在冬云面上抚过,似笑非笑地道:“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冬云被那手指抚得浑身战栗,连忙打落他的手,不自在地道:“胡说什么,我是怕你连累了范先生,你死不死与我何干。” “这话可真让人伤心,好歹我还救过你性命。”繁楼笑吟吟的说着,分不清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厢,范蠡思索道:“冬云说不错,你那猜测,只要有一丝错了,就是杀身之祸,不如与我一同落崖,暂避其刀芒。” “万万不可。”繁楼敛起脸上的笑意,正色地道:“你一人落崖,尚可说是意外,可要是两个……范兄觉得,伍子胥不会起疑吗?” “再者,以伍子胥的性子,范兄落崖之后,他一定会派人去山下搜寻,得有人安排尸体应对,所以我一定得留下。” 范蠡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仍有顾忌,“可是……” 繁楼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道:“我在吴国十余年,大大小小的危险遇到不少,每次都是有惊无险,相信这次也不例外。”说着,他笑道:“范兄从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怎得在这件事上如此婆婆妈妈?” 见他这么说,范蠡不再犹豫,咬牙道:“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繁楼笑一笑,转头对冬云道:“你赶紧回去吧,一旦被伍子胥发现,他绝不会饶过你。” “好。”冬云爽快地答应,倒是让繁楼准备好的话没了用武之地,不过冬云肯走,总是一件好事。 待冬云离去后,范蠡二人回到军营,不出所料,伍子胥正派人四处寻找,看到他们回来,面色阴沉地道:“你们去了哪里?” 繁楼拱手道:“回相国大人的话,末将二人担心齐国趁夜偷袭,故而四处看了看,未及禀报相国大人,还望恕罪。” 公孙离在一旁冷笑道:“是真的担心齐国偷袭,还是假借巡视之名,暗中通风报信?” 繁楼诧异地道:“公孙将军怀疑我们与齐国勾结?” 公孙离阴阳怪气地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何必非要我说呢?” “捉贼拿赃,无凭无据就枉自猜测,这叫血口喷人。”说着,繁楼故作疑惑地道:“瞧公孙将军长得也算人模人样,怎么就吐不出象牙来呢?” 公孙离被他说得莫名,下意识地问道:“吐什么象牙?”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面对繁楼的讥讽,公孙离气得快要疯了,手一下子握住刀柄,正要抽出,被人用力按住,正是伍子胥,“相国大人……” 伍子胥抬手打断他的话,目光在二人面上徘徊,最终落在范蠡身上,“既然没什么事,就回去歇息吧,养足精神好与齐军一战。” 待范蠡二人退出大帐后,公孙离急切地道:“他们二人半夜离去,鬼鬼祟祟,一定有问题,大人怎么不问个清楚?” “问?”伍子胥冷笑道:“他们会说吗?既然不会,又何必浪费口舌,左右……”他望着透过帐子渗进来的黑暗,漠然道:“他们就快死了,何必去跟两个死人去较真。” 公孙离想想也是,怒气顿时迅速散去,讨好地道:“还是相国大人英明。” 沉默片刻,伍子胥忽地道:“都安排好了吗?” “好了。”公孙离压低声音道:“明日,齐军会以为前方才是主力部队,全力迎击,范蠡他们必死无疑。”说着,他又道:“大人放心,卑职安排的天衣无缝,齐军一定不会怀疑。” “那就好。”伍子胥满意地点头,过了明日,他就不会再看到范蠡这个奸细了,虽可惜了那一身才华,总好过让范蠡拿来对付吴国。 翌日,一切依计划好的那样,伍子胥命范蠡与繁楼率领三千人马,吸引齐军的注意力,他自己则统领主力部分,袭击齐军后方,至于繁楼带来的一千人马,被他强行编入自己军队之中。 齐军一早得到消息,误以为范蠡他们才是主力,调集三万兵马迎战,足足是范蠡他们的十倍,结果不必说,自是节节败退。 在范蠡的有意引导下,来到位于艾陵三里外的鹰嘴崖,在连场激斗后,他们的人已是连一千都不到,在那里苦苦支撑。 趁着擦身而过的机会,范蠡与繁楼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故意露了一个破绽,引齐兵追击,一步步退往悬崖边。 激战之中,一名齐兵抓紧长矛往范蠡胯下的战马刺去,范蠡看到了,却故意不阻拦,任由战马受痛,悲鸣一声,人立而起。范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暗中一用力,连人带马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范蠡的死对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的吴军来说,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消磨着士兵们仅余的斗志。 不断有人倒地,活着的吴军越来越少,被齐军重重包围,真真是前有追兵,后有悬崖,无处可退。 “呸!”繁楼吐出嘴里的血沫子,随手拔出射入手臂的箭矢,一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身子,他却仿佛没感觉到任何痛楚,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是冷冷盯着那些不断靠近的齐国士兵。 齐军虽然占尽了上风,但望着繁楼的齐兵眼中,无一例外,皆有着深深地忌惮,这个人出手狠辣刁钻,从交手到现在,至少已经有百余人折损在他手里,往往还没看清刀影,身边的人就已经倒地。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犹如泼入滚油中的水,一下子沸腾起来,纷纷大声呼喊,朝繁楼冲去! 望着纷涌而来的齐军,繁楼嘴角扬起一抹苦笑,看来今日真要死在这里了,也好,做了这么多年奸细,实在累了,正可趁这个机会好好歇一歇。 只可惜……见不到她了! 一道倩影掠过脑海,令繁楼心神恍惚,露出一丝破绽,刀光掠过,背上盔甲破裂,划出一道极深的伤痕。 繁楼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跌去,赶紧用刀抵在地上,勉强撑住身子,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无力抵抗那些冲过去的齐军。 终于是要结束了…… 繁楼闭起眼睛,等待着刀剑落在身上,可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刀剑落下,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削瘦的身影,挥剑挡在自己身前,拦住那些冲过来的齐军。 “冬云?”繁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冬云虽然武艺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相形见拙,眼看就要撑不住的提起人,齐军驻扎的地方突然冒起冲天火光。 “粮草被烧了!”人群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齐军顿时出现一阵骚乱,粮草是所有士兵的命根,粮草被烧,就意味着他们再没饭吃。 想到这里,齐军哪还有对付繁楼他们的心思,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去,直奔起火的地方。 冬云松了口气,赶紧扶起重伤的繁楼,与仅存的几百名吴军离开,来到一处隐蔽的山谷中躲避。 “为什么没走?”直至这个时候,繁楼才有机会询问。 “还能说话,看来死不了。”冬云冷冷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在繁楼伤口处。这葯极是神奇,一碰到血,就迅速消融,犹如见到阳光的积雪一般。 葯融,血止,前后不出十息的功夫,就连背后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也立刻止血;不过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疼痛,之前被刀砍剑伤都没有皱过一下眉头的繁楼疼得冷汗涔涔,牙关紧紧咬着,那张阴柔俊美的脸庞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过了好一会儿,痛楚才慢慢消去。 繁楼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道:“这是什么葯?” “夷光配的止血葯,效果奇好,就是刚洒下去的时候,略微有些疼痛。” “这还叫略微?”繁楼一脸苦笑,想起冬云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再次问道:“为什么没走?” 冬云一边替他包扎一边道:“我若走了,你此刻就是一具尸体。” “所以你一直都在?” 冬云点点头,“我从来都没想过走,但我知道,若昨夜我不答应,你们一定不会罢休,所以就假装答应,暗中跟随,救了你一命。” ------------ 第六十七章 弑羽而归 繁楼并没有对她道谢,反而沉下脸声色俱厉地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要不是齐军粮草被烧,你此刻就不是救我,而是陪我一起死了。” 冬云被他骂得有些错愕,待得回过神来后,忽地笑了起来,她素来严肃,不苟言笑,如今这一笑,有如冰雪消融,凭添了几分明媚妍丽,连繁楼也不禁有些看痴了,他见过不少貌美的女子,包括拥有倾城之貌的夷光;却没有一个人的笑容如冬云一般牢牢吸引住他的目光。 冬云笑过后,狡黠地道:“你真以为齐军的粮草这么好烧?” 繁楼被她问得一怔,“什么意思?” 冬云不再卖关子,如实道:“那边确实着火了,但并不是齐军的粮草,而是一些枯枝烂叶。” 繁楼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答案,一时愣在那里,待回过神来后,他隐约猜到了几分,“你放的火?” “不然呢?”冬云替他包扎好最后一个伤口,似笑非笑地道:“真以为我会舍命来救你?” 繁楼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个计策,竟连我都没想到。” 冬云淡淡道:“一人计长,两人计短,你和范先生虽然机智多谋,可终归还是有一些想不到的地方。”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远处或休息或包扎伤品的士兵,低声道:“范先生真的没事吗?” “放心。”繁楼艰难地坐直了身子,“他此刻应该已经在去往越国的路上了,替身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任何破绽。” 冬云点一点头,忽地起身道:“你现在没什么大碍,我也该走了。” 繁楼诧异地道:“你要去哪里?” “范先生此次回去,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我得去帮他。”说着,冬云便要离去,然而刚走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一声痛呼,是繁楼,他捂着胸口,神色痛苦。 冬云长眉一蹙,“怎么了?” 繁楼虚弱地道:“我突然胸口疼,不知是不是也受了伤?” “不可能啊,护心镜还好好的,怎么会受伤呢。”冬云喃喃自语,随即走到繁楼面前替他检查胸口,并无伤口,正自疑惑时,繁楼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正色道:“你不能去。” 听到这话,冬云哪还会不明白,有些生气地道:“你骗我?!” “范先生已经走了,你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路,根本追不上,再说范先生也不希望你跟去。”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冬云生气地甩开他的手,若换了平时可没这么容易,但如今繁楼重伤在身,自是没什么力气。 繁楼吃力地道:“你不懂得行军布阵,调兵遣将,去了又能做得了什么?万一途中出些事情,反而让范先生内疚一辈子。” 原本去意已决的冬云,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她有所意动,繁楼趁机道:“这里也不安全,趁着追兵没来,你赶紧回吴国,想办法就将这里的事情告诉施姑娘,免得她真以为范先生出事了。” 冬云神色复杂地道:“那你呢?” 繁楼听出冬云话语的关心,眸光为之一软,“我没事,大不了与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冬云紧紧抿着唇,心中天人交战,半晌,她一跺脚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可不想你再送了性命。罢了,在你伤好能够自保之前,我就先跟着你。” 繁楼心中漫出一丝喜意,面上却是一口拒绝,“我自有万全之策,不需你来保护。” “万全?”冬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要是真有万全之策,就不会弄成这副德行了。” 繁楼被她说得有些尴尬,“这……这只是个意外。” “行了。”冬云挥手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除非你想我动身去找范先生。” 见她这么说,繁楼只得作罢,他们还算幸运,齐军并没有找过来,休整了一夜后,他在冬云的搀扶下领着一群伤兵回到营地。 看到繁楼活着回来,公孙离一阵失望,不过他跟了伍子胥那么多年,还不至于连这点心思也压不下,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去,“繁楼兄平安归来可真是太好了,我刚才还和相国大人在商量派人去找你们呢。” “公孙兄都还没死,繁楼又怎么舍得死呢?”在看似和气的笑容下,是一双寒凉若冰的眼眸。 公孙离笑意不减地道:“繁楼兄可真爱开玩笑。”说着,他道:“对了,范兄呢,怎么不见他?” “范兄在乱战中不慎摔落鹰嘴崖,生死不明,还请公孙兄立刻派人搜寻。” “繁楼兄放心,我立刻派人去找。”公孙离拍着胸脯答应,随即又意味深长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孙离正要离去,忽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冬云身上,虽然冬云做男装打扮,但公孙离阅女无数,岂会看不出冬云是女儿身,“怎么会有个女子?” 繁楼早已想好了说辞,推说是府中侍女,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所以悄悄混在士兵之中。 公孙离倒也没有细究,随口问了几句便走了,待他走远后,冬云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他倒还好打发,没费太多功夫。” “好打发?”繁楼嗤笑道:“那你可就错了。” 冬云疑惑地道:“为何?” “公孙离虽没伍子胥那么样深的心思,却也不是好打发的,又岂会轻易相信我的话,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他一定会派人暗中监视你。”说话间,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过,或许……他可以像范蠡那样,将计就计,让伍子胥与公孙离好好吃一吃苦头。 那厢,公孙离亦来到伍子胥帐中,刚一进去,便看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伍子胥正拿着一柄刀端详,看到他进来,递过去道:“你瞧瞧。” “是。”公孙离恭敬地接过,这刀与军中惯用的并无区别,只是刀柄刻了一个“范”字。 他心中一喜,连忙朝伍子胥道:“这么说来,这具尸体果然就是范蠡?” 伍子胥颔首道:“从身形佩饰上来看,应该就是范蠡,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脸被刮得这般利害。” “鹰嘴崖高百余丈,崖下树木茂密,被刮伤也算正常,您看他身上也有许多伤痕。这盔甲都破得不成样子了。”说着,公孙离上前一步,轻声道:“大人,繁楼回来了。” 伍子胥挑一挑半白的眉毛,有些惊讶地道:“他没死?” 公孙离意味深长地道:“不仅没死,还带了一个女子回来,说是一直混在士兵之中。” “有古怪?” 公孙离点头道:“出征前,卑职查过他与范蠡身边每一个人,并没有这名女子,分明是刚刚来的。” 伍子胥负手在帐中缓缓踱步,走了几圈后,他停下脚步声道:“你来之前,老夫刚刚查到包围范蠡他们的齐军突然撤退的原因。” “是什么?”公孙离急切地问着,他一直想不通,明明胜眷在握,齐军为什么不乘胜追击。 “有人在齐军军营附近拿一堆枯枝烂叶引火,假装是他们粮草着火,齐军担心粮草,自然就退下。另外,据探子说,救走繁楼的,是一名身形瘦削之人,另外,繁楼那会儿还喊了一声‘冬云’。” “很明显是女子的名字,显然就是他身边那名侍女。”说到这里,公孙离露出凶狠之色,“大人,可要卑职……”他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不急。”伍子胥摇头道:“且先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样,而且……”他走到一动不动的尸体前,神色复杂地道:“老夫总有些怀疑,若范蠡没死,或许他会与繁楼联系,你派几个得力之人,暗中监视,切莫打草惊蛇。” “卑职领命。”公孙离恭声应下,步出营帐后就立刻派人日夜监视,到了第三天夜里,意外发现一只信鸽飞落在冬云手中,他们在冬云放走信鸽后,暗中截住,在信鸽脚上发现了一个竹筒,里面是一张薄绢,里面写着偷袭吴军之事。 “原来是齐国内奸,这个繁楼,藏得可真深!”伍子胥冷哼一声,面色阴沉如铁。 “现在怎么办?”面对公孙离的询问,伍子胥掸一掸手中的绢帛,冷笑道:“他们不是要偷袭我军吗,那就来一个瓮中捉鳖,一举了结这些齐军。” 当天夜里,齐军果然派人来偷袭,伍子胥按着计划,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一个个歼灭、诛杀,看着齐军一个接一个死在自己面前,伍子胥无疑是得意的,这样的得意,让他忽略了一件事,为什么来偷袭的齐军只有区区一万人,明明齐军有八万人马。 就在伍子胥以为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比之前更多数倍的齐军突然从暗中涌了出来,将他们反围在中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直至这时,伍子胥方知自己中计,但已经来不及,只能仓猝应战,结果可想而知,此战大败,伍子胥也受了伤,被迫先行回到姑苏。 夫差得知伍子胥弑羽而归,又惊又怒,这次战败,等于是将艾陵拱手给了齐国,一旦齐军恢复,下一步就是进攻姑苏。到时候,吴国就是落得与两年前越国一样的下场,这是夫差万万不能接受的。 若说失去艾陵令夫差对伍子胥不满,那么范蠡的“死”,无疑是将这份不满推到了顶点,尤其是从繁楼口中知道伍子胥私改计划,故意害死范蠡之后,终于是彻底爆发了。 夫差借口伍子胥受伤,收回了他的所有兵权,让他回府休养,无需再理会此事。 伍子胥自是不肯,可任他怎么说都不能令夫差回心转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执掌多年的兵权被夫差收了回去。 再说夫差那边,回到暖阁中,意外看到夷光眼圈通红,面有悲色,“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夷光摇头,哽咽道:“没人欺负,是我自己听到范先生战死沙场,心中难过。”顿一顿,她道:“我与范先生虽只见过几面,相交不深,但能看得出他是一位有风骨的雅士,更难得的是他与大王极是投缘,万万没想到范先生竟会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听到这话,夫差长叹一声,握着她的手坐下,“本王心里何尝不难过,说起来,还是本王害了他,若当初本王阻止伍相带他出征,他就不会死了。” 伍子胥兵败归来之后,夫差对他的称呼第一次有了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亲昵的称为“相父”,而是改成了生疏的“伍相”。 夷光摇头道:“此事不能怪大王,是伍相太过大意。” 听到“大意”二字,夫差满面冷笑,“他哪是大意,根本就是存心要置范先生于死地,心肠真是狠毒。” 夷光故作茫然地道:“伍相与范先生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范先生的错就在于出现在草庐之中,出现在朕的眼里,所以不被伍相所容;繁楼也是,不过他比范先生运气好,捡回了一条性命。” 夷光难过地道:“我本想着范先生满腹经纶,文武双全,对孙师留下的兵书亦有独到见解,若得他辅佐,当可助大王早日成就霸业;若是战死沙场也就罢了,不曾想竟是死在自己人手中,真是可悲可叹。”停顿片刻,她婉转地道:“在这件事上,伍相实在有些过份了。” “何止有些,简直是目无王法!”夫差手指攥得咯咯作响,两眼喷出瘆人的寒光,直欲弑人;生平第一次,他对伍子胥起了杀意,以往虽然也恼其霸道专制,却不曾如此痛恨。 孙武的事情,范蠡的事情,正在不断触及他的底线! 望着愤怒至极的夫差,夷光心中突然生出一丝茫然,一切都在依照着计划进行,相信过不了多久,伍子胥就会彻底失去夫差的信任,再加上连年征战,吴国的实力会不断被削弱;相反,越国这两年一直休养生息,暗中发展国力;此消彼长,过不了多久,越国实力便会凌驾于吴国之上。 到时候……越王会容得下夫差吗? ------------ 第六十八章 决裂 夫差见夷光一直不说话,以为她被吓坏了,连忙敛起脸上的愤怒与杀意,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本王不会让范先生枉死,一定会给他一个交待。” “嗯。”夷光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夫差,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我一直在骗你,可会原谅我? 从太极殿出来,夷光漫无目的的走着,待回过神来时,已是站在馆娃宫外,春光下的馆娃宫飞檐卷翘,宝瓦琉璃,虽然还未完工,却已处处透出天家的富贵,令人神醉心驰。 夷光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郑姐姐?她来这里做什么?且行色匆忙,似乎有什么要紧事。 郑旦穿过重重宫阙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前,此处已经完工,连花木也种上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工匠逗留于此。 郑旦左右看了一眼,推门入内,这是一间藏书阁,青石垒成的墙上摆满了书架,几个铜花搁在上面当摆设。 郑旦走到靠东的一面书架前,熟练地扳动搁在那里的铜花瓶,随着一阵“咔咔”的声音,书架连墙一道往旁边移动,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在郑旦走进去后,机关再一次启动,又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密道里,郑旦借着两边油灯微弱的光芒一步步往下走着,在台阶的尽头,公子山早已等在那里,看到郑旦出现,露出欣喜之意,冲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等的我好苦,还以为你不来了。” 郑旦粉面微红,轻声道:“上次不都答应你了吗?又岂会不来。” “一刻不见你,这心就一刻放不下。”公子山这句情话令郑旦脸上的红晕更甚,娇嗔道:“你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没有半分虚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公子山一边说着,一边拉了郑旦来到桌前坐下。 在她好奇的目光中,公子山从食盒中取出一碟剔透如玉的点心,郑旦一眼便认了出来,惊呼道:“桔红糕?你从哪里得来的?” 桔红糕是用糯米、糖桔皮、糖玫瑰花制成的点心,造型玲珑、糯滑可口,是郑旦最喜欢吃的家乡点心,自从战乱暴发,被迫离开苎萝村后,就再也没吃到过。 公子山没有回答,只道:“先尝尝看。” 郑旦接过他递来的筷箸,挟了一块透如红玉的桔红糕放到檀口中,公子山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 郑旦细细嚼着,待得咽下后,她颔首道:“糯而不粘,甜而不腻,很是不错,有我娘六七成的水平,是哪个大厨做的?” 公子山一脸神秘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郑旦难以置信地望着公子山。 “意外吧!”公子山得意地笑道:“上回听你说起想吃家乡的桔红糕,我回去后遍访名厨,还真让我找到懂得做这个点心的厨子。原本想着让他直接做一碟子送来,但文种兄说,别人做的只是点心,自己做的才有心意,我想着也是,就趁这几日空闲,跟着那厨子学做桔红糕,这东西瞧着简单,做起来还真不容易,做坏了十几锅,方才做出这么一份。” 郑旦怔怔看着他,片刻,突然张开双臂环住公子山的脖颈,含泪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自来了吴王宫后,他经常想起桔红糕;有一回,她实在想念得紧,特意去找了宫中御厨,百般好言,希望能帮着做一碟桔红糕,一解思乡之情,谁知那御厨是个跟红顶白的主,见郑旦不得宠,不仅不肯做,还将她轰出了膳房,令她难堪得无地自容。 可现在,她只是随口一言,公子山便牢牢记在心中,还特意学着做给她吃,这让她如何不感动。 公子山一怔,旋即笑着抱住她柔软的腰肢,“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不对你还要对谁好?” 听到这话,本就已经不堪重负的眼眶再也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泪水,令它们奔涌而落,犹如一串串断线的珍珠,濡湿了公子山的脸颊,令后者心疼不已,迭声哄劝,总算是让郑旦止了眼泪,却始终闷闷不乐。 公子山抚着她微蹙的眉头,怜惜地道:“为何要蹙眉?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郑旦摇头,悲声道:“我知道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我始终是大王的美人,哪怕他一辈子不踏足鸣凤殿,我都是他的美人,不能与你长相厮守,你……”她眼中露出挣扎之色,半晌,她狠狠一咬牙,推开公子山道:“你走吧,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我不走!”公子山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神情坚定地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与你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听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语,郑旦心痛如绞,她泣声道:“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万一……你我之事被大王知道,那就完了!” 她的话令公子山手指微微一松,但随即又握得更紧,“你我害怕,因为他是大王,可若不是呢?” 郑旦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满面惊恐地道:“你真打算听文种的话――篡位?”后面两个字太过可怕,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口。” 公子山扬一扬拳头,望着太极殿的方向道:“他是王子,我也是王子,有何不可?” 郑旦连连摇头,满面惊恐地道:“万一失败,你可就没命了,万万不可!” “不能与你一起,对我来说,生不如死!”不等郑旦言语,公子山又道:“我已经与文种兄商量好了,此次与齐国一战,相父战败,被收回兵权;这么一来,王兄必定要再找一人领兵,满朝文武之中,除了相父之外,王兄最倚重的就是太宰,只要他开口让我领兵,王兄一定会同意。只要我得到兵权,就无需惧怕任何人,包括王兄!”在说最后这句话时,他眼中射出异样的神彩。 郑旦被他说得一阵意动,忍不住道:“太宰……会帮忙吗?” “文种兄与他交情不错,而且太宰是一个贪财之人,只要钱给足了,一切都不是问题!”公子山胸有成竹的说着,随即握紧郑旦柔荑,含情脉脉地道:“你再委屈一阵子,待我得到兵权后,立刻栽十里桃林,迎你为妻!” 郑旦惊喜地道:“你还记得?”夷光喜爱春日里洁白如雪的梨花,她则喜爱粉嫩娇艳的桃花。 “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在心中,矢志不忘!”望着公子山坚定而深情的目光,郑旦终于彻底沦陷,扑进他宽阔的胸膛哭着点头,“我等你,我等你!” 如此又一番你侬我侬之后,二人依依分别,目送公子山消失在密道的别一头后,郑旦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意欲离去,却意外看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将她骇得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郑旦扶着桌角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道:“夷光?你怎么会在这里?” 夷光冷冷盯着她:“那姐姐呢,又来此处做甚?” “我……”郑旦用力绞着指尖的绢帕,神色是被人当场住的惶恐与不安。 夷光痛声道:“我与姐姐说过多少次,不要与二公子往来,为何姐姐不仅不肯听,还越陷越深,如今还筹谋着造反篡位,你们是不是疯了?” 这句话令本就惶惶不安的郑旦越发惶恐,颤声道:“我……我知道不该这样做,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二公子,他也很喜欢我。”说到这里,她突然抓住夷光的手,急切地道:“夷光,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好不好?” 夷光气急反笑,“你想我做同谋?” 郑旦见她发笑,以为是被说动了,连忙道:“二公子说过,只要他能继位,立刻就会放越王归国,到时候吴越两国和平相处,那不是皆大欢喜吗?” 夷光冷冷看着她,“如果输了呢?” 输? 郑旦心底一颤,旋即拼命摇头,急切地道:“有文先生与太宰帮着,一定不会输,再说伍相也已经失势了,除非……”她抬起混着怀疑与戒备的目光,“你去告密。” 这样的目光令夷光心中一痛,曾几何时,她与郑旦同喜同乐,无分彼此,如今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痛楚,沉声道:“你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第一,公子山为人老实,心思单纯,并非统帅之才,吴王是不会轻易将兵权交给他的;第二,伯嚭一直对兵权虎视眈眈,岂会甘心拱手相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伍子胥虽然失势,但他还活着,一旦生变,吴王随时都可以启用他。伍子胥征战多年,用兵如神,公子山凭什么与他斗,哪怕再加一个文种,也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 夷光苦口婆心的劝说,落在郑旦耳中却成了对公子山的刻意贬低,当即不悦地道:“你与二公子接触不多,怎么就知道他不是统帅之才;至于伯嚭就更可笑了,那就是一个贪财又怕死的小人,他要兵权做甚?还有伍子胥,吴王那样对他,他又怎么肯再帮吴王。” 见她执迷不悟,夷光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就是说不听呢,明知前面是墙,还非要一头撞上去,那不是自寻死路嘛。” 夷光虽说生气,可终归不忍郑旦有事,她缓一缓气,又苦苦劝道:“姐姐,你听我一句劝,回头吧,别再与公子山往来,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至于那谋逆之事,就更别提了;待我劝服吴王放了大王之后,你我就回苎萝村去,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若是在踏进吴王宫之前,郑旦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可如今的她,见到了天家的富贵荣华,亦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又怎么舍得放手。 她咬着红唇,有些怨愤地道:“你是为了复国,我亦是为了复国,为什么我的就不行,非得处处听你安排?”说到这里,她眼底闪过一轮精光,“我知道,你是为了吴王。” 夷光露在袖外的指尖微微一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旦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越国,为了大局;其实根本就是你自己对吴王动了真情,不想他有事。” “胡说!”夷光有些慌乱地否认着,素来明如铜镜的心被这句话搅得一片混乱。 郑旦冷笑道:“吴王少年英俊,又对你一往情深,甘愿倾一国之力待你,你岂会半点不心动?” 夷光强行按下波澜起伏的心湖,生硬地道:“我没有!” “你不必否认,我瞧得出来。”这般说着,郑旦又嗤声道:“你说我与二公子没有结果,那你与吴王就有结果吗?简直是可笑。” 夷光默默无语,良久,她道:“我留在他身边,只是为了越国,只要他一释放越王,我就立刻离开。” 郑旦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相信你吗?” 夷光定定看着郑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紧,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想怎样?” 郑旦早已经想到了要求,当即道:“很简单,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做你的医官,否则……” “怎样?” 面对夷光的追问,郑旦有些不安,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否则我就将你与是奸细的事情告诉吴王,还有范蠡,看他会怎么对付你。” 此刻的郑旦是得意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掐住了夷光的命脉,而这,也是一向柔弱的她第一次占据上风。 “你敢!”夷光目光瞬间凌厉如刀锋,与此同时,手掌抬起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郑旦面上。 郑旦怔怔抚着火辣辣的脸庞,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用一种异常尖利的声音喊道:“你敢打我?!” 看到她脸上鲜红的指印,夷光也有些内疚,但她不敢让郑旦察觉到,冷着脸道:“为了儿女私情,你连自己的朋友甚至国家都要出卖,只凭这一点,就不冤枉这一掌!” “还有,这条密道是用来商议复国之事,你却不顾被人发现的危险,拿来做幽会的地方,甚至被人跟踪了也不知道,同样该打!” 郑旦被她斥得无话可说,恼羞成怒地道:“好好好,什么都是你占着理,什么都是我错,你满意了吧?” 看到她这个样子,夷光念及昔日的姐妹之情,不由得心中一软,上前握住她潮湿的手,“姐姐,我知道这一掌重了些,可我真的不想你一错再错,到最后无法回头啊。” 郑旦用力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厉声道:“你不必在这里假好心,人也是你,鬼也是你,施夷光,你可真是能耐!”说着,她又抚一抚刺痛的脸颊,喃喃自语,“原来真的只有你待我好……” 不知过了多久,郑旦忽地道:“施夷光,今日之事,你若敢向吴王吐露半字,我就算拼着一死,也一定会真相告诉吴王!”说罢,她拂袖而去,再无半刻停留。 “真是个糊涂人!”夷光恨声说着。 ------------ 第六十九章 虎落平阳 就在夷光苦思如何劝说郑旦回头时,文种来到了太宰府中,在他面前是一个个打开的锦盒。 “千年何首乌……天山雪莲……辟尘香……”伯嚭一个个念出锦盒中的物件,待得念完最后一个,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一旁的文种道:“这些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你应该费了不少力吧。” 文种讨好地道:“最重要的是太宰大人喜欢。” “这么贵重的礼,我怎么会不喜欢。”在示意管家将锦盒捧下去后,伯嚭一边吹着刚刚端上来的茶一边慢悠悠地道:“无端端的为何要送这般重礼?” “小人是特意来恭喜太宰大人的。” “哦?”伯嚭抬起头,面容隐在氤氲的茶雾后,令人有些看不真切,“何喜之有?” 文种连忙道:“此次与齐国一战,伍相大败而归,大王龙颜震怒,不仅收回了他的兵权,还将他投闲置散,他以后再也不能与太宰大人做对,可不是一桩大喜事嘛。” 伯嚭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轻笑道:“看不出你一个商人,对朝堂之事如此关心。” 文种摸不准他这话的意思,赔笑道:“如今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件事,小人想不知道也难。” 伯嚭凉声道:“明知大王对他看重,偏还要去那样的心思,这个老匹夫也算是自寻死路了。”说着,他扫了一眼哈着的文种道:“还有什么事情,一并说了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宰大人双眼。”文种照例拍了一记马屁后,方才小心翼翼地道:“伍相国战败,齐军盘踞于艾陵,随时可能进攻姑苏,不知……大王打算派何人统军应敌?” 伯嚭凉声道:“怎么,你很在意吗?” 文种早已经想好了说辞,当即道:“不瞒大人,此次齐国来犯,虽然未临都城,已是令小人生意多番受损;万一齐军当真攻入姑苏,后果不堪设想,小人……实在有些惶恐。” 伯嚭不置可否地道:“那你心中可有什么人选?” 文种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没有急着说,而是假意推托,“这种朝堂要事,小人怎敢妄言,自是听凭太宰大人决断。” “可不要乱说话。”伯嚭拱一拱手,一本正经地道:“虽然伍子胥那个老匹夫暂时不能指手画脚,但大王还在,一切听从大王决断才对。” 老狐狸! 文种在心中骂了一句,面上则是毕恭毕敬,“小人失言,请太宰恕罪。” “罢了。”伯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此处没有外人,你想到什么合适的,只管说就是了。” 文种搓手道:“既然大人问了,那小人就斗胆一言,若有不是之处,还望太宰大人见谅。” 伯嚭有些不耐烦地道:“行了,哪这么多话。” 见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文种道:“小人觉得,满朝文武之中,不乏统兵之才,但要论合适,当属二公子。” “公子山?”伯嚭扬眉道:“何以见得?” “他是大王的弟弟,对大王对吴国自是百般忠心,绝无二意;另外,二公子为人忠厚老实,受人点滴,每每涌泉;若是太宰大人能向大王举荐二公子,小人相信,他一定会对大人感恩戴德,从此一心。” 伯嚭仔细听着,待他说完后,颔首道:“嗯,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见伯嚭有所意动,文种连忙又抓紧道:“大人位高权重,原本也不需要二公子的感激,可朝堂瞬夕万变,谁知以后会怎样,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被你这么一说,似乎非二公子不可了。” 文种赔笑道:“小人就是随口说说,至于究竟由谁统兵,还要看大王与太宰大人的意思。” “你也不必谦虚,刚才那番分析确实不错,可惜……”伯嚭摇头,迟迟未曾说下去。 见到他这副模样,文种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试探道:“可惜什么?” 伯嚭盯了他片刻,忽地道:“可惜大王已经选定了统兵之人,后日就要出征艾陵了。” 文种一怔,旋即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明明已经选定了统帅,伯嚭却故意隐瞒不说,分明是在戏弄他。 不过他气归气,却不敢在伯嚭面前流露丝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王选了谁?” 伯嚭用一种猫戏老鼠的目光看着文种,“我!” 这一次文种真的忍不住,惊呼道:“太宰大人?” “怎么,不行吗?”听到伯嚭的话,文种打了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连忙道:“大人英武不凡,用兵如神,战无不胜,乃是最合适的人选;小人只是在想,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万一……大人被敌军所伤,这可如何是好?” 伯嚭信心十足地道:“放心,我已有万全之策,定能克敌制胜!” “那就好,那就好。”文种迭声应着,心里是说不出的苦闷,他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计策,就这么给折在了伯嚭手里,换了谁都要郁闷。 心事重重的文种,没有留意到身后伯嚭阴沉的目光,待他走得不见踪影后,伯嚭召手唤过候在外面的管家,“派人跟着文种,看他都去了什么地方,与哪些人接触。” 别看文种说得轻巧,其实根本就是为了举荐公子山而来,但他只是一个商人,为何要这样不遣余力地帮着公子山? 投机吗? 公子山虽是王族,却没什么实权,也没什么才干,更不是八面玲珑之人,像文种这种善于投机取巧的人,是不会喜欢亲近公子山的,其中一定有问题。 待管家应下后,伯嚭又道:“让你安排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切都照大人的吩咐安排妥当。”管家恭敬地回着。 “好。”伯嚭满意地笑着,“带上她们,随我去一趟相国府。” 相国府中,伍子胥正喝葯时,有下人走进来道:“启禀老爷,太宰来了。” “他来做什么?”伍子胥一脸厌恶地道:“不见!” 下人正要说话,一阵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笑声已是传了进来,“我好心好意来探望伍相,伍相却避而不见,这是何道理?” 伍子胥冷冷盯着推门走进来的伯嚭,“不请而入,又是什么道理?” 一名小厮跟在伯嚭后面进来,满面惶恐地道:“老爷,太宰大人执意要进来,小人实在拦不住。” “没你的事了。”在示意下人出去后,伍子胥寒声道:“你是来看老夫笑话的吗?” 伯嚭自顾自地在椅中坐下,一脸关切地道:“伍相说到哪里去了,你我同朝为官这么多年,情谊非同寻常,如今你受了伤,我难过尚来不及,又岂会有半点笑意。” 看着那张虚情假意的嘴脸,伍子胥恶心地犹如吞了一口苍蝇,硬梆梆地道:“那你现在看过了,可以走了。” 伯嚭啧啧道:“瞧瞧你这脾气,难怪大王不喜欢。” 提到夫差,伍子胥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别以为拍几下马屁,大王就真会视你为心腹了,你在大王眼 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恐怕要让伍相失望了。”伯嚭凑到伍子胥耳边,一字一字道:“今日早朝,大王将兵权交给了我,由我统兵对战齐国!” 伍子胥猛地睁大了眼睛,气息急促得像拉风箱一样,半晌,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哆哆嗦嗦地穿着地上的鞋,“这不可能,不可能,我要去问大王。” 他刚走了一步就跌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狼狈不堪。 伯嚭得意地看着倒地不起的伍子胥,犹不解恨,继续往他伤口上撒盐,“不管你去问谁,都是一样的结果;后日一早,我就会领兵出征,完成你所不能完成的伟业!” “小人……”伍子胥颤抖地指着伯嚭,怒骂道:“你这个卑鄙小人!” 伯嚭拂袖背于身后,居高临下地道:“小人也好,卑鄙也罢,总之今日是我赢你输!” “我不会输,不会!”伍子胥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力气,扶着床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怒视着伯嚭道:“你不学无术,只懂纸上谈兵,你领兵,只会毁了吴国的大好基业,就像当年会稽一战!” 这句话刺中了伯嚭的痛处,恼羞成怒地道:“那次是我一时大意,方才给了越军可趁之机,难道你就没有大意的时候吗?” “老夫征战数十载,每一战都是倾力应对,从未有一刻大意。”在回忆起往昔的丰功伟绩时,伍子胥露出铮铮傲意。 “那又如何,还不是被大王卸了兵权,窝在几丈方圆的地方。”伯嚭这句话,犹如一盆当头浇下的凉水,将伍子胥浇得浑身透凉。是啊,立下再多的功劳战绩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伯嚭欣赏着伍子胥面若死灰的模样,忽地拍一拍手,不一会儿,六名女子鱼贯而入,皆是年轻貌美,各自捧着一件乐器。 “伍相赋闲在家,难免乏闷,我特意挑选了这几个精通乐器的美人,陪相国大人解闷,不至于太过无趣。” 一听是这么一回事,伍子胥当即道:“老夫不需要,让她们全部都滚。” “这个恐怕不行。”伯嚭故作为难地道:“早朝之时,我特意与大王提了一嘴,大王也同意了,伍相现在让她们滚,那可是抗旨啊,要砍头的。” 伍子胥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竖子该死!” “我该不该死,尚轮不到伍相来决定。”说着,伯嚭扫了一眼姿色各异的六位美人,阴笑道:“伍相余生……就与她们谈琴赋诗,饮洒作乐吧!” 望着伯嚭扬长而去的身影,伍子胥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吓得诸女尖叫不已。 伯嚭听到了身后的尖叫与嘈乱,嘴角的笑纹又深了几分,他是故意的,伍子胥活着一日,就是他一日的威胁。 他知道伍子胥厌恶美色,所以故意送一堆美人,一来激动伍子胥,令其病情加重;二来…… ------------ 第七十章 危如累卵 三月十二,夷光站在城楼上,默默望着大军离开姑苏,步伐整齐地往艾陵方向行去。 忽地,肩膀一沉,一件披风落在肩上,耳边响起夫差关切的声音,“春寒未尽,你穿得这般单薄,很容易着凉。” “多谢大王。”夷光低低应了一句,又将目光投向渐行渐远的大军。 夫差好奇地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大王为何会选伯嚭为主帅,他……”夷光樱唇轻咬,迟疑着没说下去。 夫差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你想说他能力不足是吗?恐难以克敌是吗?” 夷光好奇地道:“大王既然知道,为何还选他?” 夫差微笑道:“伯嚭才能确定一般,但胜在听话,朕说东,他绝不敢往西,与伍相可谓是天壤之别。” “这个我也知道,但行军打仗不是靠‘听话’二字就能取胜的,这一点大王也应该明白。” “你别忘了,本王手中还有一本孙师手札,只要伯嚭按着手扎中的兵法来行军布阵,绝对可赢。”说到此处,夫差眸光倏地一沉,阴恻恻地道:“之前若非伍子胥自作主张,包藏祸心,齐国早已经溃不成军!” “可是……”不等夷光说下去,夫差又信心十足地道:“你放心,不出一个月,齐国必然退兵!” 见他这么说,夷光只得咽下了嘴边的话,孙武手札中记载中的固然都是精妙独到的兵法,可书中兵法能否完整运用到战场去,还要看主帅的能力,伍子胥可以做到,伯嚭呢? 夷光心里很是复杂,她不知道该希望吴国赢还是输,或许……真被郑旦说中了,她的立场也在渐渐动摇。 “怎么了?”夫差将她鬓边的碎发抿到耳后,关切地道:“本王看你最近心事重重的,连笑也难以看到,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夷光自是不能说实话,只能搪塞道:“只是见最近朝中出了这么多事,齐军又一直盘踞在艾陵不肯退去,所以有些担心。” 夫差扰住她微凉的双手,声音温柔如天边的春阳,“有本王在,你什么都无需担心。”顿一顿,他露出一丝捉狭的笑容,“馆娃宫就快修建好了,到时候本王与你一起搬到那里去住,过只有我们俩人的日子,可好?” 夷光被她说得粉面通红,想要抽出手,无奈夫差握得极紧,只得道:“什么只有我们俩人,大王莫要胡说。” “本王从不对你胡言。”说到此处,夫差声音又温柔了几分,“本王此生此世,只愿娶你一人为妻,此志永不移。” 夷光心中甜蜜,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这甜蜜便犹如混入了黄莲一般,苦得犹如胆汁一样。 她强行抽出手,故做淡漠地道:“男人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假,大王今日这么说,改明儿遇到一个更加年轻貌美的,恐怕立刻就会抛诸脑后。” 听到这话,夫差有些不悦地道:“在你眼中,本王就是一个一味贪图美色的人吗?” 夷光别过头,漠然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王无需觉得不好意思。” 夫差生气地道:“本王若真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会爱上刻意扮丑的你了。” “或许大王那会儿只是图一时新鲜,等到厌倦了,自然就不屑一顾。”夷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只是突然很害怕夫差待自己那么好,想要努力……再努力地将他推远一点。 夫差望着夷光的眼里有诧异,有失望,更有难过,“真是没想到,本王在你眼里,就是一个这么肤浅的人。” 夷光遥遥望着远处飞过朝阳的大雁,不说话,亦不眨眼,夫差等了许久,终于是失望地离去,直至他走下城楼,夷光方才敢眨眼,也直至这会儿,一直在眼眶中滚动的泪水怆然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瓣…… 待她走下城楼时,已是日落黄昏,刚走几步,便被斜次里冲出来的一道人影拦住,正是郑旦。 “是你怂恿大王,让伯嚭领兵出征是不是?”郑旦咄咄问着,眼里满是敌视之意。 “没有。”夷光此刻没心情与她多言,只简短的答了一句。 “一定是你!”郑旦根本不相信她的话,尖声道:“你不想二公子执掌兵权,就推了一个伯嚭出来领兵,你好深的心计。”说着,她又惶恐地道:“你还与大王说了些什么,快说!” 夷光被她问得越发心烦,“我说了没有就没有,信不信由你。” 郑旦哪里会轻易相信,缠着她逼问不休,正自僵持时,几名巡逻的守卫走了过来,偏偏郑旦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这要是被守卫听见,非得闯出大祸来不可。 情急之下,夷光将她推倒在地,大声道:“说了大王不想见你,怎么还这般多嘴饶舌,赶紧回你的鸣凤殿去,无事休要出来。” 守卫见此处有动静,走过来恭敬地道:“施姑娘,出什么事了,可要小人们帮忙?”宫中上下,谁人不知夷光是夫差心尖上的人,无一不对她毕恭毕敬。 “郑美人想见大王而已,不打紧,你们去忙吧。”在打发守卫离去后,夷光想要去搀扶跌坐在地上的郑旦,却被后者用力挥开,厌恶地道:“不用你在这里假仁假义。” “我怕他们听到姐姐说的话,会……”不等夷光说下去,郑旦冷声道:“你是大王的宠妃,无需与我这个不得宠的美人解释。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不要伤害二公子,否则我与你玉石俱焚!” 夷光望着愤然离去的郑旦,心中生出无尽的悲哀,昔日逃难之时,她与郑旦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如今,身在王宫,日子安好,可她与郑旦却是人心相背,渐行渐远,真是悲哀。 再说伯嚭那边,正如夷光所料,夫差虽然交待的极其仔细,可伯嚭不是伍子胥,不能完全还原他的计策,在与齐军几次交战,皆败下阵来。 一次次的战败,令伯嚭惶恐不安,他清楚知道,若是自己抵不住齐军,那么他的下场会比伍子胥更惨。 所以,在送回都城的奏报中,他都谎称自己与齐军交战后,接连得胜,一路势如破竹,不日之内就可将齐军赶出吴境;当然,奏折中少不了那些歌功颂德地话。 夫差接连得到“捷报”,大喜过望,传令伯嚭乘胜追击,一定要大败齐军,为吴国的春秋霸业奠定坚实的基础。 面对夫差的旨意,伯嚭自是满口答应,待送走信使后,他琢磨起了与齐军对阵的事情,虽然夫差如今被他蒙在鼓里,但一直这么败下去,夫差早晚会知道真相,这可如何是好? 伯嚭左思右想,还真让他想出一个法子来,那就是招揽公孙离。要换了以前,这法子是万万行不通的,可现在不一样,伍子胥失势,又冷落公孙离,这无疑给了他绝佳的机会。 也是巧,他之前因为繁楼伤重未愈,不能征战,所以将公孙离给带来了。 在一番威逼利诱之后后,公孙离终是妥协了,为了性命,也为了荣华富贵。 伯嚭召手示意他近前,在其耳边低低说出自己的计划,后者有惊恐,有不安,却没有反对…… 两日后,公孙离带着一万人马夜袭齐军营地,杀敌数千,并成功烧毁了齐军的粮草,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但代价也是惨重的,一万人马去,只有千余人回来,其他的,全部成了战场上的尸体。 这一切,伯嚭是不关心的,他沉浸在得胜的狂喜之中,连夜写了一封捷报战书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回姑苏;战书中,他将所有功劳都归于自己一身,夸得天花乱坠,至于死去的将士,只字未提。 夫差得知烧毁齐军粮草,欣然大喜,不止在信中对伯嚭大加褒奖,还下令大肆庆祝,宫中流水席三日不绝。 这一战对夫差来说太重要了,不止关乎姑苏城的安危,更关于着他的王权与威严,若是赢了,就意味着他从此彻底摆脱了伍子胥的阴影,独揽大权,怪不得他会如此高兴。 就在夫差大肆庆祝的时候,伍子胥以前的一名亲信,看不过伯嚭视人命如草芥的行径,悄悄将真实的战况写成书信,送到了伍子胥手中。 伍子胥接到书信后心急如焚,他虽被迫卸了兵权,可这心里从未放下,他很清楚,吴国经年征战,再加上之前的天灾,国力早已危如累卵,再这样下,吴国必将倾覆,沦为他国争霸路上的踏脚石。 想保吴国不灭,唯一的法子就是趁这次惨胜的机会,与齐国议和止戈,休养生息,恢复国力。 伍子胥知道夫差对自己成见已深,所以并未亲自出面,而是将此事托付予公子山,让他此去务必要劝夫差收兵。 公子山知道事态紧急,送走伍子胥后,立即备马入宫,因为夫差下令庆祝,故而宫中张灯结彩,琉璃闪耀,繁花锦簇,穿着一新的宫人穿梭往来,整个王宫都沉浸在升平喜乐之中。 离着太极殿还有一段距离,便能听到靡软的丝竹管弦乐之声,令公子山本就紧蹙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公子山没有理会想要进去通禀的宫人,径直推开了殿门,殿中歌舞刚歇,一众妖娆的舞姬鱼贯退下,坐在宝椅中的夫差正侧头与夷光说话,瞧见有人不禀而入,有些诧异。 跟在公子山后面的宫人慌张地道:“大王,二公子他……” “没事了,下去吧。”待将宫人打发下去后,夫差望着站在殿中的公子山,微笑道:“夷光刚与本王提起你,你就来了,可真是巧。” 公子山冷冷扫了夷光一眼,拱手道:“臣弟有急事奏禀。” “哦?何事?” “臣弟听闻艾陵一战,太宰大人火烧齐军粮草,大获全胜?” 听闻是这件事,夫差欣然笑道:“不错,伯嚭这次果然没让本王失望,如今粮草被断,齐国很快就会退兵!” “那王兄可知此战损兵多少?”不等夫差言语,他激动地道:“一万人夜袭齐军营地,只有千余人回来;也就是说这一战整整死了将近九千士兵!” 夫差豁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公子山,“你说什么?死了九千名士兵?” 公子山满面冷笑地道:“何止九千,大战之前太宰领兵与齐军几次交锋,尽皆落败,折损的兵马加在一起,只怕又是八九千;那么多士兵沦为战场上的亡魂,无处可依,王兄却在这里大摆筵席,不觉得可笑吗?” “这不可能!”夫差面色铁青的反驳着,伯嚭每次送来的战报都说大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逼得齐军节节败退,可现在公子山却说这一切都是假的,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站在一旁的夷光也是面色凝重,她一直对伯嚭接连传来的捷报有所怀疑,据她对此人的了解,除了溜须拍马,揣测人心之外,并没什么真本事,即使有夫差传授的阵法妙计,想要战胜大举来犯的齐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夫差,无奈后者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根本听不进她的劝说。 “臣弟所言是真是假,王兄派人去艾陵一问便知。”说着,公子山又道:“伯嚭怕王兄怪罪于他,所以一直谎报军情,可笑王兄一世英明,却被他蒙骗,传扬出去,非得让天下人笑话不可。” 夫差被他这番不留情面的话刺得颜面无光,有些恼怒地道:“你又怎知这些?” 公子山早已想好说辞,当即道:“军中将士看不惯伯嚭这般欺上瞒下的行径,悄悄派人告之臣弟。” 夫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正在这时,有小太监走进来,在王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后者流露出几分惊讶,目光飞快自公子山身上掠过。 待小太监下去后,夫差道:“什么事?” “启禀大王,是……”王慎瞅着一旁公子山,迟迟没有往下说。 夫差看出他的顾虑,道:“你只管说就是了。” 见夫差这么说,王慎只得道:“禁卫军来禀,一个时辰前,伍相曾去过二公子府邸。” 公子山一惊,随即恼怒地道:“王兄你派人监视我?” 夫差冷哼一声,“本王监视的是伍子胥。” ------------ 第七十一章 兄弟反目 这句话并没有令公子山平息怒气,反而勾起了一直压抑在心中的不忿,“相父对王兄忠心耿耿,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可王兄不止夺了他的兵权,还派人监视,实在过份。” “放肆!”夫差沉下脸,叱道:“本王还没治你欺瞒之罪,你倒质问起本王来,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公子山梗着脖子道:“臣弟欺瞒什么?” 夫差眸中寒星闪烁,冷声道:“艾陵那边的战况,是伍子胥告诉你的对不对?” 见夫差识破,公子山也不再隐瞒,“不错,正是相父。” 夫差眼底掠过一丝厌恶,木然道:“在府中养伤还管着军中之事,他这手伸得可真长。” 夫差的冷漠令公子山越发气愤,大声道:“相父还不是担心王兄,担心吴国江山吗?” 夫差气极反笑,“如此说来,本王倒还要多谢他了?” 公子山是个直性子,说一是一,从来不懂得察言观色,只道夫差说得是真心话,大道:“相父多年来尽心竭力辅佐王兄,自是该谢的。” 夫差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又不想与他争执,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下去吧。” 公子山并未依言离去,而是道:“王兄还没说怎么处置伯嚭呢。” “处置?” 迎着夫差疑惑的目光,公子山一本正经地道:“伯嚭领兵无方,令我朝折损将士无数;之后又谎报军情,欺君瞒上;这两条罪中的任何一条都是大罪,何况是两罪并犯,王兄切不可轻饶!” 夫差眉目阴沉地道:“那依着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伯嚭?” 公子山不假思索地道:“臣弟以为,应该立刻罢黜他的统帅之位,派人将他押回姑苏受审!” “大军尚出征在外,齐国亦尚未退兵,罢了统帅,数万大军该如何安置?万一齐军粮草接续,两军再战,又该如何?” “大王另指一位统帅就是了。” “谁人最为合适?” “相父!”听到这两个字,夫差鼻翼微张,怒意自眼中迸射而出,如刀子一般刺在公子山脸上,阴恻恻地道:“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公子山被他问得一愣,“什么目的?” “别装了,你绕了这么一大圈,无非就是想要本王恢复伍子胥的军权。”夫差眸中满是讥讽之意,“你为人一向老实,不懂得拐弯抹角,不必问,这些话一定是伍子胥教你说的。” “王兄误会了,相父什么也没说过,只让臣弟将伯嚭欺上瞒下的行径告诉王兄,以免受伯嚭那小人欺瞒。” “你不必再替他遮掩!”夫差面无表情地说着,他对伍子胥偏见已深,又哪会相信公子山的话。 夫差面无表情地道:“本王知道,他一直想要回兵权;你回去告诉他,他年纪也大了,该是时候享享福了,行军打仗的事情,以后就别管了。” 公子山没想到自己说了许多,竟得到这么一个回答,急忙道:“可是伯嚭……” 夫差打断道:“伯嚭虽然出了些许岔子,但此次烧了齐军粮草,也算是立下大功,有什么事情,等他们班师回朝了再说。” 公子山对他的话极其不满,大声道:“什么叫些岔子,那是上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不严惩伯嚭难平民愤!” “行了!”夫差不耐烦地道:“本王心意已决,你无需多说,出去!” 夫差何尝不恼恨伯嚭,可伯嚭是他亲自指定的,又刚刚下旨大肆褒奖,并在在宫中摆宴欢庆,若是这会儿将伯嚭罢职押回京城,岂非是打他自己的脸,让天下人笑话?所以,就算夫差心中头再不高兴,也只能先忍着。 夷光猜到他的心意,遂轻声道:“临阵换帅,难免影响士气,二公子且听大王的话,待他们归来之后再议。” 公子山本就对夷光诸多不满,再加上憋了一肚子气,顿时横眉斥道:“闭嘴,我与王兄议事,哪有你说话的份!”说罢,犹不解恨,自齿缝间蹦出两个字来,“妖姬!” 见他对夷光不敬,夫差目光森寒地道:“你说什么?” 公子山扬起下巴,“这个越女迷惑王兄,祸乱朝堂,还不是妖姬吗?!” 夫差眉心怒气涌动,半晌,他强忍着怒意道:“立刻把那两个字收回,否则休怪本王不客气!” “臣弟没有说错,为何要收回?”公子山是一个性子极犟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情,就绝不会更改。 “自从遇到这个妖姬后,王兄整个人都变了,先是伍榕,她自幼入宫,与王兄青梅竹马,皇祖母早已视他为孙媳,可王兄却为了这个越女,不顾伍榕意愿,强行将她许配别人;紧接着是相父,他对王兄最是忠心不过,又能征善战,用兵如神,王兄却听信妖姬言语,夺他兵权,罢他差事,使得咱们与齐国一战,损失惨重,这是明君所为吗?”公子山越说越激动,“还有那个勾践,他是越国君主,谁都知道,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是咱们吴国一日的祸患,一早就该杀了,可又是因为这个妖姬,王兄不顾相父反对,执意要保勾践性命!” 听着他一口一个妖姬,夫差额头青筋暴跳,双手用力攥着鎏金雕龙的扶手,脸颊不断抽搐,若非眼前站的是他嫡亲兄弟,早已被拖出去斩首。 夫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这些事情与夷光没有半分关系,再敢胡说一句……就算是你,本王也绝不轻饶!” 公子山没有就此住口,反而继续道:“王兄就算生气,臣弟也要说;自古至今,妖姬祸国的事情时而有之,妲己、褒姒便是最好的例子,再这样下去,王兄尽早会步纣王与周幽王的后尘。” 夫差重重一掌拍在凹凸不平的扶手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狰狞,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你竟敢将本王与帝辛、宫湦这等亡国之君相提并论,实在放肆!” “大王息怒。”夷光在一旁劝道:“二公子一时口不择言,并非存心对大王不敬,还请大王原谅二公子这一回。” 公子山对夷光的好意嗤之以鼻,“你不必在这里假仁假义,王兄之所以变成这样,皆是因为受你迷惑,你……” “够了!”夫差厉声打断,指着殿门厉声道:“滚,立刻给本王滚出去,别让本王再看到你!” 公子山倔强地道:“臣弟可以走,但吴国不可一日无相父,请王兄复用相父,以保我吴国强盛安宁;另外……”他看向夷光,寒声道:“此女与勾践一样,绝不可继续留在世上,请王兄以大局为重,即刻将二人处死!” 这句话将夫差的怒气推到了鼎点,狰目欲裂地瞪着公子山,阴声道:“别以为你身上留着与本王一样的血,本王就不会杀你!” 公子山扬起下巴,大声道:“只要能将王兄唤醒,臣弟死又何妨!”话音未落,一轮青色的寒光闪过,下一刻,一把锋利无比的青铜剑抵在公子山颈间。 夫差握着剑柄,咬牙道:“再说一句,本王立刻杀了你!” 公子山没想到手足至亲的夫差真会拿剑对着自己,一时竟是愣住了。 夷光反应极快,紧紧握住夫差的手,“大王,二公子是您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您不可以杀他!” “他刚才口口声声辱骂于你,不值得你替他求情。”夫差眼底闪烁着浓烈的杀意,剑尖在夷光的阻止下,强行往前递了一分,一缕殷红的血迹自公子山颈间滴落…… 王慎等人早已经吓坏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字也不敢说。 夷光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杀意,急声道:“我不是在替他求情,而是替太王太后求情,大王真想让她老人家看到你们兄弟相残吗?” “祖母……”夫差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的杀意缓缓退去 良久,他收回手中的剑,冷声道:“今日看在夷光与祖母的份上,本王饶你一命,回你的府邸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踏出一步!” 捡回一条性命的公子山并没有心存感激,反而出离愤怒,指着夫差道:“你为了这个女人,竟然连我也要杀?你是不是疯了?” 夫差没有理会他的话,只冷冷道:“不要再挑战本王的耐心!” “好!好!好!”公子山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咬牙道:“看来臣弟今日是来错了,王兄已被这妖姬迷得神魂颠倒,一句忠言也听不进去了。”顿一顿,他又道:“既然王兄此处没有公道,臣弟唯有去问天下人寻。” 夫差嗅到一丝不好的气息,道:“你想怎样?” “臣弟会将伯嚭在艾陵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天下人,请他们来断一断,究竟是王兄错,还是臣弟错!”说罢,公子山转身离去,竟是没有一丝犹豫。 夫差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艾陵之事若是传扬出去,他这个大王就真的是颜面扫地,威信全无。 在公子山一只手即将触到殿门时,夫差突然喝道:“来人,把他抓起来!” 守在殿外的禁军听到夫差呼喊,急忙推门而入,一人一边按住公子山肩膀,令他动弹不得。 公子山见状,心底升起一丝恐惧,大声道:“你若杀了我,祖母一定不会放过你!” “本王不会杀你。”夫差面无表情地道:“公子山以下犯上,屡次对本王不敬,罪不可恕,着即将其流放边陲,不得踏入姑苏;另,为免他再有胡言,从今日起,戴上嘴套,除一日两餐之外,不得取下!” 公子山愣愣看着夫差,不相信后者竟然这样对待自己,流放……还有嘴套,那简直就是将自己当作牲畜一般看待。 直至禁军领命要将他押出去的时候,公子山方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道:“我与你一脉同生,亦属王室子弟,你怎能这样对我,祖母若是知道了,绝不会饶你!” 夫差木然道:“你我虽是一脉同生,但我是君,你是臣,你以下犯上,忘记为人臣子的本份,理应受罚。至于祖母那边,本王自会去解释,不劳你累心。”说罢,他对禁军道:“带下去!” 公子山一边挣扎一边怒骂道:“你这诛贤臣,亲奸佞,倒行逆施,父王传下来的江山早晚败在你的手里……” 在渐渐远去的谩骂声中,夫差走到内殿,取出一幅他一直珍藏着的画像,待得徐徐展开后,只见画卷上绘着两名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一人弯弓搭箭,另一人则在旁边指点,虽只是一幅画卷,却能看得出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好。 夷光曾听夫差说起过,这是先王闾阖在世时,特意让画师给他和公子山画的,让他们牢记兄弟手足之情。 夷光握住夫差微微发抖的手指,低声道:“大王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夫差摇头,声音涩哑地道:“他辱骂你在先,又对本王不敬,那点惩罚不算委屈了他。” 夷光叹息一声,道:“可他到底是大王的兄弟,血浓于水,大王真的不打算网开一面吗?” “他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也听到了,若是留他在都城,早晚闯出大祸来,本王真怕到时候控制不住,会一刀杀了他!”说到这里,夫差深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本王何尝不可怜那些枉死的士兵,又何尝不知用错了伯嚭,可本王不能废黜伯嚭,否则就是在告诉天下人,本王识人不清,离了伍子胥不行。”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把抓住夷光的手腕,有些激动地道:“本王不想一辈子活在伍子胥的阴影下,仰他的鼻息而活;夷光,你明白吗?” 他抓得很用力,指甲隔着薄薄的袖子掐进皮肉之中,夷光安慰道:“我明白,大王英明神武,文韬武略,自然不想成为伍相手中的傀儡。” 夫差欣慰地点头,随即又苦笑道:“你能明白的事情,本王的亲弟弟却不明白,还口口声声指责本王是沉溺女色的昏君,还诅咒吴国会亡在本王手中。” 听到这话,夷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片刻,她轻声安慰道:“我相信大王,一定会好好守护这片江山,不负先王的期望。” 这番话令夫差振起几分精神,他将画重新卷起,递到夷光手中,“他这会儿应该还没离宫,你替本王把幅画交给他。” “好。”夷光知道他说的是公子山,当即点头答应。 ------------ 第七十二章 画地绝交 夷光赶到宫门的时候,几名禁军正准备押公子山出去,在示意禁军退开后,夷光将画像递给公子山,“这是大王让我给你的!” 公子山展开后,冷声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大王从未忘记过与二公子的手足之情,只是这一次,二公子实在伤了大王的心,才迫不得已将你流放。” “从未忘记?”公子山满脸讽刺地念着这四个字,下一刻,画卷被撕成两截,重重掷在地上,愤然道:“他的手足之情,我受不起!” 夷光叹息一声,望着被撕破的画像道:“二公子这又是何必呢。” 公子山恨声道:“你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你不是一心盼着我与王兄反目吗,就像当初挑拨相父与王兄反目一样,你这个妖姬好歹毒。” 夷光捡起地上的画像,凉声道:“你以为大王与伍相之间的问题是我造成的?” 公子山对她的问题嗤之以鼻,“难道不是吗?” “伍相自恃功高,对大王处处管束,早已经积怨日深,无论有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二人都会反目。” “不可能。”公子山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你出现之前,王兄对相父言听计从,关系不知道多好,若非你从中作梗,勾践早就被杀了!” 夷光神情肃然地道:“杀了越王,只会令吴越两国关系恶化,对稳定局势丝毫没有益处。” 公子山哪里听得进去,冷冰冰地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不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王兄。” 听到此话,夷光眸光一冷,“二公子口口声声指责大王被美色冲昏头脑,你自己又如何?当真是一片忠心吗?” 公子山心底一颤,有些不敢直视夷光的眼睛,“什么意思?” 夷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复述了一句在一个余月前听到的话,“他是王子,我也是王子,有何不可?” 听到这句熟悉不过的话,公子山骇然色变,望向夷光的神情犹如见鬼一般,“你……你怎么会知道?” 夷光摇头,“那日我恰好也在密道之中。” 公子山面色难看地道:“这么说来,我与旦儿说的一切你都听见了?旦儿知道吗?” 夷光凉声道:“二公子走后,我曾现身与姐姐一见。” 公子山恍然,难怪他这两次见郑旦,后者总是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还总让他不要再去相见。 那厢,夷光的话还在继续,“若非伯嚭另有算计,未举荐二公子领兵,只怕二公子得胜之日,就是逼宫之时!” 被夷光说中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公子山恼羞成怒地道:“若非王兄被你迷惑,将吴国置于险境,我何至于出此下策。” 夷光也不生气,淡然一笑,“看来二公子认定我是祸水了,也罢,我今日说这些,并非要逞口舌之利,而是想请二公子帮我一个忙。” 公子山一怔,疑惑地道:“什么忙?” “二公子此次被大王流放边陲,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姑苏,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又或许是一辈子;我不想姐姐活在无休止的思念与痛苦之中,更不想她冲动之下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所以想请二公子写一封信,好断了姐姐的念想。” 公子山胸口一痛,涩声道:“你要我了断与旦儿的情份?” “你们二人本就不该开始。”夷光冷声道:“若你真的爱姐姐,就该及早了断这份孽缘,让她平平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公子山紧紧攥着双手,心中天人交战,他舍不得郑旦,但又知道夷光说的是实情,此去边陲,根本不知几时能够归来。 许久,他狠狠一咬牙,痛苦地道:“好,我写!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二公子请说。” “你要保旦儿半世平安,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她是我姐姐,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倾力保她安好。” “好。”公子山松了口气,让夷光寻来笔墨,撕下一角衣袍,写下一封绝情信。 “多谢二公子。”夷光接过写完了字的布片,徐徐松了口气。 “记住你的承诺,若有违背,纵是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也必取你性命。”说完这句话,公子山随禁军步出宫门,消失在光影之中。 不消一日光景,公子山被流放边陲的消息便传遍了王宫,郑旦得知,又惊又忧,四处打听,当得知公子山被贬之时夷光也在场,顿时认定是夷光从中挑拨,迫害公子山,当即气冲冲地赶到夷光的住处。 夷光正领着几名宫人在院中翻动晒至半干的草葯,瞧到郑旦进来,笑吟吟地道:“姐姐来了,快请里面坐。” 郑旦没有理会她,径直质问道:“为什么要害二公子?” 夷光眼底光芒一转,挥手示意那几名宫人出去,待院中只剩下她们二人后,方才冷声道:“姐姐不该当着宫人的面说这句话。” 郑旦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哪听得进去,恼声道:“不用你教我,我只问你,为什么要害二公子?” 夷光淡然道:“我没有害他,是二公子以下犯上,屡次出言顶撞,方才惹恼了大王,将他流放边陲。” 郑旦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他们是亲兄弟,骨血相连,二十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大王又岂会因为几句顶撞,就将二公子流放边陲,还要带那劳什子的嘴套,简直……”郑旦心痛的说不下去,对夷光的恨又多了几分,指着她厉声道:“定是你从中挑唆,方才害得他们兄弟反目成仇!” 郑旦的愚昧令夷光失望不已,“他们是兄弟,更是君臣,二公子就是分不清这一点,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说着,她又道:“临行之前,二公子托我将一封信交给姐姐。” 听到这话,郑旦急忙道:“信在哪里,快给我!” 待看完夷光递来的信后,郑旦花容惨白,指尖不断哆嗦,几乎拿不动那块薄薄的布料,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夷光在一旁劝道:“二公子已经幡然醒悟,断了这份有违伦理纲常的感情,姐姐也应该醒了,莫要再执迷不悟。” 郑旦连连摇头,激动地道:“他说过会一辈子惜我爱我,怜我疼我,生死不离,绝不会抛下我不管,这信一定是假的!” “信中每一个字都是二公子亲手所书,姐姐应该认得出来。” 郑旦双目通红地道:“除非他亲口对我说,否则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说到这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愤恨地盯着夷光,“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逼他写下这封绝情书,你一向都不喜欢我与二公子往来,处心积虑的要分开我们!”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二公子,为什么你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幸福都不肯施舍给我,为什么……” 郑旦越说越伤心,哭得身子簌簌发抖。 夷光叹息一声,抚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姐姐好。” 听到这话,郑旦突然紧紧攥住夷光的手,满面期翼地道:“你帮我求求大王,让他饶了二公子,不要流放去那么远的地方。” 夷光蹙眉道:“君无戏言,大王岂会改口。” 郑旦急忙摇头,“不会的,大王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答应。”见夷光不为所动,她情急之下竟是跪了下来,哀求道:“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我求求你,放二公子一条生路!” “姐姐你先起来!”任夷光如何劝说甚至拉扯,郑旦始终不肯起身,这样的执迷不悟,令夷光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勉强让二公子留在姑苏,才是真的害了他。” “不可能。”郑旦话音未落,夷光便又道:“大王厌恶伍子胥专权,故而扶持伯嚭与之抗衡。不错,艾陵一战,伯嚭欺瞒伤亡,大王很恼怒,但为了面子,也为了压制伍子胥,他是绝对不会惩治伯嚭的,可二公子看不清形势,一味帮着伍子胥说话,不仅逼迫大王复他兵权,还说‘吴国不可一日无相父’,句句皆是诛心之语,若非大王还念着兄弟之情,二公子早已经人头落地。” “一次可恕,但若两次三次呢?这点情份早晚会消磨怠尽,到那一刻,就不是流放边陲那么简单了;再者……”夷光面容清冷如冰霜,“你与二公子私通,他又有篡位夺权之心,一旦被人发现这件事,不止血流成河,还会毁了营救越王的大计!” 夷光俯下身,用力按住郑旦颤抖不止的肩膀,一字一字道:“姐姐,你相信我,让二公子远离姑苏,是最好的选择!” “相信你……”郑旦吃吃笑着,下一刻,她用力推开夷光,怒目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怕我与二公子坏了你们的计划,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为我考虑,包括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神色凄厉而狰狞,“我总以为,你我一起长大,多少存着几分情意,所以才赶来求你;如今看来,是我太过天真了,你的眼里只有自己!” “姐姐……” “不要叫我!”郑旦厉声打断,姣好的面容在夏光中扭曲若妖鬼,她随手取过一旁的木棍,在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横线,寒声道:“今日我与你画地绝交,从此恩断义绝!” ------------ 第七十三章 郑旦之死 夷光望着那条深如沟堑的横线,心中酸涩难言,她一心为郑旦考虑,却成了后者眼中自私自利的恶人。 夷光转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待回过头来时,眼中已是一片漠然,“既然如此,我亦无话可说,郑美人请回吧。” 郑旦厌声道:“我自是会走,但你必须得救二公子,否则……” “我不会救他!”夷光仰头看着天边苍白的浮云,木然道:“你也不必说那些个威胁的话,若是供出一切,首先要死的,就是你与二公子,同归于尽,你狠得下这个心肠吗?” “我……”郑旦慌乱地绞着袖子,正如夷光所言,她并没有同归于尽的决心与气魄,只是想借此逼夷光就范,如今被夷光一语道破,顿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我乏了,请回。”说罢,夷光背过身,不再看向郑旦,她实在是失望了。 郑旦知道再求也无用,恨恨一跺脚,咬牙道:“好,既然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离去前,她难解心中恨意,朝夷光始终不曾回转过来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初夏的阳光,灿烂蓬勃,明丽如金,夷光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苎萝村的往事在眼前一一掠过。 许久,夷光闭一闭目,压下心中的悲伤,扬声唤道:“阿诺。” 随着她的呼唤,一名宫女走了进来,正是之前离去的其中一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姑娘有什么吩咐?” 夷光淡然道:“去跟着郑美人,看看她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 “是。”阿诺依言离去。 范蠡担心夷光孤身一人在宫中会有危险,特意在出征之前安排同为越女的阿诺入宫照应。 傍晚时分,阿诺回来,细细说着郑旦离开后的行踪,在得知郑旦曾去过水房时,夷光心中一动,问道:“她去那里做什么?” “奴婢问过水房里的人,说是上次送去鸣凤殿的水不干净,郑美人恼怒,骂了那个送水的哑巴一顿。” “哑巴……”夷光喃喃念着这两个字,道:“明日是初几?” 阿诺算了算,道:“明日是十五。” 夷光眸底冷光一闪,“去把那个哑巴叫来,就说我这里的水也不干净,让他来换一桶。” 阿诺点点头,不一会儿,张大力捧着一个木桶走了进来,他不会说话,只是憨憨指着那个木桶。 在示意阿诺去门口守着后,夷光道:“郑美人给你的东西呢?” 听到这话,张大力露出紧张之色,连连摇头摆手,嘴里也发出“啊啊”的声音。 夷光漠然道:“我既然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有十足的把握,拿出来吧。” 见瞒不过去,张大力无奈地从贴身处取出一张绢帛,这是一封写给文种的信,郑旦在信中说自己对公子山一往情深,不能忍受分离,让他立刻安排自己离宫,与公子山双宿双栖。 “糊涂!”夷光恼怒地将信拍在桌上,胸口起伏不断起伏;她知道郑旦被情爱所迷,却没想到她竟昏头至此,想随公子山离去,还冒险让张大力传信;亏得这信落在自己手中,若是被别人瞧见,她郑旦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夷光越想越生气,正要撕了信,忽地又停了下来,目光复杂地望着那信,半晌,她沉沉叹了口气,将信放回到桌上。 郑旦如今的心思全都在那公子山身上,她阻止了这一次,必定还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乱子,除非…… 夷光心思飞转如轮,良久,她无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不可避,那就成全吧。 她将信递还给张大力,肃声道:“收好,莫要被任何人瞧见。另外,你替我告诉文种,明晚我会送姐姐出宫,让他在外头接应,离宫之后,务必派人好生保护姐姐,不要让她有任何危险,待到了边陲之后,设法为姐姐和二公子疏通官差,好让他们安生度日。” 郑旦虽与她画地绝交,可在夷光始终记着苎萝村的情谊,仔细叮嘱。 张大力虽不会说话,却懂得写字,当即认真将这些话记在心中,一个字也不敢拉了。 翌日,张大力取水回来,借着去鸣凤殿送水的机会,将文种的回信交给了郑旦,他在信中应承了此事,并约定今晚子时三刻,在东门外接应。 郑旦自是十分欢喜,当即收拾了金银细软与换洗的衣裳,一边等着天黑一边思索避开守卫的办法。 好不容易熬到子时,郑旦扮做宫女的模样,悄悄提着包袱出了鸣凤殿,往东门行去,她倒也谨慎,远远看到有人过来,便躲了起来,待人走远后,方才出来;就这样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来到宫门附近。 郑旦瞅了一眼守在宫门处的两名守卫,俯身捡起地上的石头,往黑暗中扔去,想要借此引开守卫。 果不其然,守卫听到响动,走了过去,但去的只有一人,另一个依旧如门神一般守在门口。 就在郑旦心慌着急之时,先前石头砸到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呼,“哪来的石头?” 守卫神色一凛,提起手中灯笼,警惕地道:“什么人?” 随着他的声音,一名宫女出现在橘红的光影中,正是阿诺,她生气地道:“那石头是谁砸的?好生可恶!” 守卫认得阿诺是夷光身边的人,客气地道:“我也不清楚,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 “白天时分,姑娘在这里发现一株稀罕的葯草,若得此草入葯,但凡是有一口气的人,都可以救回来;但那葯草只在夜间开花,且只能在开花之后采摘,否则一离地便会枯死,所以姑娘派我守在这里,眼瞅着就要开花了,冷不丁地就来了块石头,将葯草的茎杆生生砸断,这让我怎么去跟姑娘交差!”阿诺扬着手里折断的葯草,神色极是气愤。 突然,阿诺不知想到了什么,狐疑地盯着守卫,“这里并无旁人,难道是你?” 守卫连连摆手,急切地道:“可不关我的事,我是听到声响才过来的。” 阿诺似乎看出他没撒谎,未再追究,只着急地道:“那现在怎么办,姑娘要是知道此事,非打断我的双腿不可。” 守卫也是一筹莫展,正为难时,阿诺目光一亮,道:“对了,我白天在这附近见到几株相似的,应该是同一种,你赶紧帮我找找,还有你,也一起找!”她指着站在宫门处的另一名守卫。 二人想想不打紧,便帮着阿诺一起寻找葯草,郑旦望着空无一人的宫门,心中暗喜,当即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宫门走了出去。 郑旦以为自己运气好,殊不知一切都是夷光的安排,或者说后者的苦心,她从来都不懂…… 阿诺一直在留意宫门那边,确实郑旦离开后,她找到事先藏在石头缝隙中的葯草,从而离开。 阿诺走出不远,便瞧见一袭素衣的夷光站在前面,赶紧走过去,“姑娘怎么来了?” 夷光没有回答,只道:“人呢?” 阿诺压低声音道:“姑娘放心,郑美人已经安然离开,没人发现。” 夷光淡然一笑,指着一旁的杏树道:“你去那树干瞧瞧。” 阿诺疑惑地走了过去,赫然发现胭脂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后,头往前探着,似乎是在偷窥。 阿诺惊呼一声,“她……她怎么在这里?” “她是跟着郑美人一路过来的。”听到夷光的解释,阿诺骇然道:“这么说来,刚才的事情,她都瞧见了?” “不错。” “那可如何……”话说到一半,阿诺发现一件极为怪异的事情,从刚才起,胭脂就一直没有动过,始终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犹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姑娘,她怎么了?” “她被我封住了穴道,一个时辰内不能动弹,也听不见看不见。”夷光冷声道:“我早与姐姐说过,不能将胭脂留在身边,她偏是不听,这次险些闯下大祸。” 阿诺离开后,夷光思及曾经给伍榕通风报信的胭脂,心中不安,便也赶了过来,藏身暗处,果然被她发现胭脂悄悄跟在郑旦身后,她趁胭脂不备,将银针刺入其穴道之中,封住了后者五感六识。 阿诺松了一口气,随后想起一事,慌声道:“那一个时辰后怎么办,她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大王的。要不然……”阿诺狠一狠心,比了一个手起刀落。 “我自有法子,你退开一些。”夷光自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瓶子,屏息揭开瓶盖,将其放在胭脂鼻下,借着银白色的月光,隐约可看到淡红色的细碎粉末随着胭脂的呼吸飞入她鼻翼之中,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夷光一直保持着屏息的状态。 约摸过了十息左右,夷光方才盖好盖子,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随后又退开数步,这才恢复了呼吸。 阿诺好奇地道:“姑娘,这是什么?” “夺魂散。”夷光一边走一边道:“此葯是父亲早年从一处山洞中找到的,一起找到的还有一本残缺的书。据书中记载,只要吸入一点便会让人神智不清,精神失常。” 阿诺轻吸了一口凉气,惊声道:“这么可怕?” “因为此葯阴邪无比,有违天和,所以父亲交给我的时候,一再交待,非万不得已,不得使用。” 阿诺点点头,随即道:“那要是当初吴越交战的时候,咱们用这个葯,岂不就能赢了?” 夷光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第一,这个葯没有解葯,敌我不分;第二,葯方早已失望,剩下的这些,只有十余的人份量,放在战场上,不过是沧海一栗,左右不了战局。”不等阿诺再问,她又道:“好了,咱们赶紧回去吧,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是。”阿诺应了一声,离着夷光快步离去。 再说郑旦那边,出了宫门,果然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头悬着两盏灯笼。 车夫瞧见郑旦过来,掀开了帘子,文种就坐在帘中,待郑旦登上马车后,他关切地道:“还顺利吗?” “多谢文先生关心,一切顺利。”说着,郑旦急切地道:“托付先生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在马车的晃动中,文种道:“放心,一切依你的意思,明日天一亮,我就派人护送你出城,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就能追上二公子。”顿一顿,他又道:“官差那边我也都打点好了,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了边陲,你们二人便可好生度日。” 郑旦满面感激地道:“这一次真是多谢先生了,否则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种温言道:“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无需如此客气。” 这样的话令郑旦越发感激,“文先生的大恩大旦,郑旦没齿难忘。”说着,她内疚地道:“可惜不能完成先生的计划了。” 听到这话,文种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谁说不能。” 郑旦疑惑地道:“二公子已经被流放,兵权又掌握在伯嚭手中,天地时利人和皆失,还如何完成计划?” 文种意味深长地道:“天时地利确实皆失,但人和还在,不算满盘皆输。” 郑旦听得一头雾水,“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来,近一些,我告诉你。”文种朝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郑旦招了招手,他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郑旦不疑有它,当即凑近了几分,正想说话,忽然小腹一凉,低头看去,一柄锋利的匕首刺在她的小腹之中,而握着匕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文种! “你……你做什么?”郑旦惊恐地看着文种,剧痛如潮水一样从小腹涌了上来。 “杀你。”文种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此同时,他一把抽出了匕首,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在车厢上。 “为什么?”郑旦努力想要捂住伤口,但血太多了,顺着指缝不断往下流,温热液体正在一点一点带走她的生命。 “只有你死了,二公子才会彻底与吴王决裂,也才会听从我的安排。”文种的笑容是那样温和,没有一点锋芒,却令郑旦恐惧不已。 “你从一开始,就……想要杀我?”郑旦满面冷汗,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 “当然。”文种轻蔑地道:“你不过是我手里的一枚棋子,办砸了事情,居然还妄想与二公子双宿双栖,简直可笑。” “你好……恶毒!”郑旦后悔不已,但为时已晚。 文种轻易避开朝自己扑来的郑旦,笑意不减地道:“你放心,我会告诉二公子,你是死在吴王与施夷光的手里,让他给你报仇。” “你……你会害死二公子的,不要……我求求你……放过二公子……”郑旦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鲜血在她身上汇聚成一个血泊。 文种俯下身,望着瞳孔渐渐扩散的郑旦,脸上是他一惯的笑容,“富贵险中求,功名危中取,说不定二公子赢了呢,到时候,我会让他追封你为王后,让你享尽王族香火,你安心的去吧。” 郑旦双目暴睁,不甘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结束了她可悲可笑的一生…… 夜色中,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被人从马车中推落,像块破布一样摔在空旷的街道上,几只乌鸦扑楞着翅膀飞过,几根黑色的羽毛飘落在尸体上…… 若没有吴越之战,若苎萝村没有被战火侵蚀 ,郑旦的人生应该会是另一番光景吧。 ------------ 第七十四章 立越女为后 翌日,接二连三的消息传入太极殿,若说前两个消息都在夷光意料之中,那么第三个消息,足以将她打入无间地狱之中。 “启禀大王,宫城附近发现一具尸体,像是……像是……”士兵偷觑着眉头紧蹙的夫差,迟迟没有说下去。 夫差不耐烦地催促地道:“像是什么,快说。” 士兵小声道:“像是失踪的郑美人!”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令夷光骇然失色,顾不得夫差在场,惊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宫城附近发现的尸体,很像是郑美人。”士兵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夷光耳中,让她眼前一阵发黑,脚步发软,夫差见状,连忙扶她坐下,宽慰道:“人有相似,未必就是郑氏,再说也没有郑氏出宫的记录,你别太过担心。” 夷光胡乱点点头,夫差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郑旦昨夜就出宫了,那尸体…… 夷光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道:“尸体在哪里?” “在宫城外。”听到士兵的回答,夷光道:“大王,我想去看看。” 夫差略一犹豫,点头道:“好,本王陪你一起去。” 夷光走得很快,可到了蒙着白布的尸体跟前,她却停了下来,双腿犹如灌铅一般,迟迟迈不出去。 她害怕,害怕看到郑旦的尸体…… 良久,夷光艰难地迈出这一步的,双手颤抖地揭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当那张双目暴睁,灰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映入眼睑时,夷光整个人都不停地发抖。 郑旦,真的是郑旦! 夫差面色难看地重新盖住白布,随后拥住夷光瘦弱的身子,口中不断安慰道:“本王在,没事的!” 这样的安慰,连他自己听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夷光死命忍着迸上喉咙的酸涩,咬牙道:“怎么死的?” 士兵禀报道:“尸体小腹有刀伤,应该是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是昨夜。” 昨夜…… 夷光脑海中掠过一个人影,难道是他? “有人见过凶手吗?” 士兵摇头道:“没有,只在地上发现马车驶过的印记,很可能是从车中抛下来的。” “知道了。”夷光咬牙应着,转过身对夫差道:“我能否求大王一件事?” 夫差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即道:“你放心,本王会找到杀害郑氏的凶手,并以美人之礼,将她好生安葬。” “多谢大王。”夷光忍着眼底不断想要涌出来的泪水朝夫差行了一礼,随即道:“我累了,想回去歇一会儿。” “好。”夫差放心不下,匆匆交待了几句,陪着夷光回到她所住的小院里。 一路上,夷光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屋中后,她取来数种葯材磨成粉末,又拿了布料,用剪子剪着。 夷光双手颤抖得很利害,不小心划到手上的皮肉,流出殷红的鲜血,沾在料子上;她却恍若未觉,继续剪着料子,夫差怕她又伤着自己,连忙夺下她手里的剪刀,“别剪了。” “把剪子还我,我要给姐姐做香囊,她最喜欢我做的香囊,每年端午都要配在身上,就快要到端午了,我得赶紧做一个给她。” “夷光!”夫差用力握住她想要夺回剪子的手,悲声道:“你若难过,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夷光怔怔看着他,被强行迫回眼底的泪水渐渐浮现出现,下一刻,她伏在夫差怀中放声大声,哭声里充满了悲痛、哀恸、难过。 这些年来,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就是郑旦了,虽然这一路走来,有过种种争执,甚至是断绝关系,但夷光心里始终还是在意郑旦的,否则不会帮着她逃离王宫。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想着郑旦能够远离是非,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结果转眼之间,便看到了郑旦的尸体,让她怎能不难过。 夫差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夷光止住了哭泣,靠在夫差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她与郑旦在苎萝村时的往事,说到难过处,哽咽道:“一场战乱,什么都变了,家没了,父亲没了,现在连姐姐也没了,我已经一无所有……” 夫差心疼不已,紧紧抱住她,“你还有本王,沧海桑田,本王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句话令夷光更加难过,她是越国的奸细,为了复国而接近夫差,天长地久,沧海桑田……可能吗? 夫差并不知她这番心思,见她一直不说话,以为是怀疑自己的情意,他握紧夷光的手,一字一字道:“夷光,嫁给本王,做本王的王后!” 夷光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一时愣在那里,待得回过神来后,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摇头道:“大王忘了,我是越女,吴越两国势不两立,您又怎么能立一个越女为后。” “吴越两国可对立亦可交好。”说到这里,夫差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迎着夷光的目光缓缓道:“待本王肃清伍子胥势力之后,就送越王回国,从此吴越两国交好,永不再起战争!” 听到这话,夷光既惊又喜,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大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听到这四个斩钉截铁的话,夷光不由得再次落下泪来,但这一次,是欢喜的泪水。 夫差抚去她脸上的泪水,怜惜地道:“难过也哭,高兴也哭,怎么这么多眼泪,也不怕把眼睛哭坏了。” 夷光止了眼泪,欣喜地道:“大王愿意从此息战止戈,是吴越两国百姓之福,多谢大王。” 夫差微笑,眸中深情似海,“那你现在愿意嫁给本王了吗?” 这一次,夷光没有拒绝,脸颊绯红地点点头,她对夫差早已情愫暗生,只是碍于彼此身份,以及自身所负的使命,才会多番拒绝,如今夫差许下送回勾践,并与越国交好的诺言,自然再无拒绝之理。 看到佳人颔首,夫差欢喜地几乎要仰天长啸,他拥住夷光一遍遍地说着“真好”两个字。 伍榕知道此事,伤心欲绝,跑去太王太后病榻前哭诉,请求太王太后阻止这场婚事。 当夜,太王太后将夫差召来百宁殿,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在这一夜后,太王太后再没有阻止他们的婚事,伍榕问起,太王太后也是闭口不言,只是让她从此断了做王后的念想,安生在宫中度日。 再说文种那边,他杀了郑旦之后,便快马加鞭追上被流放的公子山,告之郑旦死迅,当然,在他嘴里,夫差与夷光成了害死郑旦的凶手。 倏闻郑旦死迅,公子山悲痛欲绝,几次哭晕过去,待得知“真相”后,悲愤难耐,指天发誓,定取夫差与夷光的项上人头,为郑旦报仇雪恨。 这正是文种要的,他虚情假意地安慰了一番,随即说自己会设法行事,待时机成熟,就迎他回京,夺取王位。 辞别公子山后,文种回到姑苏,刚一踏进府邸,便有宫里的人过来传话,让他立刻入宫一趟,夷光要见他,说是询问馆娃宫的进展。 夷光依旧住在原来的院落里,文种进去后,恭敬地行了一礼,“草民见过王后娘娘,娘娘万福。” 望着低头行礼的文种,夷光眸中掠过冷凛的杀意,茶盏在手中捏得“咯咯”作响。 良久,她松开紧攥的手指,漠然道:“我与大王尚未完婚,文先生这声王后娘娘叫不得。” “草民失言。”文种笑一笑,直起身道:“馆娃宫已经修建的差不多了,快则八月,迟则十月,便可完工。” 夷光没有理会他的话,道:“我派人去请了你三次,前两次都不见你人,说是出门谈生意去了,当真?” “正是。” 夷光盯了他片刻,厌恶地道:“我若没猜错,与你谈生意的那个人,应该是公子山吧。” 被她一语戳穿,文种也不惊慌,笑呵呵地道:“姑娘说笑了。” 夷光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寒声道:“为什么要杀姐姐?” 文种故作惊讶地道:“草民一向奉公守法,岂会做杀人之事;再说了,草民与郑美人无冤无仇,杀她做什么?这些胡话姑娘都是从哪里听来的?真是冤煞草民了。” 夷光厌恶地道:“你不必在这里做戏,姐姐离宫的事情,只有我与你知道,结果一离宫就出事了,除了你还会有谁!” “确实与草民无关,姑娘误会了。” “我再猜一猜,你定是在二公子面前颠倒黑白,说姐姐是被我与大王害死的。” 文种眼底掠过一丝惊讶,随即俯身落坐,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难怪大王如此钟意于你。” “你就不怕我将真相告诉二公子吗?” 文种慢悠悠地道:“姑娘该不会天真的以为,二公子会相信你的话吧?” 夷光定定看着他,片刻,忽地笑了起来,嫣然百媚,犹如盛开的繁花,一扫之前的冷漠,“文种,你真以为自己能够扶持二公子登上王位吗?” 文种自夷光那令人目眩的美貌中回过神来,微笑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万一文某赌赢了呢?” “痴心妄想!”随着这四个字,一杯滚烫的茶水泼在文种白胖的脸上,烫得后者跳了起来,急忙举袖抹去茶水,虽然他动作很快,还是被烫起一大片红印,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疯了!” 夷光漠然搁下茶盏,冷声道:“我这个人一向喜欢以怨报怨,你害死了姐姐,这笔帐,我一定会好生记住,来日当十倍奉还!” 文种被她盯得心底发颤,色厉内茬地道:“哼,我们走着瞧!” 在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姑苏归于平静,就在所有人将目光集中在夫差与夷光的婚事时,艾陵突然传来八百里急报。 吴军――大败! 原来公孙离之前烧掉的并不是齐军粮草,而是齐军故意布下的圈套,让伯嚭以为自己大获全胜,趁其轻敌忘形之时,大举来攻,打得吴军丢盔解甲,落荒而逃,伤亡人数亦是一增再增。 齐军趁胜追击,将伯嚭一众撵得犹如丧家之犬,眼见吴军士气低迷,崩溃在即,坠崖失踪的督军范蠡突然从天而降,不止“死而复生”,还带来了越国数千精兵,助他们击败了齐军。 这是多日来,吴军取得的第一个胜利,令他们一扫之前的低迷,士气大振,随后更在范蠡的带领下,屡屡取得胜利,扭转了败局。 六月二十三日,在又一场胜利后,齐军抵不住连日来的损兵折将,再加上粮草见底,终于退兵,这场胶着了数月的战争,最终以吴国得胜,扩地百里而告终。 夫差知道这是一场惨胜,但他这此刻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定民心,巩固自己的王位,所以下令举国共庆,并在大军凯旋之日,携夷光与百官盛宴款待。 席间,范蠡成了最大的功臣,官晋三级,赏金千两,宅地数百亩,一时风头无二,连伯嚭也被盖了过去。 伯嚭心胸狭隘,对于范蠡的得宠自是百般不满,但他城府极深,表面上与范蠡频频碰酒,不断道贺。 艾陵之战,令范蠡一举成为夫差面前的红人,面对众人的奉迎道贺,范蠡并示得意忘形;相反,一直谦虚以待,言称此番能够得胜,皆是夫差部署有方,运筹帷幄,自己不过是依命行事罢了,并无功劳可言。 这样的荣宠不惊,无疑令夫差越发满意范蠡,不时命人将自己的菜赐予范蠡,看得百官眼红不已。 角落里,公孙离双目通红地盯着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的范蠡,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心里充满了不甘与嫉妒。 艾陵之战,出力最多的人是他,最辛苦的人也是他,功劳却全被中途出现的范蠡给占了,让他怎能甘心。 公孙离越想越不甘心,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半满的酒壶,醉醺醺地来到范蠡身前,“范将军英武过人,立下大功,来,公孙敬你一杯。” ------------ 第七十五章 公孙离 范蠡谦虚地道:“公孙将军过誉了,此次能够得胜,乃是大王与全军将士的功劳,范某不敢居功。” 公孙离斜睨着一双醉眼,嗤笑道:“范将军真是会说话,难怪能够青云直上,可惜啊,伍相今日未能前来看一看他昔日的门客是如何一步步爬上来的。” 这句话一出,刚才还热闹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谁都知道夫差厌恶伍子胥,偏偏公孙离还往枪口上撞,简直是在自讨死路。 百官悄悄瞅向夫差,果见后者面色阴沉,大有风雨欲来之势,那些个与公孙离不合的官员皆在心中暗笑,等着看好戏。 繁楼也在,瞧见公孙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找范蠡麻烦,眉头微微一皱,想要过去打圆场,哪知刚起身却被伯嚭拦住。 “太宰?”在繁楼惊讶的目光中,伯嚭漫不经心地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坐下,陪我再饮几杯,出征在外,可是好久没饮到如此香醇的美酒了。” “是。”繁楼不敢拂他的意,只得重新落座,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伯嚭说着话,眼角余光不时瞥向范蠡。 那厢,面对公孙离充满**味的话,范蠡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道:“伍相的知遇之恩,范蠡没齿难忘。” 范蠡话音未落,公孙离便又接了上来,“是吗?那为何你回京之后,没有去相府拜访?” “今日才刚回京,匆忙之际实在来不及去相府拜访,公孙兄不也是一样吗?” 公孙离没想到他会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一时无言以对,恼羞成怒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与我相提并论?” 面对公孙离尖锐刻薄的言语,范蠡并不生气,微笑道:“公孙兄教训的是,范某在伍相门下不过短短一年半载,哪里及得上公孙兄在伍相手下十数载。” 百官听到范蠡的话,皆是暗自发笑,这个公孙离,一门心思想要让范蠡难堪,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说弃主求荣,谁又及得上他呢。 这十几年来伍子胥悉心栽培,将那会儿只是一个小卒的公孙离一步步扶持至将军之位;结果伍子胥一失势,他就为了前程与富贵,转而投靠了前者的死对头,毫无气节可言,别瞧明面上一个个客客气气,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在取笑他。 “你!”公孙离气得面红耳赤,全身鲜血直冲大脑,再加上酒醉,竟然挥拳向范蠡打去。 他恼极了范蠡,自是不会留情,拳头带着呼呼风声,这一下要是打实了,骨头非得断了不可。 冬云就在范蠡旁边,看到公孙离借醉欺人,迅速拿起一旁的青花瓷碗扣在公孙离砂钵大的拳头上,生生止住了去势。 公孙离一拳落空,恼怒地道:“哪里来的蛮妇,滚开!” 冬云眼底寒光闪烁,五指用力一收,那只本就因为承受了太多力量而裂纹横生的瓷碗当即破裂,无数锋利的碎瓷片在冬云的用力下,生生嵌入公孙离还来不及收回的拳头中。 “啊!”公孙离哀嚎一声,赶紧收回满是鲜血的拳头,只见上面嵌着大大小小十数枚碎瓷片,有几枚几乎整个没入皮肉之中。 冬云伤得比他一样严重,鲜血不断从掌心滴落,她却如没事人一般,直挺挺地站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疯妇!”公孙离接连吃亏,气得几乎要抓狂,正想教训冬云,耳中传来夫差阴寒的喝声,“住手!” 刚才的事情,令公孙离酒醒了一大半,不敢违背夫差的命令,悻悻地收回了收,但依旧心存不甘,朝夫差道:“这名女子在大王面前行凶,胆大包天,定要严惩!” 在他说话的时候,夷光已是来到冬云身边,见到她满手是血,心疼地道:“姐姐怎么这样不小心?” 冬云满不在乎地道:“我没事。”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夷光嗔怪了一句,对阿诺道:“去把我葯箱拿过来。” 趁着阿诺去拿葯箱的功夫,夷光小心翼翼地将扎进冬云手掌中的碎瓷片取出,有几片扎得太深,费了好大劲才取出来。 公孙离等了半天都不见有人理他,又见别人暗自发笑,顿觉颜面无光,当即伸出另一只手往冬云抓来。 夷光面色一冷,脚步一动,挡在冬云面前,与此同时,抬手抚过发髻,那枝鎏金掐丝镶珍珠发髻已是握在手中,没等众人看清,已是刺入公孙离手腕穴道之中。 说来也奇怪,她这一下刺得并不重,顶多不过是皮肉之伤,却一下子令公孙离胳膊没了力气,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任公孙离如何使颈,都动不得分毫,犹如断了一般。 公孙离骇然失色,这可比刚才冬云那一下更可怕,望向夷光的眼神充满了惊惧,“你对我做了什么?” 夷光拭去簪上的鲜血,淡然道:“没什么,不过是封了你的手三里穴道,省得你在这里行凶伤人!” 公孙离不服气地道:“是她先伤得我!” “若不是你意图伤害范先生,冬云怎么会伤你?!” 公孙离冷哼道:“范蠡背主求荣在先,恶言中伤我在后,受我一拳已是便宜了他。” “放肆!”夷光黛眉紧蹙,喝斥道:“范蠡何时背弃过大王,还是说……在你公孙将军眼里,伍相才是吴国的主人?!” 听到这话,公孙离冷汗顿时下来了,他一时逞痛快,却犯下了大忌,尤其还是当着夫差的面。果不其然,夫差脸色铁青欲迸,犹如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公孙离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末将并非这个意思,大王切莫听这来历不明的越女胡言,她分明……分明是蓄意挑拨末将与大王,也不知存了什么歹毒心思。”他今日才回京,还不知道夷光即将被册立为王后的事情,一个劲的将脏水往夷光身上泼。 夫差冷冷看着他,那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巨大的威压与恐惧令公孙离汗如浆涌,彻底没了醉意,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公孙。”夫差突然出声,后者急忙磕头,颤声道:“末将在。” “依你所见,这个越女该如何处置?”夫差木然问着。 公孙离一怔,旋即心中一松,看来大王也瞧出这越女居心叵测,赶紧道:“回大王的话,既然知道此女心思不善,有惑主离间之隒,便不能姑息,当与冬云一般,严惩不怠。”他思索片刻,又道:“末将以为,可以拖下去杖责三十,然后贬去采石场,任其自生自灭。 依着公孙离的心思,自然是直接杀了二人更为解恨,但他怕被夫差觉得自己过于残忍,所以“仁慈”的暂留她们一条性命。 采石场劳作繁重,一般壮实的男子都吃不消,何况是两个女子,只要进去了,不出几日就会生生累死。 “好!好!”夫差一边拍手一边道好,薄唇绽出一缕笑意,仿佛真的十分认同。 这样的笑容与言语,令公孙离心中大定,高呼“大王英明”。 “来人!”夫差唤过两名守卫,凉声道:“刚才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把他带下去吧。”随这话,夫差抬手一指,所指之人,正是公孙离。 面对指向自己的手指,公孙离愣了一下,赔笑道:“大王指错了呢,不是末将。” “本王指的就是你!”夫差斜坐在王座中,以手支颐,唇边笑意依旧。 见夫差不似玩笑,公孙离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强笑道:“怎么会是末将呢?” “本王已经下旨册立夷光为王后,下月完婚,你对她不敬就是对本王不敬,你说说,该不该受罚?” 听到这话,公孙离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那里,他……他刚才听到了什么,夷光是未来的王后?这怎么可能? 假的,一定是假的! 公孙离抬头朝众人看去,试探在他们脸上找到一丝置疑或者诧异,可他失望了,那些人脸上无一例外皆是嘲讽讥诮的笑容,也就是说……这件事是真的,而他们早就知道了,却一直不曾出言阻止,都在等着看戏,就连伯嚭……也是一样。 原来,伯嚭从来没有想过招揽他,之前在军营里的那番话,不过是为了诓骗他卖命,真是个奸诈小人!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人会帮他。 想到这里,公孙离身子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犹如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待得回过神来,公孙离朝夫差磕头如捣蒜,可无论他怎么哀求,夫差都置之不理。 公孙离不死心,又朝正在替冬云包扎伤口的夷光磕头哀求,“姑娘一向慈悲为怀,求姑娘帮末将向大王说说,饶末将一条性命,末将一定铭记姑娘恩德,日日上香为姑娘祷告。” 冬云鄙夷地道:“刚才不是骂得挺痛快吗,怎么一转眼又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真是没骨气。” 公孙离被她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要换了平日绝不会善罢干休,可现在指着夷光求救,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哀声道:“冬云姑娘说得对,我就是一条狗,二位没必要跟一条狗生气!”说着,他又朝夷光苦苦哀求,“姑娘您大慈大悲,就当……”他眼珠子飞快地转着,恬不知耻地道:“就当末将是一条狗,把末将放了吧。” 对于公孙离来说,再没什么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的了,只有留着性命,他才有机会对付眼前这几个人,范蠡、夷光、冬云甚至伯嚭,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公孙离自以为将很好的掩饰住了仇恨,殊不知皆被夷光瞧在眼中,她神色平静地道:“若你只是得罪了我,并没有什么,正如你所言,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越女,生死都无关紧要,何况是几句辱骂的话。可你不该对大王全无敬畏之心,更不该觉得吴国能有今日,全是伍子胥的功劳;看到范先生为大王征战沙场,便心怀不忿,出言讽刺,甚至还当着大王的面动手打人。”说到后面,夷光语气渐重,斥得公孙离面若死灰,“我问你,你将大王置于何地?” 公孙离急切地道:“大王在末将心中英明神武,犹如神明一般,从不敢有半点不敬不诚不畏。” 冬云冷冷吐出四个字,“口是心非!” 夫差长眉轻扬,长方形的眼睛光华流转,似笑非笑地道:“本王现在改变主意了。” 就在公孙离以为自己能够捡回一条性命的时候,冰冷濯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公孙离对本王与王后不敬,罪不可恕,即刻推出去斩首!” 公孙离骇然,大声喊冤,见夫差不为所动,他又手脚并用地爬到夫差宝座下,急切地道:“这些年来,末将一直对大王忠心耿耿;还有艾陵之战,末将曾立下功劳,刚刚凯旋归来,大王就杀害功臣,一定会有损大王名声!” 夫差咧嘴一笑,露出森冷雪白的牙齿,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公孙离,一字一字道:“艾陵之战,你葬送了多少将士的性命,自己心中有数;至于功劳……呵呵,那更是可笑,你自以为烧了齐军的粮草,结果呢,根本就是对方的圈套,若是范蠡及时归来,你这会儿还有命站在这里高谈阔论吗?本王还没问你的罪,你倒是恶人先告状,对范蠡横加指责,只凭这一点,你就死的不冤!” “可是……”公孙离还想为自己辩解,夫差忽地道:“你认为本王像以往那一位君主?” 公孙离精神一振,赶紧搜肠刮肚地想了起来,倒是真让他想起一位史书中赫赫有名的君主,赶紧道:“大王自是像那齐桓公。” “何以见得?” “大王虚怀若谷,任用贤能,尊善者为师,事必躬亲,可不就与那齐恒公一模一样嘛。”说着,公孙离又讨好地道:“相信不出数载,大王便能像齐恒公那样,成为一代霸主。” “看不出你还如此能说会道,不错。”夫差笑了一笑,转而道:“那你再瞧瞧,满朝文武之中,谁是本王的‘管卿’?” 夫差口中的“管卿”正是齐恒公在位时的臣子管仲,后者为相后,辅佐齐恒公推行改革,实行军政合一、兵民合一,令齐国逐渐强盛,成为天下诸候的霸主。 “当然是……”公孙离目光飞快在百官面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一个他痛恨的人脸上,“太宰大人。” 早在听到夫差问及比拟“管仲”之人时,伯嚭便觉得非自己莫属,此刻听到公孙离这个回答,更是暗自得意。是啊,伍子胥已经失势,满朝文武还有谁比他更似管仲。 “错了。”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夫差起身走到范蠡面前,亲切地挽起他的手,“少伯才是本王的管卿!” 此言一出,伯嚭脸色顿时涨得犹如猪肝一般,大王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将范蠡比作管仲,那他呢,他又算什么? ------------ 第七十六章 父仇得报 那厢,范蠡受宠若惊地道:“大王谬赞了,臣才疏学浅,岂敢与管仲相提并论。” “本王说你是就是!”夫差不容置疑地道:“你我君臣一心,定当下不世之功业!” 望着夫差坚定信任的目光,范蠡激动地跪下道:“大王不嫌臣是越国旧臣,如此推心置腹,视臣为肱骨,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大王开创千秋霸业,死而后己!” “好!”夫差欣然,亲手扶起范蠡,欣喜之色不言而喻,全然没看到伯嚭难看至极的脸色;又或许……他看见了,却不在意。 待得转向公孙离时,夫差面色已是一片阴寒,“公孙离,艾陵之战,你犯下大错,回京之后,不思悔改,反而中伤本王爱卿,且对王后无礼,本王实在没有理由恕你,来人,诛!” 随着夫差的话,等候多时的守卫一左一右强行拉起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公孙离。 夷光眼波一动,道:“大王,今日是庆功的日子,不宜沾染血腥,不如等子时过后再行刑。” 夫差想想也是,颔首道:“好,就依王后的意思办,先将他关起来,待明日一早行刑。” 在将要被脱下去的时候,公孙离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声喊道:“大王,范蠡不是您的管仲,因为他是子皮,越王身边的那个子皮,他是来替越王报仇的!” 他满以为自己说出这个惊天秘密,夫差一定会大惊失色,岂料后者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淡然道:“子皮也好,范蠡也罢,只要他是真心归顺本王就足够了。” “子皮心思诡诈,又岂会真心归顺,大王您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任公孙离呼喊,夫差都没有再加以理会。 在夫差看来,那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既是死人,又何必多言。 在公孙离被带下去后,宴席继续,只是这一次,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了范蠡,或是频频举杯,或是刻意套着近乎。 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范蠡深得夫差倚重,很快就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甚至……成为第二个伍子胥。 范蠡酒量不错,但面对如此接二连三的敬酒,也不禁有了几分醉意,正要取出事先备下的解酒葯服下,阿诺捧着一个托盘来到他身前,恭敬地道:“这是姑娘让奴婢给先生送来的解酒茶。姑娘说,这段日子先生辛苦了,还请保重身体。” “姑娘有心了,多谢。”范蠡端起解酒茶,遥遥向夷光举杯,以示谢意,后者含笑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场宴席,直至亥时方才散去,好些人喝得醉醺醺,连路也走不稳,嘴里嘟囔着酒话,伯嚭也在其中,不过若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眼里没有一丁点儿醉意,余光不时瞥见范蠡,充满了戒备与警惕。 散席之时,夷光言称多日未与冬云相见,想留她在宫中住一夜,夫差素来疼爱她,自是答应。 回到小院,夷光让阿诺在外面守着,问起了冬云在艾陵一战的事情,后者一一讲述,随后道:“范先生这次带回来的那些人,皆是越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有他们在,咱们行事会方便许多。” 夷光颔首,随即想起一事,叮嘱道:“麻请姐姐告诉先生,文种杀害郑姐姐,挑拨二公子,意图夺取吴国王位,野心勃勃,已非昔日故人,切要小心。” 听完郑旦一事的祥情,冬云面色凝重地道:“我知道了,明日一早就将此事告之先生。”说着,她又感慨道:“回想当初,文种信誓旦旦地说要助先生复国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经商多年,商人逐利的本性已是深入骨髓,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包括灵魂!”夷光冷冷说着,随即感激地道:“今夜的事情,多谢姐姐了。” 冬云拍一拍她的手,微笑道:“既然叫我一声姐姐,就别说这么客气的话,看到你大仇得报,我也高兴;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怎么知道公孙离一定会闹事?” 夷光拔下发间的簪子,拨一拨烛火中蜷曲的烛芯,令原本有些微弱的烛火重新变得炽盛,“公孙离心胸狭隘,昔日攻伐越国之时,怕伍子胥重用那会儿还是子皮的范先生,会影响到他的地位,遂对伍子胥的命令阳奉阴违,暗下杀手;姐姐你想,这样一个人会容得下犯先生吗?” “还有,伍子胥掌事之时,公孙离是朝中的红人,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也差不多了;眼下伍子胥失势,他就如一条没了主人的流浪狗,那种落差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平日里,有理智克制的,尚且不会做出什么事,可今夜喝了这么多酒,必然憋不住心中的嫉妒。” 无论夫差还是公孙离,都觉得今日席宴上,冬云出手是意外,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夷光的授意。 宴席还没开始时,夷光悄悄找到她,告诉她若是公孙离来寻麻烦,就顺势挑起事端,闹得越大越好;所以那会儿她才故意捏碎瓷碗,令公孙离见血,从而将他的愤怒推向顶端,一步步走向灭亡。 冬云钦佩地道:“你这推算的本领真是无人可及,明明还没发生,便能推算得分毫不毫,简直就是未卜先知。”说着,她打趣道:“有时候连我都害怕呢。” 夷光正色道:“姐姐几次救夷光于危险之中,夷光此生都不会害姐姐半分。” 冬云一向刚硬肃冷的目光变得温和柔软,“我知道。”短短三个字,道尽了彼此生死不移的信任。 絮语了几句,冬云忽地道:“你真打算嫁给吴王?” “姐姐不喜欢?”夷光不问反答。 冬云神色复杂地道:“我喜欢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夷光,你可还记得自己入宫的使命?” 夷光将簪子插回发间,淡淡道:“不敢有忘。” “既然如此,你就该明白,一旦做了吴国的王后,便没那么好抽身了,另外……”冬云试探道:“你是不是对吴王动了真情?” 这一次,夷光沉默了很久方才道:“吴王并非姐姐所想的那般,他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君主;他答应我,待肃清伍子胥势力之后,便送越王归国。” “帝王最是无情,你怎知他不会出尔反尔?” “我相信她。”夷光没有任何犹豫,她那双眸子在并不明亮的屋内熠熠如明珠一般,散发着灼丽夺目的光彩。 冬云看着她,许久,她叹息道:“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罢了,希望吴王不会辜负你这份信任。” 夷光绽然一笑,如同百花盛开,“多谢姐姐。” 冬云刮着她粉嫩的脸颊,笑嗔道:“刚才还让我别客气,一转眼自己倒客气起来了,真是好笑!” 待得一番笑语过后,夷光正色道:“我想请姐姐再帮个忙。” 冬云敛去脸上的笑意,“你想见公孙离?” 夷光也不隐瞒,颔首道:“姐姐睿智。” “你们之间的恩怨也是该做个了结了。”这般说着,冬云道:“好,子时过后,我带你去。” “梆……梆……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子时,月正当空,洒下银白的光辉。 两道身影借着夜色在王宫中穿行,在成功避开数拨巡逻的守卫后,来到关押公孙离的院落里,这会儿正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两名守卫蹲在门口打盹。 夷光取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竹筒,确定风向后,她示意冬云屏住呼吸,然后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葯粉洒向那两名守卫。 这是她研制出来的葯粉,只需要一丁点就可以让人陷入昏睡之中,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左右,足够她们行事了。 细如灰尘的葯粉顺风飘到那两名守卫身周,随着他们的呼吸,悄无声息的钻入鼻翼之中。很快,随着葯效的发作,那两名守卫先后倒地,沉沉睡去。 冬云并没有就此过去,而是拿起一块石头往其中一名守卫扔去,见其确实没有反应,方才带着夷光入内,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道:“你进去吧,我外面守着。” 夷光点点头,推门走了进来,里面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犹如一粒黄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公孙离靠在墙角发呆,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传旨的宫人,抬起头急切地道:“大王是不是改变……”话说到一半,他借着灯光看清了夷光的脸庞,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寒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你的!”夷光拭去凳上的灰尘,俯身坐下,即使是置身于这脏污的牢房之中,她依旧是那么的倾城脱俗,犹如不沾尘埃的仙子。 “我知道了,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面对公孙离的驱赶,夷光并不生气,微笑道:“说起来,我与公孙将军相识也有两年时间了,却从未好好谈一谈,错过了今夜,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妖女!”说着,公孙离又恨恨地道:“我只恨当初押送的时候,一时心软,没把你给杀了!” “是吗?”夷光把玩着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一朵形似蔷薇的花,清幽的香气无声没入空气之中,“那留毒是怎么一回事?自作主张吗?” 公孙离被问得答不上来,冷哼道:“你别在这里得意,早晚大王会看穿你的真面目,到时候,你只会死的比我更惨!” 夷光对他的诅咒并不在意,淡淡道:“或许吧,但你肯定是看不到了。”停顿片刻,她道:“可还记得你在越王宫杀的那个人?”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公孙离一愣,下意识地道:“什么人?” 夷光眼角微抬,一抹凌厉的杀意出现在眼中,半晌,她湛然轻笑,“也是,公孙将军在越王宫杀了那么多人,又哪里记得清;也罢,我再提醒你一下,那个人叫‘子皮’。” 公孙离嗤笑道:“子皮根本就没死,他金蝉脱窍来了这吴国,正是那个风光得意的范蠡!”说到这里,他又满面懊恼地道:“可惜大王不相信我的话。” 夷光微微一笑,悠悠道:“你错了,大王相信。” “相信?”公孙离诧异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下一刻他连连摇头,“不可能,大王若然相信,便该明白范蠡是奸细,又岂会放过他。” “大王确实相信,因为在宴席开始之时,范先生便向大王禀明了身份。”这句话犹如一块投去池中的石头,一下子激起起千层浪。 公孙离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方才缓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道:“他……他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范先生知道,你与伍子胥有所怀疑,艾陵一战,他又去越国借兵,子皮这个身份早晚会暴露出来,与其被你们揭破,不如自己告诉大王。” 公孙离脑海一片混乱,努力理了理,道:“那大王呢,他为何不杀范蠡?” “大王宽宏大度,求贤若渴,又岂会因为旧时的身份而诛杀范先生;你别忘了,若非范先生从越国借来精兵,艾陵一战,你们已经输了,或许……此时齐国已经攻入姑苏。” 夷光摘下一片娇嫩粉红的花瓣,投入烛火之中,一片又一片,一股浓郁的香气顿时充满在屋中,她凉声道:“正如大王在宴席说的那样,子皮也好,范蠡也好,只要他是真心归顺就足够了。” “不会的,他不会真心归顺的,一定包藏祸心。”公孙离喃喃低语,下一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盯着夷光,面目狰狞地道:“我知道了,你与范蠡是一伙的,你们联起手来迷惑大王,祸乱朝纲!” 夷光也不气恼,淡然道:“嘴长在你身上,你怎么说都可以。对了,还没想起我说的那个人吗?” 夷光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令公孙离有了几分印象,“你是说那个老头?”见夷光点头,他道:“不错,我是杀了他,谁让他自认是子皮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夷光不答反问,“那你可知他姓什么?” “不知。” 夷光起身,一步步走到公孙离身前,一字一字道:“我告诉你,他姓施,是我的父亲!” 这个回答是公孙离万万没想到的,仔细看来,夷光与那个人确有几分相似,他犹如见鬼一般地指着夷光,骇然道:“你……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不错,从知道你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要亲手为父亲报仇,血债血偿!”窗外风声簌簌,黄叶落尽的树枝被风吹得晃动不已,在窗户上投下鬼魅一般的影子。 一缕冷风从窗缝中吹进来,令公孙离打了个寒颤,嘶声道:“我没说错,你们果然不怀好意,我……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大王!”说着,他便要往外奔去,哪知刚走了一步,便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任他如何使劲都站不起来,仿佛那不是他的腿。这种感觉,他曾有过一次,就是宴席上夷光用簪子刺中他手臂中的“手三里”穴道时,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 他惊恐地看着夷光,“你做什么?” 夷光将手里已经剩下没几片花瓣的那朵花掷到公孙离身上,面无表情地道:“这花香吗?” 公孙离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你在花里下了毒?” “此花名为忘忧,长于戈壁之上,十年方才开一朵花,香气袭人,初闻可令人手脚无力,随之渐渐封闭五感。”之前给胭脂所用的夺魂散里,就有“忘忧”的成份,也是夷光这些年来,唯一找到的一味用于夺魂散中的葯材。 公孙离心头升起不祥之感,“什么叫封闭五感?” “眼、耳、鼻、味、触――统称之为五感,也就是说,很快,你会失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就像被关一座黑牢之中,与世隔绝,但你的意识依旧很清楚,不受任何影响!” 公孙离听得浑身发抖,不可能的,世间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一定是夷光故意夸大,想要摧毁他的意志。 想到这里,公孙离镇定了几分,张嘴就要说话,但结果令他惊恐,无论他怎么张大嘴,怎么一张一合,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像老天爷无声无息地夺走了他的声音一样。 这一刻,公孙离明白,夷光没有骗他,世间真有那种诡异可怕的葯,他害怕了,他努力想要抬起手求饶,却没有任何力气,紧接着,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最终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与此同时,他的耳朵却失去了辩别声音的能力,黑暗而又无声…… 夷光目光落在犹如一瘫烂泥的公孙离,透明的泪水自脸庞划落,滴入尘埃之中…… 父亲,我终于替您报仇了,您可以安息了…… 没有人在意公孙离变成什么样,对于行刑的人来说,只要死在刀下的那个人是公孙离就可以了。 ------------ 第七十七章 齐人 翌日,早朝过后,夫差将伯嚭留了下来,商议大战过后的事情,虽说战争已经结束,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譬如扩地后的驻兵,又譬如发放死伤士兵的抚恤等等。 夫差一边看着奏折一边道:“本王打算让范蠡接替公孙离的位置,卿以为如何?” 伯嚭一惊,虽然二人都称一声将军,但公孙离的职位要比范蠡高上一级,夫差言下之意,分明是又想晋封范蠡;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出一年半载,就要与他平起平坐了。 伯嚭心思飞转,躬身道:“范将军立下大功,理当封赏,只是……昨日才刚封赏过,今日便又封赏,恐怕会让将士们不服。” 夫差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头也不抬地道:“不同意?” 伯嚭陪笑道:“臣不敢,只是觉得此事可以缓一缓,只要范将军真心实意为大王效忠,这位置早晚是他的。” 夫差自奏折中抬起头来,淡然笑道:“太宰说话总是这么面面俱到,让人听着甚是舒服。” 伯嚭摸不准他这话的意思,不敢接话,只是一味陪笑。 静默片刻,夫差道:“本王看你呈上来的奏折,此次与齐国交战,我军伤一万,死八千余人是吗?” “正是。”伯嚭正打算顺势拍几下马屁,夫差突然将奏折掷到他脸上,厉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骗本王,真是好大的胆子!” 伯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难,骇得魂飞天外,顾不得面上的疼痛,急忙跪下喊冤,“冤枉,臣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大王啊!” “不敢?”夫差气急反笑,取过另一份奏折掷到伯嚭面前,怒道:“你自己看!” 伯嚭抖抖擞擞地伸手捡起,待看到里面的内容时,眼前一黑,险些当时晕过去,这奏折里竟然记载着真实的伤亡人数,是他所报人数的数倍之多,除此之外还有每一战的真实胜负,夫差……夫差怎么会有这东西的? 夫差看出他的心思,冷笑道:“奇怪本王为什么会知道是吗?你一门心思想要清除伍子胥的势力,但他在军中那么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哪是你轻易能够清除的;本王虽不喜欢伍子胥,但这次若不是他,本王还真不知道你居然胆大到这个地步!” 又是伍子胥,简直是阴魂不散! 伯嚭恨不能生撕了伍子胥,不过当务之紧的赶紧平息夫差的怒气,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去找伍子胥算帐。 想到这里,伯嚭赶紧挤出两滴老泪来,大声哭泣道:“臣不该欺瞒大王,臣罪该万死,但臣也是迫于无奈,艾陵之战,是臣第一次全权领兵,若是如实奏报败绩以及伤亡人数,大王必会撤了臣的统帅之位。” “所以你就理所当然的欺骗本王?”夫差恼怒地道:“本王对你这般信任,你却将本王当猴子一般戏耍,害得本王险些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你说的不错,你确实罪该万死,自己去领刑吧。” 伯嚭哪里肯去,连滚带爬地来到夫差面前,抱住他的腿哭求,“臣知错,臣真的知错了,求大王再给臣一个将功戴罪的机会,臣发誓,从今往后,绝不敢再有半分欺瞒。” “滚开!”夫差厌恶地踢开伯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伯嚭不敢再上前,老泪纵横地跪在那里不断磕头,“呯呯”,每一下却结结实实磕在坚硬的金砖上,不消一会儿功夫,就磕得满头是血。 如此磕了十几下后,夫差终于出声,“行了,别磕了。” 伯嚭依言停下,却不敢说话,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夫差冷声道:“你记住,没有下一次!” 夫差并非真的想要伯嚭性命,毕竟他还要靠伯嚭掌控朝局,刚才种种,只是给伯嚭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欺上瞒下。 伯嚭抬起满是鲜血的脸庞,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大王不杀之恩,罪臣定当铭记于心!” 夫差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擦一擦,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怎么虐待你了。” 伯嚭赶紧举袖去擦,无奈鲜血粘稠,反正是越擦越多,王慎见状,让人绞来湿帕子,这才算擦了个干净。 “伍子胥昨日可有什么动静?”听到夫差询问,伯嚭连忙道:“从昨日到现在,伍子胥都没出过府邸,不过……” 夫差最见不得这种神气,催促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说下去。” “是。”伯嚭应了一声,一脸神秘地道:“据派去的探子回禀,昨夜曾有人出入过相府。”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夫差有些失望,“那又如何?” 伯嚭微微一笑,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那是一个齐人!” 夫差惊得从宝座中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伯嚭,“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出入相府的,是一个齐人。”伯嚭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清晰无比。 夫差努力平复着惊涛骇浪一般的心情,重新落座道:“你怎么知道?” “探子与他交过手,并从那人身上撕下一块布料,臣检查过,那是一块细葛布,诸候国之中,只有齐国生产这种布,再加上他夜访相府,有意隐瞒行踪,所以臣可以断定,他是一个齐人。” 夫差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道:“你且说说,他为何要出入相府?” “这个……”伯嚭瞅着夫差阴沉的面色,小声道:“臣不敢妄言。” 夫差冷笑道:“你道出齐人之事,不就是为了接下来的话吗,怎么临到头又不敢说了?讲!” 伯嚭被他识破了心思,一时尴尬不已,几个月不见,这位大王似乎又精明了几分,不像以前那么好忽悠。 他借着咳嗽掩饰了一下尴尬,低头道:“臣并非伍相,确实不敢妄言,只能据此事推测,伍相被大王冷落,又裭夺了兵权,心生不忿,遂与齐人勾结,欲行不轨之事!” “他敢!”夫差重重一拍扶手,光影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在夫差冷厉的侧面,隐约有几分狰狞。 伯嚭瞅着他的神情,提醒道:“大王君子坦荡荡,岂知小人心肠,恕臣直言,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听到这话,夫差目光一转,落在伯嚭面上,也不说话,就这么瞧着,刚刚还人声不断的太极殿一下子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伯嚭被这种无形的威压压迫得坐立不安,心脏在胸口激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许久,他实在受不住这种威压,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大王怎么这样看着臣,可是臣说错了什么?” “你很想伍子胥死吗?”夫差问得轻描淡写,犹如在问今日天气如何,而非一位两朝元老的生死、 伯嚭大惊,急忙伏首跪地,“臣万万不敢!” “不敢?”夫差玩味着这两个字,片刻,他展袖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待走到门口时,不见伯嚭跟上来,停下脚步侧头道:“你不是想知道伍子胥有没有通敌叛国吗,还不跟上来。” “遵旨。”伯嚭赶紧跟了上去,夫差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马房,勾践正在打扫马粪,瞧见他们过来,赶紧低头退到一旁。 勾践原本被关押在掖庭之中,推磨舂米,做着最为繁重的差事,苦不堪言,夷光曾在除夕时去看过他,虽然勾践没说什么,但夷光心中一直难以释怀,便寻了个机会向夫差进言,后者瞧在她的面子上,破例安排勾践来这马房打扫,虽说此处终日与马粪做伴,但与掖庭比起来,已是好了许多。 在让小厮给伯嚭找了一匹马后,夫差跨上专属于他的御骑烈风,策马往宫外飞奔,伯嚭紧随其后,随着一座再熟悉不过的府邸出现在视线中,伯嚭终于肯定了心中的猜测――相国府。 “吁!”夫差翻身跃下马背,伯嚭赶紧接过马绳,将马匹马拴在一旁的石狮子处。 门口的守卫看到有人公然在门口拴马,大为恼怒,这分明是不将相府瞧在眼里,正要张嘴喝斥,猛地瞧见夫差,大惊失色,急忙伏地行礼,“参见大王。”说着,又道:“小人这就进去禀告相父。” 夫差神色一动,冷声道:“不必了。”说着,大步跨过,带着伯嚭往府中走去,留下忐忑不安的守卫。 刚踏进后院,就听见伍子胥暴怒的声音,“混帐,连你们也敢埋汰老夫是不是?” 随着这话,响起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声,“妾身岂敢对相国大人有一丝不敬,实在是见大人整日闷闷不乐,又总是喝闷酒,怕大人伤了身子,便想着寻些新鲜花样,好让大人开怀。” “你们所谓的新鲜花样,就是让老夫去溜鸟斗鸡,简直可笑!”伍子胥指着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两名女子怒骂道:“我告诉你,老夫这双手,是用来领兵打仗的,不是用来提鸟笼,牵走鸡的!”随着这话,伍子胥一脚踢翻搁在一旁的鸟笼,吓得几只金丝雀在里面拼命拍着翅膀扑腾,掉落好几根羽毛。 左侧一名粉衣女子怯怯地道:“可大王已经将兵权交给了太宰大人与范将军,相国大人还是别再想这些了,以免……落得与那公孙将军一样的下场。” 这句话正中伍子胥心底最痛的地方,令他暴跳如雷,“伯嚭就是一个无德无能的小人,靠着拍须溜马的功夫,讨好大王;至于那范蠡,更是一个居心叵测的贼子,先是蒙骗老夫,如今又蒙骗大王;照此下去,吴国迟早毁在他们的手里!”说到这里,他又不无痛心地道:“大王糊涂啊!” ------------ 第七十八章 通敌叛国 夫差将他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面色已不是难看二字所能形容的,一个普通人被这般议论也会恼怒在心,何况是一国之君。 伯嚭将夫差神情变化看在眼中,暗自发笑,伍子胥啊伍子胥,看你这次还不死! 相府管家得到下人禀报,匆匆赶了过来,见伍子胥没发现夫差二人,只顾着喝骂那两名女子,心中叫苦不迭。 他怕继续下去,伍子胥会说出更加不可收拾的话来,顾不得会否被怪罪,赶紧跪地大呼,“参见大王!” 这话惊醒的伍子胥,猛然抬头,果见夫差面色阴沉地站在不远处,赶紧奔过来跪地行礼,“参见大王,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请大王恕罪。” 盯着伍子胥一头花白的头发,夫差眸中怒气涌动,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发作的时候,怒意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他俯身扶起伍子胥,语气亲昵地道:“相父免礼。” “多谢大王。”伍子胥忐忑不安地起身。 “本王冒昧叨扰,相父不会怪责吧?” 夫差久违的客气与尊重,令伍子胥受宠若惊,拱手道:“大王言重了,您愿意屈尊驾临寒舍,乃是老臣的荣幸。” “那就好。”夫差笑一笑,又道:“相父不请本王去里面坐坐?” 他这句话提醒了伍子胥,赶紧道:“老臣糊涂了,大王快请里面坐,管家,快去沏茶,要最好的茶叶。” 看到他们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去,伯嚭不禁有些傻眼,这大王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葯? 待各自落座后,管家奉了茶上来,夫差接过抿了一口,颔首道:“喝了这么多茶,还是相父府里的最好喝。” 伍子胥听得满心欢喜,当即道:“大王要是喜欢,只管随时来喝。” “这可是相父说的,一言为定。”如此又客气了几句,夫差话锋一转,道:“本王刚才听相父训斥那两名姬妾,似乎对本王有所不满?” 听到夫差问起这事,伍子胥连忙就要跪地请罪,夫差拦住他,笑道:“本王就是随便问问,相父无需紧张。” 伍子胥心中略安,斜签着身子坐下,道:“老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焉敢对大王有半分不满;老臣只是担心大王年少气盛,被小人蒙蔽了双眼,辩不清忠奸好坏,情急之下方才会出那样的言语,若有不中听之处,还望大王原谅。” 夫差微笑道:“相父对吴国忠心耿耿,几十年如一,本王又岂会不懂。”说到这里,他眉头一拧,道:“本王最近遇到一件烦心之事,想请相父帮忙解一解,不知可否?” 伍子胥连忙道:“大王请说。” 夫差捧着散发着氤氲雾气的茶盏,道:“本王接到密报,说近日有齐人出入相父府中,不知是否属实?” 一听这话,伍子胥立即双目圆睁,激动地道:“大王怀疑老臣与齐国私通?” 夫差安慰道:“相父莫要激动,本王只是循例问一问。” “先王对老臣恩重如山,大王又自幼视老臣如父如师,老臣万万不敢做出对不起先王,对不起大王之事。”伍子胥越说越激动,竟是抬手指天,“若有一句虚言,让老臣死不得全尸!” 夫差“本王都说了就是随便问问,怎么相父越说越严重了。”夫差拉下他的手,亲切地道:“就像相父说的,这二十年来,你我如师如父,又岂会怀疑你。再说了,要不是有相父尽心竭力辅佐,吴国也不会有今日。” 夫差这番话,令伍子胥心情稍稍平静,询问道:“不知是谁人在大王面前乱嚼舌根子,诬陷老臣?” 夫差没有回来,只是朝伯嚭看了一眼,后者如遭蛇噬,惊得差点从椅中跳起来。 伍子胥是何等人物,当即明白过来,怒视伯嚭,厉声道:“贼子焉敢如此!” 伯嚭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刚才瞧得分明,夫差望过来的时候,眼底有一丝冷笑,也就是说……夫差是故意的,他为何要这么做? 伯嚭最善于揣测他人心思,可这一次,他却怎么也猜不透夫差的心意,耳边伍子胥喝骂的声音还在继续,且越说越难听,饶是城府深沉如他,也不禁变了颜,恼羞成怒地道:“相国大人若是没有做亏心事,又何必怕人说。” 伍子胥冷哼一声,“那你说,老夫怎么与齐国相通?” 伯嚭被他盯得心底发虚,但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心底再虚也得撑住,否则死的就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伯嚭硬着头皮道:“昨日有人亲眼瞧见一名面生的人从你府中离去,而且行迹诡异,分明是齐国奸细。” “照你这么说,所有面生的人,都行迹诡异,都是齐国奸细了?简直是可笑至极!”伍子胥一拂广袖,冷笑道:“亏你还是朝廷重臣,居然会说这般幼稚可笑的话来,也不知先王当初为何会指你为托孤遣臣!” 伯嚭被他骂得灰头土脸,转头往夫差看去,希望他能帮自己说上一言半句,但后者只是徐徐啜着茶,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显然是要他自己解决。 伯嚭咬一咬牙,道:“人看不出,那衣裳总能看出了吧?” 伍子胥一怔,“什么意思?” 伯嚭拿出一直藏在袖中的衣料,道:“这是从那人身上撕下来的布料,是齐国特产的细葛布,除了齐人,再不会有人穿,相国大人,这可是铁证如山了。” 伍子胥接过衣料细细查看,果然与伯嚭所言相符,正是细葛布,但他并未慌张,反而随手将料子掷到地上,“区区一块衣料,能证明什么;虽说细葛布并不外销,但想要弄到一块甚至一两件衣裳,并不是什么难事。” “除了物证,还有人证。”伯嚭话音刚落,伍子胥便嗤笑道:“不必问,那定是你的人,这样的人证有什么意义;伯嚭,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老夫要想通敌,哪还会等到今日!” 伯嚭一再遭怒,怒不可遏,正要发作,忽地想到一事,是了,他手里还握着一张足以致伍子胥于死地的王牌,何必动怒。 想到这里,伯嚭敛去怒意,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相国大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曾通敌,还指天发誓,可敢让我搜一搜相国府?” 听到这话,伍子胥当即竖眉喝斥,“大胆,老夫府邸,岂容你随意搜查。” 伯嚭也不着急,凉声道:“不敢让我搜查,也就说明相国大人心里有鬼了,也罢,我不勉强,只是麻烦相国大人以后都不要在大王面前假惺惺的说自己 ‘忠心’了,这两个字,你……”他讥笑道:“当不起。” 伍子胥大怒,喝斥道:“放肆!” 伯嚭不说话,只是冷笑连连,他这副样子越发惹恼了伍子胥,脱口道:“好,老夫就让你搜,看你能搜出什么名堂来。” 伯嚭眼底掠过一丝喜色,“这可是相国大人自己说的,别到时候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我私自搜查相府。” “别把老夫想得与你一样,老夫一言九鼎!”说着,伍子胥一指府邸,大声道:“请!” “慢着。”一直没说过话的夫差终于出声了,唤住准备去召唤人马的伯嚭,只见他眉头轻蹙,凉声道:“你刚才说什么,要搜查相府?” “是,相国大人他……”伯嚭话还没说话,夫差已是喝斥道:“胡闹,这是相父的府邸,岂容你说搜就搜?本王过来,只是想问一问相父,既然他老人家说没有,那就一定是没有,你可倒好,竟然蹬鼻子上脸,半点规矩也没有了。” 伯嚭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只能暗暗在心里埋怨,那不是你要来兴师问罪的吗?怎么临到头又变成我的不是了?! 想归想,这话却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待夫差骂完后,他小心翼翼地道:“大王息怒,臣也是想弄个清楚明白,若相国大人当真没有通敌叛国,臣愿意当着大王的面,给相国大人赔不是。” “还敢说!”夫差瞪着他道:“父王在世时,都没搜过相父府邸,你一个臣子,怎敢这么做?本王相信相父,他一定不会通敌!” 伍子胥在一旁听得热泪盈眶,之前受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哽咽着跪下身去,“得大王一言,老臣纵死亦无憾了。” 夫差连忙扶起他,“相父还要帮本王拓疆扩土,称霸中原,岂可轻言死字。” 伍子胥连连点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夫差拍着他的手道:“好了,这件事就此过去,谁也不要再提了。” 伯嚭急得冷汗涔涔,若是不搜府,那他之前安排的一切不就全完了吗? 想到这里,伯嚭把心一横,跪下道:“臣原本用顶冠做保,请大王让臣搜查相府。” 夫差面色一冷,斥道:“你还在这里胡搅蛮缠,真以为本王不会治你的罪吗?起来!” 伯嚭无疑是害怕的,但他始终不曾起身,反而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刚才的话,令夫差恼怒不已,正要斥责,伍子胥拉住他道:“大王无需为这等小人动怒,老臣行得正坐得直,让他搜就是了。” 夫差迟疑道:“这么一来,恐会毁坏相父名声,这可如何是好?” 伍子胥呵呵一笑,傲然道:“身正不怕影子歪,老臣的名声不是这等小人能够败坏的;要是真如伯嚭小人所言,搜到通敌罪证,老臣愿意以死以报君恩。” 夫差略一犹豫,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依相父的话。”说罢,他转头看向面露喜色的伯嚭,目光沉沉地道:“去吧,要是搜不到证据,本王就摘了你的顶冠!” “是!”伯嚭毫不犹豫地点头,忍着心中的欢喜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他已是带着十余名士兵走了进来。 伍子胥虽然爽直,却并非没有头脑,命人仔细搜查了这十余名士兵,确定没有问题后,方才放他们入府搜查,他自己则在厅中陪着夫差饮茶叙语,伯嚭也被留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士兵陆陆续续回来,皆没有任何发现,这样的结果令伍子胥笑意更盛,他甚至已经想好待会儿要如何狠参伯嚭一本,让后者永无翻身之日,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令他早已经厌极了这个人。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名士兵也回来,与之前那些士兵不同,他进来后神色凝重地捧上几个小小的竹筒,“启禀大王,小人在书房搜到几封与齐国往来的书信。” 听到这话,伍子胥脸上的笑容猛然一滞,有没有与齐国私通往来,他自己最是清楚不过,怎么会有书信的?这不可能! 夫差似乎也吃了一惊,接过那几个竹筒倒出藏在里面薄薄的绢帛,待得一一看过后,面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看到他这个样子,一直颇为镇定的伍子胥也慌了神,正要询问,夫差已是将那几张绢帛掷到他身上,痛声道:“你实在太让本王失望了!” 伍子胥顾不得言语,赶紧捡起绢帛,这些信都是“写给”他的,既有对他的种种许诺,也有询问齐军布署的,看日期,正是艾陵之战的时候;其中有一封犹为致命,竟然是感谢伍子胥初战之时,故意输给他们。 伍子胥连连摇头,急切地道:“这是假的,老臣绝对没有与齐国私通,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伯嚭冷笑道:“相国大人之前说证据不足,如今在你府中搜到了书信,又说有人栽赃陷害,真是什么话都是您给说了。” 伍子胥似乎想起了什么,指着他愤怒地道:“是你,一定是你故意将这书信放在书房之中,陷害老夫!” 伯嚭摊一摊手,凉声道:“这群士兵进府的时候,你是亲眼看着搜过的,除了一应衣物之外,没有带任何东西入内;至于这府邸,是你的地方,全部都是你的人,守卫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试问我如何栽赃?” 伍子胥被他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来,恼怒地道:“总之老夫没有通敌,这些都是假的。” 伯嚭轻哼一声,朝夫差拱手道:“大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请大王严惩伍子胥。” 这一次,他直接连“相国大人”这四个字都省了,直接以名字相称。 ------------ 第七十九章 贬为庶人 “大王,老臣当真是冤枉的,您千万别相信小人之言。”伍子胥为自己辩解着,他并没有太过谎张,因为他相信二十余年的如师如父的情份,足以令夫差信任自己,可夫差接下来的言语,令他浑身如坠冰窖。 只见夫差盯着他,痛心疾首地道:“伍子胥,当年你被楚王追杀,一路逃到吴国,是父王收留了你,并重用于你,许你高位,使你有机会攻入楚都,掘楚王坟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本王继位后,也对你亲近尊重,视若父师,虽有隔阂,可在本王心中,始终尊你为相父,无人可以并论;直至刚才,本王还斥责伯嚭,百般信任,可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怎么对得起父王,怎么对得起我?!” “老臣真是冤枉的。”伍子胥老泪纵横地喊着冤,然而没有证据的喊冤,总是那么苍白无力。 伍子胥也发现了,所以他极力搜查着对自己有力的说辞,倒还真让他想到一个,急急道:“大王您想,老臣若真与齐国私通,岂会答应让人搜府,那不是自掘坟墓吗?” 伯嚭冷笑一声,在旁边说着风凉话,“或许是你自觉书信藏得隐蔽,不会被人发现,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人闭嘴!”伍子胥双目喷火地瞪着伯嚭,虽然不知道后者是怎么做到的,但他肯定,书信一定是出自伯嚭之手。 伯嚭心头火起,他位极人臣,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被伍子胥一口一个“小人”这般折辱,实在可气。 要换了以前,伍子胥得势之时,他就算恼怒也无可奈何,可这会儿大难临头,竟然还不知收敛,可就找死了! 伯嚭嘴角微勾,露出一丝阴毒的笑容,他朝痛心不已的夫差道:“臣之前与齐国交战,屡屡战败,一直心存疑惑,那齐军仿佛能够知道臣的布署一般,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是伍子胥联络军中旧部,暗自将臣的布署告之齐国,令他们能够先发制人。”说到这里,他又一脸痛惜地道:“伍员为一己私欲,害千千万万的将士丧命艾陵,实在是可恼。” 听到伯嚭在那里颠倒黑白,伍子胥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道:“你……你血口喷人!” 伯嚭没有理会他,朝夫差跪下,义正辞言地道:“请大王为无辜将士们做主,杀了伍员,还他们一个公道啊!” 伍子胥唯恐夫差听信了伯嚭的话,急声道:“大王千万不要听信小人诡言,老臣绝对没有做过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老臣一生无子,在老臣心里,那些将士就如老臣子侄一般,岂会……” “够了!”夫差厉声打断他的话,面色阴沉地道:“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狡辩到什么时候?” 面对夫差的怀疑,伍子胥心痛如绞,垂泪道:“旁人不信老臣没关系,唯独大王您不能不信,您想想,这么多年来,老臣可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 夫差冷笑一声,满面讥讽地道:“没有吗?呵,你先是使计赶走孙师;之后又把持朝政,让本王听你的命令行事,犯下不少错事;本王念在一场师生情谊,不与你计较,可你变本加厉,在与齐国交战时,不听本王命令,私自行动,致使我国大败,这桩桩件件,哪样不是你的罪?”顿一顿,他又讥声道:“本王差点忘了,你是齐王的人,自然得阴奉阳违,输了这场仗,否则怎么向齐王交待!” 夫差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狠狠割着伍子胥的心,令他痛苦不堪,颤声道:“所以在大王心中,老臣一直是个罪人?” “难道不是吗?夫差面无表情的说着,脸上早已不见了初入相府时的恭敬与客气,“亏得上天厚待,让范蠡得到孙师手札,大败齐军,否则吴国已是毁在了你的手里!” 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伍子胥竟觉得无比陌生,良久,他痛声道:“所以,大王一直因为孙武的事情而责怪老臣?” 夫差没有回答,但已经给了伍子胥答案,一个残酷而真实的答案。 “哈哈……哈哈……”苍凉的笑声在厅中响起,明明是笑,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心生悲哀。 一代名将,终是要落幕了吗? 伯嚭听得刺耳,喝斥道:“死到临头,还笑什么?” 伍子胥没有理会,此时此刻,伯嚭已经没有资格让他理会,他眼里只有夫差,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君王。 许久,伍子胥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怆然道:“所以在大王心中,老臣为吴国为您所做的一切,还比不上孙武的一本手札?”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时,夫差心中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漠然道:“你若不通敌,本王尚能敬你一声‘相父’,今日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通敌……通敌……”伍子胥一遍遍重复着这两个字,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滑过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颊。 想他伍子胥半生戎马,出生入死,到头来在夫差心中依旧抵不过孙武,抵不过一本轻飘飘的兵书,甚至抵不过一个范蠡,真是可笑;更为可笑的事,他竟然到现在才看清楚这一切。 伯嚭趁机进言道:“大王,刚才伍员说过,若搜到罪证,他就以死谢罪,还请大王依他心愿,下旨赐死!” 夫差一直以为自己会很想看到伍子胥死,这也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可真到了这一刻,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个“死”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对伍子胥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见夫差迟迟不说话,伯嚭不禁有些心急,催促道:“请大王即刻下旨。” 夫差眸光一沉,不悦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本王做事了?” “臣不敢。”伯嚭意识到自己催得急了一些,赶紧巧言道:“臣只是一心想为将士讨还公道,所以急了一些,还请大王恕罪。” 夫差懒得再理会他,转眸看向默默低头垂泪的伍子胥,在一番犹豫后,他道:“伍员,你可知罪?” 伍子胥抬起头,眼底是绝望之后的平静,他一字一字道:“老夫这一生对得起先王,对得起天地良心,又有何罪可知?” 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服软,夫差心头火起,正要喝斥,伍子胥又道:“倒是大王,听信小人谗言,迫害忠良,恐怕早晚会毁了先王留下的江山基业。” “好你个伍员,死到临头犹不知悔改,竟然诅咒大王,实在该死!”伯嚭一边喝骂着一边朝夫差投去讨好的目光。 伍子胥没有理会他,望着夫差道:“老夫这条命是吴国的,大王要取只管取去就是了,老夫只有一事相求。” 从刚才开始,伍子胥就没有再自称臣子,意味着君臣关系彻底破裂,君非君,臣非臣。 “何事?” “死后,请大王将老夫的头颅悬于城门外。” 夫差一怔,诧异地道:“为何?” 伍子胥眼底掠过一丝忿恨,咬牙道:“老夫要亲眼看着吴国是如何灭亡的!”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夫差勃然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更是腾腾涌上双眼。 伯嚭瞧见这一幕暗自偷喜,他仿佛已经看到伍子胥被夫差大卸八块的样子,只要伍子胥一死,他就是朝中第一人,被压了这么多年,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了,真是想着就痛快! “你好大的胆子!”夫差自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包含着莫大怒气的字眼,可是令伯嚭没想到的是,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夫差依旧没有说出他迫不及待想要听到的那两个字。 他有心想催,又怕像刚才一样,招来夫差不喜,只得憋在心里,这心啊,就跟有猫挠一样,难受得紧。 伍子胥木然道:“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好好好!”夫差连着说了三个好字,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寒声道:“你想死是吗,本王偏不如你意!” 此言一出,伯嚭顿时傻了眼,这……这屠刀不是已经举起了吗,怎么突然又不落下了? 万一伍子胥不死,那他一定会倾尽全力报复自己,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在朝中盘踞了几十年的伍子胥。 想到这里,伯嚭不禁打了个激灵,顾不得夫差会否不喜,急急道:“大王,伍子胥罪犯滔天,万万不能恕啊!” 他这句话,换来的是夫差恻恻的目光,“他犯了什么罪,该如何处置,本王自有定论,不劳太宰大人操心劳神。” 伯嚭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他知道,再说下去,死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了。而且……看夫差的眼神,很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做的事情,若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 那厢,夫差在一番天人交战后,冷声道:“即日起,罢黜伍子胥所有官职爵位,贬为庶人,囚禁府邸之中,派兵看守,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踏出一步!”说罢,他走到伍子胥身前,缓缓道:“本王要你亲眼看着吴国在本王手里开疆扩土,统一诸国,成为霸主!” “霸主?”伍子胥满面讥笑,“你刚愎自用,不听忠言,只会令吴国成为他人霸主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他没有理会夫差难看的面色,自顾自道:“你如今宠信伯嚭与范蠡,这二人一个是百无一用,只懂得溜须拍马的小人;一个是越国的细作,你说说,这样的人,如何能够辅佐大业。” 夫差一惊,“你说什么,范蠡是细作?” 伍子胥没有立刻回答,他一边恨极了夫差对自己的无情,想看其自食恶果,一边又想起多年情份,不忍夫差被蒙在鼓中。 许久,他闭一闭目,冷声道:“告诉你也罢,当年越王身边的谋士子皮,并没有死,公孙离杀的是一个替死鬼,真正的子皮就是范蠡,他千方百计接近你我,就是想要灭吴兴越。” “我知道你要立施氏为王后,但你别忘了,施氏与范蠡相识,范蠡为灭吴兴越而来,施氏又岂会毫不知情,从一开始,她就是刻意接近,利用美色迷惑你,从而达到他们的目的。” 这个消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令夫差僵在了原地,范蠡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一个臣子,可是夷光……那个与他倾心相许之人,竟然会是越国的细作? “明白了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耳畔响起的声音,令夫差醒过神来,压下纷乱的心思,冷声道:“是人是鬼,本王自会分辩,无需你多事,你好生在这府里思过吧。”说罢,他拂袖大步离去,再不曾回头,如同不能追回的师生父子之情…… ------------ 第八十章 帝王心术 一直至踏出相府,夫差方才停下脚步,长长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伯嚭跟在身后,眼珠子一转,轻声道:“大王真打算放过伍子胥?” 夫差侧了他一眼,“你就这么想他死?” “臣不敢。”伯嚭迭声否认,随即道:“臣是担心,他怀恨在心,会对大王不利,就像之前与齐国私通,害死无数将士一样。” 夫差眸光一厉,盯着伯嚭看似恭敬的面孔冷冷道:“伯嚭,伍子胥有没有私通齐国,你最是清楚不过,伍子胥之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让本王从你嘴里听到半句。” 伯嚭心脏狠狠漏跳了几拍,夫差果然是知道了,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来此,还要搜查相府,难道是想借自己的手除掉伍子胥? 回想起来,搜查相府的话,也是他逼着自己说出口的,而在原来的计划中,应该是夫差下令搜查才对。 今日这么一来,既彻底打消了伍子胥的威胁,又保住了他明君之名,让朝中大臣与伍子胥的旧部无话可说,一举两得。 那位大王的心思就真是深不可测了,真正的帝王心术。 可笑那伍子胥至今还蒙在鼓里,以为一切都是他的诡计,孰不知连他也沦为了夫差手里的一枚棋子。 “别去猜那些不该猜的事,对你没有好处。”夫差的话令伯嚭打了个寒颤,赶紧压下纷乱不堪的心思,慌张地道:“臣不敢。” 这三个字在他入朝为官的日子里,不知说过多少次,可这一次,是最慌张与害怕的。 他是真的不敢再想了,至少在夫差面前! “走吧。”夫差解开烈风的结绳,翻身上马。 “是。”伯嚭应了一声,有些迟疑地道:“臣斗胆再多说一句,伍子胥这件事,虽然了结了,可还有一个平阳郡主,她可是伍子胥的义女,继续留在宫中,怕是有所不妥。” 这话提醒了夫差,是啊,伍榕身份敏感,确实不宜长留宫中,而且他与夷光大婚在即,伍榕一直认为夷光夺了她的王后之位,还为此去找过太王太后,如今虽说安生了点,可谁也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胡搅蛮缠。 夫差略一思索,道:“明日本王就派人送她回伍府。” “平阳郡主年纪渐长,原本早该婚配,因为种种原因,方才一直拖到如今;臣以为,与其送她回来,不如给她指一门亲事,让她后半生有所依靠,也算是一桩好事。” 夫差颔首道:“倒是有几分道理,可惜那季与命薄,前阵子因病过世,一时之间,本王倒是不知将她赐予谁人为妻才好。” 听到这话,伯嚭突然跪下,磕头道:“臣斗胆,求大王一个恩典。” 夫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片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古怪地道:“难不成你想娶伍榕为妻?” 伯嚭老脸微微一红,低声道:“是。” 夫差好笑地道:“你糊涂了吧,这伍榕多大年纪,你又多大年纪,老夫少妻,也不怕人笑话。” 伯嚭讪讪道:“臣知道此事确有些可笑,但臣是真的喜欢平阳郡主,再说臣嫡妻过世之后,正室之位就一直空缺,也不算辱没了平阳郡主。”说着,他又急急道:“臣一定会好生对待平阳郡主。” 夫差盯着他道:“你不是素来厌恶伍子胥吗,怎么会喜欢伍榕吗?” “伍子胥是伍子胥,郡主是郡主,臣一向分得清楚。”顿一顿,伯嚭有些扭捏地道:“不瞒大王,自从两年前见过平阳郡主后,一直念念不忘,只是郡主与那季与有婚约在,所以不敢提及。” 夫差犹豫不决,要伍榕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嫁给伯嚭这么一个半百老头,实在有些委屈,但从身份上说,身为罪臣之女,空有一个郡主头衔的伍榕,无疑是高攀。 “好吧,这门亲事本王答应了。”权衡许久,夫差终归是答应了。跟着伯嚭,虽有些委屈伍榕,但至少能保她锦衣玉食,半世无忧,也算是他对伍榕的些许补偿吧。 伯嚭大喜过望,赶紧伏地磕头,“多谢大王成全,臣感激涕零,此生定为大王当牛做马,死而后已。” “行了,走吧。”随着这话,夫差一夹马腹,策马往王宫奔去,伯嚭紧随其后。 伍子胥被贬为庶人的消息很快了伍榕耳中,听到此事,她打翻了刚刚煎好的葯,滚烫的葯汁毫不犹豫地溅在她白玉一般的手背上,留下通红的印子。 “郡主小心。”正在闲聊的宫女听到响动,赶紧替她擦着手,后者却犹如未觉,只是紧张地道:“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两名宫女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千真万确,就是今儿个的事情,大王亲自去的伍相……不对,伍子胥的府邸,在那里搜出了通敌叛国的证据,要不是大王仁慈,伍子胥这会儿早就已经身首分离。” 这番话就像一根根雪亮的钢针,狠狠扎着伍榕的太阳穴,疼痛的同时,也令她恐惧、难过。 恐惧的是,她平日里仗着义父的滔天权势,骄横跋扈,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那些人碍于义父,敢怒不敢言;如今义父失势,他们一定会十倍百倍的报复自己。 难过的是,虽然夫差已经下旨册封夷光为王后,下个月就要完婚,可她心里始终还存着一丝幻想;希望义父能够阻止这件事,让夫差改立自己为后,可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夫差哥哥的妻子了。 两名宫女相互看了一眼,轻声道:“还有一件事,与郡主有关呢。” 伍榕涩声道:“可是大王要将我赶出宫去?” “这倒不是。”其中一名宫女犹豫片刻,小声道:“奴婢听说大王为郡主新择了一门亲事。” 伍榕一怔,下意识地问道:“是谁?” “太宰大人。” 伍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太宰大人。”这一次,伍榕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伯嚭,但这……怎么可能,自己与他年纪这么大,如何能够般配;再说了,他与义父是死敌,自己怎么能够嫁给他。 对,她不能嫁给伯嚭,说什么也不能! 想到这里,伍榕突然往外奔去,想要去太极殿,但很快就停住了脚步,这两年夫差对她少有好脸色,自己去求,恐怕他连面都不会肯见。 眼下唯一能救她的,就只有病重在床在太王太后了。 想到这里,她转身往太王太后的寝殿奔去,一路奔到弥漫着浓重葯味的床榻前。 太王太后安静地睡在那里,长期的病痛令她面色枯瘦,脸颊瞧不见一丁点儿肉,仿佛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令人心酸不已。 这一年多来,夷光施尽医术,也只能勉强拖延着,而如今……已经到了难以再拖的地步,太王太后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 一旦太王太后走了,这世间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她了。 伍榕越想越伤心,伏在榻边哀哀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正徐徐抚摸着她的头,抬头看去,太王太后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看到伍榕满脸泪痕,太王太后心疼而又吃力地问道:“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这话一下子将伍榕心底的伤心给勾了起来,哭得越发利害,好一会儿方勉强止住些许,哭哭啼啼地道:“太王太后救我!” 太王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半坐在床头,追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伍榕一边哭一边将事情说了一遍,听到夫差要将伍榕许配给伯嚭,太王太后难过得掉下泪来,摇头道:“大王糊涂啊,怎么能让你嫁给一个半百老头呢,你后半辈子可要怎么过啊。” 伍榕哭诉道:“太王太后,现在只有您能救得了我,您可千万别不管我啊,我……我宁可终身不嫁。” “哀家知道,你先别……”话说到一半,太王太后突然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本蜡黄的脸庞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伍榕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太王太后,知道这是被痰堵住了嗓子,喘不过气来,若是不及时吐出,便会活活憋死。 她赶紧照着夷光之前教的法子替太王太后拍背,在一番手忙脚乱后,太王太后终于吐出了卡在喉咙里的痰,恢复了呼吸。 看到这一幕,伍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太王太后喘了几口气,安慰道:“哭什么,哀家这不是没事了吗。” “榕儿刚才好怕,如果……太王太后就这么……走了,那榕儿就真无处……可依了。”伍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短短一句话断了好几次才说完。 听到她这话,太王太后也是心酸不已,“你放心,在这件事情解决之前,哀家一定不会撒手而去,快别哭了,哭得哀家心都碎了。” 伍榕胡乱地擦着眼泪,那样子甚是可怜,全然没有了以往霸道任性的模样。 她本是一个连饭也吃不饱的孤女,意外得到伍子胥的垂怜,成为他的义女,得到了她命中本不该有的富贵;但同样的,也要被迫面对与这富贵荣华相伴而生的凶险算计。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 第八十一章 救命之人 太王太后沉默了很久,方才唤过宫人道:“去传施氏。” 伍榕正哭得伤心,听到这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诧异之中带着一丝丝不满,“太王太后找她做什么?” 太王太后叹了口气,怜惜地抚着伍榕湿润的脸颊,“哀家知道你不喜施氏,但相信哀家,这种时候,只有她能救你。” 伍榕对太王太后的话半信半疑,随即又有些不安地道:“她会肯吗?” 太王太后知道她是担心之前的过节,安慰道:“施氏是一个明事理之人,不会计较这些。” “可是……”伍榕还想说话,太王太后已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哀家知道你不愿受施氏恩惠,但事有轻重缓急,难道你想嫁给伯嚭吗?” 伍榕连忙摇头,“榕儿宁死也不嫁那奸险小人。” “那就是了,听哀家的话吧。”说罢,太王太后疲惫地闭起了双目,她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 伍榕也知道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忐忑不安地跪坐在那里,铜漏里的水缓缓滴落,一滴,又一滴……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仿佛永远不会打开的殿门被人缓缓推开,一道身影在眩目的光影中走了进来。 夷光走到殿中央,屈膝拜倒,声音清脆如银铃,“夷光见过太王太后,愿太王太后凤体康泰,千岁无忧。“ 太王太后睁开有些昏浊的眼睛,招手道:“到哀家身边来。” “是。”夷光应了一声,来到床榻边恭敬地道:“太王太后有何吩咐?” 太王太后打量了她片刻,道:“哀家有一事相求。” 夷光连忙低道:“太王太后言重了,但凡是夷光力所能及的,一定倾力而为。” “好。”太王太**住伍榕冰冷潮湿的手,缓缓道:“大王不久之前下旨,将榕儿赐婚伯嚭,做他的续弦夫人;榕儿青春年华,这伯嚭却已年过半百,老夫少妻,实在太委屈榕儿了。” 夷光静静听着,待太王太后说完后,她看了一眼旁边神情紧张的伍榕,道:“太王太后想让夷光劝大王收回成命?” 太王太后颔首,“不错,你可愿意?” 夷光仰头,目光清澈如太湖之水,“太王太后吩咐之事,夷光岂敢推托,正如夷光适才所言,定当倾力而为。” 这样的爽快令伍榕诧异,她满以为就算夷光看在太王太后的面子上勉强答应,至少也要刁难一二,毕竟自己之前处处针对她,从未给过半分好脸色。 太王太后却仿佛早料到这个答案,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只道:“甚好,那这件事,哀家就托付予你了。”话音未落,她猛地捂嘴咳嗽起来,蜡黄的脸庞因为咳嗽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色。 “太王太后!”伍榕慌忙起身替其抚背,但无济于事,一声接着一声,激烈得仿佛要将肺咳出来一般。 夷光用特殊的手法在太王太后穴道上按着,此穴主肺经,往常稍稍一按,便可缓解咳嗽,但这一回,按了好长时间方才起效,这样的变化令夷光心情沉重。 太王太后缓着粗气松开捂在嘴上的手,掌心赫然是一片殷红。 伍榕吓得朝宫人尖叫道:“太医,快去传太医!” “真是个傻丫头。”太王太后淡淡一笑,“最好的太医不就在这里吗?”说着,她望向正在替自己把脉的夷光道:“哀家还能活多少?” 夷光收回手,强笑道:“太王太后福祉深厚,自是能够长命百岁。” “怎么,连你也不愿与哀家说实话了?”太王太后的话令夷光沉默下来,“说吧,哀家受得起。” 夷光双手微蜷,涩声道:“多则半月,少则十日。” 太王太后尚未说话,伍榕已是尖厉地道:“不可能,我找神婆替太王太后卜过,至少还有十年阳寿,怎么可能只剩下半个月的寿命,你胡说!” “榕儿!”太王太后眉头微蹙,“不许这样说话。” “可是……” 太王太后盯着他道:“你真的相信神婆的话吗?” 这句话就像一枚针,一下子令伍榕泄了气,下一刻,眼泪如洪水一般涌了出来,她伏在太王太后身上大声哭着,比之前更加伤心。 “痴儿啊。”太王太后怜惜地抚着伍榕浓黑如墨的发丝,“神婆想要赚你的钱,自然顺着你的心意来说,十年……”她苦笔道:“若非夷光想尽办法为哀家续命,根本熬不到今日,哀家知足了。” 伍榕没有说话,只有夹杂着哀恸、悲伤、不舍、无力的哭声响彻在夏日的午后…… 良久,伍榕终是哭累了,睁着一双肿如桃核的眼睛伏在床边,太王太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目光却一直落在夷光脸上,“你很美,哀家历经四朝,也未见过如你一般美貌的女子,倾城,亦倾国” 夷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垂目静听,只听太王太后咳嗽了一声,续道:“哀家听过不少因沉溺美色而误国的事情,所以一直都不喜欢貌美的女子,也一直不喜欢你,如今看来,这个念头该改一改了,你很好,差儿很有眼光。” 夷光知道,这是太王太后对她最大的认同,当即伏地叩谢,“多谢太王太后。” 太王太后微笑道:“你就快是王后了,这个称呼是不是该改一改了?” 夷光冰雪聪明,哪会不知道太王太后的意思,感动地道:“多谢祖母。” “好!好!好!”太王太后欣慰而开怀地笑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许久,太王太后语重心长地道:“哀家将差儿交给你了,希望你能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流芳百世。” “夷光一定会尽己所能,不负祖母期望。” 夷光郑重许下她的承诺。 “很好。”太王太后满意地点头,“你去吧。” 在夷光离开后,太王太后垂目看向尚在抽泣的伍榕,“明白差儿为什么会钟意她了吗?” “明白,榕儿不如她。”伍榕素来心高气傲,认为天下女子皆不如自己,如今承认自己不如夷光,心里万般不是滋味,但还是如实说了出来,倒也坦荡。 “并非不如,只是你不适合。”太王太后苍老而慈爱的声音在伍榕耳畔徐徐响起,“这件事后,找一个普通人家嫁了,不过大富大贵,只求待你一心,如此哀家也能走得安心了。” 看到太王太后大限将至,还这般惦记着自己,伍榕险些又哭出来,但这一次,她死死忍住了喉咙里的呜咽,用力点头,“榕儿知道,太王太后放心。” 再说夷光那边,回到小院后,想起太王太后的那些话,不禁生出几分悲伤,一滴清泪自眸中滑落,滴在一只修长的手中,晶莹脆弱。 夷光诧异地顺着那只手望去,竟是夫差,连忙就想起身,却被后者按住肩膀,“你我之间不必行那些虚礼,坐着吧。” “多谢大王。” 夫差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告诉本王,为什么哭?” 夷光眼圈微红,涩声道:“我刚才去看过太王太后,她身体很差,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听到这话,夫差双手猛地一颤,掌心那滴泪水迅速滑落,摔碎在尘埃里。 “还有多久?”他声音颤抖得犹如随时会被寒风撕破的落叶。 夷光知道他是在问太王太后的大限,轻声道:“最多半月。” 夫差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入颤抖不止的手掌中,透明的液体在指缝中若隐若现。 夷光知道,此刻任何安慰对于夫差来说,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陪伴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分担。 许久,夫差抬起头,眸底满是通红的血丝,“祖母知道了吗?” 夷光点头,“知道。” 夫差鼻子一酸,哑声道:“她……可有说什么?” “太王太后早已看淡生死,并未太难过,只是有一事放不下,困扰着她老人家。” 夫差抹一抹脸,“何事?” “平阳郡主。”听到这四个字,夫差面色倏然一沉,“伍榕去百宁殿了?” 夷光没有回答,而是道:“郡主芳齿尚不足二十,让她嫁给一个半百老头,实在委屈了;再说,太宰一直与伍相不睦,恐怕不会善待郡主。” 夫差漠然道:“伯嚭虽然年长一些,但官居高位,家财富裕,伍榕嫁过去也不算委屈了;至于两家恩怨,那都已经过去了,伯嚭亲口说他喜欢伍榕,求本王赐婚,也说了会善待于她,你不必担心。” 听到伯嚭主动要求赐婚,夷光有些诧异,待问明了当时的情景后,她摇头道:“太宰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那种时候说喜欢伍榕,大王您相信吗?” 夫差一怔,“你的意思是,他在骗本王?为何要这么做?” 夷光徐声道:“他与伍相同朝为官,共为辅政大臣,可这些年一直被伍相死死压着一头,忍气吞声,受尽白眼,二人早已积怨深重,所以当他发现伍相通敌的时候,才屡次向大王进言,欲置伍相于死地;但大王心存仁慈,不愿赶尽杀绝,留伍相一条性命。他无计可施,便将矛头对准了平阳郡主,想要借她来折磨伍相。” 夷光每说一句,夫差面色就阴沉一分,到后面已是生硬如铁,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那厢,夷光的话还在继续,“或许是夷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但即使太宰没那样的心思,也不宜让他二人成亲,老朽娶新妇,还是大王亲下的旨意,世人会如何看待?大王英名来之不易,万万不可毁于此事。”说到这里,她朝夫差欠一欠身,目光恳切地道:“夷光斗胆,请大王收回成命。” 夫差默默看着她,半晌,忽地道:“她之前那般待你,为何还要如此帮她?” 夷光叹息道:“郡主也是个可怜人。” “你可怜她,她却未必会可怜你。”夫差漠然道:“本王敢保证,若异地而处,她绝不会为你求情;所以……她不值得你帮。” 听着夫差的话,夷光微微发急,“我认为值得;再说了郡主对这门婚事极是抗拒,您这样强迫,怕是会闹出人命来。” “你怕她寻死?哈哈!”夫差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仰头大笑,好一会儿方才止住笑声,满面讽刺地道:“像她这种贪生怕死又贪慕虚荣的人,怎么舍得寻死;夷光,你真是太高看她了。” 夷光怎么也没想到夫差对伍榕成见如此之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思索半晌,她道:“郡主与大王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十年相伴,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份吗?” 这句话触动了夫差的心弦,令其沉默下来;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正如夷光所言,伍榕虽有种种不对,到底也陪了他十年,这十年来并非没有开心欢愉之时。所以昨日伯嚭求亲赐婚时,他也曾为伍榕考虑过,当时想着伯嚭亲口说喜欢,又见他言辞恳切,所以并未多疑,下旨为二人赐婚。万万没想到伯嚭竟然包藏祸心,还陷他于不义之地,实在可恼。 但恼归恼,这旨意已经下了,若是此刻收回,岂非显得他也尔反尔,传扬出去,非得被天下人笑话不可。再者,伯嚭固然包藏祸心,伍榕又何尝没有,当初她加害夷光的事情可还历历在目,难保不会有下一次。 所以……伍榕一定留不得! 想到此处,夫差心中已是有了决定,“本王会告诫伯嚭,不可亏待伍榕;另外,本王赐她丰厚的妆奁,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 夷光想不到自己说了许多,夫差还是不打算收回成命,急声道:“大王,这桩亲事真的结不得!” “夷光,君无戏言。”这一次,夫差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警告。 “可是……”不等夷光说下去,夫差打断道:“好了,本王还有事情,明日再来看你。” 望着夫差离去的身影,夷光焦灼不已,眼瞅着他就要踏出院落,脱口道:“大王连太王太后也不顾了吗?” ------------ 第八十二章 空白王旨 这句话令夫差停下了脚步,夷光快步走过去,切声道:“郡主是太王太后看着长大的,就如亲孙女一般,解除婚约是她老人家唯一的心愿,大王真的忍心拒绝吗?” 夫差紧紧抿着唇,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到他离开,都没说过一句话。 夫差一路阴沉着脸回到太极殿,望着御案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竹简,突然用力将其拂落,摔得满地都是。 一众宫人被吓坏了,赶紧伏地请罪,夫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晌,他厉声道:“王慎。” “小人在。”王慎胆战心惊地应着。 夫差盯着殿外明媚如金的夏光,咬牙切齿地道:“传伯嚭立刻来见本王!” 王慎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带着伯嚭来到太极殿,后者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只道入宫是为了商议他与伍榕的婚事,欢喜地行了礼,“臣参见大王。” 看着跪在地上的伯嚭,夫差咧开一抹阴冷的笑容,“原来太宰大人眼中还有我这个大王啊。” 伯嚭是何等乖觉之人,当即嗅到了夫差压抑在笑容背后的愤怒,小心翼翼地道:“大王何出此言?”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顿时将夫差强行压下的怒火给挑了起来,狠狠一脚踢在伯嚭胸口,痛得他摔倒在地,隐约能听到肋骨裂开声音。 伯嚭从未见夫差生这么大的气过,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胸口的剧痛,起身扑到夫差脚前,诚惶诚恐地道:“臣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大王这样的气?”说着,他又哭道:“臣死活是小,大王龙体是大,若因为臣而伤了大王龙体,臣纵万死也难以赎罪。” 若换了平日,夫差听到这话,或许会觉得受用,可现在只有厌恶与愤怒,“收起你那点马尿,本王看着就恶心!” 被他这么一斥,伯嚭不敢再哭嚎,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 夫差烦躁地踱了几步,道:“本王问你,你为何要娶伍榕?”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伯嚭心中一定,当即道:“臣对郡主仰慕已久,早已想娶为……”后面那个“妻”字已经到了伯嚭嘴边,却一直未说出口,因为有一柄青铜利剑抵在他颈间。 执剑的不是别人,正是夫差,只见他一字一字道:“再敢说一句谎言,本王立刻杀了你!” 伯嚭已是被吓傻了,呆呆地跪在那里,连求饶的话也忘记了,直至夫差再次问他为何要娶伍榕,方才回过神来。 伯嚭很想坚持刚才的说法,可看到抵在颈间的剑尖,实在鼓不起勇气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只得颤声道:“臣见大王不肯杀了伍子胥,又知道他素来疼爱这个义女,就想拿她来……来羞辱伍子胥……” “果然如此!”夫差恨得几乎咬碎了牙根,若非还在几分理智在,他这会儿真会一剑杀了伯嚭。 “臣知罪,求大王开恩!”伯嚭吓坏了,拼命求饶,若非被剑指着动弹不得,他这会儿早已磕头如捣葯。 “你还有脸求饶!”夫差恨声道:“你陷害伍子胥通敌一事,本王已经不与你计较,你可倒好,转眼又算计了本王一遭,陷本王于仁不义,伯嚭,你可真是胆大!”说到恨处,夫差剑尖往前递了一分,这柄剑是吴国最有名的工匠历经数年打造而成,最是锋利不过,当即在伯嚭颈间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不断往外流。 说来可笑,再坏再恶的人,这流出来的血都是红的…… 伯嚭心惊胆战,他是真怕夫差一个恼怒就杀了他,他赶紧道:“臣虽有私心,但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大王。” “本王?”夫差怒极反笑,讽刺道:“你这颠倒黑白的本领又长进了许多。” “臣不敢。”伯嚭心思飞转如轮,“郡主一直认为王后夺走了她的一切,对王后心存恨意,可以说只要她在一日,王后就有一日危险,哪怕大王将她送回伍府也没有用;郡主生性记仇,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去加害王后;但若嫁入臣府,臣就能派人日日看着她,断不会让她有机会做出伤害王后的事情来。” “如此说来,本王倒还要谢谢你了?”夫差满面冷笑的说着,握剑的手并未松开。 “臣岂敢。”伯嚭惶恐的说着,随后又道:“再者,伍子胥虽然已被大王废黜,但他在朝中盘根错节几十年,亲信、门客、弟子遍布整个吴国,难保伍子胥不会利用这些力量,做出对大王不利的事情来。他一生无子,只有伍榕这么一个义女,握住伍榕,就等于握住了伍子胥的命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听到这话,夫差露出复杂之色,良久,低声道:“他……不会的。” 伯嚭着急道:“大王宅心仁厚,品性高洁,可难保伍子胥不会,他本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大王忘了他当年是怎么逼走孙师的吗?” 提及孙武,夫差眸光一沉,半晌,他收回剑递给王慎,“如今这件事情已是闹到太王太后面前,你说说,如何收场?” 看到颈间没了那把要命的剑,伯嚭长出了一口气,捂住还在流血的伤口,道:“臣斗胆猜测,太王太后是想让大王收回成命?” “不错,还……”夫差想说拉了夷光来做说客,临到嘴边似觉着不妥,又咽了回去,只道:“这事是你闹出来的,解决不了,本王唯你是问。” 伯嚭迭声答应,他算是听出来了,夫差并不打算收回这桩婚事,否则就不会是这样的话了,看来自己刚才的话起做用了。 伯嚭思索片刻,道:“太王太后之所以不答应这门亲事,无非是担心郡主嫁过来后受委屈,臣可以当着太王太后的面发誓,此生一定善待郡主,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只怕还没等你说话,太王太后已是气得不行。”说到这里,夫差目光一黯,轻声道:“太王太后已是油尽灯枯,撑不了多少日子,万万不能让她老人家再受刺激。” “大王纯孝,实在是天下百姓的楷模。”伯嚭恭维了一句,觑着夫差的面色小声道:“臣想到一个或许可以两全的法子。” 夫差露出一丝兴趣,催促道:“说。” 伯嚭应了一声,道:“大王可以假装答应取消这门婚事,以安太王太后的心,待她老人家仙游之后,再完婚不迟。” 夫差听得颇为意动,但并未立刻答应,毕竟这么做,就意味着要欺骗太王太后,这实在不是为人子息所该做的。 可要他收回成命,又是万万不甘心之事;一来有失君王颜面;二来留着伍榕,他始终不放心;三来……正如伯嚭所言,万一伍子胥真有不臣之心,伍榕亦可牵制一二。 夫差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不知走了多少遍,他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伯嚭道:“就照你说的办,不许在太王太后面前泄露一个字。” 伯嚭欣喜,连忙大声道:“臣谨遵大王旨意,万万不敢有违。”停顿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道:“臣以为,郡主不宜继续留在太王太后身边,省得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夫差颔首道:“本王也是这个打算,明日一早就让她返回伍府,让他们父女聚一聚。” “大王如此仁德,乃吴国之福,天下百姓之福。”伯嚭恭维的声音响彻在太极殿,夫差却听得兴致索然,反倒想起了那位清雅如江畔明月的范蠡,与只懂得溜须拍马,迎奉讨好的伯嚭相比,范蠡要有趣也有用得多。 翌日,夫差亲去了一趟百宁宫,按着之前与伯嚭商量的那般说了,随即提及让伍榕回去陪伴伍子胥。 太王太后虽然不舍,但想着夫差已经“收回”成命,再加上自己时日无多,也就没反对,目送伍榕一步三回首的离开这座住了十年有余的王宫。 离开的时候,夷光也去送了她,虽然伍榕没有与夷光说过一句话,但临行时,她朝夷光福了一福。 她伍榕虽然心高气傲,骄纵使任性,却并非不知恩的人,从夷光答应帮她求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放下了过往的种种恩怨。 伍子胥看到提着包袱回来的伍榕,老泪纵横,他哪会不明白,这是被夫差赶了出来,不过好在取消了与伯嚭的婚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若他们知道这只是夫差放出来的一场烟幕,婚事依旧在,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盛夏之后,渐渐入秋,早晚有了一丝凉意,而太王太后的身体也在夏秋交替之中迅速衰败…… 这日,夷光捧着新鲜的莲子来到太极殿却不见夫差,一问之下,方知他去了百宁殿看望太王太后。夫差知道后者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这段时间一得空就会过去陪伴。太王太后精神好的时候,会与他说几句话,但更多时候,是昏睡不醒。 夷光闲着无事,见桌案凌乱便帮着收拾了一下,她是未来的王后,自然不会有人阻止。 这一场收拾,让她看到了一样不该看到的东西。 夫差回到太极殿,看到夷光在,又惊又喜,“何时来的?” 宫人在一旁殷勤地道:“启禀大王,娘娘一个时辰前就到了,是特意给您送莲子来的呢。” “这可巧了,今早起来的时候,本王就想着吃莲子呢,这是不是叫心有灵犀?”夫差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夷光的柔荑,掌心传来的冰凉吓了他一跳,诧异地道:“手怎得这么冷,可是生病了?”说着,他赶紧去拭夷光的额头,见温度正常,方才稍稍放下心来,望着一直低头未语的夷光,关切地道:“为何不说话?” 夷光缓缓抬起头,眸底是努力隐忍的悲痛与失望,“大王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 “事?什么事?”夫差被问得莫名。 夷光深吸一口气,提醒道:“与平阳郡主有关。” “伍榕?”听到这个好些日子没有提及的名字,夫差英挺两道剑眉微微一皱,“她又怎么了?” 这句话令夷光眼底的失望又浓重了几分,她抽出手,走到一旁的紫檀架几案前,从中抽出一卷用红色丝线绑着的卷轴,颤声道:“这是大王前些日子从太宰手里收回来的赐婚旨意,按理来说,里面应该写满了字,可事实上……” 夷光展开卷轴,双手颤抖地递到夫差面前,“这上面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 第八十三章 羞辱 夫差眼底掠过一丝慌乱,强笑道:“你……拿错了,不是这份,本王记得,是用三色丝线绑的,不在这里呢。” 夷光闭一闭目,哑声道:“我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凡看过一遍,都会能记个八九十不离,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大王收回来的旨意,是用红线绑着的,锦帛底下有一个针眼大的灰尘印子;红线仍在,印子却不见了;也就是说,这卷轴被人掉了包。”顿一顿,她又道:“能在这太极殿里调包王旨,除了大王,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夫差默默无言,良久,他低声道:“你记错了。” “我不会记错。”这五个字夷光说得斩钉截铁,随即痛声道:“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何婚约取消,太宰没有半分不满,原来根本就没有取消,大王骗了郡主,骗了我,骗了太王太后!” “本王没有!”夫差否认。 夷光涩涩一笑,抖一抖手里的空白卷轴道:“那就请大王告诉我,真正的旨意在哪里?” 夫差攥紧双拳,半晌,他别过脸,语气生硬地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大王承认了,您在太王太后面前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您并没有取消婚约?”不等夫差言语,夷光又哽咽道:“您是大王啊,一国之君,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夫差激动地道:“就因为我是大王,才不能取消婚约,君――”他缓慢而清晰地道:“无戏言!” 夷光难以置信地道:“所以就可以牺牲郡主的一辈子,让她嫁给一个年过百半之人,从此受尽折磨,大王您能安心吗? “够了!”夷光的针锋相对,令夫差脸庞染上了一层薄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冷声道:“本王这么做,自有本王的理由,你就别管了。” 夫差的无情令夷光失望,涩声道:“究竟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大王罔顾十余的情份,罔顾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大王,放郡主一条生路,就那么艰难吗?” 夫差烦燥地走了几步,“为什么你非要管她的事,非要逼本王?” “我不想大王将来后悔。”夷光话音未落,夫差便道:“你放心,本王绝不后悔。还有,本王仍是那句话,她不值得你帮!” “大王……”夷光还想于劝,夫差已是道:“王慎,送王后回去。” “喏。”王慎低头答应,他来到夷光身前,轻声道:“娘娘,大王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怕是您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还是大王气消了再说吧。” “来不及了。”夷光摇头,她心里清楚,夫差之所以假装取消婚约,是想哄着太王太后,让她能够走得安心;以太王太后的情况,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一定得赶在此事之前,让夫差真正取消婚事,否则就难了。 夷光朝夫差屈一屈膝,沉声道:“既然大王不肯取消赐婚,那我只有去求太王太后了。” “不许去!”夫差一惊,赶紧拦住道:“祖母已是在弥留之际,万万不可再惊动她了。” 夷光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当即道:“那就请大王下旨取消婚约,并收回赐婚旨意。” 之前夫差只“收回”赐婚旨意,并未另行下旨取消,这一次为避免类似的事情,夷光特意留了一个心眼。 夫差眸中迸出冷厉的寒光,夷光这样的话,已是近乎威胁了,若换一个人,早被他拖出去乱棍打死了,可偏偏是夷光,是他此生最爱的女子,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时间在这样的对视中一点一滴地过去,许久,夫差无奈地道:“你就一定要逼本王吗?” “夷光不敢。” “不敢?”夫差呵呵笑着,眼底尽是无奈之色,“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情吗?” “我……” “好了。”夫差长叹一口气,带着几分宠溺道:“本王输给你了,王慎,磨墨!” “多谢大王。”夷光大喜过望,连忙屈膝谢恩,这份旨意求得实在不容易,不过还好,一切未晚! 在夫差磨墨拟旨之时,伍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伍子胥面色阴霾地盯着笑容满面的伯嚭,寒声道:“你来做什么?滚!” “本官自是来看望伍相国……不对,你现在已经被大王贬为庶人,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了;本官该叫你伍员才是。” 伍子胥瞪着那张惹人生厌的脸,喝斥道:“没长耳朵吗,这里不欢迎你,滚!” 伯嚭面色一寒,旋即又笑容满面,“你这臭脾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伍员啊伍员,你当初要是能稍稍收敛一下脾气,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可惜啊可惜。”说着,他看了一眼四周,道:“榕儿呢,怎么不见她?” “与你无关。”伍子胥面无表情的说着,他素来是个刚硬之人,哪怕如今沦落,也绝不会向他人低头,更别说是昔日的仇人了。 伯嚭故作诧异地道:“榕儿是我即将过门的夫人,怎会无关。” “呸!”听到他厚颜无耻的话,伍子胥一口啐在地上,恨声道:“大王早已取消了你与榕儿的婚事,也收回了赐婚旨意,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是吗?”伯嚭笑意深深地取出藏在袖中的卷轴,展开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伍子胥随意瞧了一眼,下一刻,登时面色大变,当即就要上前抢夺,却被伯嚭避过,后者洋洋得意地道:“如何啊?” 伍子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从哪里偷来的?” “什么叫偷来,你见过偷王旨的吗,这是大王赐下的。”伯嚭话音未落,伍子胥已是连连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明明……” “明明收回了旨意是吗?”伯嚭接过话,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阴森可怖,“我告诉你,大王从来就没收回过旨意!” 伍子胥还未来得及说话,一道人影已是奔过来,正是伍榕,她指着伯嚭厉声道:“你胡说!胡说!” 伯嚭笑眯眯地道:“夫人,你来啦。” 伍榕气得浑身发颤,怒斥道:“谁是你夫人,不要脸的老东西!” 伯嚭目光一阴,随即又笑了起来,“夫人想来也是出身名门,怎得这般粗鲁;不过不要紧,待我俩成亲之后,为夫会慢慢教你!” 伍榕面色一白,咬着银牙道:“大王亲口答应太王太后,取消婚事,旨意一早就收回了。”说到这里,她恍然道:“我知道了,这王旨定是你伪造的。” “愚蠢!”伯嚭不屑地说了一句,“实话告诉你,大王收回的那道旨意才是假的,是空白的,你我婚约从未取消!” 伍榕犹如五雷轰顶,踉跄着后退数步方才勉强站稳,颤声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为了让太王太后能够安心离去。”伯嚭阴阴一笑,“今儿个宫里传来消息,太王太后已是弥留之际,就这两天的事情了,太王太后一走,你我就立刻成亲。”说着,他伸手去摸伍榕的脸颊,后者未及闪躲,被他轻浮,又羞又怒,下意识地甩手过去。 这一下打得并不重,落在伯嚭脸上就与蚊子叮咬差不多,后者却是反手一个巴掌,狠狠掴在伍榕脸上,力气之大,将她掴倒在地,脸颊瞬间肿了起来。 伍子胥大惊,急忙扶起伍榕,口中怒斥道:“伯嚭,你怎敢如此放肆!” “我教训未过门的媳妇,何来放肆二字。”伯嚭面色阴冷地道:“倒是你,一介平民,居然敢直呼本官的名讳,该死!”说着,他唤过带来的护卫,道:“去,给本官好好掌他的嘴!” “你敢!”伍子胥气得须发皆张,想他屹立朝堂几十年,从来都是一呼百应,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 “还不快去!”伯嚭催促着那两名脚步踌躇的护卫。 护卫无奈,只得来到伍子胥面前,低低说了声“告罪”,闭起眼睛往伍子胥脸上掴去,一掌接着一掌,沉闷的巴掌声在这曾经荣极一时的相国府上空响起,成为伍子胥这辈子最羞辱的记忆。 伯嚭眯起的眼睛里充满了报复的得意与快感,多少年了,多少年被伍子胥死死压在脚下,仰他鼻息而活,如今终于连本带利讨要回来了,真是痛快! 这样足足掴了十几掌,掴得伍子胥耳鼻出血,伯嚭方才懒懒地抬手,“好了,本官大人大量,小惩一番就算了。”说着,他走到伍榕身前,拍着她的脸颊道:“夫人,为夫过几日就来接你,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千万别饿瘦了,为夫会心疼的,哈哈哈!”伯嚭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泪流满面的伍氏父女。 伍子胥踉跄着走到面若死灰的伍榕身前,老泪纵横地道:“是义父连累了你,义父对不起你!” 伍榕摇头,哑声道:“是榕儿没用才对,看到贼人羞辱义父,却什么都做不了。” 听到这话,伍子胥越发垂泪不止,他哽咽道:“你别怕,义父就算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绝不会让你嫁给那个贼子。” “没用的。”伍榕摇头,凄然道:“大王宁可欺骗太王太后也要赐婚,可见他是真的恨极了榕儿!” “他若不肯收回,我就……就……”伍子胥悲哀的发现,他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了抗衡夫差的手段,只得道:“我就一头撞死在他的面前。” “千万不要!”伍榕连忙摇头,“这件事榕儿已想到办法解决,义父切勿冲动,若您再因榕儿受伤,那榕儿真是万死亦难辞其咎了。” “你?你有什么办法?”伍子胥诧异地问着,“太王太后如今病重弥留,又哪里顾得上你。” “榕儿知道,所以榕儿打算去求王后娘娘。”伍榕微笑着回答,脸颊上鲜红的指印在这样的笑容下显得份外扎眼。 “施夷光?”伍子胥诧异,随即连连摇头,“她怎么会帮我们,你糊涂了!” “会的,义父你一直都误会了她。”伍榕语气是少有的轻柔温和。 伍子胥沉默不语,半晌,他神色复杂地道:“可……可就算她肯,咱们也没办法送信出去啊。” “榕儿自有法子。”说着,伍榕道:“榕儿很累,想去歇会儿。” 伍子胥连连点头,“好好好,快回去,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嗯。”伍榕乖巧地应着,目光却一直依依不舍地徘徊在伍子胥苍老的面容上,自禁足后,后者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身子也佝偻了起来;不像以前,虽然老了,却精神矍铄,不失风采。 “义父,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伍榕突如其来的话令伍子胥一怔,旋即苦笑道:“义父一把年纪,活不活得无所谓,只盼你能够脱离苦海,莫要再受苦,若是……”伍子胥神色复杂地道:“我当年不将你带回来,就不会有今日之祸了。” “若非义父,榕儿早已不在人间,义父之恩,榕儿永远都会记得,也一定会还,哪怕……赔上榕儿的性命。”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伍子胥并未听见。 “快一些!”夷光抬手掀起帘子,催促着前面赶车的车夫。 王慎也在,瞧见夷光着急的模样,笑道:“其实传旨的事情,让小人做就是了,娘娘实在不必专门跑一趟。”夷光与夫差大婚在即,宫里的人皆已经改口称其为娘娘。 夷光眉尖微蹙地抚着胸口,“不知为何,从刚才起,我这心里总是不**宁,怕是要出什么事。” “大王旨意都下了,断然不会再有任何变故,娘娘尽可宽心。”面对王慎的劝说,夷光微微点头,然而心里头那丝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 在夷光的一再催促下,马车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便赶到了伍府门前,王慎扶着夷光走下马车,抬头望见门楣上那块被写着“伍府”二字的牌匾,不由得叹了口气。 曾经的相国府是何等风光,门庭若市,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如今一朝失势,顿时门可罗雀,真是世态炎凉。 ------------ 第八十四章 造化弄人 士兵瞧见王慎手中的王旨,当即推开红漆斑驳的大门,露出因为没人打扫而满是落叶的庭院,一阵秋风吹过,卷起枯黄的落叶在半空中打转。 二人穿过中庭,来到后院,伍子胥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伍子胥被禁足后,夷光就没再见过他,如今瞧见,方才发现他一向挺拔的背脊如今佝偻的厉害,整个人犹如老了十几岁。 “伍老大人。”听到王慎的声音,伍子胥那双死寂的眼睛露出一丝激动,但在瞧见王慎旁边的夷光时又冷了下去,漠然道:“你们来做什么?” “好事啊!”王慎满面欢喜地道:“大王决定收回伍姑娘与太宰大人的婚事,伍老大人可以放心了。” 听到这个,伍子胥顿时想起伯嚭刚才得意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亏得你还有脸说这话,大王身为一国之君,却出尔反尔,欺骗臣子,是何道理!” 王慎被他骂得莫名其妙,连忙问是何缘故,待得知伯嚭刚刚来过,且将伍子胥父女一顿羞辱后,面色微微一沉,这个伯嚭真是过份,幸好夷光求来了旨意,否则安阳郡主这一辈子真是毁了。 “老大人莫急,施娘娘已经知道这件事,所以特意求来王旨,解除郡主与太宰大人的婚事。” 伍子胥将信将疑地道:“此话当真?” “黄绫黑字,岂能有假。”王慎一边说着一边将捧在手中的王旨递了过去,伍子胥仔细看过后,果与王慎所言一般无二,这才放下心来。 待得收起王旨后,伍子胥神色复杂地朝夷光施了一礼,“多谢施……娘娘不计前嫌,求小女于水火之中。” “娘娘”二字的喊出,意味着伍子胥承认了夷光即将成为吴国王后的事实。或许,他仍介怀夷光越女的身份,但夷光的这份胸怀与善意,足以让他折服。 “老大人客气了。”夷光微一欠身,道:“郡主呢?” 伍子胥回过神来,连忙道:“小女在屋中,老夫这就去叫她。” 几人来到伍榕屋前,连着唤了数声都不见里面答应,伍子胥疑惑地道:“难道是出去了?” 伍子胥试着推了一下门,发现并未反锁,遂推门走了进来,待看到房中的情景时,他大呼一声,险些晕厥过去。 伍榕就在屋里,被一根绳索悬着脖子,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中,王慎大惊失色,赶紧与夷光一起上前将她抱了下来。 在将伍榕放平后,夷光立刻探查她的鼻息与脉博,皆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机。 “怎么样,小女还有救吗?”面对伍子胥迫切的询问,夷光闭一闭目,涩声道:“生机尽断,无法可救!” 伍子胥喃喃念着这八个字,下一刻,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衣襟,夷光大惊,急忙为其把脉,发现他的脉息很乱,五内俱伤,赶紧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入伍子胥周身要穴之中,随着一根根银针入体,伍子胥苍白骇人的脸庞有了一丝血色。 王慎紧张地问道:“老大人怎么样了?” 夷光轻吐一口气,道:“伍相年事已高,又积郁多时,五脏六腑早已有了暗伤,如今急怒攻心,一下子就暴发出来了。”说着,她对垂泪不止的伍子胥道:“待会儿我再给伍相开几贴葯,按时服用,应该能压制内伤,但想要好转,还得您自己放开胸怀。” 伍子胥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伍榕尚有余温的尸体痛哭不已,绝望哀恸的哭声催人泪下。 在这短短数月之间,他失去了视若亲子的夫差,失去了执掌半生的权力,受尽世人的冷眼嘲讽,更被昔日的对头踩在脚下狠狠奚落,如今连唯一的义女也失去了…… 听着伍子胥苍老悲恸的哭声,王慎心酸不已,正想安慰几句,眼角余光瞥放搁在桌上的一块绢帛,取过一看,连忙道:“老大人,这是郡主留给您的信,您快瞧瞧。” 伍子胥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张轻若无物的绢帛,仔细看着伍榕留在世间最后的痕迹,原来……伍榕早已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来结束这场荒唐的婚事,在信的最后,她感谢夷光所做的一切,并希望夷光能帮忙请旨解了伍子胥的禁足,让他能够安享晚年。 “榕儿,你怎么这么傻,该死的人是为父啊,为父害了你!”伍子胥绝望的痛哭声响彻在偌大的宅院中 夷光木然走出伍府,登上候在外面的马车,直至车帘垂下,一直强忍着的珠泪方才潸然而下,她这一路紧赶慢赶,终归还是晚了一步,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夫差得知伍榕死迅,大是震惊,他没想到伍榕如此刚烈,真的宁死也不肯嫁给伯嚭,暗自后悔自己的冲动,无奈大错已经铸下,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唯一能为伍榕做的,就是下令解除伍子胥的禁足,并追封伍榕为公主,以国葬之礼下葬,极尽哀荣。 自从这件事后,夫差对伯嚭彻底冷淡了下来,反倒是对范蠡百般宠信,圣眷隆隆,一月之内,连升三级,跃居百官之上,仅次于伯嚭。 这样的圣眷令伯嚭不安,他有一种预感,若是由着这么下去,范蠡很快会变成伍子胥第二,到时候,这朝堂怕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必需除掉范蠡,就像除掉伍子胥一样,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八月,馆娃宫落成,夫差与夷光在馆娃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举国同庆,就连各诸候国也都派使者前来恭贺,送上丰厚的贺礼,尤其是越国,送礼的人延绵数里,一时成为人间佳话。 大婚这日,在夷光的请求下,做为越王的勾践得以离开马厩,来到馆娃宫观礼,后者涕泪横流,一再感念吴王大恩。 宴席过后,夫差来到内殿,夷光端坐在宽大的床沿,一身朱红蹙金描凤嫁逶迤于地,犹如盛开的繁花;头上戴着翎毛凤冠,额前垂下一缕缕珠络,在通明的烛火照耀下宝光熠熠。 夫差缓步走到夷光身前,轻轻揭开那一层珠络,动作温柔轻缓,犹如是怕惊着了夷光。 待得珠络散尽,一张姿容绝世,顾盼倾城的脸庞出现在夫差面前,他深情痴惘地端视着,随即在夷光身边坐下,紧紧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柔声道:“你终于成为我的妻子了,真好!” 夷光目光温柔地望着他,轻声道:“大王厚爱,夷光无以为报,唯有一生相随,祝愿郎君千岁长安。” “是你厚爱本王才是。”夫差揽住夷光,感慨道:“本王前世不知积了多少福报,今生才能娶你为妻。” 夷光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轻声道:“多谢大王让越王前来观礼。” 夫差俯身在她额间烙下一个轻吻,眸中是似海深情,“你我结为夫妻,吴越两国便如亲家,越王观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紧一紧手臂,又道:“待过些日子,本王便放了越王,将他送回越国,从此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夷光感动不已,泪光盈盈,眼瞅着就要落下,夫差伸手按在她的眼皮上,轻声道:“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不许哭。” “嗯。”夷光点头,努力将泪意逼了回去,“多谢大王。” “嘘!”夫差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一丝轻笑道:“今夜我们只谈情不谈谢。” 夷光掩唇轻笑,那份自然流露的美态,看得夫差痴了神,“既然不能说谢,那夷光为大王跳一支舞,可好?” 夫差饶有兴趣地道:“当然好,本王还从未见过你跳舞。” 夷光嫣然一笑,缓步来到院中,在那如水一般的朦胧月光下翩然起舞,长袖飞舞,裙裾飘扬,当真犹如仙子一般,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夫差兴之所至,命人取来佩剑,为夷光舞剑助兴,每一次相视,每一个转身,彼此眼中都是浓到化不开的情意。 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样吧…… 一片明月照两心,别处笑声作哭音。 范蠡一人孤零零坐在太湖畔,目光悲哀地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馆娃宫,澄黄的酒液不断灌入口中,在他身边是数魂空了的酒罐。 夷光终于成为吴王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一如他们最初计划的那样,可他的心却那么疼,像有无数柄匕首在剜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夷光,想起那个坚强勇敢的女子…… 爱吗? 是的,他爱夷光,可同时,他又清楚知道,夷光不会属于他,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他的爱……注定没有结果。 冬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垂目道:“夜寒露重,先生该回去了。” 范蠡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我想再坐一会儿。” 冬云没有再劝,而是俯身坐在他身边,拿过他手中的酒坛大口大口地饮着,喝得倒是比范蠡还要厉害。 范蠡夺过酒坛道:“一个姑娘家怎可这样喝酒。” 冬云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原来先生还记得我是姑娘家吗?” “当然。”范蠡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冬云沉默良久,道:“先生有后悔过吗?” 范蠡默然不语,许久,他低低道:“有没有都不重要了,一切已成定局。” “既然先生明白,为何还要借酒消愁?” 范蠡摇晃着酒坛,涩然道:“明白是一回事情,放下又是另一回事情;若人人都能轻易放下,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爱情痴缠了。” 望着神色悲凉的范蠡,冬云脱口道:“那我呢?” 范蠡望了一眼悄然站在远处的黑影,对冬云道:“有人一直在等你,莫要辜负了他。” 听到这话,冬云激动地道:“先生让我不要辜负,那你自己呢?难道这么多年,你还不懂我的心意吗?” 范蠡叹息一声,望着夜空中将圆未圆的明月幽幽道:“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不过是凭添烦恼罢了?” 冬云鼻子一酸,哽咽道:“所以在先生心中,冬云只是一个烦恼?” “你帮我许多,又岂会是烦恼,只是……”范蠡抚过冬云浓黑如墨的发丝,轻声道:“你该有更好的人生!” 冬云不假思索地道:“可我只想在先生身边。”说着,她又道:“若我的情困扰了先生,那么,我愿意断了这份情。”随着这句话,冬云竟是拔出长剑,割断了一缕秀发。 范蠡万万没想到她对自己竟然如此情深,深到宁可情断也不愿离开,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许久,他抚过冬云肩上那一缕断发,怜惜地道:“范蠡……不值得你如此。” 冬云含泪道:“只要能追随先生身边,什么都值得。” 在这句话后,二人谁也没言语,只是一口接一口地饮着辛辣的酒液,冬云酒量浅,很快便酩酊大醉,人事不醒。 看到冬云酒醉,那个一直站在暗处的人影终于动了,一路走到冬云身边,正是繁楼。 他俯下身,拾起冬云斩落在地上的断发,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携带的香囊之中,随后将冬云抱起,离开了此处。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与范蠡说一句话,而后者也没有阻止,任由他带着冬云离开。 冬云对他情深,繁楼又何尝不是对她情深…… 爱而不得,造化弄人。 ------------ 第八十五章 密道擒人 再说馆娃宫那边,夷光一曲舞罢后,夫差携着她的手正要入内,一名宫人匆匆而来,神情慌张地道:“启禀大王王后,太王太后病危!” “你说什么?”夫差大惊,急忙道:“白天大婚行礼之时,祖母不是还好端端地吗,怎么会一下子病危?” “小人也不清楚,但这是百宁殿传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宫人话音未落,夫差已是疾步离开,夷光连忙跟上去,“臣妾懂得医术,或许能帮上忙。” “也好。”夫差心乱如麻地点点头。 二人一路紧赶,很快便到了百宁殿,大殿灯火通明,一众太医都在,面若死灰地跪在地上。 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太王太后,夫差鼻子一酸,疾步上前,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哽咽道:“祖母,孙儿来了!” 听到夫差的声音,太王太后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眸里是一如既往对夫差的爱惜,“哀家本想熬过今日,可惜……撑不过去了。” “不会的,祖母一定会没事的。”夫差急切地说着,朝正握着太王太后另一只手把脉的夷光投去期翼的目光,可惜,等来的是夷光的摇头。 夫差痛声道:“怎么会这么快?明明白天还十分精神。” 夷光拿起掉在地上的瓷瓶,那里本该盛着她给太王太后制做的续命丸,可现在已经空了,“太王太后应该是一口气吃了剩下的续命丸,激发出体内残存的精气,在短时间内看起来精神十足,犹如病愈了一般,可是一旦精气耗尽,便回天乏术。” 太王太后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哀家的孙儿大婚,自然不能缺席。” “祖母……”想来爱护自己二十多年的祖母就要离去,夫差忍不住落下泪来。 太王太后吃力地抚着夫差抽动的肩膀,“莫哭;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能够看到你成亲,哀家已经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话,夫差越发难过,哽咽道:“孙儿舍不得祖母。” 太王太后怜惜地道:“哀家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你切要小心,不要被小人迷惑,坏了你父亲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说着,她又语重心长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要记住啊。” “孙儿记住了。”夫差用力点头,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 太王太后疲惫地点头,道:“哀家想与夷光单独说几句话,你们都退下吧。” 待众人退出大殿后,太王太后望向穿着王后嫁服的夷光,道:“榕儿死了是不是?” 夷光骇然一惊,她与夫差怕太王太后重病之下受不了这个打击,所以伍榕的事情一直牢牢瞒着,不许任何在太王太后面前提前,她又怎么会知道? 太王太后看出夷光心中的疑惑,虚弱地道:“那么多人进进出出,总归有一言半句的泄露。” 夷光无奈地道:“孙媳赶过去的时候,郡主已经悬梁自尽。”说着,她伏身磕头,“孙媳有负祖母托付,请祖母责罚。” 太王太后长叹一声,浑浊着目光混着痛惜与释然,“哀家不知具体情况,但哀家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起来吧。”待夷光在床边坐下后,她感慨道:“或许这就是榕儿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夷光柔声宽慰道:“下一世,伍姑娘一定会投一个好人家,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希望如此。”太王太后感叹了一句,又望着夷光道:“你是一个好姑娘,哀家也看得出,差儿是真心喜欢你,但你要记住,君王始终是君王,伴君如伴虎,切勿步了伍员与伍榕的后尘。” 夷光看得出,太王太后是真心把她当成孙媳,为他着想,含泪道:“多谢祖母,孙媳谨记您的教诲。” “记住就好……”太王太后颔首,下一刻,她突然双目大睁,神情激动地伸向虚空处,喃喃道:“诸樊,诸樊……” 夷光知道这个名字,是夫差的祖父,太王太后的夫君,早在多年前便已经过世了。 太王太后的手伸到一半,颓然落下,一动不动地垂在床沿,从此再没有抬起过…… 这一夜,宫人尖细报锐的报丧声传遍了整座王宫,“太王太后薨。” 太王太后过世,最伤心的莫过于夫差,亲自为太王太后守灵,出殡之日,他一路扶灵哀哭;并下令举国同悲,一年内禁止宴乐婚嫁。 夫差每每想起太王太后便哀恸难止,为免睹物思人,在伯嚭的建议下,干脆迁居馆娃宫,朝政也一并搬到了馆娃宫。 夫差这个举动,令文种大喜过望,要知道这馆娃宫是他一手修建的,里面密道重重,恰巧,夫差居住的寝宫就在一条密道,只要他潜入密道之中,就可以探听到夫差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自那以后,文种便日日经由密道来到夫差寝宫之下,窃听朝事,多日下来,真让他听到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 伯嚭自被夫差冷落后,一直想方设法地希望重夺圣眷,每每见到夫差都是歌功颂德,百般讨好;可惜夫差待他始终淡索索,远不及范蠡。 伯嚭嫉恨之余,想起公孙离曾透过范蠡很有可能就是子皮的事情,当即派人去越国调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果真查到了范蠡底细。 伯嚭大喜,当即将此事奏禀夫差,他满以为这一次能够彻底除掉范蠡,岂料夫差并未恼怒,一来,仅凭伯嚭一面之言,不能确定范蠡就是子皮;二来,范蠡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文武双全,就算当真是子皮,夫差首先想到的,也不是除去他,而是让他真心投靠吴国。 夫差对范蠡的看重,令伯嚭越发不安,几经思索,想出了一条毒计,微笑道:“大王想知道范蠡是不是子皮,又是否真心投靠咱们吴国,臣有一法。” 夫差饶有兴趣地道:“什么法子?” 伯嚭笑着说出两个字来,“伐越!” 夫差一怔,道:“进攻越国?” “正是。”伯嚭堆着笑容道:“若范蠡心在大王这里,那他一定会助大王彻底消灭越国;反之,他必会百般阻止。” 夫差犹豫道:“这几年伐越败齐,国力折损不少,若是再动干戈,恐怕会影响国本。” 伯嚭连忙道:“我吴国地大人多,区区折损根本不算什么;再加上这几年来大王的英明领导,如今的国力早已经强盛过往昔,乃是春秋一霸,灭掉区区一个越国,根本不在话下。”说着,他又道:“臣愿意领兵出征,为大王开疆拓土,死而后已。” “此事关系重大,且让本王再想想。”虽然伯嚭吹得天花乱坠,夫差始终心有顾虑。 在他们君臣言语之时,文种就在密道之中,附耳窃听,听到伯嚭这个小人为了对付范蠡怂恿吴王伐越,恼怒不已,不过他怕被夫差听见,不敢说出口,只在心中暗骂。 如此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夫差与伯嚭都离开之后,方才愤愤地怒骂了几句,随即离开了密道。 文种万万想不到,那几句怒骂已是闯下大祸。 夫差离开寝殿后,本想去看望夷光,走了几步想起忘了拿要送给夷光的东西,便又折返,岂料刚一进殿,便听到似乎有人说话,但殿中除了他之外,就只有跟在后面的王慎,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这声音……从何而来? 夫差是一个疑心极重之人,当即命人搜查,虽然并未有结果,但自那以后,他便留起了心。 两日后,他又一次听到了细微的踱步声,这一次,他命禁卫彻查寝殿,一块砖一块砖的检查,在如此细致的搜查之下,果然发现殿中藏有密道,而入口就在他的卧榻之下。 一想到自己每日酣睡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犹如长刀时时悬于颈间,夫差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来。 夫差惊怒之余,却没有声张此事,馆娃宫中风平浪静,犹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翌日,文种与往常一样,经由密道来到夫差卧榻之下,人还没站稳,便被事先埋伏在这里的禁卫一举擒获,押到了夫差面前。 看到文种,夫差哪里还会不明白,文种当年之所以献上家财修建馆娃宫,就是为了今日。 他当即将文种关入地牢之中,并且派人日夜审迅,下了死令,一定要撬开文种的嘴。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除了王慎与几个亲信,再没人知道,就连夷光也被蒙在鼓中,倒是范蠡传来消息,说文种已经失踪数日,遍寻不见人影。 这日,天气正好,夷光将葯材拿到院中晾晒,突然间,一双手自后向前环住了她的腰,将她吓了一跳,待得看清来者后,方才松了口气,嗔笑道:“大王什么变得这样顽皮?” “吓到你了?”夫差绕到她身前,温柔地抚着她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的脸庞。 夷光忍着笑,故意道:“是呢,大王准备怎么赔臣妾?” 夫差故作为难地想了想,笑道:“还好本王今日带了东西来,否则还真让你难倒了。”说着,他朝捧着锦盒的王慎看了一眼,后者会意地走上前,打开锦盒,里面是两个木偶,一男一女,大约只有一个手掌高,却极其精致,眼耳口鼻,手足俱全,就连那衣裳,也是层层叠叠,绣工精巧,所有的一切都与真人一般,只是缩小了数倍。 夷光仔细打量着那两个木偶,发现五官眉眼竟是像极了她与夫差,连那衣裳也与他们大婚时所穿的一般无二,女的长袖飞扬,似在起舞,男的手里则拿着一柄剑,仿佛在伴舞。 夫差淙淙如泉水一般的声音在夷光耳边响起“这是本王让能工巧匠照着你我二人大婚那夜共舞的样子雕刻而成,你可喜欢?” 望着那一对木偶,夷光心底漫出无尽的柔软情意,含笑道:“大王如此用心,臣妾怎么会不喜欢。” “那就好。”夫差望向夷光的眼眸中满是宠溺之色,“看看他们脚下。” 夷光依言将两个木偶倒转过来,只见男的那个脚底各刻着一个“一”字,女的一只脚底刻着“生世”,另一只脚则刻着“双人”。 “一、一、生世、双人?”夷光喃喃念着这几个看起来完全没有丝毫联系的字词,疑惑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看到夷光疑惑不解的样子,夫差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王后素来冰雪聪明,慧质兰心,不妨再想想。“ “大王这是卖起关子来了呢。”夷光娇嗔了一句,又将目光放在那几个字词上,待得组合了几次后,终于让她猜出了其中奥秘,含了一缕恬静的笑意道:“一生一世一双人。” “正是!”夫差握紧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道:“这一生一世,本王谁都不要,只要你,本王的王后。” “臣妾……本来就是大王的。”后面那几个字夷光说得轻如蚊呐,却还是被夫差听见,后者顿时心情大好,朗声大笑,倒是将夷光笑得不好意思,满面通红地别过身去,“不理您了!” “好好好,本王不笑,不笑了。”话虽如此,夫差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令夷光娇羞不已。 待得这番笑闹过来,夫差道:“知道为何本王的脚上,只有两个一吗?” “臣妾不知。” 夫差正色道:“两个一,既代表你与我,也代表本王一个人并不完整,只有在遇到你时,本王的人生才会完整圆满!” 夷光感动不已,口中却故意道:“说得可真好听,看来大王平日里没少哄那些个美人贵人,练了一嘴的好情话。” 夫差以为她当真不相信自己,不禁有些着急,“本王发誓,从未对别人说过话。你若不信,可以问王慎,他整日跟在本王身边,最是清楚不过。” 夫差并不是一个擅于说情话的人,且又是一国之君,天下女子趋之若鹜,根本不需要他说情话来说。这世间,也就一个夷光能让他费心思量,处处讨好。 看到夫差认真着急的模样,夷光再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臣妾与您开玩笑呢,您倒还当真了。” 夫差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屈指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笑斥道:“好你个妮子,连本王也骗,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夷光抚一抚额头,正要说话,意外瞧见刻在木偶脚下的年月日,那几个字极小,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落款之日是七日前,也就是说那会儿就已经做好了。 她随口道:“既是五日前做好的,大王怎么今儿个才拿过来?” “原本七日前就要拿来的,岂料……”话说到一半,夫差突然停了下来,夷光疑惑地道:“岂料什么?” ------------ 第八十六章 中计 “没什么,出了一些事情,本王已经处理好了。”虽然夫差说得轻描淡写,但夷光还是从他眼底寻到了一丝阴霾。 待夫差走后,她让阿诺去打听一下,看看七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诺这一去就是大半日,直至傍晚时分方才回来,一脸神秘地道:“奴婢问了前几日轮值的禁卫,听他说,大王抓到了一个潜入馆娃宫的奸细。” “奸细?”夷光惊讶地道:“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大王把这事压了下来,不让人声张呢;要不是那名禁卫与奴婢有几分相识,又爱喝几口酒,他也不会说。” “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清楚,不过……”说到这里,阿诺神色一紧,附在夷光耳边低声道:“那人是通过密道进来的,这馆娃宫是文种先生修建的,偏巧他又失踪了,您说……大王抓的,会不会就是文种先生?” 夷光面色凝重地道:“有这可能,知道被关在哪里吗?” 阿诺点头道:“关在离此不远的地牢里,不过那里有人日夜守着,没大王的许可谁也进不去。” “知道了,你设法将此事告诉范先生,让他小心一些,并且试法探一探地牢里的情况。” 阿诺应了一声,忧声道:“若真是文先生,他会不会把咱们的事情供出来,奴婢可听说了,负责审讯的那个图匕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 夷光望着窗外昏黄的天光,目光复杂地道:“希望不会吧。” 冬天的夜,特别漫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响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一个人意态悠闲地坐在椅中剥着金黄的橘子,在他对面,是四脚被绑在木桩上的文种,惨叫声正是他发出来的。 一根根细长的铁钉,在禁卫手里变成了最可怕的刑具,一点一点刺进文种手指中,正所谓十指连心,这痛楚非常人所能承受。 图匕将橘皮掷入火盆之中,升起一丝与这地牢格格不入的清新香气,他剥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颔首道:“嗯,不错,甜得很。” 他走到文种面前,挥手示意禁卫退下,扬着手里令人垂涎欲滴的金黄橘子道:“可要来一瓣?” 文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下一刻,他猛然张嘴往图匕脸上吐去,后者反应倒也快,举起橘子挡住了文种的唾沫。 图匕看着橘子上混着血液的唾沫,摇头道:“可惜这么甜的橘子,好久没吃到了。” 文种恨声道:“你要杀就杀,别在这里白费力气!” “倒有几分骨气。”图匕微微笑着,半点也不生气,在将橘子随手扔入火盆中后,他拍一拍手道:“放心,你一日不说实话,我就一日不会让你死。” 图匕慢悠悠地道:“你曾在越国为官,应该是越国的奸细吧,至于同党,让我猜猜……”他一根根拔出钉在文种指间的铁钉,突然道:“郑美人?” 文种痛得浑身冒汗,倏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下意识地道:“你怎么知道?” 图匕笑容满面地道:“看来我是猜对了。” 文种意识到自己在剧痛之下大意失言,立刻闭起了嘴巴,任图匕如何试探逼问,都不再吐露一个字,不过夫差既然能让图匕来审他,又岂是好打发的。 “不说也没关系,我再猜猜,你们千方百计送郑旦入宫,必定是想行美人计,但我有一事不同,王后明明比郑旦貌美百倍,又是大王真正的救命恩人,为何要刻意扮丑,充做丫环?实在不合情理。”他拧着眉头思索片刻,道:“除非……那会儿出了什么事,让王后无法及时赶到,只能让郑旦顶上。” 文种被他说得心惊肉跳,这个图匕实在太精明了,仅凭“郑旦”二字,就推测出了如此多的事情;若是自己再多说一些,恐怕所有秘密都要被他揭出来了。 图匕一直在留意文种的神色,见他露出惊慌之色,便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追问道:“如此说来,王后果然也是越国奸细?” 文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半晌,忽地道:“你真想知道?” “你若肯说,自是最好不过,也省了这许多皮肉之苦。” 文种冷笑道:“你想知道,大可以自己去问王后,只是不知道吴王发现你怀疑他挚爱的王后,会不会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图匕面色一冷,一把掐住文种的脸颊,咬牙道:“死到临头还牙尖嘴利,看来这皮肉之苦,受得还不够多。来人,继续行刑!” 残酷的刑罚不断挑战人所能承受的极限,文种一次次晕过去,又一次次又冷水泼醒,到后面已是体无完肤,但他仍然牙关紧咬,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文种想死,可图匕却千方百计的不让他死,每次发现他快承受不住的时候,就会停下行刑,然后让人熬到一大碗参汤,强行灌下去,令他始终吊着一口气,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让图匕审讯文种的同时,夫差也在派人调查文种的底细,甚至将当年修建馆娃宫的工匠都找了回来,点算之下,发现少了百余人,几经追查,发现这些人表面是吴人,其实都是伪造的,且都与文种有着特殊的联系,其中几人更被查实是越人。 至此,文种是越国奸细的身份被彻底坐实,而他在越国的那段经历,也被挖了个底朝天,一并被挖出来的,还有那个一直如同阴魂一般挥之不去的子皮! 难道……范蠡真是越国子皮? 望着手中的竹简,夫差陷入了沉思之中,王慎不敢惊扰,屏息站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夫差突然道:“传伯嚭来见本王。” “是。”王慎躬身退下,不出一个时辰,他便带着伯嚭走了进来,后者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谄媚笑容,“参见大王,大王千秋鼎盛,如日中天!” 夫差没理会他的奉承,径直问道:“你与文种是何关系?” 伯嚭还不知道文种被抓的事情,听到夫差突然问起一个商人,不由得愣了一下,“大王怎么问起这个来?” “你只管回答就是了。” 见夫差面色不愉,伯嚭不敢再多问,小心翼翼地道:“臣府中所用的茶叶胭脂,都是他负责供应的,算是有些生意往来。” “往来?”夫差冷笑道:“怕是他免费赠予你的吧?” 伯嚭讪笑着不敢答话,那厢,夫差又道:“可知当初公子山手中的那张馆娃宫图纸从何而来?” 伯嚭仔细回想了一下,道:“臣曾无意中听二公子提起过,似乎是文种给他的。” “果然是他!”夫差恨恨地一捶桌案,面色铁青得可怕,伯嚭原本还想顺道夸文种两句,看到夫差这副如同要噬人一般的神色,赶紧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夫差压下心中的怒火,目光冰冷地盯着忐忑不安的伯嚭,“他都与你说过些什么?” “臣与他只是泛泛之交,并无多少往来,说得话更是屈指可数。”伯嚭努力与文种撇清关系。 “是吗?”夫差冷笑连连,显然并不相信伯嚭的话。 “千真万确,臣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大王。”伯嚭再三否认,就差没指天起誓了,随即道:“不过臣知道他与二公子相交甚深,经常一起饮酒谈天,称兄道弟。” “大王,这文种到底怎么了?”伯嚭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问出了声。 “他是越国奸细,借着商人的身份盘踞在姑苏,伺机兴风作乱。”夫差自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如果文种此刻站在他面前,怕是会一剑挥下。 伯嚭骇然失色,惊呼道:“他……他竟然是奸细?” 伯嚭脑海中迅速闪过刚从越国凯旋归来那会儿,文种花言巧语怂恿自己保住越王勾践的性命一事;幸好大王并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一定会龙颜大怒,活扒了自己的皮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伯嚭一阵后怕,悄悄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道:“这个文种实在胆大包天,臣这就去把他抓来。” “不必了,他已经在本王手中。”夫差冷冷说了一句,眸光冰冷地道:“本王要知道,他还有多少同党。” 伯嚭眼珠子一转,连忙道:“文种与范蠡走得很是亲近,犹如兄弟一般,文种是越国奸细,这范蠡也必要逃脱不了干系,他一定就是那个子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越王宫逃脱,改名换姓来到都城。” 夫差面无表情地道:“你倒是时刻惦记着范蠡,怎么,就这么容不下他?” 伯嚭连忙喊冤,“臣对范蠡并无半点意见,臣是怕大王被小人欺骗,坏了春秋大业!” “够了!”夫差被他说得心烦意乱,来回踱了几趟步后,阴声道:“将文种被抓的消息传出去,本王倒要看看,这范蠡究竟是不是奸细!” “是。”伯嚭赶紧答应,在他的安排下,不出一日功夫,整个姑苏城的百姓都知道城中最有名的商人文种是越国奸细,被吴王给抓了,不日之内便要斩首示众。 夫差是想借这件事试探范蠡,殊不知后者已经从夷光口中知道了文种被抓的消息,这几日一直苦思解救之法。 他与文种虽然因为政见不和而翻脸,但终归都是越臣,都是为了越国的复兴;如今文种有难,他又岂能坐视不理;再说了,万一文种熬不过酷刑,将他们的事情说出来,所有人都会有危险,包括夷光! 只是那地牢守卫森严,想要救出文种,绝非易事,一个不好,反而会将营救的人也搭进去,所以才迟迟未曾行动。 而且这次夫差故意放出消息来,明明是想引文种的同党上钩,就更加不能冒然行事了。 这日,他上朝回来,冬云已是等在府中,瞧见他入内,上前低声道:“差不多通了。” 范蠡眸光微微一亮,道:“可有被发现?” “先生放心,我们行事一直很小心,并没有人发现。” “好。”范蠡走到屋中,沉声道:“吴王明日要出宫祭祖,大批禁卫会随行离宫,到时候京城防备松懈有,正是动手的时机。” 冬云颔首答应,又道:“那先生呢?” “我身为宰辅,当然要随行在侧。”听到这话,冬云忧声道:“先生与文种以前交往甚密,吴王知道文种被劫走,一定会怀疑到先生身上,这可如何是好?” 范蠡笑一笑,“我自有法子,你不必担心。”说着,他又叮嘱道:“记着,救出文种后,立刻回越国,千万不可停留。” “知道了。”冬云虽然依旧不放心,但她从来都是不会违背范蠡意愿的,所有关心与情意只能汇成一句话,“那先生一切小心。” 第二日清晨,明媚如金的阳光自天空中蓬勃洒下,预示着这将会是晴好的一天。 夫差率领百官浩浩荡荡地出城祭祖,正如范蠡所料,京中的禁卫比平日里少了许多。 冬云等人站在位于地牢后方的一座半山腰中,一得到夫差出城的消息,便立刻拨开一处不起眼的杂草堆,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举着火把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去,若是有人沿路测量,会发现这个地道是通向地牢的。 地牢守卫森严,哪怕是夫差出城,地牢的守卫也不会有所减少,想从正面攻进去,任他们的人手几乎没有任何胜算,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地下,出奇不意。 如今一直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方才走到尽头,冬云朝身后一个矮小的汉子点了点头,后者当即上前取出铲子开始刨土,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这土层飞快变少,不了一会儿便挖到了尽头,照进来一丝浑浊的亮光。 冬云知道此次任务的危险,所以极是谨慎,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没有人声后,方才拨开最外层的那些土,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牢房建在地下,无论地上是怎样的灿烂明媚,都照不到此处,只能借着两边几盏昏黄的油灯照明。 满身是血的文种被吊在木桩上,头低低地垂着,一动不动,想是晕过去了,除了文种之外,牢房中没有其他人,想是觉得他逃不走,到外头透气去了。 冬云一边往文种走去,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唯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个人影来,好在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路顺利地来到文种身边,替他解绳索。 文种一失去支撑,便软软倒在地上,同行的几人将他扶起,低低唤了几声后,文种渐渐醒转过来,看到冬云等人既惊又喜,激动地道:“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范先生让我们来救你。”冬云简短的说了一句后,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离开再说。” 文种点点头,借着旁人的搀扶,努力撑起身子,往地道走去,就在他们走到地道入口处的地方,一直紧闭的铁门突然打开,呼啦啦冲进来一堆人,为首的赫然就是伯嚭,在他身后跟着神色漠然的繁楼。 看到被团团围住的冬云等人,伯嚭得意地大笑,“哈哈哈,果然来的,大王真是料事如神!” 中计了! ------------ 第八十七章 今日之局 冬云面色煞白如纸,飞快衡量着双方实力以及突围的可能性,但结果令她失望,双方实在相差悬殊,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再者,伯嚭既是有备而来,必定备足人马,指不定外头还有多少人,以她的身手或可勉强冲出去,但再加上一个文种,那就真的毫无可能了。 所以,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那条地道,从那里走,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想到这里,冬云将手背在身后,朝文种做了个手势,后者会意,往近在咫尺的地道挪动着脚步。 就在伯嚭一只脚挪入地道,准备逃走的时候,地道里走出来几个人,皆穿着吴军的盔甲,拦住了文种的去路。 看到这里,冬云彻底死心了,他们根本就是一早发现了地道,只是秘而不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然后再前后夹击,将他们彻底堵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大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尔等就算插翅也难飞。”伯嚭得意地笑着,他其实早就看到了冬云背手于身后的动作,故意不说破,就是为了看他们绝望的模样,这种表情真是百年不腻。 冬云握住剑柄,紧咬着银牙道:“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伯嚭被她冰冷的目光盯得身子一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来人,将他们全数拿下!” 冬云武功虽强,可面对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敌人,终归是力不从心,在一番激战后,被人从后面偷袭,伤了手臂,血流如注。 看到被刀架住脖子的冬云,伯嚭终于放下心来,这个女子可真是不好对付,这种情况下还能连伤他数名手下。 “说,是谁派你来的?”面对伯嚭的逼问,冬云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要杀就杀,休想我答你一个字!” 伯嚭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照着冬云脸庞就是狠狠一掌,“死到临头还不知好歹!” 唾面乃是奇耻大辱,想他堂堂太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受过此等羞辱,若非还想着问话,早已一刀杀了冬云! 面对倔强的冬云,伯嚭突然笑了起来,拿起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阴恻恻道:“我倒要看看,是你嘴硬,还是这烙铁硬。” 站在一旁的繁楼,内心天人交战,越王一再交待,越国一日未复,他就一日不能暴露身份,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冬云受罚,该怎么办,怎么取舍? 望着不断靠近冬云的烙铁,繁楼垂在身侧的手指也不断蜷紧,就在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见到来者,伯嚭连忙搁下烙铁,上前行礼,“参见大王!” 夫差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盯着冬云,“这就是劫狱者?” “正是。”伯嚭恭敬地应着,“这女子甚是凶悍,连着伤了臣好几个手下。”说着,他又讨好地道:“此女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大王放心,臣一定撬开她的话。” “不必了!”夫差面无表情地道:“本王认得她。” 听到这话,伯嚭顿时傻了眼,这……这大王怎么会认得刺客? 夫差负手来到面色苍白的冬云面前,冷冷道:“冬云姑娘,好久不见了。” 在夫差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是焚尽一切的怒火,他曾在范蠡身边见过冬云,虽然只见过几面,但他看得出此女对范蠡十分忠心,也就是说,指使冬云来此救文种的,十有八九就是范蠡! 枉他这般信任范蠡,既便是知道后者可能是越国子皮,仍然一力维护,视作肱骨之臣,结果竟是这样。 夫差此刻的感觉,犹如被人当众狠狠打了一个耳光,颜面尽失! “他让你来的是不是?”面对夫差的问话,冬云辩解的声音苍白而无力,“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他人无关。” “呵呵。”夫差怒极反笑,“果然忠心,好,本王就试一试,是否真与他无关。” “怎么试?”冬云知道不该问,可到底还是没忍住。 “以你为饵,引他入瓮。”这八个字简洁明了,冬云一下子明白过来,紧紧咬着牙,借此克制心里的紧张与不安。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始终不提那个“他”的身份,伯嚭心里跟猫爪在挠一样,忍不住问道:“大王,‘他’是谁?” 夫差没有理会他,只冷声道:“将他们关起来,严加看管,若是出了事情,本王唯你是问。”扔下这句话,他大步离去,没有一丝停顿。 在漆黑寒冷冬夜里,夫差一步不停地走着,他走得很快,王慎得小步跟着才能跟上。 夫差一路来到长乐殿,这是大婚后夷光的居住,他亲自提的殿名,取“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之意。 他站在台阶下,目光挣扎地望着“长乐殿”三个大字,如今已经证实文种与冬云都是越国奸细,范蠡也是嫌疑极重,那么……与他们往来一起的夷光会不会同样是奸细? 这个念头令夫差浑身冰凉,任何人的背叛他都可以承受,包括范蠡,唯独夷光,这个他用生命在爱的女人,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便像有刀在一寸寸剜他的心脏一般,痛不欲生。 他一路赶来,就是想找夷光问个清楚,可真到了长乐殿下,这脚就像被栓住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他害怕,害怕会听到那个可怕的答案…… 夫差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中,不知什么时候,夜空中飘落下一朵朵细小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可夫差的心比这个还要冷上百倍千倍。 王慎只穿了一件薄棉衣,冻得瑟瑟发抖,但他不敢出声,连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都死命克制着,唯恐触怒了夫差。 “吱呀……”随着这声开门的声音,夷光提着灯笼走了出来,瞧见站在雪中的夫差骇然失色,连忙走过来,握住他冰冷的双手,心疼地道:“天这么冷,大王为何不进来?” 望着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夫差嘴边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他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怕你已经睡了。” “所以大王就这么一直站在外头?”夷光笑嗔了他一句,又心疼地道:“快赶紧吧,别给冻了。” 进到内殿,夫差望着正在替他拂去肩上落雪的夷光,忽地道:“刚才有人来来劫狱了。” 夷光暗自一惊,但她不敢表露出来,笑道:“什么劫狱?” “倒是本王忘了,还没与你说过这事。”夫差握住她纤细的手指,道:“前几日,本王发现馆娃宫中暗藏密道,并在密道中抓获了文种,就在刚才,有人来劫狱,想要救走文种;那个人你也认识,是冬云。” “竟有这样的事?”夷光惊声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夫差仔细感受着掌中的纤纤十指,夷光的指尖很平稳,并没有被谎言揭穿的颤抖,这个结果令他心中稍安。 和言语相比,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更能反应出一个人心底的真实想法,他之所以握住夷光的手,就是为了探知她真正的想法。 “因为他们是越国的奸细,借着修建馆娃宫的机会暗建密道,好用来探听本王与百官议事,甚至是……”夫差寒声道:“刺杀本王!” 不等夷光言语,夫差又道:“冬云是范蠡身侧之人,如今她来救文种,十有八九是受范蠡指使。” “范先生?”夷光骇然失色,“他也与这件事有关?” “伯嚭曾告诉本王,范蠡极有可能是越国谋士子皮,如今看来,应该是真的。”说到这里,夫差露出阴寒的笑容,“这几人着实能耐,竟将本王耍得团团转,若非文种在密道中大意露了声响,本王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 “大王现在有何打算?” 夫差也不瞒她,沉声道:“本王明日一早会将冬云被擒的消息散播出去,范蠡自诩君子,定不会坐视不理。” 夷光冰雪聪明,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王这是想以冬云为饵,引范先生上钩。”顿一顿,她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复杂道:“若真是范先生,大王打算如何处置?” “本王最恨背叛,他若真是越国奸细,必当诛之!”夫差咬牙切齿地说着,眸中是野兽一般的狠决杀意。 果然如此! 夷光在心中叹了口气,轻声道:“希望范先生不会负了大王的信任。” “夷光。”夫差定定看着她,突然道:“你会背叛本王吗?” “大王这是在怀疑臣妾?” “不是……我……本王……”夫差不知该如何解释,虽然刚才夷光手指平静,没有任何不对劲的表现,可他这心里始终不能彻底安宁。 不等夫差说下去,夷光已是漠然道:“大王若是怀疑,现在就可以杀了臣妾。” 夫差大惊,急忙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本王并未怀疑你,更不会杀你!” 夷光唇边绽开一丝冰冷嘲讽的笑容,“若非怀疑,大王怎么会问那样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夫差不顾夷光的反抗,紧紧抱住她,内疚地道:“是本王错了,不该怀疑你,可是夷光,本王好怕,真的好怕……” 听着夫差无助的声音,夷光渐渐停止了挣扎,低声道:“大王是一国之君,天授神权,还有什么好怕。” “本王怕你。”夫差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一想到你会离开,本王……本王……”他是真的害怕,连话都说不下去。 夷光能够感觉到夫差的颤抖,她心中一软,轻声道:“臣妾永远都不会离开大王。” 夫差低下头,惊喜地望着她,“真的吗?” “嗯。”听到这个回答,身为一国之君,执掌无数人生死的夫差笑得就像一个孩子,眼底微微泛红,有透明的液体在那里流淌。 良久,夫差对着夷光许下他这辈子最重的诺言,“你若不离,我必以命相护!” 这一夜,夫差歇在未央殿,天亮时分方才离去,在他走后,阿诺一边侍候夷光洗漱一边轻声道:“奴婢待会儿就出宫去见范先生,让他千万不要上当。” 夷光神色复杂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你只要一趟出这个宫门,大王立刻就会知道。” 阿诺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道:“您是说……大王在派人监视咱们?可他昨夜不是已经相信娘娘了吗?” 夷光苦笑道:“大王生性多疑,平日没事都能疑上三分,何况这种时候。” 阿诺想想也是,她担心地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范先生落入陷阱之中?” 夷光思索片刻,道:“山蜂还有吗?” “还有几十只。”这般说着,阿诺已是猜到了夷光的打算,脱口道:“奴婢懂了,娘娘是想要用山蜂传信。” “不错,但不是传给范先生。”夷光苦笑道:“大王说得没错,范先生那么重情重义,就算明知道是一个陷阱,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救冬云他们出来;退一步说,哪怕范先生真的听我所言,不去劫狱,任由文种与冬云被害,你觉着大王就像会以前一样信任他了吗?” 阿诺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大王连娘娘都要怀疑,何况是范先生了,就算暂留着性命,也与囚犯一般,哪里都不能去。” “不错,所以当务之急,不是要阻止范先生,而是要让他离开姑苏,回到越国,吴国已经不能再待了。” “这个道理奴婢明白,但……大王会肯吗?”阿诺问得一点信心也没有。 夷光没有回答,她打开妆匣中的暗格,里面放着三个颜色各异的纸包,她取出最里面那一个从未用过的黄色纸包递给阿诺,“将那些山蜂染红,然后把这葯粉撒在它们身上,他见到这些山蜂就会明白的。” 经过几年驯养,那些山蜂更通灵性,能够根据葯粉的区别,飞去对应的地方,三包葯粉分别对应范蠡、文种以及繁楼,而黄色纸包对应的正是――繁楼。 夷光是一个极为谨慎的人,虽然这几年进展还算顺利,但她并未大意,早早布下了后招,为得就是应对今日之局。 ------------ 第八十八章 繁楼 飞雪如鹅毛飘荡,纷纷扬扬,似要覆尽这姑苏城,街上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也都脚步飞快的赶着路。 繁楼面色阴沉地站在檐下,从昨夜起,他就一直在思索解救冬云的办法,可令他悲哀的是,无论范蠡来与不来,冬云都不可能离开地牢,怎么办? 除非用那个法子,但那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而且,那与越王的吩咐相悖。 正自烦燥之时,一只山蜂冒着大雪跌跌撞撞地飞入檐下,勉强绕着他飞了一圈,便落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被冻死了。 紧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山蜂先后飞来,副将也在,瞧见这几只山蜂,惊奇地道:“这大冬天的,居然还有蜜蜂,可真是稀奇,哎,也不对,这比寻常蜜蜂长了许多,好像是……”副将猛地闭住嘴,朝繁楼投去惊疑不定的目光,他是繁楼的心腹,曾在范府中见过此蜂,是范先生与王后娘娘传递消息所用,如今落在此处,难道是王后娘娘…… 繁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俯身捡起已经冻僵的山蜂,楼眼底掠过一丝惊喜,太好了,夷光终于决定动用那个法子了。 繁楼按下心中的喜悦,在副将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后者露出震惊之色,待得回过神来,他低声道:“将军真要这么做吗,这可与大王的命令截然相反,万一大王追究起来……” “顾不得这么多了,救人要紧,再说,若不是范先生,我们也不能将吴国实力削弱至此,大王会明白的。”繁楼冷声说着,他们口中的大王,自然是指越王勾践。 见他主意已定,副将只得点头答应,“那好吧,属下这就去安排。” 这一夜,繁楼趁着夜色,悄悄来到范府,与范蠡密谈一个多时辰方才离去;接下来的几日,虽然冬云等人被捕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范府却一直平静如常,没有丝毫波澜,令伯嚭心急如焚,他可一直想着除掉范蠡这个对手,试问还有什么比越国奸细更令范蠡万劫不复的。 可那范蠡一直没有动静,让他怎能不着急,错过这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因着心烦意乱,这日午膳没吃两口就让人撤下去了,伯嚭正思索着该如何向夫差进言时,繁楼走了进来,“见过太宰大人。” 伯嚭眼前一亮,连忙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想想,该怎么让范蠡赶紧露出马脚。” 繁楼阴柔的脸庞露出一丝笑意,“卑职正是为此而来。” “哦?”伯嚭大喜过望,连忙道:“快说来听听!” 在将下人打发出去后,繁楼凑到伯嚭耳边,“大人只需……”正当后者侧耳倾听时,右手腕上突然一痛,低头看去,只见手腕被划开一道口子,好在不深,只是少少的渗出一些血。 直至这时,伯嚭方才发现繁楼今日带了一个黑色的戒指,边缘锋利,手腕上的伤正是被戒指划开的。 伯嚭不悦地道:“无端端地戴个戒指做什么?” 繁楼笑吟吟地道:“大人可有感觉到手麻?” 被他这么一说,伯嚭方才发现自己右手又木又麻,使不上劲道,而且血的颜色也不大对劲,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他惊声道:“怎么回事?” 繁楼似笑非笑地道:“这戒指淬了剧毒,见血入心,先是受伤的地言麻木不能动弹,紧接着蔓延到四肢,再然后就是心脏,它会慢慢停止跳动,直至死去。” “你疯了!”伯嚭又惊又怒,“居然对我下这样的毒,赶紧解开!” 繁楼不急不徐地道:“毒,一定会解,但有一个前提。”他没有卖关子,径直道:“你得放了冬云他们。” “不可能,他们是朝廷钦犯,大王亲自下令……”话说到一半,伯嚭似乎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盯着繁楼,“你也是越国奸细?” 不等繁楼回答,他又连连摇头,“这不可能,繁家世代居于姑苏,先祖还跟随过历代吴王,绝不可能背叛吴国。” “若真是繁家人,当然不会,但我并不是。”繁楼漠然道:“真正的繁家庶子繁楼,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伯嚭瞪大了眼睛,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为信任,甚至视作子侄的繁楼竟然会是越国奸细,而且还潜伏了整整十余年,这……这实在匪夷所思。 待得回过神来,伯嚭怒骂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贼,居然一直蒙骗于我!”说着,他大声道:“来人,将他给我绑了!” 繁楼并未害怕,反而微笑道:“属下命贱,死不足惜,可大人不一样,位高权重,若是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这句话就如一盆冷水,将伯嚭浇得浑身透凉,他刚才只顾着生气,忘了自己身中剧毒,一旦繁楼死了,自己也得跟着赔葬。 “大人,真要绑了繁楼将军吗?”闻声而来的下人小心翼翼地问着,谁不知道繁楼一直是太宰里的座上宾,可比太宰的亲儿子剡季还要得宠,这会儿突然说要绑了,实在让他们难以相信。 “没事了,退下。”伯嚭绷着脸将下人打发出去,寒声道:“文种等人是大王亲自下令关押的,我也没办法。” “无妨,有大人陪葬,他们死也值得。”跟着伯嚭那么多年,繁楼太清楚他的性子了,贪生怕死又贪功好大,这样的人是绝对舍不得死的。 果不其然,伯嚭见繁楼油盐不进,为了保命,答应救出冬云等人,他是当朝太宰,自从伍子胥失势之后,一枝独大,又奉王命看押犯人,狱卒一听他说夫差要提审犯人,根本没人怀疑,顺利将人带出了地牢。 出了地牢之后,立刻分乘两辆马车,往城门驶去,有伯嚭这张脸在,出城自是非常顺利。 在繁楼挟持伯嚭救人之时,夫差匆匆来到未央殿,正在替夷光诊脉的太医瞧见他进来,连忙跪下行礼,“参见大王。” 夫差根本没心思理会他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只见夷光躺在床上,身上布满了密密的红点,手一直想要去抓,被阿诺紧紧按住。 夫差急忙握住夷光的手,瞪着尚跪在地上的太医道:“王后这是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浑身起疹?” 太医连忙道:“臣问过了,王后娘娘半日前曾饮用杏仁茶……” 夫差神色一紧,迭声道:“难道茶中有毒?” 太医赶紧道:“茶中无毒,但王后娘娘对花生过敏,以致浑身起疹,奇痒难耐!” 不等夫差问罪,阿诺已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恐地道:“都怪奴婢大意,未曾及时发现茶中放了杏仁粒,令得娘娘受苦,奴婢罪该万死。” “你是王后贴身之人,竟然如此大意,果然是该死。”夫差阴恻恻的说着,眼中杀意凛然,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对他来说,这天底下,除了夷光之外,谁都可以杀! 夷光拉住夫差,虚弱地道:“此事不怪阿诺,求大王饶了她。” 夫差心疼地道:“这丫头做事如此粗心大意,你又何必为她求情。” “真的与她无关,是臣妾没有事先告之,若非要寻一个治罪,该是臣妾才对。” 见夷光一心护着阿诺,夫差无奈地道:“罢了罢了,本王说不过你,她是你的奴婢,你做主就是了。” “多谢大王。”夷光感激的说着,阿诺也连连磕头谢恩。 在太医下去煎药后,夷光见夫差怔怔看着自己满面的红疹,目光有些复杂,不由得心中一酸,别过头道:“臣妾丑陋,不堪面见大王。” 夫差掰过她的脸庞,抚着那一粒粒奇痒难奈的红疹柔声道:“胡说什么,你还是和之前一样美。” 夷光有些感动,哽咽道:“大王这是在哄臣妾呢。” 夫差抱住她,眷意深深地道:“句句都是本王的肺腑之言,在本王心里,你就是天仙化人,再没人比你更好看。”说着,又安慰道:“别担心,等服过太医的葯就没事了。” “嗯。”夷光轻声应着,柔顺地倚在夫差的胸口。 夫差下巴抵在夷光额头,眸中闪过失望、戒备、难过、伤痛、悲哀,复杂难言。 如此又说了一会儿话,阿诺端着煎好的葯进来,夫差接在手里,细心地吹凉后递到夷光唇边。 喂到一半,王慎突然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地道:“大王,地牢……” 夫差面色一冷,抬手打断他的话,随即搁下葯碗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方才回来,面色平静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继续一勺一勺地喂着葯。 “大王,地牢那边怎么了?”面对夷光的询问,夫差淡然道:“没什么,那几个人不安份,想逃走,幸好被狱卒发现了。” “嗯。”夷光轻声应着,待得一碗葯喝下后,夫差关切地道:“你歇着吧,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些再来看你。” 夷光拉住他,楚楚可怜地道:“臣妾还是觉得很难受,大王能否留下来陪臣妾?” “睡一觉就好了,本王去去就来。”夫差温柔地替她掖好被角。 “可是……”话说到一半,夷光突然“哇”的一声,将刚刚喝下去的葯悉数吐了出来,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夫差避让不及,全吐在了衣裳上。 夫差顾不得脏污的衣裳,急忙替夷光抚背,直至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方才止住,想是实在难受极了,夷光泪落不止。 要换了以往,看到夷光这般模样,夫差定会留下来,可这一次他竟异常心硬,安慰几句后便离去了。 再说繁楼那边,他们出城之后,并未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往前驶去,很快便到了距离姑苏城数里之地的一处山脚下,范蠡已经在此等,若夫差在,一定会认得这就是孙武晚年隐居的那座山。 伯嚭绷着脸,咬牙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繁楼没有理会他,手指扣在唇下发出一声响亮的口哨,随着这个声音,副将带着二三十人从暮色中走来,这些人虽然都是平民打扮,但从他们坚定的目光与步伐中可以看出,皆是经历过刀光士兵的士兵。 ------------ 第八十九章 势必诛之 “这些士兵是我多年培养起来的亲信,都是越人,他们会护送你们回到越国。”繁楼的话令冬云一怔,“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繁楼摇头,“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暂时还不能回去。” 冬云蹙眉道:“你身份已经暴露,若再回京,吴王绝对不会放过你。” 繁楼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丝关心,目光倏地一软,“我会保护好自己,你放心。” “可是……”不等冬云再说下去,繁楼已是道:“好了,天色不早,赶紧走吧,万一吴王发现追出来,可就走不了了。” “那好吧。”冬云无奈地应着,目光睨过一旁的伯嚭,一丝杀意漫上眉眼间,手指一勾一弹,戴在右手腕上的鐲子已是变成一枝锋利的簪子;下一刻,她飞快地往伯嚭眉心刺去。 伯嚭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慌得忘了闪躲,眼睁睁看着尖锐的簪尖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下若是刺实了,伯嚭必死无疑。 就在簪尖离着伯嚭眉心只有一寸之时,冬云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冬云恼怒地瞪着繁楼,“他该死!” “我知道,但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繁楼的回答令冬云不明所以,明明该死,为何不能杀? 繁楼没有解释,只道:“我自有我的理由,相信我。” 范蠡走过来道:“繁楼说得没错,伯嚭还不能死,我们走吧。” 见二人都这么说,冬云只得恨恨放下手里的簪子,扶着满身是伤的文种乘上等在一旁的马车。 范蠡朝繁楼长揖一礼,感激地道:“多谢繁楼兄,此恩此德,范蠡铭记在心,来日定当报答。” “你我都是为越国做事,无需说这些见外的话。”在扶范蠡直起身后,繁楼肃声道:“经此一事,吴王必定出兵伐越,你回去之后要立刻准备应战。” “我知道。”范蠡沉声答应,随即抬头望向暮色下的姑苏城,神色复杂地道:“只可惜不能把她一起带走。” 繁楼苦笑道:“你们走了,吴王虽然生气,却还不会怎样,可若是带了施姑娘一道离去,他非得把这一路都给掀翻了不可,到时候就真是无路可逃了!”顿一顿,他又安慰道:“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心,施姑娘聪敏过人,又深得吴王宠爱,不会有事的。” “希望是这样。”范蠡涩声道:“想当年,我雄心壮志地想要复国,结果却要靠你与夷光维护搭救,真是没用。” “先生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再说这次的事情并不能怪你,是有人大意被吴王发现,方才引出这么多事来。”说到这里,繁楼飞快地道:“不要太过相信他。” 范蠡知道他说得的文种,颔首道:“我知道,多谢繁楼兄提醒。”如此又说了几句,范蠡肃然拱手,“大恩不言谢,咱们就在这里别过,繁楼兄万事小心,待大战过后,范某在会稽迎候,到时候你我二人不醉不休。” “好!”繁楼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看向一旁的冬云,深不见底的目光令后者有些不安,甚至是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姑苏城的方向突然响起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尽管暮色渐重,依旧能看到飞快奔来的大队人马,当先那人赫然就是夫差。 “不好!”繁楼大惊失色,急忙让范蠡等人离去,无奈为时已晚,没奔出多远便被夫差带来的禁卫军团团围住,无路可走。 “吁!”夫差勒住马绳,目光阴寒地盯着繁楼,“好啊,不止范蠡文种,连你也是越国奸细,且还隐藏了十年之久,真是能耐!” “大王您可来了!”伯嚭扑到马前,他半边身子已经没什么知觉了,所以姿势很是滑稽,只见他哭诉道:“您要是再不来,臣就看不到您了,呜……” 夫差厌恶地道:“你还有脸哭,本王将贼人交给你看管,你可倒好,竟帮着他们劫狱,怎么,连你也要反本王吗?” 伯嚭吓得魂飞天外,赶紧道:“冤枉,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大王有一丝不忠,是繁楼,这个贼子给臣下毒,胁迫臣放了这群奸细;臣冤枉!冤枉啊!” 他一遍遍地嚎着,直将夫差嚎得心烦意乱,喝斥道:“闭嘴!” 伯嚭赶紧闭起嘴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只剩下一双细长的眼睛不断转着。 夫差扫了范蠡等人一眼,冷声道:“把他们统统带回去!” “是。”禁卫军答应一声,如潮水一般涌了过去,眼见范蠡等人又要成为阶下囚,一个清越若天边初升弯月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且慢!” 夫差身子一颤,眸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攥着缰绳的手指指节格格作响,青筋一根根突起,宛若游走在皮肤下的小蛇。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面蒙轻纱的女子策马而来,正是夷光,在离着夫差一丈远的时候,她翻身下马,抬手取下轻纱,露出那张即使出了许多红疹,依旧是清丽无双的脸庞,跪下道:“求大王放范先生他们离开。” 夫差痛苦地闭起双目,指节寸寸发白,这一路上,他一直在向上天祈求,祈求夷光不要出现,可最终……还是出现了。 许久,夫差睁开眼,眸底是渐渐散开的血红,他费了许多力气,方才挤出一句他最不愿意说的话,“所以……你也是越国派来的奸细?” 夷光没有回答,而是重复着刚才的话,“求大王放范先生他们离……” “休想!”夫差狰目欲裂地打断夷光,咬牙道:“今日,一个都休想离开!” 听到这话,夷光并没有太过惊讶,无论换了谁,都不会愿意轻易放走范蠡他们,她仰头望着如欲噬人的夫差,轻声道:“对不起。” 没等夫差明白她的意思,猛然拔下发间的簪子抵在颈间,这个举动吓得所有人都变得颜色,范蠡顾不得夫差在场,急呼道:“万万不要!” 夫差更是直接自马背上跃起,扑向夷光欲夺她手里的簪子,夷光没有躲闪,而是手上使劲,簪尖没入红疹未退的皮肤,鲜血一下子冒了出来,顺着脖颈往下流。 夫差大惊失色,在半空中硬生生止住了去势,落在地上,他顾不得踉跄的脚步,急声道:“把簪子给我!” 连“本王”这个自称都忘记了,可见夫差有多少着急。 “请大王放范先生他们离开!”这是夷光第三次重复,可见她的决心之强。 夫差又痛又恨,厉声道:“你就一定要逼本王吗?!” 夷光抬起头,不知何时她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臣妾自知愧对大王,但范先生……臣妾一定要救!” “范蠡范蠡,你心里就只有一个范蠡是吗?!”夫差英俊的脸庞因为嫉妒而扭曲变形,眼底则是一根根暴裂开来的血丝,令他看起来极为可怕! “若大王一定要抓范先生,就请从臣妾的尸体上跨过去。”虽然泪流满面,夷光的眼神却是异常坚定。 “你以本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那杏仁茶里的花生是你自己放,也是你故意吃下去的,借此引起红疹,随后你发现本王想走,便暗中刺激自己,引起呕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想要留住本王,只要本王不踏出馆娃宫,胁持了伯嚭的范蠡等人便可以从容离开姑苏,回到越国!” “为了他,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自己,如今更以性命要胁,施夷光,你置本王于何地,置你头上的凤冠于何地!”夫差气得浑身发抖,若换了一个人,早已死了几百回,可偏偏这个是夷光,是他这辈子都不舍得伤害的女人! 夷光难以置信地道:“大王是怎么知道的?” “大婚之前,本王曾来看过你,见你正睡着,便没叫醒你,经过小厨房的时候正好看到阿诺倒了准备用来做菜的花生,还叮嘱小厨房以后都不要用花生做菜了,也就是说,阿诺是知道你对花生过敏的,又怎么可能在杏仁茶里放花生碎?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故意为之。”说到这里,夫差自嘲道:“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夷光听得泪流不止,哑声道:“是臣妾对不住大王,但范先生对臣妾有恩,臣妾不能做一个忘恩之人!” “原来你还知道什么是恩吗?真是好笑!”夫差满面讽刺的说着,他拼命忍住眼底一阵接着一阵的酸涩,咬牙道:“所以为了他,你无论如何都要与本王做对是吗?” “请大王开恩。”虽然夷光没有正面回答,但夫差已经明白,今日若想留下范蠡,就得将夷光的性命一并留下。 他……狠不下这个心肠! 许久,夫差用力深吸一口气,对范蠡道:“随我来!” “大王……”不等夷光说下去,夫差已是语气生硬地道:“放心,我只是与他说几句话而已,死不了。”说罢,他拂袖往山上走去,范蠡紧随其后。 不知走了多久,夫差终于在一座茅庐前停了下来,漠然道:“还记得这里吗?” 范蠡目光复杂地望着夜色中不甚明朗的茅庐,“记得,这是孙先生生前所住的地方。” 夫差冷哼一声,推门走了进去,他找到一个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随着灯光渐盛,屋里的东西渐渐显出形状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什么都没有变过,甚至连孙武生前用过的茶盏都在。 物还在,人已非…… 夫差抚过蒙着一层薄灰的桌案,心中百味呈杂,道:“那一日,本王就是在这里见到你,你告诉本王,这里是孙师隐居之处,还将孙师的手札献给本王,我们三人在这里推演战局,演化千军万马,高山大河;也是在那一日,本王视你为知己与栋梁。” “今日,你我又站在这里,但一切都变了,你背叛了本王,变成了居心叵测的越国奸细。范蠡啊范蠡,本王真恨不能一剑杀了你!”随着这句话,夫差“呛”地一声拔出腰间的青铜佩剑,寒光四射的剑尖指向范蠡脖子,眸中杀意凛冽! 范蠡定定望着夫差,“我从来都不是吴王的臣子,又谈何背叛。” 夫差气极反笑,“如此说来,倒是本王自做多情了,一直视你为朝廷栋梁,股肱之臣!” “吴王抬爱,范蠡受之有愧。”这一次,范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歉疚,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欺骗辜负了夫差的信任。 夫差盯了他许久,收回青铜剑,道:“若本王对你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你可愿意留在吴国,继续辅佐本王开疆拓土,成就大业?” 范蠡目光坚定地道:“一日为越臣,终身为越臣,所以请恕范蠡不能从命!” “好!”夫差自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勉强按下心中的怒火,寒声道:“本王再问你,你与王后是什么关系?” “我与施公同为越臣,王后是施公唯一的女儿,施公临死之前,托我照顾一二。”范蠡尽可能简化他与夷光的关系,毕竟说得越多,夷光就越不能周全。 夫差并不相信,但他也没有再问下去,冷冷盯着范蠡,“本王知道,你此番回去,定会举越国之力,来与本王抗衡,但这一切注定是徒劳,本王一定会灭了越国!” 奸细一事彻底将夫差惹怒了,早在来拦截之前,他就下定决心,出兵攻打越国,将越国从中原的版图上彻底抹去。 “吴王真以为吴国国力强盛,逢战必胜吗?”范蠡嗤笑道:“与你说实话吧,连年征战早已令吴国外强中干,流离失所,食不裹腹的百姓不计其数,若是开战,越国会怎样,我不知道,但吴国一定会亡!” “放肆!”夫差大怒,恶狠狠地瞪着范蠡,仿佛要生吃了他一般。 范蠡并未将他的怒火放在心上,神色平静地道:“言尽于此,吴王好算为之!” 夫差恨极了他,又怎么会听得进去,只当他是危言耸听,不想自己发兵攻打越国,咬牙道:“本王攻进会稽之日,就是摘你项上人头之时!” 静默片刻,夫差寒声道:“姑念在王后的情面上,本王饶你一条性命,带着你的人立刻离开吴国,从此断绝与王后的一切联系,永不入吴!”顿一顿,他又一字一字道:“若是再相见,势必诛之!” 回到山下,范蠡朝夷光长揖一礼,带着冬云等人离去,夫差果然没有阻拦;繁楼也在留下给伯嚭的解葯后,离开了此处,一时间只剩下夫差与夷光二人,相对……却又无言…… ------------ 第九十章 留下文种 夫差右手死死按在剑柄上,长剑在鞘中不断争鸣,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鞘饮血。 不知过了多久,夫差缓缓松开手,一字一字道:“本王看在王后的份上,饶你一条性命,立刻带着冬云与繁楼离开吴国。终此一生,不得再踏入吴境一步,更不得与王后有任何联系,否则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势必诛之!” 他刻意称夷光为王后,无疑是在宣誓自己的主权,警告着范蠡不许有非份之想。 “多谢吴王。”范蠡长揖一礼,抛开国仇不说,他对夫差还是颇为钦佩的,若是能少一些刚愎怀疑,多一些宽容,这位吴王或许真能成为一代霸主。 看到范蠡回来,夷光轻舒了一口气,虽然夫差言出必行,但难保盛怒之下不会做出有失理智的事情来。 范蠡默默望着夷光,眸中交织着复杂难言的伤感与不舍,直至耳边响起夫差不悦的冷哼声,方才依依收回,郑重地朝夷光行礼,一字一句道:“多谢王后救命之恩,范蠡当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先生言重了,时辰不早了,快走吧。”夷光催促着,夫差盛怒未消,范蠡多待一刻,就多一刻危险。 待有安身立命之处,定当来接你归越――范蠡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再次向夷光行了一礼后,示意冬云与繁楼带着文种离去,岂料刚走了一步,便被夫差拦住去路。 夷光一惊,急声道:“大王……” 夫差抬手打断她的话,睨了一眼浑身是伤的文种,凉声道:“本王何时让你带走他了?” 范蠡眸光一沉,“吴王想要食言?” 夫差唇角微微弯起,勾勒出一丝冷漠的弧度,“你仔细回想一下本王刚才说的话。” 范蠡思绪飞转如轮,不一会儿就从脑海中翻了出来,下一刻,脸色变得极是难看――本王看在王后的份上,饶你一条性命,立刻带着冬云与繁楼离开吴国。 他那会儿只道夫差是一时忘了提及,万万没想到竟然暗中摆了这么一道,真是始料未及。 文种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撑着无时无刻不在疼痛的身体来到范蠡身边,惴惴不安地问道:“范兄,吴王与你说了什么?与我有关吗?” 范蠡低声将夫差的意思说了一遍,文种听完,登时面色大变,如血爪一般的双手死命攥住范蠡手臂,声音因为着急害怕而变得异常尖锐,“范兄,我们一直并肩而立,虽有些许分岐,但都是为了越国,你可千万能扔下我!” “我知道,文种兄放心。”范蠡努力安慰着文种,待他平静下来后,抬头望向夫差,“无论如何,我今夜都一定要带文种兄走。”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夫差听到这句话,忽地笑了起来,他相貌本就颇为英俊,这一笑更是面若冠玉,俊美无铸,“无论如何?范蠡,你有何资格与本王谈这四个字?” “那臣妾呢?”旁侧传来的声音令夫差面色一寒,他转眸看向在月光下熠熠如明珠的夷光,眸光阴晴不定。 许久,他缓缓道:“保范蠡还是保文种,你自己选择。” “我……”夷光刚说了一个字,便又被夫差打断,“放了范蠡几人,已是本王的底线,若你再要求更多,本王发誓,哪怕是你以死相逼,也一定杀了范蠡!”在说这句话时,夫差眼中杀气腾腾,可见他对范蠡是真的恨到了骨子里! 夷光眉尖紧紧蹙着,如笼了一层轻薄的烟雾,令人望而生怜,她看得出,这一次夫差是说真的,若自己非要保住文种,他真会不顾一切杀了范蠡。 怎么办? 那厢,文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迭声朝夷光哀求,才被关了这么几日就已经在鬼门前绕了好几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这一次被留下,不知还会有怎样可怕的刑罚在等着自己。 阿诺在一旁轻声道:“娘娘,不要意气用事,先将文先生留下,咱们再慢慢救他。” “也只能这样了。”夷光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轻轻往后退了一步,谁都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退让。 看到这一幕,文种惊骇欲死,用一种恐惧而怨愤的目光盯着夷光,“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越国,娘娘你怎么可以弃我于不顾?!” “对不起。”夷光内疚地道:“虽然暂不能救先生,但我保证,一定会尽力护先生周全!” “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护我周全!”文种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死命攥着范蠡胳膊,嘴里喃喃重复着相同的话,“我要走……我要走……” 范蠡手臂被他掐得生疼,却不敢挣扎,极力放缓了声音,“文种兄且先忍耐一阵,我会尽快想办法来救你!” 听到这话,文种猛地停下了言语,抬头死死瞪着范蠡,“连你也要抛下我?你忘了初来姑苏时,我是怎么帮你,又是怎么讨好伯嚭,好让你一步步将夷光送入宫中的吗?” 听到这话,众人尽皆看向伯嚭,令后者面色通红,尴尬不已,真是混帐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伯嚭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喝斥道:“好一个越国贼子,死到临头还在诬陷本官,真是该死!”说着,他朝夫差拱手道:“大王,越贼可恶,当立刻杀之!” 在他声音落下后,是一片令人尴尬不已的寂静,夫差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淡然道:“将文种带回地牢,严加看管。” “不!不要!”文种拼命的挣扎,可又怎么敌得过孔武有力的禁卫军,只能绝望地拖走,他最后瞥过范蠡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 “回宫!”夫差冷冷吐出这两个字,翻身上马,马蹄奔腾,踏着未曾化尽的积雪而去。 夷光轻叹一口气,朝范蠡屈膝微微一福,“夷光只能送到这里了,先生一路保重!” “你也是。”范蠡沙哑地说着,虽有千言万语,能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三个字,停顿片刻,他又道:“文种那边,还请娘娘设法保住他性命。” “我一定尽力,快走吧。”在目送范蠡等人离开后,夷光方才带着阿诺上马,沿着夫差留下的脚印离去。 伯嚭眼珠子转了几圈,忽地唤过一名叫狼牙的副将低声交待着,后者听完后,满面惊讶地道:“大王不是……” 伯嚭不悦地打断,“你懂什么,这就是大王的意思,快去。” 见他这么说,狼牙不敢再置疑,拱手离去,伯嚭目光阴沉地盯着范蠡等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冷笑道:“看你们能走出多远。” 再说夷光那边,回到馆娃宫后,来到夫差居住的景和殿,却意外地吃了闭门羹,王慎挡在门前,冷言冷语地道:“大王有令,谁都不见,娘娘请回!” 夷光没有勉强,但也没有离去,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庭院中,衣袂不时被吹起,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衬得她身体越发单薄,犹如随时会乘风离去。 “咳咳!”夷光低低咳嗽着,阿诺在一旁劝道:“冬夜寒冷,再这样站下去,非得着凉不可,咱们还是先回去吧,等大王气消了再见不迟。” 夷光拂开阿诺的手,温和而坚定地道:“我没事,你若是冷了,就先回去吧。” 阿诺跟了夷光两年,知道她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轻易不下决定,可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万万不会更改,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 尽管夷光极力忍耐,还是有那么几声咳嗽从喉咙里逃逸出来,殿内的灯光一直亮着,未曾熄灭,仿佛是在陪伴着夷光。 “咳咳……咳咳!”在又一次咳嗽后,紧闭的殿门终于打开,夫差阴沉着脸走到她身前,恼怒地道:“你这苦肉计用上瘾了是不是?”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见大王一面。”夷光的眼眸清澄如当空洒下的月光,没有一丝杂质。 夫差按住胸口的悸动,冷声道:“你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本王就会原谅你了吗?”不等夷光言语,他又痛声道:“这几年来,但凡是你说的,本王从未有一分怀疑;本王那么相信你,换来的是什么?是你的背叛,是你越国奸细的身份!夷光,你骗得本王好苦!” 夷光被他说得泫然欲泣,哽咽道:“臣妾自知愧对大王,但臣妾也有自己的苦衷,还请大王给臣妾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夫差满面讽刺地道:“好让你再一次欺骗本王吗?” “臣妾发誓,绝不会再瞒骗大……阿欠!阿欠!”话说到一半,夷光突然打起喷嚏来,一个接一个,身子亦瑟瑟发抖。 夫差内心挣扎不定,他一边气得不想去理会夷光,一边又舍不得,许久,他一把拉起夷光的手往殿中走去,一边走一边绷着脸道:“本王站得累了,进去再说。” 虽然夫差极力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夷光又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有涓涓的暖流在心底淌过,令她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待得进到殿中后,夫差甩开夷光的手,在鎏金盘龙的宝椅中坐下,面无表情地道:“说吧。” 夷光轻吸一口气,哑声道:“大王可知臣妾的父亲是死在谁人手里?是公孙离!” 夫差手指微微一紧,漠然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夷光遥遥望着越国的方向,声音悠远而飘渺,“我自幼失母,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教我识字,教我习医,教我为人处事的道理,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下去,可一场战火毁了所有的一切,父亲死了,我唯一的亲人死了,敢问大王,换了您,能不恨吗?”她看向夫差,一滴滴滚烫的珠泪从眸中落下。 夫差无言以对,当年他亲眼看到父亲阖闾死在越王手中,归来之后,日夜练兵,征讨越国,为的就是替父报仇。 结果,他的父仇报了,夷光的父亲却死了,真是讽刺。 许久,他低声道:“是谁杀了你父亲。” “公孙离!”虽然公孙离已经死去多时,但在提及这个名字时,夷光言语间依旧有恨。 杀父之仇,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 第九十章 留下文种 夫差右手死死按在剑柄上,长剑在鞘中不断争鸣,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鞘饮血。 不知过了多久,夫差缓缓松开手,一字一字道:“本王看在王后的份上,饶你一条性命,立刻带着冬云与繁楼离开吴国。终此一生,不得再踏入吴境一步,更不得与王后有任何联系,否则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势必诛之!” 他刻意称夷光为王后,无疑是在宣誓自己的主权,警告着范蠡不许有非份之想。 “多谢吴王。”范蠡长揖一礼,抛开国仇不说,他对夫差还是颇为钦佩的,若是能少一些刚愎怀疑,多一些宽容,这位吴王或许真能成为一代霸主。 看到范蠡回来,夷光轻舒了一口气,虽然夫差言出必行,但难保盛怒之下不会做出有失理智的事情来。 范蠡默默望着夷光,眸中交织着复杂难言的伤感与不舍,直至耳边响起夫差不悦的冷哼声,方才依依收回,郑重地朝夷光行礼,一字一句道:“多谢王后救命之恩,范蠡当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先生言重了,时辰不早了,快走吧。”夷光催促着,夫差盛怒未消,范蠡多待一刻,就多一刻危险。 待有安身立命之处,定当来接你归越――范蠡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再次向夷光行了一礼后,示意冬云与繁楼带着文种离去,岂料刚走了一步,便被夫差拦住去路。 夷光一惊,急声道:“大王……” 夫差抬手打断她的话,睨了一眼浑身是伤的文种,凉声道:“本王何时让你带走他了?” 范蠡眸光一沉,“吴王想要食言?” 夫差唇角微微弯起,勾勒出一丝冷漠的弧度,“你仔细回想一下本王刚才说的话。” 范蠡思绪飞转如轮,不一会儿就从脑海中翻了出来,下一刻,脸色变得极是难看――本王看在王后的份上,饶你一条性命,立刻带着冬云与繁楼离开吴国。 他那会儿只道夫差是一时忘了提及,万万没想到竟然暗中摆了这么一道,真是始料未及。 文种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撑着无时无刻不在疼痛的身体来到范蠡身边,惴惴不安地问道:“范兄,吴王与你说了什么?与我有关吗?” 范蠡低声将夫差的意思说了一遍,文种听完,登时面色大变,如血爪一般的双手死命攥住范蠡手臂,声音因为着急害怕而变得异常尖锐,“范兄,我们一直并肩而立,虽有些许分岐,但都是为了越国,你可千万能扔下我!” “我知道,文种兄放心。”范蠡努力安慰着文种,待他平静下来后,抬头望向夫差,“无论如何,我今夜都一定要带文种兄走。”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夫差听到这句话,忽地笑了起来,他相貌本就颇为英俊,这一笑更是面若冠玉,俊美无铸,“无论如何?范蠡,你有何资格与本王谈这四个字?” “那臣妾呢?”旁侧传来的声音令夫差面色一寒,他转眸看向在月光下熠熠如明珠的夷光,眸光阴晴不定。 许久,他缓缓道:“保范蠡还是保文种,你自己选择。” “我……”夷光刚说了一个字,便又被夫差打断,“放了范蠡几人,已是本王的底线,若你再要求更多,本王发誓,哪怕是你以死相逼,也一定杀了范蠡!”在说这句话时,夫差眼中杀气腾腾,可见他对范蠡是真的恨到了骨子里! 夷光眉尖紧紧蹙着,如笼了一层轻薄的烟雾,令人望而生怜,她看得出,这一次夫差是说真的,若自己非要保住文种,他真会不顾一切杀了范蠡。 怎么办? 那厢,文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迭声朝夷光哀求,才被关了这么几日就已经在鬼门前绕了好几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这一次被留下,不知还会有怎样可怕的刑罚在等着自己。 阿诺在一旁轻声道:“娘娘,不要意气用事,先将文先生留下,咱们再慢慢救他。” “也只能这样了。”夷光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轻轻往后退了一步,谁都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退让。 看到这一幕,文种惊骇欲死,用一种恐惧而怨愤的目光盯着夷光,“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越国,娘娘你怎么可以弃我于不顾?!” “对不起。”夷光内疚地道:“虽然暂不能救先生,但我保证,一定会尽力护先生周全!” “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护我周全!”文种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死命攥着范蠡胳膊,嘴里喃喃重复着相同的话,“我要走……我要走……” 范蠡手臂被他掐得生疼,却不敢挣扎,极力放缓了声音,“文种兄且先忍耐一阵,我会尽快想办法来救你!” 听到这话,文种猛地停下了言语,抬头死死瞪着范蠡,“连你也要抛下我?你忘了初来姑苏时,我是怎么帮你,又是怎么讨好伯嚭,好让你一步步将夷光送入宫中的吗?” 听到这话,众人尽皆看向伯嚭,令后者面色通红,尴尬不已,真是混帐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伯嚭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喝斥道:“好一个越国贼子,死到临头还在诬陷本官,真是该死!”说着,他朝夫差拱手道:“大王,越贼可恶,当立刻杀之!” 在他声音落下后,是一片令人尴尬不已的寂静,夫差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淡然道:“将文种带回地牢,严加看管。” “不!不要!”文种拼命的挣扎,可又怎么敌得过孔武有力的禁卫军,只能绝望地拖走,他最后瞥过范蠡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 “回宫!”夫差冷冷吐出这两个字,翻身上马,马蹄奔腾,踏着未曾化尽的积雪而去。 夷光轻叹一口气,朝范蠡屈膝微微一福,“夷光只能送到这里了,先生一路保重!” “你也是。”范蠡沙哑地说着,虽有千言万语,能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三个字,停顿片刻,他又道:“文种那边,还请娘娘设法保住他性命。” “我一定尽力,快走吧。”在目送范蠡等人离开后,夷光方才带着阿诺上马,沿着夫差留下的脚印离去。 伯嚭眼珠子转了几圈,忽地唤过一名叫狼牙的副将低声交待着,后者听完后,满面惊讶地道:“大王不是……” 伯嚭不悦地打断,“你懂什么,这就是大王的意思,快去。” 见他这么说,狼牙不敢再置疑,拱手离去,伯嚭目光阴沉地盯着范蠡等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冷笑道:“看你们能走出多远。” 再说夷光那边,回到馆娃宫后,来到夫差居住的景和殿,却意外地吃了闭门羹,王慎挡在门前,冷言冷语地道:“大王有令,谁都不见,娘娘请回!” 夷光没有勉强,但也没有离去,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庭院中,衣袂不时被吹起,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衬得她身体越发单薄,犹如随时会乘风离去。 “咳咳!”夷光低低咳嗽着,阿诺在一旁劝道:“冬夜寒冷,再这样站下去,非得着凉不可,咱们还是先回去吧,等大王气消了再见不迟。” 夷光拂开阿诺的手,温和而坚定地道:“我没事,你若是冷了,就先回去吧。” 阿诺跟了夷光两年,知道她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轻易不下决定,可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万万不会更改,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 尽管夷光极力忍耐,还是有那么几声咳嗽从喉咙里逃逸出来,殿内的灯光一直亮着,未曾熄灭,仿佛是在陪伴着夷光。 “咳咳……咳咳!”在又一次咳嗽后,紧闭的殿门终于打开,夫差阴沉着脸走到她身前,恼怒地道:“你这苦肉计用上瘾了是不是?”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见大王一面。”夷光的眼眸清澄如当空洒下的月光,没有一丝杂质。 夫差按住胸口的悸动,冷声道:“你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本王就会原谅你了吗?”不等夷光言语,他又痛声道:“这几年来,但凡是你说的,本王从未有一分怀疑;本王那么相信你,换来的是什么?是你的背叛,是你越国奸细的身份!夷光,你骗得本王好苦!” 夷光被他说得泫然欲泣,哽咽道:“臣妾自知愧对大王,但臣妾也有自己的苦衷,还请大王给臣妾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夫差满面讽刺地道:“好让你再一次欺骗本王吗?” “臣妾发誓,绝不会再瞒骗大……阿欠!阿欠!”话说到一半,夷光突然打起喷嚏来,一个接一个,身子亦瑟瑟发抖。 夫差内心挣扎不定,他一边气得不想去理会夷光,一边又舍不得,许久,他一把拉起夷光的手往殿中走去,一边走一边绷着脸道:“本王站得累了,进去再说。” 虽然夫差极力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夷光又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有涓涓的暖流在心底淌过,令她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待得进到殿中后,夫差甩开夷光的手,在鎏金盘龙的宝椅中坐下,面无表情地道:“说吧。” 夷光轻吸一口气,哑声道:“大王可知臣妾的父亲是死在谁人手里?是公孙离!” 夫差手指微微一紧,漠然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夷光遥遥望着越国的方向,声音悠远而飘渺,“我自幼失母,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教我识字,教我习医,教我为人处事的道理,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下去,可一场战火毁了所有的一切,父亲死了,我唯一的亲人死了,敢问大王,换了您,能不恨吗?”她看向夫差,一滴滴滚烫的珠泪从眸中落下。 夫差无言以对,当年他亲眼看到父亲阖闾死在越王手中,归来之后,日夜练兵,征讨越国,为的就是替父报仇。 结果,他的父仇报了,夷光的父亲却死了,真是讽刺。 许久,他低声道:“是谁杀了你父亲。” “公孙离!”虽然公孙离已经死去多时,但在提及这个名字时,夷光言语间依旧有恨。 杀父之仇,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 第九十一章 离心 “所以你接近本王,只是为了报仇?你我之间所有一切,都是一场戏?”连夫差自己也没有发现,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夷光跪下握住他冰冷的手指,仰起还残留着泪痕的脸庞,轻声道:“臣妾不敢说没有算计,但臣妾对大王的心意是真的,也是真得想和大王白头偕老!” 若换了今夜之前,夫差听到这话必定十分感动,可此刻,只觉得可笑,他抽出手,激动地道:“就在刚刚,你为了救范蠡,连性命都不要,如今却又说对本王是真心的,还要白头偕老,夷光啊夷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撒谎?” “没有,臣妾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字欺瞒,臣妾愿受天罚而……”没等夷光说出最后一个“死”,樱唇已是被夫差死死捂住,只见后者寒声道:“你的命是属于本王的,没有本王的许可,不许说那个字。” 他害怕,他是真的害怕,只要一想到夷光会死,恐惧就像滔天巨浪一般扑面而来,令他瑟瑟发抖。 夷光缓缓拉下他颤抖不止的话,眸中情深如海,“好,大王一日不说,臣妾就一日不敢死!” 夫差不自在地别过脸,冷声道:“夜深了,你回去吧。” 夷光没有依言离去,而是仰头道:“臣妾知道,大王对范先生的背叛深恶痛绝,但吴越两国的百姓是无辜,还请大王以百姓为重,莫要再起战事,还两国一个太平盛世。” 夫差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气急败坏地道:“刚刚还说对本王一片情深,一转眼又为范蠡求情,果然你心里最在意的还是范蠡!” “大王误会了,臣妾……”夷光急忙想要解释,但夫差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厉声打断道:“你不必再说,这场仗一定要打!” “大王!”夷光心急如焚,迭声道:“之前与齐国一战,虽然险胜,但损失惨重,又因为修建馆娃宫劳民伤财,百姓早已经苦不堪言;相反,越国战败之后,一直休养生息,国力恢复迅速;若此时起战事,恕臣妾直言,未打已经先输一半!” “够了!”夷光的话字字如针,刺得夫差耳膜发疼,咬牙道:“我大吴国力强盛,百姓富饶,区区几场战事又算得了什么,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本王停手,放越国与范蠡一条生路,呵呵,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夷光苦口婆心地道:“大王不可听信伯嚭等一众小人的吹嘘奉承,吴国的国力早已经不比当年,强行发动战事,等于自寻死路,必败无疑。而且这一败,连吴国的百年基业也会化为虚有;到时候,大王有何颜面去见吴国列祖列宗,又有何颜面去见太王太后?” 见夷光说出与范蠡相差仿佛的话,夫差越发嫉妒,用力挥手道:“本王心意已定,绝不会更改!” 夷光急得落下泪来,脱口道:“难道大王真要看到姑苏城破,吴国灭亡,才来后悔吗?” 夫差眼皮狠狠跳着,咬牙切齿地道:“你就这么希望本王输吗?” “正因为不想大王输,臣妾才百般劝说,求大王以百姓为重,以江山为重,不要一错再错!”夷光垂泪磕头。 “错……”夫差喃喃念着这个字,下一刻,他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在深夜里听来,是那样的刺耳尖锐,停在屋檐上的几只乌鸦被这笑声吓得张开羽翅,慌慌张张地飞向远处。 王慎骇得面色苍白,他跟了夫差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后者如此癫狂的大笑。 许久,夫差止住了笑声,一把捏住夷光的下巴,浓烈的爱意与恨意一同交织在那双略带一丝琥珀色的眼睛里,他盯着夷光一字一字道:“在你眼里,本王做什么都是错,只有范蠡,只有范蠡才是对的,你知道吗,本王现在真得很后悔刚才没有一刀杀了他!” “不过没关系了,本王很快会证明你是错的,至于范蠡,他若不知死活的出现在战场上,那就别怪本王刀下无情了!” 见他一直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夷光急得拼命摇头,“大王……” “好了!”夫差松开手,拂袖道:“王后乏了,送她回去!” “是。”王慎应了一声,来到夷光身边,“娘娘请回吧。”说着,他又压低声音道:“大王正在气头上,娘娘还是改日再劝吧,这大军出征也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完成的。”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慎虽然还介怀夷光是越国奸细的身份,但他看得出,夷光是真心为夫差与吴国着想,并非虚情假意。 见王慎这么说,夷光只得压下心中的急切与悲伤,扶着阿诺的手撑起早已经酸疼不堪的膝盖,“臣妾告退。” 在夷光走后,夫差发疯一样地将御案上的东西拂落在地,如此犹不解恨,又将所有能动的东西,狠狠摔在地上,待他停手之时,整个春和殿内,已经没有一样完好的东西了。 在他们争执之时,范蠡那边也遇到了麻烦,在奔出十数里后,他们被狼牙带来的一队人马团团包围,虽然奋力抵抗,无奈敌众我寡,不断有人受伤甚至死去。 狼牙的人一个个出手狠辣,完全没有留活口的意思,圈子也被压缩的越来越小,再这样下去,被杀是早晚的事情。 冬云在杀了一个敌人后,以剑撑地,大口大口地喘气,手臂上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不断从里面涌出来,染红了衣衫。 繁楼在挥刀逼退狼牙后,迅速扯下衣摆,替冬云包扎伤口,后者倔强地道:“我没事,你不必管我!”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繁楼话音未落,突然发出一声闷哼,身子踉跄着往前跌去。这个角度的变化,令冬云清晰看到他身后所发生的事情以及狼牙那狰狞的表情与染血的大刀。 冬云扶住冷汗不断的繁楼,恨恨地瞪着从背后偷袭的狼牙,“你们居然出尔反尔,好生卑鄙!” “呵呵。”狼牙舔着刀刃上的鲜血,阴笑道:“卑鄙有何不好,能杀得了他就行。”说着,他阴恻恻地盯着繁楼,“你在太宰大人手下十年,我们几个就被你压了十年;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要被你压着一头呢,没想到你竟然是越国奸细,哈哈,可真是有趣。” “太宰大人气得七窍生烟,可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不仅不用再看你这张男不男女不女的脸上,还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是谁派你们来的,大王还是伯嚭?” “太宰也好,大王也好,总之你们今夜是死定了,哈哈哈,多少年都没这么痛快过了!”狼牙咧嘴笑着,露出两排森冷锋利的牙齿。 繁楼将冬云护在身后,沉声道:“我死无妨,只求你放过她!” 狼牙一怔,旋即戏虐地道:“你这是在求我吗?想不到啊,一向自傲过人的繁楼公子,居然会求饶。” “不要求他,死就死了!”冬云的话并没有令繁楼改变主意,始终牢牢将她护在后面。 冬云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并不高大的背影,刚刚被狼牙斩开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却给她一种莫名的心安,仿佛就算天塌下来,这个背影都会替她顶住;这是她在任何人身上都没有感受到过的,哪怕是范蠡。 “好!”狼牙竟然异常爽快地答应了,倒是令繁楼诧异不已,他深知狼牙禀性,与公孙离一般,是个龇牙必报又心胸狭窄的人;与人为善,以德报怨这种事情,从来与他没半分关系。 那厢,狼牙一脚踩在一具尸体上面,撩起盔甲,满面得意地指着胯下道:“我可以放她,但你得从这里钻过去!” 钻人胯下,乃是极大的耻辱,但凡有点气节者,宁可死也不受这等胯下之辱。 冬云正要说话,竟看到繁楼往前走去,赶紧拉住他,“不要去,他分明是故意羞辱你。” 繁楼安慰道:“只是爬过去而已,又不会少一块肉,没事的。” 望着他认真的眼神,冬云第一次有了悸动的感觉,她别过眼,不自在地道:“像他这种小人,是不会言而有信的,你别上当。”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试一试。”繁楼态度异常坚定,任冬云怎么说都不肯改变主意,冬云不知该说他执着还是蠢笨。 “想好了没有,我可没什么耐心。”狼牙不耐烦地催促着。 繁楼没有犹豫,挣开冬云的手大步往狼牙走去,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范蠡身边的人又伤了几个,余下诸人也已是强弩之末,咬牙死撑。 看到繁楼跪在地上,像狗一样慢慢从自己胯下爬过去,狼牙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姓繁的,你也有今日!”说到这里,他绿豆大小的眼睛射出阴狠的光芒,“可惜啊,你们还是要……”死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突然胸口一凉,低头看去,胸口露出一个小小的匕首尖,正“滴嗒”、“滴嗒”地往下滴血。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张他恨了十余年的脸,也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张脸,一张……比女人还要柔美的脸庞。 “你……好卑鄙……”在艰难吐出这几个字后,狼牙仰天倒去,随着全身重量的压下,匕首柄硬生生透背而过,露出半个刀身。 看到狼牙死去,繁楼心神一松,身子的疲惫与疼痛立刻如潮水一般涌来,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冬云连忙上前扶住他,又撕下衣摆替他包扎背后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痕,繁楼坐在地上,虚弱地笑道:“我替你包扎,你替我包扎,我们还是有缘,这是不是所谓的天生一对?” 冬云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翻了个白眼道:“这种时候还有力气贫嘴。” “不多贫几句,怎么对得起我刚才受的钻胯之辱。”繁楼将头靠在冬云肩膀上,后者本想挣开,但看到繁楼苍白的脸庞,不知怎么的,心中一软,没有移动身子,任由繁楼静静地靠着。 冬云轻声道:“所以你一早就打算好杀他了?” 繁楼喘了口气,道:“狼牙是一个十足十的小人,他怎么会放过你,不过是趁机羞辱我罢了,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冬云默默不语,许久,她突然道:“不难受吗?” 繁楼知道她问得是胯下之辱,咧嘴露出一个飞扬的笑容,“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缠绵的情话,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言语,却令冬云心跳得飞快,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她费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别过脸有些不自在地道:“平日里看着挺正经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没半点正形,真不该同情你。” 繁楼微微一笑,他从冬云看似冰冷的言语里听到了一丝暖意,她……终不是铁石心肠。 狼牙的死,令他的手下慌张不已,范蠡趁势反击,竟是扭转了原本必败的局变,将吴军打得落荒而逃。 虽然饶幸捡回一条性命,但范蠡知道,他们并不安全,谁也不知道夫差或者伯嚭什么时候又会派人来追杀,必须得立刻离开吴境。 在他们快马加鞭赶往越国的时候,消息也传到了伯嚭耳中,得知截杀失败,且还赔上了狼牙一条性命,伯嚭勃然大怒,将他们怒骂一顿,并勒令加派人手,继续追杀,务必要取范蠡与繁楼的项上人头。 晌午过后,夫差派人传伯嚭入宫,询问兵马集结以及粮草准备的情况,待得一一回答后,伯嚭胸有成竹地道:“大王放心,越国此次必亡无疑。” “啪!”夫差将一封刚刚看完的奏折掷在案上,随口道:“范蠡诡计多端,繁楼也不是个简单的主,不可大意。” 伯嚭一脸神秘地道:“臣知道这二人是心腹大患,所以早就派人去办了。” 夫差从他话里嗅到了一丝不对劲,蹙眉道:“你去办什么了?” ------------ 第九十二章 再次伐越 “臣知道,大王根本就不想放过范蠡他们几个,只是碍于王后,才不得不答应;所以昨夜范蠡等人走后,臣立刻命狼牙带人前去截杀,原本都已经差不多得手了,可惜狼牙这家伙大意,被繁楼击杀,从而逃了出去。”伯嚭滔滔不绝的说着,随即又道:“不过大王放心,臣已经再次派人前去,这一次,必当取回范蠡等人的项上人头。” 听到这里,夫差面色已是一片铁青,“谁让你去追杀他们的?” 伯嚭被他问得一愣,反问道:“难道大王真打算放他们归越?这几人可都是一头头猛虎,放虎归山乃是大忌啊!” 夫差眼眸微眯,凉声道:“你这是觉得本王奈何不了他们?” 伯嚭被他盯得打了个激灵,连忙道:“大王乃是真龙降世,区区几头山野虎兽,又岂是大王的对手,只是臣想着,与其劳烦大王在战场上费手脚,不如趁现在羽翼未成,先行消灭了他们,也算是两全齐美。” “混帐!”夫差狠狠一掌挥在伯嚭面上,后者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跌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晃,一颗牙齿被当场打落,混着血沫掉了出来。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替本王做主了?此事传扬出去,本王脸面何存?万一传到王后耳中,又该如何?” 伯嚭从未见夫差发过这样大的火,吓得浑身哆嗦,眼泪鼻涕一并都下来了,迭声求饶,“臣……臣该死,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大王看在臣还算忠心的份上,饶了臣这一回!” “还脸求饶!”夫差越看伯嚭越厌恶,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自作聪明,半点也及不上相父。 不知为什么,夫差突然想起了伍子胥,那个他曾经无比痛恨厌恶的相父。 “这件事臣做得极是隐蔽,保证不会有人知道,就算……万一传扬出去,也是臣的错,与大王一点关系也没有!”伯嚭又慌又怕,他从夫差眼中看到了可怕的杀意,一如当初夫差看伍子胥的眼神。 “这么大的事情,你担得起来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夫差越说越恨,抬脚欲踢,想起吴越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恨恨地收回脚,冷声道:“你派了什么人去?” 伯嚭赶紧说了几个名字,一个个都是厉害的角色,若范蠡被他们追上,十死无生。 “什么时候出发的?” “今日一早。”伯嚭等了一会儿不见夫差言语,悄悄抬起头,瞅着后者阴晴不定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他们骑的是日行六百里的宝驹,如今再怕是追不上了,不如算了吧?” “你要本王背上食言的恶名?”夫差面无表情的说着,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思。 “臣不敢。”伯嚭连忙否认,见夫差没有继续责怪的意思,方才小声道:“一来追之不及;二来此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臣保证不会传扬出去,更不会有人怀疑大王;三来,范蠡与繁楼活着,始终是一个祸患,还是趁机除去的好。” 夫差心思摇摆不定,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信弃义”,范蠡就是犯了这个大忌,才令他如此痛恨;可现在,自己却要变成这样的人,真是讽刺。 但伯嚭有一点说对了,范蠡太过聪明能干,一旦归越,必会增加越国的实力,成为此次伐越的心腹大患;趁现在杀了他,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可是夷光…… 万一她知道,定会恨自己一辈子,这又如何是好? 他虽然生夷光的气,但这心里从未放下过,今儿个一早就让王慎悄悄请太医去长乐殿为夷光诊脉,唯恐她昨夜受寒得病,又不及时医治,坏了身子。 大殿静默无声,阳光穿过窗纸投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连阳光都静止了,只有铜漏“滴嗒滴嗒”的响着,提醒众人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夫差深吸了几口气,漠然道:“事已至此,就看范蠡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本王放过他们,却没说你也会放过他们。” 伯嚭一怔,随即会意过来,连忙堆起谄媚的笑容,讨好地道:“大王英明,是臣派人追杀范蠡,一切都是臣的主意,与大王无关,大王也从来不知情。”说着,他又殷勤地道:“那边一有消息,臣就立刻来禀告大王。” “行了,下去吧。”夫差不耐烦地挥手。 伯嚭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后,低头退了出去,一只脚刚跨出门槛,便愣在了那里,因为他看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见伯嚭一直僵在门口,一动不动,颇为滑稽,夫差疑惑地道:“怎么了?” 伯嚭僵硬地侧过身,令夫差得以看清站在门外的……夷光。 夫差神色陡变,半晌,他有些心虚地道:“你怎么来了?” 夷光一步步走入殿中,离得近了,方才发现她面色苍白得可怕,指尖亦在不停哆嗦。 她在离夫差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眼底一层又一层的酸涩迫不及待地想要化做泪水落下,她却死命忍住,哽咽道:“大王当然不想臣妾来此,那样就不会发现您背后所做的手脚。” 果然是听到了。 夫差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误会了,本王并没有。” 夷光满面讽刺地道:“臣妾亲耳所闻,还有什么误会?”说到这里,她怆然笑道:“大王真是下了一手下棋,表面放过范先生,实际上却派太宰一路追杀,誓必要让范先生他们没命踏出吴境,您为何非要对范先生赶尽杀绝,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留给范先生?” 夫差原本想要解释,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就变了,“本王留他生路,有朝一日,战场相逢,他会给本王留生路吗?” “只要大王肯放弃伐越之念,您与范先生自然就能相安无事,吴越两国百姓也能休养生息,共襄太平盛世。” “你太天真了。”夫差冷冷说了一句,随即道:“这件事是伯嚭一人的主意,本王也是刚刚才知道。” 伯嚭并未离去,他赶紧在一旁道:“大王说得没错,一切都是臣擅做主张,与大王无关,王后娘娘千万不要误会了大王。” 夷光没有理会伯嚭,只盯着夫差道:“一直以来,大王在臣妾心中,都是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人,哪怕彼此立场不同,这个念头也从未动摇过,可现在……呵呵。”夷光自嘲地笑着,“真是可笑得很。” 见夷光一直不肯相信自己,夫差不禁怒上心头,“本王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本?” “臣妾亲耳听到您说‘本王放过他们,却没说你也会放过他们’,您还让臣妾怎么相信您?”夷光死死咬着嘴唇,泪水终是潸潸而下,大滴大滴地滑落在那身正红蹙金的鸾凤华服上,晕染出一个个伤心欲绝的泪痕。 夫差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替夷光拭泪,但很快又背到身后,木然道:“你说一直相信本王,如今仅仅就是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说本王言而无信;呵呵,夷光啊夷光,你这信任又值多少份量?又或者说,你最信任最在意甚至是最爱的那个人,并非本王,而是范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夫差心在滴血。 “范先生是正人君子,臣妾与范先生更是君子之交,并未有半分逾越……” “你有!”夫差厉声打断,那张俊美的脸庞因为嫉妒与愤怒变得扭曲狰狞,“你可知从进来到现在,你提了多少次范蠡的名字?不记得了是吗,本王告诉你,八次,整整八次!你还敢说与范蠡是君子之交?!” 这一句句话如同最尖锐的箭矢,刺得夷光心痛不已,她用力按住胸口,借此压制住疼得犹如犯了心绞病一样的疼痛,艰难地道:“无论大**与不信,臣妾与范先生只是朋友,别无其他。” “好。”夫差用力一挥手,近乎赌气地道:“那本王也告诉你,本王没有派人追杀范蠡,信不信由你!” “既然如此,臣妾无话可说,大王好自为之!”扔下这句话,夷光拂袖离去,她若走得慢一些,就会看到夫差眼角若隐若现的泪痕,可惜她并没有。 这一场争执,对二人来说,都是一场极大的伤害,就像各自持刀刺向对方一般,伤人亦伤己。 这一日后,二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春和、长乐,如同冰封雪铸,寻不到一丝暖意。 地牢里,文种提心吊胆地数着日子,地牢里没有天光,他只能靠狱卒换值的次数来计算,每次换值是六个时辰,两次就是十二个时辰,也就是一日一夜。 这日,文种像往常一样,捡起地上的碎石块,在墙上画下一竖,同样痕迹已经有六条了,就是说,这是他被带回来后,在牢里度过的第七日。 自从回到这地牢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夫差,也不知道后者为何要将他抓来,唯一庆幸的是,这一次好吃好喝,再没有受过皮肉之苦。 “住得还习惯吗?”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文种浑身一颤,碎石块从指间“咕碌碌”滚落,掉在地上。 待看清是夫差后,文种面色阴冷地道:“吴王可以来试试,看是否住得习惯。” 面对他的挑衅,夫差也不气恼,微笑道:“精神不错,看来身体恢复得很好,咱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夫差就着王慎端来的椅子坐下,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道:“堂堂越王身边的谋臣,却跑来我吴国当布衣商贾,真是委屈了。” 文种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心尊便,其他的就没必要说了。” “文先生说到哪里去了,像你这样的人才,本王怎么舍得杀与剐呢。”夫差微微坐直了身子,道:“本王今日来,是诚心先生归于我麾下,共创大业,共享荣华,如此方才不负先生一身才华。” 文种冷哼一声,“你不必在这里花言巧语,我生是越国的臣子,死是越国的鬼,绝不会屈服于你。” “啪啪啪!”夫差连拍了三掌,钦佩地道:“先生果然是一身铮铮傲骨,令人钦佩,可先生真觉得越国值得你效忠吗?” “七日前,范蠡是怎样离你而去的,你是清楚看到的,先生觉得,越国还会有你的容身之处吗?” 文种被他说得心神摇晃,一山难容二虎,若是越国复起,范蠡就是第一功臣,就算勉强被自己占来一地,那也必定在范蠡之下,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与其去争那一尺地,不如随本王开疆拓土,成就大业,岂不快哉?” 文种努力忍着心底的诱惑,咬牙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会背弃越王的。” “先生一向是个明白人,怎么遇到这件事就糊涂了呢,还是说先生不想位极人臣,荣华满身,惠及子子孙孙?” “无论大王问多少遍,在下都是一样的回答。”夫差的每一句话对文种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把那翻腾汹涌的欲望给压下去。 夫差为难地搓一搓手,道:“既是这样,那本王也不勉强,先生再好好想一想,本王过几日再来看你。”说着,他起身离去,竟是没有一丝犹豫与迟疑。 倒是文种,看到夫差大步离去的身影,心底隐隐生出几分后悔,并且开始莫明期待起几日后夫差的再次到来。 数日后,伯嚭派去的人回来报信,他们沿着官道一路追到吴境边缘,都没有见到范蠡几人,猜测应该是从小路走的,但已经来不及再追,只能悻悻归来。 伯嚭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此时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夫差亲率大军向越都会稽进发。 临行之前,他在长乐殿外站了整整一夜,但一直到离开,都没有踏入长乐殿,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同样的,他并不知道,率军出城之时,夷光在城楼遥遥相望,直至远去不见,方才依依收回目光。 明明彼此相爱,却不肯相见,不知何时才能解开这个结,又或者永远都无法解开…… ------------ 第九十三章 大败 夫差率领大军踏入越国后,并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一路势如破竹,不出数日便抵达会稽城外;这一路上,伯嚭没少歌功颂德,称赞夫差是何等何等的英明神武,极尽讨好谄媚之能,他底下那些将领也是有样学样,对夫差百般迎奉讨好。 在无数恭维讨好的话里,夫差纵使定力再好,也不禁有些飘飘然,更加觉得自己是天定之主,越国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取之易如反掌。 这一夜,他们在会稽城外休整,夫差已经想好明日一早要如何攻城,又要用何种姿态再次登临越王宫。 夫差睡得迷迷糊糊之时,被嘈杂的声音惊醒,急忙步出帐外查看,只见外面火光冲天,许多还没来得及穿盔甲的吴军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余下的也都慌乱地四散奔逃,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越军杀的溃不成军。 尽管夫差极力收整军队,始终未能扭转败局,这一战以吴军大败,夫差怆惶逃走而告终。 在无数摇晃不定的火光之中,夫差看到了范蠡,而那两扇看似不太坚固的城门,也成了夫差一生的噩梦…… 夫差率领残余军队一路逃至离会稽不远的一个村落里,待得安顿下来后,方才发现,那是苎萝村,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夷光,从而开始了一生的纠缠…… 夫差仰头望着尚未开放的梨花树,心绪复杂难言,真是想不到,兜兜转转竟然又来到了这里,只是这一次,他成了战败者,出发时的雄心壮志,在此刻已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大王。”图匕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 夫差收回目光,掩唇咳嗽一声,道:“点清楚了吗?” “清楚了。”图匕点点头,神情异常凝重。 “还剩下多少人?” “三万不到。”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数字时,夫差胸口还是一阵激荡,捂嘴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方才勉强止住,哑声道:“所以昨夜一战,我们损失了四万余人?” “是。”这个回答令夫差又是一阵咳嗽,这一次出征,他召集了七万士兵,才打了一仗,就损失了大半士兵,实在让他无法接受。 “大王莫急,待咱们养精蓄锐之后,再进攻会稽,将其一举攻下。”图匕的安慰是那么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何况是夫差。 “一举攻下,你……”话未说完,夫差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一阵甘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夫差清楚那是什么,若被人看到,必会动摇本就已经近乎涣散的军心。 图匕连连替他抚背,“大王可千万要保重龙体。” 夫差望着他关切的脸庞,苦笑道:“回想三年前,是何等的意气纷发,如今却剩下的你们几个陪在本王身边。” 沉默片刻,夫差道:“伯嚭呢?” “太宰大人昨夜受了惊吓,卧病在床,不能议事。”听到这个回答,夫差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真是没用!” 若相父在这里,哪怕病得再重,也会支撑着病体分析战局,为他出谋划策,寻找敌军的破绽,克敌制胜,又岂会像伯嚭这么没用,一到关键时刻就摞担子。 离姑苏越久,他就越意识到伍子胥对自己的好…… 图匕试探道:“大王接下来有何打算?” 夫差闭目,心思飞转如轮,孙师留下的兵法固然精妙绝伦,集韬略与诡道之大成,但范蠡也曾读过,当初推演之时,范蠡对兵书的理解甚至在他之上;只怕他一用,就会立刻遭到范蠡的反制,得不偿失。 范蠡……这个他曾无比倚重与欣赏的人,如今成了他称霸路上最大的障碍与敌人。 许久,夫差缓缓睁开眼睛,“图匕。” 听到夫差叫自己,图匕连忙振起精神,“卑职在。” “你立刻持本王手谕回一趟姑苏,调集剩余兵马来此,与越军决一死战!”夫差面容决绝而坚毅;他心里清楚,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若是错过,就再没有可能消灭越国,反而会成为越国的盘中餐。 图匕眼珠子飞快转着,小心翼翼地道:“越国此时气势正盛,正面冲突,会否冒险了一些?卑职倒觉得,不妨暂避锋芒,待仔细筹谋之后,再一举攻下。” 夫差薄唇微弯,扬起一丝讥笑的弧度,“怕了?刚才不是还说要一举攻下会稽吗?” 图匕被他说得一阵尴尬,干笑道:“卑职是担心大王安危,此处并不安全,万一越军攻到,大王……” 夫差冷冷打断,“本王自有应对之法,你只管回姑苏调兵。” 见他这么说,图匕不敢再多言,“卑职领命。” 半个时辰后,图匕带着夫差手谕与几名亲信,快马加鞭赶往姑苏调集兵马,与越国决一死战。 至少,此刻的图匕确实是这样想的…… 在图匕离开的第三日,越军果然找到了苎萝村,由范蠡亲自率领五万精兵,连夜发动进攻,欲彻底消灭吴军。 岂料就在越军占尽先机,将吴军逼得节节败退之时,两翼突然出现许多吴军,无数火把在夜幕中连成一片漫无边际的火光,迅速向越军袭来,杀声震天。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越军惊恐万状,军心动摇,夫差趁势带着仅有的士兵发动反攻,一时形势逆转,越军竟成了败退的那一方,人手折损严重,不得不暂时休战。 这一战之后,吴越两军划苎萝村为界,开始了长达数日的僵持,夫差没有把握突围,范蠡担心夫差有援军,所以谁也不敢轻易踏过界线一步。 这一战,无论是对夫差还是范蠡而言,都至关重要,胜者将踏上争霸之路;败者则沦为他人的踏脚石,一无所有。 初春的季节,天气却始终寒凉刺骨,未有一丝暖意,仿佛依旧置身于隆冬腊月之中。 范蠡在营帐中缓缓踱步,目光不时瞥向不时被冷风吹动的帐帘,眉宇隐约有焦灼之意,仿佛在等什么人。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帐宽被人掀开,一身寒意的繁楼走了进来。 范蠡眸光一亮,急忙道:“如何,查清楚了吗?” 繁楼搓一搓冰冷的双手,沉声道:“清楚了,根本没有援军,吴王给咱们演了一出好戏。” 听到这话,范蠡露出一丝喜色,继而道:“坐下仔细说。” “那日山头所见的,并不是什么援兵,而是一小群吴军以及……穿上了吴军盔甲的稻草人。” “稻草人?” “不错。”繁楼颔首道:“夜间光线晦暗不明,再加上两军相距颇远,难以辩别,只道是满山遍野的吴军,从而乱了军心。吴王这一出戏演得着实不赖,连你我也骗过了。”说到这里,繁楼眉头一皱,“话说回来,孙武留下的兵书你我都曾见过,似乎并无这一策。” 范蠡神色复杂地道:“兵书中有两策,一为‘树上开花’,一为‘无中生有’,吴王这是将两策融为一策,令你我难辩真假,不敢贸然进攻。” 被他这么一提,繁楼也想了起来,恍然抚掌,“以假乱真,剪彩贴树,使花与树交相辉映,从无变有,而成玲珑全局也。” “他知道单用一策,必会被我们识破,所以将两策混为一策,令咱们难辩真假,不敢冒然进攻,不愧是孙武的徒弟。”说着,范蠡又道:“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繁楼唇角微扬,“我仔细检查了吴军出现过的山坡,那里残留着许多木杆支撑的印子以及散落的稻草;另外,我也问了附近的百姓,说是大战之前曾看到吴军大肆搜集稻草,再加上探子回禀,说沿路查探,均未发现第二拨吴军出现。从这几点来看,可以断定,咱们那夜所见的,除了少数一些是吴兵之外,余下的都是稻草人!” 范蠡颔首道:“既知他们是虚张声势,那没必要再耗着了,传令下去,让士兵们养足精神,今夜进攻,务必要在吴国真正的援军赶到之前,擒下吴王夫差。” “是!”繁楼颔首答应。 越军的动静引起了吴军的注意,前锋烈焰在梨花林中热爱到了夫差,他正蹲在梨树下,将泥土一捧捧撒入坑中,似乎是在埋什么东西。 烈焰在他身后站定,急切地道:“启禀大王,探子刚刚回报,发现越军集结,似乎是打算再次进攻。” 夫差捧着泥土的手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在撒完最后一捧泥土后,他拍一拍手,起身道:“到底是来了。” “末将这就让人去山上安排。”面对烈焰的话,夫差摆手道:“不必了,他们既然敢来,就必定是识破了本王的计策,那些稻草人已经没用了;如今之势,已无处可避,也无势可借,唯有正面应敌!” 一听这话,烈焰不由得慌了起来,“可咱们只有三万兵马,其中还有数千伤员,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听到他这泄气的话,夫差也不生气,淡淡道:“怕了?” 烈焰面色一红,尴尬地道:“末将粗人一个,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担心大王,您可是万金之躯,若有个三长两短,末将纵是万死亦难辞其咎!” “战场上,最无用的就是担心,有这心思,还不如多杀几个越兵!”说到这里,夫差眸光倏然一沉,“刚才你那番动摇军心的话,本王只当没听到,再有一次,立斩无赦!” 烈焰骇然,急忙跪下道:“末将知罪,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在示意烈焰起身后,夫差道:“图匕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见夫差面色沉郁,烈焰连忙道:“大王放心,探子一直在图将军必经的路上等候,一有消息,便会立刻来禀告。” 夫差没有说话,只遥遥望着姑苏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间,范蠡与繁楼率领八万越军倾力进攻,夫差借着早早布下机关陷阱,消磨了越军一部份兵力,可终归是寡不敌众,被逼得节节后退,形势颇为不利。 ------------ 第九十四章 倒戈 “驾!驾驾!”图匕策马在夜色中飞驰,不断挥鞭催促着胯下不断喘着粗气的黑马,借着银白的月光,已经能看到姑苏城的影子。 “呜……”在一声悲鸣后,连续奔驰了一日一夜的黑马摔倒在地,一动不动,口鼻渗出鲜红的血迹,竟是被活活累死。 图匕也是筋疲力尽,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往近在咫尺的姑苏城行去。 “什么人?”城墙上有人发现了图匕,大声喝问着。 图匕定一定神,提气答道:“我乃将军图匕,奉大王之命前来调兵增援,尔等速速城门,莫要误了战事!” 士兵听到这话,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守城将领确认图匕身份,随后立即打开城门,将图匕迎入城中。 图匕知道夫差正等着自己救命,一入城就立刻如机器一般飞速转动起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无数士兵与粮草在王旨之下迅速集结,待到天亮时分,已是征集了数千名士兵,余下的正在赶来的路上,粗略估计,三日之内,应该能够征集到三万士兵;而这……已是吴国的全部。 这些年来,吴国接连征战,早已是强弩之末;这一点,夫差在出征之后也渐渐发现了,他并非庸主,只是之前被伯嚭的花言巧语蒙蔽,再加上过于自信,刚愎自用,才未及时发现吴国的真实情况。 在苎萝村的几天,夫差已是查觉到了吴国的危险,正因为有所查觉,才更要赢得这一仗,只有赢了,吴国才有机会休养生息,恢复国力。 姑苏城中,文种站在街边默默看着奔波往来的士兵,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衡量什么事情。 良久,文种猛地一攥双手,大步走过去道:“我要见图将军。” 图匕搁下手里的名册,满面疑惑地看着被士兵押过来的文种,奇怪,此人明明被关押在地牢之中,看守严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谁放你出来的?”面对图匕的喝问,文种不急不徐地道:“谁放的不要紧,要紧得是……将军命不久矣!” 听到这话,图匕面色大变,任谁被人这般当面诅咒心中都不会痛快,他恨声道:“大胆越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不逊,来人,给本将军狠狠掌他的嘴,看他还敢不敢胡言!” 面对凶神恶煞般冲过来的士兵,文种并不害怕,扬声道:“在下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将军不一样,位高权位,又正值盛年,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图匕气得面色涨红,随即又觉得奇怪,这文种好不容易逃出了地牢,该立刻离开姑苏保命才是,为何要自曝身份来见自己,还张口闭口咒自己死,看他吐字清晰,目光清明,也不像是得了失心疯。 图匕越想越觉得奇怪,示意士兵停手,道:“为何你一口咬定本将军会死?” 文种张嘴吐出一口血沫,道:“将军想知道,就请摒退左右。” 图匕露出不悦之色,但为了弄清真相,还是依着文种的话摒退了所有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文种没有着急回答,而是道:“吴王这么着急让将军回来调兵,看来在与越国的交战中吃了大亏。” “此事与你无关。”图匕冷冷说了一句,催促道:“快说,本将军为何会死?” 文种抚一抚红肿发烫的脸颊,微笑道:“依在下估计,姑苏城中能够调动的兵马不会多于三万,将军觉得,凭这三万援军,能打赢越军,扭转败局吗?” 听到这话,图匕眼皮狠狠一跳,越军勇猛如虎,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是亲眼看到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想要赢……很难。 见图匕迟迟不语,文种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道:“若不能赢,那将军此去就是送死,在下说将军命不久矣,有何错?” 图匕狠狠咬着牙,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自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来,“君令不可违!” “这叫愚忠!”文种毫不客气的说着,随即又道:“在下看得出,将军并不想死。” 图匕被他看穿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恼羞成怒地掐住文种脖子,“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本将军背叛大王,哼,死了这条心吧!” 文种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艰难地挤出一丝声音,“背叛吴王,并不代表背叛……吴国!” 图匕一怔,下意识地松开手,“什么意思?” 文种用力喘了几口气,道:“这几年来,吴王倒行逆施,亲小人远贤臣,早已经失尽民心,将军何不趁此机会,择贤另立;既能保住吴国,也保住您自己的性命,两全齐美。” “择贤另立……”图匕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我放弃大王,拥立二公子?” 文种颔首道:“不错,二公子宽厚仁和,体恤百姓,他才应该是真正的吴王,而将军……也会成为吴国最大的功臣,名留千古。” 文种的声音阴柔而蛊惑,一点一点蚕食着图匕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心思。 时间在沉寂中缓缓过去,窗外还未来得及长出新叶的树枝被风吹得一阵乱晃,犹如鬼魅舒展的四肢。 不知过了多久,图匕忽地道:“二公子会愿意吗?” 文种心中暗喜,图匕会问出这句话,就表示他同意了自己的计划,“在下有十足的把握说服二公子。” 图匕微一点头,盯着文种道:“你是越臣,为何要帮我?” 文种微笑道:“在下是越臣不假,但同时也是一个生意人,做生意的第一要则,就是想办法赚取最大的利益。” 图匕能够跟在夫差身边这么多年,自不会是一个心思简单之人,很快便猜到了文种的心思,“吴国若是倾覆于这场战役之中,范蠡就是最大的功臣,而你只会落得一个办事不利的名声;可若是保住了姑苏,由你出面,劝二公子放了越王,那功劳就尽数归于你一人。呵呵,文先生,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好!” 文种被点破了心思,并无半分不安,反而笑道:“彼此彼此。” 既然有了决定,图匕也不再犹豫,一边派人随文种日夜兼程,去边陲迎接公子山回姑苏,一边下令封锁城门,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图匕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夷光的警惕,两次召其问话,后者都推说征兵不顺,暂时不能出兵增援,已经派人去禀告夫差;至于封锁城门,则推说是为了城池安全。 夷光是何等敏慧之人,岂会相信如此拙劣的谎言,一直让阿诺暗中调查。 这日午后,夷光将一根红丝绦仔细系在长乐殿庭院中一株枝叶茂盛的银杏树上,银杏树又称平安树,据说在树下诚心祈求,并系上红丝绦,可以保平安。 自从夫差出征后,夷光每日都会在树上系上一根红丝绦,希望能够保佑夫差平安归来。 阿诺匆匆从外头走进来,朝夷光福了一福,神情凝重地道:“娘娘,查到了。” 在示意宫人退下后,夷光道:“快说。” “数日前,图将军确实曾派人出城,但不是去见大王,而是去接二公子。” “二公子?”夷光秀眉微蹙,“他被大王下令流放边陲,永世不得踏入姑苏一步,图匕去接他做甚?” “不止如此,奴婢还打听到,奉命去接二公子的人是文先生。” “文种?”夷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他?你确定?” 阿诺点头道:“奴婢刚听到的时候,也以为是听错了,但确实是文先生,那日,娘娘将他从地牢里放出来之后,他并没有听从娘娘的话离开姑苏,反而去见了图将军,据说二人单独聊了许久,随后图将军一改原来的态度,对他礼敬有加,还一口一个文先生;再接下来就是接二公子,以及封锁城门了。” 阿诺每说一句话,夷光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待她说完,夷光脸色已是难看得如要破裂一般,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过于用力,泛起一层诡异的白色,隐约能听到关节在皮肉下“咯咯”作响。 阿诺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夷光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一直晴好的天气突然阴了下来,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吹得二人睁不开眼来,衣袖在呼啸的狂风中猎猎飞舞,每一根丝线都被拉扯到了极致,仿佛随时会被撕裂,夷光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四周。 不知过了多久,这阵诡异近妖的风方才渐渐停了下来,夷光放下挡风的衣袖,随后看到了令她浑身冰凉的一幕。 只见那株已有数百年树龄的银杏被风吹得枝断叶离,一地狼籍,原先挂在树上的红丝绦也大都落在地上,只剩下少数几根残留在未断的树枝上,将落未落。 平安树断,丝绦落地,这无疑是不祥之兆,难道是上天在警示夫差会有性命之危? 想到这里,夷光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发抖,下一刻,她倏地往外奔去,阿诺连忙拦住她,“娘娘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大王,他有危险!”夷光一边说一边努力挣脱阿诺的手,后者死死抓住,“娘娘您冷静一些,只是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罢了,未必就表示大王有危险,您别自己吓自己;再说了,现在整个姑苏城都被封锁了,您又怎么出去?” 在阿诺的劝说下,夷光渐渐冷静下来,是啊,姑苏城已落在图匕手中,后者又岂会让她轻易离开;而且……与离开姑苏相比,另一件事情才更为重要。 夷光深吸一口气,道:“阿诺,去请图将军来一趟。” “请他?”阿诺惊疑不定地道:“娘娘您要做什么?” “我自有主意,你去请他过来就是了。”见夷光这么说,阿诺只得依言离去,这一去竟是整整半日,直至暮色四合方才姗姗而来,与她一道来的,正是图匕。 按理来说,图匕是外臣,需在殿外等候,待阿诺通禀夷光应允之后,方才可以入殿,可他竟然大刺刺走了进来,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 阿诺一惊,连忙上前阻止,“图将军留步,你不可以……” “无妨。”夷光温言道:“图将军不是外人,无需在意那些世俗礼,去给将军倒茶。” 阿诺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低头退了下去。 图匕眼底掠过一丝冷笑,随即朝夷光拱手道:“多谢王后娘娘体谅,臣粗人一个,实在守不得那些矫情的礼仪规矩。” “我明白。”夷光微笑颔首,“将军请坐。” “多谢王后。”图匕也不客气,俯身落座,随即道:“不知娘娘这么急召臣来,是为何事?” 夷光微微一笑,”将军入城已有多日,不知征兵一事进行的怎么样了?预备何出增援大王?” 图匕接过阿诺端来的茶抿了一口,慢悠悠地道:“臣之前就说过,城中所余士兵不多,需得从四方调集,说实话,臣比娘娘还要着急百倍,但无论是征兵还是调集粮草都需要时间,实在急不得;待人马粮草一齐,臣立刻领兵增援。至于大王那边,臣派人去问过,形势尚可,娘娘无需担心。” 夷光认真听着,待得他说完,欣慰地道:”有图将军这话,我就放心了。” “若娘娘没别的问题,那臣就先告辞了,外头还有许多要紧事情等着呢。”说罢,图匕起身朝夷光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去,神情颇为傲慢。 在转过身时,图匕嘴角扬起一丝讥诮的笑容,到底是个没用的女流之辈,随即扯几句话就应付过去了。 就在图匕一只脚踏出门槛时,耳边响起夷光一惯的柔婉清灵的声音,“图将军说得要紧事,可是指迎接二公子?” 图匕身子倏然一僵,这件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夷光又一直居住在馆娃宫中,她是如何知晓的? 图匕收回迈出去的脚,慢慢转过身,警惕地道:“娘娘刚才说什么,臣未曾听清。” 夷光弹去不知何时落在留仙裙裾上的一只小虫,似笑非笑地道:“我已经将话说到份上,将军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倒是失了武者应有的爽气。” 图匕面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夷光,他不清楚夷光知道了多少,所以不敢贸然接话。 夷光取过阿诺走手中的火折子,点亮长乐殿中的灯烛,每点亮一盏,殿中就会明亮一分,能够更加清晰的照见图匕难看如鬼魅的面色。 夷光一边点灯一边漫声道:“将军迟迟不肯领兵增援大王,又让文种去边陲迎接二公子,若我没有料错,将军是打算拥立二公子为王吧?” 图匕勃然色变,手下意识地握住悬在腰间的刀柄,心虚而恐惧地盯着背对着自己的夷光心喝斥道:“臣对大王忠心不二,王后休要胡言!” 夷光微微一笑,吹熄了火折子,转身道:“既是胡说,将军何以如此紧张?”她睨了一眼图匕攥在刀柄上的手,似笑非笑地道:“连刀也握住了。” “我……没有,只是一时手误。”图匕尴尬地松开手,刚才那一瞬间,他心里真的漫过一层杀意,但到底是不敢。 “多年来,将军一直深得大**任,伯嚭之下,就属将军了,在朝堂上也是位高权重,可谓前途无量,为何要听信文种谗言,做这等糊涂事?” “臣不知王后在说些什么。”见图匕还在狡辩,夷光也不生气,只盯着图匕闪烁不定的双眼,“我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将军还不肯承认吗?” 图匕不敢迎视她的双眼,低头盯着脚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道:“与大王相比,宽厚仁和的二公子更适应做吴国的王。” 夷光嫣然轻笑,容色之美犹如一道划过夜空的绚烂星光,令人目绚神移,“我若没猜错,这话应该是文种告诉将军的吧?” “那又如何?”图匕戒备地看着夷光,经过刚才那番对话,他就是再蠢也看出这位王后绝非寻常女子。 夷光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很好奇,文种是越臣,将军为何会相信他?” 图匕冷哼一声,“我不信他,但也不想回战场送死。” 夷光心倏然一紧,“大王到底怎么样了?” 到了这个时候,图匕也没什么好隐瞒得了,将惨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随后道:“越国气势如虹,我们这边却折兵损将,就算我带着仅剩的三万人马去增援,也难逃败局。” “所以你就背叛大王,弃他于不顾?”夷光木然问着,藏在袖中的双手一直紧紧攥着,她怕自己稍一松开,就会克制不住挥掌过去的冲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图匕扬声说着,丝毫没有愧疚之色,随即又冷笑道:“王后娘娘不也与臣一样吗?” “放肆!”阿诺厌恶地喝斥道:“你怎敢与王后娘娘相提并论?” 图匕不屑地笑道:“文种临走之前都与我说了,王后与他以及范蠡一样,都是越国的人;他之所以能够逃出地牢,也多亏了王后娘娘。” 夷光抬手阻止阿诺言语,漠然道:“所以,你打算听从文种的话,放弃大王与那数万将士,固守姑苏,拥立二公子为新王,对吗?” “不错。” 听到这两个字,夷光目光倏然一厉,如无数尖针,狠狠刺在图匕面上,“你若真这么做了,我保证,二公子登基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图匕骇然色变,随即又冷静下来,“你想挑拨我们,呵,可笑!” 夷光不理会他的话,徐徐道:“文种为人唯利是图,在他心里没有对错,没有是非,只有利益,为了利益,他可以出卖甚至杀害所有挡路者。” 图匕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我可没挡他的路。” “确实没有挡路。”夷光颔首,片刻,她又缓缓道:“但你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心思的人,只凭这一点,就足够杀你一百次一千次。” “什么意思?”图匕迟疑地问着,夷光的话让他生出一丝不安,但又说不出来。 ------------ 第九十五章 公子山归来 “文种让你封锁姑苏,拥立二公子为王,其目的,是想借二公子之手,放越王归国,从而力压范蠡,成为最大的功臣,我可有说错?” “没错。”图匕爽快地承认。 “那如果越王知道文种这般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抢占功劳,将军以为,越王还会信任他,视他为第一功臣吗?”不等图匕言语,夷光摇头道:“不会,反而会觉得此人心思太深,不宜留在身边,从而疏远甚至是废黜了他。” “这一点,我清楚,文种也清楚,所以他绝不会让越王知道这一切的真相,所以,做为唯一知情的人将军你――一定要死!” 图匕被她说得浑身冰凉,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茬地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未必是真;再者,文种只是一个小小商人,如何能杀得了本将军?你别忘了,本将军麾下可还有数万将士呢。” 夷光抬手接住一片从窗外吹进来的银杏叶子,凉声道:“将军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 “什么意思?”图匕惊疑不定地问着。 夷光摩挲着浅绿色的银杏叶,漫声道:“二公子登基之后,就是吴国君王,只需一道旨意,就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将军的性命;将军所谓数万将士,都是吴国士兵,他们又岂会为了将军一人,违背君令?” 图匕被她说得越发心慌,慌声道:“不会的,二公子生性善良,绝不会诛杀功臣。” “二公子心性单纯,文种又一向能言善道,相信我,文种一定有办法说服二公子下那道杀旨。” 图匕踉跄几步,颓然跌坐在椅中,神情是不知所措的茫然,他一直以为拥立公子山为王后,自己就是第一功臣,从此权倾朝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现在夷光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替他人做嫁衣,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 早知如此,那会儿就不该听信文种的怂恿,做出这等糊涂事,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得赶紧想出个办法来。 夷光也不催促,坐在椅中徐徐把玩着翠绿的银杏叶子,烛光下,手指莹白如上等的羊脂美玉。 图匕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法子,只得朝夷光求救,“娘娘聪颖过人,连大王也常夸娘娘,还请娘娘慈悲,为臣指点迷津。” 此刻的图匕有求于人,一改刚才的桀骜,言语之间异常客气。 夷光手指微微一弹,形若小扇的银杏叶应手而起,在空中飞了一会儿后,落在地上,“弃暗投明,是你唯一的生路。” “弃暗弃明……”图匕喃喃念着这四个字,下一刻已是明白了夷光的意思,面色难看地道:“娘娘要臣重归大王麾下?” “不错。” “不行。”图匕连连摇头,慌声道:“大王最恨臣子背叛,他若归来,一定不会放过我,绝对不行!” “你肯迷途知返,足见对大王尚有忠心,大王会网开一页的。”见图匕有所意动,夷光继续劝道:“我可以在此立誓,只要你弃暗投明,我一定劝大王既往不咎!” 图匕听得十分心动,天平不断往夷光的方向倾斜,正要答应,殿外突然传来尖锐如夜枭的笑声,“二位这是在聊什么呢,如此热闹?” 一听这个声音,图匕立刻露出怒容,一把抽出长刀,恨恨指着大步走进来的文种,“好你个越贼,竟敢算计本将军。” 文种也不避让,扬声道:“将军误会了,在下是真心与将军结盟,绝无半分算计。” 图匕哪里会相信,当即道:“不必在这里花言巧语,王后娘娘都已经告诉本将军了,你这个小人,枉我如此信任于你!” 文种阴冷的目光落在夷光面上,犹如一条正在打量猎物的毒蛇,幽幽道:“将军又岂知花言巧语的那一个不是王后娘娘呢?” 图匕听出他话中有话,疑惑地道:“这话何意?” “王后应该告诉将军,在下表面结盟,实则是利用将军手中的兵权,一旦事成,就会过河拆桥,对将军不利,并劝将军重归吴王麾下。” “不错。” 文种咧嘴一笑,“吴王为人,将军是清楚的,您以为,他会留一个叛徒在身边吗?” 图匕脸皮一颤,随即道:“王后许诺,只要我答应,一定劝大王既往不咎。” “王后娘娘……呵呵。”文种满面讽刺地笑道:“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保将军?若非吴王急于出征,她早已没命站在这里。” 阿诺有些生气地道:“大王对娘娘爱重逾常,又岂会对娘娘不利。” 文种没有理会她,对若有所思的图匕道:“将军不妨想一想伍子胥,他对吴王可谓是剖心剖肺,结果呢?仅仅只是几句挑拨,一场战败,便夺了兵权与爵位,废为庶人,还有二公子;试问一个如此凉薄计较之人,又岂会善心大发的原谅将军;就算勉强保住性命,在下保证,将军的下半生一定会生不如死,就像在下被关在地牢时。”说到这里,他猛地拉开衣襟,露出满布伤痕的胸口。 图匕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握不住那柄用了十几年的刀,更不敢看文种狰狞可怕的胸口,他不知自己该相信谁的话,仿佛都有道理,又仿佛都在诓骗他。 “文种素来巧舌如簧,擅于颠倒黑白,将军若信了他,将来必会后悔!”夷光眉目灼灼,言语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没人知道夷光蜷缩在广袖中的手掌满是粘腻的冷汗,只要文种再晚来一步,她就能说服图匕倒戈相向,偏偏……如今这个局势,就是她,也没有把握,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文种扫了夷光一眼,对犹豫不决的图匕道:“将军不信在下没关系,但有一个人,将军一定要信。”说罢,他走到殿门边,拱手施礼,大声道:“恭迎二公子!” 随着文种的话,一道削瘦的人影自夜色中缓缓走来,步入众人的视线之中,正是被流放边陲的公子山。 图匕一怔,随即疾步迎了上来,有些激动地道:“参见二公子。” “将军免礼。”公子山神色温和地扶起他。 “看到二公子安好,卑职就放心了。”图匕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公子山,边陲苦寒,令后者削瘦了许多,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肉,所幸精神尚好。 “将军有心了。”公子山颔首,随即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文先生也与我说了姑苏的情况,王兄贪功好胜,不顾百姓疾苦,更将吴国置于危险之地,实在有负父王所托;我虽不才,却也不愿意看到列祖列宗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毁在王兄手中,所以我决定负起吴国千千万万的百姓,尽我之能,让他们免受战乱之苦。” “此路不易,我不敢强求将军追随,但我可以用我的王血起誓,只要将军愿意追随于我,事成之后,必定封将军为一等镇国将军,世袭罔替!”公子山迎着图匕审视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如有违誓,当天人共弃,永坠沉沦!” 公子山这番以退为进的话无疑比文种所言要有份量得多,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图匕胸口,迅速倾斜着他心中的天平。 在短暂的沉默后,图匕有了决定,他突然单膝跪地,朝公子山道:“臣愿尽一切能力,助二公子成就大业!” 夷光银牙微咬,这个图匕还真是墙头草,哪里风大就往哪里倒,全无半点忠义廉耻! 公子山满意地点点头,扶起他道:“多谢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山一定不负将军所望。” 如此又说了几句后,图匕突然看向夷光,不怀善意地道:“她要怎么处置?”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阿诺急忙挡在夷光身前,“我家娘娘乃是吴国王后,你们不要胡来!” 公子山眼底掠过一丝杀意,复又平静如常,冷冷道:“暂且留着她,或许有用,但不能再由着她走动了,免得去外头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图匕会意地道:“二公子放心,臣立刻派人封锁长乐殿,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不相干的人出入长乐殿。” “好。”公子山颔首,随即来到夷光身前,眸中尽是冰冷的凉意,片刻,他身子微倾,在其耳边低声道:“旦儿死后,我每一日都会提醒自己,一定要杀了你和夫差,以报旦儿之仇!” 他对夫差的恨,已经到了连一句“王兄”都不愿称呼的地步。 夷光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文种,道:“二公子以为,是我与大王杀了郑姐姐?” 公子山冷笑道:“怎么,敢做不敢认?” 文种眼珠子一转,上前道:“二公子,越军灭了夫差之后,很可能往这边来,咱们得尽快准备起来,否则被他们攻入城中,那就前功尽弃了。”他虽然有把握控制住公子山,但到底还是心虚,不希望他们多谈郑旦的事情。 公子山不疑有它,点头道:“好,咱们走吧。” “公子与将军先行一步,在下还有几句话要与王后说。”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她与范蠡关系颇深,若是运用得当,或许能像越王一样,成为二公子手中的一张王牌。” “好,那就交给文先生了。”说完这话,公子山带着图匕走了出去。 待殿中只剩下他们几人后,文种又露出那种择人而噬的目光,虚笑道:“娘娘没想到吧,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夷光压下心底的愤怒,寒声道:“当日见你在地牢里宁死不肯供出我与范先生,以为你还有一点良知,如今看来,我真是错得离谱。” “不供出你们,是因为我要活着,夫差可不是个善茬,一旦我对他没有了利用价格,他立刻就能杀了我;至于良知……呵呵,能值几文钱?”文种满面讥诮,没有丝毫愧疚之意。 阿诺气得粉拳发抖,“早知你这般无情无义,娘娘当初就不该救你!” 文种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道:“是啊,不救我,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可惜啊,这世上没有‘早知’二字。” “无耻之人,你一定会有报应的!”阿诺说不过他,只得愤愤从齿缝吐出这句话。 文种对她的斥责不屑一顾,他最不在意这种口舌之咒,若是说说就会成真,还要做这么多事做什么,幼稚。 夷光痛声道:“你做这么多,无非是想与范先生抢夺功劳,第一功臣的名声,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文种不假思索地回答,寒声道:“在越国时,他范蠡就得尽越王恩宠,我被派来姑苏潜伏,一路摸爬滚打,受尽白眼,他却在越王身边高床软枕,享尽荣华。”在说这话时,他眉眼间充斥着可怕的嫉妒。 “越国出事之后,他来了吴国,先是得伍子胥倚重,之后又被吴王视作肱骨之臣,一路顺风顺水,风光无限。”文种面庞因为嫉妒而扭曲变形,咬牙切齿地道:“我自问才能并不输他,凭什么他占尽便宜,而我却处处碰壁?好不容易得到二公子赏识,又被你们害得流放边陲,不得回姑苏!” 文种越说越恨,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良久,他慢慢平静下来,抬起通红的双眼,寒声道:“我不想一辈子都屈居在他之下,所以,我一定要保住姑苏,让二公子登基,然后借他的手,放回越王,这……才是正确的顺序。” 夷光情急之下,脱口道:“你这样会害死吴王的。” 文种仿佛觑见了什么秘密,阴恻恻地笑道:“你果然对吴王动了真情,就像那个郑旦一样,不过你比郑旦能耐多了,今夜我若再晚来一步,图匕就成了你的人,这会儿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可惜啊,老天爷站在我这一边,你的吴王……注定要死!” 夷光用力一咬舌尖,借着剧痛逼迫自己冷静,不要被他的话所影响,“越王不会信任一个背信弃义,唯利是图的狼子!” 文种并不生气,笑意深深地道:“放心,越王不会知道这一切,他只会知道我历经千辛万苦,说服二公子放他归国,并且立下盟约,两国世代交好!” 夷光静静听着,冷声道:“文先生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不愧是这姑苏城的第一商人。” “好说好说。”文种得意地说着。 “只是不知二公子知道郑旦是死在文先生手里时,会有何反应?”这句话令文种倏然沉下了脸,“你以为二公子会相信吗?” “不会。”不等文种言语,夷光又道:“但只要信个三四成,文先生接下来就会举步维艰,甚至人头不保!” 文种眸中杀意陡升,不过他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心思飞转如轮,很快便有了主意,走到椅边,端起图匕只饮了一口的茶细细打量着,“娘娘这话倒是提醒了我,看来,不能让娘娘再说话了,以免横生枝节。” 阿诺一惊,警惕地道:“你要做什么,别忘了,二公子可是说过,不能伤害娘娘的。” “不能伤她性命而已。”文种不屑的说着,随即唤过一名随他过来的士兵,低低交待了几句。 ------------ 第九十六章 借刀杀人 在士兵离去后,大殿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中,阿诺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异常压抑。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士兵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葯进来,“先生,依着您的话煎好了。” “好。”文种满意地点头,阴恻恻地望着夷光,“请王后喝下此葯。” 夷光面无表情地道:“这是什么葯?” 文种倒也不隐瞒,如实道:“哑葯。” 阿诺骇然惊呼,“你想毒哑王后?” 文种故作为难地道:“王后的性命取不得,但又不能由着王后的性子胡言乱语,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说着,他又虚虚笑了起来,“我知道王后医术高明,所以这副葯是按着正常份量的三倍煎煮的,相信足够让王后娘娘闭嘴!” “你好狠毒的心思。”阿诺恨恨说了一句,又急忙挡在夷光身前,“我绝不会让你加害王后的。” “你?”文种好笑之余,又轻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吗?” 阿诺正要言语,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她背上写字,她知道是夷光,赶紧静下心来感知。 因为阿诺的阻拦,文种并未瞧见夷光这个举动,他接过士兵那中那碗散发着浓重腥味的哑葯,用一种猫戏老鼠的语气道:“如何,王后是自己喝,还是我喂您喝?” 夷光秀眉紧蹙,犹如层层叠叠的远山,令人望而生怜,这一次,她似乎真的被逼到了绝境…… 文种也如此认为,所以并不催促,气定神闲地等着夷光喝葯。 正自这时,阿诺突然冲过来,一把打翻了文种手上的葯,厉声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加害娘娘!” 阿诺的举动激怒了文种,恼声道:“我本不愿与你这个卑贱的丫头计较,偏你非要往死路上走,好,我成全你!” “来人,把这个丫头拖下去乱棍打死!”文种阴声说着,他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听到这话,阿诺身子微微发抖,但她始终倔强地抿着唇,没有丝毫求饶之意。 就在士兵准备将阿诺拖下去时,夷光道:“饶了她,我依着你的话喝葯。” 文种满面讥笑地道:“王后糊涂了,你现在已成阶下囚,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 “我确实没资格,但若我死了,先生怕是不好向二公子交待。” 文种面色一沉,“你在威胁我?” 夷光走到一旁的长几前,那里摆着一个兽首的错金香炉,她揭开炉盖,舀了一舀半透明的香料添入香炉之中,又从暗格中取出一朵形似蔷薇的花置入炉中,顿时有清幽雅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神一振。 若公孙离还活着,一定会认出这是夷光来大牢时,执在手中的花――忘忧。 夷光淡淡道:“先生就当是一个威胁吧,如何,答应吗?” 文种神情阴晴不定,无论是夫差还是范蠡兵临城下,夷光都很有用,若是死了,确实麻烦。 想到这里,他缓缓点头,“好,看在王后的面上,我就暂且饶了这个小丫头。” “多谢。”夷光没有食言,在士兵重新煎来哑葯后,干脆地喝了下去。 文种满意地离开,在步出大殿时,他双腿突然变得无力,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脑袋也有些晕眩,有种……刚从梦中醒来的感觉。 士兵连忙扶起文种,“文先生怎么了?” 文种用力晃一晃同样晕眩的脑袋,“没事,突然有些头晕无力。” 令他没想到的是,士兵竟道:“小人也有这种感觉。” 文种一怔,转头望向身后灯火通明的长乐殿,隐约觉得有事情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反倒想得一阵头痛。 他揉一揉太阳穴道:“加派人手,看好王后,千万不要让她离开,有什么事情立刻来报。” 在士兵一一应下后,文种大步离开,去继续他那“功高盖世,名留千古”的大计。 在公子山等人忙着控制姑苏城之时,夫差那边的情况已是到了岌岌可危,随时倾覆的地步,他虽然极力周旋,无奈两军实力相差悬殊,就算凭借计谋获得一些小胜,也远不能拉平两军之间的差距。 支撑着夫差在这种艰难境况中努力撑下去的,是让图匕去姑苏调集的军队,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始终不见图匕率军增援,按理来说,他就算再慢也该到了,除非…… 在又一场惨败后,夫差做出了此生艰难的决定——退兵! 对于心高气傲的夫差来说,这个决定就像当众被人狠狠掴了一掌,失尽了身为君王的颜面与傲气,狼狈逃跑;可若是再继续下去,按照眼前的形势,不出数日,身边的士兵就会悉数战死,而他也会成为越军的俘虏,所以权衡再三,最终做出了退兵的决定。 但退兵并不意味着夫差安全了,范蠡率领的越军屡战屡胜,气势如虹,一路追击,大有要将他们悉数歼灭的势头。 夫差恨极了范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带着残军东躲西藏,在这期间,伯嚭的表现令他失望不已,贪生怕死,只懂纸上谈兵,与伍子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会宠信这么一个小人。 入吴之后,借着地利之便,总算摆脱了越军,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越军随时都会找到他们,所以一刻也不敢停歇,一路用最快的速度往姑苏进发,只有进到城中才算安全,前提是……他们能进城。 图匕的失信,就像扎在夫差心里的一根刺,令他夜夜难眠。 在又一日疲惫地奔波后,一个满面风尘的惊喜地指着不远处巍巍的城池,“快看,姑苏城,我们到了!” 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尽皆露出喜色,一路逃亡,几度险死还生,终于是到家了。想到这里,他们脚下的步伐加快了许多,大步往近在咫尺的姑苏城奔去。 夫差神色复杂地望着姑苏城,很快就能知道图匕失信的原因了,希望不会是最坏的那一种,希望…… 不出片刻,他们便抵达了城下,明明是白日,却城门紧闭,一丝空隙也没有,士兵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朝城头大声喊道:“大王回来了,快开门!” 如此接连喊了三遍,方才看到有士兵探出头来,那些人用一种犹豫而古怪地目光看着他们,在一番窃窃私语后又缩了回去,至于城门,依旧紧闭,丝毫没有打开的迹像。 这一次,别说夫差了,就连那些士兵也察觉到了不对,大王归来,竟然城门紧闭,喊而不开,其中定有古怪。 有几个性急的士兵忍不住冲过去敲打厚重的城门,催促里面的人开门,透过门缝,他们也看到门后确实有人,但任凭如此敲打催促甚至是谩骂,始终没人来开门,他们……就像是被遗弃的孤魂野鬼。 夫差目光阴霾地看着高耸的城墙,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只是……他不明白,图匕怎会有这样的胆子? 这样足足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夫差,嘴角漫出一丝狰狞的笑意,“王兄,好久不见了!” 若说对于图匕的背叛,夫差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出现,着实将他骇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山面色一寒,复又笑意如初,“王兄就这么不愿意见到为弟吗?” 夫差没理会他的话,寒声道:“谁把你带来的,图匕吗?” 公子山笑而不语,倒是有两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一个是图匕,另一个则是文种,在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嘲笑,“大王出征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灭了越国吗,怎么眼下这副模样回来了?在下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是你!”夫差目光阴寒地盯着文种等人,“你们三个联合起来背叛本王?” 文种皮笑肉不笑地道:“大王为政期间倒行逆施,不顾百姓艰难,执意出征,陷吴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解救黎民百姓,也为了保住吴国的江山社稷,我与图将军几经商议,决定迎二公子回城主事,安定民心。” “一群乱臣贼子!”夫差恨恨说着,若目光可以杀人,文种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夫差勉力压下心头怒火,转头看向公子山,“你我是嫡亲兄弟,你当真要与他们一起背叛本王吗?” “嫡亲兄弟?哈哈哈!”公子山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大笑不止,许久,他猛地一敛笑意,恨声道:“你将我贬去边陲的时候,有想过我们是嫡亲兄弟吗?你杀死旦儿的时候,有想过我们是嫡亲兄弟吗?” 夫差一怔,疑惑地道:“旦儿?郑旦?” “不错!”公子山恨声道:“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可你杀了她,你杀了她!”提及死于非命的郑旦,公子山就满心恨意,手紧紧握着剑柄,恨不能一剑杀了夫差。 夫差也是又惊又怒,“你竟然与郑氏私通,你对得起本王吗?!” “是你辜负旦儿在先,你迎她入宫,却又不善待于她,令她痛苦不堪,你才是罪魁祸首!”公子山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道:“从你杀死旦儿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要为旦儿报仇,如今……终于让我找到了机会!” 看着满心满眼都是恨意的公子山,夫差心中一痛,曾几何时,他们兄弟二人亲密无比,一起杀敌一起受罚,如今却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深吸一口气,道:“第一,我贬你去边陲,是因为你犯了错,理应受罚;第二,我并没有杀郑旦。” 公子山岂会相信他的话,冷笑道:“人已经死了,你自是说什么都可以。” “我确实没有杀她,待回城之后,我保证一定查出真相,给你一个交待,但现在……”夫差沉声道:“你真要背弃血脉亲情,受这两个小人怂恿,与我为敌吗?父王若看到今年这一幕,不知会有多伤心。” 听他提起阖闾,公子山身子一颤,攥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文种在他耳边道:”二公子别被他影响,当初他驱您离京,杀害郑美人的时候,可从未念过血脉亲情。” “不错!”公子山颔首,仅余的亲情被他无情地压了下去,冷声道:“是你背弃王城与我在先,怨不得我!成王败寇,要怪就怪你不听相父的话,听信伯嚭这个小人的谗言,害人害己。” 夫差神色一黯,旋即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背弃血脉,做出这等谋朝篡位的事情来。”说到这里,他语重心长地道:“二弟,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为兄保证,只要你打开城门,绝不追究今日之事,你依旧是我的好二弟;你我齐心协力,共同守护王城。” 文种轻声道:“吴王如今被挡在城门,自是百般好言,一旦放他入城,立刻便会翻脸无情,二公子切勿听信他的花言巧语。” 图匕也在一旁道:“文先生所言正是,吴王可从来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您想想吴王昔日贬黜您去边陲,再想想伍相,前车可鉴啊。” 公子山沉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忽地道:“我可以打开城门。” 图匕骇然失色,急忙想要言语,却被文种以眼神阻止,示意他稍安勿躁;论心机城府之深,图匕远不及文种,从刚才起,文种就一直有留意公子山的神情,在后者说到“打开城门”时,眼底的恨意不仅没有消散,甚至还有加深的迹象;所以他断定,这句话肯定还有文章,果不其然,在短暂的停顿后,公子山又张口道:“但有一个条件。” 夫差连忙道:“你尽管说。” 公子山拔出腰间的佩剑,挥手扔下城门,锋利的青铜剑恰好掉在夫差面前,剑尖入地半尺,剑身不断震颤,发出阵阵轻吟。 在夫差诧异的目光中,公子山一字一字道:“你以此剑自尽,我就立刻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 夫差万万没想到他所谓的条件是这个,一时愣在了那里,待回过神来后,他艰难地道:“你……想我死?” “不错!”公子山爽快地承认,此刻的他已经懒于遮掩,大声朝城下的士兵道:“我——公子山,以大吴王室的名义起誓,只要夫差一死,立刻打开城门,放你们入城,绝不食言!” 夫差面色铁青如石,越军就在后面,随时会赶到,以他们现在的状态万万不是越军之敌,想要保命,唯有入城一途;眼下公子山说出这样的话,就等于将他置于所有将士的对立面,一下子成了全军之敌!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一起长大,单纯憨厚的弟弟会变得如此恶毒,借刀杀人。 昔日公子山为了伍子胥与他争执之时,他固然气愤不已,但始终念着一丝兄弟手足之情,不曾置其于死地;今日易地而处,公子山却毫不留手,实在令人心寒。 果不其实,那些士兵听到公子山的话,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夫差身上,情况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这些士兵虽然自幼受君主尊卑的教育,可事关性命,谁又会想死在离城一步之遥的地方;有几个士兵甚至握住了刀柄,眼底杀意若隐若现。 文种得意地望着城下孤立无援的夫差,只要夫差一死,这姑苏城乃至整个吴国就都归于公子山一人之手,后者性子单纯,耳根子又软,极易控制,到时候他就是吴国实际的掌控者,是越王的大恩人,真是想想都痛快。 “呛!”一名士兵按捺不住抽出长刀,刀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犹如一条随时等着噬血的毒蛇。 在他之后,又有几名士兵接连抽出长刀,每一个人的刀尖无一例外都指向夫差,但暂时没有人动手,毕竟这一刀下去,意味着要背上弑君的罪名;他们在等,等着别人先动手,可即便如此,夫差的处境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谁敢动手!”一名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将领大步上前,持刀挡在夫差面前,怒视着那些意图不轨的将士。 此人叫姬陵,多年来一直跟着夫差东征西战,也算是一员大将,但因为他是伍子胥推荐到夫差身边的,再加上性子寡沉,所以并不受重用,一直默默无闻,连夫差也没想到,这种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他竟然会站出来。 那些士兵被他盯得心底发虚,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但很快又有人重新上前,大声道:“姬将军,我们不想死!” 姬陵冷眼道:“谁又想死,但绝不可做出弑君杀主之事,谁想对大王不利,先问过我手中长刀!” “他刚愎自用,早已经众叛亲离,连伍相也被他罢黜,囚禁于府中,姬将军是伍相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就没半点不忿吗?”士兵之中不乏能言善道者。 “巧言令色!”姬陵冷哼一声,没等众人看清,一道寒光闪过,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士兵已是人头落地;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众人,谁也没想到姬陵如此雷厉风行,说杀就杀。 “铛!”姬陵将长刀重重顿在地上,环顾众士兵大声道:“谁敢再动杀意,这就是下场!” 看到这个杀神,那些心怀不轨的士兵心胆俱裂,握刀的手不住发抖,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你……你还能与我们所有人为敌吗?” “所有人?”姬陵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中流露出讽刺与不屑;下一刻,他扬声道:“你们都要忘记昔日之言,背叛吴国吗?” 在短暂的停顿后,有人大声答道:“伍相教导,终身不忘!” 这句话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子,瞬间击起千层浪,声音一个接一个,响彻在这片天空下,震撼着公子山等人,也震撼着夫差。 ------------ 第九十七章 夺城之战 伍子胥领兵多年,吴国士兵十之八九都曾他麾下征战,虽然夫差换了大部分伍子胥的亲信将领,但士兵是没法换的,唯有继续用着。这本是无奈之举,万万没想到,竟成了夫差的救命稻草,万名士兵之中有八千余人响应姬陵,余下那一两千愣愣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姬陵扬一扬下巴,满脸冷酷地看着说话的那名士兵,“现在是谁要与所有将士为敌?” 那士兵早已经被吓傻了,哆嗦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手里的刀更是哆嗦如秋风中的落叶,全无先前随时准备取人性命的气势。 “哐当!”刀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继而更多的刀落地,一把接一把,意味着风波的平息,也意味着公子山与文种阴谋的失败。 姬陵漠然看了一眼,转身朝夫差道:“大王放心,我等绝不向谋朝篡位的小人妥协。” “多谢姬将军。”夫差神色复杂地说着。 姬陵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仰头对城墙上的公子山等人道:“立刻打开城门,否则我等便攻进来。” “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公子山暗骂一声,面色阴霾地道:“文先生,现在怎么办?” 图匕也焦急地道:“对啊,快想办法,万一他们真攻进来,可如何是好。” “你急什么。”文种不以为然地说着,随即道:“二公子放心,这些人一路逃命回来,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没力气攻城;退一步说,就算当真进攻也不怕,区区一万人,连这城墙都爬上不来,姑苏城注定是属于您的;再说……”文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咱们手里还有一张牌,一张足以令夫差疯狂的王牌。” “不错,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这般说着,公子山侧首道:“图将军,立刻去把施夷光带来。” “是。”图匕兴奋的领命离去。 城墙上的安静,令夫差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在心中不断祈祷,希望自己最害怕的事情不要成真;可老天爷总是那么喜欢与人玩笑,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夫差,你看看这是谁!”文种一边说着一边将夷光拉到城墙边,让夫差可以清楚看到她以及……横在她颈间的刀 果然被抓了! 夫差薄唇抿着一条直线,额头青筋“突突”跳着,怒目道:“放了她!” “哈哈哈!”文种满面讽刺地笑道:“你真以为自己还是吴王吗,在这里颐指气使。” 夫差忍着心底的怒气,道:“你想怎样?” 文种与公子山窃窃私语了几句后,扬声道:“我可以放了她,但你得杀了姬陵!” “无耻小人!”夫差恨恨说着,他哪会看不出文种的算盘,刚才那场危机多亏了姬陵方才化解于无形,若他现在动手杀了姬陵,那就真的是众叛亲离了。 姬陵一死,下一个就该是他了,看公子山的态度,是万万不可能放过他的,他死了,做为人质的夷光便没了价值,又怎么可能活下去。 “如何,杀还是不杀?”文种接过士兵手中的刀,手指微一用力,雪白的皮肤顿时破裂,渗出殷红的鲜血 “不要!”夫差面色大变,急忙阻止。 “不想她死,就杀了姬陵。”文种得意的命令着,没人比他更清楚夷光在夫差心中的重要,他相信,夫差一定会照自己的话去做,哪怕后者明知是一条死路。 夫差用力攥着双手,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一层层的白色,他神情挣扎地看着城墙上一言不发的夷光。 无论于情还是于理,他都不能杀姬陵,可若后者不死,夷光就会生生死在自己面前,怎么办?怎么办? 夫差内心天人交战,不知如何权衡,文种却不打算给他那么多时间,不断催促着,就像一道道催命符。 夫差的迟疑令公子山失去了耐心,冷声道:“把她带上来。” 随着他的话,五花大绑的阿诺被强行推了上来,公子山面无表情地道:“还不动手是吗,好,我先杀了她,算是送你一碟开胃小菜。”说着,他吩咐道:“把这个丫头推下去。” 城墙高达十数丈,这样推下去必死无疑! 阿诺没有求饶,只是紧紧闭起眼睛,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推自己,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夷光目光坚毅地挡在自己面前,拦住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 “滚开!”公子山厌恶地喝斥着,可任他怎么说,夷光脚步都没有任何移动,也不说话。 “哑巴一样!”公子山随口说着,却不知事实真是这样,文种害怕秘密泄露,背着他给灌下哑药,令她变成了一个哑巴,这辈子都不会说话了。 “把她拉开。”公子山不耐烦地吩咐着,就在士兵准备上前拉开夷光的时候,后者突然道:“二公子可想知道郑姐姐是怎么死的?” 看到她开口说话,文种面色大变,看向夷光的目光就像见到死人一般,“你怎么会……”话说到一半,想起公子山还在,赶紧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因为转变太急,还不甚咬到了舌头,一嘴的血。 公子山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盯着夷光道:“旦儿自是被你们害死的!” 夷光也不着急,淡淡道:“那二公子就不好奇文先生看到我说话时,为何如此惊恐吗?” 文种目光一颤,不自在地道:“我哪有惊恐,你……别胡说。”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敢看我!”夷光的目光犹如根根尖针,刺得文种不敢直视,他这副模样引起了公子山的疑惑,“先生这是怎么了?” 文种到底是个狡猾之人,很快便想到了说辞,“二公子莫要听信她的话,她这是想离间咱们,好让夫差入城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朝图匕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顺着话道:“先生说得对,此女素来狡诈,诡计多端,二公切莫理会。” 公子山正要点头,夷光忽地又道:“二公子可知,那日馆娃宫中,你前脚刚走,文种后脚就让人端来哑药,想要将我毒哑?” “竟有这样的事?”公子山将信将疑。 “这种时候,我还有必要欺骗二公子吗?” 公子山打量着她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能说话?” 夷光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面色难看的文种,“文先生也很奇怪吧,明明亲眼看着我喝下去,我却还能说话?” 文种故作镇定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夷光淡淡一笑,“先生可还记得那一夜,我放入炉中的香料与花?” 文种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夷光,他清楚,自己只要搭一句,就等于承认了夷光说的话,毒哑夷光事小,杀死郑旦事大,这是他万万不敢让公子山知道的事情。 “那朵花叫忘忧,单独用之,可以封闭人的五感,当初我就是用它封了公孙离的五感,让他在黑暗与惊恐中度过最后的时间。若是将它混入特制的香料之中,则可短时间迷惑对方心智,令其不知不觉间被控制,且事后不会有任何怀疑;你以为亲眼看着我喝下哑药,其实我一口都没喝,皆倒在花盆之中。” 夷光每说一句,文种面色就难看一分,待她说完,已是难看欲裂。 “他为什么要毒哑你?”公子山虽然单纯却不傻,文种这副神情,显然夷光的话是真的。 “因为他不想二公子知道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旦儿……”公子山迟疑地问道:“怎么死的?” 文种瞳孔倏地一缩,公子山会这么问,分明就是对郑旦的死起了疑心,万一他知道了真相…… 文种急忙压下这个念头,不敢想象下去,郑旦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单凭夷光一面之词,根本不足以让公子山相信;想到这里,文种渐渐安下心来,冷眼看着夷光。 夷光将郑旦逃出王宫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得知郑旦欲不顾一切与他私奔之时,公子山不禁泪流满面,哽咽道:“后来呢?” “当夜,我悄悄助姐姐离开王宫,满以为她能够如愿以偿,与二公子双宿双栖,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竟然接到姐姐的死讯。”夷光压下鼻中的涩意,冷声道:“这件事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文种知道,且他还是负责接应之人,二公子您想一想,这件事会与文种脱得了干系吗?” 公子山目光阴沉地盯着文种,“果有此事?” 文种这会儿已是调整好了心态,不急不徐地道:“二公子若相信此女所言,只管下令处死文某就是了,文某绝无二话。” 他这番以退为进的话,反而令公子山犹豫起来,毕竟文种一直帮着他,若说这一切都是骗局,未免太过可怕,他第一个不愿意相信。 见形势僵持,图匕暗自着急,要是文种出了事,他也休想讨到好处,遂指着夷光道:“你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所谓文先生杀人,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根本没有证据。” 夷光目光在文种面上掠过,缓缓说出令文种心神剧颤的话来,“如果我有呢?” 公子山面色一变,迭声追问,“什么证据,在哪里?” 文种没有说话,但在他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心绪犹如惊涛骇浪,她……她怎么会有证据,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无论文种怎样在心里否认,夷光确实是说了那句话,她有证据! 那厢,夷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身后的阿诺,公子山会意,当即命人替阿诺松绑,随即迫不及待地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夷光微一点头,对阿诺道:“去把他带来吧。” “是。”阿诺依言离去,在经过文种身边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趁着阿诺离去的这段时间,夷光走到城墙边与城下的夫差四目相望,两人心中皆是复杂万分,出征之前谁能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文种不时瞅向城梯,他不知道夷光是真有证据还是故弄玄虚,心里跟有猫在挠一样,恨不能追下去看个究竟。 图匕趁着公子山不注意,凑到文种身边低声道:“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郑氏真是你杀的?” 文种正心烦意乱,偏他又来提这件事,面色越发难看,瞪了他道:“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图匕尴尬地道:“我这不是好奇嘛,先生莫要生气。”说着,他又忍不住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文种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倒是想杀了夷光主仆,可公子山就在旁边,他只能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图匕等了一会儿不见文种回答,颇为尴尬,又见公子山似有所察觉,不敢于多言,低头退到一旁。 在这样近乎凝滞的气氛中,阿诺回来了,她还带回来了一个文种再熟悉不过的人,长脸高瘦,是他的车夫,也是唯一一个看到他杀死郑旦的人。 文种做梦也想不到夷光竟然会找到此人身上,不过他并不怎么担心,这个车夫是他从死人堆里捡来的,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跟在他身边,最是忠心不过,断然不会背叛他,施夷光注定是白费心思! 想到这里,文种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用一种踌踟志满的目光盯着夷光。 那厢,公子山也认出了车夫,疑惑地道:“这不是给文先生赶车的人吗?你带他来做什么?” “正是。”夷光颔首道:“他可以证明,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无一言半字的欺骗。” 公子山半信半疑地看向车夫,“你可知郑美人是何人所杀?“ 车夫看了看文种,点头道:“知道。“ 听到这个肯定的答覆,公子山神情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道:“是谁?” 车夫脸上露出一丝挣扎,片刻,他抬手指向文种,低沉但却肯定地道:“是他!” 文种难以置信地盯着车夫,待得回过神来,他急忙喝斥道:“我何曾杀过郑美人,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车夫被他斥得脸庞青白交错,满面羞愧地朝文种跪下道:“小人自知对不起先生,但事关小儿性命,小人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实在是没法子,求先生恕罪。” 文种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栽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更没想到夷光竟然一直在暗中追查,并且查到了这个地步。 施夷光——他一次次地以为自己足够高看这个女人了,可事实却一次次狠狠打他的脸,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那厢,公子山杀人一般的目光落在文种面上,一步步上前,咬牙切齿地道:“旦儿……真是你杀的?” 文种按下狂跳不止的心神,故作痛心地道:“二公子宁愿相信这个女人的片面所言,也不愿相信在下吗?” 这一次,公子山没有被他轻易打发,紧接着追问道:“施氏暂且不提,这车夫的话你又做何解释?难道他会故意冤枉你吗?” 趁着刚才的功夫,文种已经想好了说辞,道:“二公子刚才也听到了,阿力独子病重,为了保住独子的性命,自是施氏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这句话令公子山犹豫起来,是啊,文种有可疑,夷光又何尝不可疑,他到底该相信何人之言? 正自迟疑之时,车夫突然道:“小人有证据,可以证明所言非虚。” 公子山神情一振,连忙道:“什么证据,快拿上来。” 文种暗生犹豫,他虽因信任车夫而留下了人证,但也只有这么一个漏洞,绝对没有第二个,这车夫又何来的证据。 车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枝鎏金镶七宝发簪递过去,“文先生有一个怪癖,每杀一个人,就会从对方身上取下一样东西做为留念,这枝发簪就是那会儿从郑美人发间取下来的,他一直收藏在暗室之中,小人偷偷拿了出来。” 看到那枝发簪,公子山眼圈顿时变得通红,颤抖的接在手里,哽咽道:“我认得这枝簪子,是我特意请工匠打造之后送给旦儿的,是我们二人的定情之物,她一直都很喜欢,从不除下,除非……”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狂烈的杀意如暴风雨一般朝文种扑去,厉声道:“是你!是你杀了旦儿!” 文种连连摇头,神情犹如见鬼一般,喃喃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人证物证俱全,还有什么不可能!”公子山声厉如山枭,神情犹如要活吞了文种,恨声道:“枉我如此信任你,敬你为先生,你居然杀了旦儿,你杀了她!”一想到自己被欺骗利用了这么久,令郑旦含冤难雪,公子山就恨得快要疯了。 “我杀了郑旦之后就将她推下马车了,根本没有拔过她的发簪,也没有他们所谓的癖……”文种急切地替自己辩解着,可话说到一半,他猛地停了下来,不对,这件事不对,他似乎被诓进了一个陷阱里。 他根本没有收集死人东西的癖好,车夫却说得有鼻子有眼,连他都差点信了,分明是早有准备,而非信口捻来。还有那枝簪子,那是公子山送给郑旦的定情信物都,又怎么会在他手里? 文种心念电转,突然间他想到一个失误,顿时感觉有无数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惊得他浑身发抖,几乎瘫软在地上。 ------------ 第九十八章 生死未卜 夷光冷眼看着惊恐欲死的文种,她知道,文种猜出来了,但已经晚了,“这枝鎏金镶七宝簪子是我在鸣凤殿中找到的,那日姐姐走得匆忙,忘记带走;所以,你确实没拔,但郑姐姐也确实是死在你的手里,这是你亲口所认!” 这几日,她利用香料与忘忧花混合的功效,迷晕了看守的士兵,悄悄离开馆娃宫,追查郑旦之死。几经追查,方才找到了唯一的证人,也就是那个车夫;但她没有冒然现身,而是暗中观察,因为她需要一个说服车夫指证文种的理由,而车夫唯一的孩子 ,就是她找到的契机。不过夷光清楚,文种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单凭一个人证不足以令他认罪,但事过境迁,物证无处可寻,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他亲口承认自己杀了郑旦,如此才有了上面那些。 “你……你陷害我!”文种还是头一回被人骗得如此之惨,气得几乎快要发狂。 “你若不做亏心事,我又如何害得了你。”夷光漠然道:“任你机关算尽,终是难逃因果!” “你……”文种刚说了一个字,喉咙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污了那身新做的华丽衣裳。 公子山顾不得血污,一把攥住文种的衣裳,力气之大,几乎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眼底尽是因为暴怒而渗出的血丝,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要杀旦儿?为什么?说!” 文种被衣襟勒得喘不过气来,连忙用力扯开公子山的手,喘气道:“我若不杀郑旦,你今日会站在这里争这个王位吗?” “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公子山痛苦地问着,他一直对文种推心置腹,视他为至交好友,结果后者不止居心叵测,还杀了他最爱的女人。 “是!”到了这个时候,文种也没什么好遮着掩着了,冷言道:“我一心想扶持你上位,你却始终犹豫不决,不肯与夫差对抗,迫于无奈,我只有杀了郑旦。”顿一顿,他又道:“你若一早答应,我何需行那杀人之事,郑旦与其说是死在我手里,不如说是死在你手里,是你的优柔寡断害死了她,你才是杀人凶手!” “闭嘴!”公子山厉声吼着,不断喘着粗气,半晌,他抽出长剑,一字一字道:“今日,我就要将你碎尸万段,以祭旦儿在天之灵!” 此刻的公子山早已经忘了夷光与城外的夫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文种,为郑旦报仇。 看到在阳光在锋芒四射的长剑,文种露出恐惧慌乱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我知错了,求二公子开恩,饶我一条性命。” “饶你?”公子山气极反笑,“你杀旦儿之时,可曾想过饶她一命?”不等文种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摇头道:“没有,你毫不犹豫地杀了她,还将她的尸体扔在街上,令她曝尸街头!” “我……我那会儿一时糊涂,事后每每想起,后悔不已。”文种老泪纵横,再加上嘴边的鲜血,瞧着着实有几分可怜,“再说……二公子就算杀了我,郑美人也不会复活,就放了……” “休想!”公子山犹如受伤的野兽,睁目欲裂,指着文种寒声道:“无论如何,你今日都一定要死!” “饶命,二公子饶命!”文种一边哭求一边爬到公子山面前,抱住他的双腿。 盯着脚边的文种,公子山眼中杀意越发炽裂,他右手一横,长剑朝着文种后颈用力刺去,眼着文种就要死在剑下,他突然停了下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自己小腹,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扎着一柄匕首,握着匕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文种,只是这会儿,后者脸上再没有可怜之色,只有狠毒。 他懂了,文种爬过来,不是为了哀求,而是为了伺机杀他,真是好毒的心思! 公子山大恨,拼尽全身力气,再次将剑刺了下去,可这一回,他依旧没杀了文种,因为后者比他动作更快,快如闪电地拔出匕首,捅进他的胸口,温热的心脏被冰冷锋寒的匕首一刀刺过,瞬间停止了跳动。 公子山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怨恨仰面倒去,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都大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仿佛是在咒骂文种。 图匕从刚才起就一直愣在那里,直至这会儿公子山被杀,方才醒过神来,他像见鬼一样盯着摇摇晃晃的文种,“你……你杀了二公子?” 文种吐出一口血沫,不带丝毫感情地道:“我若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们!”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图匕不知所措的问着。 文种走到他面前,冷声道:“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放夫差进来,任由他杀了我们。” 图匕连连摇头,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我不想死,还有一条路是什么?” 文种早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另一条路就是继续下去。”他走到城墙的另一侧,望着栉次鳞比的姑苏城,缓缓道:“吴国占据了这片城池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换个主人了。” 图匕想了好几遍方才体会出文种话中的意思,“你……你的意思是自立为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子不停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他们二人只顾着说话,并未发现城墙上少了两个人。 文种不答反问,“将军身负不世之才,与其屈居于人下,不如一展才能,留芳百世!” 图匕被文种这番大胆张狂的话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但不可否认,他心动了,江山如此壮阔美丽,谁人不想握在手中,踏在脚下? 图匕越想越是心动,可他忽地了一件事,世人尽皆想要为王,可成功者千中无一,万中无一,为何? 王者,不仅需要野心,更需要能力与智慧,他只是一员武将,上阵杀敌尚有可取之处,论城府心计,他连公子山都不及,又有什么资格为王? 可图匕想不到这些,此刻的他所有心神都被“称王称霸”四个字所霸占,而且不断膨胀,简直就像要涨出胸口来一样。 正当图匕张口要答应文种时,城下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又有刀剑出鞘的声音,急忙低头看去,他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伍子胥! 城下的伍子胥察觉到图匕的目光,抬眼看来,虽然面容苍老了许多,须发皆白,但目光依旧犀利如剑,刺得图匕急忙避开,不敢与之对视。 那厢,夷光朝伍子胥长施一礼,神色郑重地道:“夷光代大王多谢伍相肯不计前嫌,舍命赶来相助。” 伍子胥神色复杂地看着夷光,张了张嘴似想说话,终归还是没说,只是化做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一边痛恨夷光是越国奸细,离间他们君臣;一边又佩服感激夷光,肯在这种吴国生死存亡的关头站出来,一个弱女子四处奔波,阻止文种的阴谋;所以此刻对着夷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叹息……或许是最好的回应。 伍子胥略略调整了心绪,冷眼环视那些执刀相向的士兵,大声道:“老夫以前是怎么教你们的,一日是吴国士兵,一世都是吴国士兵,忠君王之事,尽将士之份!你们可倒好,老夫才离开几日,就忘得一干二净,还想做出弃君背义之事,你们对得起身上的盔甲,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说着,他又上前一步,“老夫就在这里,想要随图匕小人谋乱的,就从老夫身上踏过去!” 伍子胥一身戎马,威信极高,那些士兵被他说得不敢出声,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小人不敢忘了相国大人的教诲,但大王贪恋女色,不顾我等生死,执意出征;您可知大王出征时带了多少人,七万余人,如今回来的又是多少人——一万,只有区区一万人啊!”说到这里,那个声音哽咽了起来,悲痛地道:“小人的父亲与大哥都在里面,他们……他们……” 那人哽咽得说不下去,但已经令无数士兵眼圈发红,悲痛难捺,有亲人随夫差出征伐越的何止他一个人。 伍子胥也是神色一黯,但他知道,当务之急是说服他们打开城门,不要跟随图匕与文种做乱,所以很快收拾了心情,道:“你们以为大王不出征,越国就不会攻到姑苏吗?天真!” 刚才那个声音激动地道:“至少不会有这样的惨败,更不会死那么多人!” “战场上瞬息万变,输赢谁能断定?既上了战场就要有死的准备,贪生怕死,还不如躲在家中做缩头乌龟!”伍子胥大声说着,虽然瞧着老了许多,但中气十足,看起来身体甚是不错。 “你们将大王挡在城外,若是越军攻来了怎么办?是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还是说你们觉得这城墙一定能挡住越军?” 一众士兵被他说得默然无语,伍子胥的话还在继续,“大王或有不周之处,但也绝非图匕与文种两人所能比拟,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一个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个是越国的奸细,还杀了二公子,提他们的名字都嫌脏了老夫的嘴,你们竟然打算听这两个小人的话,简直是糊涂到家了。” 图匕被他说得满面通红,辩解道:“伍相此言差矣,大王失德,当能者居知。” “呸!”伍子胥毫不客气地一口啐在地上,满面不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自称能者!” 图匕被他骂得颜面无光,恼羞成怒地道:“放肆,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统领兵权的相国大人吗?如今的你不过是一个庶人。”说着,他道:“来人,把他抓起来!” 士兵面面相觑,并无人动手,图匕见状,心中大慌,厉声道:“一个个耳聋了吗,立刻把他抓起来!” 任他在那里急得跳脚,始终没有人动手,这些士兵心里服的,始终只有一个伍子胥,在前者面前,图匕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来人,把他抓起来!”伍子胥说出与图匕一样的话来,几乎是声音刚落,就有无数士兵涌了出来,将图匕绑得严严实实,后者急忙想找文种求助,却发现后者不见了身影,应该是发现形势不对,趁众人不备,悄悄溜走。 图匕面若死灰,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伍子胥目光在图匕面上掠过,依旧是那么的不屑,最终停留在紧闭的城门上,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他道:“打开城门!” 随着伍子胥的这句话,将夫差挡在城外整整一日的城门缓缓打开,一场足以颠覆吴国的危机在夷光与伍子胥的联手合作之下悄然化解,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成为史书上的一段传奇,千百年后,也只有诸葛亮的空城计能够相提并论。 夫差激动地望着出现在视线中的夷光,正要下马,突然胸口一痛,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从马背上跌落。 “大王!大王!”姬临大惊,急忙上前将他扶起,但任他怎么呼唤,夫差都没有反应,面若金纸。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时,夷光急步奔了过去,顾不得言语,手指迅速搭在夫差腕间,细若游丝的脉象令她面色难看至极,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入夫差周身几个大穴之中,也不取下,径直道:“立刻将大王抬至馆娃宫长乐殿,小心一些,不要触动他身上的银针,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姬临连忙答应,亲自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夫差抬往馆娃宫,好在危机已经化解,他暂时离开也无妨。 夷光正要随行同去,想起还有几句话要与伍子胥说,连忙朝他所在的方向瞧去,却遍寻不见人影,奇怪,去哪里了? 阿诺迎上来道:“娘娘可是在找伍相?” “不错,你可知他去哪里了?” “伍相回府了,临行他让奴婢转告娘娘四个字——好自为之。” 夷光轻叹了口气,道:“知道了,我们走吧。” 回到长乐殿,夫差已被安置在榻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攥着胸口,神情很是痛苦。 姬临焦灼地等在那里,瞧见夷光进来,连忙道:“王后快看看大王,大王刚才胸口突然疼得利害。” “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夷光刚才替夫差把过脉,知道他是因为伤势加疲累引发了心绞旧疾,应该早先就不对了,但因为公子山与文种的叛变,夫差一直强行忍耐,后来危机解除,精神一松,病情便一下子爆发出来了。 望着姬临离去的背影,夷光突然道:姬将军留步。” 姬临疑惑地转过身,“王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夷光犹豫片刻,道:“我知道你是伍相一手带出来的,去看看他吧。” 听到这话,姬临眸光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来,低头道:“大王有令,不许朝中将领出入伍相府邸,末将不敢有违。” “大王这边,我自会与他解释,只管去吧,若谁问起,就说是我的命令,出了什么事皆由我一人承担,与将军无关。” 姬临诧异地望着夷光,见确定她并非玩笑后,激动不已,连声音都在哆嗦,“多谢娘娘,末将……感激不尽。” “快去吧。”目送姬临离去后,夷光让阿诺取来药箱,仔细地为夫差施针,这一次可不像之前在城外时,仅仅只是为了暂时稳定病情;这次银针密密麻麻,几乎插遍了夫差全身,少说也有上百根,阿诺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往往她还没看清,夷光已经一针刺了下去,也不知夷光怎么能分毫不差地记住这么多穴道。 施完最后一分银针,夷光长舒一口气,抹去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刚才那一番行针,看着轻松,实则凶险万分,她只要落错一针,夫差就会性命不保,亏得她心智坚定,否则万万受不住这种命悬针上的压力。 缓了一会儿,夷光让阿诺取来纸笔,写下一张药方,道:“按上面写的去抓药,记着,一厘不能多,一厘不能少;然后用三碗水煎成一碗,你亲自煎,不许假他人之手。” “奴婢省得。”阿诺点点头,取了药方离去,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她捧着一碗禢色的药进来。 “我来吧。”夷光接过药碗,仔细吹凉后喂到夫差嘴边,刚喂进去便都流了出来,接连喂了几口都是这样,昏迷中的夫差根本不懂得吞咽,无奈之下,夷光只能嘴对嘴,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着,足足喂了半柱香的时间,方才勉强喂完,随后又取出施公生前所留的药丸,蹍碎之后混水服下,如此一番后,夫差面色较之前好了些许。 阿诺关切地道:“娘娘 ,大王是不是无碍了?” “哪有这么简单。”夷光苦笑道:“若是刚病发就医治,尚且好说,可偏偏大王拖了这么久,再加上受伤、发烧、心情郁结种种,令病情不知复杂了多少,连我也没把握。” 阿诺一惊,脱口道:“娘娘是说,大王会……”后面那个“死”字被她生生咽了回去,但双目依旧瞪了滚圆,充满了惊骇。 夷光抚着夫差滚烫的脸颊,声音微微颤抖,“能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大王自己了。”说到这里,她俯下身,贴着夫差脸颊,在他耳边道:“大王说过,要与我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君无戏言,你一定要醒过来,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人。” ------------ 第九十九章 君臣缘止 接下来日子,夷光寸步不离地守在夫差身边,与他说话,或是吹笛给他听,夜里困极了就合衣在榻边睡一会儿,阿诺看着心疼,不止一次地劝她,无奈夷光坚持,只得作罢。 随着日子的推移,夷光越来越担心,夫差昏睡越久,就意味着醒过来的机会越小,甚至……一直这么睡下去。 这一夜,夷光与往常一样用夫差当年赠她的笛子吹了一首越国的小曲,随后絮絮说着以前的事情,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她紧紧握住夫差自从退烧后就一直冰凉的手,仿佛怕稍微一松,就会从掌中溜走。 如此不知哭了多久,夷光趴在榻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隐约感觉有人在抚她的脸颊,难道是夫差醒了? 想到这里,睡梦中的夷光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满面欣喜地往夫差看去,“大王!” 夫差依旧安静地躺在榻上,丝毫没有睁开眼睛的痕迹,刚才那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夷光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冰凉,好一会儿方才平复了失落难过的心绪,只是这么一来,再也没有了睡意,干脆取过搁在一旁的笛子,苦笑道:“长夜漫漫,臣妾再为大王吹奏一曲吧。” 悠扬的曲调响彻的馆娃宫的夜色下,轻曼优美之中,带着淡淡的哀怨与悲伤,令人闻之心酸。 在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后,长乐殿陷入了无声的静寂之中,夷光执笛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沙哑的声音伴着风声落入夷光的耳中,“很久没听到你吹笛了,还是一样好听。” 夷光握着笛子的手猛地一紧,却迟迟不敢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她怕与刚才一样,又是自己的幻觉。 正在挣扎之时,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微微颤抖的纤手,“为何发抖?“ 这一次,夷光确定不是幻觉,真的是……夫差的声音。 夷光深吸一口气,垂目往榻上看去,最先映入眼睑的是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睛,几乎是看清一瞬间,泪水便立刻涌了出来,比刚才更加凶猛,犹如溃决的河堤,怎么也止不住。 看到她这般模样,夫差心疼不已,吃力地抬手抚过满是泪痕的脸庞,拭去那一道道透明的泪痕,“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夷光拼命摇头,断断续续道:“我以为……大王不会……醒来了。” “本王舍不得你。”短短六个字,却道尽了他对她的倾世之情,纵是天塌地陷,江山更迭,这份情意都不会改变。 夷光心中感动,哭得越发厉害,许久方才渐渐平复心情,依偎在床边,两只相握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阿诺送药进来,看到夫差醒来,也是一阵激动,“大王总算醒了,可把娘娘急坏了,您不知道,娘娘这几日几乎没阖过眼,一步也不肯离开;还有这药,都是娘娘一口一口……” “不许多嘴。”夷光脸皮子薄,听阿诺说起这事,顿时粉面绯红,赶紧打断了阿诺的话。 “本王知道。”夫差目光深若一池秋水,望得夷光越发不敢抬眼,对阿诺道:“把药给我,你下去吧。” “是。”阿诺一边递过药一边抿唇偷笑,夷光脸上的红意被她笑得漫上了莹白的耳朵,红得像煮熟了一般。 夫差好笑地捏一捏她滚烫的耳垂,“瞧你,阿诺才说了几句,你就脸红成这样,这脸皮也忒薄了一些。” “大王也取笑臣妾,不理你了!”夷光佯装生气地别过身子,任夫差连着唤了几声,都不肯转过脸来。 “呃。”夫差捂着胸口发出一声闷哼,夷光一惊,连忙转过身来,“大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夫差眸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终于肯理本王了?” 夷光会过意来,羞声道:“大王从哪里学来这骗人的把戏。” “我只对你不正经。”说着,夫差胸口一闷,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夷光心疼地道:“别说话了,先把药喝了。” 夫差点头答应,然而对着递过来的勺子,却是皱起了眉头,迟迟不曾张嘴,夷光以为他是嫌药苦,遂道:“罐子里有梅子,等大王喝过药,含颗梅子在嘴里就不会苦了。” 夫差摇头道:“本王倒不嫌药苦,就是嫌这勺子喝着不舒服。” 夷光疑惑地看看勺子,“不用勺子吗,那得怎么喂药?” 夫差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指了指唇,夷光一怔,随即会过意来,刚刚消下去的红晕顿时又窜了上来,而且比刚才更加猛烈,羞声道:“大王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再没个正形,臣妾可不理你了。” 看到她脸红害羞的模样,夫差心情大好,连着笑了好几声,直至瞧见夷光有恼羞成怒的趋势方才止住笑声,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喝药,喝药。” 待得一碗药喝下去,夫差恢复了些许精神,就着夷光塞在身后的软枕半坐在床头,“我昏迷了几天?”他现在越来越习惯在夷光面前自称本王,与“大王”这个相对生疏的称呼比起来,“我”更加随性,犹如平常人家的夫妻相处。 “六天。”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真听到这个回答,夫差还是吃了一惊,“我只道昏睡了三四日,不曾想竟这么久。” “能够醒来就好。”夷光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内疚地道:“都怪臣妾大意,没提醒大王随身带着那医治心绞痛的药,险些闯出大祸。” 夫差安慰道:“那会儿你我正僵着,就算你说了,我也未必会听。”说着,他想起城楼上的事情,疑惑地道:“你在城楼上与二弟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会答应打开城门的,还有,我昏迷之前,似乎……在你身边看到了相父?”后面这句话,夫差说得不甚确定,因为就只有那么一眼,他不知道是否看错了。 夷光将城楼上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夫差听完方知夷光这几日惊心动魄的经历,心有余悸地道:“这个文种真是居心歹毒,怂恿图匕与二弟谋反,还想加害于你;幸好你足智善谋,套出了他杀害郑旦的事情,方才能够力挽狂澜,化危机于无形。” “臣妾本想放文种一条生路,没想到他居心如此叵测,幸好结果不算太坏,否则臣妾真是无颜见大王了,只是二公子……” 想到死于文种手中的公子山,夫差也是神色一黯,闷声道:“这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你。” 见夷光依旧面有郁色,夫差安慰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这般说着,夫差又道:“他人呢?” 夷光摇头道:“自二公子出事后,就没有看到他,想是趁乱逃跑了。” “可有派人找过?” “姬将军搜过,未曾找到。以文种的心思,当知留在城中并不安全,应该那日就逃出城去了。” “这个小人。”夫差恨恨地斥了一句,却也无可奈何,谋乱虽然平息了,可如今的吴国内忧外患,实在没有精力与能力去大费周张地抓一个人。 在短暂的静寂后,夫差又问道:“相父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虽然车夫答应指证文种,但臣妾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件事关系重大,只要有一丁点差错,就会毁了大王与这姑苏城;所以,在大王回城的前一夜,臣妾悄悄去见了伍相,他领兵十数前,威望无人能及,万一前策失败,只有他才能镇住那些士兵。” 夫差默默听着,神色复杂地道:“相父……他答应了吗?” 夷光知道夫差在想些什么,颔首道:“伍相与虽大王有些矛盾,但他是一个深明大义,知晓轻重之人;而且他也明白,一旦二公子登基,这万里江山就等同于落在文种手中;所以臣妾没费什么口舌,伍相就答应了。” 夫差眼圈微微发红,哑声道:“我……对不起相父。” 他自觉翅膀已硬,一心想要摆脱伍子胥的控制,在一场又一场不顾一切的冲突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以为终可以一展抱负,结果却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夷光犹豫片刻,道:“大王若是撑得住,不妨去看一看伍相,晚了恐怕……” 夷光吞吐的模样令夫差心生不祥,连忙追问道:“恐怕什么?” 夷光银牙轻咬,吐出一句令夫差豁然色变的话来,“晚了恐怕就见不到了。” 夫差当然知道“见不到”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难以置信地道:“为什么?” 那日虽只有匆匆一眼,但他看得分明,伍子胥精神尚可,按理来说,不可能这么快出事,除非有什么隐情。 在他的一再催促下,夷光终于说出了实情,“那一夜,臣妾见到伍相时,他已是油尽灯枯,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不可能!”夫差下意识地否定了夷光的话,“相父身子素来硬朗,六十岁时尚能领兵出征,随手拉开百斤重弓,一点病痛也没有,怎么可能突然病得如此厉害?” 夷光叹息,道:“大王有多久没见到伍相了?” 夫差被问得哑口无言,自那一回当面撒出多年的怨气后,他就再没见过伍子胥,就连伍榕死的时候,也不曾去过。 夷光娓娓道:“自从被大王废为庶人之后,伍相就一直心中郁结,平阳郡主的死对他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身体极速衰败,等臣妾见到他时,已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夫差怔怔听着,才有了几分血色的脸庞又变得苍白如纸,颤声道:“那日……” “是臣妾用金针过穴之法,刺激出伍相体内最后一口精气,令他短时间内恢复了健康,看起来就像一个健康的人,代价就是他接下来的生命;简而言之,伍相原本还可以撑一个月,但因为那一日,他只能活十日。” “十日……”夫差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下一刻,他掀开被子下榻,但双腿无力,整个人跌倒在地,他顾不得痛楚,急切地道:“快扶本王去相府,快!” “可您的身子……”不等夷光说下去,夫差已是迫切地道:“我没事,快走。” 夷光拗不过他,也知道伍子胥时日之多,只得让阿诺备了马车,一路往伍相府驶去,一路上阿诺欲言又止,也不知想说什么。 夫差不断催促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仅仅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便赶到了伍府,夫差刚一下车,便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楣上那朵白得耀眼的素花灵幡。 这种素花灵幡,只有主人过世的时候才会扎,如今扎在伍府门上,也就是说相父……不会的,夷光说过,相父还可以撑十日,他只昏迷了十日,相父不可能死的,绝不可能。 想到这里,夫差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疯了一般地冲过去,一路冲到正堂,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具黑色的棺柩,静静地摆放在中央,棺柩前摆着一块牌位,上面写了四个——伍公之位。 姬临身披麻衣跪在灵前,麻木地往火盆里扔着一张张纸钱。 在看到棺木前,夫差心底始终还抱有一丝幻想,可现在……由不得他不相信,那个无所不能,永远巍立不倒的战神伍子胥真的死了! 夫差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伍子胥死的场景,甚至那会儿还有些期待,可真到了这一刻,没有半分欣喜,只有无尽的悲伤与失落,那种感觉,他只在阖闾过世的时候有过,就连知道孙武死迅的时候,也没那么难过。 原来……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他真的将伍子胥当成了相父,是君臣亦是父子…… 突然,手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低头看到,一滴透明的液体正顺着手背的纹路缓缓滑落。 夫差抬手抹过眼角,原本干燥的指腹变得湿润,原来……是他的眼泪。 不止夫差,夷光亦是满面震惊,她当日替伍子胥把过脉,明明还有能十日的性命,如今才第六日,怎么就…… 夷光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阿诺黯然道:“是昨夜的事情,奴婢见娘娘因为大王的事情心神俱疲,便没敢将这件事禀告娘娘。” “但……不应该是昨夜,明明还有五日才到大限。”夷光喃喃自语,以她的医术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偏差,当中定是出了问题。 那厢,姬临起身,涩声道:“原本确实可以撑上十日,但伍相知道吴国危机并未真正化解,越国随时会攻来,所以伍相回来后,日夜不眠,殚精竭虑,定下了对抗越国的计谋。”说到这里,姬临接过管家递来的一卷竹简,呈到夫差面前,哽咽道:“伍相临终之前,让末将一定要亲手交到大王手中。” 夫差双手颤抖地接过,小小一卷竹简却犹有千斤重,令他难以承受,展开之后,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绳头小字,夫差一眼就看出是伍子胥的笔迹,但笔力软弱无力,显然是重病之时所书,好几根竹简上留有暗红的痕迹,夫差知道,这是伍子胥吐出来的血,他几乎能看到伍子胥一边吐血一边纂写竹简的样子。 “相父……相父……”夫差捧着竹简,一遍遍呼喊着这两个字,声若泣血;可惜,伍子胥再也听不到了。 夫差越唤越是伤心,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直至此刻,他才知道伍子胥对自己究竟有多好,多重要,可惜一切为之晚矣。 君臣父子之缘,至此为止! 夫差勉强抑制住心中的悲伤,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重若千斤的竹简哑声道:“相父可还有什么话留下?” 听到这话,姬临神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相国大人有一事交待,望大王能够应允。” 夫差没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催促道:“何事,快说。” 姬临似有什么难言之瘾,迟迟没有往下去,直至夫差再三催促,方才咬牙道:“相国大人说他死后,挖出双眼置于东门之上!” 夫差自觉愧对伍子胥,原想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以慰后者在天之灵,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要求,既惊又悲,踉跄着退了几步,就着夷光的手勉强站稳后,颤声道:“相父……竟如此怨恨本王吗?” “相国大人没有恨大王,否则也不会拼死为大王留下这册兵书。”姬临的话令夫差稍感安慰,但随即升起更多的疑惑,“既然如此,相父为何要挖眼置于东门之上?” “相国大人说,他入吴数十年,早已当自己是吴人,无论将来吴国是盛是衰,是兴是亡,他都想亲眼看到。” 夫差踉跄着走上前,手指缓缓抚过冰凉坚硬的棺木上,“相父心系家国天下,至此都在为吴国与我这个不成器的大王筹谋操劳,我却自以为羽翼已丰,借着一些小事,对相父诸多挑剔打压,最后还将相父贬成庶人,令相父晚年不宁,郁郁而终,我真是该死!该死!” 夫差哽咽悲凉的声音在灵堂中响起,令人闻之落泪,一旁年迈的老管家更是老泪纵横,他跟随伍子胥二十余年,亲眼看着后者从盛极至衰极,也亲眼看到这座伍相府从门庭若市到一夕之间门可罗雀,尝尽人情冷暖凉薄。 许久,夫差抹去眼角的泪痕,道:“本王明白相父一片忧国忧民之心,但剜眼之事,万万不可。” “可这是相国大人的遗愿。”姬临心中也是万般不愿,无奈伍子胥离世之前逼着他一定要应下来。 夫差激动地道:“本王不管遗愿不遗愿,总之不能让相父死后再受伤害,更不能让他残缺不全的入土,至于吴国……”他深吸一口气,望着那具漆黑的棺柩一字一字道:“本王不死,吴国不灭!” 见他态度如此坚定,姬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虽然这么做违背了当初的承诺,但确实,他更倾向于伍子胥能够完整下葬。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管家突然叹气道:“果然被老爷猜对了。” 姬临疑惑地道:“此话怎讲?” 老管家抹了抹泪,“老爷料定大王与姬将军会念及旧情,不愿挖出他的双眼,所以……事先交待了小人,入棺之前,一定要挖出双眼。”说着,他颤颤巍巍地取来一个玉匣子,打开后,里面盛着一双眼珠子。 望着那双还带着血丝的眼珠子,夫差悲痛难捺,不由得想起幼时被伍子胥训导的情景,那会儿他最害怕看伍子胥的眼睛,总觉得那双眼太过严厉,不像孙师那样温和可亲,倒像随时会有刀子飞出来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那时就想着,父王为什么要找一个这么严厉的老师。 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存了逆反之心,范蠡的出现,将这种逆反推向了顶点。 “我对不起相父……我对不起相父……”夫差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整个人颤抖不止,犹如寒冬中的落叶,让人看着心酸不已。 “大王大病体未愈,当节哀;相国大人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大王如此难过。”夷光柔声安慰着。 夷光的劝慰并没有令夫差宽解,反而回想起这两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越发伤心,掩面痛哭,透明的液体不时渗出指缝。 悔――已晚! 两日后,夫差不顾病体,坚持扶灵,亲自送伍子胥下葬,随后亲自来到东城门上,将盛着伍子胥双眼的玉匣放置于城墙之上,让他能够亲眼看着吴国兴衰盛亡。 接下来的日子,在夷光的精心医治下,夫差渐渐痊愈,但始终郁郁不展,只有对着夷光时,才会有些笑颜,夷光知道,夫差心里始终放不下对伍子胥的愧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夫差度过这个难关。 两人相互依偎,相互扶持,倒也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只是这样的静好,很快便被兵临东城门下的越军打破。 ------------ 第一百章 不弃不离(大结局) 范蠡到底还是亲率大军包围了姑苏城,不过他没有急于进攻,而是提了一个要求。 “他想怎样?”夫差面色阴霾地看着前来传信的姬临。 姬临看了一眼旁边的夷光,道:“范蠡宣称,只要大王交出越王与王后娘娘,他立刻退兵!” “痴心妄想!”夫差大怒,用力将桌上的竹简拂落在地,咬牙切齿地道:“你去告诉他,只管攻城,本王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会受他威胁!” 姬临迟迟未动,似有什么话要说,他的迟疑令夫差越发不悦,寒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姬临无奈地应声离去,在他走后,夫差余怒未消,又将王慎端来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目光阴冷如欲噬人,“本王一定要将范蠡千刀万剐!” 从殿中出来,夷光被直射而下的炽烈阳光照得身子微微一晃,阿诺连忙扶住她,“娘娘小心。”说着,她又道:“外头火热,奴婢扶您回去吧。” 夷光螓首轻摇,“我想去东城门。” 阿诺一怔,随即会意地点头,扶着夷光登上安排好的马车,缓缓往东城门驶去,这一路上绿树葱葱,到处都充斥着夏蝉撕心裂肺般的叫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登上城楼,夷光神色复杂地望着城下黑压压的越军,范蠡将这些士兵**得很好,即使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天,依旧队形整齐,不急不躁,难怪能够一路攻到姑苏城下。 那厢,范蠡也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夷光,心绪激动不已,千言万语浮上心间,无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便言语,只能以眼神告诉夷光,他此番前来,已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一定会带她离开吴国,离开夫差! 夷光冰雪聪明,自是看懂了范蠡的眼神,在一声无言的叹息后,她转身欲要离开,却意外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夫差。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来见他吗?”夫差的声音尖酸刺耳,眼底满是嫉妒与不安。 “大王误会了,臣妾……”夷光想要解释,却被夫差与往常不一样的尖锐声音所打断,“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范蠡,适才姬临来传话的时候,你其实是想答应的,只是当着本王的面不敢说,如今又悄悄来见范蠡,你别忘了,你是吴国的王后,是本王的女人,休想离开!” 夷光默默听着,待夫差说完方才上前握住他冰冷潮湿的手掌,声音温软若春水,“臣妾永远不会离开大王。” 夫差怔怔地看着夷光,涌动在眉心的怒气迅速退去,其实与其说怒气,不如说是害怕,害怕失去夷光,那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夫差迟疑地道:“你真的不会离开?” 夷光颔首轻笑,握紧他微微发抖的手掌,柔声道:“从嫁给大王的那一刻,夷光就是大王的人,大王不弃,夷光不离!” 夫差干涩的嘴唇微微哆嗦,下一刻,他将夷光拥住怀中,紧得仿佛要将她拥入骨血之中。 对于患得患失的夫差来说,再没什么比“大王不弃,夷光不离”这八个字更让他安心的了。 在几次试攻后,范蠡停下了攻城之举,他似乎忌惮夷光与勾践在夫差手中,不敢强攻,吴越两军陷入了僵局之中。 这日午后,夷光来到葯房中挑选葯材,姑苏城被围一事,令夫差肝火旺盛,刚刚有所好转的身体又出了问题,卧床不起。 夷光刚要拿起一枝人参,突然听到后屋有动静,奇怪,这葯房只有自己一人,哪来的响动? 夷光一边思索一边往后屋走去,她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范蠡从一堵墙后走出来,骇然失色,下一刻,她紧紧捂住樱唇,以免叫出声来。 待得心绪平复后,她吃惊地望着那堵被推开的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范蠡尚未说话,又有一人走了出来,竟是文种。 看到他,夷光顿时柳眉倒竖,厌恶地道:“你竟还敢出现!” 文种满面内疚地朝夷光长揖一礼,“文种当日一时糊涂,险些害了娘娘,事后回想,实在悔之莫及,特来给娘娘赔罪。” 夷光侧身让开,面无表情地道:“我担当不起。” “文种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娘娘原谅,只盼娘娘能够以大事为重,待得事成之后,文种听凭娘娘发落,是杀是剐,绝无怨言。” 虽然文种言辞恳切,但夷光还是从眼底捕捉到一丝隐晦的怨恨,呵,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夷光厌恶地别过脸,对范蠡道:“先生怎么会与他在一起?” 范蠡掸去墨色缂丝长袍上的灰尘,道:“昨日文种来到军中找我,说有办法不惊动任何人潜入馆娃宫中,原来他当初修建馆娃宫中留了三条密道,吴王只堵了一条,不知还有两条。” “两军已经僵持多日,看这形势,吴王分明是不打算放了你与大王,唯一的办法,就是借由密道将你们二人带走,所以我与文种兄连夜冒险潜入姑苏,来这里救你们。”说着,范蠡又道:“事不宜迟,你立刻去找大王,将他带来此处,好赶紧离开。” 离开…… 这两个字令夷光有些恍惚,她曾答应过夫差,绝不会离开他的身边,可现在…… 见夷光迟迟不动,范蠡蹙眉道:“怎么了?” “没事,我现在就去找大王,先生在此稍候。”无论她是走是留,勾践都是一定要救的,当初他们千辛万苦入吴,就是为了营救勾践,让他能够平安回到越国,至于她的事……晚些再说吧。 夷光夷光压下纷杂的心思,举步离去,然而未过多久,她便又回来了,且姿势怪异得紧,竟是一步步退回来的。 范蠡疑惑,正要说话,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突然闯入视线中,令他瞳孔倏然一缩,面色也瞬间变得难看无比;而文种的反应比范蠡更大,浑身颤抖,犹如见了鬼一般。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夫差,在诸人惊恐的目光中一步步踏入,炽烈如金的阳光在他身后蓬勃洒落,将他烘托的犹如天神降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文种结结巴巴地问着,额头冷汗直冒,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着。 夫差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眼中满是不屑之色,“你真当本王不知道余下那两条密道吗?之所以不堵,就是在等着你自投罗网!” 听到这话,文种顿时瘫软在地,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他之前犯了那么多事,夫差一定不会放过他。 夫差将目光移到范蠡身上,愤怒、欣赏、可惜、痛恨一一在眼底掠过,最终化成冷冽如冰的声音,“范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范蠡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吴王好手段。” “区区小计,又如何比得上范先生的好手段,不过区区两三年功夫,就将我吴国搅得天翻地覆,真是让本王佩服!”这句话就如一连串的冰珠子,冷得瘆人。 “可惜这次输给了吴王。” “先生赢了这么多次,也该输了。”夫差掩唇咳嗽一声,忽地道:“本王想向先生借一样东西。” 范蠡一怔,旋即摊手道:“在下身无长物,恐怕没东西可以借给吴王。” 夫差眸中寒光闪烁,半晌,他忽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先生是肯借了,好。”他狰狞得笑着,对身后的姬临道:“还不去取下范蠡的首级,好祭奠相父。” 夷光大惊,连忙上前阻拦,“大王息怒。” 夫差眸光一凛,旋即木然道:“王后累了,带她回长乐殿歇息。” 夷光正要说话,范蠡忽地道:“吴王若是杀了范某,恐怕整个姑苏城的百姓都要为之赔葬。” 夫差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死到临头还在口出狂言,你一死,越军群龙无首,根本不可能破入姑苏。” 范蠡神色平静地道:“范某来之前便料到会有危险,所以来之前,已将兵权托付给繁楼,若一日之内不见范某回来,他便会下令全力攻城,到时候必将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夫差万万没想到他还留了这么一手,勃然大怒,厉喝道:“你敢!” 范蠡淡然道:“出征之前,范某当着会稽全城百姓的面立下军令状,一定要迎大王归去,否则以军法处死;命都豁出去了,敢问吴王,范某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敢的?” 夫差面色阴沉如铁,本以为自己这次瓮中捉鳖,稳操胜券,没想到又被范蠡将了一军,反令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这个人可是狡猾到了极点。 那厢,范蠡的话还在继续,“若大王肯放我等离去,范某可以在这里向大王保证,立刻退兵,并且保证三年之内不踏入吴国半步;待三年后,你我再见真章!” 范蠡的话令夫差微微心动,吴国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休养生息,三年止戈,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他不动声色地道:“若本王不答应呢?” “那唯有兵刃相向了,是战是停,百姓是苦是乐,皆在吴王一念之间,还望吴王仔细思量,不要意气用事。” 时间无声地在耳边流逝,屋中静得让人窒息。 良久,在一番剧烈的咳嗽之后,夫差有了决定,他道:“本王可以放了勾践。” 范蠡闻言,大喜过望,连忙道:“吴王深理事理,乃是百姓之福,天下之福。” 夫差冷笑道:“你不必急着谢本王,放勾践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范蠡按下心中的激动,道:“吴王请说。” “本王近日病体沉重,王后虽竭尽思虑,始终未见什么效果,也不知能否好转;本王听说,若是病体将愈,其粪便苦而不涩,反之则是病体沉重,难以医治,本王希望勾践能为本王――尝粪!” 范蠡料想夫差所提的要求不会简单,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变态的要求。 尝粪――别说是一国之君,就算是普通人也做不到,分明就是刻意刁难,不愿放勾践。 想到这里,他面色阴沉地道:“看来吴王真是想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了,既然如此,范某只有奉陪了!” “不急。”夫差淡然道:“勾践是你的王,尝粪的那个人也是他,应不应,该由他来决定。”说着,他吩咐道:“去把勾践带来,另外,去把本王用的净桶拿来。”所谓净桶,就是粪桶,夫差之意,不言而喻。 姬临依言离去,不一会儿勾践被带了上来,面上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与不安,粗糙的双手局促地绞着衣角,似乎无处安放;这样的勾践,实在让人难以想象,竟会是一国之君。 待得知夫差唤他来此的用意后,勾践茫然而惊奇地地问道:“尝粪竟可断病?” “不错,你愿意吗?”夫差目光幽暗如万丈深渊。 勾践默默站在那里,似乎是在思索,半晌,他抬起有些木讷的脸庞,憨厚地笑道:“多年来,大王一直善待于我,如今大王有事,我自当倾力报答。”说着,他主动往角落里的净桶走去。 范蠡紧紧攥着垂在身侧的双手,他知道,这是夫差对勾践的羞辱,可为了大局,无论他还是勾践,都只能忍耐再忍耐。 文种嫌恶地捂着鼻子,隔着盖子都能隐隐闻到一股味道,实在不敢想象以口尝粪的画面。 勾践走到净桶前,背对着夫差的他一扫之前的茫然木讷,眸中寒意涌动,他深吸一口气,揭开了净桶,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闻之欲呕。 勾践强行忍住呕吐的冲动,低头往桶中的金黄之物凑去,就在快要碰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夫差的声音,“罢了。” 听到这话,勾践并未欣喜,反而露出警惕之色,夫差可不是个善男信女,突然叫停,必有原因。 正自思索间,夫差已是将他扶了起来,微笑道:“难得越王有这等感恩之心,这尝粪便罢了,且在这宫中歇息一日,明日一早,本王就送你出宫,希望你我两国从此永熄战火,再无纷争。越王,你说可好?” 勾践连连点头,感激地道:“大王说好自是好的。” “好,那快去洗漱歇息吧,明日本王亲自送几位出宫。”说罢,夫差拍一拍勾践的肩膀,带着姬临等人离去。 直至回到主殿,夫差方才沉下脸,摒退左右,除了王慎之外,就只留姬临一人在殿中,“刚才的事,你怎么看?” 姬临一边思索一边道:“越王木讷呆傻,不过还算懂得感恩,愿意为大王尝粪断病,也算是难得。”顿一顿,他又道:“如今范蠡以姑苏城为要胁,末将以为,不妨先放了他们,慢慢再做打算。” 夫差冷笑一声,“正因为勾践肯尝粪,才绝对不能放了他。” 姬临一怔,“末将不明白。” 夫差没有回答,而是道:“刚才之事,若换了你,会怎么做?” 姬临略一思索,道:“士可杀不可辱,末将宁死也不尝仇人之粪。” “那就是了。”夫差目光幽幽地道:“三年前,本王攻破会稽,俘虏勾践,令他一夕之间由一国之君沦落为阶下囚,受尽苦累,任谁都会心存怨念,可偏偏勾践没有,还口口声声说感恩本王,愿意尝粪报答;姬临,你不觉得奇怪吗?” 姬临细细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地道:“大王是说,越王或许并不像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 “不是或许,是一定。”夫差斩钉截铁的说着,寒声道:“此人连尝粪之辱都能够面不改色的忍下,足见城府之深,若让他回了越国,怕是比范蠡还要可怕。”说着,他睨着姬临道:“现在知道本王为何要留他们一夜了吗?去办吧。” “是。”姬临领命,正要离去,忽地想起一事,道:“王后那边怎么办,她始终是越人。” 夫差一时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微一咬牙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先且瞒着,本王慢慢再与她解释。” 这一次,姬临没有犹豫,应声离去,但很快便又遇到了麻烦事,勾践被放出马厩后,一直与范蠡等人待在长乐殿中,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眼见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姬临心急如焚,思索半晌,他入内求见,原本想着寻个借口将勾践等人骗出来,岂知变故突起,文种竟然拿刀挟持了夷光,后者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露出惊容。 “你竟敢挟持王后娘娘,想死不成?立刻把刀放下!”姬临声色俱厉的喝斥,并没有让文种畏惧,反而露出冷笑,“放了她才真是死路一条,你这次来,是想杀我们吧?” 姬临一惊,不自在地道:“胡言乱语,哪有这样的事。” 文种冷哼道:“你不必狡辩,大王早已经猜到吴王故意留我等一夜,居心不善,所以才一直待在长乐殿中。” 姬临眸光一厉,转头看向徐徐饮茶的勾践,“大王说得没错,你果然不像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 勾践搁下已经有些凉冷的茶盏,道:“不想你家王后死于非命的话,就立刻让开。” 事关夷光性命,姬临不敢擅作主张,一边让人盯住他们一边立刻赶去报予夫差知晓,后者得知后,又惊又怒,顾不得身子不适,立刻赶了过来。 看到夷光颈间的长刀,夫差眼皮直跳,目光犀利如箭,“放了王后!” 文种被他盯得心里发慌,不过他也是个能耐之人,很快便调整了心绪,道:“你放我们出城,我们自会放了王后!” “做梦!”夫差自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随后将目光转向神情淡然的勾践,眯眼道:“看来越王不打算再装疯卖傻了。” 对于他的讽刺,勾践也不生气,微笑道:“吴王的刀都要落下来了,再装也没意义。” 夫差寒声道:“本王真是看走了眼,让你活到现在。” “吴王宽宏大量,勾践感激不尽。”勾践微一欠身,待得站直身子后,他又道:“吴王既已留我三年性命,也不差再留这一次。” “不可能!”夫差咬牙道:“今夜,你休想活着踏出姑苏城!” “是吗?”勾践似笑非笑地道:“吴王当真能狠心看着夷光死在你面前吗?”说着,他朝文种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手上微一用力,鲜血立刻顺着刀刃留下。 范蠡没想到他们说动手就动手,赶紧按住文种握刀的手,惊声道:“大王,不要伤了夷光。” 勾践眸底掠过一丝不悦,和颜道:“本王自有分寸,你安心在一旁看着就是了。”见他这么说,范蠡只得松开手,退到一旁。 夫差暗自咬牙,一言不发;他知道,这是一场心理战,谁先出声,谁就输了这一场,甚至输了争霸的资格。 忍住,一定要忍住。 范蠡虽有种种不是,但他对夷光还算关心,相信不会见死不救,对,夷光不会有事的! 夫差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可随着夷光颈上的伤口越来越深,血流得越来越多,他的心神也越来越不安。 望着夷光苍白的脸颊,夫差心乱如麻,再这样下去,就算不伤及颈间的主脉,夷光也会失血过多而死,怎么办?怎么办? 期间,范蠡曾不止一次劝说,都被勾践阻止,只能眼睁睁得看着。 “还不答应?”勾践微一挑眉,道:“看来吴王真不怜惜她的性命,也罢,与其这样活着受苦,不如给她一个干脆。” 这一次,夫差终于忍不住了,松开咬得发酸的牙齿,一字一字道:“好,本王放你们离开!” “多谢吴王!”勾践含笑谢过。 有了夫差的话,这一路自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东城门处,望着打开的城门,以及城外的越军,勾践示意文种放下刀,又取出帕子递给因为失血而冷汗涔涔的夷光手中,让她按住伤口,歉疚地道:“这一路让你受苦了,实在对不住,好在一切顺利,走吧。” 夷光勉力站直了身子,道:“越王能够平安离开姑苏,夷光总算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希望越王体恤百姓疾苦,莫要再起战争,无论胜败与否,都会让您的子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勾践眉头微微一皱,他敏锐地察觉到夷光称呼上的变化,一字之差,却疏离了许多,温言道:“这是自然,时辰不早,咱们快走吧。” 面对勾践的催促,夷光摇头道:“夷光是越人,所以要救越王。” 文种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什么时候变成你救大王了,这一路除了做人质,你可什么没做过。” 夷光抬起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她指间多了三枚银针,在月光下闪烁了细寒的光芒,“这一路,我有百上千次机会将这三枚银针刺入你腰间穴道之中,令你四肢麻痹,形同废人!” 文种听得冷汗直流,万没想到这一路上,自己竟然都在鬼门关前打转,还好还好…… 夷光忍着一阵阵晕眩,道:“恭喜文先生,终于救出越王,立下大功,不枉你为了抢功做出种种龌龊之事。” “你……你不要胡说,哪有这种事情。”文种一边说一边悄悄瞅着勾践,见后者神情没什么变化,方才稍稍安心。 “是与不是,你心中最清楚。”夷光没有继续说下去,今日的接触已经让她知道勾践是一个多疑深沉之人,比夫差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才的话,就如一粒子,悄悄种落在勾践心中,假以时日,一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待到那时,就是文种的死期了。 在这个小小的插曲后,夷光接过刚才的话道:“夷光是越人,但也是吴王的妻子,吴国的王后,所以夷光不能随越王同去,还望越王恕罪。” 范蠡没想到她会主动留下,一时惊急交加,急切地道:“你当日接近吴王,是为了营救大王,如今任务完成,岂可继续留在此处。”说着,他作势去拉夷光,却被后者避开,夷光神色坚定地道:“夷光心意已决,先生无需多言,先生的种种照拂,夷光铭记于心,你我就此别过!” 范蠡待要再言,勾践已是道:“人各有志,既然她坚持留在吴王身边,范先生就不必勉强了,走吧。” 范蠡虽万般不愿,可一来夷光心意已决,二来勾践催促,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去,直至那扇城门隔断了他的目光。 夷光捂着流血不止的脖子走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过话的夫差身前,声音虚弱而温柔地道:“臣妾没有食言,只要大王一日不弃,夷光便一日不离开大王;只是父亲遗命所在,越王……夷光不能不放,求大王不要生气;从今往后,夷光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王的妻子,吴国的王后!” 夫差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拥着夷光…… 此事之后,吴越两国换来三年的和平,三年后,勾践起兵伐吴,夫差得到消息,不顾夷光的反对,命人将她送回苎萝村。 临行之前,夫差叮嘱夷光回去后,一定要去小院的梨树下看看,他在那里埋了东西…… 城外,一驾简朴的马车在初升的朝阳中缓缓东行,马车中,夷光被绑住了手脚,珠泪点点,在她身边是一枝小小的竹笛…… 长风浩荡,夫差立于城墙远眺,那……是越国的方向…… 勾践卧薪尝胆,亲率三千越甲大破吴国,终报尝粪之仇;破城之日,夫差战死,身中数十箭而不倒! 越国终成春秋霸主,范蠡深知越王此人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所以灭吴之后,便假死脱身,隐居深山之中。而文种自恃功高,日渐骄横,终令夷光当年留在勾践心中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死于鸟尽弓藏。 夫差战死之日,夷光在院中的梨树下挖出一壶梨花酒,那是夫差亲手所酿的酒,也是他送给夷光最后的礼物……